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雪下得更大。
我深一腳淺一腳在在雪地裡走著,有點擔心。地圖上指出的那個村莊怎麼還沒到?根據圖上的指示,我該早就到了。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一場大雪使我迷路了。
水不成問題,到處是雪。但食物只有兩個干饅頭。如果我找不到有人的地方,那麼我的生命只怕可以用分來計算了。
轉過一個山嘴,突然一朵燈光跳入我的眼眶。我又驚又喜,加快了步子,走上前去。
這是個小小的草庵,其實也不比一個涼亭大多少。在庵門上,掛著塊白木的匾額,上面寫了三個字:"活埋庵。"
這個陰森森的名字並沒有讓我害怕,我知道這是一個古代的志士給自己家取的名字,以示異族定鼎後與之的不妥協。這庵中,只怕也是個對現實不滿而逃禪的人吧--如果能夠和他清談一夜,但也不枉此行。
我叩了叩門,道:"請問,有人麼?"
裡面有個人應道:"進來吧,門沒閂。"
我推開門。
裡面只有一枝蠟燭,照亮了門口的一小方地。一個老僧坐在角落裡,在夜色中,看不清面目。
"施主,請坐。"
在他面前,有一個蒲團。我盤腿坐了下來,道:"大師,我迷路了,請讓我借住一宿吧。"
這和尚袖著手,一動不動地坐著:"施主這樣的天氣還要在外奔波,真是辛苦。"
我只是淡淡一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不外三毒。經曰:能生貪慾、嗔恚、愚癡,常為如斯三毒所纏,不能遠離獲得解脫。施主三思。"
"大師一語如棒喝,然天下事,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一動也不動,只是道:"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
我道:"大師佛法精深,但我只是個俗人,娑婆世界,於我等如四聖。"
他抬起頭,又道:"一切色相,皆為虛妄。施主想必讀過佛經,可曾修過五停心觀?"
我道:"不曾。然天下不淨,我自潔淨,人無慈悲,我自慈悲,大千之中,因果不昧。"
"施主有大智慧,"他已沒有了笑意,"不過施主,你可願聽我說個故事麼?草庵無茶無酒,只好借清談銷此長夜。"
我坐下來,把背靠在牆上,讓自己舒服一點,從包裡摸出一個饅頭,道:"大師請講。大師可要來個饅頭?"
"口腹之慾,最能損人。施主又著相了。"
我也笑:"有相則著相,若無相可著,卻又如何?"
"存此一念,即是有相。"
我伸了個懶腰,咬了口饅頭,道:"大師之言,猶是皮相。六祖曰: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於相,即法體清淨。我心中縱存相之念,又何必強求無相?如此饅頭,是為有相;吃下肚去,仍是有相。然我心中已無此物,便為無相。"
他道:"施主所言,也不過口頭禪。"
我道:"口頭也罷,心禪也罷,只是表業,還是聽聽大師的故事。"
"那麼施主且安坐,聽我說吧。你可知我俗家是三十里外的一個名門望族,方圓百里,都是我家產業。只是我家人丁實在不旺,一門中只剩我一人。"
我道:"那大師為何拋家為僧?"
"在我十九歲那年,一位世叔為我說了門親事,是北山成德堂白家的三小姐。她是這裡有名的美女,當時我可說是春風得意,事事趁心。"
我忍不住笑了:"大師當年,還是個風流年少。"
"可是婚後不過三個月,一場大病奪去了我妻子的性命。"
我收斂起笑容:"抱歉,大師。"
「不用抱歉,凡有相者,皆是虛妄。所謂哀樂,都如過眼雲煙。"他袖手坐著,真如佛龕裡的一尊佛,"那年我十九歲,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覺得她死後,世界於我已毫無意義,因此,我在我家的祖山上挖了一個深洞,叫人把妻子的靈柩抬進去,然後。"
他頓了一頓,才道:"我把所有的人打發走了,然後點著一盞燈走進去……"
我把所有的人打發走了,然後點著一盞漆燈走進去。
這洞我叫人挖得很深,走進去足足走了半天。天很冷,山洞裡倒不太冷,儘管土壁的泥都已凍住了,可由於和外面不通氣,所以不算很冷。
她的靈柩已入在裡面的一點小室裡。朱漆的靈柩,非常大,是我讓柳州匠人特製的。
我坐在她靈柩邊的一張椅子上,點著了搭在靈柩邊的一根火線。那點火星在地上跳跳躍躍,好像一朵鬼火,向外飛去。
隨著一聲巨響,進來的甬道整個崩塌了。現在,只有她和我,在這個深深的墓穴裡。
我從懷裡摸出一瓶酒。在昏暗的漆燈下,那瓶中的酒也似在流動,幻出異彩。聽說,鴆酒灑在地上都會起火,在瓶中,那也如個不安份的妖魔吧?
