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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一個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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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一個吸血鬼

有人說時間是治療傷心最好的藥方,我一直努力使自己相信這種說法,不然的話就無法重新生活,但時間真的有那麼大的魔力嗎?
  1
  記不清看《夜訪吸血鬼》這部片子是什麼時候的事,只模糊記得那是在一個同學家裡,幾個人圍在電視前,燈全滅了,屋內只剩下電視屏幕這唯一的發光體,與之對應的是我們稚氣未脫的眸子。記憶中並沒有害怕的感覺,那並非真正意義上的驚竦片,最深刻的印象是片中吸血鬼蒼白的面容及優雅的舉止。原來鬼也有貴族與平民之分,想起中國傳說中的鬼,大多披頭散髮,面目猙獰,留給人的是避之惟恐不及的恐懼感,唯有西方的吸血鬼,居然令我聯想到愛情,絕望的歇斯底裡的愛情。
  我是個無神論者,當然不相信世間有什麼神神鬼鬼存在,但有句話叫世事無絕對,如果說幾個月前我對此還沒什麼特別的感受,那麼今天的我將告訴世人,這句話應該與萬有引力定律還有相對論並列在同一個真理的聖殿。
  我遇見了吸血鬼。
  2事情的起端還得從數月前那次車禍說起。
  那天風和日麗,我駕著新買的凌志以一百碼的時速在高速公路上行駛,車內的CD機播放著游鴻明的《孟婆湯》。我雙眼緊盯前方的那輛桑塔那,正在尋思要不要超越它,意外發生了:那輛桑塔那的一個輪子突然飛了出去,接著整輛車子都向一邊翻轉。出於本能反應,我踩下剎車,但我並未忘掉在高速公路上急剎車的危險性,所以僅僅減緩了車速,並將車子向路旁靠去。可惜還是晚了,凌志的後部仿佛有一頭大象撞上來,我整個身子向前拋出,上車時不是系了安全帶嗎?怎麼會這樣?隨著下身傳來的劇烈疼痛和一陣天翻地覆,我失去了知覺。
  耳邊依稀傳來救護車的鳴叫,還有很多嘈雜的人聲,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我努力想睜開眼,可是辦不到,眼皮象被什麼東西粘住,動彈不得。天地仍在腦中如旋轉木馬般轉個不休,我想讓它停下來,卻換來它冷冷的嘲笑:你算什麼東西,我幹嘛聽你的?並賭氣似的加快了旋轉的速率。跟著有人碰我的身體,還有人叫“小心點”,媽的,別多事,讓我躺一會……他們毫不理會我心底的抗議,七手八腳的把我抬起來,在身體騰空的瞬間,我的意識象撞上冰山的鐵達尼號,不斷地下沉、下沉,沉往無窮無盡的黑暗……
  靈魂在環游地球一周後重又回到我的身體,不必睜眼,鼻翼下飄逸的消毒水氣味已經告訴我,這是在醫院。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經常上醫院,醫院的氣息對於我就如同家一樣熟悉。因為厭惡了看病,長大一些後就刻意鍛煉身體,結果我的健康狀況現在比常人更好。原以為從此可以遠離醫院,沒想到還是回來了,難道這就是宿命?我睜開眼睛,慘白,最單純也最複雜的色彩,象個巨大的虛無,在墻壁、天花板駐足,見證了太多生死悲歡,只好面無表情,只好無動於衷,只好鐵石心腸,但在身患重症的病人眼裡,又是何等鋪天蓋地的無望!
  見我醒來,在身旁守候已久的親人們莫不欣慰,父親還能保持一個男人的堅強,母親和妹妹卻已淚流滿面。我摸著她們的頭髮安慰她們,說自己沒事,其實我也拿不準自己到底有沒有事,只發覺頭上包著厚厚的繃帶,還隱隱作痛,左腿則打上了石膏。從母親嘴裡得知,車禍發生時共有七輛車追尾相撞,我的左腿骨折,腦部受到輕微震盪,還有淤血,但在受傷的人中,我的傷勢卻算最輕的。當然遭受重創的還有那輛凌志,它比我傷得更深,估計已無可救藥,不過好歹我的命保住了,車子就由它去吧,身外之物而已。
  3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只能住院養傷,這次事故至少有一個好處,就是使我從平日的忙碌中脫身而出,同時讓我明白一個道理:人生得意須盡歡。人們往往覺得自己是生活的設計者,以為會沿著規劃好的藍圖一步步到達彼岸,卻忘了天有不測風雲,一旦狂風暴雨降臨,生命之舟隨時有偏離航向甚至翻船的危險。
  我經營的專賣店開在鬧市區,代理一個在國內頗有名氣的皮鞋品牌,生意相當不錯。雖然我不在店裡,但有妹妹打理一切,基本無須擔心。我本打算乘勝追擊,再開家分店,但出車禍使我打消了這念頭,人生無常,還是好好享受生活為妙,否則對不起自己。
  腿傷好得很快,不久便能拄著拐杖下床行走了,只是腦袋還偶有疼痛,不過醫生說不礙事,靜心休養即可,不會留下後遺症。
  一天傍晚,吃罷晚飯,依舊在拐杖幫助下行到陽台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這醫院同樓層所有病房的陽台都連在一起,看上去象一道長廊,每逢晨昏都會有很多病人站在陽台上,互相交談,或者什麼也不幹,只是靜靜地站著。其中有個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每天我都能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看到她以同樣的姿勢倚靠在陽台欄桿上,一隻手托住下巴,面無表情,靜靜地眺望遠方。她很年輕,頂多二十二、三歲,臉色蒼白,瘦消的身軀弱不禁風,令人感覺她一定病得不輕。
  也許是在醫院呆著太無聊了,我對那女孩產生了好奇心,並且隨著我見到她次數的增多,這好奇心也在不斷茁壯成長,最終長成了參天大樹。我好幾次想找她說說話,均因缺乏勇氣而沒有付諸實踐。今天我依舊遠遠地望著她,猜測她身上懷有什麼樣的故事,是歡樂抑或苦澀。正在入神,女孩的目光從遠方收回,向我這邊轉過來,這個轉向有點象汽車在險峻山路上的急轉彎,令我始料不及,我來不及轉移視線,她的目光已跟我碰在一起!壞了,發現我偷看她,不知她做何感想?會不會把我當成好色之徒?此時再移開目光,反讓她懷疑我做賊心虛,我在心裡迅速權衡了一下,遂選擇了直視她的眼睛,同時點頭微笑。慶幸的是,這一切我做得相當自然,目光純淨如未諳世事的少年,笑容坦蕩,落落大方。
  本想趁機結束這尷尬的對視,沒想到女孩卻回報以溫柔的一笑,這一笑使我鼓起上前攀談的勇氣,於是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過去。
  “你好。”
  “你好。”女孩微笑道。
  我在思索該說些什麼才能使我倆的對話不至於無疾而終。我不是個能言善道之人,每每遇到這種境況便如臨大敵。問她的姓名?太過唐突。先來個自我介紹?不不,那就象給素昧平生的人遞名片一樣無聊。問她患了什麼病?那屬於個人隱私,碰都不能碰……我連著否決了幾個方案,最終選了個古往今來最無傷大雅的話題。
  “日出很美,對嗎?”話一出口我就後悔莫及,該死,一緊張居然犯了個常識性錯誤。
  “唔,你是指日落吧?”
