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離奇哀怨的塵封往事,一種無孔不入的森冷感覺,一個奇詭家族的驚世秘密!
青柳鎮首富沈家的小少爺在啐盤之喜時扔出一道吉兇難定的異卦,不久之後厄運降臨沈家……有人離奇失蹤,有人頻頻遇“鬼”,有人死而復生,重重迷霧之下究競掩蓋了怎樣的真相?
=====================================================
一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他還記得第一次念這句詩時,他才七歲。教書先生頗動情地反復吟頌著,說這是幾千年來歷代文人墨客公認的《詩經》中最為優美哀惋的詩句。那時的他卻不覺得好在哪裏,只顧和那年才五歲的她一起傻乎乎地笑,因為覺得先生搖頭晃腦的樣子活脫脫正在吐絲結繭的胖頭蠶兒。
可是如今呢?
斷壁殘垣,蓑草萋萋。有誰能想到這裏便是二十年前青柳鎮首富之家。
雪,漫天而下。風,呼號悲泣。雲,墨染碧空三萬裏。
今時今日,還容他不懂麽?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清,同治十年。
青柳鎮有兩位神算,都無卦不準,也都有點怪脾氣。兩人素有嫌隙,可到底是什麽嫌隙卻又無人知曉,反正各自占了南北半鎮從不往來,因此鎮上的百姓便以南北半仙分稱。
有南半仙的地方,絕不會看到北半仙;有北半仙的地方,也絕不會看到南半仙。這於青柳鎮,是婦孺皆知的常識。實際上也從沒有人敢同時邀請南北半仙。在青柳鎮人的眼裏,這二位就是神仙下凡,誰敢犯神仙的忌諱?
然而今天,兩位半仙卻碰頭了。
南半仙見了北半仙,一聲冷哼;北半仙見了南半仙,雙目一斜。同一個大堂,仍是一個站南一個站北。眾人都知道這二位的脾性,個個兒識趣地繞開。於是,賓客濟濟一堂,唯獨他二人周圍荒蕪,越發顯得氣氛僵硬。
有人笑道,這二位輕易勸不得,只能等沈大善人開解了。
那一個說,可不是,除了沈大善人,還有誰能把南北半仙都請動了。
說話間,忽自門外傳來一陣開懷大笑,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爺子並一個年輕後生走了進來。老爺子且笑且向眾人連連拱手,說,老朽和犬子在前門忙於迎客,怠慢各位之處萬請海涵。
眾人連說,沈大善人言重,言重。
原來,老爺子就是沈大善人,後生則是他的獨子。沈少爺也於去年得子,取名沈慈。今日乃是沈慈晬盤之喜。
要說沈府在青柳鎮的地位,絲毫不比南北半仙差。沈府是遠近響當當的醫藥世家,傳到沈大善人是第九代,醫術精湛不必贅言。單說祖傳秘藥長生湯,那可真是延年益壽能袪百病的神藥。據說此藥配方是沈家先祖於夢中得仙人傳授,乃沈氏傳家之寶,就是兒子,不到老子行將就木之際也不知道配方究竟如何。數代以來,青柳鎮上哪家哪戶沒受過沈家懸壺之恩?更難得的是,沈家代代都是菩薩心腸,時常周濟貧窮。知道他家心善,許多花子就專在沈府門前候著,沈大善人也不氣也不惱,有多少便安置多少。
這樣好的人,誰能不敬重?
只有一樣不好。沈府一直香煙稀薄,雖然每一代沈老爺都要娶好幾房夫人,可總只得一個男孩兒,連女孩兒都難再有半個。要說善有善報,沈家不配子孫滿堂還有誰家配?要說沒有善報,好幾次以為要斷後了,又偏偏老來得子。總之沈家的命脈就如同春蠶吐絲,絲雖細,不到身死絲難盡。
沈氏父子陪賓客談笑不幾時,乳娘抱著小沈慈出來了。
眾人見沈慈長得眉目清揚,齊聲稱贊。沈氏父子滿臉喜色。
早候在一旁的丫頭立刻奉上晬盤,有玉,有筆,有書,雜七雜八堆得滿滿的。
沈大善人抱過沈慈讓他抓。
幾百雙眼睛跟著沈慈的一雙小胖手搖來晃去。只見他先摸摸玉,後碰碰果子,最後抓起一只荷包,裏面意思著放了幾枚銅錢。
眾人又賀道,小少爺好福氣,將來定要家財萬貫啊!
