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頹廢的城市,每一個夜晚,都有人去買醉。我喜歡深夜遊蕩在空曠
的街上。經常可以遇見那些喝醉的男人女人,我朝他們笑,尖叫,甚至露
出原形,他們不怕我,只有他們不怕我。我是一個醉死的鬼,我叫百媚。
我抱著雙臂,在路燈下慢慢走著。我老是覺得冷,死的時候,我穿著
一件絲綢長裙。生前認識我的人不知道我已經死了,我的家人也不知道,
他們以爲我正在某一個衣錦之鄉過著好日子,沒有人供奉我。我只有這一
件衣服,夏天,冬天,就這樣了。
陰司不收留我。他們說我是自己醉死的,死因薄上沒有關於這一條轉
世投胎的規定,要等到閻王爺補充了規定,再發落我。我無處可去,只好
日夜在街上閒逛。
有時候我看見一個穿白色絲綢裙的女子倒在這條街上,淩亂的頭髮,
化著妝,鮮紅的血染在她胸前,閉著眼睛,臉上有著奇怪的笑意,身邊走
過許多行人,卻沒有一個人看她一眼。我知道那是自己前世的印象。酒鬼
死時,也能記得自己的樣子。
我搖了搖頭,這個死相不好看。兩個牛頭馬面朝我走了過來,他們笑
嘻嘻地說:“醉鬼,閻王有令,今天就是你轉世的日子了,一會有一個穿
著黑衣服長頭髮喝醉了的女人經過這裏,她就是你的替身,該怎麽做不用
我們教你了吧?”
我點頭,露出白牙齒,吐一口血出來,朝他們做了個鬼臉,說了聲:
“謝謝。”怎麽做?我已經練習了幾千幾萬遍了。我覺得慘白的臉上有火
燃燒起來,今夜,我就可以轉世投胎。
我站在路燈下,我用手撫了鬢邊的發,有風吹來,多清冷的風呵,多
漫長的歲月。燈下,我手背上的皮膚呈出青紫的顔色,指甲太長了,沒有
丹寇,中指處那一痕淺色,戴過誰送給我的指環?我已經不記得了。我站
在風裏,無聊地用牙齒咬著指甲。舉手看,尖銳如刀,暗暗光華。
我擡頭看了看遠處樓頂那座熒光大鍾,正指向12點,她快來了。我歎
了口氣,希望她喝得醉一點,那樣她死的時候,就不會至於太痛苦。
夜晚的街道真髒,風呼嘯盤旋在城市的上空,垃圾隨風滿地翻滾,誰
家店門的招牌,在風裏咣咣地響著,路燈明滅不定,大街上空無一人,一
如我死的那個夜晚。
一如我死的那個夜晚。呵,我記得那個有風的深夜,我獨自一人,一
手拎著酒瓶,一手拎著鞋子,哼著歌,搖搖晃晃走到這裏,遇見了他,和
她。
我喝了很多酒,可還是認出了他。不及躲避。他們站在路燈下,冷冷
地看著我,仿佛在看一個不太好笑的笑話。我搖搖晃晃地走過去,笑嘻嘻
地對他說:“明媚,你來接我的嗎?我知道你會來接我的。”
他微笑著轉過身去對身旁的女子說:“小扇,她就是我以前的女朋
友,百媚。”那女子無聲地笑了一下,轉過頭去,偎在了他的肩上。她有
著長長的黑髮,隱約看見眉稍一顆朱砂痣。她叫小扇。我知道她聞得見他
身上的味道,煙草和他的體味----我熟悉的味道。
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拉了拉明媚的衣角,撒嬌地說:“我們走吧。
我聞不得烈酒味呢。”
我大笑起來,扔掉了酒瓶,對她說:“你就是叫小扇的女人?他夢裏
叫著的名字。聞不得酒味?哈哈,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酒是什麽味道
的。”
我笑著,笑得喘不過氣來,走過去攀住他的肩膀,對他說:“明媚,
我認識一個人,他很愛我,對我很好,很溫柔,很帥,不花心,陪我走過
了兩個月零三天;我還認識一個人,冷漠,自私,自以爲是,朝三暮四,
卑鄙無恥。不知道你是哪一個?兩個,我都愛,很愛很愛。”
他粗魯地一把推開了我,惡狠狠地對我說:“如果早知道你走這條
街,我會繞開的。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沒救的女人,沒有男人會愛你!你
只配做酒鬼!”
