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
兩個如此美好的音節。帶著無盡延展的廣闊可能與繽紛迷醉的色彩,於這日復一日的庸常人生之中,任性而放恣地塗鴉。
這個世界上,有著各種各樣的夢想。不同的人,永遠會有不同的夢想。
就像金戈鐵馬,萬里封候是武將的夢,鴛鴦翡翠,戀戀依依是女兒的夢。夢筆生花,是每一個寒窗或金閣之中的,文人的夢。
都以為那只不過是個夢。誰想到,他竟真的有了一支,生花的妙筆。
連他自己也不相信。
她是名動四方的才女。深閨晝長,繡余針罷,懶洋洋來至案前,手搦湘管,一篇篇星耀霞蒸的詩文便隨手而現。
才思如此敏捷。喚一聲丫鬟磨墨,墨未成而詩已就。彷彿漫天飛絮都被定格,靜靜待她隨意拈來,成全一份掃眉才子的傳奇。於她,那只不過是寂靜生涯中的消遣。無心發之,卻有刺痛眼目的驚艷。
即使庭院深深似海,得以流傳出去的詩文百不及一。她這艷名,是出去了。
紫霜毫點遍端溪硯。
高家小姐。令多少書生士人晝魂夜夢都縈繞在一處的仙子。捧了她的詩文念誦,口角噙香,情思顛倒。一個個衣冠熏沐了登堂造訪,只盼高老爺將小姐許配。不然,得窺玉人一面,也是好的。
一顆顆仰慕的心,心堅似石。
石沉大海。
她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空谷幽蘭。若有若無,若往若還。輕靈若風,若水,若夜隱後日出前一閃即逝的曉色。
是誰說,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必不永年。
她死在十八歲上。
大夫說,是胎裡帶來的症候。氣血兩虛,元神怯弱。本自不可久待的。
那晚秋風蕭颯。一霎無端,碎綠摧紅。
那晚,他夢見她來了。著一身素衣,含笑點頭。
朗哥。以後我會在你身邊。你好,我就好。她說。
笑靨淺綻。她咬咬嘴唇,轉身而去。
昔昔!昔昔!他喊著她的名字,追上前去。清楚地看到,她素絹衣裳上,閃銀的暗紋織就雲氣海嵐,鳳翥鸞翔。
一扯,扯了個空。
她冉冉隱沒在他的書案前。朗哥,記住我。最後一句言語,幽柔迴響。他一驚而醒。輕撫胸前,有心悸的餘韻,砰然尚存。
次日清晨,他得到她去世的訊息。
她是他的表妹。
青梅竹馬,言笑晏晏。昔昔小姐,是文池墨海中的一則神話。
沒有人知道,繡虎才華,睥睨鬚眉的小姐,惟獨在他的面前,會低眉斂目,乍羞乍喜地,親手為他泡一杯新雪蓮心茶,十指尖尖,捧到面前。只待他讚一聲茶好,便容光煥發,全身都欲展顏微笑。她是這樣的寵他。柔似婢僕,溺若慈母。
縱令他的才氣不及她百分之一。這世間,有些事情,是想破頭也想不明白的沒有道理。旁觀者稍清,當局者執迷至死,而已。
是一物降一物吧。或者。無數次夜深擱筆,她於墨跡淋漓的新稿前喃喃自道。清秀容顏,顯露自覺的悲哀。
沒人知道,籍籍無名的他,存在於她每一篇哀感頑艷的詩文之中。抵死纏綿。
那環珮珊珊。蓮步漸遠。
得知她逝世的那個清晨。他披衣徘徊,滿目茫然。她就這樣死了麼?一起長大的昔昔表妹。比自己還小兩歲的。這樣鮮靈,這樣多才的。
死了。永化枯骨。蟻噬蟲穿。
他眼前顯現她韶華的花顏。瞬間煙雲模糊。
他心中湧起空洞的哀愁。漫步踱至案前,待欲為她寫些誄文悼詩,轉念一想,自己這平庸資質,在她面前弄筆,豈不貽笑。罷也罷也,不如藏拙。
廢然長歎。
你令我自慚。是否驚才絕艷,就這樣折盡了你的性命。昔昔。
但,拙筆卻又如何。便是黃泉獨行寂寥,給她添些笑柄,不是也很好?卻明知即便笑柄,也實無甚可寫。這心思,實是枯澀。
猶疑間,不覺已提起筆。沒容得驚訝,眼見著素白苔紋箋上,一行行文不加點,筆走龍蛇。他的手,那刻,似乎不屬於自己。
一篇誄文,三首哀歌。轉瞬已成。
由不得停頓。他邊書邊讀。那字字珠璣,藻艷文采,冰雪精神……多似,她。
昔昔小姐。清才遺世,勝鬚眉。
墨已干。心再顫。日光下,他拾取那支詭魅的筆。
紫湘管,白兔毫。再尋常不過的一支筆。但,筆架上林林總總,如何,便單取了這一支?
