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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著去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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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著去投胎

說的是二三十年前的舊事兒。
  人氣兒慘淡的時節,離奇的物事也就特別的多。
  王有財光棍愛熱鬧,沒事總愛湊人堆,找人說個故事瞎話兒什麼的,尤其愛聽鬼啊狐的。
  這天晚上吃罷飯,點上煙袋就奔了打麥子的場院,去占碾盤。碾盤是軋面用的,晚上出來乘涼的村民有懶得帶凳子的,就湊到碾盤上,或蹲或坐,天南海北地窮扯,出來晚了就沒地兒了。
  鄉下人管故事叫瞎話兒,大概是沒根沒影的意思,還有一個小調兒,單唱那瞎話兒的:“瞎話瞎話兒,有根有把兒,鍋台後頭種了兩畝大西瓜。好騾子好馬馱不了倆。一個小孩兒來偷瓜,背著仨,抱著仨,褲腰上面掛了仨。瞎子說他看見啦,聾子說他聽見啦,瘸子說他去追啦……”
  王有財一邊哼著小調,心裡頭回想著前兩天聽的鬼故事,身上涼森森的有些恐怖的快意,看著胡同墻角的黑影都毛骨悚然地透著一股子邪性。走到碾盤跟前,卻看見今天出奇地冷落,只有兩個人影坐在朦朧的月光下,一明一滅地抽著煙。
  “哎呦,這不是二大爺嘛!您今天怎麼得空兒出來了?明天不出去賣豆腐啦?今兒清靜得出奇,就你們二位?”
  二大爺是做豆腐的,也是村子裡頂忙的人。
  每天日裡泡豆磨豆兒,夜裡煮湯子點豆腐。天交三更就得起床,使小木車兒推著豆腐去周圍集上去賣。趕上生意好,早早收了攤兒還能回來補個覺兒,要是晚了,就得連軸轉,所以街面上不大看見他的身影。不過二大爺早起晚歸的,常能碰上一些蹊蹺事兒,肚子裡頭不老少的瞎話兒。
  二大爺在碾子上磕一磕煙袋鍋,慢條斯理地應著:“今兒是七月十四,鬼過節啊。你沒去祭奠祭奠先人?”
  王有財一拍腦殼子:“這記性!整天價稀裡糊塗混日子,哪還知道年月啊。忘得死死的。”說罷嘆口氣:“再說啦,這年頭活人都直挺挺的啦,哪還顧得上先人啊!誰讓他們不保佑俺吃頓好飯呢?您這是,怎麼閒著啦?”
  “這不正說著嗎?碰見怪事兒啦,驚得夠嗆,只好歇兩天。”二大爺轉轉身,從旁邊坐著的人煙荷包裡挖了一袋煙。
  不是本村的人啊,面生得很。王有財朝那人點點頭。那人也沒挪窩,面無表情。
  王有財一聽怪事就來了精神,也顧不上理會陌生人,趕緊把自己的煙袋湊過去,給二大爺一個火兒:“說來聽聽,說來聽聽。”
  二大爺深吸一口,住了住,青色的煙就從嘴裡鼻孔裡噴出來,繚繞在面前,將他的臉籠得模模糊糊的。“前天我出去賣豆腐,趕的是城子埠那個大集,還指望早去早回呢。誰知道雞多了不下蛋,人是不少,豆腐可不見下,半天只賣了多半個。一直等到過晌,看看真是沒人了,我只好推著剩下的半個豆腐到村子裡串街賣賣。可說來也怪,出來的人都看著我的豆腐搖頭,說顏色不好,發綠,八成是壞了。我心裡這氣啊!”
  二大爺氣哼哼地點了點王有財的肩窩,說:“有財你知道,二大爺我是啥樣兒的人啊!啥時候賣過壞豆腐?我當時就切一塊,吃給他們看,也讓他們嘗嘗。可他們說我的臉跟豆腐一個色兒,都發綠。這不是成心罵我嗎?”
  半空中撲楞楞的有什麼掠過,好像是蝙蝠。
  王有財知道二大爺是頂要臉的一個人,氣性也大,趕緊寬慰他:“生啥氣啊您!跟他們,犯的上嗎?您推回來,咱自己爺們兒不就給您解決了嗎?”其實有財自己心裡明白,推回來也賣不了。沒錢。這年頭要是沒有親戚朋友上門,誰家捨得買豆腐吃啊?
