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這座城市,有一黯然神傷的感覺。
毋庸置疑,城市確實建得更好了,校園裡變得更美麗,就連通往操場的路上那片原本陰氣森森的荒山上也變得花氣襲人,可我的心中總是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
因為辭了工作,斷了經濟來源,手裡的每一分錢都得省著花,我不得不在離學校很遠的一個偏避的角落找了一個住所。雖然遠了一點,我還是很慶幸能夠找到那裡,租金便宜得讓我吃驚,地方也很安靜,晚上一個人讀書的時候連鳥兒也不會來打撓。
我已經一無所有,我跟同學開玩笑說,我已經看破紅塵,想找一個名山古剎出家算了。同學笑我說你好啊,紅塵玩膩了想當和尚,你去死算了,我年年給你上香。我說就怕你們舍不得啊,想想大學時光,多美好。同學說你考研考上又可以回去重溫舊夢了。
學校開了一個考前輔導班,我每天一早騎車去學校,晚上回來。我住的地方是一幢單獨的老房子,半年後就要拆除了,但這已經和我無關。房東是一個勾婁著腰的老太太,眼睛裡白多黑少,這使我對她的視覺能力產生懷疑,有幾次看見她巍巍顫顫地走路時,忍不住伸出手去攙一把,都被她用力一把甩開,惡狠狠地說:“不用你幫忙!”老太太穿一雙棉托鞋,走路很緩慢,幾乎不發出任何聲息,我喜歡這樣的清靜。
房子前面有個小小的庭院,院子里長著一棵數丈高的梧桐樹,每到深夜,我讀書累了,就會披衣起來,走到梧桐樹下散步。月掛於天,疏影零落,聽秋風拂過樹梢的聲音,看著梧桐葉在眼前一片片飛落,我的心裡也仿佛這深秋的梧桐般,一任那些塵煙往事漸漸凋零殆盡。
“伊——啞——”刺耳的尖叫聲撕破寂靜,我嚇了一跳,再看時,院子裡的大門竟不知何時被推開了。一陣風從門口灌進來,寒冷刺骨,身邊的樹葉也漸漸向後散開,我不由自主地站到了梧桐樹的背後。
門口的黑暗中影影綽綽,仿佛有一個人影在晃動!
我只覺得一陣涼意從腳底一直襲上心頭,周身毛孔都豎了起來,我想要過去看個究竟,雙腳卻佛定在那裡了一般,再也挪動不得分毫。黑影走進院子,關門,上鎖,繼而朝我這邊走來。
離開了陰影的籠罩,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我就看得清楚了,那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女孩望著我屋裡的燈光,臉上滿是惘然的神情,向前走了幾步,卻又退回來,低頭徘徊不已。
“請問——”剛踏出第一腳,我就後悔了,但已經別無選擇,我只好問道,“你找誰?”
女孩猛然抬頭,我看到的是一張驚嚇得失去了人色的臉,女孩的長髮在風中飛揚。我正想要解釋一下,這時突然又一陣風吹過,落葉塵埃滿天飛舞,我的眼睛也被糊得無法睜開。俄傾風定,月色依然,那女孩卻已不見了。
大門緊鎖如故,不像有人動過的模樣,我的目光掃過院落的每一個角落,卻再也無法找到那女孩的蹤影。房東老太太的房間裡漆黑一片,如死般寂靜。
第二天早辰我在電話裡告訴同學,同學聽了哈哈大笑,說:“你不是讀書把腦子讀壞了吧,不要太用功啦!”
我苦笑而已。畢竟是生活在這個現實的世界,碰上這種非理性的事情的時候,我只能對自己說:“那不是真的,那隻不過是一場幻覺。”
我決定這天不去上課了,只守在屋裡,再不去想那些讓我腦袋發脹的方程和公式,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覺,把連日來嚴重不足的睡眠全都補回來。可是到了該睡的時候卻怎麼也睡不著,一片一片的思緒似雲一般飛入我的腦海,胡天胡地地攪纏一番,又了無痕跡地飄然而逝,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想什麼,只是覺得很累。
我只好坐起來,環顧周圍,開始仔細觀察我的房間。房間並不大,裡面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便是擺在桌子上迎著陽光的那盆秋海棠了。
我拉開桌子的抽屜,裡面空空如也,幾隻小蜘蛛在裡面慌不擇路地爬。我不禁暗笑自己,我這是在做什麼?剛搬進來時不是全都檢查過一遍嗎?關上抽屜,我的手指順著側面滑下去,突然感覺到被一個突起的東西阻住了去路,我低頭一看,發現那是個小小的把手。
原來這裡還有一個抽屜!
