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街上,夕陽如血,昏昏的要哭的感覺。風慵懶地吹過來,孤獨地和地上的枯葉跳著古怪的舞蹈。我周圍的路上人不多,一個個頂著毫無表情的面具悻悻地走著。我叼著煙,也是其中之一。
我象狐狸那麼多疑,而且敏感。所以我發現她跟在我後面,遠遠地跟著。很不起眼,但是我知道。似乎有一種感覺在告訴我,她跟著我,那就象從她那裡發出的什麼東西觸及了我的背,我的肌膚真切地感受到這種奇怪而壓抑的感覺。
我轉過街口,守侯在陰影裡。然後在她轉過來時突然出現,堵在她身前。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不能確認這感覺,可能那只是巧合,我本不可能如此,一時間我感覺自己瘋了。我竟這麼幹了,很唐突是麼?我對自己說。
她好象吃了一驚,慌忙收住了腳步。她的鼻尖幾乎撞到我的胸膛上,手裡的東西“啪”掉在地上。“啊”,她驚叫了一聲,不過這聲音更象受傷後的呻吟。我把吸了一半的煙頭扔了,將那物事撿了起來。我很恐怖地發現那是一個娃娃,穿著綠色連袖裙子,白色襯衣。很舊,不過收拾得很乾淨。那娃娃居然沒有頭,在那本應該是腦袋的地方只有幾根布絮耷拉著。
我遲疑了一下,交還了給她。那是個高挑的女孩,最漂亮的是她一頭的長髮,長可及腰,臉低垂著,隱沒在萬千的發絲裡看不真切。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皮膚很白。她默然不語地接過娃娃,緊緊地抱在懷裡,就這樣在我面前站著,低著頭,抱著娃娃。她的穿著和那個布娃娃有很多一樣,這讓我古怪地想起她沒有頭時候的感覺。那種被刺觸的感覺現在到了我的臉上,胸口,甚至眼睛裡。而她並沒有抬起頭來,在之前的五秒鐘裡她一直是沉默著。象一幅悲哀的油畫。
天色已經開始暗了下去,陽光的快樂正在被夜一點點地謀殺。
我繼續走著,在這小巷子裡,兩面的高高墻裡是廢敗的廠房。背對著落日,我一步步地踩著自己的影子。周圍已經沒有人,她還是在我後面,不緊不慢地走。腳步聲和我出奇地一致,就象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活動一般。她讓我感覺害怕,她許是瘋子,或是神經質的女孩。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關於她沒有頭的幻想,這使我打了個寒噤,她還在我後面。我的心中越來越壓抑,就象感覺到有什麼事會發生一般。那種感覺終於迫使我再次停下腳步,我轉身,那鋒芒灼痛了我,我注視著她,如果可以我會用眼光去把她趕走。這次她沒有停下來,而是徑直地走向我,風吹過來,她和那娃娃的裙子在風中飛舞,墨綠上的白色顯得非常的刺目,她的發絲被吹開了,一張天真茫然,而不失可愛的臉。我分明看見那晶瑩瞳仁裡濃厚的鬼氣,象書裡寫過的感覺,而我沒有動,在這寒氣背後,我驀然有了一種熟悉的感覺。那甚至是一種感動得要哭的情結。
“太陽走了,我來了。”她說。
那是她吧!我和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第幾任的女朋友說了再見,她揮揮手沒有一點流連的樣子,象徐志摩詩裡的灑脫,可惜我做不到。
那是種悲哀,習慣性流產般的悲哀,很猛,但是時間不長。
我終於討厭這感覺,我一個人住。窮極無聊的日子裡,我將自己關在小屋子裡,享受寂寞的甘美。在那間閉塞的小屋,我的怨念便是開了閘的洪水開始釋放,慢慢將自己淹沒。我放肆地試圖召喚所有的神,鬼抑或是惡魔,只為排遣這粘淤的悲哀,象給自己的悼歌。
我把她召喚來了。於是她來了,在夢裡。她只在夢裡出現,那是唯一一個眷顧我的影子,我一直認為這是我自戀的體現,如同水仙迷戀自己的影子一般,可我錯了,我對自己都很殘忍,而她不是,那不是我。
她很溫和,她可以整個晚上聽我在夢裡對她絮絮叨叨地囉嗦,那很不公平,不是嗎?我在睡覺而她在傾聽。她微笑著不發一言,從沒有聽到她說過任何話。但我發誓我可以將我最吝嗇的話對她說,當然這是因為在夢裡,我可以不再負累自己的感情。