  “我當時還真來勁了,告他們說,這豆腐我白送了,誰拿盤子來就白送半斤,看看我的豆腐到底咋樣!”二大爺的山羊鬍子氣得一撅一撅的,手裡的煙袋鍋差點就比劃到有財的臉上。
  “那怎麼樣啦?”有財趕緊問。白送?這好事兒!二大爺怎麼不推回來白送給鄰居們啊!
  “誰知道我這麼一說,人群轟地一聲,就都散了。”
  “回家拿盤子了。”有財肯定地說。
  “哪啊?再也沒有一個人出來。”二大爺轉向身旁的人:“你說怪不怪!”
  那個人呆呆地,還是不出聲。有財看過去,卻看不清楚面孔,揉揉眼,還是模模糊糊的,場院上好像有點霧氣。
  “怪!白送還不要!”有財只好自己圓二大爺的場。
  “這怪事兒還在後頭呢!”二大爺接著說到。
  “天要擦黑了,我只好往回走。走到咱們村外亂葬崗的時候,月兒已經上來了。”二大爺抬頭看看天,昏昏的月亮在雲彩裡穿行著,四周靜悄悄的,好像有哭聲隱隱約約地傳來,大概是村民在燒紙祭奠先人。
  “那天的月色沒有今天的好,可也不黑。走到亂葬崗的時候,明明白白是有路的。可是我腦子裡一陣暈糊,就掉了向。有財你說,你二大爺走南闖北這麼多年,啥時候迷過路啊?”
  “我坐在小推車上抽了一袋煙,心想:順著路往前走吧,反正亂葬崗那條路除了通徐家村,就通咱村,錯也錯不到哪去。”
  二大爺的煙抽得飛快,轉眼又是一鍋子進去了。
  王有財趕緊掏出自己的荷包,給他續上。“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就走啊走,怎麼就走不到頭呢?”二大爺眯起眼看著遠處,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忽然聽到有人喊我,我停下一看,原來是拾糞的老劉頭兒。”
  “老劉頭兒喊我說:老遠就見你在這裡轉,轉什麼啊你?”
  “我說,我沒轉啊,一直在往村子裡趕哪。”
  “老劉頭兒走到近前,對著我大喝了一聲,我一激靈,腦袋嗡地一聲才醒過神兒來。這時候才覺出,渾身累得跟散了架似的,身上的衣裳都溻透了。”
  “老劉頭兒說,你看看你的車印子吧。”
  “我低頭看看,只見圍著亂葬崗一圈一圈的,全是我的腳印和車軲轆印,心裡明白,這是碰見鬼打墻了。”
  “感情我走了一夜,老是在圍著亂葬崗兜圈子哪。”
  王有財聽到後來,大約地明白了怎麼回事兒,感覺還是有點不對勁,撓著腦殼不解地問:“一宿您都沒碰見人路過啊?聽說鬼打墻碰見人撞破了,就沒事了。”
  “怎麼沒碰見啊?碰見了。好幾次碰見人低著頭往前走,我問他們,沒有一個搭理我的。”
  “後來我仗著年紀大,還罵了一句:奶奶個娘!連話也不搭,急著去投胎啊!”
  “有個人抬頭看了看我,說:跟我來吧。”
  “我待要跟上去,卻轉眼走得不見了影。”
  二大爺說完了,王有財吧噠吧噠抽著煙,還在故事中回味著。那種毛孔收縮渾身緊張的感覺真是刺激。
  這時候二大爺旁邊坐著的那個人站起身來,對二大爺說:“走吧,時候不早了。”
  二大爺嘆口氣,磕淨了煙袋,輓起來別在腰裡,四下瞧了瞧,站起身就隨著那人走去。
  “這麼晚了,你們還要上哪兒啊?”王有財不解地問。
  兩個人裝作沒聽見,低了頭行色匆匆地往外趕。
  “奶奶的,話也不回,趕著去投胎啊!”王有財嘟囔了一句,起身往家走。
  怎麼覺得哪兒不對勁呢?
  對了,剛才二大爺走路,咋一點動靜兒也沒有?
