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花落在我腳邊。無聲的,濺起一點塵埃。塵埃,也有香氣。
我從熟睡中被驚醒。抬起頭來,看到滿天的花,滿天的花,雨一樣地落下來。
天空高而遠,清澈的虛無。但無端生出絡繹繽紛的花,不知從哪裡來。我乍夢乍醒,顛倒懵懂地,踏著遍地綿軟的花朵,隨意亂走。尋常所熟悉的山巒草地,峰坳起伏,都於我一睡之間,變成花的海。我那麼渺小,在鋪天蓋地的美中,心生恐懼。匆匆地左奔右突,想要找一塊平常的土地,然而行行重行行,只是迷亂。
忽然之間,我看到佛。
地中湧出車輪大的蓮花,佛坐於其中,目連侍左,阿難侍右,眾比丘及諸天諸龍散於山間。花雨紛紛,落滿眾人頭頂,唯佛身週三丈方圓一片淨地,任是天花亂墜,近不得身。
佛在講經。渾厚的聲音迴盪於天地。我聽不懂他在講些什麼,只見大眾俱斂目合十,神色端嚴。
我屏息望著佛。視線裡,隔了重重的花,看不清楚那莊嚴的面目。我想我要看看佛的臉。遂從密密的人叢中尋找縫隙,溜過盤膝端坐的眾羅漢,窸窣潛行。靈巧地左趨右避,不曾碰到他們的一片衣角。
我停在佛身前三丈之處。那有花與無花的邊緣。忽然膽怯,不敢再前進半步。我悄悄地抬起頭,仰望,佛的臉——呵,他那麼高——我的眼光沿著紫金袈裟壯麗的衣褶一路滑上去。
「咄!大膽孽畜!污染清淨佛地——」目連尊者發現了我,怒目吼道。
佛揮手止之。我正轉身欲逃,發覺好似並無性命之憂,便又停步。我破壞了講經。眾比丘怒目而視。但我只是想看看佛的臉罷了。我不安地在地上扭動著,幾對足哆哆敲打著地面。
他澄明的目光,徐徐下視。終於停駐在我卑賤的身體上。我戰戰兢兢地仰望上去。
在漫天迷醉的顏色裡,我看到佛破顏微笑。
那座山叫做靈鷲山。這是很久之後,我才得知道的。王捨城,靈鷲山。是世人眼中的西方極樂世界,至善至美,無上的莊嚴寶地。山中來來去去,儘是得道的菩薩羅漢,頭頂神聖的圓光。風吹動琉璃寶樹,出微妙音。有種種奇妙的禽鳥,白鶴,孔雀,迦陵頻伽。日夕起舞,相對和鳴。
這是個靈妙淨雅的境地。我將自己污穢的蟲豸之軀混跡其中,是一種褻瀆。但是我不管。每日拖著尾巴奔走於泥塗,躲過比丘與禽鳥的視線。我變得鬼鬼祟祟,惶惶不可終日。
因為佛的笑顏,我不離開這裡。
他是那麼高大,莊嚴,慈悲,光明。
花雨中佛的一笑,成為我心中轟轟的雷鳴。我看著殿門的匾額:大雷音寺。
每逢講經,我寧可冒著被人踩扁或成為鳥的一餐的危險也要從我陰暗的藏身處爬出來,繞過肅穆的眾羅漢,逕直爬到佛的腳邊。佛不准他們傷害我。久而久之,聽經的隊伍中有我,也被視作當然。
佛講經時,有五色光,從口中出。遍照十方世界。無量諸天、龍、夜叉,聞佛所說,皆大歡喜。
我看著自己泥土色的醜陋身體,邪惡而令人憎厭的肢肢節節。佛說皮囊好惡,原是無常。但,我怎麼能漠視自己的醜惡?
而佛,是那麼美。
佛的美好,令我遺忘一切的禁忌。我逾越美醜,逾越善惡,逾越聖境與濁世的分別,逾越高不可攀的羅漢們,逕直奔向佛。就算是蓮花瓣上的一塊污漬,我只想匍匐於佛的腳邊。
這個聖潔的世界裡,我是唯一一隻卑微的蟲豸。但是,沒有誰像我那樣地逼近佛了。一切只因一場花雨,點醒我蒙昧的心。它像我的腳一樣,格吱吱地蠢動著。
佛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他任我伏在他腳下,不加呵責,卻也不多看一眼。他只是向大眾宣講著這世界的真理。
在佛的言語中,幾世幾劫,靜靜地過去了。
自慚之心,起於形穢。我如何訴說,我的慚與穢?
