六十八年後,當我被燒焦的屍體仆倒在青石橋上的時候,我相信我的脊背之上,也必然只有,一個字。
直到那一刻我始終都不知道,我這一生貪的,究竟是什麼。
她喜歡在月明的夜晚斜倚榻床,持長長的翡翠嘴子紅木桿煙袋,三指輕輕托定,抬手。尾指尖翹如蘭。狠吸一口,那沉溺深長淒迷若無夢的沉重睡眠。窗間光影破碎。她回眸望月。煙霧輕吐。姿態是無限嬌媚的淡定風塵。老綠淒紅,溫暖地糜爛至於溶化。然她的眉目,這樣年輕透明。肌膚若未被踐踏的雪野,彷彿不曾掩蓋過任何泥塵與腐屍的痕跡。
阿紫生著一雙圓轉清瑩的大眼。天真無邪,有時略帶驚惶地骨碌一轉。尖下頦上,豐潤的紅唇如花之柔。除了我,沒人知道那裡面,封存著一千個謊言。
阿紫說,徐星幟,你要我怎麼樣。我本來不是人,你想要我成為什麼樣的人?
阿紫說,徐星幟,我是什麼東西,你最清楚。你是什麼東西,我也清楚。你不過比我多了一張人皮罷了。難道不是?
我彷彿又看見她似笑非笑,嘲弄的眼睛。
阿紫的眼睛裡,經常有這樣的一種輕蔑的神氣。輕蔑,而詭譎。詭譎,而天真。天真得令人遺忘了其它。
唇齒間隨時含著一千個謊言的阿紫有一張世間最清澈的面孔。
阿紫離開後的六十八年之間,我一直會看到它。那便是她留給我的報復。
後來的我是一名遊走於江南江北的年老道士。星冠道帔,黃幡的陰影掩一張不動聲色的老臉。若著意細看,便發現這張臉塵土滿面,肌膚卻淡紅光潤,充盈一如少年。只是半被白鬚埋。我帶著這張奇特的臉走東走西。沒人得知在桃符木劍之間,一些散發著腥氣的勾當是怎樣在陰翳角落蠕蠕地進行,藉此支持我這朱顏白髮的殘生。若那可以稱之為殘生的話。
或者我的生命,作為承載罪惡的淵藪,已然太過漫長。
阿紫說,你不過比我多了一張人皮罷了。我始終未曾逃離過她嘲弄的眼睛。即或她最終,在我手中碎為齏粉。
而阿紫她知不知道,她已經報復了我。以無法覺察、無法逃脫的形式。我想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應並未想到過,那會是一種報復。阿紫不會為報復一個人而活,也不會為報復一個人而死。阿紫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只是為了她自己。不論是活著,亦或死去。
只為她自己。
在她死後的這許多年裡,我終於可以漸漸地明白她。她本是屬於這樣自由、自私而享樂的族類。她生而如此。注定如此。並且只能如此。
百年前,阿紫是我所捕獲到的最美麗的一隻狐魅。
硃砂字。
瓷瓶口符箓密貼,一旁飄過香頭白煙,游龍般細繞。那煙纏綿,若怨鬼夜哭,唇齒切切將聲音嚼得綿長堅韌。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只這一句,千年百載,反反覆覆。月色如水,洗不去磷火的慘毒。
瓶中那魂魄,想亦有相同不甘。嚶嚶的哭泣聲,入耳鑽心,卻有說不盡的嬌媚。那又如何,不過是個二百年修為的狐精罷了。才得了人身,小小野魅,便不知天高地厚起來。撞在我手裡,還不是一張薄紙,就鎮得她出頭不得?
我將瓷瓶收入袖中,不動聲色,輕輕走下道壇。那書生的父母叔伯在旁驚異地瞪大雙目,此時方才回過神來似的,一擁而上連連稱謝,又不敢太過靠近。眼睛都三分畏懼地瞄著我的衣袖。
我道,妖魅已除,令郎日後是無恙的了。說罷攜了法器大步離去。真是有道真人啊,邪不勝正,果然這道長一來就把妖收了去了。這下好了,我們家算是平安了,兒子有救了!真是滅邪救難的活神仙啊!
耳聽得眾人兀自在我背後稱頌不休,我並未回頭一看。於我而言,既然設這場壇,想要的已經得到,便無須再回頭看人家說些什麼。何況我知道,他們所感恩的那位救難的活神仙,並不是我。
我從來就不是他們所說的那個人。
袖中嚶嚶的哭泣聲,隨步伐顛簸飄散。
大道日落。又是黃昏了。我走進古道旁這家蔽陋野店,布履下踏起的塵土,在漸淡的光線中如遊魂消失。
道長,您老用點什麼?我們地方偏僻,只有些乾菜干筍,做碗素麵您老先點點饑?
有沒有空房?我想先歇一歇。
有!有!這兩天小店生意清得很,算您老才四位客人,空房有的是!我帶您去,包管清淨。道長您這邊請。
這樣小的道邊野棧,掌櫃的也就身兼店伴了。這留著點小鬍子的胖男子慇勤地引我至一處收拾得尚算乾淨的客房。送上一壺釅茶,片刻後又端來素面。我吩咐他不要再來打擾,又問水井在哪裡。
洗臉水我自己去打就行了,不勞動你了。我上了年紀,唉,脾氣就孤僻了,不願意跟人多打交道。
是!是!道長,水井就在後院,您老自便。我決不擾您老。掌櫃的掩上房門之前又笑道,到底是您修行的人,這樣高壽了,又在道上奔波的,精神還是這麼健旺。氣色真好!