  村邊的小路上,月色灰濛濛地,有一行人影低著頭,匆匆地走去。眼見得二大爺倆人加入了進去,出奇的寂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七月十四鬼節的晚上,王有財和二大爺嘮了半天嗑。
  第二天早上喝了碗稀粥,困勁兒還沒消,搖搖晃晃就下了田,頭重腳輕跟騰空似的。
  “今天得早一點收工,晌午送二大爺出殯。”隊長交待。
  “二大爺?哪跟哪啊!”王有財醒不過神兒來。
  “昨天晚上還好好的嘛,沒見有什麼不對勁的啊?”王大有心裡這樣想著,去打聽旁邊的菜包子:“二大爺出殯?不會吧?我昨天晚上還和他抽了幾袋煙呢!好好的嘛!”
  “哈哈哈哈——”菜包子大笑起來:“有財你發夢啊!二大爺都死了三天了,你跟鬼嘮嗑呢!”
  “哈哈哈哈——”眾人也都笑起來:“編瞎話不眨巴眼兒。”
  王有財有些急,就把昨天晚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來,眾人聽得有些呆。
  “二大爺前些天出去賣豆腐,一夜未歸,回來就一病不起,三天前就咽氣了,赤腳醫生說是腦溢血。”
  “你們還不信,咱們去碾子那看看嘛!我和他抽的煙灰都在那裡擺著呢!你們昨天沒人出來抽煙吧?”
  收了工,大夥兒站在街兩旁,目送二大爺的屍體抬上拖拉機,去縣城的火化場,兒女們在一旁呼天搶地地哭。二大爺平常為人不錯,看著看著,就有心軟的人跟著抽咽起來。王有財念起二大爺平時的種種好處,和講故事時神靈活現的模樣,忍不住眼圈也紅了。
  送走了二大爺,眾人記起了有財說的話,齊擁了他往場院去。
  “你們看,昨天晚上就在這兒,二大爺坐在這兒,還有一個人,不認得,坐在這旁邊。”有財指劃著給大夥看。
  “這是什麼——”菜包子眼尖,從碾盤下的地面上揀起一樣東西。
  是個墜子。
  綠色的,象是塊玉,雕成知了猴的樣子,有年頭兒了。
  “是二大爺煙荷包上的!”馬上有人認出來了。
  二大爺的煙袋很講究,嘴子是玉的,據他說是白玉。煙袋鍋是紫銅的,擦得鋥亮。煙荷包也繡得精緻,上面系了一個玉墜兒,就是這個知了猴兒。
  秋天的太陽有些黃,象是年月久了色彩黯淡的舊年畫,恍恍惚惚的,不知是夢是真。
  眾人齊齊噓一口冷氣,覺得從牙縫裡擠進一絲寒意,直沁到心裡去。
  王有財在電影快散場的時候,忽然肚子疼,趕緊往河灘上的林子裡跑。
  這條河挺寬的,彎彎曲曲一直繞了好幾個村子,向西北方向去了。
  秋天本來就是枯季,加上這些年天旱,河裡早就涸了底兒,留下挺平整的一個沙質河床。豎起兩根竹竿子,就是一個不錯的電影場。
  那時節整個公社也沒有電影院。
  王有財蹲在樹叢裡呼哧呼哧地憋著氣。
  耳聽得電影散場了,嘈雜的聲音漸漸稀落下來,倒顯得空空盪蕩的格外瘮人。夜風在樹林子裡穿行,斯斯拉拉地象是戰場上廝殺的吶喊。
  不遠處就是幾個墳頭,圓錐形,頂上堆著一塊大一點的土塊,象是扁扁的乳頭。這條河從前沒這麼齊整,60年前後的時候重修了,發動了好多人大會戰。當時已經到了困難時期,吃不飽飯,還要挑土拉碾子,乾不動的就要批鬥,好多地富反壞就那麼一頭栽下去,再也沒爬起來。當時的情形,也容不得拉回老家,就隨地埋在河灘上林子裡。有些墳頭已經衝垮了,露出裡面的黑洞,或者一兩塊腐朽的木頭,也有骷髏露在地面,瞪著兩個黑窟窿,茫然地看著天空。
  忽然有兩點暗光從墳堆裡出來,陰森地盯著王有財。
  王有財知道那是什麼小獸的眼睛,並不怎麼怕。只不過勾得他想起了二大爺,想起了坐在二大爺身邊的那個面無表情的人。
