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什麼比冬天的早晨沒法美美的睡懶覺更慘的了,更何況還是被討厭的夢驚醒。我夢到了祖父還在世時的情形了,也就是我和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三四歲的時候吧,明明我們三四個孩子玩丟手絹玩得正開心,可突然之間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深綠夜色裡,折斷翅膀的白色小鳥不斷的墜落在我身邊的地面上,然後被那一片墨綠慢慢的吞噬下去,我因為恐懼而拼命奔跑,一下子撞在了什麼人身上。在看清那個人的臉時我松了一口氣——是祖父呢!可一直慈祥微笑著的祖父不知為什麼衝著我發火了,他大聲呵斥著,但是我什麼也聽不見,因為小孩子玩丟手絹時所唱的那首兒歌,始終充斥在無邊無際的夢的空間裡……
我揉著眼睛不情願的坐了起來,一想到起身後要做的事情,就更覺得今天是個討人嫌的早晨了!昨晚和冰鰭玩雙六,骰子像被什麼附了身一樣怎麼也擲不出合適的點子,結果我的白子差點就被困死在家裡,想起來昨天輸掉那場雙六就是這個糟糕早晨的前兆吧——我和冰鰭打賭,輸掉的人就要送今年的通草供花去安浩行家。
和我家祖宅就隔兩三條巷子的安家,每個新年都會請身為通草花匠人的祖母製作供花。因為兩家一直關係很好,我和冰鰭跟他家長子浩行又是同年,所以三個人經常就玩在一起,到現在我還記得大家一起在他家後院裡那顆美麗的白山茶樹下玩耍的樣子;後來因為某些緣故我們再也不去安家了,和浩行也漸漸疏遠了。偏偏到了高中我們三個又被編在同一班,冰鰭還好,每次我和浩行碰上的時候,總覺得挺彆扭的——如果他問起我們不去他家的原因,該怎麼回答呢?總不能直接就說,他家“很可怕”吧……
抱著盛通草供花的長型竹箱,我站在了安家的門口深呼吸,雖然一再對自己說放下竹箱就回去,但走進大門還真需要點勇氣。“請問有人在嗎?我是通草花家的火翼。”站在門檐下的我揚聲詢問,寬闊天井另一邊的堂屋裡傳來了一個穩重而清朗的聲音:“通草花家嗎,今年也麻煩你們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袖著手從堂屋陰影裡走出來接待我的,偏偏就是浩行!
我疾步穿過天井站到堂屋的階下,將竹箱遞了過去:“今年的梅花和黃鶯……”
可浩行卻絲毫沒有把手從冬衣袖子裡拿出來的意思,他微微垂下細框眼鏡後的眼瞼:“辛苦了。”
覺得我辛苦的話,就把竹箱接過去,假客氣什麼啊!雖然心裡這樣抱怨著,但我是怎樣也不敢說出口的——和小時候靦腆的風貌完全不同,現在浩行略帶古風的細緻臉型配上筆直的鼻梁,還戴著沒有度數的細框眼鏡,這種外貌就夠給人冷酷的感覺了,再加上他過於禮貌的態度,完全就拒人於千里之外。
“那個……浩幸呢?”我有些尷尬的轉頭四顧,努力岔開話題,浩幸是浩行的異母弟弟,兩人年齡懸殊不說,快上小學的浩幸和哥哥不同,是個又乖巧又開朗的可愛的孩子,即使對不太熟識的客人他也會親熱的撒嬌。可是一聽見自己弟弟的名字,浩行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浩幸要習字。”
我心裡暗叫糟糕,浩幸的媽媽是浩行父親的再婚對象,看來浩行還沒有完全掌握和繼母及兄弟的相處之道啊。完全無視我的慌亂,浩行頭也沒抬,不動聲色的避開這話題:“一直承蒙你家照顧,請務必留下來喝杯茶。”說完他輕輕點頭緩慢的轉身,示意我跟著走。浩行不接過竹箱,我又不能丟下就走,只能像傻瓜似的跟在他身後——安家祖上是很成功的讀書人,言談舉止和我家完全不是一個路數,我實在不會應付這種秀才型的古板傢伙,所以雖然完全不想在他家停留,卻根本找不到拒絕的時機。
因為不是休息日,除了在放寒假的小孩子之外,大人都去上班不在家,安家偌大一個宅院顯得非常安靜,靠著墻角種植的幾株臘梅正值花期,散髮出正在消融的薄冰般的寒香。穿過角門,再往前走就是後院了,可浩行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就知道會變成這樣!所以我和冰鰭昨晚爭了半天,最後決定玩雙六輸的人走這一趟——按照安家那些多地讓人頭疼的規矩,浩行一定會把身為熟稔人家晚輩的我帶去後院暖閣裡招待的!
