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后的一年,十里忽然睡著了。無論何種方式都叫不醒,只能靠著輸液維持一般的營養。
一眾大學同學之中,只有我還仍然無所事事,其他都已經忙於工作或是這樣那樣的東西,於是我被推舉做代表去探望一下病中的十里。叫他“十里”,是因為傳聞中他家離市區相當遙遠,無論干什麼事情,總要走出十里地開外才能完成,而且無論你問他什麼,他總懶得否認,因為他壓根就沒聽。他的家鄉是座小城,沒有太多商業的繁華感,只有河水靜靜的流淌。他的家也果真離市區很遠,雖然我也沒有計算那子虛烏有的十里地,是否存在。。
病床已由醫院搬回家中,醫生說,應該基本不會有什麼反復。簡單的點滴在家也可以做,與其耗著醫院每日上百的床位費,不如請位護理員回家看管。
在我看來,睡夢中十里並沒有什麼不同。可能他只是在把他大學期間缺少的睡眠通通補上罷了,要知道以前有些時候,他可以三天睡兩小時的覺。面容沒有繼續消瘦,或者說是無法繼續消瘦了,胡子微長,甚至手指(右手)都還在微微抽動,一切都與畢業之前別無二致,只是他無法聽見我在他隔壁輕輕叫他的名字。
“也該給這孩子剃剃胡子了。”他母親帶著些許倦意,抽泣著說。十里家里也是盡了一切的努力,從偏方到神佛,都一一嘗試。
“這孩子他,”他父親欲言又止,“他是跟你一間宿舍的對吧?”
“嗯。”我點點頭。
“四年?”他父親把戒去已久的煙重新抽了起來,然后遞給我一根。
“謝謝,”我接過煙說,“是的,四年都與我一間宿舍來著。”
“那麼,他,他以前有沒有什麼類似的情況,比如說睡覺的時間比一般人長呢?”
“嗯,相反,睡覺是他在大學期間最不常干的一件事情之一。”
“呃……”
一片默然。無聲的感覺足足持續了快兩分鐘,他父親忽然問道。
“你呢?你在哪工作,找到工作了麼?”
“嗯,”我抿了抿嘴,這個恰巧是我不願回答的問題之一,“還沒呢?工作不是很好找,在家看看書。”
“哦,這樣啊。”
“叔叔我可以上阿翔房間看看麼?”
“可以,陪那孩子說說話唄。”他父親把煙頭狠狠的掐滅在煙灰缸里。
“那孩子知道有同學來看他,一定非常開心。”他母親的語調還是好像下一句就要哭出來的感覺。
我對於安慰人這類事情很不擅長,平時聊天口若懸河,倘若一旦碰到對方突然提及一些傷心的負面的話題之際。我便開始間歇性詞窮,感覺那些平日里俏皮搗蛋的語言精靈,全都跑到西伯利亞避暑去了。
十里的家是棟三層小洋樓,他睡在二樓。我穿過精心裝修過的樓梯來到他的房間時,他還是沒有醒,我能聽見他微弱的呼吸聲。房間里很靜,除了他和我的呼吸聲之外,唯一能聽見的,就是他女朋友——我們都很熟悉的那台電腦的運行聲。
我聽十里的父母說,他是在上個月開始昏迷的,也就是五月份。一天早上,本該吃早餐之際,卻怎麼也叫不醒他,本來就算沒睡醒,也會哼哼兩句,但是那天卻出奇的安靜。門倒鎖著,一開始他母親也沒有特別注意,十里通宵達旦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等到中午吃飯的時候,他父親從公司回來,見他還是沒有回應,才破門而入。轟的一聲整個踢倒(十里的父親不像十里那麼瘦弱,盡管也不發胖,但是給人的感覺壯實很多),這麼巨大的響聲十里仍然沒有任何反應,他父母一下子驚呆了。摸過鼻息,知道還在人世,才松了一口氣,送到醫院。面對這種突發的情況,醫生們全都束手無策。從腦波上來說,頻率與一般人完全無異,甚至比一般人更加的活躍,只是不知道在哪個層面活躍。便只能診斷說,暫時沒有任何的生命危險,就算斷去人工給養,也能維持一個星期的生命,剩下的事情,只能等待奇跡的發生或者是科學的進步了。
他的房間相當巨大,相對於我們當年一起住的那間四人小閣子來說,可能有三倍左右。房間的正中間是床,床上躺著十里;床頭對著電腦桌,方便十里能夠躺著也能看見屏幕;床的左手邊是門,門的隔壁還有一個洗手間;床的右手邊放著書柜與衣柜,盡管沒有放太多的書,但是他大學時期的教科書還是基本留著,衣柜的門也緊鎖著,印象中十里對於自己的衣著一直都不是很在意。
不過看著這麼一動不動的十里,我還真是相當的不習慣。何況腦袋上方的不遠處,還掛著個輸液瓶。
“喂,小子,起來了啦。人物要死掉了啊。喲喲喲,沒血了。”本以為十里會從床上“嘣”的一聲來個鯉魚打挺,然后不停的喊道,沒死沒死。可是十里仍然就這麼躺著,腹腔均勻起伏。
“唉,”我一邊拿起他床頭的相框,看他小時候的照片,一邊繼續說道,“對著這樣的你說話是不是有點傻啊?你真的能聽見麼?”
