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南風吹來清涼
那夜鶯啼聲細唱
月下的花兒都入夢
只有那夜來香
吐露著芬芳
我愛這夜色茫茫
也愛這夜鶯歌唱
更愛那花一般的夢
擁抱著夜來香
聞著夜來香……
歌女低頷玉頸,甜美而如紗般的聲音緩緩的流淌,被滿廳的玻璃吊飾,珍珠琺琅鏈鐲和血紅的朱唇映得迷離的燈光下,無數筆挺的西裝和妖嬈的裙擺在百樂門二樓舉世聞名的彈簧地板上如痴如醉的旋轉。
林奕懶懶的斜倚在舞池邊的長沙發上,金線雲錦旗袍的側縫間露出兩條相交的膩潤修頎的玉腿,高跟鞋細長的后跟微微向前翹著。伸手掏出打火機點燃支女用長煙杆,仰起頭,半閉著雙目緩緩將一圈薄煙吐到金光迷離的空間里。
在這里,她還有個名字,叫綠牡丹,百樂門名聲最響的舞女之一。
只是今夜,旋轉中頻頻擦過她身側的男士們,雖不時瞥過發亮的目光,卻終究沒有一個人俯下身來朝她伸出手。
林奕又點燃一支煙,眼角余光瞥到對面陰影中一道始終不曾離開過她的目光,唇邊不由泛出絲薄薄的冷笑,忽然伸手在茶幾上掐滅煙杆,站了起來。
隔著段距離的沙發上坐著個一襲白色西裝的男子,林奕已經注意了他很久。這人和她一樣,也是一進來便陷在沙發里,始終沒有踏進舞池一步。
林奕走了過去,陰影中那道目光一直尾隨著她,林奕滿不在乎的哼笑了一聲,似故意給那目光看的,一面朝那男子優雅的伸出手,“先生,共舞一曲如何?”
那男子似乎微微吃了一驚,卻又不好拒絕,禮節性的笑了笑,托起她的手站了起來。
男子舞技嫻熟,舉止極有教養,手指卻是冰涼得緊,舞池里陸離的光影間,映出蒼白瘦削的臉頰,深陷發黑的雙眶,兩眼疲乏而無神,不知看著什麼地方。看樣子,又是個高門出身的癮君子。
“還不知道先生貴姓?”林奕用低潤的嗓子職業性的問道。
“姓白,白芩如。”那男子似心不在焉的答道,腳步和旋轉僅憑著嫻熟的技巧,看得出心思完全不在跳舞上,也不在林奕身上。
“他們叫我綠牡丹,不過我的真名是林奕。”
白芩如含糊的“唔”了一聲。
不知為什麼,林奕倒頗喜歡和這樣的人共舞。身邊如螞蝗一般垂涎奉承的人太多,她早已膩煩到麻木了。
便也不再問他什麼,就這樣一曲曲旋轉下去,白芩如並沒有拒絕,也沒有其他什麼表示,似乎舞和不舞對他都沒什麼分別。
“林小姐。”一曲終了,身邊忽然出現了個頭發梳得發亮的中年男子,“林小姐肯賞光與在下共舞一曲麼?”
林奕認了出來,這是鄭局長的拜把子兄弟,社會局的李科長。他身后不遠,站著鄭局長的心腹劉祕書,就是剛才一直盯著她的那道目光的出處。
白芩如也轉過身。
“哦,原來是白大記者,怎麼,白先生也看上林小姐啦?”李科長滿面笑容,卻含著莫名的暗示與威脅。
“林小姐請吧,我有些累了,去休息一下。”白芩如禮節性的笑道,欠了欠身,禮貌的轉身離去。
李科長乘虛而入,林奕微微冷笑了兩聲,伸手攀住他的肩,今晚倒讓他白討了便宜。
已是深夜,彈簧舞池的光影終於漸漸闌珊下來,李科長也終於借故離開了。劉祕書快步迎了上來,“林小姐,我開車送你回家吧。”
“不必了,這里面太悶了,我要自己散散步。”林奕看也不看他,走到舞池外拿起大衣和提包,繞開他徑直朝門口走去。
“林小姐,這麼晚了,這段時間治安也不大好……”
“鄭局長不是社會局的頭兒麼,我死了他來給我收屍。”林奕頭也不回的甩出句話,一面穿上衣服,高跟鞋緊密的篤篤聲一直朝外響去,下了樓梯。
劉祕書在后面一陣緊趕慢趕,終究怔怔的目送著她出了門,走上夜色沉冷的愚園路。
說是散步,無非是不想再見到劉祕書那副嘴臉而已,跳了一晚上的舞,尤其是和李科長這樣的人,林奕已經很疲憊了,腳弓也在高跟鞋里斷了似的酸疼。走到個沒人的地方再叫輛黃包車回去吧。
背后忽然一陣腳步聲,林奕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提包便被一條黑影一拽而去,腳下也驟然失衡,狠狠摔到了地上。
林奕撐起上半身大喊救命,卻只能看著那影子迅速轉過街角不見了。林奕試著爬起來,才發現右腳踝已經扭傷了,疼得厲害。夜已深沉,街上本來就沒有幾個人,對面人行道上偶爾路過一兩個人影,路過時扭頭往這邊看看,回過頭繼續急匆匆的走了。
林奕脫下高跟鞋拎在手里,光著腳一瘸一拐的走著,地面又潮又冷,冰得刺骨。百樂門人已散盡,街上連黃包車都沒了影子,再說即使有,她身上也沒一分錢了。再走幾步,實在走不動,雙腿一軟坐到了地上,眼淚不由順著臉頰滑了下來。百樂門里那些人恨不得把她捧到天上,真到了這種時候,誰也指望不上……
“林小姐,你怎麼了?”一個溫和而單薄的聲音。
林奕抬起頭,竟是晚上一起跳舞的白芩如。這麼晚了,他如何也在街上……
“白先生?我,我提包被搶了……”
“你受傷了?要緊麼?”白芩如一面說一面俯下身扶起她,手臂單薄卻蘊著男性的沉穩,林奕心中涌起股莫名的暖流。
“我住的地方就在前面,要麼先去我那里處理下你的傷?”