  我臉上熱辣辣的,有種掉頭就走的衝動。“咳,是的。”
  “的確美不勝收。”她把臉轉向西面,絲毫未在意我的語誤。這讓我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見鬼,怎麼緊張成這樣?又不是沒見過漂亮女孩子!實際上我以前交往過的幾個女友姿色都很不錯。
  遠方大片的晚霞在寥廓的天空中肆意揮灑,將雲層勾勒得絢爛迷人,夕陽下的建築物反射著霞光,若從高空俯視整座城市,定將見到一座黃金之城。
  人們的臉都被落日余輝映得紅彤彤的,唯有女孩的臉白得幾乎透明,甚至毫不費力就能看清她脖頸下細小的血管,我從未見過白得如此徹底的肌膚,仿佛脆弱的細瓷工藝品,輕輕一觸即會化為碎片,隨風而逝。
  女孩伸出手撫摸著天際,傷感地說:“可惜美好的事物總不能長久,再過一會,這一切都將被黑夜吞沒……我要是個畫家該多好,那樣就能把這美景留住。”
  “但世間又有什麼畫家有這樣的大手筆?”
  女孩轉頭望著我,“是嗎?那真的無能為力了?”她的眸子上流動著一層光澤,如暮藹般變幻著色彩,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仔細看才發現確實如此,真是奇妙!
  “明天太陽會重新升起,還會看到同樣美麗的景色,何必傷感?”
  “明天?還會有一樣的景色嗎?”她輕嘆一聲,對我嫣然一笑,“明天見。”
  “明天見!”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倀然若失。
  4
  晚上,我在床上輾轉難眠,腦海中不時浮現女孩的身影:過於蒼白的容顏,沉靜的眼神,似有滿腹心事卻無從傾吐……還有她離去前笑著說“明天見”,明天?明天為什麼遙遙無期?我睜大眼睛看手錶上的夜光指針,凌晨一點,離天亮還有五六個小時。時間低頭彎腰,保持一個沉思者的姿勢,以精準的腳步不疾不徐的前行,任憑天崩地裂,滄海桑田,他絲毫不為所動,依舊沉浸在自己永恆的冥思苦想中,向宇宙的盡頭步步逼近。
  天剛濛濛亮,我便迫不及待地來到陽台,可是除了幾個老人在那活動手腳,別無他人。我在冷風中站了片刻,失望地回到病房。接下來是每天的例行公事,醫生過來查房,對病人噓寒問暖一番,然後掛點滴,掛完點滴吃中飯,吃完中飯午休……在這期間我數次前往陽台,但一無所獲,昨天見到的女孩沒有出現。
  好容易熬到傍晚時分,我再次推開房門,走到陽台上,不出所料,女孩就站在昨天那個位置上,姿勢也無多大變化,仿佛昨天到現在,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我滿心歡喜地上前,“你好,又見面了!”
  “你好。”女孩淡淡打著招呼。
  “你看,今天的日落也很美。”
  女孩點點頭,“是啊,你沒騙我。”風揚起她漆黑的長髮,如暗潮衝擊下的海草在頭頂飄散。
  我把拐杖放在一邊,手臂撐住欄桿,左腳懸空,僅用右腳和雙臂支持著身體。女孩看了一眼我裹著石膏的左腿,問我的腿怎麼受傷的,我便將出車禍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了她。聽完我的話,她深表同情,柔聲細語地安慰我,令我的內心如沐春光。
  那天我們談了很多,話題海闊天空,無所不包,以至於道別時我驚奇地發現,夜已經深了。這是件很稀罕的事,因為我從不會輕易向他人敞開胸懷,但她卻輕而易舉地摧毀我的心理防線,令我內心最柔弱的部位毫無防衛地袒露出來,我知道這樣很危險,在男女間的戰爭中誰先繳械,誰就可能一敗塗地,也打算矜持一點,冷靜一點,可是辦不到,我渴望接近她,與之交流,這種渴望如海嘯掠過低矮的堤壩;如烈日融化赤道的寒冰;如文藝復興時期百花齊放的藝術創作;如十八世紀波瀾壯闊的資產階級革命……它勢不可擋,任何與之抗衡的念頭都屬螳臂擋車,不自量力。
  我感覺,我明白,我確定——我愛上她了。
  女孩的名字叫韓影。
  5
  有誰相信,住院會成為一個病人的歡樂時光?有誰相信,病人希望自己的病好得慢一些?信不信由你,那就是我。
  我的床頭本來擺著一堆艱深的哲學書籍,打算利用住院的空閒好好思索一下人活著的意義,但認識韓影後,腦子再也裝不下別的東西,她的倩影無時無刻不在我腦海里晃啊晃的。你有過一見鍾情的經歷?你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戀?如果有的話,你一定相信我說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我跟韓影每天見面,中午一過,她就來病房找我,然後我們到陽台聊天,一呆就是幾小時,我們談文學、音樂、影視、運動、旅遊……聊完深刻再聊膚淺,說完成年再說少年、童年,儘管我們的成長經歷都平凡得乏善可呈,但我們依然津津有味地沉醉其中,仿佛在聽著《一千零一夜》的瑰麗傳奇。
  只有一點她避而不談,那就是她的病情。我曾試探性地問了一下,但她馬上岔開話題,顯然不願涉及。同時她不讓我去她的房間,於是除了她住內科病房,其他情況我便一概不知。為了尊重她,我只好把疑問暫時埋在心裡,但她的態度已讓我隱隱感到她的病一定非同尋常。
  後來我們的約會地點移到了樓下,我在她攙扶下放開拐杖慢慢散步,以鍛煉腿部力量。我們的第一次接觸發生在電梯裡,她用手扶我,我碰到她的皮膚,冰冷的,體溫似乎已從中徹底逝去。她意識到什麼,急急縮回手,眼睛裡有一絲慌亂。我隨即說:“扶著我好嗎?我怕跌倒。”她這才重新伸出手。
  醫院有一條長約百米的林蔭道,在學校念書時我不到十三秒就能跑完全程,但現在我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卻象跑馬拉松,中途經常要停下來歇息,路旁的長椅便成為我們的一個個驛站。