還是沒有回應……
我很害怕這樣的沉寂。除了那台該死的電腦的風扇聲嗡嗡作響之外,便只有我倆的呼吸聲。當事情運轉到這樣一種無法控制的地步時,無力感油然而生。空洞抨擊著我,告訴我,我將一事無成。告訴我,現在我沒有辦法幫助十里,將來我也一樣無法救助自身。空洞的嘲笑聲仿佛就在我耳邊回響,類似數千條蛇一起吐出血紅的信子。
實在是覺得無法忍受,然后向他父母告辭。
“要不就在這里住下唄?”他父親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張裕四星白蘭地,費勁的扭開瓶蓋,“反正外面也是人生地不熟的,我們這的治安雖然不算坏,不過還是小心點的好,畢竟外面的旅館沒有那麼衛生。”
“也對也對,你就留下吧。阿姨今晚加點菜,別嫌棄啊。”他母親也附和道。
我不好意思推辭,那麼只能和他們說,對不起打擾了。還有一間客房,但是需要整理,我提出干脆我就睡十里的睡房算了,幫忙守一回夜,也好跟他說說話。我已經留意到十里那里有張大沙發,睡在沙發上,也不算太憋屈。十里的護理員已經走了,晚上主要靠家人看護為主。
“來,今天坐了一天的車,辛苦了。”十里的父親給我倒了滿滿的一杯白蘭地,然后問道,“喝酒吧?”
“還行,”我笑了笑說,“大學期間我們有時候也喝點。”
“男人在現在這個社會,不會喝一點是不行的。”他父親言罷,猛地一口喝了半杯下肚,很是可怕的氣概。“那小子平日在家里滴酒不沾的,光抽煙,滿屋子都是煙灰空煙盒。”
“不會啊,阿翔在學校里也喝那麼一點啊,一般都是啤酒為主。”我也低頭淺嘗了一口這種苦烈的液體,感覺從喉嚨一直燒到了胃里。
“啤酒不行,感覺不是酒。”又是一口,滿滿一鋼化杯的白蘭地分成兩口全部喝完。“嗯,啤酒感覺就是一種飲料而已。”
“好了,別喝那麼多了,還沒吃飯呢。”他母親捧著晚餐的飯菜說道,“老頭子就是喜歡吃飯喝那麼一點。別介意。”我笑著搖了搖頭,又啜了一口。
晚飯相當豐盛,魚尤為新鮮,除了口味偏辣,基本都無可挑剔。喝了點酒,加上勞累,胃口也不如往常的好。吃過晚飯,在客廳抽著煙與他父親一道津津有味的看罷新聞聯播,覺得有些疲憊不堪,於是請辭上房間洗澡。
“其實也不是愛看新聞,就是好像看了幾十年的中央新聞,每到這個時候總是得看一次。”他父親把煙屁股掐滅,然后繼續說道,“關心民生之類的話題,還是看別的電視台的新聞感覺更加實在。”
“那孩子晚上比較安靜的,身子我已經給他擦過了,尿布也更換了。”他母親也叮囑道。我並非怕麻煩之人,但是聽見“尿布”二字,還是有點異樣的感覺從心底昇起。仿佛自己對此人所熟知的一切都已經被撕裂,而“人”此類生物也無力的開始靠后,一種比意識更強大的力量為主導,而自己仍然是無能為力。
二樓十里的房間里也有洗手間,洗手間里裝著熱水器與浴缸。對於一般家庭的房間而言,洗手間似乎有點過於豪華和巨大了點。隱約記得十里說過自己喜歡泡澡,那麼也大概合情合理。
作為基本的旅行用品,帶著換洗的衣服,還有一些簡單的梳洗工具。熱水器不算新,電熱的,功能仍然保持挺好,操控簡單,水壓與水溫都恰到好處。不過這種天氣,就算是洗冷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洗完澡坐在十里旁邊擦頭發的時候,想起以前在冬天在宿舍洗冷水的場景。十里肯定會是最后一個進洗澡房(宿舍里的洗澡房與洗手間是分開的)的人,他的游戲里總有做不完的任務,殺不完的怪物,煉不完的葯水。在學校的時候,校方為了保證學生的睡眠與學習質量,不讓學生過度沉迷電腦,冬天是要關燈斷電的。盡管一開始遇到的抵抗非常強硬,高年級的師兄們不停往樓下丟鞭炮,丟垃圾桶,點著任何可以燃燒的東西。但是慢慢的也就適應了,沒有什麼特別的反響了。除了個別學習法律的學生學以致用,用法律維權的思維,向媒體雜志投訴網費包月與關燈的問題,他們覺得這樣無端的剝奪了學生6個小時的上網時間。十里通常就在關燈之后,才進入洗澡房,流水聲與慘叫聲此起彼伏。出來之后,一邊帶著上頜敲打下頜的聲音,一邊給我們講游戲里面精彩的故事。