我解下腰間的布囊放在桌上。是啊。我已經這麼老了,還在道上奔波。東南西北,沒有盡頭的漂泊。一百年前我就已經是這個樣子。我已經這麼老了。鶴髮童顏。氣色真好。那掌櫃的不會知道,那只不過,是把鶴頂上的朱紅移到了臉上而已。
我打開布囊。瓷瓶,大大小小,沐浴在逐漸隱褪的黃昏裡。向西的窗,留不住最後的日色。人說潑天富貴,難買那逝水的年華。生老病死,無人可逆天而行。我留得這紅潤無皺紋的孩兒面,也須藏匿於凌亂白髮之中,那終究,是見不得天光的。那是夜空裡該落卻不落的一輪反常的紅日頭。向西的窗,曝露我的秘密。漂泊人的太陽,總是在塵土中落盡。
人言落日是天涯。而家,就是望極天涯,也看不見的一種東西。這麼多年,我的家早已被自己背在背上。我這浪跡天涯的野道士,老得頭髮都白盡了。所擁有的,也不過是一個背在背上的看不見的家,還有這些瓷瓶。
我忽然記起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阿紫的時候,她也是從這樣的一個漸漸隱沒於暮色中的瓷瓶裡出現。
那時夕照正如鍍金剝落,任何良辰美景,底色本是漆黑。那女子自揭去了符箓的瓶口顯身。我知道你不會殺我的。她說。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被收入瓶中之前的奔突掙扎令她鬢髮蓬亂,一抹血痕淡淡地於面頰斜掠。黯淡的房間裡我看到她玓瓅的眼珠只一滾,驚惶便去,淡定陡生。有些人彷彿勢必要存在於黑暗之中。只有在暗夜裡,才能夠行動自如,隨心所欲如同魚之在水。那個夜晚性命捏在我手裡的阿紫亂頭粗服,臉上帶著劃破的血痕,從一個小小的瓷瓶中被釋放出來,展露了她與生俱來的嫵媚。
我並沒有忘記她其實並不是人。巧笑嫣然不過是皮囊幻相。她只是一隻畜生。長著尖利爪子長尾巴的野狐,遊蕩墟墓,或許食過屍體。
但阿紫說,我看見你就知道你不會殺我。道士,你跟我,我們,是一路貨色。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地望著我。
我敵不過你。可是你需要我。別以為我會相信你是真的要救那孩子。你這種人注定要跟我混在一起。我們在一起天衣無縫。
一隻狐狸精可以令一個男人快樂到何種地步。阿紫知道她的生死操之於我,施展手段不遺餘力。若非如此,她又怎麼能夠吸盡了那許多人的精血。雖然玉體檀口,相偎相摩,那顛狂極樂亦不過是皮囊的幻相。她只是一隻畜生。
但是人為什麼一定要看到真相。
第二天清晨離開客棧的時候我騎了一頭驢子,手裡牽了另外四頭。等到了前面的市集,我可以將它們賣掉。
驢子垂著頭無精打采地在塵土中行走。這些畜生彷彿已經認命。也許做個畜生也沒什麼不好。就算不好也沒有法子。
客棧已經空了。老闆夫婦與那三個住店的客人不知去向。不會有人知道。
驢子走得很慢,可是很健壯。會很快被賣出去。這就夠了。你說人為什麼一定要看到真相呢。
自那日起阿紫成為我的女人。她本不是人但我不知道還可更用何種詞語定明她在我生活中的身份。
我無法忘記次日清晨百骸皆融地在阿紫的臂彎中醒來。雪白的窗紙日光刺目。藍底白花粗布枕頭上阿紫的臉孔似笑非笑地望著我。你醒了。她說。烏黑的眼睛裡漾出輕輕嘲弄的光彩。
她的長髮鋪散在枕上。柔軟而冷滑的黑絲茵陳,輕托起我脊背的肌膚。一隻優柔的手臂壓住青縑被面,線條往上一路延伸至突兀鎖骨。那路的盡頭,紅唇綻放。但我沒有忘記她是什麼。共枕的這張嬌好面龐,隨時可以化為毛茸茸尖嘴獠牙的獸態。
你若想活命。
不必說了。我知道我已落在你手,聽你吩咐就是。阿紫用一隻手指自我額頭一路輕輕撫下,沿鼻樑凹凸起伏的輪廓直至下頜。她的眼睛裡光彩明亮。
道士,難道我不知道你這張臉是怎麼來的?她拈起我鬢邊的一縷白髮,呼地一吹,咯咯地笑了。你我半斤八兩,大家不過是大魚吃小魚。你覺得我的手段怎麼樣?
你不過是個二百年的小狐狸。
我知道。你的修為自然比我高的多,否則我又怎會落到你手裡?但是......你覺得我的手段怎麼樣?阿紫揚起尖削的下巴,那樣子卻有一種天真的神氣。道士,當然你也是個男人。
我披上道袍匆促下床,從包裹中尋出一丸如黑豆般大小的小葫蘆。
天亮了。你如果不想......
我知道。阿紫再次打斷我的話。她虛瞇著眼睛看了看窗上漸烈的日光。
她的身軀化作一道火光投入葫蘆。
那便是開始。是我與阿紫三十年糾纏的開始。或者,這糾纏在她離開之後的六十八年之間亦從未曾停息。我早該知道,一個人的命中,總是會有些什麼,是無法規避與擺脫。阿紫,就是我的注定。
這幻相玲瓏的女子。
阿紫棲身於葫蘆之中,成為我所控制的狐魅之一。那些白晝懸於我腰間衣內的豆大葫蘆,每一隻裡面禁閉著一個山林的精魅。月華吞吐,夜露翕張。充滿邪惡然卻並不強大的力量,可以用法術加以禁制與差遣。若湊近葫蘆,會聞到陰涼的磷火與青苔的氣味,以及成分複雜的淡淡腥臊。杏黃道袍底下,我讓它們躁動地睡眠在我的體溫中。而每至黃昏日色將沉,我就會擇一隱秘地,打開葫蘆上的塞子,看著這些迫不及待的山靈散作桃色的青色的梅色的道道細煙,自葫蘆口嗤嗤逸出。我知道它們亦早已飢渴。
那些精魅。即或化質成煙,我會據不同的味道將它們逐一辨認。有朽木的溫暖,有水石的濕翳,有古墓中多年滲土而入的香火熏染與屍首口中含珠混合的辛辣而軟腐的奇異味道。在夕陽血紅的奄奄睡眼中,無邊無際地瀰散。
咄,日落月上,速去速歸!
立起鎮妖壇,燃過定魂香。早以自身鮮血併合靈符灰與這些精魅點染過,拘住了,不怕逃去不歸。妖霧在空中磔磔的,略一盤旋,蹤跡瞬息而滅。
我於是盤膝坐下調息養神。我知道此刻,那些顏色輕淡的若幹道煙霧,已然悄無痕跡地混入市聲漸沉燈初上的街衢。這太平人群,一無所知。而今夜的月下花前,青樓上,短垣外,柴扉側,甚至寺廟寶殿莊嚴佛地......衣袂翩翩,將有美來兮。那女子霧鬢風鬟,倏忽而至。月色下手攀花枝逾牆而來,嫣然啟齒。這樣神秘的麗人,將沒有男人可以抗拒。那是每一個男人的夢想。於是香裀亦或草藉,那肌膚緩帶,口脂濃偎,度一個只恨更籌短的美甘甘倒鳳顛鸞夜.....我可想像那情況。
她們是一些飄忽渺茫的風箏。高天上艷色一閃,去住都不由人。道聲緣盡了罷,那男子悵然遠望,再沒了蹤影。卻不道這才是死裡逃生大慈悲。不然便是精血都盡,性命無存。百年身,只抵得幾夜歡娛。