林奕點了點頭,白芩如攙扶著她一瘸一拐的朝前走去。
泛著潮霉味的石庫門里一個窄破的單間,里面除了一張破舊的單人床,一張掉了漆的書桌和配套的椅子,墻角比書桌稍新一點的衣柜,什麼也沒有。他這樣的人,如何會住在這里?床頭上零亂堆著煙燈煙槍煙盒等吸鴉片的工具,林奕先前的判斷果然沒有錯。
白芩如不好意思的笑笑,似在對這樣的住所表示抱歉。一面從床下取出臉盆和毛巾,去后面打了水,為她冷敷腳踝。他做得很細心周到,林奕胸口塞著團說不出的暖流,眼中莫名的又有了淚。在百樂門捧她的人太多,這個在舞池里正眼也沒看過她的男人,卻會在這樣一間房里為她冷敷腳傷。
“白先生不是記者嗎?為什麼會住在這樣的地方?”林奕試探著問道。
白芩如微微抬起頭,猶豫了片時,“已經不是了,失業了。”
“這樣……”
白芩如淡淡笑了笑,將已經敷了一陣的毛巾抖開,浸了水,重新為她敷上。
“這麼晚了,要麼,你就在這里等到天亮吧,我送你回去。還有兩三個小時,現在街上也沒車了。”
林奕猶豫了片時,答應了。一種莫名的直覺讓她覺得這是個靠得住的男人。
林奕靠在床頭,白芩如伏在桌上,各自湊合著小睡一陣。
林奕是被一陣敲門,或者說砸門聲驚醒的,門外的人分外粗暴,朽舊的木門都要被砸破了。白芩如也從桌上抬起頭來,睡眼朦朧的站起來走過去開門。
門一打開,門口的人便直撞進來,狠狠將白芩如朝后推去,一直推到床上,險些摔倒。
“鄭局長……”林奕大吃一驚。
“這是什麼人?”鄭局長大聲吼道。白芩如一臉迷茫,顯然還不明就里,鄭局長抬手又是一拳,將他重重打到地上。
“住手!”林奕大聲喊道,一瘸一拐跳過來。
“動到老子頭上了,反了天了,也不睜開眼睛看看是誰……”鄭局長又抬腿要踢。林奕一巴掌扇到他臉上,“動誰的土?我什麼時候說過是你的人了?”
“你……臭婊子……”鄭局長一把將她狠狠摔到墻角。林奕倒下去的時候,看到了從地上撐起半個身子的白芩如的眼睛,那眼神似乎直將她內心穿透了。
“說,你小子到底是什麼人?”鄭局長的皮鞋狠狠踢到白芩如身上。
“我是她丈夫。”白芩如平靜的說道。
房間內一時啞然無聲。無論是鄭局長還是林奕都完全的呆住了。
“什麼?”
“我抽大煙敗了家,才讓她到百樂門陪舞賺錢的。”白芩如平靜的補充了一句。林奕看到了他如水般的眼睛。
鄭局長抬起頭,看到了床頭的煙具。他又朝林奕轉過頭。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林奕竟木然點了點頭。
一陣狂暴的拳打腳踢。
“你等著,等我查清楚了,有你們好受的。”鄭局長狠狠盯著林奕扔下句話,摔門走了出去。
林奕爬過去,扶起白芩如,蒼白俊美的臉已經烏青得不成樣子,唇間微微泛著血沫。
“我們得趕快離開,鄭局長不是尋常人物,晚了就來不及了。”
白芩如點了點頭,伸出手抓住床沿站了起來,就著盆里的水洗去臉上血跡,打開衣柜開始收拾行李。
他要將床頭的煙具裝進箱子時,林奕的手輕輕按在了他的手腕上。白芩如回過頭,看到了林奕清亮的眼睛。他放了手。
一
“這兒應該還好吧,我問了幾家,這里房租還算便宜,蘇州城里工作也還好找,你就先暫時安頓下來吧。那我就告辭了。”
“白先生……”盡管早就猜到白芩如那日只是為了救她,林奕還是不由微微有些驚訝。他就這樣說走就走麼。
“哦,我忘了,你身上沒帶錢吧,我應該還剩了些……”
“白先生準備到哪里去?”
白芩如微微笑了笑,“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你…留下來行麼……”林奕忽然說道,想想又補充了一句,“我一個孤身女子,在這里……”
白芩如看著她,眼中似微微有些吃驚,又似隱著種難以形容的神情。
林奕忽然想起了什麼,臉一下飛紅了,“白先生,莫不是已有家眷了……”
白芩如的眼神竟變得更加怪異,幾乎形容不出,“沒…沒有。”這兩個字說得很低,又有些凝遲,像被什麼粘著似的。
林奕一時也不由有些失驚,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神情。“白先生……”她沒有再說話。但她知道白芩如看得出她想要什麼。
白芩如看著她,四目相對,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霎,也許是半晌,他終於微微吐出口氣,放下手中的箱子。
“你答應了?”
白芩如微微點了點頭,眼神中卻未必是笑容,雖然看出來他是想笑的。
既然連李科長都認識白芩如,他當年在上海灘應該是個頗有聲望的記者了。在蘇州重操就業,第一天出去找工作回來,便已順路帶回幾個好菜,他已經被蘇州一家報社錄用了。
蘇州畢竟不比上海,寧靜的江南小城,除了街頭巷尾的傳言,本也沒多少新聞。白芩如又並不敢亮出在上海的身份,加上抽鴉片坏了身子,一直大病小病不斷,老板要不是看他確實才華出眾,只怕不多時便開了他。如此薪水便更是微薄,又要養活兩個人,林奕也企圖出去找份什麼生計貼補些用度,只是如今她除了跳舞,似乎已經什麼都不會了。且不說蘇州本沒有百樂門那樣的地方,即是有,白芩如也堅決不會同意她再去干這行當的。當初留下白芩如,本沒有想到這一層,如今卻又不能說讓他離開了。
林奕留下白芩如,一方面自然是孤身女子在外,身邊沒個男人畢竟不放心。另一方面,她卻總覺得白芩如這樣的人,不像是會抽大煙的人。他跟她見過的那些浮靡子弟,太不一樣了。她沒有說什麼,白芩如也沒有說什麼,但是從他緩慢恢復的氣色上看得出來,他沒有再去過煙館。
白芩如並沒有過多提及他的過往,只知道白家是當地的名門,白芩如出生喪母,十六歲時便離家出走,孤身一人闖蕩上海灘。林奕也知道了,白芩如沒有騙她,他確實沒有夫人,或者說,起碼現在沒有。他給林奕看過一張相片,相片拍得極好,顯然出自上海灘的一流手筆。上面是一個身著戲裝的絕美女子,沒有上妝,白皙如蘭花一般的面龐,如水的雙眸,透著種落寞的淡淡清傲,又透著空谷微雨般半透明的謐美。照片背面有幾行字:
想幽夢誰邊
和春光暗流轉
贈芩如君 蘅
看落款,則是六年以前。
白芩如說,這是他的前妻沈蘅君,上海灘曾經紅極一時的名旦,這張照片是兩人相識不久時她送給他的。妻子兩年前去世后,白芩如染上了鴉片煙癮,不久被報社開除。
白芩如說到這些的時候,目光水一般迷離,竟比林奕上次見到的還要怪異,夾著若隱若現近乎癲亂的絲芒,流著的難以言喻的怪譎和白堊色近乎死寂的壓抑,散亂的目光深處泛著莫名的邃亮,幾乎令人不敢正視。無法形容那是什麼,累積得令人無法喘息的抑郁,可怕的疲憊,極度的嘲諷,閃電般慘烈而無法彌合的創痛,乃至驚惶,靈魂最深處的恐懼,幾近被絕望湮沒的苦苦掙扎。白芩如神經質的掏出衣袋中的紙煙,抽出一支含在嘴里,林奕分明看到,他點煙的手指微微的顫抖,火柴近乎燒盡,才終於點燃了。