"飲吧。"
彷彿有一個人在黑暗中以一種甜蜜的聲音對我說。
"飲吧,醉於那醇釀中,好忘懷人世。"
我伸出手,拔去了瓶塞,默默道:"等等我吧,如果黃泉路上你覺得孤單的話。"
--你不想再看我一眼麼?我的眼如暗夜裡最亮的星,我的長髮好似鴉羽,我的嘴唇也甜如蜜?
在漆燈的光裡,我彷彿看到了她,好似生前。她的肌膚依然白皙如美玉,她的聲音嬌脆若銀鈴,手指纖長柔美如春蔥,她的吻如春天最後的細雨。
"等等我吧。"我喃喃地說。
我用力推開了棺蓋。我沒讓人釘上蓋,因為當初我和她立過誓言,生則同床,死則同穴。發亦同青,心亦同熱。
推開了棺蓋,我看到了她。
天!
她的臉並沒有變形,但她的膚色卻已泛青,青得像凍壞了的蘿蔔,但也堅硬得和石頭一樣。她的臉依然美麗,但那種美已帶有妖異,只能說那是種虛幻不實的美。我知道,在那白裡泛青的膚色下,已沒有鮮血在流動,最多是蟄伏的蛆蟲等著春天來臨,把她食為一個空殼。而她的臉上,死前那種欣慰的微笑凝固在皮膚內層,猶似生前。
僅僅是這些,我卻可以忍受,我還是願意躺在她身邊,摟住她已僵硬的軀幹,好讓我們一同慢慢成為泥土。然而,更讓人可怕的是,我看到了她的嘴邊。
她的嘴邊,伏著一隻足有我的手掌大的老鼠!
這老鼠旁若無人地啃嚙著她的嘴唇,我甚至可以看到老鼠的腹部開始鼓起來。我尖叫著,一把抓住老鼠,狠狠地向洞壁扔去。老鼠像是一個球,在凍得堅硬如石的洞壁上彈了一下,又掉了回來,摔在地上,四膚抽搐著。
她的嘴唇幾乎被老鼠啃光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倒像是在笑。混雜著她臉上的笑容,卻變成了一種狡詐的譏諷,彷彿趾高氣揚地注視著我,即使她的眼閉著。我幾乎可以摸到她鋒利如刀的笑,可以看見她的妖異的笑在洞穴中四處穿行,彷彿黑夜來臨時出巢的蝙蝠。
我無力地跌坐在椅上。
如果在此刻以前,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都讓人感動,會流芳百世,但此時我只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瘋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會成為人們的笑柄,最多當孩子們不聽話時大人提起我的名字來嚇人。
我是為了這具醜陋如鳩盤荼的屍體而放棄自己的生命麼?可笑,可笑。
我長長地吁了口氣。那點漆燈的光因為我的呼吸而在跳動,使得她的臉明明暗想隨時都要從靈柩中直直坐起,攫人而食。
我推上了棺蓋,一口吹滅了漆燈。
在黑暗中,我吃吃地笑了起來。
飢餓的感覺像是鞭子,抽打在我身上。我乍醒時,在周圍的一片黑暗中,還以為自己睡在羅帳裡。
馬上,記憶回到我身上。
不,我要出去。
我的手摸索著。那瓶酒還在棺蓋上,我抓住了,在靈柩上一敲,敲掉了半截,酒液流了一地,洞中充滿了酒香,但並沒有火光。
我站起身,摸索著到那來處。進來的洞口已被泥土掩住了,我瘋了一樣這段洞中的土是從上面塌下來的,因此沒有凍住,挖起來十分容易。然而在黑暗中我幹得很不順手。我回到靈柩邊,摸到了一頭的漆燈。幸好,我的袖子裡還帶著火鐮。
摸出火鐮打著了,在洞壁上挖了個洞,放在裡面,藉著這一點光,我開始挖土。
不用想別人會來救我,我有一個堂叔早就想謀奪我的產業,我失蹤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也不用想別人會如此好心,再來挖開這墓,當初開挖這洞穴時我找的都是遠來的工匠,他們甚至不知我挖這個洞做什麼。抬進來的人也都是我找得過路人,他們都未必還能再找得到這裡。而此時,我求生的慾念卻和當初我想自絕時的決心一樣大。
我必須從這裡出去。
我幹得揮汗如雨,但越來越難干。泥土越來越緊密,破瓶子也極不順手。
