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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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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慢回

第一部分.1
       一

       當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處的動物成群出動,放棄它們的自然習慣,來到曠野;當果樹、植物和蔬菜開始腐爛並且爬滿了蟲……

       二

       若斯早就發現,在巴黎,人們走路的速度要比在吉維內克快。每天早晨,行人們以每小時三節的速度流過馬裡訥大道。這個星期一,若斯幾乎是以每小時三節半的速度趕路,他遲了20分鐘,因為咖啡渣全都灑在了廚房的地上。

       他並不感到奇怪。若斯早就知道事物本身具有一種神秘而病態的生命。也許除了某些從來沒有傷害過他的甲板以上的船艙,在這個布列塔尼水手看來,事物的世界顯然充滿了活力,隨時準備跟人類作對。稍微掌握不好,突然給事物以自由,哪怕一點點自由,都會引起一連串災難,程度不等,可能僅僅是讓人不悅,也可能是釀成悲劇。瓶塞從手指中飛出,就是一個小小的例子和證明。因為飛出去的塞子絕不是落在人們的腳邊,而是落在爐子後面。可惡!就像到處覓食的蜘蛛,給它的獵殺者——人類以一系列變化莫測的考驗。移開爐子,連接爐子和煤氣管的軟管脫了下來,廚具掉在了地上,或者燙了手。而今天早晨發生的情況則更加複雜,扔垃圾時犯了一個小錯誤,垃圾袋太不堅固了,旁邊破了,咖啡渣灑在了地上。被奴役的事物理所當然會產生報復思想,雖然不很經常,但時時都想著以其潛在的力量迫人類就範,讓他們像狗一樣蜷縮成一團,在地上爬著,婦女和兒童也不能倖免。不,若斯從來就不相信事物,也不相信人類和大海。事物會使你失去理智,人類會使你喪失靈魂,而大海則會奪走你的生命。

       若斯是一個飽經風霜的人,他沒有向命運挑戰,而是像狗一樣,一把一把地撿起咖啡渣。他一句牢騷都不發,彌補了自己的過失,事物的世界退潮了。早晨的這個小事故並不是一件小事,表面上看起來不過是一件讓人不愉快的事情罷了,可以把它忘了,但若斯在這件事上決不會搞錯。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明顯的信號,表明人類和事物的戰鬥在繼續,在這場戰鬥中,人類不總是勝者,遠非如此。這是悲劇的預兆,遠洋巨船斷了桅桿,拖網漁船觸礁粉碎。8月23日凌晨3時,他的那艘船,“西北風”號在愛爾蘭海域漏水,船上有8個人。然而,誰知道若斯是否滿足了他那艘拖網漁船讓人發瘋的苛求,又有誰知道人與船是否達成了妥協。在那個可惡的暴風雨之夜,他突然使盡全力,用拳頭猛擊船的右舷。當時,“西北風”號幾乎已經側翻,船尾突然進水。機器被淹了,漁船在夜間失控,船員們不停地往外舀水,最後,漁船在黎明時分沉到了珊瑚礁上。那是14年前的事了,死了兩個人。14年了,若斯踢翻了船主;14年了,若斯出獄後離開了吉維內克,他因蓄謀殺人並傷害了他人而被判入獄9個月;14年了,他的整個生命幾乎都已被海水衝走。

       若斯走下蓋泰路,牙齒咬得緊緊的,每當想起消失在大海中的“西北風”號,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其實,他的火並不是衝著“西北風”號來的,那艘漂亮的舊漁船隻不過是年久失修,船身腐爛,頂不住風浪的打擊而已。那天晚上,那艘船肯定沒有掂量過自己能抗幾級風浪,它已經忘了自己多大歲數,忘了自己已年老體衰,吱嘎作響。漁船肯定不願意讓那兩名船員死去,至今還傻傻地躺在愛爾蘭的海底,它很後悔。若斯常常跟它說話,安慰它,寬恕它,他覺得那艘船現在已經像他一樣,終於得到了安息,在海底開始了另一種生活,就像他在這裡,在巴黎開始新的生活一樣。

       然而,寬恕船主,這是不可能的。

       “走吧,若斯。勒蓋恩,”船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艘破船,你還可以再開10年。它結實得很呢!你是它的船長。”

       “‘西北風’號已經很危險了,”若斯固執地說,不知重複了多少遍,“它的螺絲松了,船底板變形了,船蓋破了。我可不敢保證它能抗得住海上的大風浪。這船已經不符合安全規範了。”

       “我了解我的船,勒蓋恩先生,”船主的口氣嚴肅起來,“如果你害怕駕駛‘西北風’號,我打個響指,馬上就有10個人來替換你。他們勇敢大膽,不會像辦公室裡的白面書生那樣無病呻吟,空談什麼安全規範。”

       “可船上還有我的7個弟兄。”

       船主把他那張油光油亮的臉湊過來,威脅他說:

       “若斯。勒蓋恩,如果你膽敢到港務監督處去告狀,我馬上就把你打翻在地。從布雷斯特到聖納澤爾,你再也找不到一個人雇傭你。船長,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