我默默地修煉著。朝夕聆聽著世間最徹悟清明的語言,那裡面有大智慧,有大解脫,有大悲憫,有大涅磐。然我聽到的,始終僅只是他動聽的聲音,縈繞於三千寰宇,蝕魂刻骨。
佛現三十二種相,世界震動。於我,只是歡喜。
我愛上他頭頂的圓光,他足下的蓮花,他微妙的手勢,他背後的虛空。
眾生皆愛佛。但沒人知道,靈山勝境裡,有一隻渺小的蟲,以這樣不可告人的褻瀆之心,愛著佛。
我懷著心中咬嚙的秘密勤奮修行,勇猛精進。終有一天,我脫卻舊皮囊,煉成人形。
七百年前有一次佛說諸法,天降八萬四千玉女焚香奏樂。我記得其中的一個彈琵琶的天女,那嫵媚絕艷,令躲在陰翳中的我,眼睛被刺痛。
做人就要做那樣的人,才不枉了此身。我一直記得她的美。遂努力存想,扭曲掙扎,潔白的肌膚,一寸寸迸裂土褐色的硬殼。啊,這摧心毀骨的疼痛,凌遲寸磔,天昏地暗。我在地上打著滾,昏沉中,默想佛的容顏。至高至上的佛啊,這番棄絕血肉,我只是為了你。
「啊——」我發出尖利的慘叫。赫然覺悟,那竟是人的聲音——
我從滿地蟲軀的碎片中站起來,黑髮亂挽,身體修長,一塊褐色的布纏在腰間,赤足,眉心一點血紅剔透的痣。
懷抱一隻曲頸大腹的琵琶。
我舉起雙手,不敢置信地看著它們。柔軟的手,有纖細的十個手指,呈露於天光下,不再是那堅硬的雙螯。
雪白的雙手,輕輕撫過絲緞般的皮膚。
大雷音寺的匾額閃爍著金色的光。長長無盡頭的大殿裡飄出旃檀與優曇花的氣味。我懷抱琵琶,逕闖這莊嚴佛地。
門口把守的金剛欲加阻攔,被我五指輕輪,一聲裂帛般的弦音,粗壯的身軀也微微一晃。趁他頭暈目眩的片刻,我早已飛身閃入。
在幽深的大殿裡,我一路彈著琵琶,向前直奔。心在狂喜中劇跳。多少年的沉默,多少年的萎縮,我終於擺脫那令我無顏見他的軀殼,這潔白的女體如花盛放,從疼痛與血污中掙扎出來的最初的純潔,不染一點塵土的——我要把這般美麗的自己獻給佛。我終於,可以把自己獻給他!
大殿兩旁排列的羅漢們紛紛怒喝。千手指斥,萬目睚眥。我不理,披散著頭髮赤足奔跑在冰涼的青磚地上,手中琵琶發出清亮鏗鏘的聲音,繁弦急管,嘈嘈切切,伴和著我匆忙的步子。啊,如此美艷的生命,不堪等待。花乍放的一刻,稍縱即逝,必要急急采折,才是永恆。色身無常,我要把我最美的一剎那奉獻於他的腳下。
沉默了幾千萬年了,我不怕流年倉促。但,這一刻我無法安詳。三千世界,如恆河沙數,因緣許是只得這一次交會罷。要快,不然來不及了。琵琶唱盡我萬年的寂寞。奔過長眉羅漢身畔時,我聽到他說:「魔音。」
魔音?不管他。我立在佛的座下,急促地喘著氣。彼刻,天地萬物神鬼羅漢皆烏有,這裡只有佛。仰之彌高,光芒萬丈。我眼中放出蕩漾的霧暈,眉心紅痣,如欲滴的血。琵琶聲繁。我身子一晃,那塊布落在地上。這個身體是乾淨的,所以敢於呈露在佛前,在五百羅漢眾目睽睽之下。我匍匐在他腳下:佛啊,請采折我!
佛垂目下視,臉上是那亙古的神秘的微笑。我週身都在顫抖。這遲遲的時刻。
我抬起頭來,迎上佛的目光。如斯的澄明智慧,一如既往。那目光裡,有佛千古的慈悲,沒有其他。
沒有其他。佛看我的眼光,與從前看那只骯髒的蟲,並無二致。
五百羅漢不屑地看著我赤裸的身體。
匍匐於佛的腳下,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冷去。冰寒雪冷。在佛的眼中,眾生平等。蟲豸美女,皆是枯骨。
他,不會對任何人動心。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只是一刻。
我那自劇痛中掙扎出來的色相啊,竟成虛幻。
花開的時刻,靜靜地過去了。那朵花沒人採摘。零落成塵。多無謂的美麗。
我的牙齒格格地抖著。身上一時冷一時熱。在佛的透徹的目光裡,我感到自己從骨髓深處喀啦啦地碎裂。
恍惚中,我聽到維摩詰說道:「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眾羅漢皆合十,口宣佛號。片刻之間,他們對我的不滿,消於無形。只剩深深的哀憫。我忽覺自己的可笑。想當初摩登伽女意欲誘惑阿難尊者,亦是徒勞無功,終被點化皈依空門。我,不過是一隻蟲豸,竟妄圖得到佛的愛戀!