我輕輕地拉開,一把黃色的小梳子出現在我的眼前,旁邊是一面圓形的鏡子,我將它們都取出來,放在桌子上,饒有興趣地研究起來。小巧而精緻,給我一種清雅淡素的感覺,我敢肯定,這一定是女孩子的東西,嵌在梳子上的幾絲長髮就能夠證實我的想法。
我繼續翻開抽屜裡的東西。幾張報紙,一支把頭削得扁扁的用來應付考試的中華2B鉛筆,報紙下面壓著一本書。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書,封面上印著一片正在飄落的梧桐葉。
飄落在深秋——秋葉梧桐著那一個深秋/我看見梧葉/紛紛飄落這是一本詩集。自從大學畢業後,我就再也沒有讀過詩了。如果讓我選擇,我寧願喜歡古詩,我的文藝觀念比較保守,總覺得新詩太過直白,讀過一遍,就不想再讀第二遍,而古典詩詞則如同一杯窖藏醇酒,越品越有味,我喜歡這樣含蓄而意味雋永的東西。
我有點失望,好歹有勝於無,聊以打發時光吧,我坐到窗前的陽光下讀了起來。
文筆不錯,相當有靈氣,這是我讀這本詩集時的第一感覺,字裡行間透露出來的激情四溢的青春氣息使我覺得作者應該是一個朝氣十足的頑皮女孩。可是翻到後面,作者的筆意卻突然變得凝重起來,一種淡淡哀傷的氣息漸漸向我籠罩過來。
最後一頁本當是作者簡介,卻被人撕去了,撕口平整如割,我也無心去探究,早飯沒有吃,這時我的肚子已經餓起來了。我出門買了一點吃的,回來時看到老太太正在殺鴨,“吳阿姨殺鴨呢,今天什麼節日啊?”我問道。
“今天冬至。”老太太剛好一刀把鴨頭剁下來,沒了頭的鴨子掙脫老太太的手,滿院子的亂跑,最後撞在梧桐樹上,再也不動。滿院血跡狼藉,慘不忍睹。
老太太嚇得呆在那裡,一動不動,我想起農村裡的習俗,想開個玩笑,衝淡氣氛,就說:“今天可是鬼節呢,灑點血也好,能驅邪。”一邊撿起那隻鴨子,送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突然發起了脾氣,“驅什麼邪,你懂得什麼!”不理會那隻鴨子,卻拿地掃把去掃那些血,但血跡已滲入地下,她又拿起水龍頭來衝,灑了水的地面很滑,她腳下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在地,我只好又去幫忙。一直到衝得地上再也分不出一絲痕跡,老太太臉上才露出欣然的笑容,我的褲子也幾乎濕透了。
整整一個下午老太太都在準備著各式各樣的菜,我的心中充滿疑惑,她是要請客嗎,可是這麼多日來,也沒見別人來過呀。
一直到天黑下來也不見有人來,我的疑慮更加深了,只看到老太太在梧桐樹下焚香燒紙錢,呼喚著誰的名字。夜深的時候,我聽到隔壁有杯盤相碰的聲音傳來,似乎有人在說話,還有一支薩克斯管的聲音在空中飄蕩,吹的是《回家》,那聲音悠悠揚揚,似斷似續,我徹夜不眠。快要天亮時,我清楚地看見窗前掠過一個飄著長髮的黑影。
我一邊繼續讀書,一邊開始對我的房東暗暗留意起來。我的同學也專程過來看我,和老太太聊了一陣,第二天興致勃勃地告訴我說:“你絕對不會想到,你房東的兒子,曾經是咱報社的驕傲呢。”
同學是一家晚報的記者,於是我問道:“她有一個兒子?也跟你一樣,記者?”同學興奮地叫道:“那可不一樣,人家名氣可大了。”我說:“他很忙嗎?怎麼從來不回家?”同學說:“早死啦。97年洪水的時候,報社一輛採訪車去江西,剛好碰上路跨了,車子翻進山谷,死了六個,連我們一個副社長也搭在裡面了……”
我心念忽動,想到一個問題,問道:“他死的時候,多大年紀?”同學說:“三十來歲吧,如日中天的時候,真是可惜啊。”“結婚了嗎?”“好像沒有。”“有沒有女朋友?”“沒聽說過,你打聽這幹嗎?”