“浩行……”我在後院門口站住了,那邊,我不能過去……因為……
角門那邊長長的檐廊像層層相套的妝奩一樣不斷的縮小著,站在角門另一邊的浩行的背影像收在這妝奩裡的雕像一般,他的聲音同樣是無機質的:“怎麼了?”
我這下更犯難了——怎麼了……這怎麼好說呢?總不能……
總不能直接告訴人家沒有什麼別的原因,就是覺得他家後院很可怕吧!
既然不能開口,我就只能硬著頭皮穿過角門。然而進入後院的一瞬間,我的心神完全就被眼前的景象攝去了——這麼久不見,已經變得這麼美了嗎,那株巨大的白山茶樹,它以無法想象的孤高姿態靜立在石板鋪地,再沒有其他任何花草裝飾的沉寂庭院中央。推算不出這棵樹究竟活了多久,但茶花一般枝幹纖細,可這棵白山茶的主幹要兩個小孩子才能合抱,所以存在感會異常強烈一點也不奇怪,這棵樹周圍飄蕩著像是把自己和塵世狠狠一刀割裂開似的強烈氛圍。
可能因為蠟質的光潔葉片散髮的清輝太過凜冽的緣故吧,連灰塵都不敢靠近;豐碩的深綠樹冠上像初冬的薄雪一樣散落著無數白皚皚的花朵,下已經鋪了一地的落花,但枝頭的繁花依然非常喧鬧。重瓣茶花雖然華麗雍容,但能夠在毫無修飾的質樸中展現高貴與優雅的,可能只有這單瓣茶花了,更何況它還有這麼動聽的名字——“夜光杯”。
“夜光杯”,我記得浩行曾經那麼驕傲的告訴我這單瓣白山茶樹的名字,仔細想想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豐盈的花瓣簇擁著燦爛的金色花蕊,像雲間的滿月;幽暗的樹冠就是看不見盡頭的濃綠深夜吧。回想起來,小時候我們和浩行總是在這棵樹下玩“丟手絹”,雖然玩這種遊戲三個人實在是太少了點,但我們還是樂此不疲。有時如果浩行沒有完成習字作業,我和冰鰭就會躲在冬天充作書房的暖閣窗下,拾了夜光杯的落花從他特意留下的窗縫裡扔進去,很快浩行就會把寫滿塗鴉的花瓣擲出窗外……
曾經那麼投契的遊戲夥伴,現在為什麼變成這樣了呢?就像眼前的山茶樹一樣,曾經像始終溫柔注視著我們的旁觀者一樣的夜光杯,為什麼會像現在這樣,讓我不敢熟視呢……
強迫自己移開目光的我突然聽見了一陣兒歌聲,那是丟手絹遊戲時的兒歌!吃了一驚的我轉動視線,瞥見了夜光杯樹下一個熟悉的小小人影,浩幸?他怎麼一個人在玩丟手絹呢?
“浩幸!”我連忙向茶花樹下的孩子招手,可意外的是一向很黏人的浩幸這次非但沒有跑過來,而且居然完全無視我似的躲到樹後去了!
找不到梯子下台的我在發現浩行注視著我的目光時,心情更是下降到最低點,這算是什麼早晨嘛!我為什麼要被童年玩伴加同班同學,用這種不友善的目光瞪著啊!
“火翼……我早就想問你了……”浩行慢慢的轉過身來走到我面前,明明是和冰鰭差不多的細長眼形,可他的眼神卻分外有壓迫感,“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
“看見了”什麼!為什麼我覺得此刻浩行的語調裡,有著不一樣的含義呢?浩行責難似的注視在提醒我,此刻的“看見了什麼”,決不是陽光落下樹蔭那麼簡單!這個問題意在言外的指向令我慌亂——真正有資格回答的是已經過世的祖父吧,只有他才能和彼岸的世界從容交流。只遺傳了他一點點能力的我,也僅僅是在黑暗之中,陰影之內偶爾“看得見”什麼而已。
更讓我迷惑的是一向行事刻板的浩行居然會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雖然這問題不會每天有人問,但被問及的次數也不算少了,所以我以為自己已經很善於應付了。可平時打個哈哈就能混過去的事,今天在浩行的目光下卻偏偏不行,我下意識的抱緊懷裡的竹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浩行只是自語著皺起眉頭,但我卻覺得好像受到了他嚴厲的責備一樣。隆冬凜冽的寒風裡,我只覺得冷汗都快流下來了。
“火翼!你出門前為什麼不能清點一下呢!忘了帶黃鶯啦!”不耐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的表情立刻舒展開來——這回真的是救星來了,這是冰鰭的聲音啊!我連忙轉身,冰鰭就站在我背後,此刻他一手拿著放黃鶯的竹匣子,另一隻手牽著……牽著浩幸!