他凝視生平第一遭「自己」寫的妙文。額上汗,滴滴滲落,沿鼻翼滑至唇邊,一絲腥鹹的刺痛。
夜來幽夢忽還鄉。那小軒窗下,她一身素服,說,朗哥。以後我會在你身邊。
朗哥……我好痛!
他與她在家中的花園捉迷藏。嬌小的她,身子輕靈,他蒙了雙眼,小半個時辰,硬是沒能沾著她一片衣角。焦躁起來,不由大力朝前一撲,觸手溫軟。抓到你了!她的哀叫與他的歡呼一齊響起。
扯下眼上布條,方見她跌在地上,額頭撞了假山。玉肌青絲,黑白交界處,無端綻開了一朵紅艷的花。
血花,這樣美。
我好痛……她趴在地上,滿眼的淚。
昔昔——他奔過去,剛抱起她,只見自己母親與她的母親雙雙走來。
昔昔!你怎麼了?舅母驚叫一聲。這……這麼多血,天哪!
娘,舅母,我和昔昔妹妹玩捉迷藏……他囁嚅道。
母親怒不可遏。定是你莽撞,推倒了昔昔!成日家野馬似的,書也不好生念,只知闖禍!看我不告訴你爹,一頓好揍有你的哩!
姑母,不關朗哥的事。剛才……剛才是我跑得急了,自己撞到的。朗哥還扶我呢。娘……你給姑丈說,不要打朗哥,不要打朗哥……真的是我不好,我淘氣了……娘……
她仰躺在母親懷裡,小嘴兒翕張,似一條乾渴的小魚。語無倫次。這樣急切地在說話。
急切得,就像那源源不絕的血花。一朵接一朵。
……
昔昔,你為什麼要幫我隱瞞?明明是我撞到你的。
我不要你挨打。朗哥。
還疼嗎?
她頭上纏了白緞,笑靨蒼白。微笑。
我覺得我疼,比你疼,好像,還好受些。她淡淡地說。
昔昔,你真好。
她忽而擔憂。娘說我可能會破相的,朗哥。我會變醜的。如果我變醜了,你是不是就不理我了?不跟我玩了?
你怎麼會變醜。別瞎想了,好好養傷。我要是不理你了,我就是小狗。
你會一直都理我嗎?有多久?
我一輩子都會理你,都會陪你玩。好嗎。來,乖乖的,躺下睡覺了。
真的嗎?為什麼呢?
因為你這麼好。你是我的好妹妹。他伸出手去,輕輕替她將散亂髮絲繞於耳後。
你看,你一點都沒有變醜。你是最好的。他說。
那一年,她九歲,他十一。
昔昔。他持了那支筆,立於窗下顛倒自道。日光耀目,眼前漸閃爍無數光圈。大圈小圈,圈圈相結。
昔昔。是你麼。你應我一聲昔昔。
他拈了筆,虛懸紙面。但,半晌過去,臂已酸麻,沒有現出他預想中的那兩個字。
朗哥。
他默誦子夜歌。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這喚非虛空,然筆無聲。
紫湘管。斑斑點點。是一支這樣尋常的筆。頎長身軀,不見雲氣海嵐,鳳翥鸞翔。閃銀的暗紋,織就那夢裡霓裳。
或一縷詩魂,已深藏管中。
無從再睹她的容顏。
(朗哥。以後我會在你身邊。你好,我就好。)
三年後。秋闈盡,大比結。
金榜最頂端,眾星捧月,燦燦托出一個姓名:羅天朗。
今科的狀元郎。舉國上下,無不知聞。這極致的榮耀。
其實並無太大意外。羅天朗,江北才子,這二年錦繡篇什,浪湧雲生,早播於海內。赫赫的文名,名動朝野。一篇《碣石賦》,曾令天子擊節。月中折桂,不過是一個時機而已。
傳說殿試那日,新科進士奉旨作詩,炷香為刻。他蘸毫落紙,手不停揮。香未過半而卷已呈。詩雖應制,才實縱橫。那祥麟威鳳之致,奕奕煌煌。
不枉了一篇碣石朕親許啊!金殿盡頭,天子的聲音傳來。
才二十三歲。狀元郎,紅袍金花,打馬遊街。
得得的蹄聲裡,春風勁疾。但未曾吹花。
旃摩寺。
京師名寺。沒人想得到,新科狀元,正風光無限,竟會在此。
不在酒樓買醉,不在妓寨觀花,也不在宰相府學士府投刺拜謁,謀一個朝中有力的「恩師」。
他一身素服,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口中喃喃祝頌。面前,金身的佛,遙遙下視。