  樹葉在秋風摧殘下不時飄落,如空中舞蹈的精靈在做生命謝幕前的最後演出。有的就落到坐在椅子上的我們身上,韓影把落葉拿在手中,細細端詳葉子的脈絡,每當這時,她的情緒就會低沉下去,眼神中透露出一股迷茫。
  我問她怎麼了,她凝視著我說:“痛苦地活著與安詳地死去,你選擇哪一種?”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怔怔地望著她。
  她鬆開手,任由葉子從指間飄落,“你一定曉得,我有事瞞著你。但請你別問好嗎?我希望我們在一起開開心心的,別讓任何不愉快的事介入。”
  我握住她的小手,用自己的掌心溫暖她,“我不會逼你的,難道你連這點還不清楚嗎?請你無論如何相信一點,不管發生什麼事,也不會改變我對你的心意,即使你改變了,我也不會!”我是充滿激情地說出那番話的,那一刻我真的覺得可以為她做任何事,如果有一張感情契約放在我面前,規定變心的一方將變得一無所有,即使她不簽名,我也會毫不遲疑地在上面簽下我的名字。
  韓影欣慰地笑了笑,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擔。她把腦袋靠在我肩膀上,輕輕地說:“方,我是個很自閉的人,從小時候開始,就很難與別的人溝通。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感覺無拘無束,就象一隻在天空飛翔的小鳥,什麼話都可以對你傾訴,什麼情緒都可以與你分享,就跟對著自己說話似的。”我會心地一笑,我又何嘗不是如此?我是你的鏡子,快樂著你的快樂,悲傷著你的悲傷;你是我的晴雨表,你一微笑我就晴空萬里,你一皺眉我就天寒地凍,你一落淚我就暴雨傾盆……
  6
  我的腿傷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心情卻一天比一天惶恐,是受了什麼影響,使我害怕與韓影相聚的機會將越來越少?好象我一出院就會永遠地失去她。在這樣悲觀的情緒驅使下,我要求在醫院多住幾天,主治醫師皺著眉頭說住院部床位緊張,況且我已痊愈得八九不離十,應該出院了。無奈我只得謊稱身體仍不舒服,並慫恿母親加入說服醫生的行列,在我們的堅持下醫生只好同意,不知內情的母親就這樣被我善意地欺騙了一回。
  是誰說愛情比生命短暫,痛苦比歡樂漫長?如果時間在那個晚上停住,然後回到我第一眼看見韓影的那刻重頭來過,那將是上天對我最大的恩賜,即使餘下的生命在這一段周而復始地消磨殆盡,我也無怨無悔。但歷史無法改變,時光不能倒流,該來的總歸要來,該走的怎堪輓留?
  那是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月光是有的,窗口的那灣皎潔可以為證,但星星有沒有呢?我記不起來,記憶是個迷惑人的東西,把該記的抹去,不該記的銘刻於心。
  那天夜裡,我為什麼起床呢?答案是睡前吃了很多水果,導致膀胱處於飽和狀態。但我要是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哪怕一點點,我是寧可尿褲子也萬萬不會起來的。
  當然我不可能未卜先知。
  我披上外衣,推開房門,來到亮著日光燈的醫院走廊裡。正想往洗手間去,卻發現前方有個熟悉的背影,是韓影!開始我以為她也抱著和我同樣的目的,是以覺得挺好玩,便悄悄跟上去,想給她一個驚喜。
  她悄無聲息地在前面滑行,怎麼是“滑行”?但看上去確實象穿了騮冰鞋,腳不點地似的。我吃力地加快腳步,才不至於讓她溜出我的視野。跟她上了六樓,她在一個病房前停住,我腦中疑團密布:她來心血管科做什麼?下意識地躲在一個病房的門框裡。韓影左右看了看,伸手推開房門,閃身進去。
  我一步步往病房挪去,心跳卻沒來由的越來越快,內心有個聲音在叫我回頭。我跟蹤她的行為實在不夠光明正大,一旦被發現,會有什麼後果?但我必須解開久藏於心的謎團,否則將備受折磨,寢食難安,直覺告訴我,謎底就在觸手可及的這扇門內,只須輕輕一推,所有疑問將迎刃而解!這個誘惑實在太大,我象個面對高純度海洛因的癮君子,呼吸急促,四肢顫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
  來吧,看看真相是什麼吧!儘管表面的偽裝總是比真相來得美妙迷人,但真相就是真相,任你怎麼掩飾,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我推開了門。
  7
  房中一片昏暗,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我看到了令我畢生難忘的一幕:這是一間特護病房,只有一張病床。韓影單膝跪地,伏在床頭,雙臂抱住床上的人,那人什麼樣子看不清楚,但兩人卻保持著熱吻的姿勢。
  房外射進的光線驚動了韓影,她諤然回頭,目光一觸到我,呆住了。
  但我的驚駭比她更勝十倍!因為我見到的並不是白天熟悉的韓影,她的臉在黑暗中更顯慘白,但她的嘴巴上——此刻卻沾滿了猩紅的鮮血!紅白對比強烈,觸目驚心。
  我象古希臘神話中見到美杜莎的海員,頃刻間化成了石像。她也一樣,定定地站在原地,我們的視線在空中凝固了一般,動彈不得。我寸步難行,前進,與她如隔萬水千山,後退,身後卻象橫著刀山火海。
  突然,韓影低低地驚呼一聲,以閃電般的速度從開著的窗口一躍而出。我清醒過來,撲到窗口往樓下望去,被月光清洗過的地面空盪蕩白晃晃的,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她消失了!