沈大善人笑道,承各位吉言。
話沒說完,沈慈忽然把荷包往地上一擲,裏面的銅錢骨碌碌滾了出來。
眾人都一怔,隨後有機靈地說,小孩子家拿得累了,無忌無忌。眾人一叠聲地附和,沈氏父子的臉色才又好轉。
丫頭正要去撿銅錢,突然響起一聲暴喝,慢著!兩道身影急急擠入人圈。
眾人都被唬得一跳,滿堂寂然。仔細一看,原來是南北半仙。怪道剛剛那一聲響如震雷,蓋因兩人同時大呼合為一聲。
只見他二人還是分踞南北,盯著一地銅錢猛看。看著看著,皆大驚失色。不同的是,一個驚中帶喜,一個驚中含懼。
兩人擡頭,目光相接,卻都不開口。忽然極有默契地撥開人群,聚在角落裏耳語。
南北半仙竟會有如此親密的舉動?這可叫眾人都傻眼了。又不敢妄自打擾,只得一個個面面相覷。他們哪裏知道,此時南北半仙遭受的震驚恐怕是他們一輩子也想不到的。
南半仙說,今日之卦非同小可,不敢妄斷,請兄長賜教。
北半仙嘆道,小弟見識短淺,數十載都不曾見過如此大兇之卦,恐有差池,還望兄長賜教。
南半仙訝然道,大兇?莫非小弟誤聽了?
北半仙察覺事有蹊蹺,反問,兄長所判如何?
大吉。南半仙道,依卦象所言,此子是大善之人,與佛有緣。
荒謬。北半仙不覺斥道,明明是大兇之卦,此子豺狼本性,不出十八載便會骨肉相殘,自滅家門。
初時二人怒目相對,須臾都似想起了什麽,一起轉身又去看一地銅錢。這一回就顛倒了個兒,南半仙居北,北半仙居南。看得越久臉上血色越少。
半晌後再擡頭,二人都已滿頭大汗。他們終於有了統一的答案,這一卦居然是。
二 影卦。二人異口同聲道。
關於影卦,並沒有任何形式的文字記載。所有的,不過在少數善蔔高手之間口耳相傳的一個故事。
相傳商朝末年,殷太史和西伯侯同以善蔔馳名天下。一日,有人獻給紂王一名絕世美女,紂王一時興起,便和左右道,孤王嘗聞太史與西伯侯善占,不知誰更勝一籌?今日不妨皆為美人一占,看此女入宮是兇是吉。
說罷便命美人親手裂龜,太史西伯侯同解一卦。
二人對面而觀,殷太史大驚,西伯侯大喜。紂王觀二臣神色迥異,心中疑團頓起,因西伯侯爵尊,便命西伯侯先奏。
西伯侯奏曰,恭賀大王。此卦實乃大吉。蔔辭曰,莠草除而嘉禾生,朽樹雕而良木成。得此女必能以仁伐不仁,以德平不德,成就傳世王業。
當時,殷商頗受戎狄之苦,久戰難勝。紂王聽了西伯侯一番解說,便認定掃蕩群夷只在朝夕,當下大喜。
不料,殷太史奏曰,臣觀此卦大兇,主月升日沈,有山崩河枯之象。月者,陰也,即指女子;日者,陽也,即指男子。月升日沈將謂女代男主,禍起宮闈。山河者,江山社稷也。山崩河枯實乃國祚斷絕九鼎易主之兆。宜速殺此女!
殷紂王素來喜順惡逆,又貪愛美色,怫然大怒道,汝不聞西伯侯先前何解?乃敢妖言惑眾!今日是汝自取死耳!遂喝命殿前武士推出去斬首。
西伯侯知道太史性情耿直,從來都是依卦直言,連忙領群臣請紂王息怒,稟道,太史言出必有因,待臣再細細察看。
於是繞卦再觀。走到太史方才站的位置,果見卦象大變,由吉轉兇。
西伯侯暗暗稱奇,回奏紂王道,太史並非誑言,臣亦不曾判錯,實因此卦大有蹊蹺。正觀為吉,反觀則為兇。一占兩卦,吉兇難定。請大王定奪。
紂王這才收了怒氣,笑道,區區一個女子,不過侍奉孤王沐櫛罷了,有何能耐幹擾國運。說罷,先免了太史死罪,又著宮人將美人送進後宮。
這個美人就是妲己。
十數年後,武王伐紂,殷商覆滅而周朝建八百年王業,既應了殷太史大兇之解,也應了姬昌大吉之說。
但影卦畢竟不見任何記載,甚至文王著周易,演伏羲八卦為六十四卦,也不見有這一卦。如果真有此卦,別人不記載,何至於連文王也不見著?可見是後世編派的了。
不想,今日卻叫他們碰個正著。南北半仙生平第一次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沈氏父子見二人神色古怪,又遲遲不肯開口,不免有點兒急了,問,二位到底看出了什麽?
