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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水晶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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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水晶鞋

這是一個和童話不同的故事,沒有人能夠想象得了的結局。有許多時候,我在想,把童話流傳的人們,為什麼要把一個染血的故事披上溫馨浪漫的外衣,王子有可能和灰姑娘幸福地生活嗎?
  躺在我那狹窄的隔絕生死的空間中,我常常感覺到路易莎那紅潤柔軟的脣輕輕地拂過我的耳邊。“奎德,”我聽到她在叫我,她的聲音像是飄動的紗,“你聽到了嗎?奎德?原諒我沒有成為你永生的伴侶,但我已存在於你永生的記憶中。我們三人註定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所以註定我們只能存在於彼此的記憶裡。”
  是的,她存在於我的記憶中。她的絲緞般的褐色長髮,她的水晶般明澈的藍眼睛,她那飽滿可愛的脣、圓潤悅耳的聲音,以及她給予我的一切或快樂或痛苦的回憶將永恆於我的記憶之中。
  初次見到路易莎是在二百五十多年前的一個秋天,你不用問是在什麼地點,你只要知道那是一個墓園。是的,我是一個吸血鬼,吸血鬼當然時常和墓園聯繫在一起。在寧靜晴朗的月夜,我喜歡在這個死神的世界裡散步,墓園那種腐敗的死亡氣息讓我神清氣爽,偶爾也會去思考諸如“生存還是毀滅”之類的問題。多年的捕獵生活,使我的嗅覺異常靈敏。當風送來生的氣息,送來新鮮的紅色體液所散髮的迷人清香,可以想象我的興奮,這是上天賜予我的夜宵。
  隨後發生的自然是躲藏在墳墓後的我捕住了我的獵物——一個冒失的半夜闖進死神陵園女人。我的獵物恐懼地尖叫了一聲,頭垂在了一邊。我扼住了她纖細的頸,拉下她的風帽,露出我那細長尖利的牙齒。蒼白的月光灑在女人蒼白的臉上,我看到了什麼?是埃米莉嗎?我可憐的、死於非命的表妹?天,她有多像!無論是她披垂腰部的褐色秀髮、美麗的面容還是緊閉雙眼中所流露出來的憂傷。埃米莉,我的小埃米莉,我又一次傷了你嗎?
  當我顫抖地垂下手,我聽到了槍聲,聽到了男人的吼叫。在我抬起頭的時候,我的披風被火槍打了一個窟窿。我及時地放開了女孩,及時地隱入了黑暗的墓園深處。當然,我並沒有走遠。
  可能是女孩的尖叫聲引來了路人,急奔過來的是三個年輕男人。就像所有英雄救美的故事,其中一個向我開了一槍的年輕騎士和他的同伴喚醒了女孩,殷勤地提出了某種建議。女孩溫順有禮地答謝,但當遠方隱隱飄來修道院的鐘聲時,女孩慌張地看了年輕騎士一眼,迅速地逃離了墓園。年輕騎士撿起女孩遺落在地上的百合花,戀戀不捨地望著她的背影。
  我回到了我的莊園,叫醒了我的僕人。亞當,他是並不是個吸血鬼,他之所以願意跟我住在一起,除了報恩(他曾經是個苦役犯,是我解救了他),就是為了我的錢。在我成為吸血鬼之前,我曾是比利牛斯山區最富有的領主之一。而我始終沒有吸他的血,只是因為我需要他在陽光下為我辦一些事。
  亞當很快明白了我的意圖,打了個唿哨,又回去睡他的覺了。其實我早已從那女孩的服裝認出她是附近女修道院中的寄宿生,所以我希望在亞當搞清楚那女孩的身份後,我能夠再見她一面。
  當清晨第一縷晨曦降臨時,我躲進我的棺木內,在那能讓活人窒息的黑暗中,我痛苦地回憶著那個遙遠的時代,以及讓我絕望而改變生命的愛。埃米莉,我的埃米莉……我緊拽著脖子上藏有表妹畫像的項鏈,一遍又一遍地低念著。
  夜晚又悄悄地降臨。當我百無聊賴地彈著鋼琴時,亞當給我帶來了我想知道的消息。他的油滑機智,使他很容易地從守門修女、花匠等人口中探聽到一些寄宿女生的事情。那個容貌與我表妹有幾分相似女孩叫路易莎,是附近村莊裡一叫阿諾的富商和他前妻生的女兒。路易莎的母親死後,阿諾先生娶了個落魄男爵的遺孀。這個尖酸刻薄的女人帶來了她和男爵的三個嬌生慣養的女兒,進門沒到三天,就把路易莎趕進了修道院。一個月前,阿諾先生因病去世,曾經的男爵夫人厭惡鄉村生活的粗陋,利用富商的錢,在都城裡買了一幢房子,就在這天清早已帶著幾個女兒離開,路易莎也同時被帶走了。
  我相信,昨天晚上路易莎原來是在墓園向她死去的父親道別。路易莎,她叫路易莎嗎?一個天使般的女孩,天哪,差點毀在我的手上。
  那晚,我突然發現經過了四百年的血的洗禮,我的心依舊如此易感。這是我嗎?一個有著四百年吸血生涯的冷酷獵手嗎?我原以為埃米莉的死足以讓我心冷似鐵,孤獨地在黑夜的世界中永生。但埃米莉回來了,她化身為了路易莎,這樣的重逢,是不是預示著什麼?我有可能找回我的愛人嗎?
