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騰的沸水裏,有許多食品,血淋淋的東西往往被燙得赤白。然而,有一種東西是永遠不會被火鍋殺去本色的,那就是人肉。
--題記 (1) 70年代,冬天,大年三十,南方小鎮。 龍溪鎮的大年夜,路上冷冷清清的,沒有人會願意出街了,風呼呼地刮著。家家戶戶都在家中圍爐--吃火鍋。
"死嬰仔,你這個夭壽死嬰仔!"藍姨聲嘶力竭地痛斥著,她狠狠地揪著小菊的耳朵,"你是打算讓老娘開你的'正'啊!說著,朝小菊狠狠地去了一巴掌。小菊臉一側,出現了一個紅紅的巴掌印,像血升騰的造化。她沒有啜泣也並未放聲大哭,她仍舊低著頭念念叨叨:"洗乾淨!洗乾淨!洗不乾淨會拉肚子的!"藍姨見她低頭絮叨,更是大怒:"死嬰仔,你少輕聲輕氣地咒我!"她顯然是心裏發虛了,但話鋒一轉,繼續嚷叫:"這回給我抓住了吧,死嬰仔!看來上回也是你幹的好事,你這個小毛賊。居然敢動我的進口沐浴露,還用了那麼多!你看我不告訴你爹去,看我不讓他把你打個半死!"於是朝小菊去了一腳,踢在她的小腹上。便悻悻地走出後院的柴草房--這是小菊的家,她在這裏自己呆著,吃睡學,全在這兒了--小菊仍然在那裏念叨:"吃東西要洗乾淨,不乾淨的東西吃了會拉肚子……"藍姨又轉頭回來,張開那雙金銀相依的"玉手",兇暴地一把將小菊的頭髮扯起來,大吼道:"死嬰仔,你別在背地裏咒老娘。要?,老娘把你宰了把肉切下來扔進火鍋裏拿去當羊肉涮!"小菊還是沒有理會藍姨的痛斥"警告",依然低著頭絮叨。藍姨見自討沒趣,便扔下這最後一句"警告",轉頭走遠了--過除夕去了。小菊臉上方有的平靜消失了,她豁地狂搓著手,咆哮道:"真髒,髒死了。拉肚子,不乾淨的東西吃了要拉肚子!"她像個歇斯底里的瘋子,把自己的頭髮扯得亂七八糟,用力地扯,她大嚷:"髒啊髒死了!真髒的進口貨。害人精!"她的兩眼瞪得大大的,像要把人吞了一樣。眉宇間流露出一種寒冷而火爆的氣息,叫人不禁顫慄。大年夜,小菊在這間相容自己的衣食住的柴草房裏咆哮如雷--是沒有人會知道的,她在這個家庭裏已經像一粒粉塵了--也許不會是個粉塵,她只受到一個人的關注,藍姨,對她這顆粉塵很在意也很厭惡,恨不得這顆微不足道的粉塵快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小菊繼續發瘋嚷叫,突然把手舉了起來,用舌頭舔啊舔啊,她說:"這樣才乾淨!"然後張開嘴,露出牙,把手伸進嘴裏,用牙狠狠地撕咬著,血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一塊肉從她嘴裏掉了出來,她說:"只有害人精才會拉肚子!"
這會兒,楊家的廳堂裏熱氣騰騰地,甚是溫暖。一家人有說有笑,藍姨夾了塊肉給她的兒子,笑盈盈地說:"乖兒子,快吃啊。這肉鮮著呢!"那個小男孩也顯得挺開心,滿臉的笑容燦爛極了。像個小太陽似的,照著小兜兜裏的飽飽的紅包。他張開嘴,咬了一口便噎了出來,"好腥啊!臭臭的!"他的臉瞬間愁成了一團烏雲。藍姨斜眼看了楊法一眼,有點害怕,但馬上拍著小成的背,"吐出來吐出來。""加點薑就不腥了。"不知何處冒出一聲淒涼的勸告。藍姨害怕丈夫罵她的兒子,便附和了幾句:"下姜下薑。"於是去了廚房,切薑。可半晌也沒出來,小成跑了進去,看見藍姨舉著大菜刀,在切自己的手。他嚇暈了。
第二天,楊法在自己的家裏的柴草房裏又發現了一具屍體,是她女兒小菊的。她的頭髮散亂著,一隻手含在嘴裏,嘴角周圍有許多凝固的血?。小成躲在他的身後,"爸,姐姐怎麼了?"楊法說:"小成,別看。"沈默一會兒,又說:"小成,我們去漳州吧!"小成兩眼睜得大大的看著眼前的那具屍體,點點頭。
(2)
90年代末,冬天,大年三十,南方小城。
漳州城的大年夜,路上照樣那麼冷冷清清的,沒有人會願意出街了--一是怕冷,二是怕鬼。風刮過來,整條街似乎只剩阿木一個人了。他拼命地踩著腳踏,往"家"裏趕--他的爸爸在去年的大年夜死了,這使他在過去的一年中過得很壓抑,直到他認識了朵朵--他每每想到這裏,就感覺到一種慰籍,一種無與倫比的溫暖。他不知道朵朵究竟該如何形容:是純真還是賢惠?她喜歡咬手指頭,而在冬天裏又總喜歡做那麼一鍋熱騰騰的火鍋給自己吃--就像現在,阿木趕著回去吃他心愛的朵朵為他準備的那一鍋溫暖的湯。街面上有一個未熄的煙頭,阿木駕著車從上面劃過,那煙頭被輪子壓得冒出了幾星火花。
"朵朵,我回來啦!"
