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死後的第三天。
若是我還活著,本該是我的大婚之喜,出閣之日。
只是,我死於三日前。
走在黃泉路上,我頻頻回頭,落入視野中的卻只有墨色莽草雜影隨陰風搖曳亂舞,這裡連半條人影子都沒有,即使是自己的影子也沒有,因為我的肉軀已死,剩下的,也就溶入灰茫茫的孤魂。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今日我本該作為鄴城的首富商賈之女嫁給尹家的大公子。但是我打了個堵,用我這條自小就病懨懨的人軀。
我知道,不管我是不幸死去,還是理所當然得被救回性命,贏的終將是我。
花煬,你現在明白了嘛。
最後還是我贏了,雖然為此的代價是——
死於大婚前三日。
但是這魂魄還是要入了尹家的。
而你,永遠都做不到。
尹家,花家,始終是江湖術場上的一白一黑,一正一邪,永不相容。
我生於鄴城城西富賈王家,今年該有芳齡十七,正是豆蔻年華。在我仍是個孩子的時候王家還不是城內首富,只是近些年來,父親和兄長屢屢從南方秀水之鄉帶回成匹的絲絹錦緞,成箱的花銀軟鈿之類,在這北地實屬珍貴稀奇。而動盪了幾近十年的戰局也終於漸穩了,父親的生意越來越好,原是每月南下購貨一次,變為半月一次,甚至於這樣往往月中還會出現斷貨的情況。
家中只有一個大我十歲的長兄,父母壯年得一幼女,自然整日捧在手裡,含在嘴裡,嬌寵萬般,生怕哪裡怠慢冷落了。只是儘管這般寵愛我仍舊自幼贏弱,三五日小病,半把月大病,一碗溫熱燥苦的黃湯不管春夏秋冬每日不離手,蒸面的氤藹籠了全身,丫鬟們都打趣得說,小姐身上總是縈繞著清香,其實我知道那哪裡是馨香,不過是苦澀的藥味。
我亦知道,母親常常為了我自小百病不斷的身子暗自垂淚。
只是,這不該是我的錯。
要錯,也是錯在這命上。
父母花了大把的銀兩給我聘了北地最好的郎中醫伺,甚至不惜重金從南方請了僧人為我求福乞壽。那僧人說,我命中犯劫在花寇十七,若是想克,該用大喜相沖。所以,我便在今年與江湖上的名門尹家喜結良緣,共度也許本就不會長久的人生。
母親站在我的身後,垂撩起我過腰的長髮,手執了雕蘭犀梳,犀木散出陣陣香味,如果可以,我想要同它換去身上的藥香,那讓我想到苦味。
母親柔軟的掌面扶在我的發根,梳子輕細無聲得往下滑落,似毫無阻隔,我的發絲很細,雖是黑色,卻不呈墨狀,發稍處更是透光顯得艷黃。澄黃銅鏡中的臉如此蒼白,即便麵目嬌好,五官清秀,我卻怎麼都不喜歡這張毫無生氣的臉,只有一片熒白。若我的脣能夠再紅一些,而不是因為抹膩的硃砂,若我的眉能夠再濃些,而不是靠了描繪的青黛,也許,我便會喜歡上自己這張臉了。
母親邊打理著我的三千發絲,一邊嘴裡頌著,“一梳福,二梳壽,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堅心,六梳兄妹手足,七梳大吉大利,八梳無災無難。”
我也一起哼了起來,
一梳福,二梳壽,三梳自在,四梳清白……
母親突然說,“對不起,研兒……該把你生得健健康康的……那樣,就能更快活些了……”
我嗤笑搖頭。
“研兒,現在很快活的。”
拉過母親長年保養細膩白皙卻軟綿無力的纖手,我調皮得從她的掌心拽下了那把犀木雕花梳子,細細品玩賞鑒著。似月牙兒狀的密齒梳子,象牙般乳白,凹凸雕刻著卷繞縈纏花葉直擁了齒根。
這把梳子娘用了好久了吧。我問。
娘笑得淺淡,是做姑娘的時候帶來的,放在身邊也有三十年了。
三十年。我驚訝著。喉間又是一陣騷癢,不咳不快,絹帕捂了脣角,有一些腥稠,我知道那是帶血的痰液,只是,不想讓母親看見。
