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陽西下,將耕耘人的影子拉的好長。鄉民們扛著斧頭,光著腳踏在鄉間小石子路上,哼著斷斷續續的小調。農婦正炊火準備著簡單的佳餚,張嬸用毛巾抹了抹臉,隔著窗子的縫隙往外看,即將下山的太陽將大地醺成一片紅色。她皺起眉頭,她和她村裡的人都對這個時刻有種莫名的恐懼、淺意識的厭惡感。
這個村子裡頭的人,視紅色是不吉祥的徵兆。
張嬸走出門外,隔壁的媽媽們正拉開嗓門,叫在遠處玩的不亦樂乎的孩童回家。
「回來唷,回來唷~唷。」此起彼落那洪亮的聲音跨過農田,傳到一群上身打赤膊的孩童耳裡。他們坐在松樹底下,正在聽村長講著古人流傳下來的故事,村長一看見太陽即將下山了,連忙催促孩童們回家。
「村長爺爺,明天我們還要再來聽故事喔!」幾個孩子站在田裡的小徑,大聲吼著。
「好,好」村長揮了揮手,頭也不回的走進屋子裡,將大門緊緊鎖住。
這個村子裡頭的人,晚上便不再四處走動,在青蛙鳴叫的涼爽夏夜,只有車輪子聲嘎嘰嘎嘰的在路上滾動。
孩子熟睡的不醒人事,聽見聲音卻尚未就寢的大人們卻倒吸了一口氣。村民們早已各自回家,這個時候怎麼會有人在路上行走?
大人們對看一眼,趕緊熄燈就寢,大氣都不吭一聲,但被子卻顫抖著。
那是隻猛鬼,在對村人報復啊…。
2.
這兒是內地的一個小村落,只有一、二百人口,是個真正十分樸實的鄉村。
村裡沒有電視也沒有電燈,沒有鐘錶也沒有瓦斯爐。村民們務農為業,農婦則以紡織為樂。孩子們從沒有上學過,因為村落恰好夾在兩座峻山中間,中間還有溪流穿過,好山好水,交通卻大不便。
村民們從沒聽過外頭的榮華富貴。政治、經濟、國家大事對這個村子而言就像天方夜譚。只有當村長從外頭帶點小玩意回到村中時,村裡的小孩才天天到村長家報到,摸摸塑膠玩具,看看電池什麼的。
令人懷疑,這個村落,不知是否曾經出現在地圖上。
可能只有三兩位頂尖級的教授會知道這個地方吧。我和徐軒曾經遇見過幾位在咖啡廳裡頭交頭接耳,內容便是在討論這個村子。花甲的老人們喝著苦澀的咖啡,手亂抖一把的把咖啡灑出去快一半。他們管這村子,叫「不可紅色之鄉」。
我和徐軒面面相覷,這什麼名字取了個這麼難聽的名字。但是天下這麼大,六十億的人口偶爾跑出來的奇人軼事不勝枚舉,我聽了之後並沒放太多注意力在這村子身上,就當作是增廣見聞,繼續寫著「世外桃源」的論文。
徐軒卻對這村子非常感興趣,趁教授不注意時偷偷印了村子的資料下來,內容很簡短,除了基本的地理介紹和人口環境外通通都一無所知。徐軒興致滿滿,他說他想去那裡做研究,搞不好能寫篇驚世駭俗的論文出來。
他背著老舊的豋山包,在寒假的第一個禮拜出發。
之後,便也沒人看過徐軒了。
3.