南北半仙打了個對眼兒,回道,方才小少爺隨手一擲,竟得了一卦。
沈大善人忙問,是吉是兇?
北半仙回道,此卦我二人生平僅見,疑是傳說中的影卦。
何為影卦?
南半仙道,鏡中影像,水裏倒影,都會變左為右,易上成下,此卦正看為吉,反看則為兇,吉兇顛倒有如鏡中水裏,所以名為影卦。說著同北半仙一同拱手致歉道,非是我二人不願坦言,實在是見識有限斷不得吉兇,恐怕誤了小少爺的前程。
連南北半仙都斷不了的卦,該有多古怪?人群裏開始傳出嗡嗡嗡的議論聲。
沈氏父子也不好受,忐忑難安。
眼見滿堂喜氣越來越淡,突然外面一陣混亂,沖進來一個花子。眾人嫌他酸臭難聞,紛紛捏起衣袖掩住口鼻。
花子視眾人如無物,兀自往地上一蹲,邊撿銅錢邊嬉笑道,命自天定,奈何憑人力妄度?平白浪費了幾個好錢,不如給花子我買酒吃!
這時,沈府的兩個下人隨後趕到,連忙跟沈氏父子討了饒,揪起花子就走。
沈大善人聽這花子寥寥數語倒不平常,趕緊喝住兩個下人道,不許無禮,快放開老先生!待下人退走,上前幾步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問,老先生特來造訪,不知有何賜教?
花子卻不理他,反盯著他懷裏的小沈慈看了又看,忽然頓足痛哭,俄頃,又仰頭大笑。惹得眾人一驚一乍,都以為這花子瘋了。只有沈大善人越發覺得花子必非俗人,不肯怠慢,更上前一步行禮請教。
這一回花子竟轉身就走,嘴裏不成調兒地哼唱,善即是惡,惡亦是善,是善是惡,終須到頭!
遂揚長絕跡。
沈大善人臉色微變,若有所悟地看向才滿周歲的沈慈。
沈大善人現有一妻三妾。
如今的夫人姓楊閨名文琴,是繼室,和故去的原配夫人是堂姊妹。原配夫人十八歲嫁進沈家,直耗了十年,連蛋也沒生一個。男人總要指望兒孫滿堂,饒是沈大善人這般講理的也不能再等十年。況且沈家這樣的家世,沈大善人這樣的人品,早幾年自願送女兒作小的就把鐵門坎兒也踏破了。沈大善人只得對原配夫人說,我知道原是我家命中註定煙火稀薄,不怪你的,可總不能叫沈家斷絕在我手上,你也不必埋怨,縱然新娶進兩三房,或有子有女,也是你的兒子閨女,叫她們一聲姨娘罷了。原配夫人雖然心中淒苦,無奈自己身犯七出之條不被趕回娘家就是丈夫可憐了,再者丈夫所說字字在理,何苦爭一口閑氣,便低頭從命了。誰曉得二夫人進門兒才半年,原配夫人卻又有動靜了,九月懷胎生下了少爺沈原,把個沈大善人高興得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覺。可沒幾天,原配夫人不知得了什麽怪病,連沈大善人也沒能醫過來,熬不出一個月就兩腿蹬直了。臨死前哭哭啼啼地哀懇,說,咱們沈家也算百裏內的大戶,往後不能沒有個當家管事兒的主母,我堂妹文琴自幼聰明靈俐,《列女傳》都是熟讀的,如今正是二八待嫁,你要是看得入眼,就娶來做填房吧。沈大善人七竅玲瓏,哪裏不明白夫人的意思,她是怕自己走得早了,將來沈原受欺負。更何況自打夫人有孕,楊文琴就一直在沈府陪著,兩人早相熟的,索性順水推舟應下了。如此,一年喪滿後,楊文琴順利嫁入沈家。
三 可憐原配夫人盼兒子盼了十幾年,好不容易生了一個,到頭來卻成了別人的兒子,豈不是枉使心機閑計較,終為他人作嫁衣。
二夫人姓李名玉嬌,娘家是有名的富賈,專做絲綢生意,北京城裏都有店鋪。單看李玉嬌的人,倒不像出生商賈,說話輕聲細氣進退有度,全沒有商人的厲害算計。全府上下,誰不說她最好侍候。只可惜進門後肚皮總不見圓。
沈大善人等了六七年,還是只有一個兒子,難免心裏又不舒服起來,於是娶進第三房。三夫人是鎮上丁屠戶家的女兒,名叫月紅。丁家銀錢也略有些,加上丁月紅是獨女,人又長得神仙似的,所以雖是賤戶,爹娘也不怠慢,從小兒學正經人家的小姐一樣養著。這丁月紅真真是個厲害角色。也不知是不是沾了娘家的殺氣過來的,最會支使人,但有丁點兒不如意,便恨不能揭下你一層皮。偏偏又最會在沈大善人面前撒嬌弄癡,倒落得別人千般不是,她一個人委屈得了不得。大家夥兒恨她恨得咬牙切齒,又怕她怕得膽顫心驚。進門第三年有喜,沈大善人滿心以為又得一個孩兒,活該她惡極生悲,跌了一交生生摔沒了一個成形男孩兒。從那兒後也再不見動靜,為人總算乖覺了些。