“呵,”想起以前的事情,我不由得笑出了聲音。“十里啊十里,你莫不是因為缺少女友而跑到夢里與織女相會去了?快點起來吧。”我用嘴叼住兩根煙,一起點著,一根自己抽,一根放在十里床頭讓它慢慢燃燒。
他與我的煙癮可能是我們這層樓里最重的了,他的手接触最多的幾樣東西,鍵盤、鼠標、煙。按照他的表述是,除非手實在是沒空,不然總想夾著點什麼。反正我倆也是宿舍里最孤單的兩個,他有他無盡的任務,我也似乎有我可以寄托時間的方向,當白拉著他女友的手,阿克不停的更換兼職的時候,我倆就是各自嘲笑著對方的寂寞。印象中十里好像有對我說過他曾經喜歡的一個女孩子的事情,但是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哪一方面的描述都完全忘卻,就好像被擦過的黑板,只空留些許粉筆的痕跡罷了。
我看著他仍在開啟的電腦,緣何現在還開著呢?人都已經睡著一個多月了。不過電腦這種東西,開一個月也不算什麼,十里的電腦都是經過長期鍛煉的。或許是他給人的印象太過強烈——與電腦為伍者,以致於我們都長期忽略了一部分關於他的細節,就如同他曾經提及的那個女孩子,都在電腦的風扇轉動聲中,“嗡,嗡,”一一消散。
“噌”的一聲,我開啟了電腦的顯示屏。他的墻紙仍然是一年以前的那個,上戶彩在他那個凌亂不堪的桌面上燦爛的笑著。記得關於這個問題,我還取笑過他。
“喜歡上戶彩這樣類型的女孩子麼?”
“還好,感覺她那雙兔子牙挺可愛的。”十里靦腆的對著屏幕笑了笑,反正他在電腦面前的時候,你是不要指望他會看著你眼睛說話的了。
“D哥也是哨牙,怎麼不見你喜歡他?”
“滾!D哥那個是河馬牙!要是他在游戲里面,我一定殺了他,然后剝他的皮拔他的牙做任務用。”
“呃……。”無語。當時感覺他已經完全中毒了。
曾經有那麼點羡慕十里和他在游戲里的生活,總是五光十色,總是不停戰斗在精彩的故事與形象的怪物之中,拿著威風的武器穿著帥氣的鎧甲。所以在畢業之后,我也玩了會十里痴迷的那個游戲,但是卻無論如何痴迷不下去了,網絡游戲有時候可能太過真實,以致於會破坏了現實與虛幻之間的平衡,或是說,在沉迷之前徹底逃離。畢業之后的這段時間,我受夠了無力感與挫折感的折磨,我不想添一種新的花樣來對付自己。
曾經聽十里說過,他之前在一間中學任課的事情,盡管他當老師,可能是我們所有同學最意想不到的事情之一。好歹也是份工作嘛,他說。帶著點隨遇而安,也有點受夠了廣州招聘會里的白眼,加上老師在我們的心目中還是比較神聖的一項工作,所以他也欣然接受了這份工作。以我們這種半生不熟的生物水平,教個普通初中還是不成問題的。但是由於沒有教師資格證,所以也只能以代課老師的身份示人。
前個把月的生活簡直無法忍受,他告訴我。從沒有想到學生竟是如此頑劣的,現在學生的程度與我們讀初中那會兒已是相去甚遠。所有我們當年被視為禁忌的話題,在他們口中都能通行無阻,暢所欲言。男生問他拿煙抽,女生公然向他開低俗的性暗示類玩笑,而且生物也已列入中考範圍,教學任務也沒有想象中的輕松。更加可怕的還是家長會,一群無知且媚俗的家長,仿佛史前的洪水猛獸,從教學一直數落到衣著、發型與身形。
“我就想不明白,瘦跟講課有什麼關系了!”十里在打電話向我抱怨的時候,我不停嘲笑他讀書時代與教書時代都這麼懼怕家長會。
之后的日子相對好受了許多,當學生們漸漸接納他之后,任何事情都變得輕松起來。盡管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與他們還是不可阻擋的出現了鴻溝,但是基本的溝通還是不存在任何問題。元旦前后,他也收到了許多禮物還有賀卡,盡管其中的一部分粗制濫造,但是他還是感受到了那麼點教師的快樂。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在過年前又把工作辭了,然后重歸他的待業生活之中。