它那樣高。彷彿盡知人間悲喜,卻從不予理會。
施主,非是老衲有意推脫,敝寺實不能為貴表妹祈福超生。一旁,大殿幽深處,旃摩寺的住持長老說。
為什麼。
阿彌陀佛。施主。實不相瞞,貴表妹並非凡人。她原是三十三重天界的捧硯天女,專司人間才藝文章之事。此番早夭,乃塵劫已滿,本當回天界復職才是。
那她如今……
據施主所說,她的元神如今附於筆中,助施主成名奪魁。阿彌陀佛。看來天女已生塵念,戀戀未肯歸位。塵緣深重,塵孽不了。我佛慈悲。長老莊嚴正色,口宣佛號。
這……長老,我不想她為了我浮沉人世,魂魄漂泊。還請你大發慈悲,度她元神歸位。
施主,老衲適才已然言明,非是不願,實是不能。天女之靈不能歸位,乃她自身心之所願,並非外間孽力阻礙。她既顛撲不破這俗緣愛結,佛力再偉,亦不能度化。施主,一切緣法,順其自然。長老肅然端坐,不再開言。
他頹然行禮。離去。
臨出門前,留下一隻錦盒。長老,還有一事相求。煩請長老替我在佛前燃一盞長明海燈,日夜勿令熄滅。盒中銀兩,乃香油之資。他頓了頓,自語道,便算是不能為昔昔超生,我也要為她祈福。她對我的恩德,我此生也報答不了……
他跨出大殿。
阿彌陀佛。這世間,恩仇難明。
外面耀眼的陽光令他微微趔趄。怔忡間,隱約聽得長老的言語自深殿裡飄出來。
猛回頭,殿門已合。
他受職翰林院。成為本朝最年輕的翰林老爺。
年輕,卻擔重任。最要緊的文誥,最龐雜的典籍,無不由他主持編纂修擬。文字華瞻,識見真灼。而每逢同僚相聚,或節間伴聖飲宴之時,閒情詩詞,他亦逸興遄飛。風雲月露,滄海鯤鵬,無不信手拈來。
這絕世才情,一時無兩。
他備受聖上器重。甚至開始依賴。任何吃重棘手的文典之事,大臣們總是聽得金殿上習慣地傳來一句「問羅翰林去」。
他被比作李白,班固,庾信,謝朓。
無數年長同僚話裡話外,向他微露結親之意。
少年才俊,本有擲果盈車的艷福。何況自古文人多情。
話裡話外,他拒絕了一家又一家。他彷彿無意室家,只一心撲在書山墨海中,便足此一生。官服在身,他的臉上,有正楷端書般的肅然。
這樣又過了三年。
他二十六了。一個個盼得佳婿的同僚都絕了念頭,也再無人敢向他提親。眼看要與筆墨為伴,終老一身。(有沒有人注意到,相伴他的,其實只有一支筆?)
直到端娘出現。
廟門口,青呢小轎落地。那女子著流黃衫子湖色裙,淡藍半臂,妃色線挑繡一支半開的杏花。
清麗其容,端莊其品。她冉冉凝凝,若一朵祥雲,進了廟門。
他乘轎經過。恰正掀了窗帷觀看街市。只一眼,神魂俱定。
轎子已走過了一條街。他的窗帷還沒有放下來。
韋端娘。大學士韋暢之女。年十九,未字。因母恙,每月初一十五,必來上香。
他探訪的結果。韋暢一年前曾向他提親。當即被他拒絕。但,當時他怎知端娘是這樣的?
她是他命裡的魔星。茶飯不思,夢魂縹緲。
晚飯只喝了半碗湯。他和衣倒在床上。短短幾日,瘦得衣服都嫌寬了。但,白日裡韋暢的臉色,陰沉沉的仍在腦海。
承羅翰林下顧。小女資質實是庸劣,不堪服侍您這樣的才子!……自然,一年前韋暢向他提這事時,他想也不想,一口回絕,那光景委實傷人。任誰也會記恨。他完全理解他的態度……只是,他怎麼辦呢?
他不能沒有端娘。二十六年。他未曾懂得相思的滋味,竟是這般難捱。滿目是她的容顏,遮天蔽日。他在她的笑靨裡輾轉,前無去路。
夜漏嗒嗒,似小小的牙齒輕叩,一口口啃進骨頭裡去……呵,這相思,捱不到天明!
他翻身下床。
……昔昔……求你!這對我很重要!……他持筆祝頌。玉版箋,一片雪白。
一字未落。紫湘管紋絲不動。她在怨恨他的忘情嗎?