浩幸剛剛明明是在山茶樹下唱丟手絹的兒歌啊,幾時跑到我背後去的呢?
“我叫了幾聲沒人應門,好一陣子浩幸才出來。”冰鰭一邊向向他點頭的浩行回禮,一邊解釋。我更加奇怪了,安家庭院廣闊,就算浩幸跑得再快,也不會在我和浩行只言片語間,就跑到門口去將冰鰭引進後院來吧……
“誰讓你出來的!”從沒聽過浩行這樣的語氣,雖然在呵斥不習字而跑出來玩弟弟,但他的聲音裡完全沒有發火的感覺,相反好像是凍結了一樣冰冷。我忍不住從眼角偷瞥了他一眼,此刻浩行的眼神讓我一陣心寒——那種眼神已經不再是嚴厲或是苛責了,為什麼要用這種近似仇恨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異母弟弟呢?怎麼變成會這樣,童年的浩行就算不那麼坦率,好歹是個很溫柔的孩子啊!就在我疑惑之間,浩行已經恢復了平時的語氣轉向我們:“真是辛苦了,請務必……”
“喝茶什麼的就免了吧!”冰鰭非常乾脆的打斷浩行的話,接著從我懷裡抽出放通草花的竹箱,連同盛黃鶯的匣子一起塞到浩行袖著的兩手間:“我們就不打擾了。”說完就拖著我穿過角門。
“我家有什麼會妨礙到兩位嗎?”雖然不輓留我們,但浩行的話也足以讓我們停下腳步了。
冰鰭頭也不回的冷笑起來:“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冷不熱地丟下這樣一句話,冰鰭拉著我朝大門口走去,我有些不放心的回過頭來,浩幸怯懦的站在哥哥身邊,他今天出奇的安靜,一動不動的凝視著我和冰鰭,可是他清澈但卻空洞的眼眸深處,卻有像要拼命傳達什麼似的那種光彩一閃而逝……
即使回了家,浩幸那對於孩童而言太過複雜的眼神還是縈繞在我腦際,我就著火籠暖手:“浩幸好可憐,浩行什麼時候變成了狠心的哥哥啊……”
“不是啊,浩行平時雖然話不多,但看得出很疼弟弟呢!”火籠邊的冰鰭漫不經心的回答著,突然敲打著肩膀大聲抱怨起來:“肩膀好痛!所以說我不想去安家!”
“我們以前不是經常去安家玩嗎,為什麼突然就不去了呢?是因為害怕夜光杯的關係嗎?”
冰鰭停下了動作看著我,他似乎也有些不解:“好像不是吧,那棵夜光杯的確有什麼在的樣子,但所有古樹都是這樣,一點不奇怪也不可怕啊!我們不上安家,好像是爺爺不準我們去……”
“所以爺爺發火了?還大聲罵我什麼呢……”回想起早晨的夢,我心不在焉地順口講了一句。
冰鰭疑惑的皺起眉頭:“沒有啊,我不記得爺爺發過火,爺爺不是從來不發火的嗎?”媽媽恰好過來幫我們添炭火,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她輕笑了起來:“爺爺可發過一次火呢!冰鰭可能不知道,因為那時你睡著了呢!差不多也使這個年關時節,你在睡午覺,火翼拿墨汁把你畫成了大花臉!爺爺一看見就急了,怪我們為什麼不看好小孩子,發了好大的火呢!”
“為了這個發火?”我和冰鰭異口同聲地表示不解。祖父並不嚴厲,又特別疼愛我們,為了淘氣這種小事而發火的情況幾乎從來不曾有過。
媽媽合上銅火籠鏤空的蓋繼續說:“那天你們從安家回來之後,火翼就學著他家浩行的樣子習什麼字,最後習到冰鰭的臉上去了!”