林奕似乎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要吸鴉片。
白芩如不到半個小時吸掉了整包煙,眼神愈加迷離,林奕也感到脊背上陣陣的發涼,可怕,甚至幾乎逃走,但是她終於沒有,而是莫名的走上前去,伸手從后面緩緩的抱住了白芩如,將自己溫暖的胸口貼在他冷汗淋漓的背上。白芩如微微顫抖了一下,沒有拒絕。林奕的臉頰貼著他的側項,聽著他不均勻的微喘,煙頭在指間一明一滅。
第二天,白芩如又是一切如常,平淡的上班,辛勞的工作,下班回來一起享受晚飯后的片時閑暇。頭一天的事,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
只是看得出來,他心上似越來越掛著林奕了,即使再清貧,也總不忘從牙縫里苦苦擠出些錢,為她買一小段喜歡的料子,或是一朵嬌艷的絹花,給她一個忽然的驚喜。
白芩如整個白天都在報社奔忙,林奕閑來無事,也上街走走,逛逛蘇州的那些繡品店鋪,想起當年在百樂門紙醉金迷的日子,如夢如幻,又遠漠得如清晨的薄霧。眼下的日子雖然平淡而清苦,心中卻似滲出絲絲莫名的甘蜜。鞋跟踩著團扯破了的大約本是用來包裹綢緞的報紙,林奕低下頭去將腳移開,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林奕俯下身將報紙撿了起來,展開來,是鄭局長的消息,他已經調離上海,去了北平。林奕吃了一驚,攥著報紙走出店鋪,險些被門坎絆倒。再看日期,已是半個月前。白芩如就在報社,這消息他不可能不知道,為什麼一絲風聲也不透露給她……
吃晚飯的時候,林奕將報紙遞給白芩如。
白芩如看著報紙上她指出的消息,又抬起頭來看著她。
林奕一時不由有些發作,“你早就知道了是麼?這麼大的消息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擔驚受怕了這麼久你難道不知道嗎?”
“林奕……”
“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走他的,和我們有什麼關系?”
“和我們有什麼關系?你看你,瘦成什麼樣了?你把你冬天的衣服都當了?是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他走了我們就可以回上海去,你這麼有才華,重新在上海找份工作不好麼?也強似在這里受苦……”
白芩如臉上是種說不出的表情,似乎是喃喃的說道,“這里,很苦麼?”
林奕急忙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說,你本來可以不用這麼辛苦的……當年在上海,你的記者肯定干得很好,是麼?”
“我們就這樣回上海?”白芩如緩緩說道,似在沉思什麼。
“我們結婚,怎麼樣?我們先結婚,然后一起回上海。”林奕忽然說道,這句話幾乎是沖口而出的,連她自己都沒想到會忽然說出這樣一句。
白芩如猛然抬起頭來,林奕看到了他的目光,是恐懼。
林奕也不由顫抖了一下,論出身她絕對配不上他,她知道他未必在乎,但是她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反應。
“芩如……”她喃喃說道。
“嗯…沒事……”白芩如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急忙回飾,卻似顯得更加慌亂。他半側過臉去。
“怎麼了?”一霎間,白芩如看著那張照片的神情又似閃電般在她眼前重現。
“沒…什麼。”看得出,白芩如還遠沒有平靜下來,“……你真的想回去?”
林奕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她不想騙他。
白芩如點燃一支煙。
林奕也抽出一支,放在唇間點燃,陪他。
其實林奕一句沖動之言,恰恰捅破了兩人之間維系了近半年的那層薄紙。回不回上海還是其次,重要的是,他們在蘇州是避難的,這種慌亂間產生的奇異的關系不可能永遠這樣維持下去,要麼更進一步,要麼徹底分開。
白芩如臉色陰沉得可怕。林奕只覺得要是換了自己,此時吸鴉片麻痺自己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煙頭一明一暗。
白芩如微微咳了兩聲,林奕知道他要說點什麼了。
“我生下來的時候,母親就難產死了,我也差一點被卡死在她肚子里,被接生婆狠命的拽出來了。據說我母親死得很慘,整整哀嚎了一天一夜,去世時已經折磨得不成人形。”白芩如將還未完全燃盡的煙在桌上掐滅,又重新點了一支,“但是據說我生下來的時候便光彩照人,根本不像經曆過一天一夜的難產折騰,那時守著我出生的一些長輩就說,我的出生可能不吉。
“他們也請各種先生來算過,算了些什麼我也記不得了,但是我還沒滿百日父親便莫名的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把命送掉,虧得一個留學日本臨時回來探親的朋友偶然來訪,給他打了針,用洋葯將他治好。總之從我曉事起,父親便不喜歡我,甚至,”他哼笑了兩聲,“甚至有些怕我,滑稽麼,一個三十歲的男人怕自己剛出生的兒子。我是大少爺,家門里的人不可能不敬我三分,但是能躲著我的時候,他們都盡量躲著我。后來附近流行過幾場飢荒和瘟疫,不知道是天災是人禍,總之都和我扯上了干系。所以我十六歲時便離開家到上海闖蕩,臨走時父親倒似乎有些不忍,不過到底也沒攔我。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家里人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我父親究竟還在不在。
“我在上海闖了好些年,中間幾乎自殺過,后來也算是多少混出了些名堂。后來便遇到了蘅君。”他停下來,深深的將口中的煙吸進去。
“其實我們交往的時候我心中便有隱憂,關於我的傳說,我雖未必全信,卻也不能毫不在乎,那時我愛她愛得發瘋……你知道……”白芩如勉強笑了笑,彈了彈煙灰,“她不在乎,她是那種說得出做得出的人。於是后來我們便結了婚。
“婚后一切都很好,一些圈子里的朋友甚至說我們是上海灘的金童玉女,”白芩如微微笑了笑,“我都快要徹底否定掉那個傳說,而且準備帶她一起回去探親了。只是兩年前……”白芩如停滯了片刻,忽然神經質的抓起桌上的水杯,仰頭一飲而盡,林奕看到他的目光又開始迷離起來,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別說了,我都知道了……”
白芩如顫抖著將杯子放到桌上,又顫抖著將煙塞到唇間,林奕注意到他又已是滿額冷汗,目光也愈加可怖。林奕站起來狠命搖晃著他,“芩如,芩如,別想了!別想了!”
