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譚暉是醫生,他自然有足夠的理由證明那個孩子不是他的,因此他才會想方設法逼花子把孩子打掉。
接下來花子發現引產的孩子被做成菜肴供人享食,性情大變,才會走入極端,修習秘法豢養小鬼——乖乖,然後才有了多人奇異慘死的事件。
從反證法來說,首先,阿芳和顧大頭已經證實了豢養小鬼的事實,奇異慘死的屍體更是不容忽視的鐵證。但是由此往上推,所有線索的源頭卻因為顧大頭的一句話而突然消失。就象一個憑空出現的人,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這顯得不符合邏輯。
那麼,問題出在哪里?
我又一次想起了行雲所說的“筆管抄”請鬼法。看樣子有必要把譚暉的鬼魂召出來了,但願他能把這一斷層補上。
直到東方發白,我結束與顧大頭的一夜長談,乘電梯自這豪華酒店的14層徐徐下降。肉體雖已疲累,心神卻仍如一部精密機器般,毫不懈怠地高速運轉。
顧大頭的故事中有許多個人經歷的部分,殊不缺乏令人驚心動魄,盪氣迴腸的情節,但除非我打算寫一部《我的黑道故事》此類小說,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奇妙的偏偏就是,在關乎整個事件來龍去脈的幾個關鍵環節上,他與阿芳各自講述的卻出現了截然不同的分岐。
除開前面提到的那一點,另一個關鍵,則是顧大頭明確地表示,那天劉華天、古廳長、喪標、阿健、耗子五個人那天在朱紫坊,也就是現在長春藤前身聚會,桌上菜肴豐盛至極,朱紫坊的招牌菜蹄膀便叫了兩份。
但是絕對沒有什麼噁心的食嬰慘劇。因為這次聚會牽涉到天上人間集團一個極為重大的舉措,因此顧大頭帶著手下保安守在包廂左右,每上一道菜都由他親自檢查過,再端進去。
朱紫坊的蹄膀在福州鼎鼎大名,我也曾經到安泰路的新店址去品嘗過幾次。肥瘦相間的蹄膀被烹煮得極為入味,口感滑膩幼嫩,入口即化,毫無油膩感,令人印象深刻。
從兩個人各自闡述的基準來看,顧大頭的確不愧軍人出身,每件事情都說得一板一眼,而且都是其親身經歷,可信度很高。而阿芳的故事可以視為花子與她的私房話,經由她整理,再加以部分的推斷,使其前後貫穿起來。
我是一個很理性的人,所以我相信顧大頭的話。但這並不代表我對阿芳的話就全盤加以否定。
一方面,空穴來風,事必有因,即使是轉述,我也想不出花子為什麼要捏造出這樣一個故事——從目前的狀況來看,有許多難以推悉的證據證明除了幾個疑點,後半截的故事並非虛造;另一方面,顧大頭也同樣向我證實了乖乖的存在,只是“他”出現則稍有不同。
在故事講到最後面的時候,顧大頭慘笑著拉開睡衣,將上身展現在我的視線裏。
酒店桔黃色的燈光投射在他骨瘦如柴的胸前,照出的是一片如石灰醃漬過的慘白肌膚,上面浮現著大塊觸目驚心的黑斑,一個個深不見底的小指大孔洞緩緩沁出黃白相間的膿液,散發出屍腐般的惡臭。
這股惡臭和空氣中彌漫的香水味道混合在一起,刺激得我胃部一陣猛烈抽搐,差一點嘔出來。
“醫生說這是死人身上才有的屍斑,我和花子……現在也不知道還算不算活人……”顧大頭自顧自地說著,一邊拿起床頭櫃上的裁紙刀,在手間把玩,突然手指一個漂亮的轉動,裁紙刀嗤地一聲輕響,逕自沒入了他左肋下。
陡然的變故令我震驚不已。顧大頭卻若無其事地把裁紙刀輕輕拔了出來,肋下自然又多了一個深洞,膿液摻夾著少許鮮血噴灑出來,似乎要向我證明什麼,染得白色的睡衣上一大片污漬。
接下來顧大頭花了半個多小時解釋,讓我終於明白到他生不如死的痛苦。
養鬼的方法其實並不是他從什麼鄉下老家求回來的秘訣.只是有一次花子思戀引產的孩子,悲傷難抑,為了勸解她,顧大頭編了個養鬼的故事來哄她開心。沒想到被花子記在心裏,纏著鬧著要他教她養鬼。
顧大頭實在是深愛這個女人,最後只是藉口回鄉求秘訣,四下搜尋,在一個地攤上買到了本印製粗劣的《旁門左術大全》。將其中的“養鬼致富法”背熟,權充所謂風水先生的傳家秘訣講給花子聽。
沒想到花子深信不疑,依足了“秘訣”中的方法,買來一個據說是古墓中挖出的童偶,將木制童偶的頭部掏空,塞入亡者的遺物——不知道花子從哪里找來幾片嬰兒指甲和幾根幼小的人骨。封好後設置香位,日日夜夜供奉不止,還依法每隔三天以針刺破手指向童偶上滴血。
“招出來了嗎……”話一出口,便有一股詭異無比的顫慄感瞬間彌布到我全身,一下子令我的思維凍結起來。
顧大頭的眼神毫無懸疑地告訴我——招出來了。
就是在這樣一個荒誕不經,充滿了搞笑行徑的方式中,顧大頭親眼看著乖乖從一個淡淡的虛影,日復一日地真實起來。雖然他第一眼看到“他”時,同樣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至為奇怪的就是,明明自已沒跟花子發生關係,明明劉華天等人並示食嬰,偏偏在這樣一個並不存在的前提下,小鬼“乖乖”不但被招了出來,而且還令顧大頭有著一種奇妙的感覺。那感覺就是:這是他的血肉,他和花子的孩子。
之後的發展都在我意料當中。父母對骨肉的疼愛天性,令他也加入到以血肉哺育乖乖中去,即使他明知這樣做的不對。
然而乖乖在迅速吸幹了他和花子的精血,把他們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後,做出了更進一步的進化。
先是樓上胡大爺的小孫子睡夢中被吸成了乾屍,接著三樓的趙三哥,二樓的流鶯姐妹都陸續以慘不忍睹的方式死去。一個樓道的住戶被駭得倉皇搬走,員警面對這樣的怪案件束手無措。