不知幹了多久,我的腹中好像有一隻手在抓著,一陣陣酸水都冒出來。這是飢餓麼?也許,我在洞中已呆了一天了吧。本來就是想丟棄我這皮囊的,當然不會帶食物進來。
對了,在她的枕下,有兩個白饅頭。那是過奈何橋時打狗用的。
我回到她的靈柩邊,鼓足勇氣,把棺蓋推開了一點,手伸進去,在她頭下摸著。
摸出饅頭,她的腦袋"咚"一聲敲在下面的木板上,倒像是木頭互相碰撞。但我根本不顧那些,狼吞虎嚥地吃著饅頭,甚至不去理睬那是什麼滋味。
兩個饅頭一下子吃完了。儘管還餓,但至少我可以讓自己明白我的肚子裡有了點食物了。我開始挖洞。
挖出來的土越來越潮濕,總是沾在瓶上,甩都甩不下,我挖一下後需要把泥土刮淨了才能再挖,這樣十分耗費我的體力。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當飢餓告訴我時間時,我已無法再舉起那破瓶子了。
此時,我有點後悔把鴆酒倒了。
藉著暗淡之極的燈光,我回到靈柩邊,想坐下來,但是我已頭昏眼花,一下坐空了,倒在地上。
地上,冰冷而潮濕,除了泥土,什麼也沒有。沒有草根,沒有苔蘚。
我的手碰到了什麼毛茸茸的東西,不軟也不硬。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衣角,但馬上知道,那是剛才被我打死的老鼠。
噁心。一開始我這樣想,但馬上我想到,這可是食物。
我欣喜地想著,抓著了那只死老鼠。
我拉住兩鼠的兩隻後爪,用力撕開。老鼠還沒死透,當我扯下一隻後腿時還動了動,裡面還有未凝結的血滴出來。我把撕開的半隻老鼠放到嘴邊,機械地咀嚼著,鼠毛刺在我的舌頭就像在刷牙,而有點尖利的小爪子也在我齒間開始粉碎。平心而論,鼠肉只帶有腥味,並不是太難吃,而且血液淌下我喉頭裡,帶給我一種暖洋洋的飽食的感覺,甚至有幾分鮮甜。
我拚命咀嚼著。老鼠的尾巴在我嘴裡時而盤屈成一團,時而又甩出唇外。終於,我把這死鼠的內臟、皮毛也同樣咀嚼得粉碎,吞入腹中。這老鼠雖然不大,但我想吃下去後大概也足可以讓我再堅持五、六個小時。
我吃完了老鼠,覺得身上的力量又回來了一些。站起身,摸到了那半隻瓶子,重又開始挖掘。
碎土裡的冰屑融化後,又凍得硬硬的一整塊,用破瓶子很難挖。我的手機械地動作,泥土向後甩去,不知幹了多久,只覺得我的頭上汗水直淌,背上的衣服已經濕得搭在身上。墓穴裡空氣越來越污濁,讓我喘息也有點困難。
這時,我又感到了飢餓。
洞壁挖進了大約有一尺多。然而我記得,進來時我大約走了幾百步,兩百多步吧。每一步大約有一尺多點,而我這一天只挖一尺多,那只怕要挖兩百多天才能挖通。這讓我感到絕望,一個人再怎麼堅持,也無法在這個密閉的山洞裡呆上兩百多天的。即使水和空氣都不成問題,但食物怎麼辦?我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再抓不到老鼠了。
想到這些,我喪氣地坐了下來。
飢餓開始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獸,在我的胃裡嚙咬。一股股酸溜溜的水泛上來,讓我滿嘴都發苦。我明白,如果再不能吃一點食物下去,那我一定會馬上倒斃。
很奇怪。當我想要殉情時,覺得生命一點也不值得珍視。但事到臨頭,我又覺得生命那麼可愛,值得用一切去換。
在飢餓中,我想到了平常吃的麵條、稀飯。此時如果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食物,不,即使是一碗豬吃的泔水,我也會甘之如飴的。
在黑暗中,我伸出手去,然而只摸到了潮濕冰冷的土壁。
突然,我發現貼著我的掌心,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軟而長,好像一根粗粗的線。
那是蚯蚓!