安家!果然扯到了安家!看著我和冰鰭驚訝的表情,媽媽笑得更厲害了:“爺爺他呀,就是有那麼多老規矩,他說小孩子們白天睡覺時,魂兒會離開身體到外面去玩,回來的時候如果臉和入睡時不一樣的話,他們就找不到自己的身體,弄不好就永遠醒不過來了!說來也巧,那天冰鰭的確睡了足足一整天呢!被火翼畫黑了臉,你的小魂兒是不是找得很辛苦啊?”
忙著做家務的媽媽並沒有太多時間和我們扯這樣的無稽之談,她收走了炭燼就離開了廂房,只丟下一句話:“爺爺還真奇怪呢,之後就不準你們擅自去安家玩了,火翼淘氣關人傢什麼事啊……”
如果祖父擔心小孩子容易離魂,不成熟的魂魄會找不到身體,直接禁止我和冰鰭在白天睡覺就行了啊,為什麼不準我們去安家呢?看著冰鰭和我一樣迷惑的表情,我低下頭望著火籠裡暗紅的炭火,那一天,冰鰭沉睡的那一天,在安家,究竟發生了什麼……
“丟手絹……丟手絹……”慢慢滲透進耳際的,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兒歌了,那個時候因為人太少,為了讓遊戲比較好玩,我、冰鰭和浩行總是圍著夜光杯玩這個遊戲,在被樹幹遮擋,不太能看清彼此狀況的情況下遊戲的確變得有意思多了,大家拍著手,大聲唱著這首歌謠……
“說起來,我們每次去安家都是玩丟手絹呢……”困在記憶裡的我下意識的自言自語。
“也不是吧……”冰鰭靠近火籠,“至少最後一次去安家時玩的是這個遊戲,這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遊戲沒結束就被爺爺去了,我還覺得很可惜呢!”
丟手絹是最後的遊戲嗎……因為圍著夜光杯玩丟手絹的遊戲,我們不太看得清蹲在對面的人。落滿白色花瓣的樹下,不守規則的我偷偷探頭去看左手邊的浩行,浩行臉上帶著淘氣的笑容,我知道了,他一定跟我一樣也偷看了,偷看到冰鰭背後被丟了手絹呢……我猛然從沉思之繭中掙扎而出——這不是今天早上的夢嗎?難道,這夢是沉睡在我心裡的記憶?
可是,總覺得不太對啊!哪裡不對呢?究竟哪裡有問題?
浩行在我左邊,冰鰭在右邊,浩行在偷笑,冰鰭的背後被人丟了手絹,當時我們三個都蹲在樹下……那麼,丟手絹的人是誰?
在我們背後繞著圈選擇目標,最後丟下手絹的人究竟是誰!
我一下子拉住了冰鰭:“那一天是誰把手絹丟在你背後的?”
“不是你嗎?”冰鰭迷惑地撫了撫額角,“好像的確不是你呢……按照遊戲規則,我要捉住那個丟手絹的人,讓他占了我的位置我就輸了。是你偷偷提醒我背後被丟了手絹,我才能抓住那個人的!”
“那個遊戲的確有第四個人在!”我深深的呼吸平復情緒,“可為什麼我完全不記得他的臉?”
“我……也完全沒有那個人容貌的記憶,只記得我剛抓住他爺爺就來叫我們回家了,那人還對我說了話呢!他說還沒結束……”一瞬間,冰鰭臉色變了,“他說:還沒結束,輪到……我來抓你了……”
仿佛突然被什麼猛刺了一下似的,冰鰭突然皺著眉頭捂住了肩膀,“怎麼了,哪裡痛嗎?”我靠近他察看情況,為什麼剛剛一直沒看見呢——像被折斷的白色羽翼般的東西依附在冰鰭肩背處,和在我夢境中墜落的白鳥一模一樣!來不及多想,我順手把它拍落在地,冰鰭揉肩膀的動作停止了:“奇怪,不痛了?”彎腰撿起了落在地上的白色東西的一瞬間,表情從他臉上退去:“夜光杯……”
在冰鰭指間的,正是夜光杯白得耀眼的落花!一切漸漸連成線了,迷失的我找到了回憶的入口——夢裡深綠的夜色是夜光杯那不透明的深邃樹冠吧,漫天墜落的,不是白色羽翼的小鳥,而是……夜光杯碩大的落花!從安家回來的那一天,我身邊也紛飛這這樣的花雪,像被什麼迷住似的,童年的我正拿著毛筆學了浩行的樣子在落滿一地的茶花瓣上習字,可是幼小的我並沒有發現,在我筆下的那根本不是什麼花瓣,而是熟睡的冰鰭的臉啊!