“什麼話啊,這是。說我跟學生的距離太近沒有威嚴,不夠嚴厲,平時布置的作業量太少。”十里在電話中憤憤不平,“裝模作樣的學校領導,受不了。”
看罷一出放在他電腦里的日本電影,時間已是11時30分。
與其說是在看電影倒不如說是在懷念那邊的風景。零四年曾經到過那邊一次,省里組織的交流團。本來十里也很想去,但是他掙扎過數日之后,還是因為放不下游戲而沒有去。最后由於物價問題我只能給他帶回一條精致的怪醫秦博士的手機繩。感覺還是挺喜歡那邊靜靜的居民區,落日下的小橋與河涌的。
我關燈,把空調調至較為適中的27攝氏度后,在沙發上睡下。盡管無甚睡意,但是一直開著日光燈似乎會對病人造成不必要影響。十里的父母,也已經入睡了。郊區的夜,寧靜異常,還能聽見狗的吠聲與蟋蟀的求偶聲。
“作為一個中國人倘若外語級數比母語還重要,是不地道的。所以我抵制。”黑暗之中,我想起十里四級不及格的時候說的話。總體來說,我還不能一下子接受一個平日里帶點多動症就連睡覺都喜歡360度打滾的人,一下子變得如斯安靜。假若真有各種宗教中所說的位於天上或者地下的陪審團的存在,我難以理解十里到底犯下的是何種罪過,要讓他不能自理的睡在這張床上。
左右翻轍,實在是難以入睡。總感覺房間里頭有種不協調一直在干擾著我,亦或是我身上的不地道侵入了房間整體的布局。
我躲在洗手間吸了一根煙,回頭又把電腦里頭的能看的電影與連續劇全都翻了一遍。十里電腦里頭的資源與畢業之前,基本沒有什麼區別。當時學校的FTP十分方便快捷,任何網絡上新近的資源全都收錄其中(中國蓬勃發展的D版事業),而且速度非常之迅捷。一旦使用習慣之后,便會對網絡上的一切下載工具感到生厭,什麼迅雷、BT、Emule之類,通通覺得像真正的驢,又慢又繁瑣。
把大學里頭常看的幾出動畫最新的幾集全都拉動了一遍之后,感覺最近日本那邊的動漫質量也在下降。以往還有一些感人的勵志漫畫,或是描寫年輕人都市生活的一些現實類題材,現在感覺都是清一色的少年漫畫,由打不死系的男主角,貌美身材好或是萌得一塌糊涂的女主角,還有超級華麗的必殺絕招組成。那些曾經帶給我們這一代感動的《籃球飛人》、《單身宿舍連環泡》與《Rookies》之類的漫畫再也難尋蹤跡。碩果僅存的,可能就只有《20世紀少年》了。
我們也是曾經屬於20世紀的少年,在時代與變遷的夾縫中成長。
再看看表,時間已是凌晨1時30分。
懷著此等念頭,我又再踏上睡覺的嘗試中去了。勉為其難的合上眼,感覺仍是沒有太多睡意。倒是意識已經進入了迷迷糊糊的狀態,我開始幻想自己在一片光潔水面之上,我仰望著萬里無雲的藍天,低平的浪輕撫我的發端,我也感覺身體好像隨著它一同起伏、搖擺……
然而,這樣的夢中,全然不應該出現類似衣柜的門被人打開的嘎吱聲!於是我猛地睜大眼,一個全身漆黑的生物,有大概模糊的四肢,看不清究竟是人還是動物,就這麼突兀地站在房間之中,衣柜的門已經打開。它也似乎感覺到我的動靜,停住了朝向十里的動作。我緩慢的站起身來,讓自己的正面對準它,盡管還是有點悚然。它的前肢握著的東西,閃著點機器獨有的光亮。我盯著它的同時,它也在用它那雙帶點幽綠的眼睛看著我。我不清楚這就是是夢還是現實。
我與它就這麼在黑暗之中互相對視了1分30秒,然后它忽然開口。
“實在不好意思,開衣柜的時候有點大聲了。因為你一直都不睡來著。”他似乎也怕驚醒十里的父母,所以也把聲音壓得很低,“不過不要緊張,我也不是什麼坏人,相反應該說是你們的同行。”
“啊?”似乎不大清醒的是我自己了,由於周圍一片漆黑,除了他手里點點的機器光亮之外,便沒有任何光源。透過那閃爍的點點紅光,我勉強辨認出他應該是一個身高與我相仿的人,從聲音來說是名男子。“我們的同行?”