       是的,若斯一直後悔,在發生海難的第二天,他沒有要那個傢夥的狗命,只是打斷了他的一隻胳膊和他的肋骨。船員們把他拉住了,勸他說,若斯,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他們攔住他,制止了他,使他沒能打死船主及其爪牙。他一出獄,他們就把他的名字從花名冊上勾掉了。若斯在酒吧裡大喊大叫,說港務監督處的官員們受賄,但他後來不得不告別漁船。若斯跑了許多港口,最後在一個星期二的早晨,跳上了一艘從坎佩爾開往巴黎的船隻,像在他之前的許多布列塔尼人一樣,來到了巴黎的蒙帕納斯車站廣場,撇下了一個要逃跑的女人和9個要殺的男人。

       看見愛德加-基內大街的十字路口時,他暫時忘記了昔日的深仇大恨,準備彌補失去的時間。咖啡渣事件、事物的戰爭和人類的戰爭至少浪費了他一刻鐘。而在他的工作中,守時是最重要的,他要在8點30分第一遍朗讀他的廣告,12點35分讀第二遍,晚上版則在18點10分讀。這三個時間段人最多,在這個城市裡,聽眾們太心急了,容不得遲到一點。

       若斯把箱子從樹上摘下來,用手掂了掂。他是晚上掛上去的,用繩子繞上兩圈,打個結

       ,再加兩個防盜裝置。今天上午,箱子不太滿,他可以選得快一點。他微微一笑,抱著箱子走向小店的後間,那地方是達馬斯借給他用的。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一些像達馬斯那樣善良的人的,他們留你一把鑰匙,讓你使用桌子的一角,不擔心你會撬他們的錢箱。達馬斯,那是一個人名;他在廣場邊開了一家店,叫“羅爾-裡德”①,他讓若斯進店來整理要宣讀的公告,免得在外面風吹雨打。羅爾-裡德,那是一個店名。

       若斯打開了箱子,那是一個大木箱,他親手做的,他把它叫做“西北風”二號,以紀念他已經失去的心愛的船。對一艘巨大的拖網漁船來說,見自己的殘骸淪為巴黎的一個信箱,這也許並不光彩。可這個信箱不同尋常,這是七年前根據一個天才的設計製成的一個天才的信箱,它使得若斯在罐頭廠乾了三年、在管道廠乾了六個月,然後又失業兩年後,了不起地重新爬上了斜坡。那個天才的念頭是在12月的一個晚上產生的,那天晚上,他手裡端著酒杯,沉迷在蒙帕納斯的一家咖啡館裡,咖啡館的顧客三分之一都是孤獨的布列塔尼人,家鄉的方言嗡嗡地響著,不斷衝擊著他的耳膜。有個傢夥談起了主教橋,結果,1832年誕生在洛克馬裡亞的曾曾祖父勒蓋恩從若斯的腦海里走了出來,雙肘支在吧檯上,跟他打了個招呼。

       “你好。”若斯也回了一聲。

       “你還記得我嗎?”前輩問。

       “天哪,”若斯囁嚅道,“你死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更沒有哭。”

       “哎,孩子,別胡說八道了,就讓我拜訪你一次吧!你多大年紀了?”

       “50歲。”

       “你可活得不怎麼樣。要努力啊!”

       “我不需要你的指教,我沒有叫你。你活得也不怎麼樣嘛!”

       “孩子,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知道我發起火來會怎麼樣。”

       “是的,大家都知道,尤其是你的老婆,你打了她一輩子。”

       “好了,”前輩做了個鬼臉,說,“不要脫離當時的實際嘛!那是時代的要求。”

       “去他媽的時代!是你自己想這樣。你打傷了她的一隻眼睛。”

       “過去兩個世紀了,還要說那隻眼睛的事?”

       “當然要說。舉個例子嘛。”

       “若斯,難道你要給我做榜樣?你曾在吉維內克碼頭差點把一個小夥子踢死?要麼是我搞錯了?”

       “其一,那個人不是婦女;其二,那個人也不是小夥子。那是一個黑心腸的有錢人,為了賺錢,他不惜讓其他人去死。”

       “是的,不能說你說得不對。這還沒完,小毛孩子!你叫我了。”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沒叫你。”

       “你真是個豬頭。你有幸繼承了我的眼睛,因為我很願意給你一個機會。設想一下,我之所以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你叫了我,就是這樣。而且,這不是我習慣去的酒吧,我不喜歡音樂。”

       “好吧,”若斯沮喪地說,“要不要我請你喝一杯?”

       “你還舉得起手來嗎?讓我告訴你吧,你已經喝多了。”

       “別多管閒事,前輩。”

       老祖宗聳聳肩。他見過世面,這小毛孩可激怒不了他。勒蓋恩家族的人出生高貴,這個若斯,沒什麼可說的。

       “這麼說,”老前輩吸著蜂蜜水,說,“你沒有老婆,也沒有錢?”

