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尋人啟事》
張巡每天吃過晚飯,都要看一看當天的報紙。
窗外已經暗下來,台燈的光青青白白。空曠的客廳里只有他一個人,以及他翻動報紙的聲音:“嘩啦,嘩啦,嘩啦……”
有那麼一刻,他停下來,朝電視瞟了一眼。電視機關著,屏幕黑糊糊的。
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要看它一眼,也許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可是,接下來他的心神就不再踏實了,說不清為什麼。
他點著一支煙,繼續翻閱報紙。不過,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已經不再進入他的大腦了,變成了一個個象形符號。
他看到了一個“巡”字,馬上聯想到了自己——他寬臉、寬身,卻瘦骨嶙峋,和他的名字很相似。
接著跳進他眼帘的是一個“死”字。他的腦海里馬上浮現出一個喪氣的場景——一個人平平地躺著,像枯樹一樣僵硬,背部沉淤著一片血。他的雙眼里,塞滿了棉花。
他又一次抬頭朝電視機看了一眼。這一次,他看到了自己——那個他在黑糊糊的屏幕里朝他怔怔地望著,像魚一樣詭祕。
他低下頭,避開這種對視,接著翻報紙。在他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聽到了敲門聲:“啪,啪,啪……”
如果敲門聲很響、很急,反而顯得理直氣壯、光明正大,大不了是警察。而此時的敲門聲很輕,就像不懷好意的悄悄話,敲了三下就停了。
張巡放下報紙,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躲在門旁,一動不動地聽。
過了好半天,敲門聲又響起來,還是那麼輕,好像用的不是手指頭,而是指甲。
張巡把一只眼珠貼在貓眼上,朝外看去。樓道里竟然一片漆黑,看不到敲門人的模樣。
他沒有開門,也沒有搭腔,繼續等待。他希望這個敲門聲自消自滅。
又過了好半天,門外的人再一次用指甲敲門了:“啪,啪,啪……”
張巡“嘩啦”一下打開門,樓道里的感應燈幽幽地亮了,他看到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女人。 她穿著一條純白色的連衣裙,上下都很細,像一根筷子,沒有什麼曲線。她的脖子很長,令人擔憂那顆腦袋的穩固性。她的頭發從兩側垂下來,像兩扇門拉開一條縫兒,露出一張臉,這張臉幾乎和裙子一樣白,而她的頭發黑得不像真的。
她的一雙大眼睛望著張巡,含著深不可測的笑意。
“先生,你好。”她說。
“你找誰?”張巡警惕地問。
她繼續微微地笑著,把手伸進她的白色挎包,掏出一個奇形怪狀的金屬物。張巡本能地朝后退了退。
她說:“我是開鎖公司的……”
張巡馬上說:“我沒有給你們打過電話啊!”
她把微笑擴大了一些,說:“先生,我來是向你推荐我們公司最新研制的一種鑰匙。”
因為取暖費問題,這幢樓的居民和物業公司鬧僵了,一直沒有人管理。平時,撿破爛兒的,貼小廣告的,收舊家具的……騷擾不斷,不過,這麼晚了上門推銷還是第一次。
“對不起,我不需要。”張巡很反感地說。
她左右看了看,神情一下變得鬼祟,朝前跨了一步,低聲說:“你聽我簡單介紹一下。這是一種萬能鑰匙……”
張巡一下就把門關上了。
他靠著門站了一會兒,悄悄趴在貓眼上朝外看,樓道里又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那個長相古怪的女人是不是還站在門外,輕手輕腳地走回了客廳。
剛剛在沙發上坐下來,他就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女人推銷的是萬能鑰匙!也就是說,他的門根本擋不住她!
接著,他梗著脖子靜靜聽了一陣子,門外沒動靜,這才把心放下來,又拿起報紙繼續看。在報紙最后一版的右下角,看到了一則《尋人啟事》,不由一下睜大了眼睛:
尋人啟事
黃×,女,24歲,身高1.60米,披肩發,穿白色連衣裙,略瘦,患有嚴重精神分裂症,但是智力超常,具有強烈犯罪傾向,手段恐怖,難以想像。有知其下落者,請速與吉昌市都邑區松源小區4號樓4單元402 黃窕(132000)聯系。有重謝!