"哦,等你好久了,快吃火鍋吧。"朵朵放下手中的油漆桶和刷子,"我剛剛刷牆呢。漆成紅色的,新年喜慶。""不錯。"阿木應了一句,朵朵做的任何事情都是讓他讚賞的,他認?:朵朵是有品味的女孩。
阿木和朵朵坐在小餐桌的兩邊,圍著大大的火鍋。"好香!"是阿木當時的感慨。
朵朵捧出了幾盤火鍋料:豬肉、牛肉、羊肉,還有一盤有些腥味的肉,不知名的。阿木對朵朵做的東西很放心,他知道那東西肯定是好東西,他不加追問。
那些肉很快在沸水成變成了赤白,朵朵夾了許多在阿木碗裏,說:"快吃啊,鮮著呢。"阿木心花怒放,很是高興。他用筷子挖挖碗裏的東西,發現了一塊鮮紅的肉,"朵朵,這塊還沒熟呢。"說著夾在眼前揚了揚。"那塊是人肉,不用煮就能吃啊!"阿木的臉煞地青了起來,朵朵盯著他老久,"開玩笑的啦~!"
"呵呵。"阿木笑了兩聲,伸出手去刮了刮朵朵的小鼻子,"小鬼頭!""你怎麼知道我是鬼啊?"朵朵眨了眨眼睛,說。
阿木猜想她又在開玩笑,說了聲:"少耍我!"於是低下頭去吃那塊肉。"有點腥啊,朵朵。""是嗎?那加塊薑吧。去去騷味。"朵朵於是走進廚房。
阿木頓時感到一股發燒的難忍的熱,好像整個人陷到火鍋裏被沸水翻覆滾煮一樣。他脫去了毛衣,還是熱,於是抑制不住地拿起空調遙控器,按下開關,冷氣從空調裏冒了出來。他躺到了沙發上,閉上眼睛等朵朵出來一起吃。突然,他的耳邊響起了一個淒涼的聲音:"洗乾淨洗乾淨,不乾淨的東西吃了會拉肚子。害人精才會拉肚子!"阿木心中不禁咯登了一下,趕快睜開眼睛,看到牆壁上紅紅的液體一直往下流淌,經過牆壁留下一條條痕?。他嚇了一跳,沖到廚房。"朵朵!"他看到朵朵拿著菜刀一下一下地切著自己的手,一大灘血不停止地往下淌,從鞍板上流到地板上。"朵朵,你瘋啦!"阿木飛快地沖到朵朵身邊,奪過她手裏的菜刀,用力地摔了出去,菜刀於是落在了地板上,在瓷磚上打下一個窟窿,像一個深刻的牙印。
"小成,你幹嘛?我在切薑啊,要?人肉太腥了。會難吃的。"
"朵朵,你怎麼了?"
"別怕啊。不會拉肚子的。小成。乖啊!"朵朵用血肉模糊的手撫摸著阿木的頭,她說:"慢慢吃哦!"
"你到底是誰?你不是朵朵……"阿木大吼,朵朵怎麼會知道他從前的小名,他被恐懼包圍了,"你別傷害朵朵,你到底是誰?你說!"阿木喊得聲嘶力竭。
"阿木,你醒醒啊!"朵朵搖著他的身子,大聲喊。
"朵朵,我在做夢嗎?"阿木看了看眼前的一切,"你告訴我啊!"
"你是在做夢。"朵朵回答了一句,"你吃到人肉了嗎?"
"甚麼?"阿木剛松下警惕,給朵朵一言寒心,毛孔重又豎了起來。"你在幹嘛?"他望著朵朵手中的紅紅的油漆刷,"天啊!"
"我在刷牆啊,紅紅的,很好看吧?這血的顏色很鮮豔吧!"
"血?"阿木只是感到全身一陣麻弊,頭脹得快爆炸。
"是血啊,不錯吧。難道你不信嗎?這是國產的哦!不信你嘗嘗好了。"朵朵說著,自己先用舌頭舔了舔手指,又伸過來要塞進阿木嘴裏。
"你到底是誰?"阿木感覺自己像陷在火鍋中被煮的亡靈。
"小成,你忘了我是誰嗎?你的記性也太差了。我是小菊啊,你的瘋子姐姐,你同父異母的瘋子姐姐啊!"
"小菊?姐姐?你……不是死了嗎?鬼?難道你……是……鬼!!!"阿木昏了過去。
(3)
"阿木,你怎麼了?"阿木的耳畔響起了朵朵的清脆的聲音,這個時候聽來有些急切的哀傷。
"我這是在哪呢?"阿木看到了四周的白色,聞到重重的藥水味道。"在醫院。"朵朵說,"年三十晚上你騎車騎得太快了,被路上的石頭絆到,摔到路邊就昏迷了。是一個司機送你來醫院的。我那天晚上等你很久你還不回來,後來接到電話,便趕來了。"
"我睡了一個晚上?"阿木問。"現在是年初二了。"朵朵說,"你整整睡了兩天兩夜。不過還好,你終於醒了。"
過了一天,阿木就被批准出院了。他帶著朵朵回到了自己小時候玩耍的地方去了--龍溪鎮。他們一直向芽矢山奔去,到那一片灰濛濛的墓地上。阿木撥開一堆雜草,兩塊墓碑赫然顯現在眼前。上面分別刻著:慈母楊氏方藍之墓;愛女楊小菊之墓。
阿木沒有說話,只是讓朵朵跟他一起鞠了三個躬,便匆匆地離開了這座墳墓遍地的山坡,離開了這個讓他永遠記憶深刻的小鎮。在車站,阿木抱著朵朵說:"別回頭!一切過去的都好好地埋葬在地裏了。不要再想。"朵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