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凶鈴第二部--凶鈴再現
作者: [日]鈴木光司
前言
安藤滿男夢見自己沉入深不見底的海中……突然間,一陣電話鈴聲響起,他隨即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從床上伸出手來拿起電話筒。
「喂……」
電話筒的另一端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喂、喂……」
安藤滿男揚起聲調催促對方回答,過了一會兒,終於聽到話筒彼端傳來一個既冷漠又低沉的女人聲音。
「拿到了沒有?」
一聽到這個聲音,安藤滿男覺得自己彷彿被推入海底深淵一般。
他回想起剛才夢見的情景──夢中他不小心被海浪卷走,一時之間失去方向感,掉入海底深處,任由波浪翻弄著……而且如同往常一般,他感覺到有一隻小手在脛骨附近撫摸著。
每回安藤夢到有關海洋的夢境時,一定會感覺到一隻小手在他的腳底附近撫觸,然後長得像有刺水母的五根手指頭會在海底消失,他總是焦急地伸手去撈尋,卻只留下幾根柔細的頭髮,而那具小小的身體一直往海底深處沉落……話筒彼端的女人聲音宛若夢中出現的柔細毛髮一般,令人覺得有些厭惡。
「啊……收到了。」
安藤不耐煩地回答。
他早在兩、參天前就收到妻子簽好名字、蓋上印章的離婚協議書,一旦安藤簽上名字、蓋章之後,這張離婚協議書將立即生效。不過,他還沒有這麼做。
「然後……」
妻子有些倦怠地催促著,她希望能早點將七年的婚姻生活劃上休止符。
「然後怎麼樣?」
「你簽好名、蓋上印章之後,再寄來給我。」
安藤無言地搖搖頭。他曾有好幾次向妻子表明要重新開始的意願,但妻子每次都會提出不可能實現的條件,去意甚堅,久而久之,安藤也開始對自己拋開自尊去懇求她的做法感到疲倦。
「我知道,照所說的去做就是了。」
安藤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妻子一聽,不禁沉默了一下,然後聲音嘶啞地說道:「你到底要怎樣?」
「怎樣?我有說要怎麼樣嗎?」
安藤摸不著頭緒地反問道。
「就是你對我所做的事呀!」
安藤緊握著手中的話筒,無奈地閉上雙眼。
(即使離婚了,她還是會每天早上打電話來責怪我同一件事情。)
「我覺得很抱歉……」
安藤嘴巴這麼說,心裡可不這麼想;他只是應付一下妻子,安撫她的心情。
「是他長得不可愛嗎?」
「在胡說些甚麼!」
「可是……」
「不要問這些我完全聽不懂的問題。」
「那你為甚麼會做出那種事情?」
妻子聲淚俱下地控訴著,彷彿即將陷入瘋狂的狀態。
安藤很想立刻掛上電話,教她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不過基於補償的心理,當下決定靜靜地忍受妻子的責罵,任由她發心中的怒氣。
「至少你也說些甚麼嘛!」
「要說甚麼?在這一年又參個月的日子裡,我們每天只是不停地談論那件事,我想已經沒有甚麼可說的了。」
「把孩子還給我!」
妻子只顧著悲傷地喊叫,根本不去正視事情的對錯。
事實上,安藤也很希望上天能把兒子還給他們,但他知道光祈求上蒼幫忙、請求神的憐憫也無法輓回兒子……為了要讓妻子的心情穩定下來,他極力好言相勸道:「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可以還給我的話……」
安藤眼見妻子被過去的不幸包袱束縛住,無法迎接新生活的樣子,不由得感到非常痛心。已經失去的東西是不可能再回來了,如今他只能盡力規勸妻子好好經營兩人的關係,計劃未來的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安藤不想因為這種事情而導致兩人離婚,只要能讓他們倆恢復往常那樣的夫妻關係,不管任何事情他都願意去做。
然而妻子只是一味地把責任往安藤身上推,令他不知該如何去面對未來的生活。
「還給我……」
「到底要怎樣才肯罷休?」
「你應該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
安藤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氣聲。
妻子經常自言自語地重複相同的話語,很明顯已經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安藤曾經向她介紹一家朋友開的精神科醫院,但這對妻子來說是多餘的,因為她的父親本身就是醫院院長。