四夫人珍晴新進門兒還不滿一個月。沈家從來都是分兩頭置辦藥材。一頭由大掌櫃的負責,辦的藥材和別的藥材鋪沒多大區別,另一頭由沈大善人親自去辦,專辦制長生湯的配藥,絕不經外人手。上個月沈大善人又去置辦藥材,偶然跟友人同遊溫柔鄉,碰上了花魁珍晴。見珍晴言談舉止頗不俗,細問才知她原也是書香門第裏的小姐,火燒圓明園那年,和父母一起從北京逃難出來,不想半路走散才被賺入青樓。沈大善人半是傾心半是憐憫,便給她贖了身。和家人走散時她才六歲,記得的事兒不多,只記得原來名字叫珍晴,如今既然脫了身便仍用以前的名字。
男人們在前廳吃酒取樂,女眷們就在內宅治宴。李玉嬌丁月紅前後腳到,沈原的媳婦兒柳靜嘉也在,白煞煞著一張臉發呆,活像魂魄出竅。
李玉嬌走去一握手,冰涼,驚道,莫不是病了吧?
柳靜嘉也不答她。丫環只好代答道,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早幾天就這樣了,少爺說少奶奶這是心憂神傷,可又不知道到底憂什麽傷什麽,今早醒來越發厲害。
李玉嬌道,怎麽不請老爺看看?
請了,可老爺忙,總不得空兒。
丁月紅湊過來看了看,說,這光景不是跟剛懷上的時候又一樣了麽?還有坐月子那會兒也是,成天價木木呆呆的,該不是撞邪了吧?
李玉嬌趕緊道,三妹不要關心則亂,咱們沈家世代懸壺,陰司裏積了厚厚一本功德簿呢,哪裏有邪可撞!我看,少奶奶這是略著了些涼,不妨事。說完,叫丫環扶柳靜嘉回房歇著去,自己和丁月紅照料著。
忙了半天,也不見楊文琴和珍晴來。
丁月紅氣咻咻地往椅上一靠,搖著帕子道,大的不來倒也罷了,小的也不來。瞥了眼李玉嬌,故意嘆了口氣接著說,合著拿咱們中間兩個尋開心呢。
其時李玉嬌端了茶正徐徐吹涼,喝了兩口又放下,似乎並沒聽見。
丁月紅看看四周吵鬧,向李玉嬌歪過身子,用帕子半掩著嘴道,二姐,我真替你不值。進門兒你最早,年歲你也最長,大家都沒一兒半女,憑什麽她騎到你頭上去了。
李玉嬌笑道,三妹說笑了,少爺難道不是大奶奶的兒子?不等丁月紅開口,拿起丁月紅面前的茶盞塞進她手裏笑勸道,這是今年的新茶,香得很,你坐著細細品味,我且去招呼客人。說罷,轉身和他人說笑去了。
丁月紅自覺沒意思,灌了一大口茶,方有些解恨。
放下茶盞的功夫,一個小丫環匆匆跑過來回話,四奶奶來了。
丁月紅正沒處撒氣,劈頭罵道,跑什麽跑,急得跟死了娘似的,又不是什麽正經奶奶。
小丫環唬了一跳,委委屈屈地低頭站到一旁。
那邊珍晴帶著貼身丫環雪霽剛好一腳踏進房裏,把丁月紅的話聽得一字不落。雪霽十歲那年和父母逃荒走散,要不是珍晴賞她一碗飯吃早就餓死了,對珍晴的忠心自不必說。又是個直性子,聽這話有辱慢珍晴的意思,便要回嘴,叫珍晴扯了一把才忍住,可面上終有不平。珍晴也不是怕丁月紅,須知她也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主兒,所慮的不過進門不久,不想太早撕破臉罷了。可心裏還是氣惱的。她雖陷在泥淖中多時,但從不曾忘自己也是清白書香出身,可恨賣入青樓時太年小,只知惜身不懂愛節,以為還能和父母相見,比及長大了,早在青樓中浸出一身的淫蕩氣味兒,縱然一頭碰死也和貞節烈女沾不得邊兒了,何苦隕了身子還遭人恥笑。然而到底是心強氣傲的人,最聽不得別人拿這個說她。
於是索性拿出十二分的風流,臉帶桃花,步步生蓮。
眾人看得發癡,單單丁月紅看得眼裏噴火。
珍晴見了李玉嬌,客客氣氣地喊了聲兒二姐,見了丁月紅,面上還是客氣。三人次序坐好,旁的丫環立刻端茶的端茶,捧果子的捧果子。內中有一盤瓜子。小丫環正要放珍晴那一盤,雪霽眼捷手快地擋住道,這瓜子兒是新炒的麽?