“對的對的,絕對不是什麼坏人。”他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唉,從何說起呢。反正我是追蹤一種奇異的生物而來到這里的,與你們長期學習生物相似。我也是與生物沾邊的人,所以說我們是同行。”
“你是怎麼知道我們是學生物的?”我的語氣略帶一點盤問的味道。
“實在是不好意思,”男子的雙手做了一個賠罪的動作,“我其實已經在這里幾天了,無聊之際,就翻看了一下他的一些以往的書籍與資料。從你與他父母的對話里面也曉得你倆是大學的同學。”
“幾天了?那你平日里是如何?”我可謂是滿腹狐疑。
“白天我就躲在衣柜里睡覺,衣柜很是寬敞,他的父母也不會經常打開,用作睡覺藏身實在是方便。晚上我才出來研究,眠蛇是種奇怪的生物。”他擺弄著手上的機器,我終於看清,那是一台DV,數碼攝錄機。
“啊?你剛才說什麼生物來著?可否再說一次?”總是有種不是很真實的感覺。莫不是做夢來著?
“眠蛇。”他在黑暗之中堅定的點了點頭,“正如我剛才自己說的,我是一名與生物沾邊的人,只不過我研究與追蹤的是一種叫做‘眠蛇’的生物。睡眠的眠,毒蛇的蛇。”
“可是蛇的一種麼?”
“到底屬不屬於蛇的同類,現在說我還有點不肯定,因為從未捕獲過,無論死活。所以對於其身體結構是一點都不知道,但是能夠肯定的是,體型的確與蛇相似,只不過很小。所以,姑且你把我稱作捕蛇者也無甚不可。”
“那麼?你是說,”感覺仿佛又把小釘耙在不停的鋤著腦殼,我的語言變得不那麼連貫,“就是說。”
“嗯,你的疑問,我大致上也可以理解。眠蛇可能正寄生在你同學的顱腔內喲。”
“請不要用如此調侃的語氣說些這麼奇怪的事情。這種東西真的存在?你是怎麼知道的?”為了進一步證實他說得不是假話,我還是得歸根究底的問,畢竟說寄生在顱腔內,聽起來感覺有點荒謬了。
“唉,”自稱為捕蛇者的人再次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后接著說道,“我知道你無法輕易相信我的了。我也無法將故事縮的太短。大致上便是,本來眠蛇是一種罕見的葯引。但是由於過於罕見,所以漸漸的許多中醫都已經否定了這種生物的存在,而我們家世代的使命就是尋找這種叫做‘眠蛇’的生物。”
“你漫畫看多了吧?那平日里你們怎麼維持生計?”
“你問題可夠多的哈?盡管不可說出真實的身份,但是我們家的大多數人都有上過正式的中醫學院,學曆並不比你們低。這麼說可明白?”他似乎對我的這個問題有點生氣,“多少點了?”
“兩點零九分。”我看了看表,然后說。
“還有點時間,”他放下了手中的DV,然后說,“我明白你對你同學的擔憂,但是根據我的推斷,眠蛇會在今晚開始活動,遲些一旦它再度沉睡,我可不知道它要什麼時候才能離開你同學的身體。不過一般正常人被眠蛇寄生的最長周期也不過半年。這麼說你可放心?”
“眠蛇,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啊?”
“你的同學平日里可空虛無聊寂寞?”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反問我關於十里的情況。
“不曉得,畢業之后,可能真的有那麼點。”
“眠蛇,在我們祖先的留下的文獻里面,大概就是一條沒有眼睛或是說眼睛已經退化,暗黃色的蛇形的動物,表皮無甚花紋。它們平日里生活在泥土底下的洞穴里,所以一般都會遠離水泥地面的城市。暫時不知道它以何種方式感受人體,不過似乎它能夠感受人體分泌的關於感情方面的信息素。”如同背教科書,他說得倒是有板有眼,“天黑之后,它們就會慢慢順著暗處,爬到寄主的附近,等待寄主進入睡眠,然后順著耳朵鉆進顱腔。它們的繁殖需要人體在空虛無聊寂寞時散發出來的一種化學物質。你是學生物的,所以我大概解釋起來你也容易明白,為了讓人感覺到持續的空虛無聊寂寞,所以它鉆入顱腔之后,會分泌一種誘發物質。使得人體進入長長的睡眠之中,然后在夢境中不停的感受此類感覺,它就可以舒適的躺在人的顱腔里,一邊睡覺的同時一邊攝取所需的化學物質。由於宿主會一睡不起,所以才被稱作眠蛇。”
“眠蛇不吃東西?”