  我回到病床前,床上躺著的是位老人,臉色安詳,似乎仍在沉睡,我湊到他面部細看,發現他脖頸有處肉眼不易察覺的齒痕,並且這齒痕正在迅速愈合,不久便完全隱沒不見了。
  我自己也不曉得是如何從六樓回到自己房間的,直到我躺在床上,腦中仍在不厭其煩地回放適才那驚人的一幕,一遍又一遍,象按了連續重播的錄影機。
  一夜未眠的我帶著黑眼袋和布滿血絲的雙眼站在住院部六樓的走廊內,昨晚的那間特護病房前圍滿了人,我望著矇著白布的擔架從病房內抬出,死者——那位沉睡老人的親屬們默默跟在擔架後頭,臉上看不到太多憂傷,或許他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我後腦勺靠在冷硬的墻壁上,祈禱老人的靈魂能升入天堂,老人的死,帶走了我內心一些最可珍貴的東西,隨著它們的逝去,我的身體仿佛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付可憎的空殼。
  韓影沒有出現,她象蒸發掉的空氣,音信全無。我找遍了整層樓,一無所獲。向醫生打聽,負責治療她的醫生說,她患的胃癌已經晚期,昨天剛剛出院,繼而惋惜地嘆口氣說,多年輕的女孩子啊。
  我決定第二天就出院。做出這個決定後,我拖著沉重的身軀下了樓,又一次來到和韓影走過無數次的那條林蔭道。觸景傷情是免不了的,但我不在乎,傷也傷了,就讓它傷個徹底,省得潛伏在身體,成一生一世的頑疾。但這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誰能把一輩子的酒一次喝完?酒可以戒掉,傷心戒得掉嗎?
  我走得很慢,半禿的樹,孤單的長椅,毫無生氣的枯葉,熟悉得不能熟悉的場景。地上似乎還能辨認出我們留下的足印,一行我的,旁邊細碎的一行是韓影的。這一切如此真實又如此虛幻,那些日子,即使在黑夜,我的世界也是陽光普照的,我心裡想得最多的,就是和韓影手輓著手,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白髮蒼蒼,走到天荒地老……那是我對幸福最奢侈的想象。
  可是為什麼一夜之間,什麼都沒有了?一夜,才八個小時,居然能顛倒黑白,把一個人從天堂推入地獄!難道這就是命運?狗日的命運,誰給你這麼大的權力來肆意擺布我們的生活?我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手裡的棋子,即使是棋子,棋子也會憤怒,棋子也會揭竿而起,去你媽的命運!
  我坐在曾經坐過多次的長椅上,撫摸著椅子經過無數次磨擦變得光滑的木紋,心一剜一剜地痛。醫生說韓影患了癌症,那天夜裡發生的事又做何解釋?我不相信鬼神之說,但那種情景,令我不由不聯繫到鬼。傳聞每個醫院都有鬼魂的故事,沒想到會讓我碰上。
  就在我沉思默想的當兒,我感覺身遭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變化不易察覺,但確確實實是發生了。空氣裡好象漾起無數細小的旋渦,令我汗毛直豎。我轉過頭,一位身著白衣的女孩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旁邊。
  你還好嗎,韓影幽幽地望著我,眼神中帶著憐惜與無奈。
  說來奇怪,我沒感到絲毫懼怕,反而有股莫可名狀的狂喜。我情願相信那是一場惡夢,我說。
  不,那不是夢。韓影猶豫了一陣,終於低聲說,“我……我不是人。”她一直盯著我,似乎很擔心我會產生激烈的反應,但我鎮定的表情讓她放了心,“你,你不怕嗎?”
  “要怕的話,那天也足夠了。”說實話,聽了她的話,儘管早有思想準備,我的心底還是掠過一絲不安,但我怕她一旦覺察,便會離我而去,我絕不能容她再度消失了,所以不顧一切地一把攥住她的手,攥得緊緊的。
  “我不知道回來是對還是錯,但我必須再見你一面,把一些事情告訴你……我沒辦法承受這樣巨大的痛苦!”韓影在我身旁坐下,我想用手把她攬在懷裡,這本來是我們之間無比自然的動作,現在卻因為某種障礙而顯得生硬,心靈的距離產生身體的距離,對此我們心知肚明,所以我只好放棄了這一努力。上天真是殘忍,安排我們相見,卻連一次擁抱的機會都不肯施捨。
  韓影抽回手,放在併攏的雙膝上,目光轉向遠處,似在努力回憶什麼,稍頃,她開始對我講述她的故事,一個驚世駭俗的故事。
  8
  一年前,韓影結束了四年的大學生活,談了三年的戀愛也走到了盡頭。她和她的初戀男友是同窗,來至不同的城市,相識和分手都自然而然,猶如瓜熟蒂落。分手時她沒感覺絲毫痛苦,只是心裡有點空盪蕩的,本以為這段歷時不短的感情應該在內心留下一些痕跡,但奇怪的是,沒有,它象從沒存在過一樣,她的心還是那麼鮮活透亮,完全屬於自己。走出校門後,她似乎已忘了他長什麼樣,隨即有一絲悲哀,這也算戀愛嗎?她為那個男孩悲哀,他沒有得到過她的心,一天也沒有,這使她感到歉疚,好象欠了他什麼似的,儘管她知道這樣的想法很是幼稚可笑。他們在一起的日子象一杯寡淡的白開水,這杯白開水他們喝了三年,她沒有因此後悔,她認為後悔是件愚蠢的事,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
  找工作並不如想象中容易,在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前,她經常去咖啡廳和酒吧消磨時間,好在她的家庭收入殷實,即使不去賺錢也無大礙。在咖啡廳她捧著小說和時尚雜誌漫不經心地讀,陽光從明亮的玻璃窗照進來,曬得身上暖洋洋的,這時她會想象自己是一隻慵懶的貓。咖啡廳的角落坐著位男子,三十左右,每天都在,至少她在的時候都能看到他。他很英俊,眼神犀利,當她從雜誌上抬頭,就會遇見他的目光。他望著她,眼裡的溫情就象窗外的陽光。
  他的注視讓她有點不舒服,她不希望引人注目,儘管這是個很難達成的願望。跟許多美麗女孩一樣,很小的時候她就成為別人關注的焦點,無論在馬路上,還是學校裡,她總能收穫眾多艷羡的目光。
  從此她不再去那個咖啡廳了。但一個晚上,當她坐在酒吧裡盯著手中的紅酒浮想聯翩時,那個男人又出現了。他就坐在對面的桌子,見她看過來,還向她舉舉手裡的酒杯,展顏一笑。這次她有些害怕了,他是怎麼知道她的行蹤的?她趕緊起身,離開了酒吧。