小丫環答道,是前些日子一並置辦存著的。
雪霽便將盤兒推回去道,這瓜子兒,我們小姐可不吃。
小丫環有幾分伶俐,陪笑道,姐姐唬我呢,都聽說四奶奶素愛嗑瓜子兒的。
四 雪霽正色道,騙你做什麽?我家小姐愛嗑瓜子兒也有講究,只要新的不要陳的。陳的哪有新的香。你這盤都不知道幾時的陳貨了,雖則外面看著像新的,其實內裏的香味兒早跑得七七八八。哪裏能跟新的比呢?
小丫環只當她真說瓜子兒呢,笑道,姐姐既這麽說,這就給奶奶們都換了。
丁月紅氣得臉上通紅,怎奈雪霽沒有一個字明指著她,只得硬忍下。
珍晴笑罵雪霽道,我又不是見不得陳的,你倒會扯出一堆話來。
一會兒,新瓜子換上來。珍晴斜靠椅背,一腿叠上另一腿,半露出尖削削的三寸金蓮。綠羅裙,紅繡鞋,正叫人想起一句詩:小荷才露尖尖角。
看珍晴嗑瓜子也別有趣味。白玉也似的手指就著捏起黑色的瓜子輕輕巧巧地翹成蘭花狀,兩片紅嫩嫩的嘴唇微啟出幾點貝齒,一聲脆響,便見丁香欲露未露地輕輕一掃,白白的瓜子仁兒就進檀口了。
嗑了沒幾顆,又有小丫頭報信兒,大奶奶來了。
眾人忙恭敬地站好。
楊文琴被好幾個丫頭婆子簇擁著緩緩走進來,懷裏抱著一只黑貓,毛皮油光發亮,兩只眼珠子碧綠碧綠的,看得叫人發怵。這黑貓個頭兒不小,蹲在地上時足有人的膝蓋高,分明一只小老虎。要說楊文琴生得弱不禁風,性子也軟弱得很,不知怎的竟然會養這麽一個兇物,而且走到哪裏都帶著。
李玉嬌三人向她問好,她溫和地一一回好,便領著眾人坐下了。
吃酒間,珍晴無意一瞥,正瞥上那黑貓。那黑貓竟也睜著綠幽幽的眼睛在看她。一人一貓視線碰個正著,黑貓忽然沖她打了個呵欠,盡露利齒血舌。那模樣兒竟不像貓兒打呵欠,倒像虎狼血肉饜足後的愜意。
珍晴掌不住打了個寒顫。
吃完酒,眾人撤了酒席,另簡單置備了果品繼續玩笑。珍晴多喝了幾杯,頭脹眼酸,實在吃不消吵鬧,和眾人再三告饒,才放她出來透一回氣。
雪霽扶著珍晴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擡眼望見一個頗有些荒廢的小院兒,院裏有一口水井,便跟珍晴說,小姐,那邊沒人,咱們去那兒歇歇吧。
珍晴半瞇著眼睛一看,笑道,誰說沒人,不是已經有一個先在那裏歇著了麽?