我站立不穩跌倒在地,一頭撞在了石階上。笑,笑得五臟六腑都在翻
轉,笑出了眼淚。血順著石階流下來,從我的頭上,我的嘴裏。
我躺在肮髒的大街上,看著他們驚慌地遠去。呵那個長髮飄飄的誰的
女人?那個風度翩翩的誰的背影?我累極了,慢慢閉上了眼睛。
十二點的鐘聲響過了,我看著街對面走來的一個人影。腳步踉蹌如飄
搖的水草,一頭黑髮垂在纖腰,遠遠就聞到一陣酒氣。我按捺住激動的
心,站在路燈下,靜靜等她走過來。
我看著她,忽然張大了嘴巴笑了。我無論無何也沒有想到,這個我要
殺的替身,居然是小扇----風拂過她的長髮,我看見了她那張我永遠忘不掉
的臉,她眉稍的那顆朱砂痣。
她睜大了眼睛看了我一會,也笑了,花枝亂顫,“我認得你,你是百
媚。你已經死了,是我害了你。你今天是來討債的是不是?”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它們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我明白了閻王的用
意:我殺了她,我得到了平衡,她無怨無悔;欠下的帳,不論生死,總是
要還。我下定決心,朝她走過去。
“小扇,不管你這樣是爲誰,我都會殺了你。我並不恨你,只不過命
裏注定了你是我投胎的替身。”我大笑著,伸出手去撫摸著她的風裏翻飛
的長髮,從未有過的快意,“呵你是爲了那個叫明媚的男人嗎?真好!等
到你轉世投胎的時候,你必要和我一樣,殺一個爲情醉生夢死的女子,挖
出她的心。小扇,這樣的女人世上有很多,你不必擔心,呵呵。”
她任由我的手撫過她的頭髮,她的臉,一動不動,眼裏卻有火燒。我
明白她眼裏的絕望和痛苦,我在她眼睛裏看見了從前的自己。我將手輕輕
放在了她的胸前,“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嗎?小扇,你如果有未了的心願,
我轉世之後,會盡力幫你做到。我還要提醒你,你只能殺上天指定給你的
替身,錯殺了別人,你將永不超生。”
她忽然伸出雙臂輕輕環繞著我,歎息著說:“百媚,謝謝你給我的忠
告。你身上好冷呵,你死後,我沒有燒過一張紙給你,這些年,你就穿著
這身衣服嗎?明媚終於離開了我,娶了另一個女人,這顆心,我早已經不
要了,你拿去吧。”她說完,靜靜閉上了眼睛。
我點點頭。我沒有理由不成全她,我沒有理由不成全自己,我等了太
久了呵,我這麽冷,這麽寂寞。看著自己的鋒利十指慢慢地插入她的胸
膛,我們微笑著,沒有任何思想。
鮮血又一次染紅了我的白綢裙。我看著手掌中溫熱跳動的心,支離破
碎的心,倒在我腳下的小扇那支離破碎的身體,心裏充滿了快意。我用雙
手托著那顆心,向冥界緩緩飄去。
我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個白色的房間,百葉窗外,有很燦爛的陽光。
我轉了轉頭,看見眼前晃動著一個男人溫柔的笑臉,我怔怔看著他,想不
起來好象在哪里曾經見過他。
我似乎又感覺到冷,死是冷,生原來也是冷,不禁皺了皺眉頭。那個
男人連忙把我抱起來,嘴裏哄著說:“噢噢,我的小寶寶怎麽皺眉頭了,
冷嗎?還是餓嗎?乖,不哭,爸爸帶你去找媽媽哦!”我乖乖地閉上眼
睛,笑了,原來他就是我的父親。生命真美好,人世真美好。
這是個清朗的冬天的早晨,昨天晚上我的爸爸一夜未歸,而我和媽媽
都睡得很好。早上起來媽媽幫我穿好了衣服,電話響了,媽媽去接電話,
順便把一個玩具娃娃放在我手裏。媽媽接完電話,突然發瘋一樣一把將我
從床上抱起來就往外跑。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媽媽抱著我沖進了一堆人群裏,她把我抱
得那樣緊,以至我很不舒服,哭了起來。媽媽抱著我的手忽然鬆開了,旁
邊有人迅速把我接了過去,我才沒有摔下來,我看見媽媽暈倒在地上。
我聽見周圍一陣歎息聲:“這一家人真可憐,剛生了一個女兒才幾
天,父親就被人殺死在了大街上。”有個老太太悄悄說:“怎麽會這樣
哦?說不定這個小孩和她父親命裏是相克的。”有人小聲罵道:“別胡
說!這個時候怎麽說這種話?要短陽壽的!”
我低下頭去看,我的爸爸躺在地上,衣服被什麽東西撕開,胸前滿是
暗色的血,他的心臟已經被誰挖去,我看見他的眉梢,被人用鮮血點了一
顆美麗的朱砂痣。
我手裏的玩具娃娃落在地上,它和我的父親躺在一起,一樣安詳。我
擡起頭張望天空,明媚的陽光刺著我的眼睛,我低低喊了一句:“小
扇。”周圍是嘈雜的人群,沒有人聽得懂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