  出租車來來往往,卻沒一輛是空的,她站在街頭等了許久,依然沒攔到車。她想自己就象在海上漂泊的孤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灣。於是她在人行道上漫步而行,一邊觀賞城市的夜景,街上的霓虹燈把城市點綴得絢爛迷人,但給她的感覺卻是寂寞。她在無邊的寂寞裡孑然獨行,渾然忘了時間,忘了單身女子在夜間出行的危險性。
  直到幾個流裡流氣的小青年向她吹起口哨,她游離的意識才如夢初醒,趕緊加快了腳步,走了一陣回頭望去,那幫小青年居然仍在跟著她,看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們發出放肆的大笑。她慌不擇路地向前跑,但跑不出幾步,那幫男青年已追上來,一人從身後將她攔腰抱住,同時捂住她的嘴。她拼命掙扎,但無濟於事,他們將她拖往一條幽暗的小巷。路上沒多少行人,即使有,這個時代誰還愚蠢到去當英雄?韓影感覺快要窒息了,強烈無比的恐懼感攫住她的心靈。
  他們擁入小巷,每個人的眼睛都因過於興奮而發著亮光,正在一場暴行將要實施的時候,一個聲音冷冷道:“放下她。”聲音來至小巷深處,他們沒想到這裡還有人,不禁被嚇了一跳。有個人影從黑暗中走出來,韓影驚奇地發現,那人就是她在咖啡廳和酒吧裡遇見的男子。
  那幫男青年發現對方只有孤身一人,立刻變得肆無忌憚,他們罵罵咧咧地逼上前去,“*你媽,你活膩了嗎?”男子鎮定得象塊岩石,對著韓影說:“閉上眼睛,好嗎?”他的話有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韓影乖乖的閉上了眼,隨即聽到有人發出震駭已極的驚呼,見了鬼似的,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身邊掠過,消失在遠處。
  一隻冰冷的手托起她的下巴,“他們走了。”韓影睜開眼,見小巷裡只剩下她和男子兩人,那幫人已無影無蹤。她不曉得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但那無須關心,最要緊的是她得救了,為此她內心充滿了對男子的感激。男子扶起她,問,沒傷著吧,她搖搖頭,說,謝謝你。離得近了,她發現男子的臉白得跟玉石似的,她沒見過男人的臉白成這樣。男子發覺她在觀察自己,並不在意,淡淡一笑道:“我們走吧。”
  9
  那晚以後,男子隔三岔五來找韓影,對他的感激之情使韓影無法拒絕他的約會。他開一輛白色寶馬跑車,帶她進出高級酒店、夜總會,或者到野外和海邊兜風,買各種昂貴的禮物給她,包括名貴服裝和珠寶首飾,他花錢如流水,錢多得用不完似的。韓影不願接受那些禮物,她覺得沒理由受他的恩惠,但一拒絕男子就很生氣,他說喜歡看她穿自己送的衣服,說真的,男子的品味不俗,買的東西都很精緻,韓影雖然也喜歡那些漂亮的衣服首飾,但除了和男子約會,平時從不穿戴。她把那些禮物小心地收存,打定主意,一旦男子提出過份的要求,就把所有禮物退還對方。好在那男子除了偶爾牽一下她的手,並沒有過火的舉動。他的手總是那麼冰冷,握著它,韓影感到刺入骨髓的寒意。
  每當韓影打扮得象個公主坐到男子的車裡,男子就用欣賞的眼光打量她,好象在鑒賞一件藝術品,他吻她的額頭,讚美她的美貌,然後送她一大束花,有時是血紅的玫瑰,有時是鬱金香。
  父母當然察覺了韓影的變化,因為她不可能買得起那麼多名牌衣服,他們希望見見那位男子,韓影堅決不同意,她用各種藉口搪塞,逼得急了,就躲進自己房間不出來。她的父母拿這任性的女兒也沒什麼辦法,只好由她去了。
  這樣的關係持續不久,現實就露出它猙獰的面目。
  10
  一天傍晚,男子開車載著韓影到了一處海灘,這海灘他們來過幾次,韓影很喜歡迎著海風看天邊的落日。
  韓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喜歡落日,她總覺得日出是喜劇,落日則有種悲劇的凄美,如英雄老去,美人遲暮。她想荊柯道別易水一定在黃昏,血色夕照親見那千古悲壯;岳飛殉難時,風波亭上空的殘陽想必也肝腸寸斷……她常常被悲劇打動,為此流了不少眼淚,以至後來都不敢看悲劇,但為什麼就算面對喜劇,她的心底仍有縷淡淡的憂傷?
  男子從車後座拿出瓶XO,倒在高腳杯子裡,他倒酒的姿勢優雅得象位十六世紀的英國紳士。韓影舉起杯,眯著眼看夕陽使杯內暗紅色的液體流光四溢。男子將手放在她裸露出裙外的膝蓋上,指尖隔著網眼襪磨挲著她的肌膚,眼神變得迷離。韓影想移開腿,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住了。
  暗金色的浪濤一波波輕拍海灘,用低沉的嗓音訴說億萬年也不疲倦的情思,海天間變幻莫測的光影令韓影如痴如醉。男子俯過身子,尋找她嬌艷欲滴的芳脣。韓影仍然沉浸在對美景的感動中,對這突如其來的親吻沒緩過神,她怔了一下,覺得沒有推卻的必要,便安靜地承受下來。男子的舌頭伸進她口裡,靈活地攪動,韓影並未因此意亂神迷,她睜著眼睛,沒做出任何反應。這一吻終於令她大徹大悟:她不愛那個男人。儘管她一直誘使自己接受他(這點她並不清楚),但她欺騙不了自己。
  男子攤開手掌,掌心臥著一枚鑽戒。嫁給我,他凝視著韓影的雙眸說。韓影沉默著,與他對視了幾秒鐘,然後堅定地搖頭說,對不起。男子臉上期待的表情頓時凝固,你說什麼?韓影低下頭,又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男子握緊拳頭,指甲嵌入了肉裡,為什麼?他歇斯底裡地大喊,我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這個世界,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沒有我們去不了的地方!你為什麼不答應我?他抓住韓影的雙肩猛烈地搖晃,韓影疼得皺起了眉頭,她被對方神經質的表情嚇壞了,他面部扭曲,森厲可怖,完全失去平日的翩翩風度。
  “知道誰是這世界的主宰?誰握著人類的生殺大權?你以為是美利堅總統,或者不列顛的女皇?不,是我!我才是世界的王!懂嗎?我要你的容顏永遠嬌美如花,你的皮膚永遠充滿活力,我要你再也不必害怕死亡!”男子幾近瘋狂地嘶吼,露出嘴裡閃著白光的利齒,象極了一頭月圓之夜的野狼!