       “你猜對了,”若斯回答說,“你當時好像沒這麼聰明。”

       “這是因為我變成了鬼。人死了以後,能知道一些以前不知道的東西。”

       “別開玩笑了,”若斯說著,無力地向侍者的方向舉起手。

       “在女人這方面,沒必要請教我。那不是我的長項。”

       “我應該想得到的。”

       “不過,工作嗎,小夥子,這並不難。你只要乾回家族的老行當就可以了。你沒必要去做水管,那是個錯誤。而且,你知道,做事情必須小心。卷繩嗎,還說得過去,但水管,線,我就不提塞子的事了,最好還是出海吧。”

       “我知道。”若斯說。

       “必須利用自己的遺傳基因,乾回家族的老行當。”

       “我再也不能當水手了。”若斯氣憤地說,“我被流放了。”

       “誰要你當水手了?天天跟魚打交道,天哪,真是可悲。你看我當過水手嗎?”

       若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而專心考慮起這個問題來。

       “不!”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是個宣讀廣告的差役,從孔卡諾跑到坎佩爾,在公共場所宣讀廣告。”

       “對了,我的孩子,我對此感到非常自豪。我叫阿爾。巴努爾,是宣讀廣告的差役。在南部海邊,沒有比我更好的宣讀者了。阿爾。巴努爾每天都進入一個新的村莊,中午時分宣讀廣告。我可以告訴你,有些人天還沒亮就開始等我。我的業務範圍包括37個村莊。了不起吧,嗯?人不少,是嗎?他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由於什麼?由於我宣讀的廣告。由於誰?由於我,阿爾。巴努爾,菲尼斯泰爾地區最好的廣告宣讀人。我的聲音能從教堂裡一直傳到盥洗室。我什麼字都認識。大家都抬起頭來聽我宣讀。我的聲音,它創造了一個世界,創造了一種生活。你要相信,那可不是魚。”

       “沒錯。”若斯說著,抓起放在櫃檯上的那瓶酒,對著嘴就喝。

       “第二帝國成立就是我宣布的。我一直走到南特去尋找消息,然後用馬馱回來,新鮮得很。第三共和國,也是我在海灘宣讀的。你會看到那有多熱鬧。當地的那些瑣事我就不說了,比如婚禮、噩耗、謾罵、東西重新找回來了、孩子丟失了、靴子需要重做,這些,都是我宣讀的。各村都給我廣告宣讀。龐馬爾角的女孩向聖馬裡納的小夥子求愛,我還記得清清楚

       楚。各種各樣的醜聞,還有謀殺案。“

       “你應該適可而止。”

       “這麼說吧,是別人付錢讓我讀的。我幹我的活,如果我不宣讀,這不是偷顧客的錢嗎?勒蓋恩家族中也許有粗人,但不會有強盜。他們的悲劇、他們的愛情,他們妒忌出海打魚的水手,那不關我的事。我自己家裡的事都忙不過來。我每個月一次去村裡看望孩子們、做彌撒和泄欲。”

       若斯端著酒杯嘆息了一聲。

       “然後留下一點錢,”前輩補充道,口氣十分堅決,“一個女人和八個孩子,花費大得很哪。但你要相信,有了阿爾。巴努爾,他們從來沒有缺少過。”

       “缺少耳光?”

       “缺少錢,傻瓜。”

       “要付那麼多嗎?”

       “你愛付多少就付多少。如果說是世界上有一種產品不會枯竭,那就是廣告;如果說有一種渴望永遠不會平息,那就是人的好奇心。如果你是個宣讀員,你就要哺育整個人類。要保證絕不斷奶,絕不斷糧。好了,傻瓜,如果你醉成了這個樣子,你永遠也當不了宣讀員。從事這個職業需要思路清晰。”

       “我不想讓你傷心,前輩,”若斯搖搖頭,說,“不過,‘宣讀員’更多是一個需要實際經驗的職業。你甚至會發現,幾乎誰也不懂這個詞。‘鞋匠’這個詞大家都懂,但‘宣讀員’這個詞甚至在詞典中都找不到。我不知道你死了以後是否還能繼續得到信息,但世界上發生了不少變化。誰都不需要別人在教堂前的廣場上對著他的耳朵大喊,因為大家都能讀報紙、聽廣播、看電視。如果你在法國的羅克迪裡連上網絡,你都可以知道是否有人在孟買撒尿。所以,你好好想想吧!”

       “你真的把我當作老傻瓜了?”

       “我只不過是告訴你一個事實,僅此而已。現在輪到我了。”

       “你放下舵了,我可憐的若斯。重新拿起來。你沒怎麼明白我說的話。”

       若斯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曾曾祖父的身影,他從酒吧的凳子上下來,還擺著架子。阿爾。巴努爾在他那個時代算得上是個高個子,確實很像個粗人。

       “宣讀員,”前輩把手放在櫃檯上,有力地說,“就是生活。別對我說誰都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更不要說詞典上也沒有這個詞,或者說勒蓋恩家族的人墮落了,不配再當宣讀員。生活啊!”

       “可憐的老傻瓜。”若斯一邊目送著他離開,一邊輕聲說,“可憐的老嗦鬼。”

       他把酒杯重新放在櫃檯上,衝著前輩走的方向又大叫了一聲。

       “不管怎麼說,我沒有叫你!”