“當然是吃的,平日夜間它會捕捉一些昆蟲與小型的動物,拉進在泥土下的洞穴進食。進入人體之前,它會貯藏一部分熱量,就好像蛇冬眠一樣。”
“十里就是因為這種眠蛇,所以才毫無征兆的睡著了?”聽著他煞有介事的描述,我開始感覺毛骨悚然。
“嗯,”他點點頭,“不過按照我們的記錄,也就最遲半年,眠蛇就會離開宿主的身體,去進行它生命曆程里的下一步,就是交配與繁殖。如何交配與繁殖,我也還在研究之中。大致知曉的是,它們不算太長的一生中,只交配一次,繁殖過后,大部分的眠蛇都將死去,埋藏在泥土之下腐爛。而且它們的卵的孵化率也不高,所以漸行漸少,越來越像只在光怪陸離的小說中才存在的生物。”他穿在身上的,是一件黑色的大衣,不知道他是緣何要在這麼炎熱的夏日,還穿著一套這樣衣服的。估計可能是為了行動的方便。“所以如果想要捕獲眠蛇,必須等在它沒有覓得伴侶之前,最好便是在它寄生人體之際。”
他從大衣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什麼東西喝了一口。
“你是怎麼找到十里這里的?”
“途徑如何,你也無需要了解,但是基本上就是簡單的搜尋一下新聞,然后黑一下醫院的電腦。關鍵的是,”捕蛇者頓了一頓,“我們要開始做好準備捕蛇的工作了,要是真的拖了半年,對你同學的身體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為何呢?”我明白,大概與那種分泌的誘發物質有關。
“那種誘發物質如果長期在人體內殘留,會留下后遺症。那種空虛無聊寂寞物質可不像多巴胺,會因為誘發物的離去而停止分泌,然后期待再次誘發。估計是誘發的機制不同,”他把DV的位置擺放好,然后不停的從大衣里掏出一些奇怪的工具,其中包括一個螺旋狀的雙向開口的渦型試管。“就好像被擠開的裂縫無法修復一樣,空虛無聊寂寞物質會一直持續的,大劑量的分泌下去。可想而知,人若果一直都被這麼些負面消極的情感所困擾,就會瘋掉,或是一輩子這麼低迷下去。”他朝我笑了笑,盡管我看不清,“聽起來是否可怕?”
“當然是可怕的,無論如何都料想不到,會有這麼一種奇怪的生物,竟然以人類的空虛無聊寂寞的負面感情為交配的潤滑劑。可惡至極!”
“盡管我們對它抱有這麼些想法,但是從眠蛇的角度來說,也是無可厚非,畢竟它們才是更加地道的接近自然的生物。比起人類套以生存名義做得許多事情來說,眠蛇所做的只不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捕蛇者把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工具依次在十里的床前排列好,然后帶上橡膠手套,在十里的右耳周圍檢查了一番。正待涂抹一些不知名的葯水之際,我忽然覺得還是有點不放心,於是示意他先停止。
“又怎麼了?”
“要做手術麼?”