佛是誰?縱使花如雨落,亦片不沾身。我這俗世的愛慾,怎近得他?他身周的三丈方圓,我永永遠遠,不可逾越的距離。
我惶惶地環顧四周。飄浮的香氣。長明的海燈。菩薩羅漢,各得其所。這無嗔無怖的極樂世界。每個人都享受寂滅的幸福。唯有我,只為一念愛起,這極樂頓化地獄。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在寂靜的佛殿裡,我哇哇地嚎啕大哭起來。
丫鬟捧著食盤上前,屈膝行禮:「洞主,請用飯。」
我道:「放在桌上。下去罷。」
丫鬟去了。我伸手從盤中拿起一個饅頭,雪白的,熱氣裊裊上升。咬一口,肉香自唇舌沁入肺腑。好香。我閉上眼睛,享受進食的樂趣。
無端歎了口氣。我在人間,已多少年了?不算也罷。眼見一個個朝代興了又亡,愚蠢的人類,為這點點的方寸之地,爭到頭破血流。我都懶得去看。
原是居住在中原的。貪圖那裡地大物博。但後來我發現那是戰爭最頻繁的所在。從黃帝逐蚩尤開始。商湯趕走了夏桀,周武趕走了商紂,此後列國春秋,秦漢魏晉,一路混戰到今。沒誰能夠永久存在。每個人都說自己弔民伐罪,理直氣壯。每個人都祭天祭地,煞有介事,鐵打的江山萬萬年。
又怎麼樣?還不是一個一個,在我眼皮底下,被滅掉了。
嚥下饅頭,再歎一口氣。真是煩人呀。燒不完的連天戰火,聽不盡的遍野哀鴻。所以我乾脆離開那裡。
聽說如今那兒是李家的天下了。國號大唐。聽說眼下有權永遠理直氣壯的那個人喚作李世民,起了個挺好聽的年號叫貞觀。聽說他把那片地方搞得花團錦簇,安居樂業的。
但這些都與我無關。經過我多年的考察,我發現離中原很遠的一個偏僻小國比較安寧。這個國家裡,全都是女人,故大家於胭脂花粉的興趣,遠比對王圖霸業濃厚得多。它的名字叫西梁女國。
我便在此國邊界定居。也開山立戶,辛勤地經營了一個華麗的洞府。裡面桌椅床櫃,綾羅綢緞,婢仆下人,樣樣俱全。
我的大門口立了一塊石碣,上書碗口大的黑字:毒敵山琵琶洞。
琵琶抱在我懷裡。日長無事的午後,我遣開婢女,坐在花亭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彈奏。四根弦在指下顫動,流瀉清亮湍急的聲音。琵琶的聲音,總是那麼急促,像是趕著要抓住什麼似的。尋尋覓覓,跌跌撞撞。盲目又迫切。
——要快,不然來不及了。
我渾身一顫,琴聲戛然而止。把臉貼在琵琶冰涼的面上,琴弦陷進肌膚,微微疼痛。琵琶。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只有它陪在我身邊。從天國到人間。
在那西方的極樂世界,我彈過一次琵琶。當我年少的時候。是的。年少。多美好的詞。那時這個美麗的身體,初初誕生。潔白纖細的半裸的女子,懷抱琵琶在雷音寺長長的大殿上狂奔。佛啊,她是這樣的純真無邪,一心渴慕著你,你看見麼。
我閉上眼睛。前塵洶湧地淹上來。那無塵無垢之地,偏瀰漫了我的前塵。
為什麼我的存在,始終是那裡的褻瀆。
那一天我的哭聲震動雷音寶殿。匍匐於地上,我情願放棄剛剛修得的人身,重新變回醜陋的蟲豸。我讓班駁凹凸的硬殼一點一點,覆蓋我如玉的肌膚,我讓修長的雙手變成恐怖的巨螯,我讓這雲鬢花顏,毀壞成猙獰烏黑的面目。佛啊,我知錯了,我不該對你有非份之想。我不該妄圖用色相去誘惑你,至高至聖的佛。我不該把凡俗的愛慾帶進這清淨空門。佛啊,求求你不要趕我走,我寧願做回爬蟲了。我不要做人,我只求你許我永遠匍匐在你的腳下。只要能看到你就好了。我的慾念死了,我的心死了,真的真的。佛啊,求求你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
在廣大的雷音寺裡,渺小的蟲哀哀地苦求。週身的肢節,在地上痙攣著,格格地敲擊著青石地面。它是那麼的無助而醜惡。
羅漢不說話。菩薩不說話。尊者不說話。
佛不說話。
旃檀的香氣靜靜地飄著。油燈放出光明。那是世人眼中的苦海明燈。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我回頭了,我悔改了,可是我為什麼看不到岸。佛,你不肯對我說一句話。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佛棄絕了我。
佛棄絕了我。
佛棄絕了我。
他負著行李,在山間的小道上趕路。天色漸漸暗下來了。他抬頭看看天,西邊的天空滿佈著變幻的雲霞,光彩流動,一輪扁圓赤紅的太陽,靜靜地下沉。
得加快腳步了。他想。根據地圖,此地離西梁女國僅有五里路程,如果走快一點,大約不到天黑,便可進城了。西梁女國……
他按了按背上的包裹,臉上不覺露出笑容。這個包袱裡面,全是蘇州最好的胭脂花粉,花鈿香油。早就聽說西方有一奇異的國家,國中無一男子,漁樵耕讀,皆是裙釵之輩。想這邊地鄙鄉,哪裡見識過大唐紅粉的妝扮?這些精緻的物事,拿來這群女人中間,還不爭搶一空?便是要個天價,想必她們也是爭先恐後的。此番千里迢迢,雖然辛苦些,也就值了。
運氣好的話,興許有個異國美女垂青,就走上桃花運了……他嘿嘿地笑了起來。