“是夜光杯……”密布的墨綠濃雲被撥開了,我慢慢的扶住額頭,“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爺爺發火了,可爺爺並不是在罵我……而是在大聲喊:回去,夜光杯!”
冰鰭離魂並不是因為午睡的關係,而是夜光杯要完成它的“遊戲”!那個誘出小孩子魂魄偷走他身體的遊戲!而借我的手畫黑冰鰭的臉,就好像在不知情的小孩子背後投下手絹一樣,只是這夜光杯控制的遊戲中的一環!
——我們之所以至今都會抗拒去安家,覺得他家那麼可怕,是因為爺爺告誡我們:夜光杯,是會帶走小孩子的樹!
“那是什麼?”一瞬間我看見似乎有淡淡的墨色隱隱的浮現在柔膩的花瓣上,不像是染上了污跡,反而好像是人故意寫上去似的,從冰鰭手裡拿過花朵,我努力的辨認著花瓣上已經褪了色的字跡,卻在一瞬間失去了表情:“救救我……”
夜光杯的花瓣上那稚氣卻已經有章有法的字跡,分明寫著“救救我”!那絕不是寫得一手純熟流麗的好字的浩行的手筆,它應該是雖然年幼,但卻一直在接受訓練的小孩子字跡!如果沒猜錯,那是浩幸的求救信號,因為冰鰭剛剛感到疼痛的那隻手,就是他曾經牽過浩幸的手啊!
我握緊胸口的衣服,語調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恢復平靜:“我剛剛,看見浩幸躲在夜光杯樹下唱丟手絹的兒歌的,可是一轉眼他就帶著你從我們背後出現了……”
“難怪浩行的態度變得那麼奇怪,看來他已經覺察到了。”冰鰭慢慢的握緊了拳頭,
“這次是對浩幸下手嗎……這妖怪!”妖怪嗎?沒錯的,夜光杯就是妖怪啊!為什麼聽見這句話的我,心裡會有著異樣的動搖呢……
一天兩次去安家在以前根本不可能的事,但現在我和冰鰭連門也沒叫就跑進了那寬闊的天井,剛進門冰鰭就難以忍受似的遮住了耳朵,他遺傳了祖父的能力可以聽見彼岸無形者的聲音,所以此刻一定聽見了什麼,我連忙靜下心側耳傾聽,傳入我耳中的是丁丁的伐木聲,還有……幾乎難以分辨的……微弱的慘叫,那是浩幸的叫聲!
“浩行要砍掉夜光杯!”艱難的扶著額頭,冰鰭站直身體,“得快點去阻止他!”從近乎失控的浩行手裡搶下斧頭實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在看見樹身的劈痕裡流出鮮紅液體的時候,浩行仿佛失去了全部力量一樣,任斧頭頹然的掉落在石板地面上。一瞬間的失神後,他慌忙去遮擋從夜光杯體內流出的詭異液體。
這徒勞的努力很快就被放棄了,無處可去的浩行的手弄髒了冰鰭的衣襟:“為什麼你們不幫我,我已經在求救了啊!我不知道向誰求救,誰也不會相信我的話吧!我只能想到你們!可是你們為什麼無動於衷!”那時,他是在求救嗎?不肯接過竹箱,帶我來到後院,一再輓留我和冰鰭,原來是他在拼命傳達求救的信號!為什麼,為什麼那時我們都沒有發現呢?
“你冷靜一點!”冰鰭拉開浩行的手,“可能你聽不見,慘叫的是浩幸啊!他還沒有消失,現在夜光杯和浩幸是一體的,砍掉它只會害死浩幸!”
“我只能想到這個辦法啊!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讓浩幸回來!”浩行慢慢的遮住了面孔:“究竟發生了什麼……浩幸睡了一覺起來就變了……”
“你趁他午睡時在他臉上亂畫了吧!”我脫口而出。
“我怎麼會畫他的臉?”浩行茫然的看著我,不理解我為什麼會問這題外話,“因為那天下午他玩硯台時墨汁濺了一臉,我趁他睡著替他擦掉了。醒來之後浩幸就不一樣了!可是,爸爸也好什麼人也好,誰也沒有發現!我知道是夜光杯搞的鬼,它跟浩幸調換了!雖然我現在看不見,但我記得小時候夜光杯曾經和我們一起玩過,而且它現在還在這個家裡!”