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什麼,那條蚯蚓已經蠕動在我的嘴裡了。我用舌頭撥弄著它,用舌尖細細地舔掉它身上的泥巴,品嚐著那細而圓的身體上那種腥味。我讓它穿行在我的齒間,從舌面再到舌底,再用舌頭把它頂出來,一半掛在唇外,似乎不這樣不足以表達我的狂喜。
當我把這蚯蚓吮吸得好像瘦了一圈,我開始細細地咀嚼。
蚯蚓不像鼠肉。鼠肉的皮毛太粗糙,而且血腥氣也太重,蚯蚓只有一點淡淡的血腥,不濃,就像化在水中的一滴墨,雲層後的一點星光,不經意的當口才能發現。但也就是那一點血腥氣告訴我,我吃下去的是可以消化的食物,不是木頭和泥土。
可是我再摸著洞壁,卻什麼也沒有。本來,冬天就沒什麼蟲蟻會出來,這蚯蚓怕是埋在土裡被我挖出來的吧。我藉著漆燈光摸索了一遍,卻什麼也找不到。如果我能找到什麼,蟲卵、蠍子、蛤蟆,不管什麼,我都會一下放進嘴裡,但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找不到。
注意:以下的文字過於噁心,請勿輕易入內觀看。神經衰弱者或心地仁慈善良者,慎重再慎重。
飢餓是什麼?是有毒的鉤子,只是輕輕地鉤住你的皮肉,一拉一扯,不讓你痛得一下失去知覺,只是讓你擺脫不了那種感覺。
不知睡了多久,我夢到了我正參加一個豐盛的宴會,吃著那些肥厚多汁的肉塊,炒得鮮美脆嫩的蔬菜,喝著十年陳的花彫,圍著火爐,讓週身都暖洋洋的。我抓住了一根日本風味的天婦羅,狠狠地咬了下去。
像一條閃電打入我脊柱,一股鑽心的疼痛使得我一下醒過來。眼前除了那一點漆燈,就只有一具朱紅的靈柩了。但我的嘴裡卻留著點什麼,暖洋洋的。我吐了出來,放在手上。
在燈光下,我看到了半截手指。
很奇怪,看到這手指,我首先想到的是這能不能吃,而不是害怕。我把它含在嘴裡,而右手上,傷口還在滴滴答答地滴下血來。我把傷口放在嘴裡,用力吸了一下,只覺得鑽心地疼痛。但那疼痛比飢餓好受一點,我大口大口地吞入。
我的血的滋味比老鼠的好多了。血在我的喉嚨口,毛茸茸的,有點辣,也有點厚,簡直像是一塊塊的而不是液體。吸了幾口,傷口已不再流血,我開始咀嚼嘴裡的手指。
手指不是很粗,肉不多,事實上也只有一層皮。我先象吃排骨一樣把皮從骨頭上用牙齒剝落下來。因為很新鮮,這層皮很難剝下來。我含著手指,用力地吸著。在指骨中,還有一點點骨髓,但並不怎麼吃得出來。當皮剝下後,又有一點肉嵌在骨頭縫裡。我用牙咬著那點肉,一點點地含著,像含著一塊糖。指甲太硬了,也嚼不碎,我只好吐出來。
把皮肉吃完了,再嚼著骨頭。骨頭裡還有點骨髓,不多了。我用力把指骨嚼得粉碎,全都吞了下去。
小手指太小了,吃下去並沒讓我感到吃過什麼。也許,我該再吃一個?我伸出左手。是左手的小指麼?但我已沒有勇氣再咬下去。如果不是在夢中,我想我也不會有勇氣咬掉右手的小指的吧。
在燈光下,靈柩已紅得刺眼。很奇怪,那麼暗淡的燈光,靈柩上的紅漆居然會這麼鮮艷。那裡,她身上的肉一定是非常美味的吧?