轉過一個山坳,他忽然聽到一陣繚繞的樂音,清清亮亮,彈珠濺玉地,如仙樂乍離雲端。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分明是極高妙的琵琶。他暗暗讚歎。蘇州教坊裡那一曲纏頭不知數的喜眉姑娘,也不能彈到這樣。
他著了魔似地,被那樂聲牽引著,兩隻腳飄飄蕩蕩一路尋了過去。
那女子坐在一棵大龍爪槐下面。
身上胡亂纏了一塊褐色粗布,蠻夷女子,不知羞恥,那塊布自兩臂以下才開始纏,裸露著豐圓的雙肩與一雙藕臂。小腿半露,兩隻赤足踏在泥土上,猶如塵埃裡開出來兩朵白牡丹。那布極粗極陋,越顯得膚如凝脂,讓人恨不得一口吞下去。懷中抱著一面黑漆琵琶,彈出琮琮仙音。
她頭頂上,龍爪槐的枝椏張牙舞爪地恣肆伸展。
他驚呆了。剛剛念及艷遇,艷遇便出現了。並且是如此純樸原始的艷。在大唐哪裡得見?這女子彷彿才從大地中生長出來的一株植物,汁液飽滿,芳香欲流。
不知不覺,他已站在她的面前。
樂聲暫止。他低頭,無措地望著她。
「過路的大哥,你從哪裡來?」女子的聲音,懶洋洋的醇厚,滯澀嬌媚。聽了會醉人的。他喉嚨發乾,一顆心,已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小可大唐人氏,特來西梁女國販賣胭脂花粉。姑娘……你可也是西梁國人?」
她抬起頭來對他一笑。看清了她的臉。烏黑的頭髮潦草地挽在頭頂,一無插戴。素著一張臉,不施脂粉,但眉心處一點殷紅的痣,如未凝的血珠,散發邪氣的誘惑。他如遭雷擊。
幾縷亂髮散落下來,沿修長的脖頸滑落,被微微的汗黏在胸前那一片雪白上。盤曲纏繞。他吞嚥著口水。從不曾知道,黑與白,是這樣要命的鮮艷。
艷。便是這個字了。這女子粗樸到了極致,素到了極致,卻也艷到了極致。這艷,不是人所能夠抵擋。
她終於開口說話了:「我家就在附近。」
完全答非所問。但,他心旌搖曳了。轟轟的巨聲,響於耳際。
她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重又低下頭去撥弄起琵琶來。
那勾魂攝魄的聲音。
水晶簾。
紅綃帳。
鴛鴦錦。
人,成雙。他喘息著伏在枕上,一隻手指緩緩地在身邊女人的眉間滑動。
他在撫摩她的紅痣。那晶瑩欲滴的妖艷的一點紅。它蟄痛他的眼睛。
「是天生的麼?」
她不語。只微笑著點點頭。然後捉住他的手,將它移至她的胸前。
那觸手柔若無物的溫軟。他的手指輕輕地沉陷。
他顫抖了。片刻之前的欲仙欲死,尚在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氾濫。令人軟弱的極樂。在家鄉的時候,他也不是沒領略過女人的滋味呵。那嬌弱的玉婉,豐柔的蕙嵐,甚至強悍冶艷的娉娉。但,這些女人都不曾令他如此刻這般地,失去 一切的力量,只想死在她的身上。他的眼前,煙花怒放,萬念俱灰。
這女子帶他脫離人間。不論是上天堂亦或下地獄,他都是要跟她去的。
他把臉埋藏在她腿間。有茸茸的細草掃過他的唇。聞到又腥又香的氣味,燃燒他僅剩的神智。他喃喃地說:「小妖精。你這個小妖精。」
她的手揉搓著他的頭髮。他忍不住了,一躍而起,壓在她的身上。凝視著她天真的眼睛,他用雙手捉住她的臉頰,發出類似歎息的聲音:「我一定要娶你。你叫什麼名字?」
「毒。」
「你叫毒?」他詫異地重複道:「多奇怪的名字。」
「但是我就叫毒。」她嬌媚地笑著,伸出一隻潔白的手輕輕摸著他的眉毛。「你說要娶我,是真心的麼?」
「自然是真心的。我要帶你回大唐,讓你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我要給你起一座小樓,讓你住在最繁華的地方。你一定會喜歡。」他許諾著。「毒,嫁給我。」
「你真的喜歡我?你肯為我死麼?你願意為我死麼?」
「我願意。只要你跟我走。我什麼都肯。」
「你說你願意為我死。」
「我願意為你死。毒。我願意為你死。」他模糊地低語著。慾念又起。他伸出手去捉她那只在他臉上不停摸索的小手。
他握住了一件冰涼堅硬的東西。
那是一隻,黑褐色的,邊緣鋒利的巨螯。他的手指被割破,鮮血滴在她雪白的胸膛。
艷艷的,一點紅。
女子在他身下,眉心的痣發出妖異的光。
「來人,把他拉下去。」她用那只螯靈巧地沾起他的血滴,放在口中吮吸。
來不及害怕。他已被兩個婢女拖下床來。她們力大無比。
「你……你……」他跪在地上,牙齒打著戰。
婢女躬身道:「洞主,這人如何處置?」
「做人肉饅頭。」她意猶未盡地吮著那只巨大的螯鉗,忽然把眼睛盯在他身上,格格地笑了:「你不是說你願意為我死麼?這是你自己說的。現在你有機會為我死了,是不是?哈哈,你願意為我死!」
「毒……」
她歎息著:「男人,你很蠢。但是有一句話你說對了。我真的是個妖精。」
她厭倦地揮了揮手,令婢女將他拖下去。他的雙腳在地上不甘地蹬踢著,憤怒地吼叫:「妖怪!妖怪!我瞎了眼,愛上你這個妖怪!魔女!沒有人心的!」他的怒吼漸漸變成絕望的嚎叫。「是我活該,我為什麼要愛上你?你誘惑我,魔鬼!我該死!我該死!天啊——我怎麼會愛上一個魔女,我作了什麼孽啊——」