       “得了,別鬧了!”侍者拉住他的胳膊,“別再發瘋了,你妨礙大家了。”

       “去他媽的大家!”若斯緊緊抓住櫃檯,大吼道。

       若斯想起來自己在阿蒂蒙酒吧被兩個比他矮小的傢夥趕了出來,搖搖晃晃地在人行道上走了一百來米。九個小時以後,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座建築的門廊下,離酒吧足有十來個地鐵站那麼遠。中午時分,他拖著腳步,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腦袋像是要融化了似的,他不得不用雙手捧著。他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六點,痛苦地睜開眼睛,盯著積滿污垢的天花板,不住地說:

       “可憐的老傻瓜。”

       艱難地試驗了幾個月之後——摸索正確語氣、調整聲音、選擇地點、設計欄目、贏得忠實的顧客、確定價格——若斯開始了阿爾。巴努爾所說的“廣告宣讀”這個古老的職業。七年來。他在蒙帕納斯火車站方圓700米範圍內的各個地點走來走去,他不願走遠。兩年前,他終於在愛德加-基內-德朗布爾十字路口落了腳。他吸引了市場上的常客和附近的住戶,抓住了蓋泰路那些不拘言笑的辦公室職員,還中途截住了蒙帕納斯火車站吐出來的一部分客流。大家擠在一起,一小群一小群地圍在他身邊,聽他宣讀廣告。人數也許沒有當年圍在他的老前輩身邊的人多,但別忘了,若斯可是天天出動,一天三次。

       他的箱子裡收集了數量不少的廣告,每天平均有60來個——早上比晚上多,因為晚上可以偷偷摸摸地放——每個廣告都裝在封了口的信封裡,裡面附有五個法郎。花五個法郎,就可以讓別人聽到自己的想法、宣言,在巴黎茫茫的人海中尋找。那可不算貴。若斯起初的價格很低,但人們不願意一個法郎就出售自己的句子,那不是貶低自己嗎?於是,收錢人和出錢人達成了一個價格,若斯每月淨賺9000法郎,包括星期天。

       老阿爾。巴努爾說得對:廣告的素材絕對不會缺乏。若斯一定是跟他約好的,一天晚上,兩人在阿蒂蒙酒吧喝得醉醺醺的。“我早就告訴過你,人們有的是東西要說,”前輩說。看見後代接了他的班,他感到很得意,“就像舊床墊到處響一樣,人們有很多東西要說,有很多東西不能說。你呢,把別人放在裡面的東西收起來,為人民服務。你就像個吸水器。不過要當心,小子,你可不能掉以輕心。吸到底部時,你既能抽到清水,也會抽上垃圾。你要記住,人們的腦袋裡裝的並不都是美好的東西。”

       前輩看得很準。在箱子的底部,有些廣告能念,有些廣告不能念。“無法念。”一個學究糾正道。那是一個老頭,在達馬斯的店鋪隔壁開了一家所謂的旅館。若斯把信件取出來後,分成兩摞,一摞是可念的,另一摞是不可念的。通常,可念的是從正常渠道出來的,也就是說從人的嘴中出來的。小橋流水或狂濤巨浪,這樣,人就不會被眾多的詞彙壓扁。因為,與床墊之聲不同的是,人每天都會存放新的語言,這就使得“吸”這個問題變得十分生動了。在可說的東西裡面,有一部分很普通,會塞到箱子裡,可分成“風”、“購物”、“尋找

       “、”愛情“、”其他“和”專業廣告“等幾類,對於廣告,若斯在數量上有限制,而且要收六法郎,因為宣讀的時候他覺得滿嘴噴糞,需要補償。

       但宣讀員最大的發現是,不可念的東西要多得多,不容置疑。不容置疑是,因為吱吱嘎嘎的床墊沒有專門設計的開口,把動詞做的材料倒出來。要麼是它的暴力和大膽超過了道德許可的範圍,要麼相反,它沒有有趣到能使其合法生存的程度。所以,這種過多或過少的語言處於地下生存狀態,被塞到床墊中當填料,生活在黑暗、恥辱和沉默中。然而,收集了七年的廣告之後,若斯非常清楚,這些語言不會就此消亡。它們結集在一起,互相擠踏。這種鼴鼠式的生活過得越久,它們便越尖刻。它們憤怒地看著那些被允許說出來的話流暢地來來往往,氣不打一處來。若斯在箱子上開了一個12釐米的小口,關在裡面的東西從口子裡逃出,就像蚱蜢飛出來一樣。每天早上,他都能從箱底掏出不可讀的東西:訓斥、詛咒、失望、誹謗、控告、威脅、瘋狂。不可念的東西有時那麼虛弱、那麼稀薄,很難把它看完。有時,它們的意思糾纏在一起,完全不可理解;有時,上面寫的東西太噁心,你會不由自主地把它扔掉;有時,它們又那麼可恨,具有強大的破壞力,若斯不得不把它們處理掉。