我窮追不捨,“那他有沒有兄弟姐妹?”“沒有,是獨生子,他死的時候,他媽哭得暈過去,後來就癱掉了。”
我罵道:“該掌嘴,有沒有搞錯!人家不是好端端地站那兒?”“那……後來治好了嘛,你不信到咱報社來打聽,沒人會不知道,呵呵,你別問新人就行……”
這一天北方冷空氣驟然下降,全城都似乎要被冰封起來了一般。我每天騎車回到住所時常常是被凍成了僵硬的一塊,手不住地抖,連鑰匙都要費半天勁才能打開。我往往甩掉鞋子,衣服也不脫,一股腦兒鑽進被窩裡。
隔壁傳來老太太的咳嗽聲,我在被窩裡顫抖,咒罵著這不近人情天氣,不由自主地想起南方那座溫暖四季如春的城市,往日那些溫馨和碎心的記憶也一點點襲上心頭。
窗外的北風凄厲地嚎叫,像是鬼魅夜哭,我的心裡一陣陣地發悚。我蜷縮在被子裡,無心看書,神思恍惚。
窗外的風聲越來越響,風聲中夾著一絲異樣的聲音,若有若無,似南風飄雪,綢帶輕揚,忽而飄遠,忽而又在我的耳邊輕響。
那是我熟悉的樂曲——《回家》。
我曾經留意過,老太太的家裡並沒有錄音機電唱機之類的東西,老太太有點耳背,從來都不聽音樂,而四周裡根本沒有人居住,這聲音又是從何處而來?
我上課時開始不能集中注意力,常常一堂課聽下來,對課裡的內容一點也想不起來。而當我凝神注視一件東西的時候,它往往會變成幾個。這使我意識到,我出了點問題了。
同學對我說:“還是換個地方住吧,你那裡陰氣森森的,怕是真的有問題。”
我笑著說:“還能有什麼問題,我看還是太累了,先休息幾天再說。”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都沒有去上課,白天就坐在院子裡的陽光下,翻看那本詩集。我試圖跟老太太聊聊,但她似乎總是對我深有戒心,不肯多說一句話。
詩集裡有相當一部分寫的是作者對音樂的感悟,詩的感覺和我晚上所聽到的薩克斯風的感覺非常吻合,我開始懷疑,詩的作者就是那個吹薩克斯的人。
在詩集的後半部裡,我總是能找到一種莫名的惆悵,仿佛是失卻了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之後的失落,這在我的內心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共鳴感。一片枯黃的葉子落在書上,我抬頭望去,梧桐樹葉已經快掉光了。
因為白天休息充分,晚上就很難入眠,所以當聽到薩克斯聲再次響起的時候,我一躍而起,悄悄走到窗前。
月光朦朦,梧桐樹下,斜倚著一個窈窕的身影。《回家》的曲聲在風中飄蕩,凄然而幽怨。
是人,是鬼?
我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月光如水,月影如紗,奇怪的是我的心中竟沒有任何害怕的感覺。
一曲完畢,她放下薩克斯管,仰頭望月,一聲嘆息。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冷風襲來,我的身上一陣陣的寒冷,“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不知為何,從我口裡說出的竟是這樣一句不倫不類的話。
她看見了我,不似先前般恐懼,只是淺淺一笑,說:“寒冬臘月,當然是涼人了。”
她的衣服很單薄,一雙眸子在月光下螢螢閃光,我說:“外面寒冷,進屋坐坐吧。”
她並沒有推辭,進得屋來,目光拂過屋內的一切,溫暖親切,仿佛回到思念已久的故鄉。我卻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書和試卷扔得亂七八糙的,被子也沒有疊,屋內一片狼藉。
我搬來椅子讓她坐,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本詩集上。我本來一直在想,我怎麼會想到那句什麼今夕何夕之類的話,這會兒便想起來了,原來詩集裡面的一首詩裡有這兩句,是打了引號的,看來還是古人的詩句。
我泡杯咖啡放到她的面前,可惜水幾乎是涼的,她看看搖了搖頭。我問:“你以前在這兒住過嗎。”她心不在焉地說:“是啊,好像住過。”
我說:“你的薩克斯吹得很好,完全可以去拿那個什麼樂手大獎了。”她笑笑,說:“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
我想問,“你是誰,怎麼會半夜裡出現在這裡?”但我最終還是止住了自己,害怕這類問題會再次驚走她。