“三天后,你就要出嫁了,到時候……”娘說著,嘆了口氣,眼淚竟然無聲得撲落了下來。
我忙安慰著,“研兒不在了,還有爹,還有大哥大嫂,更何況還有蓉兒,媛兒兩個小丫頭,到時候,娘早就記不起研兒了,該是研兒寂寞了。”
“怎麼會忘……總歸是身上的一塊肉啊,而且,你爹,你大哥都忙,你大嫂……又不是不知道,就是談不到一塊兒。”娘邊說著邊嘆氣。“唉……女大不中留啊。”
“娘——那研兒不嫁了。”我賭氣得站起身來。
“還是個孩子脾氣,到了尹家可要好好改改……”母親又恢復了笑顏。
只是那句不嫁,卻並非只是我的一句玩笑,尹家的大公子——尹翊,心裡大概有人了。我沒有再言語,因為稍稍得不甘願,不承認。對著風度翩翩。相貌英朗的未婚夫,要說我沒有動心,那是騙人的,只是,他的心中有我嘛。
娘,女兒終究還是沒有嫁的。那十里紅妝,朱漆妝器不知還是否擱在閨房之中。
身覆趟地白綾,頭披垂肩素麻,我斜眼撇去,臨步幾尺便是幽幽冥河,彼岸嫣紅一片,聽說那是黃泉路上唯一可見的花朵,葉枯花燃,花葉不相逢,世稱——彼岸花。但卻曾經聽尹翊說過,陽世人間也開有這品奇花,卻是罕見,只開在春末夏初,它的名字叫做曼珠沙華。
我奇怪為何每每想起我未來的夫婿尹翊,眼前出現的卻始終是另一張臉。凝白漱雪的潔面,精緻秀麗的五官,雖談不上驚艷,只是眉宇間揉了股清氣,一笑眉目舒展便會顯出絲絲妖怡。
這般面容,卻是男相。
我不止一次的揣摩猜測,為何江湖中背負無數罵名的西域毒門花家會和正派尹家相識如故友,甚至另有些曖昧的氣息。
花煬,你究竟用了何種法術迷惑住尹翊。
若只是為了那霰潔子般素雅的容貌,我不信。
你定是用了某種西域妖術勾去了尹翊的心智,若非如此,他怎會在意男色,他看我的眼裡只有敬重,然而,他望著你的目光卻火般炙熱。
花煬只是微微轉過身,偏了半邊臉。我看見他墨色的長髮隨意散在肩頭,像是白衣上泛起的片片墨荷,若是我也能有這般墨色的秀髮,他是否會更加在乎我,而不只是那些禮節,那些敬重。
你是誰?他問。眼裡抹藏不住一絲譏笑嘲諷。妖氣顯濃。
“我是尹翊的妻,三日後便將完婚。”
他忽然沉下臉來,星眸慢慢闔上,手裡反覆不斷摩挲著什麼,“原來是這樣……”他那麼輕聲嘀咕著。但是我聽得真切,他一直說著那句,原來是這樣。這一瞬間,我有些可憐眼前的人,他似乎……似乎和我一樣,已被某人所困,不能自拔。
他突然完全回過身來。
“你不該是他的妻——”
我一下愣住了,面前的男人,沒有絲毫的畏縮那麼坦然得對我說,我不該是尹翊的妻。
我忘了該怎麼反駁,目光閃爍中注意他手中的細物,原來是一把朱漆七齒榆木梳。明顯並非出於熟練工匠之手,那突兀的七齒甚至還殘留胖瘦高矮,間距也參差不齊,雕花卻是素雅,不像母親的那把犀木白梳雍容華美。
但不知怎麼的,那把榆木齒梳就像是專為了他塑造的一般,握在他的掌裡那麼和諧般配。
我記起我是見過那把榆木梳子。
第一次單獨見到尹翊時,他便是執了尹家世代相傳的兵器——尹熒劍,正細琢緣雕著把榆木梳子。梳子已經成形,只剩完案塗色。他那麼專注卻又笨拙得揮著長劍,一點點刻著幽綣絲瓣卻總是不能完美如願。
我執了袖頭,輕聲淺笑,原來我未來的夫婿,雖是從小習武之人,格鬥武術中不輸昂揚鬥氣,卻是會為了這般風花之事而皺眉苦惱,更是幼稚得動用如此金貴的傳代兵器專刻了一把梳子。想必那尹熒劍要是也有心智必然會為了自己現在的大材小用而自嘲一番吧。
刀一旦脫鞘,必定嗜血,這是刀的尊嚴。連我這般的嬌柔女子都懂,他還會不懂嘛。
只是看著他那麼專注的眼神,我不禁有些好奇,為何他要執劍雕梳,那把梳子該是送給誰的。我一陣臉紅,心裡暗想著,要是他是為了我而制了那把榆木梳子,該是多好。只是世間男子一向薄情,在江湖之中擁有幾位紅顏知己也是太過正常的情況,更何況,我不過只是他受父母之命,約明媒之汋,光明正娶的妻。