“不需要,沒有任何危險。我只是在他耳朵周圍消毒,然后涂一點潤滑的物質,讓眠蛇更容易出來,最后用渦型管和一些物質引誘眠蛇鉆出來。”他打量了一下我,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說,“我明白了,你還是不是很相信。”
“呃……。”其實也不是說不信,只是還是覺得要了解清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在十里身上會比較好。但是看來這位捕蛇者對信與不信相當的敏感。只見他又從兜里不停摸索了一會,然后遞給我一根小小的醫用電筒。
“照著你同學的耳朵,我也給你稍微看看眠蛇的真身,”我打開電筒,電筒的光應該是經過特別處理的,十分昏黃,相對的一般光亮的來說很是暗淡,“體諒一下,不能用太過強烈的光,不然眠蛇會受到過度的驚嚇,屆時會對寄主留下什麼樣的后遺症我可不敢擔保。”
“嗯。”
“我的眼睛已經完全適應了這樣的黑暗,所以我可以在黑暗之中清楚的看見東西,乃至捕捉眠蛇。”他無不自豪的說,“你留心點看清楚了。”
只見他拿出一只很小的鑷子與一只小的試劑瓶,用鑷子熟練的夾過一塊很小的醫用棉,然后打開試劑瓶的蓋子,把棉花在液面下輕輕的點了一點。順著昏暗的燈光,我盡力想要看清楚十里的耳朵周圍會發生什麼事情,捕蛇者把棉花在十里耳孔周圍迅速的晃了一晃,任何反應都沒有。捕蛇者又用更加接近耳孔的距離,把棉花晃了一晃,突然之間,我看見一股與耳朵的顏色不同的黃,一種更接近與土的暗黃色,以迅捷的動作扑向棉花,捕蛇者迅速的一抽。那股怪異暗黃在接触到我手中的電筒的昏暗的燈光的同時,發出一種奇異的“滋滋”聲,然后又迅速的縮回到十里的耳孔里。不知道捕蛇者在黑暗中是否能夠清晰的看清我臉部的表情,因為我知道我現在一定很驚訝,竟然全部都是真的!
“現在相信了吧?”捕蛇者的語調更加自豪。
“嗯。”我無話可說,只能乖乖點頭。
“一會我捕蛇的時候,你就不要弄出任何光亮了。眠蛇可經不起多次的驚嚇。”他再次喝了一口什麼東西,估計是很少解釋過這麼多的東西,口干了。“多少點了?”
“嗯,3點20分了。”
“再過10分鐘就開始了。剛才看了看,那條眠蛇還完全醒。”
“如果捉住了,會拿眠蛇怎麼樣?”我喘了口氣,看著他擺放好的DV。
“不怎麼樣。當作部分資料整理好,堆放在家里霉氣沖天的地下室里。”
“不打算拿去發表?Nature之類之類。肯定能夠造成轟動的。”
“完全沒有這樣的打算。此類屬於黑暗的生物,還是不要曝光的好。一旦出現在人們的視線底下,一來好事者肯定會拿去進行不好的活動不說,二來極高的實驗價值與醫葯價值也肯定會使得眠蛇們不得安寧,由於懂得捕捉眠蛇的人不多,所以這一來二去的,我也就不得安寧。完全違反了初衷。何必呢?”他嘆口氣,繼續說道,“老頭子看完之后,我就把它制成標本,連同所有資料一同封存,然后回歸自己的生活。”
這十分鐘,好像十小時那麼的漫長。捕蛇者也沉默無語,估計在平復著自己的心情。我也靜靜坐在十里的床頭,看著黑暗中十里瘦削的臉龐。
“好了。”捕蛇者稍微一頓,“開始吧。”
“嗯,需要我幫什麼忙麼?”
“你就只管呆呆的坐在那里,今天如果不是你的出現,相信我也會少費許多的周章。”
“那麼請盡量輕聲,不想讓別人有任何的誤解。”
“保準不發出任何聲音。”他肯定的補充道。
於是我就呆呆的坐在床頭,不太清晰的注視著捕蛇者的一舉一動。
黑暗之中,我聞到一股有點類似酒精但是又不止是酒精的味道,他用鑷子夾著醫用棉,大概再給十里的耳朵進行消毒。然后又往渦型管里裝入了一些黑黑的泥土,然后他還是忍不住亢奮,與我說道。
“這些土,必須是眠蛇熟悉的泥土。從它曾經的巢穴里面收集的,還帶著點它的體液。眠蛇身體分泌一種體液,在土間蠕動之際便會固定周圍的泥土成形。把這些土壤保持新鮮,眠蛇也就自然上鉤。”
只見他把剛才用於引誘眠蛇的那瓶試劑緩緩扭開,我終於看清楚了里面是一種瑰色的溶液,在一片漆黑之中也閃著悠悠的磷光。他讓這種試劑緩緩的浸濕渦型管里的泥土,然后把渦型管的另外一頭對準十里的耳孔。嘴巴一邊緩緩的向渦型管朝外的一頭吹氣 ,一邊發出一種奇特的聲音。那聲音幽幽的,不類似我們能夠想象的任何一種聲音,也不似從嘴里發出,只覺得在耳邊滑過,流到螺旋狀的渦型管里。那股奇異的暗黃色,緩緩的,慢慢的,帶著點慵懶,帶著點迷亂,以一種扭曲的行進方式進駐試管之中。隨著它身體的移動,十里的面部也表現是些許的向右抽搐。