昔昔,我知道你不高興。可是……我真的愛她,幫幫我昔昔,從小到大你一直肯幫我的,是嗎?昔昔,幫我這一次……沒有端娘,我真的不能活!……
筆,輕微地抖動了一下。
落筆如飛。一氣呵成。
一封文情並茂,不卑不亢的書簡。其意摯,其理明,其文麗。給足了韋暢面子,結親的誠意,對小姐的仰慕,鐵石人也動容。
昔昔,謝謝!謝謝你!他驚喜交加,等不及天明,即刻出房,喚童僕送與韋學士去。
(朗哥。你可知道,沒有你,我也不能活。罷了,你好,我就好——)
無人的房裡,筆靜靜地擱在筆架上。毫端忽而滴下水珠來。
兩月後,他如願以償。迎得美人歸。
羅韋聯姻,郎才女貌。京城內外,傳為佳話。
皇上親作牡丹雙蝶圖,連同御酒珍果,翠玉雙鳧一併命內侍送至羅府,以為賜禮。還給假三日,好讓愛卿盡情享受燕爾之樂。
這親事,辦得花團錦簇,轟動全城。足供京師百姓五七日的談資。一個是滿腹經綸的翰林,一個是綺年玉貌的小姐,姻緣聚首,羨煞旁人呀。
夜深。外面的喧鬧仍未盡散。他掩起房門,隔絕了天地萬物。
眼前心中,只有她。
燭下人如花。錦衣端坐,眼角眉梢。風月漾漾,漫天花雨迷離。那春夢秋雲,都作香紅艷紫,紛紛墜落。
端娘。他喚道。輕輕托起她圓潤的下巴。
她含笑含羞,輕啟檀口。相公。你是天下聞名的才子。端娘無才貌陋,你莫瞧不起我。我……我會盡為妻的本分,好生服侍相公。
端娘。你可知你教我想得多苦?我發誓,我永遠敬你憐你,這一生一世,我只有你一個女人。
他抱緊了她。懷裡,是柔柔溫香。她便是天人化身。她是他的妻。
一時間,眼裡沒有其他了。
隔壁。書房室扃無聲。
寂靜似海。聽不到吞聲的飲泣。書案上,紫湘管,一動不動,臥於筆架。任冷月淌遍全身。
有些悲哀,是沒有聲音的。
(那男人已是別人的丈夫。他說,這一生一世,我只有你一個女人。)
(你會一直都理我嗎?有多久?我一輩子都會理你,都會陪你玩。)
原來在歲月裡,真的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
原來這流年,早已暗換了芳華。
相公。今日天陰陰的,怕是要下雪。多穿些兒,莫凍壞了。
相公。讀書累了,且進一碗紅棗蓮子羹。我自己做的……好吃麼?
相公。呀——頭上怎這麼熱?敢是發燒了……菊芬!菊芬!到廚房告訴他們給老爺熬一碗薑湯去!
相公……
端娘是大學士的千金小姐。但,她這樣寵愛著這個比她大七歲的男人。相公說這樣,相公說那樣。他就是她的天,仰之彌高,信之不疑。她對他,柔似婢僕,溺若慈母。
(是不是每一個女子的命中,總是會有某個男人,令得她甘願為他放棄一切驕傲?)
(是一物降一物吧。或者。)
端娘家教保守,略識文墨而已。從不吟風弄月。她對那些不感興趣。但,她心細如髮,凡事親力親為。他一日三餐,衣冠鞋襪,樁樁件件,須經她的手。
他便是她萬古的基業。唯一的基業。
他很滿足。娶妻娶德,況她本是他魂思夢繞的女子。至於才學,他並不在意。他自己,本也不是才子。沒人知道他的秘密。
他只需要一個溫存柔順的妻子。不需要她七步成詩,才勝鬚眉。錦囊嘔血只是淒艷的消磨,白玉碑記只是天上的傳說。他只要人間。安穩的生活。
晚間他在書房做些編修功夫,端娘執意要隨侍在旁,端茶遞水。
我不會打擾你的,相公。我一定安安靜靜的。她牽衣求懇。
書寫時,他不願她在旁邊。到底禁不住她這樣楚楚的笑容。他點了點頭。於是青燈之下,丹黃之側,常是紅袖添香。
初時他尚有擔心。但,攬袖提筆,紫湘管並未曾有過一絲的猶疑。
它依然為他奮筆疾書,擔盡千古文章事。
漸漸地,他遺忘了她的存在。一切彷彿理所當然。
寒冷的冬夜,他寫完一篇疏文,擱筆欲尋茶飲。
眼前,誰的手輕輕放下一隻蝦子青的蓋鐘。腕上玉鐲蕩漾。