我這般想著,又怨恨起自己心胸如此狹窄,不過一把莫名的榆木梳子卻讓我不安成此番,活像是打翻了滿滿一缸子酸醋,臉上更是燙得灼人。
正這時飄來一陣素白身影,還未細辨,便嗖嗖射出兩道白光,末梢掃出兩尾嫣紅,旋於空中。我失聲,只是這一瞬間,尹翊已經一個翻身,揮劍擋下其中一鏢器,空余的左手突然朝空中抓去,像是要逮著襲來的暗器。
銀光閃爍的鏢針,渾身尖銳,鋒不可擋,尹翊握住了,絲絲血跡沿著掌紋滴淌了下來,我一陣心疼,幾乎就要從隱蔽處現出。
一個陌生清越的聲音。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卻再也忘不了,像是刻印了耳膜之上,心神顫動之際,便能再次聽了這般音色。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花煬。
至死,我都恨著這個人。他是我短暫生命中唯一憎恨,羡慕又嫉妒,卻還帶些同情憐憫的人。
“怎麼這麼不小心,不過試試身手罷了。”他對著尹翊說。
尹翊像是全然感覺不到掌面的疼痛,只是笑著,“你來了。”
我看見那個面容精緻的男人蓮步輕移,優雅得若籃蓮幻化人形,不幸誤入宸圜。
尹翊突然劍身一橫,銳鋒只差了絲毫便可嵌入玉肌,“究竟誰更不小心?”
他那笑容,那戲謔,都是我不曾見過的,平時總是眉目微皺,嚴肅不怠的表情,今日卻如此嬉戲。
對峙的男人笑得開朗,眉宇間似有妖氣膩人,不要說男子就連女子也抵不住這般媚態。
“你已中了花家瘋毒,三個時辰內要是沒有解藥,定是會瘋痴一輩子的。”他說得那麼輕鬆,沒有半點仇恨,卻是仍舊可以這樣放毒害人。我聽見花家二字,渾身一顫,多少有了些印象。
聽常在外做生意的大哥說起過,江湖花家是個精於使毒,擅長暗器的黑派宗族,源於西域,最近幾年卻在北地顯露頻繁,只是手段狠毒惡劣,為正派人士所不齒。
一向清明自居的尹家怎會與這類敗壞武家風範的花家毒士有所來往,而且……而且……像是熟識已久,兩人間的言語微妙更是一般常人無法完全明白的。
他和他……是何種關係——
我帶著這樣的疑問,不禁再次仔細偷窺著這兩個男人。
“痴嗔一輩子……也並非是件壞事……”尹翊喃喃著。雙眸異樣得望著花家的男子,“煬兒——要是我瘋癲一輩子,你可願意陪在我身邊這一世。”
“願意。”那男人嫵媚得宛然一笑,“只是厭煩的時候,便一刀結果了你。”
“一刀結果……”尹翊閉眼,“果真下得了這手——”
“這有何難?”那人的笑意越發妖艷濃烈。
尹翊突然把他揉了懷裡,我霎時間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我未來的夫婿……竟然……竟然……若是個女子,也許,我還能夠理解,但是……那人卻是個男子,而且還是個狠毒冷酷的男子。
“讓我瞧瞧傷口——”那男子被籠在尹翊的懷裡,並不閃躲,他仔細得看著掌上的創面,埋首低下頭去。
我心中騰得慌亂起來,他的面隱藏在他的手掌中,如此暖色曖昧……
下一瞬間,他微微斜了臉頰,漠然掃過兩道犀利的眼光,他看見我了,我確信,那個時候花煬是看見我了,只是那目光很快便收了回去,然後展顏嬌嗔道,“毒已經解了……”
“解不了……你的毒已經解不了——”我未來的夫婿竟然如此說著,三日後我們即將完婚,可是,他的心中已經有人了。我沒有猜錯,他的心中果真是有人了。
但我卻沒有料到,他心中的人……竟是這般。
我不知道我對於花煬的恨更多的是來自嫉妒還是羡慕,但是我想我是恨他的,因為他,我不能如願得平安渡過本就短暫的人世,短短的十七年,終日與苦澀藥湯為伍的十七年,我究竟為何來了這一世,在人間走了這一遭。