我是那放風箏的人。我從來不做沒有代價的事情。只可惜那些男子不會知道,線拉得再長,終究是要往回倒。我所給予他們的歡娛,終究要收回。遊戲結束了。
我每夜做著這個放風箏的遊戲。那時我幾乎從未特別的留意過阿紫。她不是唯一。她只是一道帶著些許麝香氣味與屬於她那一類動物的騷味的灰紫色的輕煙。
雖然她有一個最美的幻象皮囊。
我知道她是屬於這個不勞而獲的種族。天性如此。她不若虎的威猛,不若狼的凶殘,所以更加狡譎、飄忽和幻變。這世間若此漠然。誰生,誰死,各安天命與自身手段的高下之分。在鋸齒般暴戾無情的生活中,她總有法子趨避弱點,盡可能取巧地一次一次,從生死縫隙間滑溜地擦身而過。殘星暗夜裡,這小獸於墟墓間悄無聲息地潛行。鬼祟不可告人。而每每駐足回顧,纖細脖頸光滑皮毛,散發高貴優雅的氣息,令人再也想像不出它在這樣的時間地點所做下的勾當。許是它剛剛才撕食過墳墓裡的腐屍,或者撲殺了滿滿一窩人家養的雞。而那雙碧綠的眸子卻是如此慵懶迷茫,在月色下,帶著微微的不屑。如同貴婦在自家的深閨燃起了薰香般的倦眼餳波。這種天生便懂得何為媚惑及其用處的獸類,是這樣珍惜自己的皮毛,以及蓬鬆柔軟的修尾。它會在奔跑的時候將它做成一簇搖曳的嬌艷火苗,以便讓月光與磷火的幽澤更充分地滲入皮毛,滋潤每根毛髮奇異的光彩。
沒有一種野獸比它們更狡詐、自私與造作,然而通曉所有迷惑眾生的秘密。那是與生俱來的本領。它可以令人進入極樂之境。如果它願意。而當它願意做某一事的時候,那通常,不會是沒有代價的。
狐是一種心裡隨時帶著個戥子活著的生物。或許是世界上活得最精明的生命之一。文人筆下那為了愛情而向破廟裡的窮書生投懷送抱的浪漫狐仙,不過是這寫書的人荒涼生命中自欺自慰的些些綺夢罷了。若真有這樣的事件發生,則那狐絕非不抱任何目的而來無疑。關於這一點我相信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因為不知有多少段這樣的香艷佳話,本是由我一手製造。
我是放風箏的人。愚蠢的人們啊,你們若得看到幕前紅氍毹上生旦風月離合,水袖輕揚起絕世的容顏與悱惻,便也罷了。且飲一杯,讓這目迷,耳渙,心搖,神醉。切莫要細細地追究帷幕後背陰地,那滿頭白髮顏若丹朱的詭異道士。風箏在天上,牽著線的手,不一定也是美麗的。可知這世上有多少哀艷的傳說,若要窮究到底,百轉千回後尋到的也不過只是一個躲藏在背陰地的醜陋道士。
說來,我的那些匿身葫蘆中的美婦們,她們從來不問任何傳說。她們對那些毫無興趣,儘管她們每一個的容顏,都足以供民間傳奇作為淒麗範本,演繹流傳不已。她們關注的只是當日的任務是否完成,以及對於自身修行與自由的考慮。這些看似低迷徘徊的艷色輕煙,是最直接最無意於纏綿的物事。其實好笑。原來這世上只有平平淡淡度著從容光陰的人們,才會那樣的醉心於所謂傳奇的跌宕與艷異。而那些本就身在傳奇之中的生命,卻倒從來沒有想過這麼一檔子事。說也尋常。
誰知道。或許只是因為他們看到過放風箏的那隻手。
所有的真相總是沒什麼好看。許還醜陋得很。但看多了,也便淡了罷。淡得只剩下漠然。就像阿紫的淡淡輕蔑的微笑。
記不得了。方家那孩子,大約是我媚殺的第二百七十幾個人罷——不,不能算,我沒殺了他——那時候你來了。我栽在你手裡,從此成為你葫蘆裡的狐奴。那也沒甚麼。想是我的氣數罷啦。
天欲曙時。才剛歸來的阿紫凝煙成形,在灰白的晨色中斜斜倚靠在枕上,脫去窄瘦的緞子弓鞋。她輕輕揉著自己的趾尖,對於我,似乎視若無睹。對於她自己口中所說的狐奴的地位,亦視若無睹。看她悠遊自若的樣子,不會有任何人認為她是被我禁錮在葫蘆中,加以符咒,任意差遣壓搾的狐奴。
有時我覺得阿紫似乎對於任何事情都無所謂。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作為獸類中最工於心計的族群的一員,她與生俱來地精於謀算。我知道她會在乎許多事情,儘管她閒適純白的臉上從無一絲的焦急洩露。比如說她吸取的生人精氣,她晝夜運煉而如今卻被我禁制住的內丹。當然,還有她的自由。沒有任何一隻野獸可以忍受失去自由。阿紫已然修煉成精,擁有美好的人類女子的皮囊。那是甚至遠比絕大多數真正的人類女子都更為美好的皮囊。但,她畢竟仍是一隻野獸。我知道她心裡恨毒了我。是一隻野獸恨一個人那樣的恨。
她只是天生成那副德行罷了。永遠無邪無知的面龐,像梔子花一樣潔白清香。一雙清水眼冰涼透澈如同藏不住任何的心事。而豐柔的嘴唇就可以這樣慵懶地紅、紅、紅,就算是太陽掉下去明天再也不會升起來了,它依然可以溫暖如初的那種什麼也不管的紅。不問世間成敗。
她的性命捏在我掌心裡,就像躺在曠野中她老巢旁邊一樣的自在。
你這妖狐。煉形才不過二百年,倒媚殺了二百七十幾個人?好辣的手!
有什麼希奇?阿紫不屑地撇嘴。有如任性孩童般圓潤可愛的神氣。那些凡人男子。又都是些單弱的書生少年,要麼便是蠢頭木腦的鄉下人。就是吸盡了他的精氣,又能有多一點兒?你倒算算,這能有多少?難道你還不知道。
為何不安安分分地拜月煉形,找個隱匿地獨個兒修行,也不會落入我手中了。
拜月煉形?那如今恐怕我還是一隻普通的狐狸呢!也許早死了,被人剝了皮做成暖裘了。她笑了起來。何況那些少年也未見得怎樣冤枉。難道他們不是自己迷戀我才送上門來?難道你沒有看到他們和我在一起時候狂喜的神氣?你必須承認我給予他們的確是一種奇特的死亡方式。她撅起嘴唇向空中噗地吐了口氣。從極樂世界直接抵達極樂世界。我想我給予他們的死亡遠比你們這些同類所能給予的任何一種都要慈悲得多。
但你媚人所得,如今不過是為人作嫁。漁翁得利的是我。
阿紫不耐地把棉被輕輕踢到邊上去。
那只因我法力不及,也沒什麼話說。我早說過了,你對我,是大魚吃小魚。既是不能大過你,我只好讓你吃。這是遊戲的規則。反正我的道行也儘是從旁人那裡用邪法子得來的,如今再讓你用邪法子得去。這是報應。徐星幟,你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你跟我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路貨色。
我打了她一個耳光。住嘴。你怎敢跟我相提並論?我是人。你不過是一隻狐狸。