雪霽愕然地看看,仍是不見人。
珍晴點了點雪霽的腦門兒,指向院裏道,不就在那兒……話尾生生斷開。先前明明看見已有個女人坐在井沿歇息的,怎麽一錯眼就不見了。珍晴暗吃了一驚,酒略醒了一二分。
雪霽笑道,您啊,可真喝多了。
珍晴想想也是,便輕輕一笑,由著雪霽把自己扶進院兒裏。雪霽拿帕子鋪在井沿上,才扶珍晴坐下。
珍晴倚在雪霽身上略閉了一會兒眼,只覺背上一陣陣發涼,後脖頸兒不時被寒氣侵拂。心裏漸漸有點慌恐,便問雪霽覺不覺得背後發冷。
雪霽不以為意道,水井多是這樣的,因為打到極深的地下才有水,所以冬暖夏涼。如今正是六月心裏,自然涼得厲害。
聽雪霽這樣說,珍晴心裏舒緩了些,便大起膽子回頭看向井裏。這井深得很,黑黢黢的,看不到底,連水光也不見半點。看不多時,珍晴又怕起來。不敢再待下去,拉起雪霽匆匆回去眾人那裏。
一個下午,珍晴都心不在焉,腦裏動不動就閃現出在小院兒看到的女人。她的皮膚很白,白得甚至有點發灰,五官不很精致卻也清秀,算得上美人。不知為什麽,當女人的臉反復在腦裏出現後,珍晴忽然覺得匆匆一瞥中看見的女人,是在對她笑的。
用完晚飯不久,楊文琴便先回房了。大奶奶一走,眾人便如鳥獸散。
珍晴心裏仍有女人的影子,不免留心那荒廢小院兒,誰知走了多時也沒看見。
同行的李玉嬌見她一路張望,便問,四妹看什麽呢?
珍晴旋即笑道,後晌午出來,在一個小院兒裏歇息來著,明明記得並不多遠的,怎麽走了多時還看不見。
李玉嬌溫婉一笑,道,咱們家前前後後多少回廊庭院,就是我嫁進來二十年了,也還有不知曉的地方。四妹進府的日子淺,一時記差也不稀奇。
珍晴點點頭,隨口道,不過那院子很顯眼,應該很好找才是。像是許久不經打掃,荒廢得很,裏面尚有一口井。
李玉嬌腳步一滯,隨即展笑復行。珍晴眼尖看個正著。
李玉嬌面色不改地說,地方大了,難免有用不著的地方。些許小事兒,不值得咱們上心,四妹就別惦念了吧。語氣聽來很隨意。
珍晴卻覺得話裏的意思並不隨意,不禁疑竇暗生。
回到房裏,珍晴還在想荒廢的小院兒,一閃即過的女人,漆黑幽深的水井,以及李玉嬌看似尋常的話。想了半天也沒有理出個頭緒,卻又總覺得其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空擾得心神煩亂。
被雪霽連叫了數聲才醒過神來,擡眼一看雪霽手裏端著一碗淡黃色的湯水。說是淡黃,在燈下又略透著點兒紅。
小姐,你想什麽呢,丟了魂兒似的。雪霽微嗔著遞過碗。
珍晴一面笑著說沒什麽,一面湊過去嗅了一回,忙掩住鼻子問,這是什麽東西,一股怪味兒,難聞得緊。
雪霽一怔,回道,這是長生湯,送來的婆子說沈家的規矩,每個月初喝一回,小姐進府的時候已經過了月初,所以才從這個月算起。
珍晴滿臉厭惡道,什麽勞什子的長生湯,我看是短命湯。這味兒熏得人恨不得五臟六腑都吐出來,快拿走。說著伸手就推。
五 不是雪霽躲得快,一碗靈藥就作賤到地上了。
雪霽知道珍晴不愛吃藥的毛病又開始作怪了,埋怨道,瞧您說的,誰不知道沈家的長生湯是好東西。外面多少人捧著大把大把的銀子也難買到一杯半盞。端到自己鼻子跟前兒嗅了嗅,接著道,不是挺好聞的藥香麽。您看,老爺和大奶奶二奶奶都比同年的人看起來年輕十好幾歲,三奶奶更不必說了,明明三十好幾的人了,往您旁邊一站,就跟大不了幾歲的小姐妹似的。您啊,只當喝養顏湯好了。
可任憑她說出千萬種的好處,珍晴只管捂住鼻子站得遠遠的,當真避洪水猛獸一樣。只得作罷道,得,反正這會兒您也沒生病,用不著硬逼著您吃。可也不能糟蹋了,合該便宜了我。
見雪霽真要喝,珍晴又道,你也不許喝。
小姐,您也太霸道了吧,自己不喝就算了,連我也不許喝,真倒了不成?