我驚愕地發現自己有了這麼個邪惡的念頭。我的口水已經從嘴角流下來,彷彿已經嗅到了她肌膚的芬芳。如果咬下去,她的肉一定會像蒸得非常好的發糕一樣鬆軟,從裡面流出漿汁來的吧。
我把漆燈拿到靈柩邊。
我用力推開靈柩的蓋。儘管這蓋並不是太重,但我還是花了不少力氣才推開。
儘管已經下了那個決心,但我實在難以放棄再看她一眼的願望,即使她的臉已只是象噩夢中才有的妖魔的形狀,但畢竟曾是我的生命,曾是我的一切。
漆燈的光陰暗得像凝結的冰。在光下,我看見她的臉——如果那還算臉的話。
她的臉已經開始腐爛,儘管在外表仍不太看得出來。她臉上的皮膚光滑得像剛剝殼的雞蛋,已經被下面的膿液頂起來,透過變薄而緊繃的皮膚,我看到她的皮膚下那些膿液像是流動,幻出異光,使得她有點莊嚴。
由於上顎也腐爛了,她的牙呲出來,使得本已沒有唇的嘴更為可怕。我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臉,她臉上的皮膚先是被我戳了個洞,然後,像熟透了的葡萄一樣,猛地裂開,膿液彷彿果汁濺到我臉上來,有幾滴濺到我嘴裡,並不難吃,倒有點蜂蜜的厚重和腐乳的怪誕。
也許是因為在洞裡並不算太冷吧,她的腐爛也是從裡開始的。洞裡面也沒有蒼蠅,所以她的身上沒有蛆,但她的身體已經浸泡在一種液體中了。這是從她身體裡流出來的屍液,混和著棺木的味道,醇厚得像酒,在靈柩中積了一層。也許,我已在這洞穴裡呆了十幾天了吧?
我伸手到屍液中,那些液體象小小的刀子,刺痛了我右手小指的傷口,卻讓我更有了幾分勇氣。掬了一口喝下。
有點暖洋洋的味道,有點酸,也稍帶著一點辣,直湧入喉。那是她身上的液體,從她皮膚下滲出的,沒有多少日子前還曾流動在她粉白的皮膚下,好像流動在初生的芽鞘裡的植物汁液。那是她的身體吧。
我伸手在屍液中,摸著她的手臂。她的手臂上,那些筋已許已腐壞了,因此我拿起她的手臂時,半截手臂就好像煮熟了一樣脫骨而出。我把她的手臂舉到嘴邊,這半截手臂有點臭味,一陣陣的,不像屍液那麼容易接受。
然而我要活下去。
我閉上眼,咬了一口。其實不閉眼,那只有一點綠豆大的漆燈光也沒法讓我看清什麼。只是閉上眼,我可以想像我在吃一隻燒得不太可口的肘子。那塊肉在我的咀嚼下漸漸成為肉泥,奇怪的是,此時我倒並不覺得太過難吃。她的肉在我的身體內燃燒,讓我感到一陣陣溫暖,感到飽食的滿足。
第一口下肚,以後就不再猶豫了。我開始像個老饕一樣恬不知恥地吃著她手臂上的肉。我從嘴唇夾住臂上的皮膚,一場臉,把那張皮都撕下來。由於手臂已處於半腐敗狀態,撕下皮來很是輕易。而皮膚一撕掉,裡面的肉便滲出黃液來,我伸出舌頭舔著那些肉絲,把上面淌下的液體都吸入嘴裡。事實上她身上的肉並沒有什麼難吃的,一點腐爛只讓肉質咬嚼起來有種蘑菇一樣的味道。
我把一條手臂都吃完了。許久沒有的飽食感覺讓我精力充沛。我端著漆燈,站了起來。此時,我才發現失去了一條手臂,她的樣子一下變得像個陌生人。也許,她連人也不是了,在她肘上,被我撕裂的地方,還有幾條腐肉浸在屍液中,像是荇草。
我開始拚命地挖掘。她大約有九十斤重,但此時一定沒有那麼重了,除去滲出的屍液,她的肉大約總有四十多斤吧。我每天吃半斤,也許可以堅持到挖通這洞穴。
然而我想我一定是墮入魔道,我在挖掘著泥土時也時時想著該去吃她身上的哪一塊肉了。
