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世之上真有地方如同陶淵明所記述的桃花源一般,那麼定是醉仙村無疑了。我顛簸車內,觀窗外之蒼山古木,心下忖道。這裡的山不高而層巒疊嶂,山上樹木莽莽蒼蒼,從山間公路的兩邊向中央擠去,不停地敲打著車窗,似乎並不歡迎這與環境格格不入的物事。我們就在群山之中,繁木之間曲折穿行。
家母生於斯長於斯,十八嫁於鄰村(20多里山路之外)。醉仙村人皆視我如己出。記得幼時村童雲生偷了釀酒的葡萄汁給我吃,憨憨笑道:“甜哩。”誰知道水泉伯撞見了,一人屁股上一巴掌,笑著說:“要偷也偷酒哇,男娃吃這東西,也不丟人。”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出了幾聲來。此時,車裡慢慢變亮了。向外望去,兩邊樹木漸稀,只見前方遠處一大片綠蔭覆地。醉仙村之美,真是人間僅有,無一處不可以作詩,無一處不可以入畫。樹木蔥郁的群山薄霧繚繞,山谷幽邃中卻生著這一大片碧綠的葡萄,如翡翠玉環般環繞著村子,其間茅屋錯落,綠蔭厚美,雞犬相聞。
車窗外路邊野花星星點點地撒在草叢中;小溪潺潺,蜿蜒其間。幾片落花飛墜水中,隨波漂流。我的心也隨它們從流飄蕩,穿過那片葡萄園,一直流進醉仙村……
汽車開近村子。公路雖修,村中卻罕見汽車,村口的後生見了我們,都不認得,遠遠地張望著。我正急呢,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水泉伯!我是龍飛啊!”我大聲叫著向他奔去,水泉伯一驚,手裡的芍藥灑了一地,見著是我,立刻伸出哆哆嗦嗦的手將我摟進懷裡,嘴裡叨念著:“你這孩子,考上秀才進城了,咋這麼多年不來,喲,長這麼高了……”他看到我身後的源叔,低聲道:“這位是……”我告訴他:“這是俺叔,城裡開車的,要回家成親哩,帶俺一起回來。”水泉伯連連拱手作揖:“原來是……原來是姑爺的賢弟啊,還會開車,年少有為啊,失敬,失敬。”見水泉伯如此拘禮,源叔和我都忍俊不住。
我們到水泉伯的屋裡稍事休息。少頃,茅屋裡擠滿了人,雲生第一個跑來和我抱成一團,爾後長輩們一個個找我寒暄,不認識的後生一個個與我見過,一時間人聲鼎沸。
過了些時候,我們在人群的簇擁之下走向大堂拜見族長。大堂門邊,紅紙上題有一聯:“翁去五百載,醉鄉猶在君酌六七樽,憂愁俱忘。”
筆跡蒼勁有力。雲生告訴我,這是族長新題墨寶。
進了大堂,但見正中懸掛一塊牌匾,狂草題曰:“醉鄉深處。”堂中立著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捋須含笑。我們連忙上前行禮,族長揮揮手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不必拘禮。”他看著我,呵呵笑道:“美娟的孩子這麼大了,真是一表人材!”又轉向源叔作揖道:“這位是美娟的小叔吧,老夫有禮了。”源叔急忙回禮。族長朗聲道:“貴客蒞臨,美酒佳肴款待!兩位請入內室說話!”大堂中人人歡聲笑語,各自匆匆而去。
內室之中,香茗一盞,海闊天空。族長博古多識,源叔甚敬之,源叔博聞健談,族長與之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乃以師徒之禮相見。談到興起,族長道:“酒仙村與世隔絕數百年,世間之事真個是少有聽聞,未料已然滄桑巨變。不知賢契是否垂青這杯中之物?”我笑道:“老爺有所不知,源叔叔最愛品酒,而且是海量無邊啊。”族長撫須長笑道:“好,好,你可知為何本村名曰‘醉仙’?”源叔沉吟道:“自然是因貴村擅釀美酒。”族長搖頭道:“若是僅僅如此,酔仙之名,豈非妄稱。”