  一星期後,我來到都城。我新買的房子坐落在阿諾夫人家隔壁,以便我有機會接近路易莎。
  每當夜幕降臨後,我會徘徊在鄰家的大門前,帶著一臉的沉思,時常念念有詞地說著些什麼,就像是一個推敲著詞句的詩人。我華麗的裝束,可以說相當英俊的面容,若有所思的眼神,很容易引起經常出入大門的主人以及她的三個女兒的注意。她們在我的面前咯咯地傻笑著,搔首弄姿。但我始終沒有見到過我渴望見到的路易莎。
  有一晚,我在亞當的鼓動下,帶著我的六弦琴,在姑娘們的窗下彈奏著動聽的小夜曲,出現在陽台上的卻是主人的三個形狀各異的女兒。那個尖嘴猴腮的小女兒咯咯地笑著,低低地和她那肉球般的大姐說了句什麼,被她的大姐狠揍了一拳。“他喜歡的是我!”大姐嚷道。她的妹妹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爪子般的手指在大姐身上亂抓。於是,兩個姑娘,就在我的面前,就在陽台上打起架來。長著稀疏黃發、一臉麻子的二姐趁機趴在陽台上向忸忸怩怩地向我招手,嬌聲嬌氣地叫了我一聲,一張折成手掌大小的信箋掉在我身上。信箋上那令人作嘔的濃香差點沒把我熏倒,我逃似的跑回了我的寓所。
  關上門,亞當咯咯地在靠在窗邊亂笑,我的狼狽他當然不會錯過,我甚至懷疑他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故意讓我露醜。我向他露出我那尖利閃亮的牙齒,惡狠狠地盯著他。亞當若無其事地坐在窗台上,抱起我扔在一邊的琴,唱了一句我剛唱過的小夜曲,隨後說:“主人,你該咬死那三個小姐,而不是我。”
  “這樣污濁的血液,我就算餓死也不願嘗上一口。”我坐倒在椅子上,又開始了我的長吁短嘆,“路易莎,路易莎,你究竟躲在哪裡……”
  亞當一直坐在窗台上唱歌,直唱得我煩死,差點就想不顧後果把他解決了算了,他才告訴我一個消息,據說幾天后,國王為王子選妃,將在王宮連續三天舉行盛大的舞會,到時全城適齡的姑娘都可以參加。我當然不會相信王子會選一個一般身份的姑娘做他的妻子,這只是一個形式,所有的早已在舞會之前決定。不過我有可能因此而見到路易莎,這才是最重要的。
  舞會的那天晚上,我從睡夢中醒來,推開棺蓋,入耳的全是街頭喧鬧的人聲。打開窗戶,從樓上俯瞰,花枝招展的姑娘、奢華的馬車、穿著金邊制服的僕役絡繹不絕地從街頭經過,向王宮方向行去。這仿佛是全城所有人的一個節日,喜歡熱鬧的人們擠在街角,指指點點,對那些應邀參加舞會的外國貴人評頭論足,當然更不會放過本城的淑女名媛。
  鄰居家的門開了,我瞪大了眼睛,看著扭動著腰枝的阿諾夫人帶著她的三個女兒出來。在上馬車的時候,這三個醜態百出的姐妹還在不停地吵啊吵。一個扯著另一個的繡花腰帶,叫嚷著這是她的;另一個惡狠狠地搶著她姐姐的麻紗手絹,爭得臉紅脖子粗。“我要瘋了,我要瘋了!你們幾個蠢貨快給我住嘴!”阿諾夫人尖聲叫著,看她樣子就快暈倒了。“王子,你們的目標是王子,不要表現得像個鄉下女人……”
  圍觀的人們不停地起哄,我看到亞當也夾在中間,火上澆油地稱讚著大姐的蝴蝶結真漂亮,那位二姐的鑽石胸針應該戴在小妹妹身上才合適。最後,阿諾夫人給每個女兒一個巴掌才讓她們停手,但三個女兒仍不住口地罵罵咧咧,互相詛咒。
  直到馬車離開,我始終沒有見到路易莎。她在哪裡?為什麼在這歡樂的節日仍見不到她的影子,難道她又被送進了修道院?也許我應該進鄰居家瞧瞧。是的,我早應該如此去做,只是因為我想和路易莎正常交往,才遲遲沒有展示我的魔法。
  在夜色的掩護中,我悄悄地用魔法打開了鄰家的花園邊門。
  寂靜的庭院,寂靜的屋宇。在每一間寬敞潔淨的房間都沒有路易莎留下的痕跡。她在哪裡?難道她真的不在這裡?我問著自己,走出闃無一人的大廳,沿著來時的路,向花園邊門走去。夜風中樹輕輕地搖曳著,發出沙沙的聲響,其中似乎夾雜著低低的哽咽聲。是女孩的哭泣聲!同時我聞到那熟悉的氣息。路易莎,是路易莎!我的心怦怦地跳著,慢慢地走向聲音的出處。