白芩如似被她搖醒了過來,伸手抹抹額前的冷汗,“你都知道了……我不能害你……我不能再結婚了。我當初根本就不該留下來。我是個懦夫……”最后幾句話幾乎是平淡而毫無起伏的迅速從他口中滑出的,跟著兩聲幾乎令人毛骨悚然的輕笑。
林奕本能的感到,並不僅僅是沈蘅君的死使他成了這樣,這其間必然還有他沒能說出的更深的緣由。正是這不能傳述的未知讓人感到愈加的可怕。
白芩如吃完林奕做的簡單早餐,仍然和平日一樣,平淡的告別,出門上班去了。
等到看不見他的影子了,林奕出門去買了盒最便宜的煙,回來坐到床頭,抽出一支來,划火柴點燃。
坐到下午,她漸漸清晰在白芩如回來的時候應該說什麼了。
該是白芩如下班回家的時候了,窗外的小道上卻始終沒有出現他熟悉的身影。林奕坐立不安的等到飯菜開始涼了,終於打開門走了出去。
白芩如的報社她去過一次,還大約記得怎麼走。
門房說白先生下班后說還有些事,便一個人關在辦公室里沒有出來。林奕稍稍松了口氣,人還在,就好。
輕輕敲了兩聲,推開門,一股煙味頓時嗆得她劇烈的咳嗽起來。辦公室里幾乎已經被煙霧彌得看不見人影了。“芩如,芩如,你在嗎?”林奕喊道。
“林奕,是你……”煙霧彌漫中白芩如的聲音。
林奕的一顆心終於徹底的放下了,一時竟似有些虛脫的感覺。
她將門完全打開,等煙霧漸漸散盡了。
白芩如坐在桌前,四周的桌上地上密密麻麻的散落著煙蒂和煙灰,幾乎有些可怕。他的樣子更是憔悴得可怕。
“對不起,我……”
林奕走上前去,伸身攀住他的肩,灼灼發亮的眼睛直盯著他的眼睛,“你聽好,還記得我們相見的頭一個晚上麼?你把我從街上攙到你家,給我冷敷腳踝,那時其實我就已經知道,我絕不可能再遇到一個這樣對我的人了。我們舞女本來就是最賤的行當,人命不值一根草,若是你不要我,我現在就死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你……你知道你今天嚇死我了……”最后一句話,林奕忽然哭了出來,伏在他肩頭上啜泣失聲。
“我記得我小時候唯一一次進廟里抽簽,就抽了支上上簽,解簽的和尚說這簽是先苦后甜,命中定逢貴人,一定就應在你身上。如果你命里不好,正好拿我的福氣沖抵,我們就是天生一對……”林奕笑中含噎的說道。
白芩如似還要說什麼,卻又終究咽了回去。林奕聽到了他平靜的聲音,從昨晚的談話以后,終於又一次感覺到了半年前深夜的大街上他帶給她的那種來自男人的安定感。
“如果你不怕,我也沒什麼好怕的。”
他又平靜的補充了一句,“如果你出什麼事,我也跟你一起走。”
二
遇上火車晚點,日落時分才到上海車站,再一路顛簸進城,重新回到半年前從那里逃走的石庫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好一陣了。剛下過雨,潮涼的夜風一陣陣穿過弄堂,直透入肌膚,單薄的衣衫就跟不存在似的。白芩如摟緊林奕的肩,一面伸手掏著鑰匙。回去洗個熱水澡,美美睡上一覺,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你看。”林奕忽然說道。白芩如抬起頭,他的那間房里有燈光。白芩如松開林奕,快步走上前去。
“你半年都沒回來了,房子還要給你留著啊,萬一你死外頭了呢?”
“房租我是交到年底的。”
“我還等你到年底啊,年底你不回來我房子租給誰去?你不用講了,反正房子我已經租出去了,要鬧要退房錢明早找我先生來要,今晚反正是住不了了。”
白芩如強壓住怒火,平靜說道,“這事我們先不理論,你這里還有其他的空房嗎?總得讓我和我太太先歇一宿。”
“房間沒有,都租出去了。”一聲冰冷的關門聲。
林奕走上來,攀住白芩如的胳膊。白芩如勉強吐出口氣,握住她已經凍得冰冷的手。
穿堂風夾著零星的雨點,冷得刺骨。
從電車上下來時,他們便已身無分文了。
墻頭白得扎眼的路燈映著地面上坑洼不平的積水,幾只還沒凍死的飛蟲在燈下瑟瑟的旋著。
又是一陣風吹來,林奕不由縮著身子緊貼到白芩如身上。
白芩如借著燈光看了看表,林奕也湊了過去,八點不到。
難道他們就要在這街頭凍一宿麼。
白芩如終於微微嘆了口氣,“這也是天意吧。”他苦笑著說道。
“天意?”
“回我家去吧。”
“回你家?這里?”林奕忽然反應過來,是啊,他在上海顯然不可能一直住在這個地方的。
白芩如的宅子遠比林奕能夠想到的要氣派得多,一直走到那片映在在黯淡夜空中的巍峨陰影門口時,林奕才敢確信這真的是他們要到的地方。
在路上,白芩如只說這是他們家當年在上海置的產業,已經荒敗很久了,他到上海之后才對著地址重新尋到,作了住所。
看得出,白芩如不願意回這個宅子,否則,他也不會直到無處可宿時才向林奕透露這個地方。既然這是他當年的宅子,那就是沈小姐住過和去世的地方了,這是林奕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來路上的大部分時間白芩如都一言不發,有時似乎已經開口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重新沉默了。
門側的墻上有一盞精致的墻燈,蒼白的光照在邊緣泛著綠銹的銅質銘牌上。
白樓
下面是花體的門牌號碼1314,前面刻的路名已經看不清了。
“到了。”白芩如說道。
西洋式的鐵花柵欄大門側面透出些微的光來,似是燈光,隱約中傳來京劇青衣飄渺的裊裊細聲。林奕不禁抓緊了白芩如。
白芩如笑了笑,“別怕,我留了人在這里的。”隨即提高聲音,“靜棠,開門,是我。”
門側透出燈光的方向一陣微微響動,青衣的聲音停了,一扇門從墻上的陰影里打了開來。一個白色的瘦削身影拿著盞燈的從門里走了出來,帶出鑰匙清脆的響聲。
“靜棠,是我。”
那人朝門這邊走了過來。
手中的美孚燈映出了他的臉,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單薄,俊美,面色慘白,泛著微微的青色,清秀的兩眉間似凝著化不開的愁郁。怎麼看都不像是個下人。白芩如叫他靜棠,這也不像是個下人的名字。
他看到門外的白芩如,臉上並沒有什麼太多的表情,也沒有說話,只是走過來,將燈從雕花柵欄間遞給白芩如,取出鑰匙將門上厚重的銅鎖打開來。
大門發出刺耳的嘎吱一聲,是門軸銹蝕了的聲音。
白芩如走進門,林奕緊隨其后,靜棠接過白芩如手中的燈和箱子,依然一言不發。看到白芩如身后的林奕,目光中倒略有些驚訝。林奕甚至覺得那目光隱約有些刺人。
“客房里還有能住人的嗎?”白芩如問道。
靜棠點了點頭。
“你先把我們帶過去,然后拿幾床干燥點的被褥過來。”
靜棠又點了點頭。
白芩如似乎壓低了聲音,“還好嗎?”