今兒早晨才下的新雪,從梅花上收了來,煮了蓮心茶與你。嘗嘗可還適口?端娘含笑說道。緊張地注視著他,期待他的評語。
他端起茶鐘,飲一口。這茶真好。他說。
她登時容光煥發,彷彿全身都欲展顏微笑。
端娘,你待我真好。他放下茶鐘,握住她的手。兩兩相視,室暖如春。
啊,眼裡沒有其他了。他與她,便是彼此的一切。
沒有注意到,案上的筆,何時無聲地移遠。移到了書案的彼端,硯台後面。
寬大黝黑的硯台,遮蔽了它。
(昔昔,昔昔我的兒啊,你怎就忍心舍下爹娘去了——那日,她隱隱約約,聽得母親的哀喚。
娘,女兒在這裡——她伸出手,欲搖撼母親的肩頭。話才出口,週遭雲生霧湧,一陣狂風,將她捲去。
恍惚間,她惶惶地立在一片沒有時間與空間的荒野。面前,是兩個峨冠博袖,服飾奇古的人。
他們向她躬身行禮。天女,塵劫已了,請隨吾等歸位。
她低首自視,何時,自己也換上了一身從來沒有見過的衣裳。剎那間,靈犀頓悟。她記起了本生的一切。瑤池捧硯,掌天下藝文華章的日子。是的。她本不屬於這污濁的塵世。來這裡,不過是應劫托世。一場短暫的遊戲。
紅塵走了一遭。該回去了。三十三重天界,龍耕煙,鳳銜雲,才是她的家。
但——我不願回去!她說。
這塵緣已了。塵心,卻未盡。一點縈懷,潛伏在她體內,如附骨的魑魅,牽扯她返駕的仙蹤。
它不准她離開。
我不願回去。她說。
天女。你既執意留在人間,吾等亦無可相強。但有一言相勸:你只可替那書生說話,不可發己心聲。否則,洩露了天機,你的元神,便灰飛煙滅,永不可再了。謹記,謹記。
古衣冠的人,冉冉而沒。
狂風捲過。
便只為一念愛意流連,托身湘管。
月貌花顏再無尋處。她只是一支尋常的筆。
不可以喚他。不可以寫他的名。不可以告訴他,她有多麼愛他。
她是一支啞筆。)
午後,他放下筆,伸了個懶腰。這套二十幾卷的典籍,終於全部編纂完畢。為它,也忙了好久,總算可以鬆口氣了。
她拿了蛋青鎖寶藍狗牙邊的帕子,心疼地替他抹抹額上的汗。
可把我相公累壞了!她嬌嗔地說。
又忙忙的跑去替他端來百合粥。相公,餓了吧,來喝點粥。
他一把拉住她。端娘,你有了孩子,這些事叫他們做便好,何苦親自動手?
她紅了臉,半推半就,依偎在他懷裡。一隻手,上上下下,緩緩撫摸他的鼻樑。怕什麼,我還做得動。他們笨手笨腳,又怎知你心思?我身子好得很,如今……才四個月哩。說了這一句,臉上不由得發燒,紮在他胸前。
他輕撫她的烏髮。一時,她又仰起臉來,望定了他,俏皮地微笑。
他還未開口問她笑些什麼,她已一伸手,將桌上那支筆掣了起來。
端娘——他才喚了一聲,只見她反反覆覆,將筆細細察看,不厭其煩。我在家時,便曾聽得爹爹他們說,你有一支生花的妙筆,可就是這一支?她微笑著說。
他們……他們怎麼說?
他們說,你有神仙相助,你寫的詩文,全都是神仙教給你的。我才不信那些無稽之談。她臉上神色輕快,顯然並未當真,只是開個玩笑罷了。不過,我也留意到你總是用這同一支筆啊,相公。敢是真的?這可是一支神筆麼?
她格格地笑了起來。紫湘管,拈在她雪白的柔荑中。
嗯,是因為我自唸書的時候起,便一直用這支筆寫字。用得慣了。他頓了頓,補充道,這世界上哪有什麼神筆。
她不虞有他。我說也是呢,相公。一定是我爹爹嫉妒你啦。不過,筆雖不是神,人可是神。她星眼仰望,神色癡迷。相公,你一定是文曲星下凡呢。
她自袖中取出小菱花鏡,抿了抿鬢腳。相公,我的眉黛褪啦。幫我畫畫眉可好?她將手中筆遞至他手。
他臉色微變,不動聲色,將筆擱下,欲向架上另取一支。
不!她嬌嗔道。你說你從小便用那支筆,我要你用它給我畫眉。她攀住他的頸項,吐氣如蘭。它一定沾了你的靈氣,畫出眉來,會更好看呢。相公?好相公!