挖了大約有五尺多深時,我覺得飢餓又開始了。
到了靈柩邊,那蓋子我沒合上。此時我才發現我是失算了,開著蓋,裡面的屍液蒸發得很快。
我先掬了口屍液喝下去,撕開她已被屍液泡得霉爛的衣服,用手插進她的肚子裡。她的肚子已經腐爛得像一堆燒得爛爛的肉皮,插進去時也有種伸進麵粉的感覺。
我兩手用力,把肚子分成兩半,她的內臟登時流出來,帶著黑黑的泡沫和腥臭,活像一堆蛇,還在滑動她的內臟也多半變成了黑色,但這多半已是我的感覺,即使很新鮮,在漆燈光下也是黑黑的。我伸手在這堆內臟裡撥動兩下。肝、脾、心都還沒有腐壞。我抓住了一根腸子,提了起來,滑溜溜的腸子有點糞便的臭味,但也不難聞。我把腸子捋到了肝處,掐斷了,放到嘴邊。
皮肉雖然腐壞了,但腸子還沒有腐爛。我咬住腸頭,感到一種韌性,像是十分筋逗的麵條,儘管她的腸子比麵條粗多了。我一邊吸,一邊咀嚼。腸子裡面還有一些大便,但不多,因為她死前已經好幾天除了些參湯沒吃過東西,在她的腸子裡,那些殘餘的大便還帶著參味,卻有點腐爛的味道。儘管如此,我想營養該還是有的。
我必須吃下去。
腸壁不是很厚,但咬嚼起來也有點費勁。我咬下一段,在嘴裡細細地咀嚼,感到了這腸子由堅韌逐漸變得鬆散,又慢慢融化。我伸伸脖子,吞了下去,只覺得有點嚥著。
這根腸子十分耐饑,我吃下去以後居然又挖了近十尺。現在,我已經有了一條一丈多的通道了,然而,我卻知道我肯定挖不通了。
正挖著,突然,燈滅了。我的手一抖,「啪」一聲,那瓶子已經斷成了兩截。
燈火滅了是因為燈碗裡的漆燃盡了。儘管火非常小,但也有燃盡的一刻。我頹唐地坐在地上。我已絕不可能挖通這洞穴的,何況失去了光,失去了工具,我還能怎麼挖?
我自暴自棄地坐著,過一會兒,在黑暗中摸到靈柩邊,想從裡面撕一條肉或者抓出一顆心臟來吃。咀嚼於我不是為了吃,而是一種支撐,彷彿只有如此才讓自己明白自己還是活著的。
我的手一伸進去,覺得指尖一陣刺痛。我自然不相信什麼報應,但也嚇了一跳。很快,我知道這不過是我摸到了一段斷裂的骨頭。我撕下她的手臂時,有幾片小骨被我拉斷了,留下很堅利的鋒刃。
是了。我想到了,用骨頭去挖,遠比用破瓶子好。
我伸手摸下去。她的腿已經開始腐爛,摸上去卻光滑而浮腫,還沒有膿液。我用手指摳入她的大腿裡,撕開了肉塊,從中取出一根大腿骨。
大腿骨很粗,但沒有尖頭。我摸到了一塊玻璃片,細細地刮著骨節。這根腿骨開始變得尖利,我的指尖也摸到了一股油膩膩的東西。
那是骨髓吧。
我把骨頭放到嘴邊。但只有一頭開口,骨髓流不出多少。我在另一頭用玻璃片鑽了個洞,然後吸了一口。腿骨裡發出「呼嚕嚕」的聲音,一些骨髓流入我喉頭。
骨髓比肉更能耐饑。在黑暗中,我機械地用骨頭挑著土。骨頭不太粗,每一次只能挑起一小塊土,但比破瓶子好用多了。當我覺得餓了,就伸進去撕一塊肉。在黑暗中我不知那塊肉是她身上的什麼地方。由於大多腐爛了,所以一切肉都樣子差不多。我吃在嘴裡的,不知道那是她肚子上的,還是腿上,或者是她的胸脯。開始也能憑口感知道一些,但隨著一次次摸到的肉都漸漸和漿糊差不多,我也只是抓起來就吃。
不知過了多久。
空氣越來越污濁,要呼出一口氣也很困難。我不覺得餓,但渾身無力。不覺得餓,並不是我不餓,而是我的胃只怕已塞滿了過多的腐屍肉。我摸索著,又一次伸到靈柩中去摸時,終於發現除了她的頭在裡面滾動,就只是一些半流體的東西,另外只剩下碎骨和一些小肉塊。