  大概就是勾魂的無常吧?王有財忽然覺得脊梁上涼颼颼地,渾身打了個冷戰,趕緊提上褲子往回走。
  放電影的村子離家九里。
  王有財是光棍,白天倒還好混,天色一晚,就覺得心理空落得發慌,所以只要有光景看,十里八里的總不落下。
  前邊要經過一個龍塚廟。從前是廟,現在早就剩了一堆廢墟。這個地方經常有鬼魂出沒,二大爺的瞎話裡經常提到這裡。
  想起二大爺,有財的心裡又噔噔地跳起來。昨天夜裡講故事的一定是二大爺的鬼魂吧?還有那個臉色呆滯的人,還有村外小路上那一行低著頭匆匆而去的人影……
  每個地方的鬼脾氣都不一樣,有的鬼愛夜哭,有的鬼喜歡打墻戲弄人,有的鬼喜歡裝小媳婦。龍塚廟一帶的鬼是惡鬼,喜歡追著人打,經常有過路的人被摔打得鼻青臉腫。
  收了莊稼的田野上空空盪蕩的,霧靄繚繞,月色冰涼冰涼的,路邊時不時有小獸受驚,“嗖”地跳起來逃走,弄得人心裡一直緊繃繃的。
  “地道戰嗨地道戰!喚起了雄兵千百萬,嗨!打得鬼子人仰又馬翻~”歌聲在曠野上迴盪著,王有財熱血上涌,膽氣豪壯起來。
  龍塚廟的廢墟就在路邊。殘破的瓦礫使得那塊空曠的廢墟高出平地不少,幾株虯曲的槐樹在陰影裡張牙舞爪的。陰風迴旋,有些涼颼颼的。
  身後忽然有動靜。
  王有財不敢挺步,側頭用余光看去:是個白色的人影,腳不點地的朝他追來!
  鬼!王有財覺得渾身肌肉緊繃,手腳發軟,一根根的毛髮都豎起來,心“咚咚”地仿佛要從胸腔裡蹦出來。一邊繼續唱著歌壯膽,一邊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歌聲慘厲厲的,象是野狗的哀嗥。
  “撲通——”不知道什麼東西往腳下伸來,王有財倒在地上。
  一隻手伸過來拉他!
  王大有慘叫一聲,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跳起來就打!嘴裡殺豬般地叫道:“鬼——鬼呀——”
  那個鬼影一愣,馬上也叫起來:“鬼——鬼呀——”,一邊拼命還擊。
  正在纏打之間,後面一個人趕上來,扯住二人,問道:“什麼事啊?不要打啦!”轉頭看去,是個中年漢子。
  二人看到救星一般,奔過來拉住那漢子,互相指著對方說道:“鬼!鬼!”
  中年漢子左右看了看二人,大笑道:“哪有鬼?你們倆都是人嘛!”
  看到中年人笑得沉穩,兩個人心裡有些放鬆,喘口氣互相細看去時,不由笑起來,果然是鄰村的小夥,約略認得的。再互相通了姓名,彼此都聽說過,就愈發笑起來。
  三個人結了伴,親熱了許多,勾肩搭背地繼續趕路。
  原來這個地方的鬼話傳得很盛,剛才小夥看見前面有人唱著歌,就想趕上來搭個伴,結果被王有財一打,也以為自己遇了鬼,抵擋起來。
  經過一場虛驚和搏鬥,王有財兩個人都有些虛脫,渾身無力,腿腳軟軟的。一邊放慢了腳步,一邊相互取鬧道:“慢點走吧。咱們三個人做著伴,這下子也不用怕有鬼了。”
  忽然,那漢子搭著兩個人的肩膀,在身後咯咯地怪笑道:“真不怕鬼了?你們兩個好大膽啊!”
  兩個人聽著這話蹊蹺,一齊轉頭來看。
  哪裡還有中年漢子?
  一個浮腫的腦袋,已經潰爛得面目全非。眼皮,鼻子,嘴脣都已經爛掉。
  兩個突出的眼球,鼻子是一個黑洞,裸露的牙齒一張一和。
  而那咯咯的怪笑,正是從這張嘴裡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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