眠蛇的身體長度,超出了我的想象。細長的身體,足足蠕動著行進了大概十分鐘,才完全從十里的耳朵里走出來。它卷了卷細細的尾巴,心滿意足的躺在自己的新窩里,仿佛還能看見它咧開細細的嘴。捕蛇者以另外一種迅捷,把渦型管的兩頭用透氣的棉紗封住。然后他把渦型管用另外一個不透光的大籠子裝好,裝備似乎有點簡單,但是以他對眠蛇的熟悉來說,應該還是不需要擔心。
“好了。”他不無滿足的對著我說,“眠蛇也處置好了,你的同學也會很快的從睡夢中,醒來。畢竟睡得時間不是很長,應該不會對他造成什麼永久性的傷害。”
我還有點想看清楚這糾纏了十里一個多月的眠蛇,究竟是什麼個模樣。捕蛇者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收拾好擺放在房間里的工具與試劑,就連點點的棉花也一一收拾干凈,他的眼睛也的確如他所言,在黑暗中能夠靈活的運作。
“眠蛇的樣子有點奇怪,還是不要看太多的好。小時候,我總是翻看父親與祖父的筆記,曾經看到眠蛇咧開嘴的樣子。”我感覺他的牙齒輕微的抖了一下,然后繼續描述,“那個樣子就有點類似是人在笑,還能夠看見眠蛇嘴里細細長長的尖牙,成排排列,整齊如鯊。自此之后,我就總在惡夢之中夢見眠蛇的笑。感覺它在輕蔑的嘲笑我與一切。”
“別說了,越說反而越有那種想看一眼的好奇心。”其實,我已經看見了。咧開嘴笑的眠蛇,今后可能也會在我的夢中反復出現。
“呵呵,完全理解,學生物的共有的一種好奇心。”他一邊說著,一邊清理自己留下的點滴痕跡,“自從那之后,我就步上了父親與祖父的后塵,變成了一名捕蛇人。盡管能夠順利在中醫學院畢業,但是自此之后,每當接触到任何一點具有神祕色彩的事物之際,就會想起那條暗黃色的眠蛇,它又在嘲笑我們的無知。”
“所以你才那麼想抓到它?”
“這個不僅是我一個人的願望,也是我們家族作為眠蛇追捕者的集體意願。”他滿意地看著自己清理過得房間,然后問道,“能讓我在此地休息半刻麼?畢竟追尋眠蛇好些日子了,我保證會在天亮之前離開。”
我尋思了一下,然后說:“不是我的房間,但是十里應該會歡迎你的,假若他真的能夠醒來的話。”
“一語雙關哈,不過放心,你的同學肯定會醒過來。眠蛇已經離開了,再也沒有理由做那麼長久的惡夢了。相信總接受空虛無聊寂寞的折磨,無論是夢里還是現實都會受不了的。”他愜意的躺在十里房間的地板之上,享受成功所帶來的喜悅。
反正這麼攪一攪,今晚是莫想睡覺的了。於是夜又再度變得漫長。
我忽然想起了什麼於是問他,到底如何才能有效防範眠蛇的入侵,畢竟人的情緒總是會呈波形擺動,難免遇到低潮。
“如今眠蛇已經越來越少了。所以被眠蛇寄生的幾率,可能比你會變成蒙面超人的幾率高不了多少。保管放心,但是只要經常的注意保持情緒的正常化,估計也還是不會有事的,不要太消極嘛。”
黎明前,他把黑色大衣的拉鏈拉緊,然后打開窗台,向我道別。
“走了。請忘記今晚的事情吧。”
“再見。可以的話,我也想忘了。”
“若果忘記不了,那麼為了以后你的人身安全著想,也千萬不要向別人提起什麼眠蛇,或是捕捉眠蛇之類的事情,切記切記。”臨走之前他再三拜托我要保密,甚至帶了點恐嚇。
“說了的話,又將如何?”
“放一條眠蛇進你的顱腔里,然后所有人都會以為你是睡得太久,產生幻覺了。”
“呃……,那就不要再見了。”
“絕對不會再見的。放心。”言罷,“颼”的一聲跳下了十里家的窗台。
基本是沒能睡著,睜開眼睛到了天明。七點過后,我收拾東西,然后向十里父母請辭,並向他們再度轉達了班里同學對十里的關心,說十里一定很快能夠醒過來。然后徑直朝火車站奔去。
我走后的第二天,十里醒來,一如往常,別無二致。
自此之后,我沒有聽見任何關於眠蛇的信息,也再也沒聽聞過那個怪異的捕蛇者。可能他也如同他一生所追尋的眠蛇一般,退到沉沉的泥土之下了。而那咧開嘴嘲笑世界的眠蛇,已經留在了我的記憶之中,無法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