張巡呆了。
剛才那個女人會不會就是這個黃×呢?
張巡在長野市,離吉昌市幾百公里,這個精神病為什麼跑到了長野市?為什麼偏偏敲響了他的門?
手段殘忍,難以想像……
他警覺地抬眼看了看,防盜門關得嚴嚴實實,落地窗帘靜靜垂著,紋絲不動……
他站起來,走過去,突然把窗帘撩開,什麼都沒有,只有窗外一片明朗的夜空。
回到沙發上,他再次閱讀這則《尋人啟事》,越琢磨越覺得奇怪:首先,啟事上沒有黃×的照片。這讓他無法確定剛才敲門的女人是不是她。另外,這則啟事對黃×的描述又過於簡單——身高1.60米,披肩發,穿白色連衣裙,略瘦——沒有什麼顯著的特征,大部分的女人都符合這種描述。還有,別的《尋人啟事》都有聯系電話,而這則《尋人啟事》只有一個通信地址。
張巡看來看去,總覺得幾個字触目驚心——“白色連衣裙”。
他決定給黃窕寫封信,向她提供這個重要線索——有一個很像黃×的女人,在長野出現了。
他之所以寫這封信,還有一個原因:他對黃窕這個名字很熟悉。讀大學時,他們中文系有個女孩就叫黃窕,很漂亮,她的老家就是吉昌市的,他不知道這個黃窕是不是那個黃窕。
當年,向黃窕獻殷勤的男生多如牛毛,只有張巡躲得遠遠的。直到畢業時,他才在她的留言本上寫下這樣一句話:我像林彪愛搞陰謀一樣愛著你……
寫完了信,張巡打開抽屜拿郵票。
自從有了電子郵件之后,他幾年都沒有寫過紙信了,竟然不知道要貼20分的,還是50分的,或者是80分的。最后,他貼了一張一元的。
他在信中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如果這個黃窕正是他大學的那個同學,那麼她一定會打電話過來。
接著,張巡就躺下了。
大約半夜的時候,他隱隱又聽見了那鬼鬼祟祟的敲門聲,一下坐起來,心中的憤怒陡然覆蓋了恐懼。她又來了!
張巡披衣起床,輕輕走進廚房,拿起一把菜刀,然后又輕輕走到門口,靜靜地聽。
“啪,啪,啪。”那長長的指甲又敲了三下。
張巡橫下一條心,猛地把門拉開,卻一下傻住了——光線幽暗的樓道里,只有一條白色連衣裙,像人一樣站著。
他手中的菜刀“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這時候,他“忽悠”一下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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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奇巧的緣分
一周后,張巡收到了黃窕的回信,她真的是張巡的大學同學。
這是張巡第一次見到她寫的字,和她的人一樣,很漂亮。
畢業后,張巡已經和她三年沒見面了。他記憶中的她還是大學時代的樣子,美麗、清純、寧靜……這些氣質從字里行間顯露出來。
黃窕畢業后被分配到一家工廠,她沒有去,而是應聘進了一家外企公司,做文祕。她說,黃×是她的妹妹,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前一段時間,妹妹因病走失了。她告訴張巡,他見過的那個女人肯定不是黃×,因為她妹妹的脖子並不長。
張巡覺得這是一次奇巧的緣分,說不定,通過這一則《尋人啟事》,他和黃窕之間還會發生一點浪漫的事情。
有一點很奇怪,黃窕在信中依然稱她妹妹為“黃×”。也許她是不想讓張巡知道她妹妹的真實姓名吧。
從此,兩個人開始了書信往來。
黃窕的回信總是顯得遲緩一些,因此,每次張巡接到黃窕的信,都十分激動。
在通信中,張巡說的更多的是大學時代的夢幻,現實生活的重壓,以及社會轉型期被徹底改變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黃窕似乎不喜歡懷舊,也不關心現實,她更願意說她的妹妹。
漸漸的,張巡開始若隱若現地向黃窕表達他對她的愛慕之情。
黃窕沒有阻止他。這是一種暗示,至少證明她現在還是單身一個人。