靜棠又點了點頭。
白芩如的聲音已經低得幾乎聽不真切了,“沒出什麼事吧?”
靜棠搖了搖頭。
林奕聽不懂他的問話,這宅子里有什麼東西麼。
靜棠掌燈在前,三人已經穿過了門廊,走到天井里,林奕忽然覺得黑暗中有道目光在盯著她,忍不住回過頭去,黑沉沉的天井上空微微露出黯淡的夜空,墻影以下,什麼也看不見。但是那感覺卻似更加強烈了,辨不清在什麼方向,卻似乎什麼方向都像,林奕神經質的猛然扭過頭去。“你怎麼了?”白芩如問道。
“啊,沒,沒什麼。”
靜棠將燈壓低了些,光暈照著前面的石質地面。這是個體貼周到的門房。
“留心些,地滑,別摔倒了。”白芩如說道。
天井上空響著鬼泣一般的飄移風聲。
穿過天井進入對面的樓里,一股潮濕的霉味迎面扑來,老式的木地板在三人腳下發出參差雜亂的空洞聲音,在樓道的空間里響著深遠的回聲。
這里留守的似乎只有靜棠一個仆人。
靜棠舉著燈上了樓梯,白芩如伸手摟住林奕的肩,一起朝樓上走去。林奕抬起頭,看到了樓梯轉角處發白的窗戶上映出的殘破蛛網。
靜棠推開走廊右側的一扇門,走進去將燈放在床頭上,指了指門外某個方向。
白芩如點點頭,“別忘了帶被子過來。”
靜棠點點頭,出去了。
柔淡的美孚燈焰給整個空間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清芒。朴素整齊的房間,格子地板,覆著深色印花床罩的雙人床,床側的墻邊豎著雕花衣柜和一張帶著高高銅鏡的梳妝台,散放著兩把高背椅子。所有東西上都蒙著層厚厚的灰塵,白芩如拉開妝台一側的抽屜,找出塊布,仔細的抹凈一把椅子,“先坐一坐吧,靜棠開電閘去了,平時這邊樓里沒人,我讓他把電閘關上的。” 林奕坐了下來,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的疲軟。從蘇州馬不停蹄的一路趕到這里,她已經很倦乏了。白芩如又轉身抹拭其他的桌椅,“正房那邊好久不住人了,我們先暫時在這邊住吧。過兩天我再讓靜棠收拾下,看看需要添些什麼東西。”
林奕看著這滿屋的灰塵,正房好久不住人了,難道這里就住過人麼。
“他是什麼人?”林奕開口問道。
“誰?靜棠?”白芩如一面抹著妝台一面問道。
“嗯。”林奕點點頭。
“你看他不像下人是吧?他是蘅君當年的師弟,同一個師父門下的,后來好象有個什麼朱司令要逼蘅君作他的姨太太,靜棠在司令府大鬧了一場,把事情攪黃了,朱司令惱羞成怒,便剪了他的舌頭,讓他唱不了戲。蘅君嫁給我的時候,靜棠已經落到沿街乞討的地步了,蘅君便將他接了過來,名義上是門房,也是給他個落腳的地方。先將就著住吧,這地板只有等靜棠明天來打掃了。”白芩如抖了抖抹布,用手揮散揚起的塵灰。
“這宅里就他一個人?”
白芩如點點頭,“蘅君去世之后我就搬出去住了,宅里的仆人也走的走散的散,就他還一直留了下來。”
林奕還要問什麼,門上叩了兩聲,靜棠抱著被子走了進來,白芩如掀開床罩,幫他一起將被子放到床上。
靜棠抬起頭,似在向白芩如詢問什麼。
白芩如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
“剛回來,有些事情要處理一下,我先出去一下,過一會兒就回來。燈能開了吧?”
靜棠點點頭,走過去按下墻上的開關。
朦朧的光線,比美孚燈亮不到哪里去,只添了幾分淡淡的青黃顏色。
林奕抬起頭,蘭花飾樣的頂燈罩內積著厚厚的灰塵和蚊蟲的屍體,昏暗的光線艱難的從里面透出,看上去甚至有幾分森然。
靜棠已經拿起美孚燈。
“我去去就來。”白芩如回頭說道,和靜棠一起走出門去。
房間里只剩了林奕一個人,她走過去,將床罩卷起來堆到椅子上,再將幾床被褥床單一一換過。拿過來的被褥比床上的干燥一些,但也透著股潮氣。
房間里很冷,冷得厲害,似有絲絲的風從哪里流過,但那冷卻似是房間自生的,一種莫名的直浸入骨髓的陰冷。林奕拉緊了單薄的風衣,走過去將門關上。
愈發的冷了,冷得牙齒將要打顫。剛才在外面的時候,記得還沒有這麼冷的。林奕在床頭坐下,拉過被子蓋在腿上。頭頂微微泛青的柔光顫顫的明著,褪色的提花窗帘下掩著黑沉沉的夜,窗外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天井里如同鬼泣的飄移風聲。
風為什麼會是這種聲音?
林奕再細聽時,似乎不是風聲,而就是,哭聲。不知從哪里發出來的,斷斷續續,時而尖得幾乎聽不見,時而又成了暗流般的嗚咽,似絕望的無底深淵里掙扎的近乎瘋狂的哀嚎,又似靈魂深處極度怨孽的慘泣,拖著如游絲般裊裊顫抖的余音,漸漸化為喉頭低沉的骨碌微聲。忽然划過一兩聲凄厲的囂叫,又忽然而止,成了喉頭極度收縮的沙啞窒息,甚至生生哽出毛骨悚然的格格冷笑,鬼魅一般游蕩在天井之中。這不像是風發出的聲音,但是,這甚至不像人發出的聲音。
林奕走過去推開門,外面根本沒有一絲風。而且甚至比房間內要更暖和一些。
左邊的黑暗中微微游動著絲一般的燈光,隱隱約約,辨不清是看花了眼還是真有光亮。林奕忽然又感覺到先前那道目光,鋼絲一般直勾勾的盯著她。林奕顫抖了一下,伸手關上門。
鬼一般的慘泣仍然在外面散碎的飄移,甚至窗帘腳似也被窗縫間擠進的風微微撩動起來。那目光似乎一直透過窗戶射進了房間,直勾勾的盯著林奕。是幻覺吧。林奕走過去放下窗帘。
房間里愈發冷了,似三九天的冰窖。芩如怎麼還不回來。
齒間已然微微的撞擊,身上的衣衫已經完全抗不住這森寒,要麼先上床躺下吧,被窩里起碼暖和一些。
林奕走到梳妝台前坐下,對著鏡子拔掉頭上的發簪,如水的長發瀑布一般垂落在了肩上。
她忽然看到,腦后的半空中緩緩降下一雙蒼白的赤腳。
林奕猛然轉過頭去,空蕩蕩的房間,什麼也沒有。
是幻覺嗎。
林奕將頭轉了回來,腳還在鏡子里,飄浮在半空之中,甚至看得清毫無血色的皮膚上浸出的泛青的死灰色,和皮膚下幾絲沿腿而上的隱隱顯顯的紫黑色血管。林奕忍不住的伸出手出,抹了抹鏡面,剛被白芩如擦得縴塵不染,什麼汙漬也沒有。
林奕身上已經有些顫抖,緩緩的再次回過頭,只看到房間對面微微有些破損的壓花墻紙。
再轉向鏡子時,她看到那雙腳緩緩的向前飄了過來,停在她的肩膀上。
看得更清楚了,一雙很漂亮的腳,右腳大指甲微有缺損,足弓縴細而瘦削,是雙女人的腳。清瘦的腳踝上插著半塊玻璃碎片。
林奕顫抖著側過臉,肩上自然什麼也沒有,臉頰和嘴唇卻逐漸触貼到了一團冰冷侵骨的寒氣。
眼睛在鏡中的余光瞥到了她的臉正貼在慘白泛青的小腿上。
林奕尖叫一聲跳了起來,幾乎連跌帶絆的退到了墻角,雙腿已經完全軟了,身子不由自主的貼著粗糙的墻紙向下緩緩滑去。
這個方向看不見鏡面,蒙塵的柔光照著房間,被單凌亂的床,格子地板,椅子,妝台,衣柜,房間里除了她自己,什麼也沒有。
兩聲清脆的敲門聲。
林奕劇烈的顫抖了一下,回過頭。
門開了,白芩如走了進來,神色極是憔悴。
“是你?”一口氣似乎漸漸緩和了過來,尾音中卻還殘留著微微的顫抖。
“怎麼了?”