他啜飲一口清茶,緩緩道來:“大約五百多年前,大明有位酒師虞酉,其釀酒香飄十里,醇美異常,奉旨長釀御酒,皇帝贊其‘酒能醉仙’,世人遂尊他為‘虞醉仙’。後來先祖虞酉不滿皇帝整日飲酒作樂,意欲隱居,於是和朋友攜家人300余口碾轉來到此地,長住此世外仙境。他們在此地遍植帶來的御用瑪瑙葡萄,未想雖然葡萄無法像原來一樣顆粒飽滿,釀酒卻愈發香醇。從此,‘酔仙’之名與之釀酒之術就在此世代相傳,直至今日。”源叔和我聽了,都是感嘆不已。
葡萄美酒。夜光杯
下午到此,一番長談,幾道斜陽已經射進了窗口。源叔看看天色,起身意欲告辭。族長搖頭道:“賢契初到鄙村,又有新婚燕爾之喜,鄙村豈能不盡地主之誼!”不由分說,將我們請到屋外,道:“村舍破落,但請兩位在葡萄架之下用餐便了。”只見那邊葡萄架下早已擺好桌椅,村裡人喜氣洋洋,穿梭往來,端菜執飲。村裡為招待我們,竟是殺雞宰鴨,傾其所有。源叔動容,對族長道:“老師如此盛情,如何擔當得起!”族長笑道:“一飯易求,知音難得。”
方才坐下,就有少女為我們添滿酒杯。這酒琥珀色中略帶紅色,清澈透明。我將酒杯慢慢地端到面前猛吸一口氣,一股新鮮葡萄的清香和濃郁的酒香就從鼻腔源源流入,溢滿了嘴裡。那酒香是可以咀嚼的,既醇厚,濃烈,又充滿了甘甜,優雅的氣息,令人仿佛沐浴在三月春風裡酣睡。小啜一口,才發覺那酒在嘴裡是含不住的,嘴裡的細胞都在跳躍,滿口生津。一口咽下去,那香氣就徑直沁入心扉,四處亂撞。我酒量不佳,喝了幾口,就覺得臉上微微有點熱。此時,但覺心中平生一股閑逸之氣,說不出的舒暢和恬靜之感。
源叔本性爽快,第一杯酒敬族長,立刻先乾為敬。一杯下肚,接連大叫三聲好酒,怔怔地捧著杯子,說道:“世上怎麼有這等美酒?”族長大笑,舉杯賀源叔新婚之喜。源叔連乾三杯。各長輩也紛紛敬他。水泉伯顫巍巍站起身來,舉杯道:“從小俺就當龍飛是自己孩子,你是龍飛他叔,也是俺的……親人。”說著一飲而盡。我強忍淚水,舉杯道:“水泉伯,你就是我幹爹。”說完痛飲一杯。
族長哈哈大笑說:“好,美娟的孩子拜了水泉做乾爹,值得喝一杯!”眾人皆舉杯道賀,水泉伯興奮得如若孩童。感動充滿了我的心,此情此景,我永生難忘。
族長對源叔問道:“賢契覺得此酒如何?”源叔嘆道:“當世之上,恐無酒堪與之相提並論了:”族長道:“賢契說笑了。不知如今世上之酒如何釀之?”源叔道:“多以機械釀之,日產千萬。”族長詫異道:“謬,大謬。釀酒之道,在乎一心,百人釀酒則有百味。世人如此釀酒,可見酒道之不存也。”村人當下唏噓不已。
酒過三巡,日墜西山,明月初升。幾名村人取了油燈,各自點了侍立四周,葡萄架下亮起點點熒光,宛若幻境。源叔嘆道:“此景真是世間少有,但這杯中景色,更是平生僅見,若能日飲美酒三百樽,何妨長住醉仙村。”又接連豪飲五六杯。族長見其飲酒豪邁,如養好馬之人遇伯樂,心中大悅,起身道:“今日相飲甚歡,待老夫取一物,以助酒興。”
族長匆匆而去,少頃捧一古匣而歸,小心翼翼取出一玉杯,其薄壁通透,色如羊脂。傾酒入杯,透過葡萄架的縫隙對月映照,琥珀酒色竟呈雪白,反光發亮,宛若明燈。源叔與我驚愕不已。族長舉杯道:“此夜光杯乃千年之物,產於西域,為先祖所藏。今日賢契有幸一用,也算造化。”源叔接過寶杯,把玩不已,道:“葡萄美酒夜光杯,古來有幾人可得之?此生無憾,此生無憾了!”言罷一陣豪飲。
夜深宴欲散。明月當空,月光皎潔,地上亮若白晝。源叔見了,意欲連夜回村。夜黑路生,我力阻之。源叔道:“月色正明,村子距此方二十里,如若不歸,家人定是徹夜不眠。”雲生道:“源叔但去無礙,俺叔今日上山守棚,就在路邊。我已告知叔叔,若聞車聲,自會與源叔引路。”源叔謝過,與村人一一話別而去。我小住幾日,也回村參加源叔的大婚之禮去了。
酒魂。醉仙