張巡的熱情噴射得越來越猛烈,同時,他對回信的盼望也變得如飢似渴——郵遞員每天下午三點鐘送信。他總是在郵遞員到達之前十分鐘左右去小區信報室查看——看前一天的信。如果郵遞員剛剛送完信就去看,若是沒有,他就會十分失望,這種心情一直要延續到第二天送信的時間。事實上,絕大多數的日子都是見不到黃窕的信的。而張巡在送信前十分鐘去看,即使沒有也沒什麼,因為再過一會兒,今天的信就來了,希望也就來了。
他把無數失望的日子變得時時充滿希望。
他一直想不通一個問題:黃窕一直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也沒有把她的電話告訴張巡。
三個月之后,他給黃窕寫了一封信,只有一行字:
黃窕,我要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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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402
從長野市到吉昌市,寫信兩天可以寄達。
張巡是兩天后出發的。他估摸,信到了,他人也到了。這是張巡第一次來吉昌市。
他是一個自由撰稿人,給雜志報紙寫一些稿件糊口。剛畢業的時候,他曾經在一家電台當文字編輯,因為和部門主任鬧翻了,就辭了職。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出去工作。
他坐的是長途汽車。
窗外是廣闊的田野,一片碧綠。陽光明媚,天空湛藍如洗。
車上的人不太多,沒有坐滿。其中有個女孩,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她坐在張巡的前面,隔著一排。這個女孩肯定沒什麼問題,因為她和男朋友在一起,兩個人緊緊互相依偎著,一直在親密地聊天。她始終沒有回一次頭。
張巡盯著她的長發,心里又不踏實了:黃×是不是已經回去了呢?還有,假如以后他和黃窕真的在一起生活,是不是還要照料她的妹妹呢?
黃×這樣的精神病,害了人不負法律責任。和她在一起,那多恐怖啊。
這時候,張巡仍然不知道黃窕到底結沒結婚,或者有沒有同居的男朋友。在信中,黃窕一直沒有明確說明這件事。
張巡意識到,他還是應該謹慎從事,不能冒昧闖到黃窕家里去,否則,萬一黃窕家有個男人,那將十分尷尬。
到了吉昌市,張巡坐公共汽車找到了松源小區。
他來到4號樓前,在4單元里轉了一圈,又走出來,坐在了樓下的花壇旁,靜靜朝上望。
這時已是晚飯時間,樓下沒什麼人,只有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在孤獨地玩著水槍。他的胸前掛著一串鑰匙,看來他的爸爸媽媽還沒有下班。
張巡的眼睛找到了402房間。
黃窕家沒有開燈,窗子上擋著帘子,那是一個黑色的帘子。
張巡想不明白了:黃窕這時候就睡覺了?不可能,天還沒有黑呢。難道她和哪個男人正在里面恩愛?難道她不在家?
他站起身,走到那個玩水槍的男孩面前,蹲下身,對他說:“小朋友……”
男孩警惕地看著他。他掏出一支精致的圓珠筆,遞給他:“歸你了。”
男孩沒有接,他很成熟地說:“你要我干什麼?”
張巡笑了,說:“麻煩你,到4單元402室幫我找個人,好不好?”
男孩說:“我不去。”接著,繼續玩水槍了。
張巡又掏出一張五元的鈔票,遞向他,什麼也沒說。男孩遲疑了一下,把錢接過來,老練地捏了捏,似乎在檢驗是不是偽鈔,然后小心地裝進口袋,說:“男的女的?”
張巡說:“女的,黃阿姨。”
男孩拔腿就朝4單元跑去,很快消失在黑的門洞里。
張巡突然意識到,他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應該告訴男孩,找黃窕。萬一黃×在家……
現在,402室里很可能只有黃窕的妹妹一個人在!不然,為什麼白天擋著黑帘子?