如今身處黃泉,我思索著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我不甘心,所以,我——不——甘——心。
那個人漆墨般的黑髮,妖艷的笑貌,是否因此他才會對他如此溫柔,這般寵鬧。而我,本該是他的妻,本該理所當然得接受這些,是他奪去了我這一世存在過的最後一丁點兒的追望。只是想要短暫溫暖的一刻,即使那人的心中不僅僅只有我一個。可是我卻發現三日後的夫婿,他的眼中已無法再容納我的身影,因為他的心已被那個狠毒妖嬈的人占滿了,不留絲毫縫隙。
難道我的這一世就是如此?只能期待著輪迴後的下一世。下一世中將不再有他,亦沒有他。
那麼這一世呢?我真的存在過嘛?只是存在於母親的眼淚中了吧。
顫巍巍得接過遞來的青瓷裂紋碗,黃湯水。喝了多少次了,我想著。終日這樣一碗苦湯,維持了我十七年的生命。喝藥,我從來就沒有畏縮過,只是這一碗,我退怯了。喝了這碗孟婆湯,便不再記住這一世,清白得去了下一世。
我將連自己都無法證明自己曾經活過這一世。
濃褐的稠液中不復往常般映出我的臉,我驚懼。
我是真的死了。
然後……喝了這碗湯,便什麼都忘了,也許下一生便不會天生贏弱,不必每日煎藥當茶,男子也好,女子也好,即使不復為人,托生魚鳥禽獸,花木竹苔……
慢慢端了瓷碗,感覺不到往昔的溫藹,眼前又出現那張茵潔妖嬈的臉。
下一世中,沒有了他,亦沒有了他。
可是,不行——怎麼可以就這樣結束這一世,離開我唯一愛過的男子,離開我唯一恨過的男子。
雙手顫抖得厲害,藥汁潑灑出了大半染污了我的袖頭。
孟婆只是嘆了口氣,輕聲說著:“……造孽……,這是第幾個了……”
第幾個?也是,人世間不甘心的亡靈又何嘗只有我一個。
我不要下一世,我要的是這一世。下一世的蕓蕓喏喏與我有何相干,喝了這碗黃汁,便能清白了,卻也全部毀去了。
我轉身跑了,青瓷紋碗砸在地上,大概是碎了,鏗鏘有力的聲音沒有讓我想到脆弱,讓我想到的只有擺脫。
如今我是真的擺脫了,擺脫了病懨懨的身體,虛假造作的舉止,強忍在內心的洶涌波濤。我要重新回去,我想知道該是我的大婚之日的今日,在這一世中該是怎樣一番模樣。
紅妝艷抹,嫁衣齊整,那是我。沒有溫度的身子覆著這般華麗錦衣,倒是讓我驚訝死去的面容應該算得上絕色。原來我死的時候如此平靜,甚至帶著一摸淡卻的微笑。母親紅腫著雙眼睛,大概是哭累了,就這般在這壽房兼閨房裡由兩個貼身丫鬟沉沉得睡去了。
我看著這些珠華寶鈿,蜜粉脂膏,想象著母親用怎樣的心情為她死去三日的女兒整備出嫁行頭。三天,僅僅只有三天,原本該是歡天喜地得嫁兒待婿,卻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切竟會變成此番模樣,陰陽兩地,永世相隔。
我入了娘的夢中,在夢中我仍舊是素裝垂發的。我說,娘,即使死了,我還是要嫁給尹家,我仍舊要做他的妻,縱是相視彼岸,縱是隻能稱之為冥妻。
我看見娘醒了,日夜保養的臉龐有些虛腫,三日間似老了十年,她有些迷糊,突然想起了什麼,對著兩旁的丫鬟直喚:“叫老爺,少爺來——研兒來過了……研兒來過了……今日——還是她的大喜之日。”
丫鬟們嚇軟了步子,卻也不敢不照著夫人的意思,彼此交換著眼神,奪門叫人。
母親看著我沒有氣息僵硬的軀體,喃喃著,研兒,研兒……是娘不好……是娘的錯……是娘把你生得這般……
我的手再也觸碰不到娘,我的聲音再也傳不到娘的耳裡,這一切,不是娘的錯——我想說,只是那不過只是徒勞的妄想,我已經死了,一切的可能已經變成不再可能,事實上我也知道,那些所謂的可能永遠也只是可能,只要還有他,只要他的心中仍舊有他。