這就是她留下的一切麼?我抓著她的頭髮,但頭髮也一下脫落了,我的手指只碰到了她的滑滑的頭蓋骨。在靈柩下這一堆滑膩膩的液體中抓起了這顆頭顱,捧在手裡,用舌尖撥弄著她眼眶裡的眼珠。
她的眼珠上的筋也已腐爛了,所以就像石獅子嘴裡的石球一樣滴溜溜地轉,不過流出一些腥臭的腦漿。即使我把她的頭全吃下去,最多不過堅持上幾天吧。可是,我能在這幾天裡挖通這洞穴麼?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已數過了許多遍,我挖了大約有三十幾步的路,但至少還有一百多步的路要挖。
當我想活下去的時候,卻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希望。如果我當時就死了,那我也許自己心裡也好受一些吧?只因為自作多情地想看她最後一眼。可能,人們還會傳說我是個至情至性的人,可是,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可笑。
我抱著她的頭,在漆黑一片的洞穴裡吃吃地笑。我看不清這個骷髏是個什麼模樣,但多半也是有點笑意。她也在笑我麼?
我不知笑了多久,空氣越來越混濁。在已混亂成一片的腦子裡,好像啄破一層厚厚的棉被,我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息。彷彿有什麼洪荒時代的巨獸在外面爬行。先還是慢慢的,漸漸地越來越急。我幾乎不知是什麼回事,在洞穴那一邊的內壁一下塌了下來。
外面,陽光直射進來,讓我的眼也睜不開。過了好久,我才發現,其實當初我把這洞挖得太深了,竟然已到了山的另一頭,離外面不過幾尺厚而已。只是那是石壁,因此我根本不曾發現。隨著春天來臨,山上的雪化了,積雪流動時,這層石壁支撐不住,終於崩塌了。
我爬出了洞穴。外面,積雪未化淨,在殘雪中,幾株野梅悠然而開,乾瘦的枝上挑著幾點紅,彷彿浮在空中一般。山頂,白雲正飛過。
看著他上下抽動的嘴唇,我長歎了一口氣。這時,遠處有雞聲響了,野庵的窗紙上,也有了一片白裡透青。
「大師,你真的講了一個好故事,」我壓抑著內心的恐懼,裝作淡然地道,「當真像是個新編的《五卷書》或《百喻經》裡的故事。不過,大師,天也亮了,我得告辭了。」
他道:「施主,你不信這是真事麼?」
我笑了:「你講的這事是很多年前了,現在早已沒有什麼『世德堂』這樣的稱呼,火鐮也不知有多久沒人用了。這事即使是真事,那也是六七十年前的傳說,不可能發生在大師身上。至於大徹大悟,」我笑了笑,卻覺得自己也有點不太自然,「大師既已悟道,那就不該還在塵世。」
他不答,看看外面,道:「施主,天也晴了,我送你出門吧。老僧枯禪已坐至於今日,施主所言也不無道理。所謂枯禪,即是尚未開悟。」
他站起身,送我到門口。我道:「大師,我走了,請回吧。」
朝陽照在積雪上,嫣紅素白,如非人世。他的手從袖中伸出來,向我一合什。
太陽正跳出地面,一切都溫暖而清潔。然而我卻毛骨悚然地看到,他的右手上,本來的小指處,只是空空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