       宣讀員要進行挑選。

       儘管他是個有責任感的人,想把人類思想中最討厭的廢物從死亡中拯救出來,繼承其先輩的事業,拯救他人,他還是認為不能採用自己嘴裡不能說出來的東西。那些沒有宣讀的東西仍和5個法郎放在一起,因為,正如老祖宗斬釘截鐵地所說的那樣,在勒蓋恩家族中,沒有人當強盜。所以,每次宣讀時,若斯都把當天的糟粕放在用作台子的大箱子上。每天都有。所有攻擊婦女,詛咒黑人、北非人、黃種人和雞姦者的東西都劃為糟粕一類,若斯本能地想到,一不小心,他也會生下女人、黑人、雞姦者,他之所以進行“書刊檢查”,並非由於道德高尚,而僅僅是為了生存。

       一年一次,在8月11日到16日期間,若斯把箱子“拖進船塢”,重新打造、磨光和油漆。吃水線以上是淺藍色的,以下是海藍色的。“西北風”二號的正面被漆成黑色,左舷用大字寫著時間表,右舷寫著價目表和相關的注意事項。當他被抓然後被判時,他常常聽到“相關”這個詞,所以深深地記在腦海里。若斯覺得這“相關事項”使宣讀顯得像模像樣的,儘管開旅館的那個學究覺得有些不妥。他不明白那個叫做艾爾韋。德康布雷的人是怎麼想的。那傢夥是貴族出身,這毫無疑問,雖很講派頭,但窮得把他二樓的四間房都轉租了出去,還賣點小布巾,給別人有償提供一些瞎編的心理咨詢,以此增加一點收入。他自己住在夾層的兩居室中,房間四周堆滿了書,蠶食了他的一些空間。若斯一點都不擔心艾爾韋。德康布雷吞食了太多的字會被噎死,因為這個貴族說得很多。他每天都在吃,在反胃。他是一台真正的泵,擁有一些複雜的但並不總是好懂的部件。達馬斯也不是什麼都要,在某一方面來說,這很讓人放心,不過,達馬斯不是一個聰明人。

       若斯把箱子裡的東西倒在桌上,開始分類,可念的放一邊,不可念的放另一邊。當他看到一個又大又厚、用劣質白紙做的信封時,他的手停住了。他第一次這樣想,這個昂貴的廣告是不是那個文人寫的——信封裡有20個法郎。他已經收了三個星期了。這是七年來他所讀到的最讓人掃興的廣告。若斯撕掉了信封,前輩趴在他背後看。“不要掉以輕心啊,若斯。人的腦袋裡裝的並不都是美好的東西。”

       “閉嘴!”若斯說。

       他打開廣告,低聲念了起來:

       當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處的動物成群地出動,放棄它們的自然習慣,來到曠野;當果樹、植物和蔬菜開始腐爛並且爬滿了蟲……

       若斯看看信紙背面,想尋找下文,但文章到此結束了。他搖搖頭。他抽上來過許多讓人不安的語言,但這則廣告打破了紀錄。

       “毛病,”他囁嚅道,“有錢,但是有病。”

       他把信放好,然後迅速去拆其他信封。

       三

       8點半的那場宣讀開始前幾分鐘,艾爾韋。德康布雷出現在門前的台階上,靠著門框,等待那個布列塔尼人的到來。他和那個捕魚船水手的關係充滿了無言的敵意,德康布雷不知道這種敵意是怎麼產生的,又是為了什麼。他把責任歸咎於那個粗魯的傢夥,那傢夥像刻在花崗岩上的雕像,一副粗暴的樣子,兩年前,帶著可笑的箱子,在廣場上用難聽的聲調,一天三次宣讀廣告,打擾了他小資的生活。起初,他還沒怎麼在意,以為那個布列塔尼人堅持不了一個星期,誰知那個傢夥的生意好得出奇,拴住了大量客戶,可以說天天生意爆滿,真正危害到了他。

       德康布雷天天面臨著這一危害,怎麼也適應不了。於是,他每天早上找個位置,手裡拿著一本書,低垂著眼睛,一邊聽廣告,一邊翻動書頁,卻一行也看不下去。讀完一類廣告,若斯。勒蓋恩有時迅速地掃他一眼。德康布雷不喜歡那雙藍眼睛匆匆掃來的目光,他覺得那個宣讀者是想證明自己的存在,以為自己已經用箱子鉤住了他,就像鉤住一條普通的魚一樣。因為那個布列塔尼人在城裡也使用漁民的粗糙思維,把馬路上的人流網在魚網中,就像網住鱈魚群一樣。他確實表現出一個專業捕獲者的本領。行人和魚在他圓乎乎的腦袋裡沒有什

       麼區別,他都能掏空他們的內臟來賺錢,這就是證明。

       但德康布雷被吸引住了,他太了解人類的靈魂了,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只有他拿在手裡的這本書能把他與廣場上的其他聽眾區別開來。放下這本鬼書,一天三次去挑戰他像魚一樣的處境,難道這不更好嗎?這是不是意味著他輸了,意味著這個有文化的人也被馬路上那種無精打采的叫聲給俘虜了?