該是吉時了,我聽見連環仗響,嗩吶胡笛,那是迎親的倚仗,他,來娶我了嘛。把我冰冷的屍體迎娶回家。我想笑,這一刻,我是真的想笑,沒有悲哀,沒有遺憾。
因為,我知道——
花煬——你這一輩子也不會有這一天,一輩子也不會有。
你是個男人。
娘最後坐在我的枕邊,看著濃妝艷抹的女兒。活著的時候,我一向素雅,從未用過這般濃厚的妝容。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認不出躺在床上的人,竟是我自己留在陽間的死軀。原來我的眉目也可以畫成這般妖媚,我的脣也可以描繪得豐諛殷紅,這張臉看上去比我還活著時更像是活在這個人世中。
娘的手幫我重整了絲毫未亂的發絲,髮髻上的雙釵寶珠牢牢得嵌在盤發中,娘像是怕它松了,又更用力得把它往裡推了推。娘復又看了看她死去的女兒,突然想起了什麼,從懷裡的錦囊中摸掏出那把犀木梳子,比劃著把它裝飾在我的前額。左右端詳著。
最終是一塊血紅的繡金帕子裹了我的面。
那一瞬間,我哭了,即使面上沒有了淚,我在心中哭泣著。我好想最後再叫一聲娘——,只是娘聽不見,再也聽不見了。
目睹著我的軀體被搬上幕帷花轎,也許是為了掩藏屍體腐敗的氣味,花轎中撲滿了各式各樣的或大或小,或艷或素的花朵,只是無一例外都擁著濃烈的氣味。四個彪壯大漢裸著半肩抬槓著晃悠悠得出了王家大宅,母親已經又一次哭得昏死過去,父親對著我的夫婿空抹眼淚。尹翊,已經是我的夫婿了,我也已是他的妻,他的冥妻。
這一路的風景自然和那黃泉的凄涼不可比擬,但是我只注意了騎在馬背上的尹翊,我在陽間的夫婿。他的側臉很嚴肅,如往常般微顰著粗眉,他的眼中看不到悲哀絕望,隱隱得卻有一絲憤怒。他對我始終是沒有愛意的,這是我自始至終便明白的,但是他看著花轎的目光中滿是憐憫,這就夠了,我不要求太多,他終於還是把我放入了他的心中,儘管是以這種形式。
紅燭雙雙燃起,宴酒桌桌滿備,已是圓月良宵。
我的身子已經死去三日,早已僵硬得無法跪拜行禮,更何況滿堂的親朋友人,儘管大家心裡都明白今日的特殊,硬是把我的屍體搬弄出來也甚是不妥。內廂裡點蓮輕步晃出一個紅裝人影,那是替代我完成儀式的某個女伺吧。一雙彩艷的鴛鴦尖頭履在寬大的裙擺裡隨著步伐若隱若現。
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妻對拜——敬茶獻煙,那個替身代我完成了這些繁瑣的程序,然後便是被送入洞房了。
一個死人躺在墊鋪著七層軟縟的婚床之上,我似乎也能感覺到那般溫暖清香。燭光搖曳,只是今晚紅燭將會一直燃著,而不像通常那般吹滅,沒有了春宵一刻值千金,自然,他是不會有遺憾的。
今日他為我做的已經夠多,我已知足,這一世若是這般完結,我該滿足了。來世——若是有緣再來相會。
天蒼蒼,明月似我心,夜夜照君托頃心。該走了,離了這陽間,孤寂的黃泉等著我的還是那碗苦味黃湯吧。
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不會忘的聲音,不能忘的聲音。
我不信,我不能相信。
揭開垂面紅簾,露出的是那張臉,那張妖惑虜心的容貌。
怎麼會是他?怎麼能是他?
“尹翊——我這個替身當得可還稱職——”
“……”
“你還是娶了她……”花煬的聲音和我的心共鳴著,因為擁有著同樣一種感情。既羡慕又憤恨,想要擺脫無法擺脫。
我羡慕他,生生活著,不為病痛虛弱所困。我亦很他,他奪去了我夫婿的心。
他羡慕我,身為女子,符合世俗道德標準。他亦恨我,我死了卻仍是他的妻。
“她是中毒而亡的嘛?!”