女子跳下床來,用另只未變成巨螯的纖手托起他的下巴。
「男人,在你死之前,我要讓你明白一件事。」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天真明亮。「作孽,並不在乎你愛的是誰。如果那是孽,就算你愛的是佛,他也會變成你心裡的魔。你明白嗎?」
她的微笑,漸漸擴散了蒼涼。
他沒機會反駁了。他一路蹬踢著塵土,被拖下去了。
女子赤身在華麗的臥房中走動,帶著惘然的笑容。她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哀嚎。
她打開那男人的包裹,逐件檢視。宮粉,胭脂,額黃,翠鈿,桂花油。來自軟紅十丈中的一切令女人美麗的魔法。但,她美麗給誰看?曾經有一個時候,她是美麗的。有不沾泥塵的身,有純白熾熱的心。只是到頭來都成無謂。
她喚來婢女。「這些東西,賞給你們罷。」
新出籠的饅頭盛在漆盤裡端上來了,熱騰騰地冒著白氣。這景象真是好看。
我在一張花梨木小几上刻下一道印痕,深深的。這几面上已經有七百三十八條刻痕。我刻下第七百三十九條。我記錄著那些路過的男人。
我記得最初這張小几是平滑如鏡的。但是漸漸地,它在一個又一個男人的經過中,變得班駁醜陋,佈滿纍纍的傷痕。我微笑了。我的容顏,永遠膚如凝脂。很久以前,佛說色身無常,皮囊不過是暫時的居所,剎那便朽壞。我保住了這無常的皮囊,但我的心早已腐爛得不可收拾。
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
這茫茫的塵世裡,一個又一個男人與我短暫地交會。他們愛戀過我。在那情慾纏綿的時刻,我相信他們是愛我的。
佛不愛我,但人愛我。這虛幻的色相,足令凡人不克自持。我滿足了他們的慾望,然後收集他們的肉體和靈魂。只是他們的溫暖,激情,親吻與汗水,在我心底爛出來的那個大洞裡空空地墜下去,永遠填不滿那瘋狂的飢餓。
只因我無法忘記佛的光明。所以我墮入萬劫不復的黑暗。
對佛的愛慾是我的孽。對我的愛慾又成為那些男人的孽。欲欲流轉,孽孽相因,永無窮盡。這滾滾的滾滾的紅塵啊。我的淚水墜落。
每個男人在肌膚相親後都發誓要娶我。共度一生。白頭到老。我喜歡聽他們說這話,就算明知道不可能實現。諾言多美麗,令人遺忘生命的空虛與荒涼,只可惜不能長久。所以我寧願選擇吃掉他們。盟誓的瞬間成為永恆。沒機會變質了。
我拿起一個饅頭,細細地咀嚼。他的溫度與氣味滑進我的腸胃,多麼香甜。我滿足地歎了口氣。能夠填充的,至少還有食慾。
我這樣的,蛇蠍女子。
西梁女國最近熱鬧得很。是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熱鬧。連我這地處邊境的琵琶洞都有所耳聞。聽說來了四個從東土大唐西去取經的和尚。
和尚是男人。
這個國家沒有男人。女人靠飲子母河的水傳宗接代。過去偶有外邊的男子來這個國家,不是還沒踏進城門就成了我的食物,就是被國中婦女殺害,割下肉來做了香袋。
難道這個世界上魔無處不在。我是妖精,但那些俗骨凡胎的女人,心中亦有如此淒厲的殺機。太長久的荒蕪與寂寞。
這四個是唯一的幸運的例外。據說其中一個是唐王的御弟,赫赫有名的玄奘法師,另三個是他的徒弟。據說三個徒弟相貌猙獰,神通廣大,有降龍伏虎之能。或許因為如此,他們才在這個綺麗而危險的國度裡得保性命罷。
又有傳言,西梁的女王看中了玄奘,欲以一國之富,招他為王,自己甘願為後。這事已經盡人皆知。
我坐在洞府裡聽婢女們議論著這段佳話,七嘴八舌,其中不無羨慕之意。嘿嘿地冷笑。我倒要看看,這世上有沒有真真心如鐵石的佛門弟子。
女王長得很美。杏眼桃腮,盤得高高的髮髻正中插一隻累絲點翠的金鳳,鳳口中銜著的珠串在額前搖搖曳曳,一如那動盪的芳心。
我隱身在柱後看她。她正執筆,在一張紙上描畫一個男人。女王顯然蘭心慧質,人像從無到有,一點一點在她手下呈現出來,栩栩如生。只見那人,身形修長,丰神俊朗,唇紅面白,目似寒星——好一個翩翩濁世的郎君。那一筆一筆描下去,都是愛意。綿綿勾勒,濃濃著色,她將自己的靈魂糾纏在這些線條裡。她認真地抿著嘴,彷彿在經營一項驚天動地的事業,但是笑,笑從她的眼睛裡,漫漫地漫漫地溢出來,止也止不住。誰也不能,讓東流的春水回頭。
我歎了一口氣。她完了。她真的愛上這個男人了。她的筆,她的唇,她的笑。傻子都知道。
這男人真的就這麼好麼?令她顛倒若此。也不過是個稍稍登樣些的男人罷了,她知道他什麼?一個萬里迢迢來的陌生人。他只是路過她這裡。但,誰說色相只是虛幻?為什麼不會是他的三個徒弟,單單是他?我把投注在女王臉上的目光轉向那幅畫。他長身玉立,一襲大紅袈裟垂曳到地——
啊,忽然之間,一根鋒利的刺貫穿我的五臟六腑。多少劫之前,我第一次在漫天的花雨中看到佛,他眉間有金色光,照徹無量世界。我的眼光,從蓮花瓣的縫隙中,沿著紫金袈裟壯麗的衣褶一路滑上去——那慈悲的無情的袈裟啊。我的指甲刺進自己的手心。
有女官宣道:「大唐御弟晉見陛下。」