       那天上午,若斯。勒蓋恩晚了一點,這很不正常。德康布雷低著頭,用眼角掃了他一眼,看見他匆匆來到,動作有力地把空箱子掛在梧桐樹幹上。那個色彩藍得刺眼的箱子被自命不凡地叫做“西北風”二號。德康布雷想,這個水手是不是腦子有毛病。他很想知道那個傢夥是不是也這樣給自己所有的東西取名字,他的椅子和桌子是不是也有名字。然後,他看見若斯用他裝卸工般的大手把沉重的台子轉過來,輕巧地放在人行道上,就像那是一隻鳥。他有力地跨了一步,走到上面,就像登船一樣,從粗布短工作服裡掏出一些紙張。三十來個人在乖乖地等著,其中有麗絲貝特,她雙手叉腰,忠誠地堅守在崗位上。

       麗絲貝特在他家住3號房間,她以房東的身份,幫助他管理這個地下膳食小公寓。她的幫助是毫不猶豫、卓有成效、不可替代的。德康布雷天天提心吊膽,生怕有人偷了他可愛的麗絲貝特。這種事完全有可能發生。麗絲貝特身材高大,身體豐滿,皮膚黝黑,大老遠就看得見,所以,沒辦法把她藏起來,不讓別人看到。況且,麗絲貝特又不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她說話大聲,對於什麼都要大發議論。最要命的是她的微笑。幸虧,她不經常笑,否則,會引起人們無法壓抑的慾望,投入她的懷抱,把頭埋在她豐滿的胸脯前,跟她一起共度餘生。麗絲貝特今年32歲,總有一天,他會失去她的。這會兒,麗絲貝特正在大聲地跟那個廣告宣讀員說話。

       “你今天開工得晚了,若斯。”她挺著腰,對著他仰起頭。

       “我知道,麗絲貝特。”若斯氣喘吁吁地答道,“是咖啡渣惹的禍。”

       麗絲貝特12歲才離開底特律的黑人居住區,一到法國的首都便投身於妓院,14年來,她在蓋泰路上學會了法語,後來,由於各種原因,那一片的所有脫衣舞廳都不要她了。她在廣場的長凳上睡了六天,一個寒冷的雨夜,德康布雷決定去找她。他在那座舊公寓裡租了四間房,有一間空著,他要她住在那裡。麗絲貝特同意了,一進門就脫光了衣服,躺在地毯上,雙手枕在脖子後,眼睛看著天花板,等待老人動手。“你誤會了。”德康布雷囁嚅著,把衣服遞給她。“我沒有別的東西回報你。”麗絲貝特回答說。她坐了起來,交叉著大腿。“我在這裡忙得不可開交,”德康布雷盯著地毯,說,“要搞衛生,要給房客提供午餐,要采購,還要提供其他服務。幫我一把,我免費把房間給你住。”麗絲貝特露出了微笑,德康布雷差點要撲到她的懷裡。但他覺得自己已經老了,並且認為這個女人有權得到休息。麗絲貝特得到了休息:她在那裡住了六年,他一次都沒有侵犯她。麗絲貝特恢復了體力,德康布雷發誓要讓這種狀況持續下去。

       開始念廣告了,廣告一則一則念下去。德康布雷發現自己錯過了開頭,那個布列塔尼人已經念到第5則廣告了。這是廣告的體系。人們記住自己所感興趣的廣告的號碼,然後對若斯說:“談談‘相關的’細節。”德康布雷心想,這些傢夥是從哪兒學會這一警察用語的。

       “五,”若斯宣讀道,“出售一窩小貓,有白有紅,三隻公的,兩隻母的;六,請在36號對面整夜用鼓演奏其野蠻音樂的人停止演奏。有些人被吵得無法睡覺;七,可做所有高級木工活,翻新舊傢具,質量有保證,搬走或安放在家中;八,法國電力公司和煤氣公司去死吧!九,這種殺蟲藥簡直是開玩笑。家裡的蟑螂和以前一樣多,浪費了你600法郎;十,我愛你,艾萊娜。我今晚在‘跳舞的貓’酒吧等你。署名是貝爾納;十一,天仍然又潮又熱,像是夏天,而現在已經是9月;十二,廣場的肉鋪裡:昨天的肉不新鮮,這個星期已經是第三次這樣了;十三,讓-克里斯多夫,回來吧!十四,警察跟壞蛋無異,跟混蛋一樣;十五,出售自家院子裡種的蘋果和梨,很甜,汁很多。”

       德康布雷掃了麗絲貝特一眼,她正在筆記本上寫下15這個數字。自從若斯宣讀廣告以來,他們已經找到了許多非常不錯價格又不高的東西,寄宿者用來做晚餐是最好不過了。他把一張白紙夾到書頁中,手裡拿著鉛筆,等待著。幾個星期以來,也許是三個星期,若斯宣讀了一些粗魯的文字,他對這些文字並沒有感到驚訝,覺得跟出售蘋果或汽車的消息沒有什麼區別。那些非同尋常、微妙而荒謬或帶著威脅性的文字,現在似乎不斷地出現在早上的廣告中。從前天晚上開始,德康布雷決定仔細地把它們記錄下來。他的鉛筆只有四釐米長,他把它整支藏在手心。