張巡驚慌地四處看了看,似乎想找一個藏身之處,卻沒有。他緊緊盯著4單元的門洞,心猛跳起來。
門洞里死寂無聲。
他等待著,那個男孩領著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走出來,她面色蒼白,兩眼僵直……
男孩一個人跑出來。
張巡松了一口氣。
男孩跑到他的面前,說:“402室沒有人。”
張巡突然后悔了:應該和黃窕提前聯系好再來。現在,他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馬上返回長野市?找旅館住下來?——說不定黃窕十天半月不回來呢。
男孩嘟囔道:“剛才我把拳頭都擂腫了……”接著,他擔心地問了一句,“你不會把錢要回去吧?”
張巡心不在焉地說:“不會。你去玩吧。”
男孩馬上跑開了。
這時候天色有點暗下來。小孩子說話畢竟不牢靠,張巡決定自己再上去看看。
他走進4單元的門洞,順著幽暗的樓梯爬到4樓,停在402室門口,深深吸口氣,然后輕輕敲了敲門。
里面沒有人應聲。
他決定放棄了。離開之前,他又用力敲了幾下。
樓下那戶人家打開了門。
張巡不再敲,走了下去。
三樓那戶人家的男主人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站在門口打量他。張巡從他面前走過去的時候,他說了一句:“你敲好半天了吧?”
張巡想,一定是剛才那個男孩敲門的聲音太大了,引起了樓下人的惱怒。他馬上說:“哦,對不起。”
“你找誰?”那男人又問了一句。
“我找402室的人。”張巡只好停下來。
那個男人的眼里一下就閃出了一種異樣的光,他愣愣地看著張巡,說:“你是她……”
張巡想,這樓里的人一定都知道402室有個恐怖的精神病,於是他立刻補充道:“我找她姐姐。”
那男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姐姐?”
“怎麼了?”張巡也警覺起來。
“你找的人叫什麼?”
“黃窕啊。”
“你是不是找錯了?”
“松源小區4樓4單元402室,沒錯吧?”
這時候,三樓的女主人也走了過來,她站在丈夫身旁,懷疑地看著張巡。
“你以前……見過她嗎?”那個男人問。
這句話一下就讓張巡感到不對頭了。於是,他把他和黃窕相識的經過簡單講了一遍。
那個男人聽完后,和妻子互相對視了一下。然后,他指了指樓上,低聲對張巡說:“這房子有問題!”
張巡一驚:“什麼問題?”
那個男人說:“我們剛剛搬進這個樓的時候,有幾天半夜,樓上好像夫妻吵架了,又叫又罵又哭,還摔東西跺地板,吵得人根本睡不著,我們一直忍耐著。后來,他們終於不吵架了,半夜又有人彈鋼琴——可能是他們的小孩。要是彈得好,我們就當做是催眠曲了,可是,那個彈鋼琴的人好像是剛剛學,總是練音階,斷斷續續,忽高忽低,更讓人無法入眠……”
張巡傻了。
看來,黃窕不但結了婚,還有了小孩!
那個男人接下來的話,一下就扭轉了張巡的思路,把他的心擲進了黑暗的萬丈深淵……
他說:“前些日子,我們兩口子實在受不了了,只好上樓去交涉,可是,不管我們怎麼敲門都沒有人出來。沒辦法,我們就找到物業公司投訴,讓他們管一管。可是,物業的人告訴我們,402室根本沒有人,空了一年多了!”
張巡的臉色一點點白了。
他寄信的地址就是這個房子啊。
如果這個房子真的沒有人,那麼,這三個多月來,他寫的那些信都寄給了誰?又是誰在給他寫回信?!
“你們問沒問物業公司,這房子的戶主是什麼人?”
“問了,他們說,好像叫袁什麼,是個老太太,一年前死了!”
陰森森的鬼氣從張巡的頭頂一點點滲透下來,漸漸蔓延了他的全身。他想逃了。
這時候,那個小男孩從樓梯走上來。
張巡問:“你干什麼去?”
男孩說:“找402室的人。”
“不要找了。”
“這次是另一個人讓我來找的。”
“誰?”