他皺眉望著她。實在不想用那支筆幫她畫眉。但,她一向柔順,從沒有求過他什麼。這樣的輕顰薄怒,真是可喜。他不由怦然心動,又不忍拒絕。她這樣一團孩子氣的蜷在他膝上……何況,她又有了他的孩子……
他拈湘管,輕蘸麝煤。
她眉如遠山,眼如秋水。
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
……她照了照鏡子,不禁低呼。相公,真的比先好看多了呢!我說這支筆不是普通的筆呢,它沾了你的靈氣了。
她在他臉上輕吻一口。相公,你真好。
意亂情迷。但,瞥眼間,他看到依然持在手中的筆,毫端墨汁,滴滴落在衣袍。
一滴又一滴。
烏黑的梅花,朵朵綻開在簇金袍。
次日晨起,他獨自來至書房。掩上門。
日映東窗。案上,黃楊木的筆架底下,已莫名地滴了一大灘水。他輕輕摘下那支通靈的筆。
昔昔。他低喚她的名。啊,多年前,念及這個名字,少年的心,也曾蠢蠢。還記得她環珮叮噹,暗香襲人。總是冰涼的小手,從背後一把蒙住他的眼睛。朗哥!猜我今天給你吃些什麼?她清脆的聲音……他的眼也模糊了。
七年了。她離開,已經七年。
昔昔。昔年名動南北的才女如今早湮沒無聞。那墳都生滿青草。埋玉深深,她羊脂玉體,可也朽化成灰?只剩得一縷癡魂,匿身湘管,見不得天日,超不得生天。紫湘管,白兔毫,筆直冷硬,盡掩風流。這當年容顏,無因得見。
昔昔。他撫摸著筆管。昔昔。你哭了。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真的喜歡端娘,她是我的妻,又懷了孩子……我不忍心令她失望……原諒我,昔昔。
他懸筆於紙。昔昔,若原諒我,說句話好嗎。
……
他歎了口氣。這些年了。你始終不肯對我說一句話。可我心裡的話,定要向你分說明白,不然,我心實是不忍。昔昔。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喜歡過你……這都是真的。但是……時間……什麼都變了,昔昔。屬於我和你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如今我心裡的人,是端娘。
你無須為了我在塵世受苦。你可以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而我將辭官歸隱,不再舞文弄墨。只要你過得好,就好。昔昔,你讓我太歉疚。這一生,我無法彌補你。
昔昔。你是天人化身,只應屬於天界。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只想要一個和我一樣平凡的女子,做一對平凡夫妻。原諒我,我真的無法愛你。
他輕輕拭乾筆端的水,放在架上,轉身離去。
在門口,他回頭說道,無論如何,你待我,恩重如山。
(我心裡的言語,說不出口。
你說,屬於我們的時間,已經過去。但我走不出這心裡的牢籠。是什麼,將我牽絆在這塵世。縱使你的目光,於我,再無一刻流連。
我只是一支筆。
我多想知道,做一對平凡夫妻的滋味。但朗哥,我永遠永遠,再無機緣。若我長居瑤池,日居月諸,怕也便這麼過去了吧。卻如何,要來人世,走這麼一遭。真真是荒唐啊。
我來此一世,是否,只是為了你。我不知道。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是的。我記得你對我說,你會一輩子陪著我。而你心裡的人,再不會是我。原來一切真的都已經過去了。雖然,彼時,你我曾是這樣真心。
一切都過去了。但我的心裡,為什麼過不去?朗哥。我一世,為心所誤。時光流走,幻影存留。心,欺騙了我。你卻連欺騙也懶於施與。
你為什麼,不願騙騙我。哪怕是一句敷衍,也好。卻沒有。你對我,坦白至真實,真實至無情。
你說,我待你恩重如山。朗哥。卻原來,我將恩給了你,而你將愛,給了她。到頭來,恩愛俱空。
你是我的朗哥。你是她的相公。你,究竟是誰。
我,究竟是誰。)
(那日在明窗之下,我看到你和她癡癡微笑,眼裡再無其他。
你用我給她畫眉。
我心裡只是一片木然。
輕輕拂過她潔白肌膚遠山眉。我們只不過是,愛著同一個男人的兩個女子。)
日居月諸。時光流過。
端娘產下一子。取名元微。
羅天朗年近而立,得子,愛若性命。與端娘恩愛逾恆。
帝駕崩。第九皇子繼位大寶。
新皇即位,羅天朗仍是做他的翰林編修。生花妙筆,依然如故。
那一年。元微已三歲了。
羅府張燈結綵,為小少爺慶生。
宴席已備好。賓客已在堂。小孩子的生日,來的只是一些親朋而已。羅天朗滿面歡容,與岳父岳母談及元微的種種趣事。端娘含笑在側,更是滿懷驕傲。
卻遲遲不見奶媽抱元微出來。他待欲喚人去找,岳母道,罷了,罷了,還喚什麼人。今朝是外孫的好日子,我們做外公外婆的,便親去接小壽星出來罷!