珍晴沒商量地說,不許喝就是不許喝,趁早倒了。
雪霽沒奈何只得拿去澆屋外的花草。
等雪霽回到屋裏,珍晴又把她叫到跟前兒,吩咐道,明天,你去給我打聽打聽那個小院兒是怎麽回事兒。
雪霽一點就通,笑道,原來您魂不守舍半天就想那個院子呢?想了想接著道,其實我也覺得有些古怪。下午扶您去歇息的時候,那小院兒明明幾步就到的,怎麽回頭就找不著了。
珍晴心裏一緊,握著雪霽的手道,我原以為是我喝醉記錯了,可你並沒有喝一滴酒,如今也這樣說,可見我並沒有記錯。
雪霽點點頭應道,明兒我一定問清了的。
無獨有偶。
珍晴不肯喝長生湯,沈家還有一個人也不肯喝。
任憑沈原怎麽哄,兒子沈慈只顧搖頭晃腦地大哭,連一勺都餵不進去。看看兒子哭得小臉通紅,兩手亂舞,沈原只得作罷。然而沈慈還不罷休,兀自哭得撕心裂肺,連喘帶噎。
柳靜嘉歇了一下午,臉色還是不好,對兒子的哭鬧置若罔聞。
沈原只得仍舊自己哄。一邊心疼地拍著兒子的背,一邊苦惱地道,這孩子,怎麽一讓他喝長生湯,就活像要他的命似的。
房裏的丫環勸道,小少爺怕是不喜歡藥味兒吧,再大一點就知道少爺是為他好了。
手忙腳亂了一氣,沈慈總算睡著了。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濡濕,鼻尖也紅通通的,時不時抽噎一下,甚是惹人憐愛。
沈原滿懷初為人父的疼愛,把兒子抱到妻子身邊道,靜嘉,你看咱們兒子生得多好看?
柳靜嘉半垂著眼睛,一動不動,不久竟滴下一滴清淚。
沈原大吃一驚,連問幾次怎麽了,柳靜嘉都是默默流淚。急了一陣,猛然想起緣由,於是皺眉責問屋裏的丫環,是誰把小少爺扔出影卦的事兒告訴少奶奶的?見幾個丫環支支吾吾,便大怒道,少奶奶身上不舒服,我再三吩咐不許告訴,你們都當耳旁風了!
丫環們都嚇得卟通一聲齊齊跪到地上。
原來她們也不是存心,以為柳靜嘉在房裏已經睡著,便在外屋小聲議論著,誰知柳靜嘉並沒有睡著,都聽去了。
既是無心之過,沈原也不忍為難她們,訓斥了幾句就叫她們退下了。
沈原讓柳靜嘉倚在自己肩頭,低聲寬慰道,不過傳說裏的東西,你不要太上心了,況且只說吉兇未定,並不一定就是大兇。要實在擔心,我明日不去鋪上,陪你去寧國寺燒燒香拜拜佛,你看可好?
寧國寺香火鼎盛,都說那裏的菩薩靈。沈原不光為兒子,也為妻子。柳靜嘉時時犯這精神恍惚之癥,吃多少藥也不見好,怕是邪風侵身。
所幸柳靜嘉終於有了反應,在他肩頭輕點了點頭。沈原這才舒了一口氣,沈甸甸的心輕松了幾分。
可沈原怎麽也想不到,明日的進香非但沒有為他的妻兒禳災祈福,卻給他自己打開了一條通往死亡的快捷方式。
第二天,沈原一早便去和父親請安。
沈大善人習慣早起,連早飯都已用過,正坐在房裏擦一只玉戒。看見沈原來,便道,你來得正好,也看看這玉戒。
沈原點頭接在手裏。玉戒質地細膩,一看便知是上等羊脂玉,雕工也好,戒面兒上的一只龍頭虎晴利角,甚是威風凜凜。沈原連連贊好。
沈大善人說,這是咱們沈家的傳家寶,原想待你接手家業後再傳你,既然今日叫你碰上了,早傳晚傳也是一樣。說著忽然嘆了一口氣,不無惋惜地接著道,這戒指原本是一對的,一只龍,一只鳳。龍傳子孫,鳳傳媳婦。可那只鳳戒在你死去的娘手上丟了,至今也沒找到。如今就只好單把龍戒傳你了。
沈原自小孝順乖覺,忙勸慰道,好好兒一樣東西總不會平空沒了的,兒子以後一定留意,把鳳戒再找回來。
沈大善人也算了了一樁心事,便問沈原還有什麽事兒。聽完沈原的話,點頭允道,去進進香求個心安也好,你早上都不必去鋪裏了,下午再去。
沈原應了聲,便回房去了。