林奕注意到白芩如臉色白得厲害,眼神疲憊,甚至沒有太多注意到她的失態。
林奕微微松了口氣,擠出一絲笑容,“沒什麼,好久不見你回來,正說去找你。”
白芩如也笑了笑,林奕注意到他的笑容似乎也是勉強擠出來的,“這宅子迷宮似的,我在里面都難免迷路,還是不要到處亂走的好。”
“靜棠呢?”
“他回去睡了,我們也早點睡吧。”白芩如伸手看了看表,“其實也不早了。”他笑了笑。
林奕沒有將剛才的事情告訴白芩如,她知道,白芩的神經已經非常脆弱了。
再走過鏡子時,微微泛黃的鏡面映出如水的房間,剛才的幻影已經完全消失了。真的是幻影麼?
三
被子是上等的棉質襯里,柔軟而貼身,非常舒服,枕頭高低也很合適,林奕倒下去便很快睡著了。
迷糊中,似聽到床鋪微微吱嘎作響,還聽到白芩如喃喃的聲音,“蘅君,蘅君……”
林奕忽然醒來,發現白芩如正壓在自己身上,雙臂摟著自己的肩,兩人冷汗淋漓的軀體緊緊貼在一起,林奕微微呻吟了一聲。
白芩如低下頭來,“林奕?是你?”他失口說道,目光中是種迷夢般的驚訝神情。
“怎麼了?”林奕不禁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
白芩如緩緩的撐起身子來,目光依然迷離,甚至沒有注意到她的問話。他坐了起來,乏力的靠在床頭上,似陷入某種莫名的沉思。
林奕伸出手將被子拖到他裸露的胸膛上,白芩如近乎無意識的抓住被沿不讓它滑落下去。她這才發現,兩人皆是一絲不掛。這時才發覺渾身冰冷,冷得像剛從冷水浴池里出來一般。
剛才他們行過房事了?為什麼她一點也不知道,什麼也記不起來了?
在被子中微微撐起身子,自己睡衣在旁邊的椅子上疊得整整齊齊,白芩如的睡衣和他慣常的一樣胡亂的扔在床的另一頭。林奕的習慣和白芩如差不多,只更多是把睡衣隨手扔到床下而已,她從來沒有在房事前疊好睡衣的習慣。
忽然記起剛才迷糊中聽到的聲音,床的吱嘎聲,和白芩如喃喃的“蘅君,蘅君……”
只覺脊背胸腔間莫名涌上股難以言述的冰涼,她不知道為什麼。
“芩如……”林奕輕聲喊道。
白芩如回過頭來,笑了笑,眼角流出沒能掩飾住的一絲不自然。
“應該是幻覺吧,可能我還是太想她了。”他靠在床頭上低低說道,一面點燃一支煙,似在對林奕說,又似在喃喃自語。
晚上兩人都沒有睡好,林奕只記得醒過來了很多次,看白芩如黯淡的眼眶,估計后半夜再沒合過眼睛。白芩如還是早早的起來,白樓里雖然還存著些當年留下的積蓄,但是也不多了,何況又添了一口人,他得出去重新找份工作。有靜棠料理早餐,林奕便不必太早起來了,其實即使過了半年,她作舞女時候晝伏夜出的習慣都還沒能完全改過來。
白晝的淡芒從被白芩如卷起的窗帘下透了進來,蒙著窗玻璃上支離的灰塵和划痕。入秋不久,夜寒晝暖,氣溫也漸漸昇起來了,昨夜幾乎有些森然的房間里也漸漸泛出紫花墻紙上淡黃的暖色。一切不過都是個夢罷。林奕抱著白芩如的枕頭,復又沉沉睡去。
白芩如在樓下大廳吃完早餐,又悄然的返回房間,在床頭俯下身,輕輕的吻了林奕的額頭一下,拿起床頭的風衣出去了。林奕只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靜靜的酣睡,聽到他輕微的關門聲。從那一吻中感覺得出來,白芩如也平靜多了。白晝果然是有魔力的。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聽到敲門聲,林奕睜開眼睛,看到了窗外靜棠的身影。
半坐起來,拉過外衣披在身上,“請進。”
靜棠舉起右手,做了個聆聽的姿勢。
林奕遲疑了片時,“電話?”
靜棠點點頭,指了指樓下。
“好的,我馬上下去。”
靜棠退了出去。
是白芩如的電話,他先回原來那家報社碰運氣,結果一去便被重新錄用了。
“真的?太好了!”林奕興奮的叫道。
白芩如卻似沒有她那麼興奮,聲音里甚至有些半喜半憂,“只是……”
“怎麼?”
“最近上海出了好些大事,他們這麼爽快的錄用我其實就是因為社里已經忙不過來了,一回來就加班,今天晚上可能回來不了了。”
“沒關系,忙你的吧。”林奕笑了笑。
“你……”白芩如猶豫了一下,“你一個人在家,要麼晚上出去住吧。靜棠那里留了些錢,你問他拿好了。”
昨天晚上的情景又陡然在林奕腦中出現。為什麼白芩如要說這樣的話?