再回醉仙村,已是月余之後。面見族長,源叔和我對當日的盛情招待道謝再三。雲生也在,源叔似乎對他叔叔當日的幫助,甚是感激,連聲稱謝。雲生愕然道:“三叔說他那天在山棚棚裡喝醉了酒,沒去引路。”源叔驚異道:“荒山野嶺,半夜三更,誰會在那裡?而且他明明說是你叔啊。”
源叔將當天之事詳細道來。
那夜宴罷源叔驅車回家。山路曲折,他小心慢速而行數裡。原本覺得這葡萄美酒酒勁不大,此時眼前卻開始模糊起來。籍著水銀泄地般的月光,依稀看清前方是一段長長的下山直道。源叔稍稍松弛,加速下行。此時,一人影站在路邊,一動不動。源叔減速停車,那人一言不發,倏地拉開車門,跳上車來。源叔問道:“是雲生他叔吧?辛苦了!”那人點頭,冷冷地說:“你不要命了?”源叔打了個寒戰,問:“怎麼說?”那人冷哼一聲,道:“我來開車,你記路吧。”
車緩緩地開動了。當開過那直道時,他驚異地發現,原來黝黑的山巒內側,竟然隱藏著一段彎道,轉彎半徑極小。若是以剛才的速度下坡,加之酒後遲鈍,一定是衝出山道,車毀人亡。他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下了坡,那人道:“以後都是直道了,慢著開。”說罷跳下車匆匆而去……
雲生問:“也不知那人長得怎樣?”源叔道:“挺文氣,臉極白,對了,右臉有顆痣。”雲生失色道:“那不是俺三叔,是俺二叔!他死了好些年了……”
雖是白天,眾人也聽得心泛抖擻,毛骨悚然。
族長長嘆一聲:“老夫胡塗,險些害死賢契,竟使鬼神顯靈,以警我輩啊。”
族長道出一段奇聞。
當夜,源叔走後,族長也歇息了。乍入夢,便見一青衣老者嘆道:“酒誤人也,非吾所願也。”說罷就走到後院,以手掘地。反覆幾次,族長心知有異,起身秉燭入後院,在夢中老人所指之地挖掘,得一石碑。
族長引我們入後院。後院有一沾土的古青石碑,上面洋洋灑灑刻有一文,字跡清晰可見。
文曰:“余浸淫造酒數十載,乃有成。由嘉靖中葉以抵於今,流風愈趨愈下,慣習驕奢,互尚荒快,以歡宴放飲為豁達,以珍味艷色為盛禮……酒廬茶肆,異調新聲,泊泊浸淫,靡焉勿振……借酒亂性,滋事者有之;飲酒尋歡,誤國者有之。余遂決意歸隱。惟嘆酒之誤人,非一人也,乃萬人也,非一世也,乃百世也。萬望後世之人警之。
虞醉仙絕筆“
族長仰天道:“先祖恐早於五百年前成仙了!今不忘留言已警後人,請受不肖子孫一拜!”言罷撲倒在碑前。村人也紛紛叩首。
源叔和我默默無言,叩首而去。
尾聲
我一直未與他人言及此事,直到數年之後和源叔一番長談。
我告訴他,我一直很奇怪,雲生的二叔怎麼會開車。
源叔道:“我後來才知道,他本來就是司機。”
“十多年前,醉仙村並無公路,除鄰村外,幾乎與外界不相往來。雲生的二叔是第一個外出謀事的年輕人,學會了開車。他得知村子附近要修公路,就向政府申請延伸一段到醉仙村。他意欲將村中美酒運出,到時村子豈不是天下聞名,富甲一方。族長堅決不允,他就深夜潛回村子,暢飲一番而後偷走藏酒。誰料也許是酒酔失控,也許是造化弄人,竟墜車身亡。”
我說:“也許是虞醉仙不願意醉仙村為世人所知,懲罰他吧。”
源叔頜首道:“也許吧。不過他死後卻仍然陰魂不散,護佑著這個村子,也算泉下有良知了。”
“那個虞醉仙無論是否成了仙,不過500年前就料到酒會貽害後世,真是先知。”
我問源叔:“不知後來有沒有人到過醉仙村?”
源叔搖頭道:“這倒不知。不過通醉仙村的公路兩邊樹往路中央瘋長,已經進不了車了。”
我笑道:“也許又是虞醉仙顯靈了。”
心裡卻嘆息:有瓊漿玉液般的葡萄美酒和曠世奇珍夜光杯,醉仙村還會平安度過500年嗎?
特著此文,以記醉仙村之景,醉仙村之酒,醉仙村之人,醉仙村之——鬼魂與仙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