夫妻二人各乘一頂小轎,帶著一個丫環到了寧國寺。要說沈原以前也不經常拜佛。可柳靜嘉是很信佛的,嫁進沈家後,夫妻恩愛,沈原便常陪柳靜嘉禮佛。
時候尚早,來進香的人還不多,花子倒有十來個,或跪或坐,也有拄著根棍兒四處遊蕩的,逢人便少爺小姐亂叫一氣。一見沈原夫妻來,一個個疾步趕來,嚴嚴實實圍成一圈。不為別的,就因沈原夫妻都是心善的,每回進香碰見花子,總是挨個兒給錢,絕沒一次給過臉色。
六 沈原擡眼一掃,又看見那個瘋婆子,瘋婆子一如往常跟在眾花子的後面不擠也不搶,靜靜等他過來給錢,接了錢很周正地行禮道,謝謝少爺賞錢。
第一回時沈原吃了一驚,誰見了瘋瘋癲癲的女花子突然知禮識分起來誰都會吃驚。可看她其它時候行事又極昏聵顛倒,確是瘋子無疑。久而久之,沈原對這瘋婆子比別的花子多了幾分惻隱之心,待別的花子散了總多給些。
散完錢,沈原扶柳靜嘉一同進寺。沈原默禱完妻兒平安,見柳靜嘉仍在閉目頌禱,只得也閉上眼睛陪著。如此三五次,寺裏香客漸多,沈原恐怕人多不便只得開口催促。柳靜嘉這才緩緩睜眼,臉上說不清的虔誠,對著佛祖再三拜過。
沈原看著妻子缺乏血色的側臉,心中隱隱作痛。唉,她就是太多心事了,又不肯說,身子骨這才難好。
夫妻兩人又添了不少香油錢,便帶著丫環出寺。
方欲上轎,忽然聽到一陣吵雜叫罵。沈原回頭一看,卻是那瘋婆子在和一位錦衣老爺拉扯。因為離得遠,聽不清在爭吵什麽,只見瘋婆子任憑旁人怎麽打罵就是不放,似乎還在爭奪什麽。定睛一看,那位老爺也是相識的。
沈原少不得動了軟心腸,便叫下人先侍候少奶奶等一會兒,自己迎上去勸解。
那位老爺被瘋婆子攪擾得面皮漲紅,對沈原無可奈何道,沈少爺見笑,我哪裏會跟一個花子過意不去,況且又是個婦人,實在是她瘋病發作,沖將上來便要奪我的戒指。
沈原細細看去,那人被瘋婆子抓牢不放的手上確戴著一枚白玉戒指。令他吃驚的是,戒面上雕的居然是一只鳳凰。
瘋婆子一味和那人撕纏,反復嚷嚷道,大仙的戒指,快還我!
沈原聽得一頭霧水,好聲好氣地問瘋婆子,你說這戒指是誰的?
瘋婆子倒給沈原面子,暫時不跟那人使勁兒卻還是不松手,煞有介事地說,當然是大仙的,誰要拿了大仙的戒指,就會不得好死。說到後來,眼裏露出恐懼。
既然是大仙的,怎麽不叫這位老爺還給大仙,卻還給你呢?沈原順著瘋婆子繼續問。
瘋婆子不肯再答,又跟那人爭鬧起來。
那位老爺煩躁道,沈少爺,你跟一個瘋子說什麽話。這戒指明明是我花二十兩銀子定作好的,前幾天剛戴上手。
沈原便知不是自家丟的那只鳳戒。但看瘋婆子又哭又嚎,鬧得慘戚戚的,仿佛這戒指真與她性命攸關一般,心下老大不忍,索性向那人問價,欲買下送她算了。那位老爺也是個爽快人,堅持不受沈原的銀子,自留下戒指走了。
瘋婆子把玩著戒指轉哭為笑,喜不自勝地向沈原行了禮,便瘋瘋傻傻地轉身就走。沈原心道一個瘋婆子要這玉戒指有何用,頓起了搜奇獵異的心思。便隨手抓住一人,請代為傳話讓下人們先陪柳靜嘉回府,自己緊趕兩步追在瘋婆子後。
瘋婆子走得不快,東搖西晃,拐到寧國寺後一處偏僻所在。沈原小心翼翼藏在樹後,見瘋婆子先左右看看沒人,遂奔到另一棵大樹前又跪又拜,嘴裏念念有詞。須臾,用手刨挖起面前的土。沈原一面看一面猜想她到底在挖什麽。不久,瘋婆子突然停下手,楞了好一會兒,又突然笑起來道,不是大仙的,大仙的還在。於是一把扔掉玉戒,重新埋好土,沒事兒人一樣嘻嘻哈哈地跑掉了。
沈原親眼見瘋婆子跑沒了,才尋了塊壞瓦也來挖。瓦片到底比手指管用得多,不多時便把瘋婆子掩埋好的地方再次刨開。
一只白骨人手出現在沈原眼前。
其中一根細長尖削的指骨上套著又一只白玉鳳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