“怎麼這麼說?這里不是你家麼?還有帶著新娘回了家,又讓別人到外面住的道理?”林奕故意笑道。
白芩如不自然的笑了笑,“大概是我神經過敏吧,那樓里陰森得緊,又死過人,我怕你一個人住著害怕。”
想到昨晚一個人在房間里的情形,林奕不能不承認,白芩如沒有說錯。
林奕注意到他用的“死過人”這個表達,想起昨天晚上那幻影腳踝上插著的玻璃,這是怎麼回事?
“還有些事……”白芩如猶豫了一下,“我以后再慢慢給你說吧。”
“嗯,……要是我出去了,你到哪里去找我?”林奕又故意笑著問道。
“離白樓近的就那麼幾家旅館,要麼你讓靜棠帶你去吧,我回來他會告訴我的。”
電話里傳來嘈雜的聲音,“芩如,快些啊,總編等得不耐煩了。”
“我就來。”
“你先忙吧,等你回來。”林奕笑道。
“嗯,你有什麼事就找靜棠吧,我明天去找你。”
放下電話,看看墻上的鐘,剛過十點,卻也無心再睡。大廳已經被靜棠洒掃整潔,地板上還未剝落的紫漆泛著朦朧的微光,厚重的雕花檀木餐桌擦得一塵不染,甚至擺上剛買回來的了鮮花,連窗帘都已經換過了,輕而薄的淡藍色,很是溫和,寬敞的立式窗戶透入明亮的熹光來,靠窗是雜草叢生的狹長花壇,外面是一條偏僻的舊街,對面的紅磚墻上爬著半枯萎的長春藤,浸水的街面上貼滿了法國梧桐的落葉。
鞋跟的聲音敲在木質地板上,似乎整個一樓都響著深遠的回聲。林奕緩緩踱出大廳,穿過走廊,出了樓,走到天井中央,轉過身打量著這巍峨的主樓。
這幢宅子顯然有些年頭了,灰白色花崗岩砌成的三層口字形建築,墻縫間布滿了雨水侵蝕的痕跡,時而沾著枯藤腐爛的枝葉,墻角與地面相交處爬滿了大片的白色的苔蘚,顯得頹敗而蕭條。天井右邊的樓前立著幾株法國梧桐,黃褐的落葉吹滿了半個天井,好些已經腐敗貼在雨水未干的石質地面上。林奕記起了門口的銘牌,白樓,是因為這是白家的產業所以叫白樓呢,還是因為這灰白的顏色?
左邊的那部分樓看得出已經完全的破敗了,滿樓打碎的窗玻璃和腐朽的窗框上看得出,這部分廢棄已經很多年了,看來白芩如當年搬進來的時候就沒有修繕過。林奕唇邊不由露出一絲微笑,白芩如就是這樣的邋遢性子,沈小姐竟然也容得下這樣的性格,兩人當是難得的一對了。天井的正面主樓就是昨天他們住的地方,二樓走廊欄杆后的一排房間看得出都作過朴素的裝修,應該是接待來客的房間了。如此多的客房,想象得出當年這宅子里達旦歡宴的情形。右邊就是她昨晚依稀看到燈光的方向,被樓前的法國梧桐疏落的半掩著,這邊的走廊只到二樓的一半,占了樓層的另一半的是一個巨大的房間,從外墻窗框上華麗的渦形浮雕和走廊精美的雕花欄杆上就看得出,這應該就是當年的主人臥房了。窗戶都關著,垂著厚質窗帘,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法國梧桐雖然已落了將近一半葉子,但仍然在樓上投下濃濃的陰影,走廊上光線很暗,看不清內側的臥房房門,林奕的眼睛順著走廊滑過,忽然覺得黑暗里有一雙白森森的眼睛在直勾勾的看著她。林奕一時打了個寒噤,再定睛細看時,走廊上一片濃重的陰影,什麼也看不真切。那目光似乎不是看到的,而是感覺到的,森然發亮的眼白,僵屍般的眼神……忽然覺得有什麼動靜,甚至似乎聽到了一兩聲昨晚聽到過的陰慘的嘶泣,再凝神細聽時,什麼聲音也辨不出來了。
靜棠從大門旁邊的房間里走了出來。林奕想起白芩如的話,緊走幾步迎了上去。
白天看來,靜棠似愈發的美了,一種如煙如霧的迷濛愁美,泛著玉色的憂郁,一種從內中微微浸染出來,令女人都不由嫉妒的美。他當年若能一直唱戲唱下去,定能成為紅遍上海灘的名角。只是慘白得毫無血色的面容,淺淺內陷的泛青眼眶和瘦削得近乎白骨的的顴骨使那愁美中顯出幾分不易形容的詭譎。
林奕說明了白芩如的意思。靜棠點點頭,和昨天一樣,蒼白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林奕卻恍覺他眼角泛出些微一瞬即逝的異樣的光。他回身朝門房走去,示意林奕跟著他。
靜棠打開門,狹窄的門廳里散放著幾把椅子,積滿灰燼的火盆,架上堆著卷曲發黃的不知哪一年的舊報紙。這里應是當年的客人等候通報的地方。靜棠示意林奕在椅子上稍坐片刻,繼續向前走去,房間盡頭還有一道門,里面應是靜棠的臥室了。靜棠取出鑰匙,打開門,林奕忽然莫名的來了興趣,想看看他的房間是什麼樣的,站起來走了過去。靜棠剛推開門,聽到腳步聲忽然轉過身來,眼神仍然淡漠而無表情,卻分明是一種不容質疑的拒絕,甚至刺得林奕微微有些發怵。林奕不自然的笑了笑,微微頷首,退了回去。門開而復關,靜棠進去了,留下門縫間飄出的一股奇異的蘭花淡香。只方才的一霎,稍微瞥到了些房內的情形,昏暗中似有無數燭焰在熒熒的躍動,映著四壁陸離的色彩,泛出一瞬即逝的莫名光艷。林奕記起,他房間的窗帘也是密不透風拉著的。
幾乎一瞬之間,林奕忽然改變了主意。這宅子里似乎藏著太多她無法解釋的東西,她本能的感到,只有找出這宅子里的祕密,才能找出白芩如身后的祕密。逃避永遠不是辦法,白芩如只有永遠活在莫名的痛苦和恐懼之中,有時她甚至擔心他會忽然崩潰。她要留下來,找出這宅子中的祕密,即使付出生命。想到這里時,林奕也只覺心上微微的顫抖,但決心既已下了,她便義無返顧。
門又在一霎之間打開關上,靜棠走了出來,捧著一只鐵皮的扁平盒子。他將盒子放在椅子上打開來,白芩如留下的現金全在里面了。
林奕擠出個笑容,“謝謝你,我又不想走了,錢還是放在你這里吧。”
靜棠抬起頭來看著她,慘白的臉,迷霧一般的眼神,說不出里面有什麼,卻莫名的使人心尖發顫,林奕一時甚至有些慶幸他不能開口說話。她覺察到,自己甚至有些怕他。
靜棠沒有什麼其他的表示,彎下腰將盒子重新蓋好。
“我想打聽一下,”林奕微微清了清嗓子,“我昨天晚上聽到似乎有什麼人在哭的聲音,你聽到過嗎?”