  韓影的瞳孔因恐懼而收縮,她想逃離,但天地悠悠,何處可逃?男子的獠牙咬在她脖子上,她只覺一陣暈眩,便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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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這裡,韓影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已經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用手捂住她的嘴,說:“別說了,別再說了……無論你變成什麼,我還是一樣地……愛你!”這是我第一次對她說出“愛”字,她澄澈的雙眼泛起了薄霧,嘴脣微微顫抖,掉轉頭去,拿手背迅速抹了一下眼睛,看得出她在竭力忍住眼淚。
  “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從我變成……變成吸血鬼那天開始,我就不再是我了。”她很艱難地說出“吸血鬼”三個字,那厭惡的表情好象吞了只蒼蠅一樣,“方,我們屬於兩個世界,你明白嗎?”
  哈哈哈,我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這真是老天爺開的一個最無聊的玩笑!你認輸了?向他低頭了?吸血鬼怎麼了,誰規定吸血鬼不能有愛情?嫌棄我的話,把我也變成吸血鬼呀!反正做人也沒什麼意思,一樣有那麼多痛苦,還不如變鬼好了,那樣至少能和你在一起!”我心中充滿了無處發泄的激憤,惡狠狠地說。
  韓影驚惶地看著我,“你瘋了嗎?你可知道我的感受?一個吸血鬼的感受!你永遠不可能知道!我活著,就要不斷奪取無辜人的生命,我活在世上一天,就意味著有人要為此付出一生的生命!”
  我想起那位死去的老者,心裡一寒。
  韓影好象已猜到我的心思,她咬了咬毫無血色的嘴脣,又繼續訴說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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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一片荒涼,猶如渾沌初開,韓影發現自己渾身赤裸,一絲不掛地在空中飛翔,象個天使。地面越來越開闊,巨大的恐龍在草原漫步,這不是白堊紀嗎?開始韓影有些不信,但當一頭翼龍展開十幾米的巨翼從身邊滑翔而過時,她證實了自己的判斷。體內的血液以驚人的速度奔流不止,她有股一直向前衝的慾望。不一會,草原消失,無邊無際的白茫茫的冰川取而代之,冰川盡頭,成群結隊的長毛象在森林邊緣躇躇而行,劍齒虎瞪著饑餓的眼睛尋找下一個獵物……韓影仰起頭,碧藍的天空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風從身邊掠過,消失在遠處。她感覺自己就象風一樣自由。
  底下,披著獸皮和樹葉的原始人圍著陷井裡的野獸,爭先恐後地投出手中的石塊……再往前,衣不遮體的奴隸們把重達數噸的巨石運往搭在沙漠中的高台,旁邊的金字塔已初具規模……正在韓影想多看一眼奴隸們使用什麼器具運送巨石時,時光已飛逝到蒙古大草原,成吉思汗剽悍的騎兵在奮勇地追趕潰不成軍的敵人……向前,繼續象前,赤身裸體的難民排成長隊,面無表情地行向納粹集中營的毒氣室;遠處,焚屍爐高聳的煙囪排放著滾滾黑煙……
  皮膚上涼涼的,有水滴沾上,下雨了嗎?韓影睜開眼,看見一滴殷紅的雨從頂上墜落,雨怎麼會是紅的呢?那不是雨,是血,是那男子的血!他伸著一根手指,指尖滴滴答答地淌著血,滴在韓影的頸部。見韓影醒來,他露齒一笑,笑容裡有說不出的得意,“你的體內流著我的血,我們已溶為一體,誰也無法分開我們!我使你獲得了永生,該怎麼答謝我?”
  韓影吃了一驚,摸摸自己頸部,沒有疼痛,被他咬過的傷口已不復存在。難道……她不敢再想,多想一分鐘就可能瘋狂。“哈哈哈,很快你就會明白,做吸血鬼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男子笑道。
  不!韓影用盡全力大喊一聲,一巴掌扇在男子臉上,然後站起身,跌跌撞撞的向前跑去。男子錯諤了一下,隨即狂笑不已,“你離不開我的,跑吧,跑再遠你還是一樣會回到我身邊的……”
  韓影對他的話充耳不聞,才跑了幾步,身後的男子已成了個黑點,她不清楚自己奔跑的速度怎麼會變得如此神速,但已無暇多想,她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這個魔鬼,離得越遠越好……
  韓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顆心仍在砰砰亂跳。稍稍平靜一點,她到鏡子前整理被海風吹亂的頭髮,卻被鏡中的影像嚇了一跳:只見自己的臉白得出奇,簡直與那男子無異!她驚呆了,那不敢觸碰的可怕念頭又在噬咬其破碎的心。她不敢再看鏡子,手忙腳亂地往臉上抹上一些胭脂,便抱著被子哭泣不已。
  次日,她發現了一件怪事:周圍人的行動變得慢吞吞的,一舉一動都象在播慢鏡頭,這使她不得不刻意減緩自己的動作,以免驚世駭俗;另外,她面對精美的食物卻沒一點進食的慾望,不吃不喝也不覺饑渴。這種種怪現象令她明白一個事實:她已經不是常人,這個自小生活的世界已跟她徹底決裂,她成了人類社會的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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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人群中行走是件痛苦的事,因為她清晰地看見人們血管裡流動的血液,鼻子聞到鮮血的芬芳,她的體內翻涌著上前汲取的渴望,這渴望如此強烈,令她無法抗拒。於是她不敢上街,不敢見人,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跟那可怕的慾望做著艱苦卓絕的抗爭。