“對不起,保密。”男孩一邊說一邊把手里的一張十元鈔票晃了晃,顯然是剛剛得到的小費,然后,他機靈地從張巡旁邊鉆了過去。
張巡快步走下樓來,看見有個人正站在花壇前等待。這個人大約五十多歲,精瘦,干練,目光銳利,精力充沛,穿一身挺括的灰色西裝,皮鞋锃亮,看上去是一個很講究的老頭。
“你找402室的人?”張巡友好地問了一句。
老頭的眼神里立即有了一種敵意,他低低地說:“你干什麼?”
張巡說:“啊,我跟你一樣,也來找402室的人。”
“我不是。”老頭說完,轉身就走。張巡看見他鉆進一輛半新的灰色富康車,很快就開出了小區,不見了。
這時候,那個男孩跑了出來。他四處看了看,自言自語地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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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原來如此
張巡是連夜坐火車回到長野市的。
走進熟悉的家中,他感到萬分疲憊,一頭栽到床上就起不來了。
這時,天還沒亮。他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終於,他坐起來,打開台燈,又給黃窕寫信了。
青白的燈光,青白的紙,還有青白的手。想了半天,他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心里卻涌上了一陣委屈,一陣悲傷。
他對黃窕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就像一根根熾烈的火炬,紛紛投進水中,都被淹滅了。那水冰冷無邊、黑暗無邊、邪惡無邊……
他終於動筆了。講完了他在吉昌市的經曆,他問她:你到底存不存在?
寄出信之后,他打破了老規矩——每天郵遞員來送信時,他都等在一旁,變得急不可待。
第七天,他收到了黃窕的信。
黃窕說,她早就不在松源小區住了。那房子是她寡母的,一年前她死了之后,黃窕就搬到了北郊。她母親姓袁。
黃窕說,母親死了,妹妹走失,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因此,她在那份全省發行的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時,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騷擾和麻煩,她沒有留下電話,而且登的是她家的老地址。她有個高中同學在郵政局工作,男的,正好負責松源小區這一帶的郵件投遞,只要有黃窕的信,他就會給她打電話,讓她來取。
黃窕說,她母親很善良,死了也不可能鬧鬼嚇人,那吵架聲和鋼琴聲是5樓的。過去,她家就受盡了折磨。因為那幢樓一點兒不隔音,所以,3樓一直誤以為是她家。
黃窕說,那個瘦老頭也許是她父親。她五歲的時候,她父親就拋棄了她母親,跟一個唱二人轉的女人跑了,聽說去了同岭市。后來他回來過兩次,想看看她和妹妹,每次都被母親拒之門外。他不知道她母親已經死了。
黃窕說,她收到他的信之后,專門跑到松源小區那個房子住了兩天,可是一直沒有把他等來……
從日期上看,她第三天才收到他的信。
張巡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所謂恐怖,就是一系列的巧合湊在了一起。
可是,張巡的心里又有些不自在——為什麼兩個人的關系到了這一步,黃窕還不告訴他電話號碼?難道她還防備他嗎?而且,他早就告訴了她自己的電話號碼,她卻不曾打過一次。
想了想,張巡又理解了她。
她從小父母就離異,一直跟隨母親生活,一定在心理上漸漸產生了對男人的敵意。另外,現在她家中只剩下了她和一個瘋妹妹,而她是瘋妹妹的保護者,必須時刻警惕著……
兩個人的通信又開始了。
漸漸的,張巡發覺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緩慢的交流方式,每當他在夜深人靜時,面對潔凈的紙筆,一下子就變得才思泉涌,感情豐盈,幸福如夢。
他竟然不想接到黃窕的電話了,甚至一想到通電話,他就感到緊張。
和從前一樣,他在信中更多的是傾訴他對她的愛,而黃窕在信中更多的是傾訴她對她妹妹的愛。她無時無刻不在牽掛和想念妹妹,心急如焚地盼望她回來,哪怕被她害死。為此,她經常一夜一夜失眠……
黃窕是張巡心愛的人,他不忍心讓她這樣被煎熬,他要為她分擔,他要幫她解決這個問題,不管這個女瘋子有多麼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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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小 旅 館
這天,張巡跟幾個朋友一起喝酒,很晚才回家。
他剛剛進屋,電話就響了。他急忙跑過去,把電話接起來:“喂?”