我和冰鰭對看了一眼,沒錯的——丟手絹遊戲的第四個人,唯一將這遊戲視為狩獵的人,他現在終於得逞了!因為臉和入睡時不一樣,浩幸的魂魄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身體而被夜光杯趁虛而入!和多年前冰鰭的情形一樣,只是在安家不存在像祖父那樣可以斥退夜光杯的人!
這一刻,身後暖閣的雕窗發出了輕微的咿呀聲,慢慢的開啟了。我們同時回過頭,暖閣裡光線幽暗,襯托出站立在窗口的“浩幸”那過於蒼白的臉龐。他一動不動的注視著跡近瘋狂的兄長:“真奇怪……明明是你們在呼喚我啊!這個家裡沒人聽得見你們的聲音,就像我一樣……”
“你住口!滾出去!滾出浩幸的身體!”浩行抱住頭大喊起來。但“浩幸”絲毫不為所動:“我不會離開的。健康的、溫暖的、會動的身體,我不會讓給任何人!”冰鰭的眼角浮現出一絲冷笑,他一腳踢開已經失去作用的斧頭,慢慢走到了窗邊,一把將“浩幸”從屋裡抱了出來。在浩行體內的夜光杯並不掙扎,只是在聽見冰鰭在他耳邊的低語之後,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來做遊戲吧,我們那個遊戲……不是還沒結束嗎?”隱隱約約的,我聽見冰鰭這樣說。
“上次你被我捉住了,所以這回丟手絹的人還是你。一時找不到手絹,就拿這個代替好了。”冰鰭把沾染了泥污的折翼白鳥似的東西放在了“浩幸”手中,原來那是寫著“救救我”這幾個字的那朵花!見“浩幸”慢慢合上手指。冰鰭不動聲色的微笑起來:“但現在還不能玩這遊戲不是嗎,我們還差一個人,不然……是不會有‘位置’空出來的……”
一瞬間“浩幸”的眼睛睜大了,接著從那稚氣的眼角浮現出完全不相稱的妖艷笑容:
“好吧,就讓那個孩子也加入吧……”
“輸了的話你拿走任何東西我們都不會有任何怨言!”冰鰭緩緩的舉起左手,“但我們如果贏了,你就得隨我們處置!”
透過浩幸的眼睛,夜光杯深深的注視著冰鰭,突然他露出了不可捉摸的笑容,舉起右手擊打在冰鰭手上——約定,成立了!
濃綠的夜色不知在何時降臨了,是我們迷失在了夜光杯的世界裡,還是夜光杯的世界已經泛濫到現實中來了呢?我看見大家的周身都散髮出微弱的光芒——靈體!沒錯的,這次的丟手絹本來就是移魂的遊戲,輸掉的人,將以自己的身體作為代價!
不過這一切對浩行來說都不重要吧,因為他看到的只有瑟縮在這空間中央的山茶樹下,小聲抽泣著的浩幸而已。從來都是那麼古板的他這一刻不假思索的跑過去將弟弟抱在懷裡,可能從來沒有見過哥哥這樣表達感情吧,浩幸小小的身體因為吃驚而僵了一下,但很快他緊緊抱住浩行的脖子放聲大哭。
我從來沒見過這古板的秀才如此努力安慰別人的樣子,浩行那麼不純熟的表達著溫柔:“不要怕,只要和哥哥一起做遊戲就行了……什麼也不要怕,什麼也不要想……我會救你出來的,一定會的!”
我想,這對異幕兄弟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態度相對吧……
“丟手絹……丟手絹,輕輕放在誰的後面……”上到高中還會唱起這樣的兒歌實在是件好笑的事,可此刻的我卻一點也笑不起來。圍繞在這深綠世界中央,我、冰鰭、浩行和浩幸圍那落滿皎潔花朵的山茶樹下,在我們背後逡巡著的,是選擇著目標,伺機奪走身體取代我們的夜光杯。
為什麼從來沒發現丟手絹是如此殘酷的遊戲呢——大家圍成一圈拍手唱歌,只有一個人被排除在外,所以這個人選中了一個“獵物”,迫使他離開“位置”來捕捉自己,於是在追逐中獵人和獵物的角色混亂了,一切只是為了爭那個位置,因為輸掉的人,將孤單的對著大家的背影繼續徘徊……
這一次夜光杯,會把那朵寫了字的花丟在誰的身後呢?機械的拍著手的我像童年時一樣,忍不住偷偷探頭張望,驚魂未定的浩幸在我左手邊,小小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右手邊的浩行面色凝重,手指輕輕的打著顫,冰鰭在我正對面,被樹幹遮擋所以無法看見。回過頭來,我看見披著白鳥羽翼一樣重重疊疊的衣衫的身影,正慢慢經過浩行的背後,繞向冰鰭的方向,就這樣,這身影一圈一圈的環繞著……
“現在輪到我來抓你了!”突然間,多年前夜光杯對冰鰭說的最後的話浮現在我腦際。如果……這個遊戲是多年前那個遊戲的繼續的話,夜光杯一定會實現這個諾言的!那麼,他選中的人一定是……
這一刻,我看見那道白影的速度加快了!夜光杯跑起來了嗎?他已經丟掉了“手絹”嗎?我迅速轉頭,安家兄弟背後並沒有那染了墨跡的白茶花!被選中的人,果然是在我對面,被山茶樹遮擋的冰鰭!