女王的粉臉霎時通紅。她慌慌忙忙,手腳笨拙地,捲起那幅畫像。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她不是「陛下」。她是個春心萌動患得患失的小女人。
那傢伙來了。邁著莊重的步子,一臉的正氣凜然。
「陛下,貧僧師徒四人已在貴國迎陽驛耽了不少時日了。今日特來請問陛下,何時倒換關文,讓貧僧等西去?」
「御弟,你看這朵牡丹開得可好?」她指給他看。「大唐的牡丹,和我國的一樣麼?」
「花開見佛,心即靈山。」尋常的機鋒,明顯的拒絕。
她只作不懂。「御弟,牡丹雖好,若無人見賞,也便白白地萎謝了。多麼可惜呀。看花須及時。」她企圖用花花草草,這些幼稚的手段,博他心動。
玄奘道:「陛下,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
女王不懂這賊禿含混的言語,容光煥發。也許她以為他說的天國,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那個天國。但我看得太清楚。他不會為她留下來。他不會。他的生命,是獻給佛的——
女王的眼波盈盈脈脈。她根本就不像一國之君。成大事的人,必須冷血。但她為了這一個男人,祖宗的基業,萬世的尊榮,可以毫不在乎,輕輕拋卻。這花花江山,抵不上他一根眉毛。
只是她捨得王權富貴,他卻不肯破戒律清規。她只要數十年平凡的雙棲,他要的卻是孤獨的永生,清淨的不朽。
我冷笑了。你以為這世上真有不朽這回事?
我開始憐憫她。這個美麗的愚笨女人。她太柔太軟太善。就算玄奘再冷酷,再無情,欺騙她,遺棄她,踐踏她的一片真心,那完全是在一個冠冕的善行的名義下實施的暴行——她都不會恨他。我看透了她。多少年後,不相干的人們提起這回事,會翹起大拇指誇一聲玄奘好和尚,不為色誘,佛心堅定,是我大唐的驕傲。但她得到什麼?
等待她的,只有心碎。而且成為旁人的笑料。她將孤獨一世,到她老了的時候,她還會滿懷柔情地回憶起年少時遇到的那個英俊的大唐御弟,癡癡地想,他不能愛我,因為他有更偉大的事要做,他是多麼高尚啊——她並且會對他充滿感激,為他所給予她的甜蜜的傷害——
這女人天真善良得令我對她陡生恨意。
他與她同乘鳳輦出城來。三個徒弟,牽了白馬隨於輦後。民眾百官,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好不風光。
她挽著他的手,眼角眉梢那醉意快要把全身都融化。他已經答應與她成親,倒換了關文,今朝兩人共送三個徒弟上路,回宮後,今晚便是合巹之夕了。啊,終於皆大歡喜。她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但我在等待著那必然的結局。我知道它一定會來。就像斗柄指北,玄奘一定向西。那是他命裡的方向,沒有停留。
女王臉上一片坦蕩蕩的喜氣,毫無疑慮。玄奘親口答應過不會走的啊。她全心全意地信託著他。如一切單純美麗的女人,她們的愛情象花,任性而迷茫地開放,相信蝴蝶來了就不會走。他說過的,他不離開我。男人的諾言,死死地握在手心,就算等成了望夫石,他說過的話還是石中的玉。
但一個蛇蠍女子,透過花好月圓的美夢,眼光可以直抵那冷酷的底紋。因為心已爛成一個無底的空洞,所以沒有任何幻想。
世界上沒有花開不敗的諾言。
我等著他的證明。
「陛下請回,讓貧僧取經去也。」——他果然說了。斬釘截鐵,義無返顧。在一個恰當的時機。好和尚。我淡淡冷笑。
女王的臉,因震驚過甚,反而麻木。那一瞬間她平靜如死人。所有的女子,在這種時候,都是這樣的反應。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她以為她不信,那就不會是真的。
——「你說過的,你不離開我——」我不等她說出這句話,平地掀起一陣旋風,將玄奘攝去。
我不要她眼看著他一步步遠去。
玄奘坐在錦墩上,神色驚疑不定。
「女施主,你將貧僧擄來此地,究竟意欲何為?」他竭力保持莊嚴。但我看得出他已經六神無主。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這是一個微妙的遊戲。「玄奘,那女王以一國之尊,傾城之容,情願下嫁於你,你為什麼不要她呢?」
「阿彌陀佛。貧僧乃出家之人,榮華富貴,於我如糞土。」
「那花容月貌呢?」
「紅粉骷髏。」
「金銀美女你都不要。你到底要什麼?」
「貧僧只願取得真經,弘揚佛法。」
「弘揚佛法有什麼好。」
「佛法無邊,普度眾生。倘若天下人人向佛,則無殺害心,無貪慾心,無恐怖心,無纏礙心。」
我沉吟片刻。「玄奘,你說佛會救人出苦海麼?」
「阿彌陀佛,女施主,你若能一心向佛,佛必救你。我佛慈悲。」玄奘虔誠地說。
「我曾經一心向佛,但佛並沒有拯救我。因為我做過一件錯事,佛不肯原諒我。」
玄奘溫和地說:「女施主,佛門廣大,你真心悔改,佛一定會給你一條自新之路。佛是最慈悲的,怎麼會不原諒你呢。」
是啊。佛門廣大。佛門廣大。但我並沒奢望成佛成聖,我只願以最卑微之身侍奉於他的腳下,廣大的佛門,不能容我。為什麼?為什麼?我已經,那麼渺小!