“是張巡嗎?”電話里響起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你是……”
“我是黃窕。”
“你好!聲音不像了。”張巡一下就慌亂起來。
“我剛剛接到一個人的信,他說,在長野市西郊如歸旅館,發現了一個瘋女子,穿白色連衣裙!我現在趕不過去,你幫幫我,立即到那家旅館盯住她,我明天就到!”
說到這里,黃窕遲疑了一下:“……你敢嗎?”
張巡毫不猶豫地說:“沒問題。”
停了停他問:“你妹妹叫什麼?我到了那家旅館,我得先查查她在不在,還有她住在哪個房間。”
“她離開家的時候,拿走了我的身份證!”
“噢……”
“你千萬要小心,她得了精神病之后,經常莫名其妙地叫一個人的名字,還戲腔戲調的,那個人叫什麼三郎,誰都不知道這個三郎是誰。有個法師說,她被一個死去多年的女戲子
附身了。你千萬小心,她叫誰三郎,接著就要害死誰!”
張巡雖然毛骨悚然,嘴上卻說:“你放心吧,我沒事兒。”
他問清了如歸旅館的具體地址,然后,試探地說:“你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明天我們聯系起來就方便了。”
黃窕說:“對不起,我沒有手機……”
張巡想了想,說:“那好吧,咱們在如歸旅館不見不散。”
放下電話,張巡穿上黑風衣就出了門。
他打了個出租車,直奔西郊。
這是一個十分簡陋的旅館,兩排平房,看起來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房頂上冒出高高矮矮的茅草,在夜空中靜立,黑糊糊的。
總共有二十幾個房間,所有的門窗都一模一樣,都被風雨剝蝕得掉了顏色。窗子里掛的帘子也都是相同的圖案。
除了第一個房間亮著電燈,所有的房間都黑著,不知道是客人睡了,還是根本就沒有客人。
第一間是登記室,兼小賣店。
它對門是公共廁所。
院子里的半空中懸著幾根長長的鐵絲,用來晾衣服,晒被子。夜里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刮在額頭上。
院子里安靜極了。
張巡走進登記室,一個肥胖的女人正在看電視。電視里演著一個古裝戲《八歲縣太爺》,里嗦的。
“住店呀?”
“是的。”張巡一邊說一邊掏出身份證,遞給她。
胖女人掃了一眼就還給了他,開始登記。
“五號。”
她說完,“嘩啦啦”拿起了一個像盤子一樣大的鐵圈,那上面密麻麻掛了一圈鑰匙:“走吧,我給你開門去。”
張巡沒有動,他說:“請問,有沒有一個叫黃窕的女人住在這里?”
胖女人放下鑰匙,翻了翻登記簿,說:“有,她住在六號。”
“六號在哪兒?”
“在你隔壁。”
張巡的心一冷。
接著,他跟隨胖女人走出了登記室,來到了五號門前。
旁邊那個房間就是六號。現在,它黑著,關著門,擋著帘。
胖女人打開五號的門,見張巡賊眉鼠眼地盯著六號看,就說:“有什麼問題嗎?”
“哦,沒有,謝謝。”
胖女人離開之后,張巡趕緊進了屋,把門鎖了。是那種很古老的插銷,門板和門框有點錯位,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插上。
房間里有兩張簡易的床,窄得不容易翻身。一張木桌,一把椅子,有一台很小的電視機。除此,還有衣架、臉盆、暖壺、拖鞋。
張巡把黑風衣掛在衣架上,輕輕躺在了挨著六號房間的那張床上。
床“吱吱呀呀”特別響。他停在一個並不舒服的姿勢上,一動不動了,聽六號房間的動靜。被子散發著濃郁的低檔旅館的那種汗臭味兒。
一直聽了好長時間,六號房間沒有一點聲音,好像根本就沒有人。
他輕輕改變了一下姿勢,繼續聽。六號房間依然死寂。
她一定是出去了。可是,這麼晚了,她能去哪里呢?