來不及了!被夜光杯拉下太多了!只要他跑到冰鰭的位置上,今後我就得叫一棵樹作弟弟了!
“冰鰭快跑啊!”我的驚叫和冰鰭的喊聲同時響起,冰鰭喊的是:“浩行,到我的位置上去!”
冰鰭這笨蛋!夜光杯難道就不會占了浩行的位置嗎?可是我擔心的事情竟然沒有發生,夜光杯像完全沒有看見一樣一下子跑過了浩行的空位,接著轉過我身後;在浩幸背後,那穿著重重疊疊的白色衣衫的身影,終於在停在冰鰭手裡!
遊戲結束了!浩行一下子跑過去把浩幸抱在懷裡,我也顧不上舒一口氣就站起來跑到了冰鰭身邊。被冰鰭捉住的夜光杯的面目並不清晰,可能就是我一直沒有他容貌的記憶的緣故吧,但那雙和花蕊一樣的金色眸子散髮著強烈的色彩:“雖然卑鄙,但還是得承認你們贏了!”
“我只不過做了和你一樣的事情。”冰鰭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乘小孩子分辨不出自己面孔的時候占據他們的身體,我只是學了你這個手段而已。”
我恍然大悟——難怪遊戲開始前冰鰭說少一個人不能進行,因為在靈體追逐的時候,每一個“位置”就是一個人的身體,浩行頂替了冰鰭的位置,餘下的“空位”也就是浩行的身體,夜光杯延誤了時機,是一時分辨不出是否應該占據著個空位置,因為那不是他選中的冰鰭的身體!
彼岸世界也許有欺騙,但絕對沒有背信。
冰鰭帶著一貫的冷笑:“你以為得到了人類的身體就能成為人嗎?怎麼可能!按照約定,現在就為你的妄念付出代價吧!”
妄念嗎?不想寂寞,不想做著空無一人的世界的君王,想被人接受,想快樂的遊戲,這些……難道是妄念嗎?
“你要把他怎樣啊,冰鰭!”在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這樣說出口了。
“我又不是醍醐,能把他怎樣?我只能藉助諾言的約束力而已。”冰鰭皺起了眉頭,
“不過他已經傷害到人類了,看來只能把他帶去砂想寺供養起來吧!”
“咦,夜光杯要離開嗎?”一直靠在浩行身邊的浩幸突然跑了過來拽住夜光杯的衣角,
“去哪裡?浩幸也要一起去!”
浩幸的舉動嚇得冰鰭拼命抓緊了夜光杯:“快讓開!他可是要害死你的妖怪啊!”
“夜光杯才不是什麼妖怪!”浩幸的態度突然變凶了,他用力拉住夜光杯的另一隻手和冰鰭爭奪起來,“冰鰭哥哥要把夜光杯帶到哪兒去?我不要他離開,哥哥不理我的時候,都是夜光杯陪我玩的!”
“笨蛋!這妖怪只是想乘機取代你的位置!”冰鰭也不客氣了,“所以我最討厭小孩子了!”
夜光杯,的確是妖怪吧……因為他的關係祖父才不準童年的我們去安家玩耍,因為他的關係直至今天我們都會覺得安家很可怕而不敢接近,可是……仔細想來,我真覺得他很可怕嗎?我害怕的只是祖父說的“夜光杯會帶走小孩子”這句話而已,實際上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夜光杯本身,從來沒有害怕過這寂寞的佇立在庭院深處的,美麗的白山茶樹……
“看來你弟弟被這妖怪迷惑了!”無法甩開浩幸,冰鰭惱火的對著浩行大喊,“被害得那麼慘,哭成那樣這小子都忘記了!”