我們的確是有分別的。她注視著我,淡淡地笑了。那笑容裡的嘲弄依舊淺淡,較之往日並未有絲毫的刻意。
我們的分別是,我是在巧取,而你,是豪奪。
她安靜地閉上了眼睛。我從未阻止過你。
她的身軀冰涼而柔軟地在我懷中,由我盡情擺佈。冰涼是所有非人的女子無法掩飾的特徵,但阿紫在我懷中,那冰涼卻有麝香般異域而辛辣的氣味,是熾燙的寒冷。顛狂衝刺的時間裡漸有天花墜落般迷醉的感受。醺然。
但縱使天宮的花朵都墜落,亦無從遮蓋,阿紫,只是一隻狐狸。她有電目鉤齒,利爪尖吻,以及麝香濃烈亦不得泯滅的狐的腥臊。我清醒自己的頭腦,不令忘記此刻在她身上所做所為的目的。
動盪中,她冰涼的體內漸漸逼出一絲熱氣,彷彿自無有之地被壓搾而出。我閉住鼻息。它像一條酥軟的毛蟲,沿下體一路爬升至小腹,盤旋。終於曲屈做一堆兒,沉積於丹田。不動了。我不遺餘力地試圖擠壓出她身體最深處最後一縷溫熱的金線。
她的眼睛睜開一線。淚光倔強閃亮。女子的黑眸跳蕩幾點幽游碧光。
紅唇輕咬。生出細小波折,綿綿折疊一些深陷的齒痕。我帶著些許的惡意盯視她的嘴唇,看著它一層一層逐漸褪淡下去,如同揭去層層的壁飾。終至遠方曙色一般的灰白。
阿紫,你恨我嗎。
你錯了。你我之間並無愛恨,只有強弱。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阿紫說。就是這樣簡單。
錯的是你。你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樣東西,叫做報應。二百年間你媚殺那些少年的時候可曾想過如今會在旁人身下,偷取的陽氣一點一滴,又被搾去。你二百年的修為只不過成了一個通道,替我運轉些凡人精華罷了。
我一面說一面加緊在她身上的起伏。生人真陽,絲絲由她體內抽離。阿紫疲憊的容顏在曙光中漸欲透明。可是她仍然微笑。世間任何事情,都不會是沒有代價的。當那些凡人在我身上得到快樂的同時,就付出了他們的代價。這是公平的。即使我的今天,一樣有它的公平。因為你所得到的一切,也不會沒有代價。
我終於知道野獸永遠是野獸。阿紫,你沒有人的心肝。除了損人利己,除了代價,你還會想些什麼?你不懂人類的感情。可曾想過你殺的那些少年中或有人對你一片真心,而你只是把他們當作搾取精氣的倉庫,任由他們在你離去後乾枯而死。你是最虛偽的野獸。枕席間的嬌癡盟誓徒然令人齒冷。什麼全是假的。
那你呢?徐星幟。難道你與我交合是為了纏綿?不也是搾取精氣。她的額頭開始滲出冷汗,面容近乎白癡般的柔和。眼睛漸漸失了光彩,一點碧色卻尖銳。為什麼你始終不肯承認你跟我原本是一樣的東西。
我將她暴烈地衝擊至茫昧與痛楚的邊緣。阿紫,你胡說八道。這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你並不愛我。
太陽彤紅地升起。阿紫失神地看了我一眼。
是的。我並不愛你。
她最後補充道。你我之間沒有愛恨可言。這只是,弱肉強食。
我離開她的軀體。被搾空了精氣的阿紫化作紫煙,遁入葫蘆。這不能面對太陽的妖魅再次回到我為她準備的囚牢。
只留下榻上冰涼的汗水。一曬,就蒸發了。
就這樣我的腰間懸掛著封存美麗與死亡的葫蘆,年復一年,漂泊過無數城鎮與鄉村。杏黃滿覆,如同厚地遼原,無人得見其下的秘密。就算看見了,也不能夠懂得。那只是一些指甲大小的葫蘆。裡面的美麗人所不能想像,就如裡面的死亡同樣人所不能想像。
事實上我並無意製造過多的死亡。人為的死亡是一種無法消除的重量。我知道倘若因我造成太多並非出自天意的人的死去,最終它們都將沉重地壓在我頭上。墳墓是陰鬱的氣味。所以我通常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而當我離開的時候此地不過出現幾名失了氣血的病瘵男子,以枯柴的面貌繼續生存下去而已。我從來不想殺任何人。儘管那些男子有可能終生無法復原,或者失去傳宗接代的能力。
我認為這樣我的罪孽會得到減輕。罪孽如果太沉重,直接後果便是天譴。我卻不想罹受。
不想粉身碎骨,不想萬劫不復。不想死。
是的。我不想死。我想任何生命對於死亡的恐懼與生俱來。那是注定的對立的恐懼。生,與死。即使作為一名修道人我明知死亡不過是如同揭去一層紗幕。這個我們暫時寄居其中看似堅固的肉身,實在再也虛幻不過。只是如同一層紗幕,輕輕的,風一吹,便飄去。但當生死猶如一場蹴踘的遊戲,每個人卻秉依天性倉促躲閃,只不願被那精美的球擊中,全然忘卻這遊戲本來的規則為何。到後來,怕是僅剩得盲目了罷。
即使明知只是一層紗幕。我拒絕與真相赤裸相對。因之我不欲殺人,亦不願挾世間凡俗無辜女子行採陰補陽之事。既已身當這逆天而行罪孽已然被注定的局,便擇取內中較輕的一種,也稍得苟延。我只是不想死。懦弱而愚昧地,一味地不想死。終成此生不可解釋的營役。這鶴發掩飾下的童顏,需要生人之精俾以延續。囚了妖魅驅遣亦不過猶如劫盜以濟盜,阿紫說,我只是一個大魚吃小魚的一路貨色。
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最善於巧言令色的唇齒間隨時含著一千個謊言的狐魅阿紫,對我,卻始終如一地尖銳與赤裸。揭破一切昇平紋飾,不留情也不留面。只有鮮紅淋漓的血肉在空氣中嘶嘶地呈現。這個於今世上一切獸類之中最為虛偽多詐的狐魅,始終堅持以毫無轉圜的真相面對,囚禁了她的,我。二百年的光陰虛度,苦心無存,恨毒的理由。工於心計的她怕是暗中謀劃好這樣刺痛我的方式。已無從印證。
可是我一直將她囚於身邊。貼身而藏的葫蘆中她的怨恨我的佔有。色相虛幻。我只相信阿紫的意義不過是一條替我運轉生人精血的通道。她的存在,只是如此。縱使她皎潔的容顏輾轉過漫天迷離的傳奇。
我需要阿紫出去與其他男子交合,汲取精氣以保持我的長生。我紅潤不老的孩兒面,掩藏於白鬚白髮雜亂的陰翳。即使心肝五臟早已在罪孽中腐爛,只有這張臉,永垂不朽。以及我損人利己的不死。可是漫長的漫長的漂泊中我漸漸忘記了我是為什麼而活,直至最終長生已經成了一種麻木的盲目。我活著,僅僅是為了不死。
就像男女於我已經和飲食一樣,僅只為了活著。食而不知其味媾和也只是一種提煉,讓生命繼續延伸下去。我忘記為什麼我要長生。這樣的日子不知道有多久。在阿紫到來之前,已經是這樣。她來了之後,還是這樣。