“……”
“我以為你會救他的。”尹翊說。
花煬輕蔑得哼了一聲,“你太高估我了,尹公子——”
尹翊默默得看著躺在一片紅茵中的妻身,那是我還殘留在這世中的肉軀,好久才從自己的遐想中清醒過來,待要再去尋找花煬的身影,卻只剩了滿地的紅蘿鳳冠,寶釵花鈿,人已走遠,影沒暗中。
那一夜,紅燭淌了整晚香淚,究竟是誰的眼淚,我的?他的?亦是他的?
我終究還是沒有再回到陰森的冥府,沒有再去喝那碗苦黃湯。每日遊蕩於荒漠之地,還要處處提防法術高僧,要是被聖器收了,那便是原神盡毀,煙飛灰滅了。
破舊廢棄的山中廟宇成了我的藏身之處,沒有人知道這座遠離人圜的寺廟竟然成了我這樣一個幽魂的歸宿。太寂寞,太寂寞的夜晚,我便身著刺繡嫁衣隱沒山林之中,不為誘人害人,畢竟我還是他的妻,雖說陰陽相隔。
我藏匿在紅衣之中,只是為了更清晰得回憶那日出嫁時的情形,輕笑,我畢竟嫁給他了,我的夫婿。這一世中,我最滿意得便是成為了他的妻,我要在這一世中陪伴他,等著他,偶然默默得潛回尹府,看看他,這樣便足夠了。
只是我已好久沒有再見到那個讓我憎恨的人——花煬,我細細想著,在尹翊的身邊再也沒有出現過他的身影。
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是一個鬼魄,難道還要計算時日不成。
偶然偷聽著樵夫漁民談起近來江湖上的陣陣血雨腥風,似乎都與西域花家有關,更是聽說妖劍尹熒失竊,西域花家脫不了干係,又聽聞毒門花氏做惡種種,為孽累累,早就為江湖正士不齒,我又笑,那兩個人若是又見面了該是何種模樣了呢。
恰逢季雨朦朦朧朧,絲絲打在枝葉殘瓣上,我聽見腳步聲,深淺不一。原本我以為聽錯了,這種日子這個時辰,即使是本地的農人都懼怕山林險惡,怎又會在這個時辰出現。輕撫了袖頭,遮去半邊枯容偷偷看去。
一個女人。也許曾經美麗過。
漆黑如墨的發團纏在肩處,被雨絲抽打得散亂潮濕卻是鏡般鑒人,這讓我想起花煬,他也有一頭如此秀髮。她是誰?而且——我詫異得睜大眼睛,那個女人竟還懷著六甲身孕,看那樣子好像不出幾日便會生了。
她如此辛苦得喘息著,隆起的肚子更是增加了她的痛苦。蒼白的臉色顯示著不祥的氣息,她快要死了,嗅出了那個女人身上散髮出的死亡的氣味,能夠撐到現在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只是現在死的話,一屍兩命,她也相當不甘心吧,猶如那時的我。
“救救……我的孩子——”那女人額上淌著虛汗,眼裡熾熾溢光,那不是生氣的目光,是燃燒著生命最後的光彩。
她向我伸出枯瘦的手,我沒有見過如此憔悴乾瘦的孕婦,似乎她隆起的腹部占去了全身幾乎一半的分量。她看得見我,她竟然在向一個游鬼求救。
“……救救……我的……”我立刻明白了,她能夠看見我,因為她在這一刻已經死去。
我朝她躺著的地方走去。
“該怎麼救?”我問。死腹生胎,孩子還能在死人的體內活多久。
她黑幽幽的眸子望著我,又轉向擱在一旁的散亂白布,白布中似乎包裹著什麼,她是讓我打開它嘛。我解開一層又一層纏繞的布條子,是妖劍尹熒,顯出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自己像是被重重得捶了一下,那該是尹翊的東西,怎麼會落在這個垂死的孕婦身上。
婦人已經沒有了氣息,我知道沒有時間了,能夠救她肚裡的孩子只有一種辦法了。
尹熒劍,果然是把好劍,抽鞘見鋒,刀鋒中只映了死婦蠟黃的臉面,我看不見自己的臉,我是鬼,自然照不出身影。從未想到過,有一天,我竟然也有機會執了夫婿的佩劍。
輕輕一劃,劍鋒似凝了一股銳氣,血珠子不分大小得從婦人的腹部滾落下來,傷口慢慢擴大開,孩子,我看見了,是個男孩,我把他抱了出來,這才發現婦人的肚子裡竟然還有一個嬰孩,說孩子也許並不準確,那是一隻盤旋佝僂著身子的赤身白尾狐崽子。