我哈哈狂笑起來。
玄奘有些害怕了。他說:「女施主,你還是放貧僧走罷。我的大徒弟孫悟空神通廣大,如果他知道你把我關在這裡,他不會放過你的。」
這木頭般的和尚居然也曉得威脅人。
我懶懶地道:「這事慢慢再說罷。想來你也餓了,先用些點心。」
他拿起一個饅頭。「多謝施主。」正欲咬下,又想起來,「施主,請問這饅頭是葷是素?」
「人肉的。」
玄奘象被火燒到一般地,將那個饅頭拋得老遠。「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原來你是吃人的妖魔。快放我走!」
「我是不會放你走的。」我逼近他。「我要和你做夫妻。」
玄奘根本不會依從我。我很知道這一點。他太堅定了。他是個真和尚。
我就是恨他的堅定。那一塵不染的態度,令我胸中掀起洶湧的回憶。前塵氾濫,那久遠以前的凌遲的疼痛,又席捲全身。這麼多年,都不放過我!我做錯了什麼?因為我愛了佛,就要得到這樣的沉淪?
玄奘縮在床的一角,厭惡而恐懼地看著我的裸體。他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著一隻醜惡的蟲豸。啊,這個肉眼凡胎的和尚,看到我的真相。
我在他面前,撫弄著自己全身上下絲緞般的肌膚。這個完美無瑕的色身,已經是第二次,被棄如敝屣。我聽到自己發出哭泣般的笑聲。
我纏繞著玄奘,做出種種淫靡不堪的動作。我鄙視這個庸懦無能的男人,且明知徒勞,他不可能被我誘惑。但,在他的掙扎中,我得到惡意的快樂。
我只是不想我一個人受折磨。那太寂寞。
在我關禁玄奘的期間,他的徒弟們上門來要人。我與他們大戰了兩場。
第一次,我蟄了孫悟空。第二次,我蟄了豬八戒。
他們敗逃。我是險勝。
我很清楚,我勝得太僥倖。玄奘的徒弟果然非同凡響。尤其是那個孫悟空。什麼神通廣大,簡直是通天徹地之能。我相信他生來就是要做英雄的。一個不敗的英雄。他那條金箍棒,隨時可以把我砸成肉泥。我都不知死過多少回了。要不是我那條尾巴的話。
聽說孫悟空銅頭鐵骨,曾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裡被煉了七七四十九天而毫髮未損。但我的一蟄,令這天地化育的石猴也疼痛難當。
他大叫一聲苦也,拖著金箍棒負痛而逃。豬八戒在後叫道:「師兄!等等我!」
看著他們逃走的身影,我隱隱聽到豬八戒問道:「師兄,你怎麼了?那婦人使了什麼厲害兵器?」那猴子喊道:「了不得!倒馬樁毒!倒馬樁毒!」
喊聲一路遠去。我微微地笑了。
什麼倒馬樁毒。那是我幾世幾劫的情,幾世幾劫的怨,幾世幾劫的等待。那裡面,有我所有的純潔與墮落。死了的夢想,死了的善。佛念。魔意。人情。罪孽。這一切,在漫長的歲月裡,一點一滴,煎熬成毒。
大羅神仙也當不起的複雜。
我想盡辦法折磨玄奘。我抓來活人,在他面前凌遲碎剮。一地的血,淒艷地流淌。我便在血泊中糾纏他。玄奘無法可施,唯有緊緊閉起眼睛,膽戰心驚,不停地念佛。但是那人一聲聲慘厲的嘶叫,刺進他的耳朵。他快要被逼瘋了。
我把手掌浸入鮮血,然後抹在他的臉上。腥氣刺鼻。玄奘嘔吐了。
「玄奘,你睜開眼看看。你若再不從我,我就讓你跟他一樣。」
「我……我寧可死了,也不從你這妖孽!」
那人終於斷氣了。玄奘偷偷把眼睜開一條縫,一看,又嚇得幾乎暈去。
「這只是一具皮囊罷了。你幹麼這樣?我不殺他,過幾十年,他照樣是一堆血污枯骨。早死幾天,晚死幾天,有什麼分別?」
他像個白癡一樣,只知翻來覆去念叨著:「我不與你這妖孽說話。我要西去拜佛求經。我不與你這妖孽說話。我要西去拜佛求經。」
在殘暴的殺戮之後,我心中忽然安靜下來。我道:「玄奘,你知不知道,我就是從那個西方佛地來的。」
他驚訝地瞪了我一眼。很明顯,他不信。
「我誕生在靈鷲山。我曾經,追隨在佛的左右,在雷音寺,我聽了億萬年的經。那時候,我離佛很近——」我緩緩地說。寂靜的淚,在心底無聲地浮上來。
玄奘道:「你休想騙我。你這妖孽。」
「玄奘,你可知我為什麼成為妖孽麼?因為我心中一直有佛。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我告訴你玄奘,佛是我心裡的魔。」
玄奘憤怒了。他忘記了恐懼和端莊。他瘋狂地喊:「胡說!你敢說這樣褻瀆我佛的言語!你是個十惡不赦的妖孽!妖孽!妖孽!」
他不停地喊著妖孽。漸漸地,他的尖叫在我耳中成為模糊的嗡嗡聲。在滿室濃烈的血腥氣裡,我忽然聞到久遠以前的,那旃檀的香,與血腥味交纏成難以分辨的一團。我看到那個從滿地褐色碎片裡站起來的女子,她潔白如玉,天真迷茫,不染片塵——我也曾有過,這樣純淨的時刻呵!