我就把她留在我身邊,為了長生。已經與長生本身一樣的麻木而盲目。
這樣三十年。
在市集中驢子很快地脫手,換得並不太多的一些碎銀。五頭。我以低廉的價格將它們出售,嘈雜人群中似乎看到驢子被拉走的時候回頭怨毒的一瞥。但是它們馴順地跟著買主走了,一如頸上栓著的草繩般粗糙癡愚的順服。不問去處是否屠房。做個畜生,也便只得認命了。儘管這命,有時只是飛來的橫禍。
那夜我站在水井旁,心裡還記得客店掌櫃樂天滿足的胖臉。留著小鬍子的和氣生財的男人,此刻想必正在他那糟糠婦的身旁鼾睡。有這一間客棧,下半世想也夠活了,發財是發不了,也不去奢望。好處是連賬也不用怎樣費心去算,根本沒幾個子兒,像今日整間客棧不過住了四個客人罷了。那古怪的老道士不用人端茶送水,樂得清閒......他是個知足的掌櫃。以為一輩子可以擁著這份塵土蔽陋的產業與粗壯的妻,這樣鼾睡下去。
冰涼的星光下我看著指縫裡白色粉末紛紛飄落,水面上,激不起些微的漣漪。
後來我一直都不清楚人與畜生的分別。我想知道,那是否生而注定。可是始終徒勞。
在她離開之後。六十多年了。
她離開後我的生活一如既往。依然於腰間攜帶著令人瞠目結舌想也想不出的絕色們,漂泊過四方驛路,繼續我荒淫而罪惡的不死生涯。白髮朱顏永遠需要精血的維持。我房中的秘密依然如故,夜夜有美薦枕,五更蜂狂蝶浪,貪歡未央。阿紫,她始終不是我唯一的枕席人。
可是我始終都是浪跡天涯的野道士。一個人看落日。
她走後我開始了一項新的娛樂。
每一次看著藥末飄落在水井中的片刻,我都有一種無動於衷的快感。這感覺非善非惡,彷彿脫離了世事運轉的軌跡而被孤立地靜止。
我看到井中映出我鬚髮蒼蒼的柔嫩的臉。風平浪靜。並無任何表情。如果有,那只是木然。
不同的粉末導致不同畜類的出現。牛,馬,驢,豬。各自以約定俗成的形態符合於它們在人世的用途。雖然那撒入水井的藥末看來都是一樣平庸的白色細粉,雖然那些不同的牲畜於一夜之前都是一樣的人類。我從不指望這個來維持生計,任何一種法術,都要比在市集上賤價出賣牲畜要輕鬆而刺激得多。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隨心致獲大量的財富。這只是一個無喜無嗔的遊戲。某年某夜我將一整個村莊的孩童變成了馬駒,我還記得第二天上路的時候,這些馬駒漆黑的眼睛,像我的一樣安靜而疲憊。
井中面龐倒影。長生不老的臉,藥末如細雪紛紛墜落,輕得沒有任何迴響。紋風不動。當長生已經成為一種麻木,就連倒影,都不會再出現皺紋。我已經丟失了我的影子。
很多事情原來就像這樣的夜裡,一口水井,一把細粉,人與畜生只是一線之差。那分別如此微末,隨風潛入,無聲,就不能覺察。從來不能覺察。等到覺察的時候,已經晚了。
當我發現我再也不能控制她的時候,已經晚了。
事實上那些年月裡阿紫始終恪守作為一隻狐奴的本分聽命於我,在黃昏後外出媚惑男子,吸取精血並在天明前歸來任由我將這些成果搾取一空。服從是因為不得不服從。我的力量差你太遠,所以必須聽命於你。就像她自己的言語一樣,這美麗的女子一直遵循獸類天經地義以強弱作為唯一標準的規則。
如果一切事情,力量都是唯一的標準,我想我對她的控制將會無限期地延續下去。在我的囚籠裡她得不到提升法力的機會,她始終差我太遠。即或有反噬之心,亦無反噬之力。但忽然之間,某天我發現再也無法役使阿紫。一切發生得毫無預兆。我只是驟然覺察,我不能夠容忍她與其他男子的好合。就像一團三昧真火熊熊充斥在我的心裡,燒灼,直至臟腑肉壁一片片龜裂,乾燥而疼痛地剝落。我不能忍受,即使明知道那只是妖獸汲取真陽的手段,在這個修道的世界裡就像將內丹凝為光亮珠子對著滿月吞吐一樣的平常。可是我不知道這一切自何時開始。
原來很多事情真的就像幽暗的夜裡,一些分別與改變,如此微末,隨風潛入,無聲,就不能覺察。
某天開始我所囚禁的狐奴阿紫喪失了作為狐奴的意義。不再被放出去誘惑無知的凡人。她無辜容顏下的一千個謊言與床第間足令男人喪身殞命的媚術,不再有施展的機會。可是一隻狐魅如果這些事情全都不做,她還可以做什麼呢。我無法替阿紫想出答案。而我自己也不再同她交合,因為在發現我不能再讓她出去搾取凡人精血的同時,我亦發現,我,也同樣不能再搾取她的精血。
如若不以採補為目的而與一隻狐狸精交歡,那無疑是一件極其愚蠢而危險的事。這些妖媚女子是一些龐大的黑洞,鼻息咻咻,以貪婪的速度不分皂白地吸食掉一切精,氣,神與血,直至將這個藉以在陽世存活的皮囊徹底乾枯毀滅。這是作為它們這一類生物的生存之道。本能。我深知這樣的危險。但,我也不能夠再面對灰白的晨光中身子底下阿紫那張逐漸失色的透明的臉。看著她的像不問世間成敗的慵懶花朵一樣的嘴唇,從暖洋洋的紅,一點一滴地,褪淡頹敗。忽然間,我失去在阿紫身上為所欲為的能力。
如果一切都沒有變。改變了的只是你的心。但一切,就從此不同。其實她一直是修為如此淺薄的小小野魅。其實挫敗我的真的並不是她,只是我自己。一路走到最後的結局的,也只是我自己。但,我始終不曾對阿紫承認這一切。
我只是無法讓她躺在另個男人的懷抱。我只是無法讓她躺在我的懷抱。我不知道不再媚惑的狐魅阿紫可以做些什麼,所以後來,我只是就這樣把她囚禁了起來,不再與葫蘆中其他的精魅一起放出去。就這樣,囚禁起來。
我沒有對我自己坦白,其實,我只是想把她留在我身邊。
就這樣居於葫蘆,貼肉而藏。日日夜夜。這個令我心摧頹,道力癱瘓的女子。我的秘密。
每夜我與不同女子共寢。惟獨不再與她。
她的存在,只在貼肉而藏的體溫之中。不可即。我收藏美色無數她從來不是我的唯一,但為什麼每夜俯伏在任何絕艷女子身上暴烈喘息的時候,只看見那一雙淡淡嘲弄的眼睛。阿紫在葫蘆中嚶嚶地哭泣。我犯了什麼錯,為什麼要把我關起來。繼而開始失控地發出獸類的嗥叫,那聲音像一些破碎的刀鋒,尖利地插入我的心臟。
阿紫,因為我憎恨你嘲弄的眼睛。那嘲弄的彷彿看得到結局的眼睛。我要讓你知道這場遊戲裡你並不是一直可以控制一切的人。
因為曾有二百七十多個男子死於你的溫柔與放蕩。而在今夜之前的每個夜晚,你在我的驅使下帶著唇齒間輕薄的謊言與惡意的嬌媚從不同男人的床褥上滾過。其實即便沒有我的驅使,你一樣會這麼做。因為你是一隻人盡可夫的狐魅,縱使你的容顏清澈地穿透了我千瘡百孔的道術......因為我憎恨你傷天害理的媚惑......