「我要掛電話了。」
「你一直都在逃避。」
「我只是希望趕快把這一切忘掉,重新再來。」
安藤知道對妻子說這些話根本無濟於事,但他想不出究竟還能說些甚麼。
當他正要掛上話筒之際,話筒那端傳來妻子的吼叫聲:「把孝則還給我……」
安藤掛斷電話之後,妻子呼喊「孝則」的悲痛聲音依然在他的房裡縈繞不去。
他不禁喃喃念道:「孝則,孝則……」
安藤神情痛苦地躺在床上,以雙手抱住頭,身體蜷縮起來。
過了好一陣子,他看看時鐘,知道上班時間快到了,因此不能再這樣下去。
安藤為了不讓電話再打進來,乾脆把電話線拔下來,然後打開窗戶讓清新的空氣流入室內。窗外傳來停在附近電線上的烏鴉叫聲,使得久未接觸大自然事物的安藤感到十分驚訝。
在他夢見一片漆黑的海底,以及聽到妻子的吼叫聲之後,能聽到如此清脆的鳥叫聲,心裡不禁感到舒暢許多。
這一天──星期六在秋日晴朗的天氣裡揭開序幕,儘管天氣如此舒適,安藤的內心深處卻涌起一股悲傷,不停地眨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他拿起衛生紙擤了擤鼻子,再度倒回床上,不料先前強忍住的淚水竟奪眶而出。他由一開始無聲的掉眼淚,到後來變成哽咽、啜泣,然後一把抱住枕頭,不斷地呼喚著兒子的名字。
這種突來的悲傷並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純粹是由於某種觸媒所引起的。
最近這兩個禮拜以來,他都沒有為死去的兒子流過眼淚。但即使流淚的間隔變長了,突然涌現心頭的悲傷卻一點也沒有減少,而且這種情形或許會持續好幾年吧!
一想到這件事,安藤心中頓時萌生一股絕望的念頭,並從夾在書本中間的信封裡拿出兒子溺斃後所留下的幾根毛髮。
那天安藤在海中尋找兒子時,戴在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不小心拽下幾根兒子的頭髮,之後兒子的遺體沒有浮上來,因此不能施行火葬;對安藤來說,這些毛髮就等於是兒子的骨。
安藤將這些毛髮放在臉頰上,藉此回憶自己與兒子肌膚接觸的感覺。
他一閉上眼睛,兒子的臉龐登時浮現在腦海中。
刷過牙之後,安藤裸露上半身站在鏡子前面,他用手托起下顎,輕輕地左右轉動著舌尖去觸碰牙齒,感覺還有少許齒垢殘留在牙齒上,下巴和脖子附近也有鬍子殘渣。
他拿起剃刀在脖子處刮下幾根鬍子,一抬起下巴,從鏡中看到頷下的蒼白喉嚨。
安藤再度拿起剃刀,將刀鋒對著喉嚨,從脖子往胸部、肚子滑下去,一直到肚臍附近才停止,肌膚的表面浮出一條白線。
此時,安藤將剃刀當作手術刀,想像正在解剖自己的肉體。他常常解剖體,很清楚胸腔內部的構造,裡面有一顆拳頭大小的心臟,在兩片粉紅色肺部的伴隨下不停地跳動;只要稍微集中意識,就可以聽見胸腔裡面傳出一種很執拗的胸痛聲。
(我不知道那份悲傷附著在體內的哪個地方,如果是附著在心臟的話,我將會用這隻手將那無盡的悔恨給挖出來!)
他的手心不停地冒出汗水,手中的剃刀變得有些滑溜。安藤將剃刀放在洗臉台的架子上,然後將臉轉向旁邊,忽然看到喉嚨右邊有一道血痕。
(這一定是剛才刮鬍子的時候,不小心割到皮膚了……)
當刀片割到皮膚的那一瞬間,他理應會有刺痛的感覺;然而只看到皮膚上的傷痕,卻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安藤覺得自己最近對疼痛的感覺有些麻痺。起初,他有好幾次一看到血就以為自己受傷了,但久而久之也不覺得有甚麼稀奇。
他一邊用毛巾按著脖子,一邊拿起手錶來看。
(現在已經八點半,該去上班了。)
安藤現在只能將全副精神寄託在工作上,唯有埋首於工作時,他才能暫時從過去的記憶中跳脫出來。
他身兼K大學醫學院講師和東京都監察醫務院法醫,只有在解剖遺體的時候,才能讓他暫時忘卻喪子之痛。雖然這種事情令人難以置信,但他的確只有在和體相處的時候,才能從愛子死亡的殘酷事實中得到解脫。
安藤走出玄關,在通過大樓的大廳時,習慣性地看了看手錶。
(今天比平常晚了五分鐘。)
於是,他急急忙戌地趕往車站。
(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名和蓋章只要花五分鐘,只要花五分鐘就能切斷我和妻子之間的依靠和牽絆……)
從安藤住的公寓到學校途中會經過參個郵筒,他決定要將離婚協議書投進第一個郵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