       若斯停了一會兒,馬上要報天氣了。他上台之後,便仰著頭,觀察了一下天空,現在,他開始預報,然後,又補報海洋天氣,這對聚集在他周圍的人來說是完全沒用的,但沒有一個人,包括麗絲貝特,對他說可以省掉這一項。人們還是聽著,就像在教堂裡一樣。

       “9月裡的陰沉天氣,”若斯抬頭看著天空,說,“下午一點以前,天不會放晴,不過晚上天氣不錯,如果你想出去,這沒問題,不過,還是要披上一件羊毛背心,涼風習習。海洋

       天氣,大西洋,今天的整體情況和變化:愛爾蘭東西部高壓為1030,由於海脊的原因,在芒什海峽有所增強。費尼斯泰爾海岬地區,從東到東北,北5~6,南6~7.由於自西向西北的海流,當地海浪頗大。“

       德康布雷知道播報海洋天氣預報需要一段時間,他翻到前面幾頁,重讀幾天前所記錄的兩則廣告:

       德康布雷皺了皺眉頭,在記憶中搜索著。他相信這些文字是一段引言,他有一天,有一次,在什麼地方讀到過。哪裡?什麼時候?他又接著讀下一段,是昨天晚上的:

       小動物多得不計其數,是從垃圾中出來的,比如說臭蟲、蒼蠅、青蛙、蟾蜍、蟲、老鼠等等,這種現象證明腐爛嚴重,空氣中彌漫著地面的潮氣。

       若斯已經讀到了最後一個句子末尾:“地面的潮氣”。德康布雷認為這些文字選自17世紀的文章,但不敢肯定。

       引自一個瘋子,一個妄想狂的話,這種可能性最大。或者是某個學究寫的,要麼就是一個無能之輩,試圖通過散布一些不知所云的東西,來建立自己的權力,並揚揚得意地以為高出普通人一頭,強迫街上的人去琢磨他極其沒有文化的東西。此人也許現在就在現場,混在那一小群人當中,想欣賞眾人驚訝的表情。這些深奧的文字讓若斯讀得結結巴巴,也讓大家大為震驚。

       德康布雷用鉛筆敲打著紙張。即便是從這個角度看,他覺得作者的意圖和身份仍很模糊。昨天晚上的第14條廣告也是如此:“納粹幫,我操你媽的。”這類話聽到過多次,作者的憤怒有多清晰,多簡明,學究過於雕琢的文字就有多晦澀,無法弄清其意。他要再收集一些才能弄明白,他得每天早上都聽。也許這正是作者的目的:每天都把聽眾釣住。

       難懂的海洋預報播送完了,若斯繼續他的陳詞濫調。他的聲音很響,能一直傳到十字路口。他剛剛讀完一個欄目“環球七日”,在這個欄目中,他以自己的方式來解說當天的國際新聞。德康布雷聽清了最後幾個句子:在某某國,沒有人敢開玩笑,大家都不露聲色。那裡仍在實行專制統治;在非洲,情況不妙,今天跟昨天一樣,明天再處理問題不大,因為沒有人為他們動一動屁股。他現在開始念第16條廣告,出售一個電動彈子台的電動裝置,是1965年鑄造的,上面綴有一個裸著乳房的女人,保存完好。德康布雷捏緊鉛筆等待著,似乎有點緊張。那條廣告來了,“我愛你,我賣東西,我操你,我買東西”混在一起,非常難分辨。德康布雷相信自己看見若斯在念之前猶豫了一下,他在想,若斯是否也發現了那個不速之客?

       “十九,”若斯念道,“當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處的動物成群地出動,放棄它們的自然習慣,來到曠野;當果樹、植物和蔬菜開始腐爛並且爬滿了蟲……”

       德康布雷很快奮筆疾書起來。還是那些小動物的事,關於那些骯髒的小動物的老故事。他把全文重新讀了一遍,沉思著。這時,若斯已經準備結束,並按慣例在結束之前朗讀一篇“法國歷史之頁”,根據時間順序概述昔日的海難事件。也許這個勒蓋恩曾經遭遇過海難,也許那條船就叫做“西北風”號。那時,這個布列塔尼人的腦子裡一定進水了,就像那艘破船一樣。這個步伐健康、果斷的男人,內心已經失常,拼命地抓著往事,就像抓住失控的浮筒一樣。這麼說,一切都像他一樣,他的步伐不健康,也不果斷。

       “孔布雷城,”若斯宣讀道,“1883年9月15日。法國汽船,1400噸。從敦刻爾克到洛裡翁,運著鐵軌。在古阿克觸礁。鍋爐爆炸,一個乘客被炸死。21名船員得救。”

       若斯用不著示意,他忠實的聽眾就會自動散去。誰都知道他的廣告宣讀以海難故事而告終。大家都在等待這個故事,以至於有些人習慣了以悲劇的結局打賭,“全部得救”、“全部遇難”或“一半死一半活”,最後在對面的咖啡館或辦公室裡結賬。若斯不怎麼喜歡用悲劇來賺錢,但他也知道生命就是這樣在殘骸中復活的,確實是這樣。