但是徐軒確定曾到過這個村子,他整整爬過了三、四座山才到這個它,給我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信裡有提到,路上有許多錯誤的路標,許多人照著路標走,便會一頭栽進幽幽的森林裡。信上提到從來沒人去改過那個路標,一般登山客卻從來沒注意,他也是誤打誤撞才從登山老手那邊知道的。
當初徐軒走進村子裡,惹來了不小的驚訝聲。村民們甚少看過外人,大家都擺出狐疑和驚恐的眼神看他。小孩子圍著他打轉,他身上的每一個用品都是驚奇的對象。
這些人所講的話都帶著濃濃的鄉音,徐軒只能一知半解,他看見不遠處有幾個孩子,正拿著蘆葦在泥地上寫字,靈機一動,走過去一字一字慢慢的問:「這是誰教你的?」
從孩子俏皮的語氣聽來,似乎是從村長那裡學來的。徐軒問村長家的地址,卻只見孩子們把他圍成一圈,拱道了村長家面前,又一哄而散。
村長踱步出來,是個老頭子,大約七十歲了。
他客客氣氣的向徐軒問好,向站在田徑的小孩子們問好,向路過肩上扛著鋤頭的鄉民問好。徐軒聽他的口音便比較像是一搬人,猜想可能曾經外出過大城市也說不定。村長熱心招待徐軒到家裡坐,他環顧四週,並沒有獨特的地方,除了一個電話和收音機外,和普通的鄉下差不多。
村長自我介紹,姓陳,年輕時曾在外地唸書,後來書讀完了就回鄉了。
村長邀請徐軒吃晚餐,當晚他看見好幾位年輕人圍繞著桌子而坐。徐軒隨手向老村長扯了個謊,他自稱是大學登山隊的學生,這次利用放假的機會到處走走,就來到這村子了。
老村長不疑有他,叫小孫子去拿凳子來,還拿出了私藏多年的二鍋頭來慶祝。
徐軒跟著喝了幾杯,聽著老村長介紹他三個兒子,他們都是曾經在外面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畢業之後卻都分別的回到村子來做事。村長的大兒子笑笑:「因為這裡的大家都比較樸實,比較習慣。」
一桌子圍繞著七八個人,好不熱鬧,大家都對都市生活感到新奇,纏著徐軒要他講,徐軒既是高等學歷出身,講著講著便有種高人一等的感覺。
酒下肚的更多,話講的更大聲了。
最後村長準備了一間房供他休息,早已有些醉茫茫的徐軒也沒拒絕,讓小春帶他先行離開。
小春是村長最小兒子的太太,年紀約二十出頭,娘家無親無戚,從小就和大伙兒玩在一起,長大後也就理所當然的過門了。眼皮半睜間徐軒看見村長的兒子個個手上都帶著黃澄澄的鑚錶,是勞力士,徐軒哼笑了一聲,卻聞道一股淡淡的花香,沾著一些泥土的味道,是從未沾染過塵世的天然香味,那是從小春深上傳來的。
徐軒也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他貪婪的多吸了幾口小春身上的香氣。回到房間,他脫了外套倒頭就睡,那味道彷彿在他鼻頭飄著,令他全身舒暢不已,既像是檀香,又像是比那高級的芬芳。
徐軒這一覺睡的真沉,直到隔天日正當午,他依然感覺全身一股酥麻,胃部被酒灌的有些疼痛。最後他下了床走進院子,村長的兒媳正在院子裡曬衣服,自己新買的凱文克萊內褲和其他人的白色三角褲被吊在半空中,才發現自己早已被換上了背包裡的睡衣,徐軒不知所云的抓了抓頭。
小春跑過來,「徐先生,對不起,我看您衣服睡的不舒服,便擅自幫您換洗了。」
「沒關係,沒關係。」徐軒搖搖頭,都看光光了還能說什麼呢。
整個院子空蕩蕩的,一問之下,原來村長和兒子們外出做事去了。小春穿著公公特地從外地採購回來的綠色盤扣旗袍,長度只做到膝蓋,下面是一雙黑色小牛皮平底鞋。
很適合她,徐軒心想。小春說她從小就是在這兒長大的,從沒出過外鄉,但是她平常都和公公一家講話,所以比較沒什麼鄉音,也識幾個字。
後來一連幾天,徐軒發現小春是家中唯一會和他交談的女性,其他女姓們都是經過時瞧個一眼,點兩下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天徐軒說要到處走走,背上包包便踏出了大門。他一路從村口走到村尾,其實也沒有個標準分界。
村口的第一戶就是村長的家,是用磚頭搭建起來的四合院,規模較大。其餘數十戶則是用少數泥土混著茅草搭起來的房子,蓋在稻田中央。徐軒依照課堂經驗,猜想這地方應該沒什麼雨季,否則這茅草怎麼能撐著住?
沒有雨季,那麼農民們是怎麼灌溉稻田的?
他走向附近一位正在耕田的農夫,半半比手畫腳的問他水的來源。
此時他又聞到了和小翠身上一樣的芳香,又覺得精神一振。這位農夫算聽的懂他的話,說他們的水都是村長家開墾的,老一代的村長曾在這附近開啟一條水渠,供鄉民們耕田使用。
他又問那水渠,農夫說大約在後山的位置。徐軒倒了個謝之後就要離開,那農夫卻突然激動起講些不知所云的話。徐軒聽得懵懵然,就要離開。
農夫又更急了。
他比起食指,在脖子上抹了一道。
4.