  短短幾天,她瘦得皮包骨頭,父母擔心地敲她的房門,“阿影,開門呀,你把自己鎖在裡頭幹什麼?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嗅到門縫裡飄進的人血的腥香,不敢開門,怕自己會失去理智,她不能讓親愛的父母成為那惡毒慾望的犧牲品,絕不!在父母破門而入前,她從窗口縱身躍出,如一隻美麗的蝴蝶從十二層高樓翩翩飄落。
  蝴蝶飛不過滄海。
  她以為從樓上跳下可以一死了之,可是不成。她的身體在夜風中輕盈地飛翔,夢裡的情景變成了現實!吸血鬼是不會死的,受再重的傷害也不會死,除非它放棄吸血。
  當韓影躺在一處廢棄的工地裡奄奄一息時,那男子幽靈般出現了,他還帶來一個人,一個快要死的人。他把那人送到韓影面前,命令她吸那人的血,韓影無力地看了他一眼,緊閉雙脣。
  “你以為自己有多聖潔?別忘了,你已經是吸血鬼,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男子冷笑一聲,將那人的喉嚨乾脆利落地撕開,然後抓住韓影的下巴,將那人咽喉裡涌出的熱血灌入她的嘴裡。
  韓影想嘔吐,但血一到嘴裡,她便再無力抵抗,那是無法形容的魅惑,勝過天下所有的美酒。她即將枯萎的生命原野宛如降了一場甘霖,萬物復甦,樹木欣欣向榮,花兒奼紫嫣紅,細胞重新恢復活性,心臟跳動強而有力。她禁不住呻吟,身體在為新生歡騰,靈魂卻為沉淪憎恨。
  男子撫摸著她的秀髮,嘴角掛著詭異的笑,“這個世界除了我,不再有你的同類。只有我了解你,接納你,你不能離開我,否則你將永遠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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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韓影成了吸血鬼的俘虜,好長一段時間,世界在她眼裡就象一部黑白默片,沒有色彩,沒有聲音,生活中只剩下絕望,無窮盡的絕望。
  她穿著黑色皮裝和長筒靴,行屍走肉般跟著吸血鬼在夜間出沒。吸血鬼在各種高級娛樂場所流連,耐心地尋找獵物,他下手的對象是美貌女子和有錢的闊佬,他認為他們的血液比普通人高貴,不會玷污其身上的貴族血統。對待女子,他用迷人的外表與令人陶醉的紳士風度誘惑對方,在得到她們的肉體後再吸盡其最後一滴血。對付男人則簡單得多,在他們離開人群時趁機下手,再強壯的男人,到了吸血鬼手裡也跟初生嬰兒差不多,毫無反抗之力。
  吸血鬼感興趣的獵物還包括名人,不過他一般不對名人下手,因為名人使世界變得豐富多彩,他們創造的藝術、音樂、文學……可以讓他好好享受,這樣一來他永恆的生命才不會單調。但這不意味著他們就能逃過一劫,對那些江郎才盡,逐漸變得默默無聞的名人,他還是會好不猶豫地將他們幹掉,因為這些人的死不會引起太大震動。他認為優秀人物的血液中含有一種特性,可以使他保持活力。每當他象個美食家一樣津津有味地向韓影描述人血口味的區別時,韓影都噁心得要吐。可是她無法拒絕吸食人血,就象吸毒的人戒不掉毒癮,每吸一次血,她的負罪感和對自身的憎惡就加深一分,隨著時光流逝,她在痛苦的泥沼裡越陷越深。
  吸血鬼不止一次向她提出做愛的要求,都被她拒絕了,他並未因此而生氣,他把這看做一件挑戰,對任何挑戰他都充滿興趣,他有的是時間,相信總有一天韓影會臣服於他的腳下。
  韓影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生活,她覺得必須擺脫吸血鬼,為了迷惑他,她開始強顏歡笑,裝做天真地問他,我們真的不會死嗎?吸血鬼得意地說,不錯,我們不會得病,不會衰老,我們身體的傷口可以迅速愈合,除非,他停頓了一下,低聲說,除非用利器刺入心臟,才能奪取我們的生命。得到如此重大的情報,韓影興奮不已,表面卻裝做若無其事。吸血鬼離開後,一個計劃在她心裡形成了,逃跑是沒用的,無論她逃到哪裡,吸血鬼都能找到她,要脫離他的控制,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在世間消失!
  吸血鬼到了夜間才來找她,白天則不知所蹤,她知道吸血鬼的力量在陽光下會削弱,白晝他一定躲在某地睡覺。她不知道他的居所在哪裡,想要接近他,除了獻出自己的身體,別無他法。這樣做雖然困難,但哀大莫過於心死,與那無比深沉的悲哀相比,貞操又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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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當天邊露出一線曙光,吸血鬼照例準備離開時,韓影拉住了他,“帶我去你的地方好嗎?我很寂寞。”吸血鬼驚喜地望著她,眼中射出亮光,他想自己的努力終於結出果實了。
  吸血鬼住在一個巨大的地下墓穴裡,不知是古代哪位王公豪族的墳墓,四壁雕著精美的圖案,吸血鬼自豪地說,那都是他的傑作。韓影不得不承認,他有出色的藝術細胞,如果投身文藝界,很可能成為一位譽滿全球的藝術家。
  吸血鬼長久地愛撫她,他的動作時而溫柔,時而粗暴,他相信沒有女人能夠抗拒他,這點自信來源於過往無數次的實踐。他進入她的體內,一次次地衝擊,韓影一邊祈求這場暴風雨早點過去,一邊強迫自己裝出歡娛的表情。
  得到滿足後,吸血鬼帶著笑容沉沉睡去,韓影穿上衣服,拿出藏好的匕首。她望著吸血鬼沉睡的面容,這毀了她一生,帶給她無限痛苦的魔鬼,心中的仇恨如一座熊熊燃燒的火山。她深吸了口氣,舉起閃著寒光的匕首,向他的心口狠狠刺下……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驚得韓影連連後退,吸血鬼跳起來,胸口插著直沒至柄的匕首,鮮血奔涌而出,染得他遍身都是。“你……你為什麼……殺我?”他象個惡鬼,步步逼近,眼中的憤怒似乎要將韓影撕成碎片。
  韓影從最初的驚駭中擺脫出來,心想無非是個死,死對她來說並沒那麼可怕,這樣一想便無所畏懼了,她迎著他凶惡的目光,大聲喊道:“我為什麼殺你?你真是愚蠢到無可救藥了,我恨你!你這魔鬼、怪物,你奪走了我的親人,我的一切,讓我生不如死,我好恨你!你去死吧!”