我低下頭看著遍地的血肉臟腑。淚湧。啊,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佛,什麼是魔。旃檀與血腥的氣味,我再也分不清。
我愛過,堅信過,等待過。到頭來,剩得一身的毒,兩手的孽。
愛著佛的我,最終成了魔。
玄奘的歇斯底里的叫聲,縈繞耳際。妖孽。妖孽。妖孽。
若我從不曾見過佛,我的終生,就不過只是一隻平凡的蟲。在泥土裡爬行覓食,渾渾噩噩,很快就了此一生。或者修成人形,找一個尋常的男人,結成柴米夫妻,過上幾十年平淡的生活。生兒育女,荊釵布裙。
但,那一場繽紛迷醉的花雨啊。花雨中,他破顏微笑。
只一眼。
我流著淚對玄奘說:「佛顏,誤我一生。」
是對佛的渴慕,把我燃燒成了一團疼痛的火焰。所到之處,吞噬了無數的生命。
那罪惡滔天的烈火啊。
維摩詰說: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我躲在一棵樹後。
多少年沒有看到過觀音菩薩了。她還是那樣聖潔高貴。跟從前一樣。
她被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和尚包圍著。
菩薩道:「你們也不必驚慌。早有注定,三藏取經,必經九九八十一難。這只是他的一難。可以化解。」
我全身都冷笑起來。原來!
我回頭了,我苦求著,我放棄做人,而佛門廣大,都不肯容我。原來,只是因為注定。只是因為注定我要做這個碌碌的人九九八十一難中的一難!來考驗他向佛的信心。我億萬年的沉淪,只是因為這荒謬的注定。原來。
我生命的意義,只是如此。
我並沒有憤怒。亦無怨言。不,我誰也不恨。佛沒有欺騙我。菩薩沒有欺騙我。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人欺騙過我。
但是生命本身,不過是一場精美的騙局。
菩薩道:「它本身原是個蠍子精。前者在雷音寺聽如來談經,如來見了,不合用手推它一把,它便轉過鉤子,把如來的中指蟄了一下,如來也疼痛難禁。要除此妖,唯有去東天門光明宮。。。。。。」
我已經聽不見她在說什麼。我慢慢地走回洞去。我不會放了玄奘。我會等待他們來救他。帶著從東天門光明宮請來的我的剋星。既然注定我是他九九八十一難中的,一個小小的波瀾。就讓該發生的一切,如最初的安排發生罷。雖然我不知道是誰,是誰在安排。
我微笑著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經知道自己的結局。
當那只五彩大公雞的啼聲傳入我耳中時,我感到渾身酥軟,失去所有的力量。我癱倒在地上,現出原形。雲鬟,玉臂,纖腰,還有那顆妖艷的眉心痣,通通消失。我終於,變成一隻醜陋瀕死的蠍子,在泥土中掙扎,吐著綠色的汁水。
原來這虛幻的色相,始終只能是虛幻。
我是這個樣子來的,便也這個樣子去罷。
我聽到他們打破了洞門,吶喊著衝進來。
有人向我身上吐唾沫。是誰?我已經不關心了。
豬八戒摩拳擦掌,高高地舉起了釘耙。他說讓俺老豬築爛了這個害人精。
我看到釘耙帶著呼嘯的風聲向我落下來,閃耀著白光。
在它落到我身上之前的一剎那,我忽然看到——
在那莊嚴的雷音寶殿裡,渺小的蟲苦苦哀求,無人理睬。海燈。檀香。羅漢們寂靜的臉。佛不說話。我用盡全身的氣力,逾越了佛身前那三丈方圓的清淨禁地,撲向不說話的佛。
佛伸手推來。啊,我與他,最初的與最後的接觸。我感覺到,佛的體溫。
他是有溫度的。多好。
我揚起毒鉤,狠狠地,狠狠地向佛的手指刺去——我要讓他疼痛!
因此,他會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