他輕輕坐起來,把衣服脫了,鉆進了被窩,等她回來。
這時候,他體內的酒意一點點涌上來,眼皮越來越沉重了。晚上,他喝了至少七八瓶啤酒。
他是被尿憋醒的。
睜開眼,他竟然半天沒想起這是什麼地方。終於,他回過神來,想起了自己的任務。
六號房間還是無聲無息。
他慢慢坐起來,穿上拖鞋,出去撒尿。
門上的那個插銷找上了他的麻煩,他用了全身力氣才把它打開,“啪”的一聲巨響。
他哆嗦了一下。
屏息聽,六號房間依然一片死寂。
他慢慢打開門,差點魂飛魄散——一條白色連衣裙站在門外,無頭,無手,無腳。
他搖晃了一下,這才看清,它掛在晾衣服的鐵絲上,微微地飄動著。
這個時辰,月亮移到了一個古怪的方向,昏黃的月光靜靜地照下來。厚重的屋檐下黑的,窗子里更是深不可測。
白色連衣裙滴著水,看來,它是剛洗的。
鐵絲有弧度,它最初可能不是掛在這里,而是被風吹過來的。可是,它為什麼偏偏就停在了五號房間的門口?
還有,原來這根晾衣繩上並沒有衣服,是誰深更半夜洗了一條白色連衣裙,又把它晾在了院子里?
張巡的尿實在憋不住了,他探頭朝六號房間看了看,然后跨出門,朝廁所跑去。
廁所里連燈都沒有,一片漆黑。
他在門口停了一下,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時他看到的應該是那條連衣裙的側面,扁的,可是,它卻跟著他的背影轉了過來,好像遠遠地看著他,無頭,無手,無腳。
他把頭轉過來,摸黑走進了廁所。
他隱約看到兩扇門,卻看不清上面的標志,不知道哪扇是男廁,哪扇是女廁。假如闖進了女廁,撞上那個登記室的胖女人還沒什麼,萬一……
憑著男左女右的老規矩,他走進了左邊那扇門。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不過,直覺告訴他,里面沒有人。他用腳探著路,摸到小便池,匆匆撒了尿,一邊系褲子一邊跑出來,趕緊回房間。
白色連衣裙依然掛在那里。
他溜著墻根,快步走到五號房間門口,一閃身進了屋,轉過身就插門。這一次,他的手顫得厲害,費了更大的勁兒才把門插上。
他走向床鋪的時候,有什麼東西刮了他的肩一下,他“刷”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馬上意識到,那是他掛在衣架上的黑風衣。
他摸到床上躺下來。
房間里一片漆黑,僅僅是窗帘上有一點暗淡的夜光。
這條白色連衣裙的突然出現,讓張巡斷定黃×就在隔壁!這讓他又恐懼又興奮——黃窕終於找到她的妹妹了!
六號房間一直安靜無聲。
張巡想,這一夜她不會跑掉,他應該睡覺,不然,明早起不來,就可能把人盯丟了。這樣想著,他就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似乎有動靜,一下就豎起了耳朵。
聲音不在隔壁,就在他自己的房間里!他猛地轉過頭,朝旁邊看去。借著幽幽的夜色,他看見另一張床上躺著一個人!她穿著白色連衣裙,臉朝上躺著,平平的,直直的,像一具死屍。她的臉比連衣裙還白。
“誰?”張巡顫巍巍地問道。
那個人沒有答話,身子慢慢地昇起來,直撅撅地懸浮在半空中,慢慢向張巡移過來。
張巡全身骨頭酥軟,慢慢轉著腦袋盯著她,已經傻了。
那個死屍一樣僵硬的人懸浮在張巡上面三尺高的空中,臉依然朝上,雙臂貼在身體兩側,長長的頭發垂下來,垂在張巡的臉上,他聞到一股干枯的味道。
突然,她的身子一下就翻過來,依然直挺挺地懸浮在半空。
張巡看到了她慘白的臉,一雙眼睛閃著綠瑩瑩的光,始終斜視著張巡腦袋旁邊大約一尺遠的地方……
張巡猛地睜開眼,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眼前黑的。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摸了摸,什麼都沒有,這才透了一口氣。
四周靜極了,像墳墓。
一個怪腔怪調的聲音從另一張床上傳過來:“三郎……”
張巡的頭皮一炸,“扑棱”一下坐起來,兩眼就直了——旁邊的那張床上真的有人!