  吸血鬼驚諤地停住腳步,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怎麼會這樣?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啊,我讓你擺脫生老病死,讓你青春永駐,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嗎?你怎麼可以恩將仇報?”
  “讓你的愛見鬼去吧!你從來不顧他人的感受,貪得無厭,只知道占有,憑你也配提愛這個字?”韓影反脣相譏。
  吸血鬼一張臉因為生氣顯得更加白了,他冷冷一笑,“我能夠創造你,也有能力毀滅你!”用手握住胸口的匕首,緩緩拔出,他前胸的血不知何時已經止住,傷口也神奇的愈合了。
  韓影象被雷電擊中,面如死灰。他欺騙了她!插入心臟的匕首根本殺不了他。她嘆息一聲,低下頭道:“殺了我吧。”
  吸血鬼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臉上的表情極為複雜,似乎內心在做著激烈的鬥爭。終於他獰笑道:“好,那我就成全你!”向她走了過來。
  韓影腦中掠過父母殷殷含情的眼神,一陣酸楚襲來,她望了一眼如死神般逼近的吸血鬼,閉上了雙眼,內心竟沒來由的有一絲快樂。
  頸部傳來劇烈的刺痛,沉重的黑暗猛地砸在她頭上,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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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昏迷了多久,仿佛過了幾個世紀,韓影醒來了。她不知道吸血鬼為什麼不殺她,是良心發現,或者想讓她繼續承受活著的痛苦?她不知道。對自己的劫後餘生,她沒感到一點快樂。環顧墓室,空寂無聲,至少有一點令她欣慰,吸血鬼不見了,他從她的空氣中消失了。
  生存是人的本能,儘管活著對韓影來說是如此艱難。
  她找到一個折衷點的辦法:扮成病人呆在醫院裡,吸食那些患了絕症,瀕臨死亡的病人的血來維持生命。我在那天夜裡看見的老者也是患了心臟病,不出兩三天就會死的。使身體表現出某種病變騙過醫生的眼睛,對吸血鬼而言是很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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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講完了。我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我吶吶問:“不能吸死人的血嗎?”她搖頭,黯然道:“只能是活人……雖然他們快死了,但我怎能因此就原諒自己?遇見你之前,我一直處在生與死的矛盾中,我想活下去,但要以別人的犧牲換來我生命的延續,那實在太殘忍,我可以那麼自私嗎?但……”她望著我,眸中的深情如潮水將我淹沒,“為什麼讓我遇見你呢?”我一陣心酸,差點掉淚。
  “方,和你一起的日子,白天我象天使一樣快樂,到了夜晚,又象在煉獄中煎熬,我一早知道是沒結果的,本該把所有的苦留給自己,但我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我沒法不想你,沒法不去見你……”說到這裡,她淚流滿面,“我多麼不想你受到傷害啊,但我還是傷害了你!我真是個魔鬼!”
  我再也忍不住,張開雙臂,將她擁入懷裡,我該如何表達我的愛?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只能任由愛瘋狂生長,蔓延到每個角落,撐得一顆心滿滿的,幾乎爆炸。韓影靠在我肩頭,深深地凝視著我,似乎要將我的影像永遠攝入眼中,“打算一直瞞著你,直到離開你。可惜,你還是知道了真相,不過那也好,我終於可以解脫,不用再受折磨了。”
  我心頭一震,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一低頭,只見她的表情異常平靜,看不到一點悲傷。我的心卻顫抖起來,“你不能死的!否則我不會原諒你!知道嗎?”
  “我不會去死,你別擔心。”她把身子更深地縮進我懷裡,“抱緊我好嗎?”我依言用力地抱緊她。她閉上雙眼,愜意地吐了口氣,說:“方,你的懷抱好暖和,呆在你懷裡,好象冬天永遠都不會來臨。”我說不出話,密密麻麻的憐愛把心包裹得象個蠶繭,只能把雙脣緊緊地覆蓋在她的額頭,淚水卻掙脫我多年的束縛,與她的溶為一體……
  入夜,韓影抬起頭,對我說:“方,我走了,去找一個沒有黑夜,沒有冰雪的世界,你跟我一起嗎?”我伸手拉住她,堅定地說:“我和你一起!”她微微一笑,低首吻我的脖子,我感到頸部一絲細微的疼痛,象蚊子叮咬似的。我閉上眼,心裡滿是歡喜,帶我走吧,帶我走吧,我們永遠不分離……
  我們牽著手,向林蔭道的盡頭跑去,越跑越快,直到身體騰空而起,撲面而來的是旭日的萬道光芒,我們渾身被明亮的光熱包圍,突破北極冰川般的雲層,是壯麗的天空世界,浩瀚無邊,不再有寒冷,不再有黑暗……
  天邊的第一線曙光射到我眼皮上,我睜開眼,身子依然保持原來的坐姿,身邊卻空無一人。韓影走了,她終於走了,我知道她這一走,永遠也不可能回來了,不是說好一起去那沒有黑夜與冰雪的新世界嗎,為什麼拋下我一個人?心裡感覺不到悲哀,仿佛身體內有個巨大的黑洞,把一切情緒都吸入其中,只留下一片空虛的荒漠。眼前的一切都退至無窮遠處,只有韓影那安詳的睡容無比清晰地占據我的視野。什麼都看不到,只剩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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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說時間是治療傷心最好的藥方,我一直努力使自己相信這種說法,不然的話就無法重新生活,但時間真的有那麼大的魔力嗎?
  生命中最深的愛只有一次,有的人終其一生也體驗不到,有的人得到了又失去,我知道將來我會結婚生子,象正常人一樣生活,但我那顆碎過的心雖東拼西湊,卻不再完整,很大部分的碎片已被韓影帶走,再也找不回了。
  從此養成在夕陽下散步的習慣,當我靜靜眺望遠方的落日,就好象見到韓影的面容在天邊閃現,她的一顰一笑,都那麼真切,仿似近在眼前。我知道,她的容顏將日復一日地被我的思念溫習,變得越來越清晰,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腦海中浮現的最後一副影像,一定是她睡在我懷裡如睡美人般的模樣,這是我唯一可以確定的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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