她象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望著窗外的那棵梧桐,幽幽地說:“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的記憶力越來越差,有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草坪上,周圍是黯淡的燈光,天上有星星閃爍。有時候我坐在教室裡,四周空無一人,無邊的黑暗將我籠罩。有時候我會想起一些事情,而一陣風過來,我的記憶隨風渙散。”
我傾聽她的傾訴,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美,她的身子微微蜷縮,似乎有些冷。我靜靜地看著,突然之間,有一種很想把她納入懷中的衝動。
我回過神來,發現她的目光已經轉向了我,不禁臉上微微發熱,“屋裡還是有點冷。”我說。我將電爐插上電源,看著爐絲漸漸發紅,房間裡開始暖和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會吹這個曲子。這裡的一切讓我感到親切,這裡一定有讓我始終念念不忘的東西,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只是隨風而來,隨風而去,就象一片深秋的枯葉一樣,飄飄搖搖,無可依畔,不知要落到什麼地方……”
她的眼中有一種凄婉迷離的神色,泫然有淚光。
第二天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是半躺在床上,半條被子落在地上,凍得都快麻木了,過了很久才能使自己活動起來。我的房門敞開著,地上放著那個電爐,插頭扔插在電源裡,只是爐絲已經燒斷了。桌子上依然擺著那杯咖啡,冰冷而凄清。
我再次打電話給同學,同學慎重地問:“你確信不是做夢?”我說:“肯定不會,要不那電爐和咖啡怎麼解釋。”同學說:“你有沒有問清楚,那女孩名字叫什麼?”我說:“不是說過了嗎,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問:“那本詩集書名是什麼,誰寫的?”我說:“飄落在深秋,作者秋葉梧桐。”
下午同學回消息過來,電話那頭笑得有點不懷好意:“事情已經水落石出,看來——你真的是遇到女鬼啦。”
我急不可待地問:“快說你查到什麼了,那女孩是誰?”那頭卻賣起了關子,在我一再催逼之下,才說:“上次跟你說過,你那個房東的兒子,曾是咱社裡的頭牌記者。想當年剛出道兒的時候,就得了一個什麼國際性的新聞大獎,給咱掙足了面子,那獎金可也真不少呢,他一把全部給捐了。”
我說:“你跟我扯這幹什麼,你知道我不想聽這個。”
那邊不慌不忙地說:“正因為這筆錢,有幾十個全國各地的鄉下孩子得以繼續升學。你遇到的那個女孩,就是那其中的一個。幾年以後,那個女孩考上大學,她煞費苦心,找到了當年的捐助者,她就經常出現在咱報社裡了。要說起來,我那前輩可也是一帥哥,好些女孩子為他著迷,那個女孩肯定也是被他吸引住了。我那前輩對她也不錯,像兄長一樣照顧她。那女孩會寫詩,寫得還不錯,咱報就格外關照,經常發她寫的東西。”
“這秋葉梧桐,想必就是她的筆名了?”我問。
“書是後來的事情了。那年出事以後,女孩哭得死去活來,咱們同事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就鼓勵她學吹薩克斯管,鼓勵她多寫詩,後來寫得多了,幫她出了這本集子,女孩兒不願意署上自己的真實姓名,她說自己是一個心已經死了的人。
我那前輩家裡只有一個老媽,當時已經癱在床上了。女孩就從學校搬出來,住到他家裡,像女兒一樣照料她。兩年後老媽漸漸能夠站起來了,女孩兒也快畢業。因為你那兒實在是很偏僻,女孩每天都要騎車走很遠的路去上學,那天是畢業答辯的時候,女孩起得晚了一些,急匆匆地趕路,就出事了……“
我狠狠地掛掉電話,再也不願意聽他的講述。我反覆地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故事,一個與我毫無關係的故事。我無力地躺倒在地上厚厚的梧桐葉上,傾聽北風的嗚咽。
我回去翻開抽屜裡的舊報紙,見到果然刊登的都是有關那次翻車事故的消息,裡面還有遇難人員的名單,領導的題詞,以及社會各界的悼念活動。
報紙的邊緣已經磨得殘破不堪,頁面上沾了不少污漬,我無法想象女孩捧著報紙淚流滿面的模樣。
那年我沒有考上,我換了住所,重新找了份工作,一切從新開始,我小心翼翼地珍惜著每一天。
吳老太住進了養老院,空閒的時候,我和同學會帶上一些新鮮水果去看望她。
整整一年,我的腦海中始終是那個女孩的身影,怎麼也抹不去,但我卻再也沒有遇見過她。
我把那本詩集一直帶在身邊,那將是我永久的珍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