  那是花園的一角,雜樹叢生。在藤蔓植物爬滿的墻角有一口殘破的井,一個衣著破爛的女孩趴在井口,她的肩膀微微地聳動著,雖然此時她沒有發出聲音,但我知道她在哭泣。
  “路易莎?”我輕輕地說。
  女孩的身子劇烈一震,驚惶地轉過頭。我知道在這黑暗的樹叢中,她看不清我。但我卻能看到她憂傷的大眼睛中滿蓄的淚水。
  “你……是誰?”
  “我?我是曾經和你見過一面的一個朋友。”我盡量使聲音柔和,“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也許你已經把我忘掉。”
  女孩站起來,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小姐,出了什麼事?是不是你的後母……”
  “先生,我沒什麼,請您離開這裡。”路易莎冷淡地說,費力地拎起一桶水,踉蹌地向屋子方向走去。
  “小姐,告訴我你離開家鄉後的境遇,我想幫你。”我跟在她的身後說。
  路易莎一言不發地走進廚房,把水倒在洗碗槽,槽內堆滿了鍋碗瓢盆。
  我注視著一臉塵灰的路易莎,由於流過淚,這張臉更加顯得骯髒污穢。這是十多天前的修道院寄宿生嗎?她看起來已完全像一個最低層的女傭。
  火爐上的水壺咕咕地叫了起來,路易莎趕去倒水,而我在這一刻打量著四周。
  在廚房的一個陰暗角落,放著一張鋪著稻草的床,床上放著一個木十字架、一本《聖經》以及其它幾本書。幾隻老鼠在床底下吱吱地叫著,圓圓的小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不遠處的一個大南瓜。
  “你……睡在這裡?”我說。
  “是的,我是這裡的僕人。”她平靜地說,聲音一如我初次見到她時那般動聽婉轉。她轉過臉,當她看清楚燈光下的我時,我看到她的眉微微一揚,“天哪,先生,您快出去,這地方不是像您這樣的大貴人能來的。”
  我知道她並沒有認出我來。
  “不,我想幫您,小姐。”我誠摯地說,“我的父親是您父親的朋友,阿諾先生的女兒不應該落到這樣的境地。”
  “先生,您不明白,”路易莎搖了搖頭,“我不是……阿諾先生的親生女兒,我是個棄嬰,是他收養了我,所以……”她沒有再說下去。
  “是……這樣啊。但他已經把你認作了女兒,你後母和她帶來的三個女兒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你當成她們的傭人。”我望著她,慢慢地向她走近,“路易莎,你在流淚,你也不希望如此,是不是?今晚,全城的未婚姑娘都去了王宮,她們穿著她們最美麗的衣服,佩戴著她們最值錢的首飾,和風度翩翩的紳士們跳舞歡笑,競相展示著她們最動人最可愛的一面來博得王子的青睞。而您,路易莎,曾經是諾蘭最美麗的姑娘,卻只能躲藏在骯髒潮濕的廚房,陪伴一群老鼠,幾隻蟑螂。小姐,您不覺得……”
  “先生,請您別說了。先生!”路易莎打斷了我的話,她早已淚流滿面。
  我吸了口氣,將一塊浸濕擰乾的毛巾遞給路易莎。
  “擦乾淨您的臉,也許您會發現一切會有所有不同。”
  在她擦拭臉龐時,我背著手,繞著她的身體走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詞。當我再次在她身前站住,剎那間,一道奪目的光芒環繞著她的身體滑過,五彩的星星籠罩著她,閃爍著,飛舞著。當星星消失時,姑娘灰暗破舊的衣服已被一件華麗的點綴著精美花邊的連衣裙所替代。
  也許是耀眼的星光驚動了姑娘,路易莎垂下了毛巾。我微笑著望著她,很優雅地行了個禮。
  “小姐,此時您發現您有什麼不同嗎?”