於是他與端娘,陪了岳父岳母向後堂去。
元微卻不在臥房。奶媽也不知去向。他一路喚著元微,一間間房尋去。
行至書房,推門,赫然竟見三歲的元微獨自在裡面。將他的書冊筆墨等物,弄了個滿目狼籍。
紙張遍地。書本扯壞。一身新衣早辨不出顏色,小臉兒上也塗得一團黑。
小手裡捏著一件什麼物事,正玩得起勁。還放到嘴裡去啃。咯吱作響。
他定睛看去——元微手中之物,紫湘管,白兔毫——
是那支筆。
爹爹。元微把筆從口中拔出來,望著他嬉笑。
……端娘!端娘!深夜,他跪在床邊,焦躁地呼喚。
端娘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瞼輕合。似未聽到他的呼喚。
看到元微竟然把那支筆放在嘴裡亂啃,那一刻,他狂怒攻心。不由分說,上前去一把將筆奪過來。
兔毫零落。勉強尚還可用,但已毀壞得不成模樣。紫湘管上,遍體鱗傷。全是小小的牙印子。
他抬起手來,便給了元微一個耳光。又是接連幾巴掌,不分胸臀地一頓好打。待端娘哭喊著搶過來拉住時,元微早已閉過氣去,小臉煞白,不知生死。
……才三歲的孩子哩!你怎下得去手呀,那是你親生的兒子呢!畜生,畜生呀……岳母不顧學士夫人的風度,撲上來和他廝扭作一團。
岳父青黑著臉,只道,羅天朗,我外孫若有個好歹,韋某定然放不過你!
端娘抱住了元微,只是痛哭。
擾攘了半日,元微終是緩過氣來。端娘止了哭,一迭聲追問元微怎樣了。但見孩子臉色蒼白,吃了嚇,神智仍是未復,一張小嘴只叫著「爹爹別打我,再不敢淘氣了」。
臉上,他的掌印紅紅地凸起來。
端娘怔了怔,又一把將元微摟入懷裡,痛哭起來。
那晚,好容易勸走了岳父岳母之後,許是在父母面前丟了面子,許是一時心疼激憤,許是狂怒失神……端娘趁人不見,竟一條索子在書房裡上了吊。
他盥漱完畢,進書房想再檢視一下那支筆時,一推門只驚了個魂飛魄散。
……端娘!端娘我錯了,我該死,求求你醒來看我一眼,端娘……他跪在床邊,拉住她的手,語無倫次。
端娘微微睜開眼睛。相……相公……她喚道。氣息微弱,喉嚨尚存絲絲的沙啞。
端娘!他只喚得這麼一聲,喉嚨,也哽住了。眼淚顆顆打在她身上。
相公……對不起……端娘讓你受驚了。我……我實是氣糊塗了。元微……元微他那麼小……她抽噎著,極力想平靜顫抖的聲音。相公,我知道別的還好說,那支筆是你從小用到大的,是你最心愛的東西……
端娘!我沒有最心愛的東西。他打斷她的話,輕輕將她扶起,讓她靠在懷裡。她頸上紅痕,觸目驚心——啊,差一點,他就失去了她!他心裡這樣疼痛。
端娘。你和元微,就是我最心愛的。別的我什麼也不愛。我錯了。我不是人……他哽咽著,像個無助的孩子,把臉埋在她肩頭。一支筆算得了什麼……我真該死,我不應該打元微……端娘,你嚇死我了。我只要你和元微在我身邊,別的我什麼也不在乎……我發誓以後再也不讓你傷心了……不要離開我,端娘!
她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相公。我的相公。她喃喃地低喚著。
滿目狼籍的書房裡,那支筆靜靜地躺在遍地凌亂中。
它已遍體鱗傷。不堪卒睹。
(我終於知道,你已經徹底棄絕了我。
我一生,注定要被你傷害。但我不想再為你疼痛。
不愛我,不是你的錯。愛你,也不是我的錯。朗哥,我們誰也沒有錯,錯的只是時間。
這迷失了的時間。這錯過了的時間。
這支離破碎的,時間。
這場戲,一路演下來,全是錯。錯到底。
讓我們結束它吧。朗哥。)
中秋佳節。新皇帝在御花園排開筵席,大宴群臣。
正是菊黃蟹肥,桂子飄香。酒過三巡,年輕的皇帝按慣例令進清水花露,與眾人盥手。
今朝佳景清和,豈可無詩?眾愛卿,你我君臣便此唱和一番若何?