阿紫。因為,我要你留在我身邊。
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從此我不再對阿紫說話。置之不理她的嗥叫與哀求。我擁抱每一個灰白晨光中在我身下宛轉承歡的肉體,除了阿紫。
不知道像這樣的看不到她,跟讓她離開有什麼分別。可是我無法想像讓她離開。即使如今代表她的只是一個指甲大小的葫蘆......我再也看不到她故作無辜的面容。終於我發現對於我阿紫已經像長生一樣變成一種殘酷的盲目。我活著,只是為了不死。我留阿紫在我身邊,只是為了,她,在我身邊。
葫蘆蓋子上鮮紅的絲絛繫著我心上的結。貼肉而藏的溫度終於溫暖不了這個距離。我撫摸著葫蘆。我開始劇烈地想念阿紫。
一天又一天。
就像後來阿紫真的已經離開之後,我在漂泊的任何一條道路任何一個黃昏中想念她一樣。只是想念。想念是一件只可以一個人做的事情,所以沒有一句話。
我奇怪我常常會在任何時間想起阿紫。於是開始想念她。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我想如果阿紫再看到我,她一定仍然可以認出我。因為我的樣子並沒有絲毫的改變。這些年我一直是那張掩藏在白髮之中的孩兒面,就像阿紫一直是一個看不見的虛像。虛像就是空無,空無始終是空無,所以這些年阿紫也沒有絲毫的改變。我很滿意。可是我總是想著——如果阿紫再看到我,卻常常忘記了其實她是再也看不到我,而我也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總是忘記這件事,雖然六十八年前是我親手埋葬了她在這人世所剩的最後的形骸。只有在偶爾我輕輕撣去杏黃道袍上滿佈的塵埃時,我才會突然記起,原來阿紫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從前我一度以為想念是多麼複雜的事情。後來才發現原來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了。會想念一個人,只是因為不能夠再看到他。就是這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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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中的阿紫的哭泣與哀嗥在那些日夜裡從未止息,偶爾夾雜利爪抓搔,如同一些粗礪的碎瓦劃過,在空氣中拖出寬闊的紅痕,滲出血絲。在被收入葫蘆之後她的聲音似乎也隨形體縮小,變成一種金屬質的嚶嚶之聲,便如青蠅振翅在苦夏燠熱午後飛過,一線哀弦,鋒利的在心上裂開去。
但縱使逼入了絕地她依然有著天生的巧舌如簧。這種心計清冷的生物不知什麼是崩潰底限,她總可以看清楚每一個有利的機會。幾千萬年強弱生死如鋸齒分明的世界裡,纖弱的野獸,狡詐是唯一的依靠。阿紫在困頓中動用她所有的尖銳與我見猶憐。
求求你,放我出去吧。到底我做錯了什麼事,你告訴我,我都會改。
放我出去吧。我什麼都聽你的......我不是一直都很聽你的話嗎?只要你放我出去......
徐星幟,我知道你聽得到......不要不睬我。放了我,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徐星幟,就算你不放我,至少告訴我是為了什麼!你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把我關到老死......你告訴我,為什麼?你為什麼不敢跟我說話?你心裡有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聽到沒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以為我在想什麼?
你說呢?她像貪婪的籐蔓抓住柱腳,就這樣迅速地爬上來。絲絲入扣。你心裡想的就是我想到的。
隔著淡黃色的葫蘆皮,我彷彿看到這小狐狸不懷好意的甜美笑容。已經多麼久沒有看到過的笑容......忽然間,令人乾渴的甜美就如同海市蜃樓中的湖水,成為誘人自蹈死地的蠱惑。
我說的不對麼?阿紫驟然脫離了一切焦灼與淒厲,平心靜氣地說。讓我來告訴你,徐星幟,只要你放我出去,我保證忠實於你,永不背棄。你也不過是想要獨佔我罷了......這樣關著我,有什麼意義?
她的聲音越發甜美。緩慢地,彷彿勝券在握的沉著。
我發誓我永不背棄你。否則讓我百年修行盡喪,屍骨無存,灰飛煙滅——你還不相信麼?放我出去吧,求你。
其實我一直知道她的一千個謊言......我想沒有人比我更瞭解這獸類的反覆無常。她的誓言就像溢出體外的鮮血般容易變色和乾涸。眨眼間,天翻地覆。但最終當我揭開葫蘆蓋子上已然積滿塵土的封咒時,我終於明白其實我所渴望的只不過就是如此刻這般的看到她,在我面前。只是想要看到她。轉眸而笑。此情,此景。
我想從那一刻起我就沒有後悔。沒有顧得上後悔。
阿紫站在地上蒼白著臉色,嫣然一笑。灰紫色的輕煙凝結成質似乎更加的縹緲與游離。
我們好久不見了,是不是?
她說。那日是她暗無天日的囚禁生涯的終結。十載。我都未曾計算過,原來不知不覺,已經十載。
可是她溫暖的笑容似乎一如往日般不問恩怨的花朵樣的紅。沒有任何的怨懟。
自那日起我與阿紫再無片刻的分離。就如她自己所說的一樣,放我出去,我什麼都聽你的。重見天日的阿紫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乖巧,善解人意,而她清澈純真的容顏此刻看來似乎終於能夠表裡如一。一旦脫離了媚惑的生涯,就連她身上生而有之的那股腥臊氣味似乎都消弭無跡。如今的阿紫只是一滴甜美透明的水珠。從裡到外,晶瑩剔透的光彩。我驚訝於這女子怎的便得如此好皮囊,每一顰笑都有令人心疼的輕柔。輕柔到變幻莫測,雲一樣不捧住便怕散了,又雲一樣須得牢牢盯住,只怕一錯眼珠便失了新的姿容。她有千嬌並百媚,每一種樣子,都看不夠。
我就不出房門,如古人般廢耕廢織,晝夜晨昏,貪得只是不厭。什麼是汲精煉氣,什麼是採陰補陽,那勾當怕是拋到腦後千里亦不覺遠。生平第一遭,我這雙只識得朱畫黃符的手提了墨筆,與她將這眉黛春山細細勾描。卻拙笨地撇了兩道硬槓,惹來她亦嘲亦惱的嗔怪。沒料想阿紫的十指卻比我靈巧得多了,削竹為簪,替我將一頭凌亂白髮梳挽一新,又把頜下雜草修剪成三綹清秀長鬚。
你現在這樣,才好看了。以後都不准再邋遢。她撫摸著我潔淨的面龐,拿了銅鏡在我眼前。我才發現原來鏡裡人也有這般清俊的容顏,多少年,從來沒想過。
可是這樣年輕的臉,人家看了不要覺著奇怪麼?
阿紫撇撇嘴。讓他們奇怪去吧!我理旁人做什麼?我只管你。徐星幟,我偏喜歡你這個樣子!