混亂的腳步聲交迭著,我一手執了尹熒劍,一手抱了不發半點聲響的男嬰,難道是個不會哭的死嬰。多久,我沒有再碰過活人的軀體,溫暖的體溫我已感覺不到,但是見那嬰兒張開的小嘴,氣息游離著,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隱身布滿破敗蛛網的青帳之後,佛燈燃著豆子般大小的火焰,昏暗恍惚,不像陽間,倒是和了冥界幾分相似。
進來的總共兩個人,看著黑靴該是兩個男人。沉寂了半柱香的時間,便是鏗鏘之聲,兵器交鋒,我聽見了那個清越的聲音,那個聲音——
“尹翊——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那是花煬的聲音,他喚著尹翊,難道……難道……
我按捺住心頭蕩起的疊疊激動,莫非……這兩個男人,便是我掛心的男人。一個愛得無法自拔,一個恨得無法忘卻。難道他們此時正揮劍相刃。我在人間晃悠了這麼久,是否就是因為預見了這一天,是否想要親眼見證了這一刻。
卑鄙,齷齪。我知道此時我心懷鬼胎的想法可以冠上任何世間骯髒的言語,但是無所謂,我要親眼看著這兩個人互相仇恨,我要他們兩個之間恨勝於其他。
大婚前三日,我斥退了伺房的丫鬟,親自煎了一碗湯汁,為了我自己。我不願就這般嫁給一個心中根本沒有我的男人。所以我故意用了平時十倍藥劑。
藥和毒,其實只有一線之分。善於用毒的花家自然也相當清楚這個道理。正如他們要是想用毒救人,亦非難事。
喝下那碗苦澀難忍的湯藥,我的身子從未如此輕盈過,輕得好像能夠飄浮於空中,終於可以擺脫這個孱弱的病身了。事實上,我的身子沒有飄起,相反得,她沉重得往下墜落,墜落,直墜了冰冷的地上。
異樣的聲音引來了丫鬟男廝,見到的是倒地昏迷的小姐。恍惚間聽見驚叫聲,慌亂聲。不過我的內心卻從未如此平靜過。我想我要睡去了,和每日闔目睡去並無不同。
我還能再次醒來嘛?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聽府邸的人說尹翊為了他的未婚妻去求了江湖上的邪門花家。因為花家擅長用毒,毒可殺人,亦可救人。
花家只行惡,不行善,這次也沒有例外。
自然這些都是我死後聽尹家府邸的人說的。只是在我倒地不醒的那一瞬間,便知道了這一切會如我所願發生,但是我猜不到結果,花煬他會救我吧,或是不救,亦或是無法救。我用我的命去堵無法知道的結果。
無論結局何種,我想要的都將實現,我終於可以入了我的夫婿的心中。他被花煬獨占的心中終將被這一血事撕開一小塊地方,供我容納。
現在看著這兩個男人間的殺戮,我笑了,原來拿到的比我想象中的更多。
“花家五十一口,全死了——”花煬說得痛苦,他看著枕在腳邊女人的屍體,“連……你們這些正義志士連孕婦也不放過嘛——”
“花家與妖孽為伍,世人皆知,已法理不容——今日誅畢,該是天意——”
我朝這個聲音望去,是他,我的夫婿,他的面容年長了些,不再是少年般的模樣。另一個卻仍舊是那張俊美妖嬈的臉。
“法理——?!”花煬笑得大聲,“那是什麼?尹翊——難道你受惑於我,就容於法理?”
我已不再震驚,因為這就是事實。更何況,此時我也想問,法理是什麼?
“妖孽——”重重的一擊,花煬手中的武器被打落在地。
花煬妖媚得展開笑容,“是——我是妖孽,你莫忘了,那日香蘿之中,你與我這一妖孽做了什麼?”
“你——”
一陣寂沒,我心中興奮的聲音也滅了。花煬的聲音如此絕望,究竟是誰迷惑了誰,究竟是誰執迷不悟。那日在苑中,我聽見尹翊問的話,
若是我痴顛一輩子,你可願意陪我這一世?
願意。只是厭煩的時候便一刀結果了你。
……一刀結果……你可做得到?