房間里太黑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他死死盯著那張床的方位,大腦在飛快地旋轉,猛地意識到:他撒尿回來的時候,走錯了房間!
這個旅館的房間太相似了,一扇門挨著一扇門。他走進了六號房間,走進了那個恐怖的精神病的房間!
可是,張巡又感到不對了,他想到剛才他進屋時曾經被衣架上的黑風衣刮了一下,這說明,他沒有走錯房間——那個精神病趁他上廁所的時候,鉆進了他的房間!
剛才,剛才,剛才,他偏偏把門牢牢插上了……
現在,現在,現在他必須打開燈,看清對方的臉……
電燈開關在他的床頭,一根長長的線繩在墻上垂著。他伸出手,摸到了它,輕輕拉了一下:“啪嗒!”
燈沒亮。
這聲音刺激了精神病的聽覺,她似乎抖了一下,馬上又叫了一聲:“三郎!”
張巡絕望了。
他趁黑一點點移到床邊,伸出腳,插進鞋子里,然后,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他的雙腿抖得厲害,心臟似乎緊張得都不跳了……
終於走到了門口,他摸到那個插銷,憋足一口氣,用力一拉,“咔吧”一聲開了。接著,他猛地回過身,防備那個女人扑過來。沒想到,她已經站在了他背后!
她影影綽綽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又極其悲傷地叫了一聲:“三郎啊!……”
張巡拉開門,撒腿就跑!
登記室也黑了,整個院子一片黑暗,沒有一絲人氣。張巡魂飛魄散地沖出大門,在空蕩蕩的胡同里一直朝前跑,似乎是奔突在一部恐怖電影中……
終於,他看到了一條有路燈的街道,看到了三兩輛行駛的夜班出租車,這才停下來,回頭看去——黑糊糊的胡同,像一個陰森的洞口,並沒有那條白色連衣裙。
他蹲在地上,垂著頭,大口喘氣。
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司機按了按喇叭。
他艱難地站起來,上了車。
“師傅,現在幾點?”他問司機。
“三點半。”
“天快亮了……”
“你去哪兒?”
“隨便開吧。”
在出租車里,張巡瞪著雙眼,一直在回想剛才在小旅館的每一個細節,越想越。
天亮后,他讓出租車把他送回了如歸旅館。
他輕輕走進小旅館的大門。
院子里十分安靜,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晾衣繩上那條白色連衣裙不見了。不知哪條胡同里,有賣豆腐的吆喝聲,遠遠地傳過來。
胖女人起床了。
張巡溜進了登記室。這時候,他已經平靜了許多。
“你們怎麼都起這麼早?”胖女人問。
“我們?”
“是啊,那個黃窕比你更早,退了房,走了。”
張巡怔了,他快步離開登記室,來到五號房間前。
門關著。
他輕輕推開門,朝里面望了一眼,首先,看到了衣架上的黑風衣。接著,他把目光射向了另一張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就像昨夜他剛剛住進來看到的那樣,似乎從來不曾躺過人……
回到家中,張巡剛進門,手機就響了。吉昌市的區號,是黃窕打來的,她低聲問:“你見沒見到她?”
“見到了。”
“我現在在長途汽車站,馬上就上車去長野!”
“她已經走了!”
“走了?”黃窕的口氣一下變得急躁起來。
“走了。”張巡抱歉地說。
接著,他把昨夜發生的事講述了一遍。
聽完了,黃窕久久沒做聲。
“你怎麼了?”
黃窕惱怒地說:“這個混賬!算了,她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我再也不找她了!”
張巡聽得出,她的話語中透著哭腔。
“別這樣……”
黃窕緩和了一下語氣,說:“你受驚嚇了。謝謝你啊。”
然后,她就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