她始終連名帶姓的喚我。慣了。難改口,卻有孩童般稚氣的親近。我亦不想她喚我別些什麼。只覺眼下這般,便是鴛鴦比目,無始無極。不想再變了,不想再有任何的改變動盪了此刻的團圓。我惶恐於突兀降臨的幸福,只吝眼前一刻,亦不捨得它過去。
那日我方明瞭,原來有些事情是不問受者何人,當輪到落在自己頭上,再是世途滄桑,再是神奸巨惡,原也是一樣的無措。乍驚乍喜,失了應對,那夢剎時圓了,反是患得患失,只怕它是假的,只怕它會醒,只怕,它不長久。我漫長的此生已是罪孽無數,蒼茫路途回望過去,太迢遞,都看不到最初出發的地點。都不記得,我也有過年輕的時候。彷彿我一生下來就已經是這樣一個陰翳險惡的妖道。白髮朱顏的老怪物。然於此間客途漂泊的屋子裡,卻仿如拾起了我從來未曾擁有過的年華。在她面前,可笑地展開今生不在預計之中的青澀。我以為永遠不會有。
我自己也無法想像,晝夜晨昏,我與她兩兩相對,只是秋毫無犯。我更無法想像,眼前這女子,便是我曾佔有了二十年的枕邊妾婦,床第承歡,無數次地侵入她體內最深處壓搾盡了她的精血。她的身體,我原早已一覽無餘。
但眼前這女子,此刻我只覺她如冰雪潔淨。於我,亦如高天流霞,神秘而不可觸碰。她予我的一切都是新鮮的,新鮮得抹煞了過往二十年的共枕席,十載的囚恨愴怨。人生若只如初見。
我並不想侵犯她。即使如今朝同起,夜同眠。這麼多年採補的生涯,男女之事於我早不是了不得的歡娛。我並無渴求。只願這般的琴瑟相偎,她皎潔的容顏常在我身畔,天長地久,無有窮時。
阿紫。我說。讓我們重新開始。我只願與你重新開始。
她微微一笑。當然。我們剛剛認識三天。
原來是三天麼。為何我只覺如彈指般的一剎,又好像已經有一生一世。這樣的時光總嫌太快,再多也是不夠。但是原來這只是三天啊。三天怎麼可以抵盡了三十載的蹉跎與楚毒。阿紫,我們浪費了這麼多年。
阿紫只是微笑不語,這等的溫柔與貞靜。過往多麼不堪,她彷彿全部遺忘。只忙碌著汲了清泉,擔了松枝烹茶煮飯,或者燈下小貓兒一樣乖乖伏在一旁,看我勾勒她的容顏。我想將可以遠離了世路波折,就這樣安詳下去了吧。
我心中平靜,不是善念,只因這裡,有個人。
沒有再去碰其他女子。我想或許將她們全部放歸,便也罷了。長生不老,究是為了什麼呢。還是老去的好。老去罷,地若不老,天,怎麼能荒呢。
我還未對她提起,日後再不動方術了。兩人耕織度日便好。我這一生,或許開頭便已斜了,從來未解尋常清白人家在世上的日子。古人廢耕廢織,我既不曾會過耕織,那,便為她,廢了方術罷。
這怕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她離去的第六十八個年頭上,我開始尋找那座青石橋。這是我漫長一生的漂泊中,第一次去尋找一個地方。第一次的目的地。
我曾在心裡說,從此我將不再動用方術。雖然我沒能來得及把這句話告訴阿紫。但後來,我很快地毀棄了我的誓言。誓言是容易被毀棄的東西。
我終於是沒有絕於方術,並且持續了其後的一生。比如後來我漫長的造畜生涯。比如,我用方術推算出這座青石橋的存在,以及我應當踏足於它的日子。
這將是我最後一次使用方術了。我這輩子唯一的能力。從此我將與它徹底相互背棄。
那一天我來到了這座青石橋。
她在燈下,捻著金絲線。伸一個長長的指甲,將燈花兒剔一剔。光亮在臉上一挫,暗了又明瞭。她只是含著微笑。
阿紫。狐狸也做針線麼?
她並不看我,只專注著手裡的物事,笑紋在嘴角愈深。狐狸不做。女人做。
你要做女人了麼?
你要做男人了麼?
我本來就是男人。
你是道士。
道士難道不是男人?
我質問她,她不睬。我於是伸出手掌擋住燈影。不說話?不說話不讓你做事。
她皺著眉頭躲了躲。哎,別鬧,我看不見了——別鬧!我唱個曲兒你聽罷,別擋我了好不好?
狐狸也會唱曲兒麼?
狐狸不會。女人會。
她指間纏繞著綿長的絲線,聲音一樣地綿長。細細地唱了:滿天星當不得月兒亮,一群鴉怎比得孤鳳凰,眼前人怎比得我冤家模樣。難說普天下是他頭一個美,只我相交中他委實強。我身子兒陪著他人也,心兒中自把他想。
好啊,你還想將身子去陪著他人麼?——你這小狐狸,我非治得你求饒不可——過來,不准躲!
哎,別——我癢哪,我要笑死了......求你了,別胳肢我,我癢啊......
燈影一挫一挫,搖曳的明暗。
那麼你說,你是不是還想「身子兒陪著他人」?
就算我「身子兒陪著他人」,也是「心兒中自把他想啊」......
「他」是誰啊?你說,「他」是誰?說了就饒了你。
你這個厭物!......她回眸瞥一眼,帶薄嗔,面上泛了醺紅。我就要笑死了......好吧,不要逗了,曲子裡唱得明白,他就是冤家嘛,還問。
不行,你還是沒有說清楚......我攪亂了她手中的絲線,一絲一縷,金絲化了一團融融的繭。阿紫皺了眉頭解,越解越亂,手裡顫著,人也跟著搖曳,終於一個不穩,連人帶線倒在我懷裡。燭火因她的氣息蕩漾了。
......冤家。她的眼睛霧濛濛地望上來,輕輕地,又喚了一聲。
金絲的繭掉在地下,被踐踏了。
我與她已是老夫老妻。但中間隔絕了的十年,彷彿一下子被抽走。人就恍惚迷離。只覺是做夢。只覺是,初相遇,攜手鸞鳳,第一度的春風,就結個這歡喜緣。
我抱住懷中玉體。解帶寬衣,重了怕弄疼了她,輕了,只怕這夢滑溜,瞬息而逝。我交合了一輩子,男女了一輩子,卻從來沒有過的迷亂......第一次,我不想壓搾,只想給予......我怕我是要醉了。喘息漸湧成顛峰的旋律。
忽然之間,一種冰涼如利刃,直通入腹。
沒有任何的預兆。整個人,空了。黑幕劈頭罩落,剎那間一切烏有。
七天後。我在另一城市,找到她。
我看到阿紫的時候,她在一個少年的床上。
我想是我要死了。那一日,在我最迷醉的時刻,她腹中生出巨大吸力,怕是蓄積了畢生的修為。只此一擊。是奮了全力拼得性命的孤注一擲。我的精關再也固不住,只滔滔大勢去也。暈絕。
待得醒來時,那人已不知去向。
直至那一刻我始終都不曾提防。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提防。
揭去封咒時便知道她的一千個謊言......她的誓言就像溢出體外的鮮血般容易變色和乾涸。這反覆無常的獸類我明知她是不可相信的。我明知,什麼永不背棄,原只是眨眼間天翻地覆。
騙了我的真的不是她。只是我自己。
一切只因,甘願,兩個字。
阿紫看到我的時候並未表現出任何驚慌。她平靜地自那少年懷中站起,眼睛裡依然閃爍多年前我早已熟悉的那淡淡嘲弄的光彩。這樣明亮的眼睛。這樣淡然。我曾經如此憎恨的,那仿如洞悉一切,可以控制終始結局的眼神。我想她和我一樣清楚,到最後,她只能用這樣的眼神,來面對終始,與結局。我追尋了她七天七夜。這一刻,我也終於可以不再顫抖地,面對她無辜的容顏。那花朵一樣單純的,含著一千個謊言的嘴唇。