靜棠重新直起身來,冷漠而毫無表情的看著她,什麼表示也沒有。
林奕不得不重復了一遍,“你在這里住了這麼久,晚上聽到過有人哭的聲音嗎?也不一定是哭聲,有點像風聲,又不很像……”
林奕的話說完了,靜棠仍然一動不動的站著,慘白的臉毫無表情的對著她。
林奕一時沒有再開口。
靜棠又等了片時,抱起盒子重新走進房里去了。
冗長而無聊的白晝。
林奕還不大習慣這樣無事可干的清閑,昨晚住的客房里除了幾件簡單的家具什麼也沒有,想來主臥室里應該有些藏書雜志之類的東西吧,最好是有留聲機和唱片。林奕出了房門,穿過走廊,希望能夠進到左邊的樓里去,走廊盡頭是一面墻。看來他們是不希望隨時被客人打擾了。
林奕下了樓,穿過天井,走到主臥室的樓下。繞過法國梧桐粗碩的枝干,她看到樓的入口焊著一扇粗鐵條的柵欄門,門上鎖著一把沉重的銅鎖。說是焊著,是因為看得出來,門是非常粗糙的臨時焊上去的,在周圍渾厚而端莊的墻體里顯得頗為扎眼。雖然焊得非常粗糙,焊過之后甚至沒有重新上漆,斑斑駁駁煞是難看,但是卻焊得十分結實。林奕伸手拿起那把銅鎖,鎖上銹跡斑斑,卻沒有灰塵,鎖眼里泛出新鮮的銅亮來。
后面似乎有什麼動靜,林奕回過身,靜棠站在后面不遠處,冷冷的看著她。
林奕開口想問,但是她也覺察到了,和上次一樣,即使她問,靜棠也沒有任何要試圖回答的意思。
想起從蘇州回來的時候為了消磨火車上的時間在車站隨手買了本通俗小說,芩如還笑過她的眼光來著,在車上翻了兩頁發覺果然無聊,便開始看窗外的風景,聽芩如扯談些帝制末期文學與當今文學之比較什麼的。此時忽然想起這書來,倒可以湊合著打發一下午的時光。
晚飯和午飯一樣,也是靜棠做好送上來的,清淡而可口。
昏昏欲睡的看完那小說,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完全黑了。
起身出去上了個廁所,穿過走廊回房時,總覺得背后寒風陣陣,吹得全身冰涼,衣角都撩將起來,抬起頭時,天井上空一點明月,下面梧桐枝葉紋絲不動,哪里有一絲的風。
再走幾步,身上越來越冷,漸漸感到有股陰風繞著脖子旋轉,直向領口里灌,林奕低下頭,看到月光在身前投下的影子,自己的影子上還疊著一個人影,若水蛇一般纏繞在自己身上,兩條水蛇般的手臂正摟著自己的脖子,模糊的臉跟自己的臉靠在一起。下意識的抬起手去抓那影子,手直接碰到了自己冰冷的肩膀。猛然轉過身,后面黑洞洞的走廊上什麼也沒有。
四周除了中空的月光以外,只有前面自己房間里透處出的微光。林奕強作鎮定的抬起頭繼續向前走去,勉強壓住腳步一步步走回房間,嘩啦一聲關上門。
分明感到房間里的溫度逐漸的下降,林奕知道,昨天的情景又要重演了。猛然神經質的伸手關掉了電燈,若是昨天的幻影重新出現的話,她怕是要違背自己的決定,逃出去永遠不再進這宅子了。這時候她甚至希望即使靜棠在自己身邊也好。
房間里一片黑暗,只看得見對面鏡子上反射出的微光,看不見鏡中有什麼。
“你到底是什麼人?”林奕顫抖著問道,“是沈小姐嗎?……我愛芩如,我沒有惡意,他現在很不好,我覺得他已經快要瘋了,不要再為難他了,好嗎?你讓我怎麼樣都行……能回答我嗎?”
除了黑暗中嘶嘶的風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不知道靠在墻上站了多久,房間里已經冷得如同冰窖。林奕想要打開門,才發現窗外的顫抖的慘泣聲已經又響起了,在天井忽近忽遠的散碎飄移,夾著一聲比一聲凄厲的囂叫。
林奕顫抖著離開墻,浸透冷汗的背立刻被陰風包圍了,她幾步沖到床邊,鉆進被子里。
一直睜著眼睛,窗戶外透進的月光微微映出天花板上盤曲的花紋。只聽到陰風在房間里嘶嘶流動的聲音,不時擦過露在被子外面的臉頰,划出冰涼的刺痛。窗外飄移著斷續的鬼泣和囂叫,一片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不知道過了多久,模糊中似乎聽到窗帘刮著墻紙的刺耳聲音,林奕在枕頭上轉過頭,窗帘被窗口灌進的風吹著,貼著墻不斷的搖擺,幅度越來越大。朦朧的月光清晰的映出關得嚴絲合縫的窗戶。
窗戶也漸漸的發出嘎拉嘎拉的響聲,像是台風來時的劇烈顫抖,只分明感覺得到,那股力量來自房內。
窗帘似被什麼牽扯著極緩慢的朝中間合攏,漸漸的關上了。房間里頓時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只聽到鬼魈一般在房間里流動的刺耳風聲。
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拼命的想要擠進被子。
林奕拼死壓住被角,忽然看到鏡子中一雙白森森的眼睛。
幾乎尖叫出聲,才發現那不過是被吹開了道縫的窗帘外透入的月光。
陰風在臉上顫抖起來,似在冷笑,紗一般的撩過她的臉。
林奕再也忍不住,陡然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嘶聲大叫道,“你到底要干什麼?想干什麼沖我來就好,還要等什麼?”
房間里忽然的靜了。
果然有東西聽得見她說話麼?
漸漸覺得身邊的椅子上坐著個人,冷冷的盯著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林奕轉過頭,窗帘縫間的月光投在鏡子上,慘白的光里似乎飄著帶血的凌亂長發。林奕轉回頭,不再去看。
什麼動靜也沒有了。
林奕緩緩的重新躺了下去,再也睡不著,一直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直到窗外漸漸透入最早的晨曦。
房間的溫度似乎也恢復正常了。
林奕掀開被子爬了起來,穿好衣服,打開門走到外面走廊上。
一時又有些恍惚,昨夜的事,是真的,還是夢幻?
初晨的空氣潮潤而清新,溫和的扑上面頰,無論如何,一切都過去了。芩如今天也會回來了吧,若是他晚上再不回來,一定要問靜棠拿錢到外面住了。
對面的二樓上似出現了一個人影,林奕定了定神,下細看去,沒錯,是靜棠。他手里提著什麼東西,穿過梧桐樹后黑沉沉的走廊,在盡頭消失了。
聽到微微的金屬撞擊聲,林奕閃身退回到房間里,不能讓靜棠再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