“……我悄悄趁花子清醒的時候,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她。我並不想把她或者乖乖出什麼差錯,但是我也不想再傷害無辜的人,我寧可我們一家三口搬到郊外別墅去住。該閉上眼的時候,就一閉眼睡去好了。可是,我沒有想到。”顧大頭神情有些黯然地說:“又一次飼血的時候到來,花子瘋了一樣把我按住,用剪刀在我身上戳出血洞……”
我屏住了呼吸,想像一個柔弱嬌小的女孩突然變得瘋牛一般,大氣都不敢呼一口。
“……其實根本不用這樣,只要她說一聲,我這條命都是她的,一些血又算得了什麼……後來我才知道,她也是身不由已。因為我後來才發現,到了飼血的時候,我便逐漸失去對這個身軀的控制,象噩夢一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已用刀子,就這樣,一下一下地在身上戳出一個,又一個的洞,一個又一個……”
他的聲音始終沒什麼變化,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已毫無干係的故事。我這個唯一的聽眾卻聽得寒毛直豎,恐懼不已。
五月的福州是全年裏最美的季節。北回歸線附近吹來的海風常在午後帶來暖洋洋的細雨,催開溫泉路上一樹樹的蝴蝶花。
心情輕鬆愜意的時候,我常會迎著雨絲在這條路上漫步,嗅著空氣中涼絲絲的芬芳,看著紅的粉的花瓣在空中打著旋飛降,又在行人匆匆的腳下零落成泥。
那時候,總會莫名地懷疑身在夢中。只是這一次的夢久了些。
街頭燈火亮起的時候,結束了一天忙碌的工作,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仰首看著滿樹繁花,心中突然沒來由的一陣酸楚。
單身兩年了,本以為已經淡忘那個遠在香港的身影,在聽完阿芳和顧大頭的故事,為他們的悲歡哀樂感歎後,禁不住又想起了她。
原來呵,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即使時間的塵埃將它層層埋沒。可是總會有那麼一天,會陡然間讓你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人,一些事。
在公司裏埋首工作的時候,朋友們一個個借機溜過來問我事情的進展,噓寒問暖,死纏爛打地不肯離開。我唯有樹起冷漠的假面,看著他們無奈地離去,唯有在心裏許願,等事情一結束,就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他們聽。
至於知情的顏姐姐和阿磊,我也僅僅告訴他們事情有了新的進展,具體如何,還要等張大隊長和行雲的回信。
我並不想告訴他們,張曉軍已經打過來電話,很憤懣又很無奈地告訴我,高層有嚴厲的命令,調他去負責一件棘手的大案,這邊唯有暫時擱置。
也就是說,已經有幕後的黑手,在干預我們揭開這重黑幕。前面的道路越來越明朗,卻也越來越詭譎莫測,將會遭遇到的是什麼,我完全無法預料。
顧大頭結了我一個暗示,如果我能解開前面的幾個謎團,他會瞭解這一切。他所指的“瞭解”,我相信包括向員警自首,意味著天上人間集團的覆滅,也意味著幾位省一級的高官落馬。其中的風險可想而知。
我已別無選擇。
路燈將斑駁的樹影投落在我身上,不遠處仍是人來人往。剛踏上那座離家不遠的小橋,走進一片高樓的陰影中,頸上猛地吹過一陣涼風,一陣寒意一下子爬滿背脊。
我努力控制自已不回頭去看,因為即使什麼也沒看到,也會令我心神大亂。因為我知道,背後什麼也沒有,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分外令人膽戰。
握緊手心的鈴鐺,快步走過陰影,穿過陰森森的小巷,看到熟悉的裴先仙府前一明一暗的香火,才發現全身都僵直得動彈不了。
獨居的斗室裏仍然是靜悄悄地一無所有,黑暗的角落又仿佛隱藏著什麼,這樣的念頭足以使人發狂。我發誓事情一過馬上搬走,無論如何也要找人合租,再不要這樣孤寂到病死都沒人知道。
“啪”,桔黃的燈光一下子讓房間裏亮起來,就在那一瞬間,眼角似乎有抹黑影閃過,定神去看時,卻什麼都沒有。
我定了定神。
遙遠處傳來的車鳴人聲中依稀夾雜著一些奇怪的聲音,似乎是從隔壁那間上鎖的空房裏傳出來,像是老婆婆的咳嗽聲,又像是踮著腳尖走路的響動。
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南方真好,連空氣中都滿是濕潤的味道。每一次從北方出差回來,下飛機的時候我總會這樣感恩。
人的一生有多少次在生死邊緣徘徊,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很容易就準備好玩筆管抄需要的道具,其實也就是一把簽字筆,都是公司發的。我關掉燈,坐到寫字臺前。
閉上眼,我開始冥想關於譚暉的一切。
多虧張曉軍在即使受到上面的壓力時,仍然把查到的關於譚暉的資料傳真給了我,不然我對他瞭解還真是一鱗半爪。
譚暉的背景並不簡單。他的父母都是省醫藥公司的高級幹部,一個是副廳級,一個是局級。在這個醫藥市場仍由國家常控的年代,權力之大,只消一星半點,便足以令他一輩子衣食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