阿紫。我終於找到了你。
她點點頭。我知道會有這一天。你一定會找到我。它比我預想的,已經來得緩慢。
阿紫就這樣嘲弄地望著我,只是到後來,那眼睛裡的光彩也茫然。她的輕蔑,已不知是對誰。我忽然覺得有千言萬語,卻一字也再不能出口。我這麻木而盲目的長生裡,只她給過我唯一的三天,而後又親手將它變成一個騙局。我錯了。原來三天始終就只是三天,抵不得十年,抵不得三十年,抵不得一生。一生的罪惡。我這樣的年紀,那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幼稚可笑的夢。但我到底相信面前的這女子,只她,是世上唯一一人,解得我白髮朱顏的寂寞......我的阿紫。
阿紫,原來你終究還是要將身子陪著他人。
她不辯解。只對我微微地笑。突兀間一回手,那片刻前尚自纏綿的美少年喉間濺出鮮血,如煙花,未及熄滅,人已倒下。
他連恐懼都沒來得及。最後的定格,表情只是那可愛的迷濛錯愕。
阿紫淡淡地望著我。
徐星幟,你以為這些男人,這一生,我在乎過誰。
她說。
站在青石橋上,仰首看著天空,漸漸地暗了。日光點滴隱去。又到黃昏,西天堆起燦爛的五色雲霞。
人言落日是天涯。原來我這一世,到底,是一個人看落日。
原來望極天涯,真的是永遠都看不見家。
我看到餘輝就這樣華麗地瀰漫了整個天空,像一場醒不來的宿醉。我覺得累,欣慰此刻可以站在橋上看落日,不必再漂泊。不老的我,畢竟是真的,已很老很老了。
不想再變了。不想再有任何的改變動盪了此刻的團圓。我已經不記得是多久以前,對誰,說過這句話。
人老了,就只想停留。讓一切都停留。
阿紫,跟我回去吧。我帶你回去。
她立在少年的屍首邊淺笑著搖頭。你還不明白,我若願意跟你回去,就不會離開你。
阿紫,狐狸不做針線,你做。狐狸不會唱曲,你唱。你是我的女人,請跟我回去。
她的目光,詭譎而天真。天真得令人遺忘了其他。天真的阿紫用清瑩的眼睛注視著我。她說,徐星幟,你一直都知道的。我本來不是人。從來,都不會是人。
我只是一隻野獸,你知道。沒有任何一隻野獸可以忍受失去自由。我已經忍受了三十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的自由。都是為了,我自己。
徐星幟,你不要再騙自己。阿紫輕聲地說。我真的,只是一隻野獸。
那時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阿紫,讓我們重新開始。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不是一個道士。不是一個,不會老的道士。那一瞬間我漫長的生命於此地突地被哽住。所有的流年。她卻彷彿猜到了我在想什麼。
徐星幟,那是不可能的。三天已經很慈悲。她微笑。像我們這樣背負著罪孽的生命,已經不被允許重新開始。我說過世間一切,都不會是沒有代價的。
這個世界上有一樣東西叫做報應,我從來都不曾忘記。你看。它來了。你的。我的。我們的。
天理終於是會來的。
我對她說,阿紫,還記不記得你的誓言。你說過永不背棄。自己說過的話,是不能夠反悔的。
你永遠不能忘記這一點。
她點了點頭。我記得。我只希望你替我實現我的誓言。
徹底的實現。阿紫閉上了眼睛。
那時夕照正如鍍金剝落,任何良辰美景,底色本是漆黑。烏雲中有一道亮光湧現,好像是沉睡的什麼,忽然睜開了眼睛。
我站在青石橋上,我終於等到它。
阿紫說,天理終於是會來的。
當那道盤旋的火光漸漸墜落熄滅,我收回我的手掌。那個女子不見了。她最後在游龍般環繞的三昧火中消失。我知道她從此將永不再出現。三魂七魄,已然被打散,從此,她將不入輪迴。如果她美麗的幻象只是個幻象,那麼這個幻象,也永遠不會再一次的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它只出現一次。只有這一次。
曾經有人說過,如果背棄,那麼屍骨無存,灰飛煙滅。
自己說過的話是永遠不能夠反悔的。我會記得。
這個軀殼終於化為飛灰。風來,吹散團團淡煙。煙追著灰,即使曾經那是人間絕色。一剎,便散了。只是最後剩得一顆東西在地上,風吹不走,煙追不散。我不得不伸手將它拾起。
她的心。三昧真火,也燒不盡的。其實到底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秘密。我笑了笑,就在那地方輕輕地將它掩埋。滴溜一陣風過,塵埃都不起。原來燒不盡的,最終黃土也一樣埋了。終無尋處。
那上面只有一個字。
幟。
[方志]:庚申年三月十八,黃昏雨至,俄而,雷大起,於縣東北雲家村青石橋擊一道士死。屍僕,皮肉盡焦。彼時村人皆大懼,閉門不敢出者移頃。及雨霽,始闔村出視,無識者。人云此必害理甚者,故天譴之,然終莫測其故。
那時我已無謂悲喜。只是預想中再尋不出這原由,怕是一世,也猜不出的。她心中那個字,自己也未必知曉罷。也不必尋了。只是紅塵無情的情事罷了。原來這一場糾纏,自始至終,我與她,竟從來不曾為彼此,掉過一滴眼淚。倒也乾淨。
三天終是抵不得一世。其實,就連這三天,亦始終無人,言,愛。是早已忘卻了那個字罷。忘得乾淨,都不必問了。可是回想,即使恨字,也都無人提起啊。
我心中無喜無嗔的空洞。自以為的一世糾纏其實也不過是空無。原來一切,果真的就如很久以前有人說,你我之間,並無愛恨可言。
終了,這一場,不過是,並無愛恨可言。
忘了。都忘了。
縱使末了只聽得她喚:冤家。
不管那是不是,最後一個謊言。
[秘密]:何可得知我造畜的因緣。那些月夜水井旁憑空的罪惡。你何可得知。
我一生啊先把獸作了人,後又把人作了獸。我只想知道人和獸的分別罷了。
可是什麼是人,什麼是獸。原來,我從來就沒有弄清楚過。
萬事的萬事,不堪一笑。
[傳說]:人說積惡至深者,天庭震怒。彼時烏雲浪湧,電光淒裂。有雷如火光,持大悲憫以誅惡。所誅者,皆罪不容赦,在生孽造無極,故得至重惡果,三魂七魄,打散不入於輪迴,天之極刑,亦不輕施者。魂魄既消,歸於烏有。為儆世人,特示怖相,令屍跪而僕,骨焦肉爛,而雷部以在生之罪書其脊背,以明因果矣。
[秘密]:最終我都不知,我這一生貪的,究竟是什麼。只願背負了這真相,這世間,再不要重來。
我貪那長生,終究,是為了什麼呢。我貪那三天,終究,又是為了什麼呢。不問。都不記得了,我曾經那樣怕,死。其實後來,我不怕死了。其實後來,我亦不怕不死了。
其實最後,我只怕會就這樣生生世世的,記得她。
所以我忘了。
[方志 續]:奇者,屍背焦灼成文,有辨之者,居然一紫字。
到底無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