在她面前我不用偽裝,我象我自己。而她喜歡這樣看著我,我不再疲累,不再憂鬱,她喜歡看真實的我而絕對不是美麗的謊言,哪怕是我的錯誤我的缺陷。在夢裡我沒有固體的形象,我只是一個靈體,我不用在乎我的外在,她只是“她”,我同樣不知道她的相貌,她的樣子,甚至她的聲音。可世界上任何美女都不會讓我有這麼美好的感覺。
我很安慰她的陪伴,只是在早上看見陽光時會有隱隱地痛楚。我記得昨天夢裡我的一句話:如果白天能夠見你,就好了。她似乎是笑了,我沒有看到她笑,更沒有聽見任何笑聲。我感覺她笑了,很真實。
所以她來了。她的手輕觸著我的臉,風中的長髮拂過我的脣,她周身散髮著淡淡哀怨的味道。日頭已經完全落了下去,月亮卻還沒有上來。我就這樣在無人的小巷子裡站著,她站在我面前,看著我,還有懷中的沒有頭的娃娃。“你……?”我終於打破了寂靜。“如你所言,我來了。”她的語氣很平靜,那隻讓我激動。
她曾經是個單純而文靜的女孩,在那個時代裡,那個瘋狂的時代裡。她有自己非常喜歡的男孩子,威猛魁梧,氣宇軒昂。他非常喜歡她,他們是同學。當那風暴開始前,他們時常在一起,她喜歡抱著她心愛的娃娃,在她家寧靜的小洋樓裡依偎在他的懷裡,他會撫摩她的頭髮,甚至會吻吻她的臉頰。那時候她就會陶醉在他充滿雄性氣味的胳臂裡。
然而她是資本家的後裔,他是革命者的子孫。在風暴開始後他們的小舟便麵臨著巨大的災難。他們還是天天見面,那隻加速了他們間的隔閡。在班裡他是紅極一時的幹部,而她是人人憎惡的黑崽子。
他在感情和前途的天平上選擇了後者。那天,他帶著一幫學生來抄她的家。一個紅衛兵將從她手中奪去的娃娃給了他,他看了看在墻角哭泣的她。她哀哀乞求的目光,他憂鬱了一下,小將們都注視著他,他們知道他和她的事。他將娃娃使勁一扯,娃娃的頭掉了下來,而她當場就昏了過去。她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娃娃並不是最讓她心痛的。他們完了,她知道。不久她就病倒了,直到死她都沒有再說話。她死後,那個被斬首的娃娃也奇怪的不見了,再也沒有人看到過它。
“但我沒有離開這裡,我始終在這裡徘徊,直到你召喚我。”這位憂傷的地縛靈幽幽地說。她沒有任何憂傷的表情。我再次仔細端詳她,因為我說不出任何話來。她真真切切的,我絲毫沒有感覺她和我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她是鬼?這似乎太不可能了。她又笑了,她的臉還是沒有任何表情,那依舊是我的感覺。不同的是,這次我可以聽到笑聲。“你以為我是誰?”我忽然想到,她口中所說的那神秘消失的娃娃,為什麼她總是面無表情而我能知道她笑?為什麼她將娃娃緊緊抱著不見陽光?她是那個悲慘的娃娃,那面前的女孩是誰?
“應該告訴你,你本不該見到我,你的靈告訴我你心中有死般的頹廢。這對你並沒有什麼好處,你別逃避這生活。因為你的逃避和自尊會讓你一事無成。當然,我不是要對你說這些話的,這些年來我已經擺脫了我自己的怨念,我不會再被自己所束縛,被這個娃娃所束縛,我想我要回到來的地方去了。”
她停了一下,“你有很好的感悟力和想象理解,而且你的怨念太大,所以你才能將我召喚。這麼些年你是第一個和我如此接近的生命。我很高興和你的這些日子。”我沉默,我似乎知道她接下來的話了。我將再沒有逃避和釋放的空間了,我依然沉默,看著她的眼睛。“我將不會再見你。”她終於說出了這句話,我繼續迷茫地看著她的眼。
她沉默著,然後她抱住了我。“好好活著,我會看著你,別讓我難過。”我似乎剛剛知道她在說什麼一樣,我的眼淚掉了下來。這帶走我聚積很久的憤怒很哀傷,還有些別的什麼在裡面。我也抱住了她,緊緊的。將她和那個娃娃,一起擁在懷裡。在月亮照亮整個黑夜的時候,我們相擁在這樣一條寂靜的巷子。什麼話都沒有,什麼事都不想,我就這樣緊緊擁著,不知道過了多久。
娃娃“啪”一聲,又落在了地上,從我們身體之間掉落。我感覺她眼中的那種感覺在迅速消失,她的眼睛迷夢般睜著。
我知道她在離去。我放開了她,拿起腳下的娃娃。走出了巷子,靠在巷口的陰影裡。不久,一個驚惶的女孩匆匆從裡面跑出來,她看了我一眼,跑遠了。
我走上回家的路,在漫天的燈火中我無聲地走。突然間,娃娃在我手中碎裂,在我尚未反應之前,它已經消失了。只留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