“我並不是因為夜光杯而哭的!”浩幸用力抱住夜光杯的手臂,“是因為哥哥一直不理我才哭的!如果哥哥一直都不理我的話,還不如就呆在這裡永遠和夜光杯在一起!”
“那不可能的,浩幸,我已經不想再看下去了!”不清晰的面容上,夜光杯那金色的眸子黯淡了,他的聲音是那麼疲倦,“我總是隻能在一邊看……雖然太久遠的事情已經忘記了,但我記得院子裡哥哥姐姐們總是玩得那麼開心,可我身體不好不能和他們一起。沒有人注意到我,即使再努力他們也不會注意到我的聲音,所以每一天每一天,我只能看著窗外的夜光杯,看它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等到發覺的時候,我已經變成夜光杯了,可是變成夜光杯的我更是隻能做個旁觀者……好辛苦呢,所以,我不想再看下去了……”他輕輕從浩幸懷裡抽出手,注視著冰鰭緩慢而決絕的甩動衣袖。
這麼說眼前的夜光杯花妖過去曾經是安家的孩子,也就是浩行兄弟的某位先祖!一直凝望著這株白山茶的他,可能到死都是很寂寞的吧,所以在不知不覺中,他的魂魄就和株古樹的靈氣融為一體……
“離開之前,有句話無論如何我都要對你說。”意外的,夜光杯轉向了站在一旁的浩行,“謝謝你,因為只有你才跟我說話……像當時的我一樣,你也拼命想讓別人聽到自己心裡的聲音吧……”他慢慢伸出沒有被冰鰭抓住的手,輕輕攤開細長的指尖,那朵充作“手絹”的茶花不知何時回到了他的手裡,隨著手掌傾側而飄落在浩行面前——“救救我”,那就是這山茶上墨跡想要傳達的訊息。
浩行難以置信的看著夜光杯,有些僵硬的俯身撿起那朵茶花:“怎會的……那是爸爸離開媽媽,要和浩幸的媽媽結婚的時候……我寫在花瓣上的啊……”
“謝謝你一直對我說話。可是太辛苦了,我已經撐不下去了……”這一刻,淡淡的墨跡漸漸從夜光杯皎如霜雪的衣襟上浮現出來,從稚嫩到成熟,從生澀到流麗,像一層層雅艷無比的紋飾,隱隱的侵入到夜光杯近乎透明的肌膚之中。這些都是浩行的字跡,從小就喜歡在白山茶花瓣上寫字的他,不斷在無意間這樣向夜光杯傾訴吧。這麼多年來陷在寂寞裡無法自拔的浩行,一直無法將洶涌的喜悅與悲傷訴諸言語;聽得見的,回應他的,只有他一樣寂寞的,將思念綻放作滿樹花朵的夜光杯……
“是你們呼喚我的,因為你們自己什麼也不說!”夜光杯深深的嘆息著,再一次這樣說。他並不是想取代誰,而是看著對兄弟繼續寂寞下去的樣子,就無法置身事外啊,這單純又害怕寂寞的妖怪……
“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完全不會說……”從來都正經到了刻板的地步的浩行第一次大喊起來,“雖然想要恢復到以前的心情是不可能的,要我無條件的喜歡浩幸的媽媽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浩幸不一樣,到我第一次抱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那麼小,那麼溫暖……浩幸是不一樣的……”
“根本什麼也不用說!”我脫口而出,“像今天這樣就可以了!帶著他做遊戲,在他哭的時候抱住他;乘他睡著時把他畫成大花臉,讓他醒來嚇一跳;在他弄了一臉墨汁時狠狠的罵他,不要偷偷替他擦掉!還要說什麼多餘的話?他不是別人,是你的弟弟啊!”回家的路上,我和冰鰭繞路去了趟砂想寺,雖然不在扦插的季節上,但夜光杯一定沒問題的!那簇擁著金色蕊芯的豐潤而皎潔的花瓣,明年一定會綻開在砂想寺莊嚴但卻閑寂的庭院中吧。
不過,就是有點對不起在寺里長大的醍醐了,可能會有一個嚴肅的秀才型的傢伙帶著他活潑又愛撒嬌的弟弟,三天兩頭來求他偷放他們入寺吧;不過我更想看到的是,總認為自己在對付“那些傢伙”方面很有一套的醍醐,再碰上纏著他玩遊戲的金眼睛花妖時,會是怎樣一副表情。
令人期待呢!既然這樣,那麼就五個人,不,六個人一起,開開心心的玩這個丟手絹的遊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