       他跳下台子,遇到了德康布雷的目光。德康布雷正把書收起來。若斯好像不知道他來聽廣告。那個虛偽的老頭,讓人討厭的老頭,不願意承認一個貧窮的布列塔尼漁夫替他解了悶。要是德康布雷知道他在早晨的廣告中發現了什麼就好了!“艾爾韋。德康布雷自己製造花邊小布巾。艾爾韋。德康布雷是個雞姦者。”若斯猶豫片刻,便把這條廣告分到垃圾一堆裡去了。現在,有兩個人,也許三個人,加上麗絲貝特,知道德康布雷偷偷地在製作花邊小布巾。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一消息使德康布雷顯得不那麼討厭了。也許是因為在很多年中,他看見自己的父親在夜晚修補漁網,一補就是好幾個小時。

       若斯收起廢廣告,扛起箱子,達馬斯幫他把箱子放回到店鋪後間。咖啡已經煮熱了,並且準備好了兩個杯子,每天上午讀完廣告後都這樣。

       “第19個廣告我一點都不懂,”達馬斯坐在一張高高的圓凳上,說,“蛇的故事。那個句子好像都沒有完。”

       達馬斯是個年輕人,身體結實,甚至還挺英俊。他為人坦誠,但不夠機靈。眼神總有一種麻木,所以目光總是那麼迷茫。他太溫柔了,或者說太蠢了,若斯說不清究竟是溫柔還是蠢。達馬斯的目光總是那麼游移不定,從來不盯著什麼東西看,哪怕跟人說話的時候也那樣。它飄著,棉花般軟綿綿的,很謹慎,又像是一團霧,虛無飄渺,難以抓住。

       “一個有毛病的人。”若斯說,“別追根究底了。”

       “我沒有追根究底。”達馬斯說。

       “哎,你聽了我的氣象預報了嗎?”

       “聽了。”

       “你聽見我說夏天已經結束了嗎?你不覺得你會因此而著涼嗎?”

       達馬斯穿著一條短運動褲,上身穿一件布背心,裡面沒有內衣。

       “行了,”他看了看自己,“我穿就是了。”

       “你顯示自己的肌肉有什麼用?”

       達馬斯端起咖啡一口喝光。

       “這裡可不是賣花邊小布巾的商店,”他回答說,“而是達馬斯的商店。我賣滑雪板、雪橇、滑輪、滑板和越野汽車。”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上身,又補充了一句,“這對商店來說是個好廣告。”

       “你為什麼突然提起花邊小布巾來了?”若斯突然警覺地問。

       “因為德康布雷賣花邊小布巾。他又老又瘦。”

       “你知道他的小布巾是從哪兒來的嗎?”

       “知道,是從魯昂的一個批發商那兒來的。德康布雷可不是笨蛋,他還免費給我咨詢。”

       “你是這樣認為的嗎?”

       “那又怎麼樣?‘生活顧問’,這幾個字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告示牌上,不是嗎?若斯,談論問題沒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他還寫著‘半小時40法郎,一刻鐘開始付錢’呢!達馬斯,胡言亂語一通就收這麼多錢,這太貴了。那老傢夥,他對生活中的事情又了解多少?他甚至沒有出過遠門。”

       “若斯,他並沒有胡言亂語。你想看看證明嗎?‘達馬斯,你展示自己的身體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商店,而是為了你自己。’他說,‘穿上長褲,努力得到朋友的信任,得到他們的建議。那樣的話,你還是會這麼英俊,但不會顯得那麼蠢。’若斯,你覺得這番話說得怎麼樣?”

       “必須承認,這話說得很有道理。”若斯說,“但你為什麼還不穿上衣服呢?”

       “因為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只是,麗絲貝特怕我突然死去,瑪麗-貝爾也同樣。五天后,我會產生衝動,重新穿上衣服。”

       “好吧,”若斯說,“因為西部的天氣很糟。”

       “德康布雷怎麼樣?”

       “什麼,德康布雷?”

       “你無法忍受他?”

       “不是那麼回事,達馬斯。是德康布雷無法忍受我。”

       “很遺憾。”達馬斯收起咖啡杯,“因為他有一間房子好像是空著的,完全可以給你住。離你工作地點只有兩步路,又暖,墻壁很白,而且每天晚上都有飯吃。”

       “他媽的。”若斯罵道。

       “的確該罵。可是,那個房間,你拿不到。因為你無法忍受他。”

       “是的,我拿不到。”

       “太糟了。”

       “糟透了。”

       “而且還有一個麗絲貝特,這就更有利了。”

       “有利極了。”

       “你說得對。但你租不到,因為你忍受不了他。”

       “不是那麼回事,達馬斯。是他忍受不了我。”

       “對房間來說,這都一樣。反正你拿不到房間。”

       “拿不到。”

       “有時,事情很不巧。你能肯定你拿不到?”

       若斯咬緊牙關。

       “肯定,達馬斯。這個問題甚至沒有必要再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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