徐軒只覺得背後一涼。
但他還是走去後村了。
後村外是荒涼一片的小空地,由一片不矮的籬笆圍著,籬笆後是個黑漆漆的森林,像是隨時都有野獸衝出來似的。
他想起農夫慌張的樣子,脖子上覺得特別的冷,耳朵不時有「咻-咻-」的風掃過耳際。幾個小點點白光像是在森林裡飄著,嚇的徐軒連寒毛都直豎起來,他頭也不回的往回頭小跑,幾隻從樹林裡猛然竄出來的烏鴉在他頭上盤旋,啞啞的叫聲像是在嘲笑他的落荒而逃。
他回到村長家時黃昏尚未完全下山,稻田裡卻早已空蕩蕩了。小春和嫂子們架了一個沙鍋,把白菜草菇等等全丟了下去,整個房子被熱氣燻的白霧霧的。村長又拿出昨天那瓶二鍋頭,一票人喝的臉紅的。徐軒隔著霧氣看著坐在對面的小春,她坐在丈夫旁邊,一句話也不說,她注意到徐軒的視線,微笑又點了個頭,默默的低下頭吃碗裡的飯。
小春的嫂子們,對徐軒略有防戒性似的,視線完全不對他,像是沒這個人。
坐在徐軒旁邊的偉岸男人,也就是村長的二兒子、小春的丈夫。他一頭短髮,鬍渣沒刮乾淨,身上隨意罩了件泛黃的襯衫,體格壯碩,身材高大。
他舉起酒杯,「徐先生,我們再敬一杯。」
徐軒禮貌地回酒,心中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眾人跟進,他卻嘆:「唉,但不知道徐先生打算在這待多久?」
徐軒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兩邊的人卻先抗議了,「哎呀小二你這不是趕人走嗎?」「小二你說這什麼話,徐先生,小二他醉了,別理他。」「小二你真沒禮貌!怎麼能趕客人走!」
說完又給徐軒添了杯酒。
小二似乎覺得自己說的太直了,連忙放下酒杯給徐軒賠了不是。村長在一旁沉默不語,徐軒沉默了一會兒,他心中問題像是根魚刺卡在喉嚨,不吐出來實在叫人不快。
「村長先生…」徐軒放下酒杯,一桌子的人全往他這邊瞧。
他吸了一口氣,故裝輕鬆道:「村長先生,我正準備接下來登山的行程,請問後山那兒能通到哪裡呢?」
眾人一聽,臉上像是被一層陰影壟罩,恐懼中有那敬畏的神情,但卻沒一個人開口,一下子只聽得見沙鍋古茲古茲的水滾聲,和外頭細小微弱的風吹草聲。
半晌,村長將碗筷放下,嚴肅的面孔在煤燈下,皺紋使得他看起來更為年老。
「徐先生,我們這村子平常沒外人來,你的到來是我們的驚喜。」
徐軒笑笑,連道:「沒那種事。」
整桌子卻更又死氣沉沉了,沒人吭聲,只有老村長緊接著說。
「徐先生從遠地來,可能不清楚,但我們這附近的村落都管我們這鄉叫『紅村』。」
紅村…?徐軒心想,這和教授所討論的名字「不可紅色之鄉」可差了四個大字。但這肯定了他的確沒走錯路,興致勃勃的繼續聽下去。
「但是『紅村』這個名字不代表什麼大吉大利,相反的,我們村子視紅色為不詳。只要是紅色的物品村人都盡量避免,所以過年我們穿黃色替代吉祥,村人們也一率吃素,不碰葷食。」
徐軒說出了一般人接下來都會出口的問題:「為什麼…?」
在沒有電燈的荒郊野外,徐軒和其他人只靠著幾盞煤燈照亮,一時之間氣溫降低了幾度,砂鍋上的霧終於幾乎散去。徐軒和其他人沒說話,你看我我看你,突然遠處傳來了幾聲狗吠,遠遠地…。
老村長酌了杯酒,放下。
「村子裡有個女厲鬼,正出沒著。」
那幾聲狗吠突然轉成了狗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