皇帝笑道。群臣自然紛紛附議。於是宮女撤下食案,每人面前安放一張小几,呈上烏絲蕉葉箋。
眾臣各自取出隨身的文房四事。
朕早聞羅翰林清才絕世,看來,此番又要拔得頭籌了?皇帝說。
他正從琉璃匣中取筆,聽得此言,忙拱手低頭,恭恭敬敬地應道,臣才鄙思陋,不敢當陛下謬讚。文章千古事,臣雖魯鈍,自當盡心竭力為之。
墨泛烏光,兔毫輕舔。
筆尖兒,沙沙,沙沙,若蠶食桑葉,若抽絲剝繭,輕快地一路書寫,文不加點,筆走龍蛇,好一份敏捷的詩思——但,他的雙眼驚駭地睜大。
不不不!驚呼來不及出口,詩已成。他欲毀了那張紙,眾目睽睽,怎好動手?稍一遲疑,內侍已上前,將箋紙取走,呈觀御覽。
羅翰林果然才思過人——皇帝讚道,詩箋入眼,龍顏大變。
你……你……皇帝握住詩箋,衣袖顫抖。
只有他和皇帝知道,那烏絲蕉葉箋上,濃墨端楷,書寫的哪裡是什麼菊黃桂香,哪裡是什麼清和佳景。
——那竟是一首謗詩。
人人都知,老皇帝本擇了十三皇子為太子。誰知一日宮裡忽而傳下旨意,改立第九皇子。便在那一晚,皇帝龍馭賓天。據聞,乃是突患急疾,不治而亡。
但,每個人心中都疑竇叢生。
每個人都疑惑。每個人都不敢說。誰都知道,皇室嫡庶之爭,大位之立,其中內情實是險惡萬分。擦著點邊,便是粉身碎骨。
篡位。弒父。謀逆。
每個人都不敢說。但,他說了。寫在詩中。
言辭尖刻。直指陰私。
——他寫出來了。不,不是他寫的。
但那有什麼分別。
嗆啷一聲,金盃擲地。
羅天朗,你……你好大膽!書寫反詩,大逆不道……來人哪,將他拉出去,著即斬首!
奇變陡生。群臣愕然,面面相覷。皇帝盛怒之下,竟無一人敢言語一聲。眼看著詩箋撕得粉碎,更加無人敢問一句那詩裡究竟寫了些什麼。
他烏紗落地。亂髮披了一臉。五花大綁,兩名武士,提起來便向外推去。
他來不及為自己辯解。或者,是不想。他臉上甚至浮起一絲奇異的微笑。
最後一眼。回頭望向御花園中,狼籍的筵席,盛怒的皇帝,多年的同僚……這些年的富貴生涯,沒想到,竟是這樣,猝不及防地終結。
夢筆生花的傳奇,始於夢,終於血。原來。
他空洞的眼睛裡無懼無哀。嘴唇翕動,他無聲地說,昔昔,我不恨你。
這世間,愛恨翻覆,恩仇難明。
很久很久以前,有誰,這樣說過。
御花園。死一般的沉寂。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
皇帝哼了一聲,道,眾愛卿……
啊!看哪!看哪——一語未了,卻有人失聲驚呼。
皇帝順著眾臣的目光望去。只見那人去席空,烏木小几上,一支蔽舊不堪、遍體鱗傷的筆忽而躍起,飽蘸了濃墨,劃過秋空,在為御筵而張起的黃緞龍幔之上,刷啦啦揮毫寫下斗大的十六個字:
筆本為妖,人實無過。吾皇聖明,急請恩赦!
紫湘管。白兔毫。書寫完畢的彼刻,於空中陡然爆裂。
炸出,一朵碩大的血花。瓣瓣舒捲,詭異而華麗地怒放。
血花濺紅了黃幔。
筆的殘軀,無聲墜落。
世上最紅艷的血花,綻開在黑白交界處。
它只開一次。
(最後的最後,我終於明白,原來於我,始終是我疼,比你疼,還好受些。
是一物降一物吧。或者。
伴你身畔十年。十年相思,只是一場大夢。
我沒有想到,唯一的一次可以為自己說話的機會,我說的,竟然,是這一句話。
這一路,錯到底。其實,我本想用這一次機會,喚你一聲,朗哥。)
翰林羅天朗,海內聞名的才子,那一次死裡逃生,又被罷黜之後,便銷聲匿跡。一家老小,不知隱於何方。
傳說,那一日在御花園中,發生了一些詭異的事情。但是誰也不明白,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那一天在場的人都看到了這件不能解釋的事情。漸漸流傳開來。
原來他真的有一支神筆!
原來他真的有一支生花筆!
夢筆生花,原來是真的!
我真的看到那支筆生出花來了!……
……
後來,那天在場的每個人都言之鑿鑿地說,他們親眼看到了生花筆,筆生花。
只有一個人沒有看到。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