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止一次經過那飛揚著墨香的畫室。
紫檀色雕花屏風下面飄出縷縷仙袂,美倫美奐。依稀有清風拂過,微香裊裊,逸致卷神。
他想,那一定是位絕美如圖畫般的女子。
高潔如無瑕之玉,聖華比滿月之光。水袖流雲籠罩,羅襪不沾凡塵。
但,他從未想過要走去屏風後面。儘管,他每日頻繁的經過此地。
他自覺粗鄙淺薄。
他怕打擾畫室裡仙境般的靜謐,和那應是做為模特的女子的嬌怯神情。
他甚至感覺,自己這樣的時時掛念她,都是對她的在某種意義上的褻瀆。
呵,我,只不過是一個卑微的,打掃庭院的,僕人呵。他每每這樣想著,卻又不能控制的,痴痴的,思念著那屏風後面的美人。
時間如水,匆匆逝。
夏已過;秋,亦將深。
他仍然每日從畫室外面匆匆走過。
那屏風後的女子依然如故,長裙緲緲,渾白似月。
風起。
夜裡他感覺到陣陣涼意,他的小屋子的燭火將要燃盡。他忽而想到,那女子,她每日的輕紗披裹,她,不冷的麼?不冷的麼?他望著那忽明忽暗的燭光,他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擔憂,他匆匆拿起長衣奔向畫室。
未已,剛至庭院角門,旋而思及:呵,我,竟然這樣的傻呵,那女子夜晚時候又如何能仍在畫室中呢。他拍了拍自己的額,停住腳步,無比自歉的又深情款款的向畫室的方向望了一望。
這一望,令他有瞬間不知身置何處的感覺。
在那庭院中央,池塘前面,芙蓉花下,兩名女子臨風而立。一襲素衣的,長髮高高輓起,堆成優雅的美人髻,雲鬢三兩串芙蓉,花瓣兀自飄落。一青衣雙髻小童,手持軟扇侍立在側。他望向那素衣女子的裙裾,果然是日夜思念著的凌水樣的月白色!他不禁呆了,痴痴的望著她們,不走上前,也不回去。
月偏雲移。
她終於轉過頭來看向他。
明玉般的容貌。月華般的神態。
精美。婉轉。清致。盈韻。她果然如同想象般的絕塵。
他看到她秋水般的雙眸流光轉盼。
他聽到她天籟般的聲音浮在空中:夜已深,你不睡覺麼?
他卻無法成言。他低頭搓了搓自己的手,把長衣換到右手,再換回左手。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說——怎樣說我是怕你涼到了,來給你送衣服的?他的嘴脣翕動著,目光看向庭院前面的池塘,殘荷仍在,風中輕搖。
然後他終於擠出半句話:看,看看荷,還有多少。
呵呵。那女子輕輕的笑了。她說,那長衣呢,不會是要給荷葉披上去的吧?
他唯唯。他終於看向她:是,是送來,給你,禦寒的。
為什麼?
因為,我發現你一直穿這件月白色綺羅,秋涼了,你不冷嗎?
女子的眼中盈出溫柔的神色,她緩緩的移步近來。她撫著綾羅精繡的飄帶說,這麼久了,這麼久了,你是第一個真正關心我的人。她微微的頓了頓首。謝謝,謝謝你。記得,我的名字叫漆妃。我的童兒叫惜墨。
彼時,風乍起。網際論壇
漆妃的衣裙如流泉般徐徐拂過,惜墨捧過他送來的長衣奉上。
淡淡顏色的芙蓉花瓣悠然旋落,素香不絕。
他是真的痴了。
漆妃。漆妃。還有惜墨。他一直念著這兩個名字。好象要把她們刻在心裡。
待日上三竿,他方才起床。他驚訝的環視著自己的房間,他不能確切的回憶起昨夜他是如何回來的,唯記得漆妃的裙裾輕輕掠過他的身體,他的雙手,滑軟潤涼,如夢似幻。是夢嗎?這樣真切的,美麗的夢嗎?
他悵悵然立身站起,卻發現,長衣已不在。
隆冬。
小窗外白雪皚皚。火爐內紅炭融融。年期將近。天氣絕寒。風卻仍肆。
畫室已關。畫師早已返家去敘天倫。他很久都沒機會看到漆妃。他知道自己思念著她。深深的思念著。而這種思念烙在心上,已熔化進去,任再呼嘯的寒風也無法冰凍。
入夜。他獨坐於燈光下想起秋深的那夜。那綽約的神態啊,輕移蓮步的仙姿啊,翩翩飛旋的水袖啊,漆妃呵,你還冷嗎?還記得我嗎?記得我嗎?
一杯酒入喉,相思成流。愁更愁。
二杯酒下腹,相思苦度。知何處?
恍惚之間,他仿佛又觸到漆妃如水的衣裙。
轉而發覺,那,竟然,是自己的,眼淚呵。
搖頭苦笑。舉杯再續。情何似?夜枉深。
走水了!——走水了!——畫室走水了!——有人聲嘶力竭的呼喊。在寒風中如此凄厲。
他猛然驚起。衝出。看啊,畫室方向,火光冉冉。不!——他突然來自靈魂中的一聲痛喊。那墨香裊裊的畫室啊,那漆妃每日立於其中的仙境啊。他瘋狂的撲向畫室。灼人的火焰騰騰中,他卻見到了漆妃。漆妃啊漆妃!她仍然是長髮高高輓起,堆成優雅的美人髻,雲鬢三兩串芙蓉,花瓣兀自飄落。一青衣雙髻小童,手持軟扇侍立在側。網際論壇
只是,只是,漆妃,竟然是在畫圖中的!那淡淡的墨影,筆筆傳神。
那,竟然,是畫師的一幅傑作!
他在驚異的渾噩抱持住畫帛。卷起。置於象牙畫匣。懷而急出。
火掠過他的眉,他的發。在他的身上灼起連連的傷痕。他只是緊緊護住畫匣,於濃煙烈火中尋求出處。及至到得皚皚雪地,他終於支撐不得,沉沉摔倒。他的脣邊掛著欣然慰然的神情。
漆妃,是墨的別稱。《墨影疏離》,那是為時三年的絕作。畫中二女神姿飄逸,栩栩如生。愛者求之,價高不售。
他於火海中救得此畫。畫仍完整,他卻長眠。畫師於惋惜和感嘆之中,厚葬於他。然而再開畫幅,人們驚異發現,畫中高鬢女子身上,卻多了一件長衣,那件,屬於他的長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