這有何難?
花煬——若是有機會,你真的做得到嘛。
“滾——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尹翊說道,冰冷的語氣中我聽不到任何軟言。我想起大婚之日,他嚴肅的表情,沒有悲傷,那麼現在呢?我偷偷望去,同樣的表情,為何?花煬對他來說倒底是個怎樣的存在呢。
花煬支起身子,看著地上的女屍,終於發現了死婦的腹內還有一匹尚存一息的妖獸。他極輕得喃喃道,“……姊姊……對不住……”
“花家,已經人妖不分——”尹翊說著,點劍挑起腹中的幼獸,眼前閃出一道火紅,幼獸吱了一聲,身子拋了門外,滾開幾仗遠,此番重擊估計是沒了氣息的。
花煬追了出去,我看見他把幼獸的身子緊擁了懷中,沒有回頭,顫著步子走遠了。
我渾身顫抖著,緊抱了懷裡的男嬰,人妖真當該分得那麼清楚,那麼人鬼呢?若是遇見了你的冥妻,你會如何?
突然,懷中的男嬰哭了,呱呱得哭得響亮。我害怕著,連連退後,若是明白了這個孩子也是妖孽之子,他會留他嘛?若是他看見了我的鬼魄,他會滅了我嘛。
一個狠心,我把赤裸的嬰孩留在了地上,就這樣逃開,可是,逃開了又能怎樣,回黃泉?繼續留在這人圜,看過他們之間演變成這般,我還為何留戀這人間,我還在期待等待著什麼?
手中的尹熒劍,對了,都說妖劍尹熒鋒銳無比,那麼今日——
我朝自己的臉面上割去,果真妖刀,銳到連魂魄也能切開,看著趟地亂哭的男嬰,我把自己的臉面伏在他的面上,我想要留在他的身邊,讓他永遠記住我的面容。縱是這般我將成為沒有臉的鬼魄,都是鬼魂了,自然不會介意如此良多。
尹翊撿起地上的男嬰,大概是意識到了什麼,孩子的身上還淌著母親的臍血,他似乎有些猶豫,最終沒有下手,把嬰孩抱在懷中,孩子停止哭泣了,安靜下來,睜開黑亮的眼睛,我聽見他內心的聲音,這般面容似曾相識。
你會想起來的,等這孩兒越發長大了,你便會想起,那是我的臉,我的夫婿。
這些事發生在十年前,如今那嬰孩已長成十歲童兒。男生女相,自然,那是我的臉。尹翊有時會凝視著這張臉,是他想起些什麼了嘛?是關於我的,還是關於他的。
十年後的今天,花煬終於死在了尹熒劍下,白衣勝雪染成片片血紅,他無力的輕笑,像是感覺不到任何痛苦,一匹赤身白尾狐狸綣在他的身邊,是那日的幼獸吧,竟然未死。
花煬看見了我的臉,他臉上的驚訝告訴我他已經認出了我,當年王府的小姐,該是尹翊的妻,卻意外死於大婚前三日。
你想起來了嘛?我想問,他眼中的光黯淡了,他死了。
童兒拉了尹翊的衣襟,“爹爹——這人怎麼了?”童音脆生生的。
尹翊把孩子抱了肩上,走了。
只留下了花煬的屍體,和那匹妖狐。那匹妖狐咬嚙著花煬的屍首。我不忍再看,終於,今天我下定決心,重回黃泉。作為一個沒有臉的女鬼。
重又踏上黃泉路,彼岸花依舊如是火燃般開著,我竟然遇到了他,同樣是沒有臉的鬼魂。我知道那是他——花煬。
他那麼自然得接過孟婆湯,像是乾渴之人久逢甘露。
“等等——”我連忙叫住他,在他忘卻一切之前。“那日,我中毒,你是否可以救我?”
“……”
他沒有了臉,也就沒有了表情,但我知道要是他還有臉的話,一定會微笑,為我十年後問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
“喝了它,便什麼都忘了。”我又說道,我猶豫了十年,他卻連一秒鐘都沒有考慮。
“什麼都忘了……便就清白了吧。”他幹盡,瓷碗砸了地上。
我看著他,忽悠悠得離開了。
我第二次端了孟婆湯,做得到嘛?像他那般?若是十年前,我便喝了這黃色湯汁,現在我是否已經身處下一世,我不知。
端著這碗湯,下一世中,不再有他,亦不再有他。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