  路易莎慢慢地低下頭,“天哪!”我聽到她發出一聲驚叫,“我在做夢嗎?”她拉起裙擺,“我在做夢,我一定在做夢。這是一個夢,但我願意這是一個夢!”她快樂地轉了個圈。
  “這不是夢,路易莎。”我望著她那鑽石般閃爍的眼睛。除去污跡的她真的很美麗,特別是她的微笑,發自內心,如此地純潔,如此地動人,就像一個天使。這一刻,我發現我愛上了她,我對她的熾熱感情不再是因為她的與我表妹相似的容貌。
  我輕輕地靠近她,解開她包住頭髮的布巾,一頭如瀑的長髮披散在她的後背。
  “這裡應該有一隻鑽石的冠冕,”我的手柔柔地滑過她絲般的長髮,在她頭頂的發上立刻出現了一隻星光閃爍的華美冠冕;我的手柔柔地觸在她那細長優美的頸部,“而這裡應該有一條藍寶石的項鏈,它會把您的眼睛映襯地更加蔚藍美麗。”伴隨著我的咒語,藍寶石項鏈出現在她的頸上。
  “您,先生,請告訴我您究竟是誰?”路易莎驚嘆地撫摸著項鏈。
  “我?一個古老家族最後一代傳人。”我悄悄地把脣貼近她的耳垂,“一個魔法師。”
  “魔法師?”她微微一顫,抬起頭,我連忙向後退了一步。
  “是的,小姐,我是一個魔法師。一個一心想幫您實現願望,希望您快樂的魔法師。”我拉住她的手,用手杖點了下碗櫃邊的墻,銀光閃過,一面落地大鏡子出現在墻上。“來,小姐,欣賞一下此時的您,不知道您還缺少些什麼?”
  “啊,我昏頭了。我,一個曾經的侯爵,竟把您的衣著給搞錯。小姐,您初次參加社交舞會,應該穿白色的連衣裙才對。”我拍著腦袋,把手杖向路易莎身上揮了一下。藍色的天鵝絨連衣裙變成了一件更為奢華的點綴著鑽石、繡著銀色花紋的連衣裙。
  “啊,先生,您真是一個奇跡。”路易莎讚嘆道。
  “不,小姐,今晚您將是個奇跡。會跳舞嗎?”我問。
  嗒啦啦啦,嗒啦啦啦……路易莎口中打著拍子,拉著我的手,輕快地轉了兩個圈。“先生,您覺得我會跳舞嗎?”她調皮地向我眨了眨眼。
  “叫我奎德。好了,小姐,想想您還缺少些什麼?對了,一輛馬車,一個有身份的小姐是不能走著去參加舞會的。”
  我四下看了幾眼,將手杖指向墻角的大南瓜,念了一句咒語。在幾隻老鼠吱吱的叫聲中,南瓜滾出了廚房,在花園空地上化為了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
  我回過頭,瞥見在床下發呆的老鼠。“噢,還有你們。總不能把鼠先生們和他們盼望已久的美食分離。”我笑著用手杖點了下床底下的老鼠。
  數團黑色的球滾出了廚房,在馬車邊變成了四匹白馬和幾個身著金邊絲絨服飾、頭戴銀色假發的僕人。這幾個鼠僕儘管近看有點賊頭賊腦,但湊合著用吧,沒人會在意一個僕役長得怎麼樣。
  路易莎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使用魔法,眼中閃動著驚異,但更多的是由衷的感激。“太棒了,先生,今晚您使我成為了一個公主,讓我怎樣才能感謝您呢?”
  “小姐,我不需要感激。在我眼裡您一直是位公主。”我輓起她的手,走出廚房,把她攙到車邊。
  當她提起裙擺上車時,我看到她腳上肥大的便鞋,不由得笑著說:“一位公主怎麼會穿著這樣一雙鞋跳舞呢?等等我,路易莎。”
  我飛快地奔出花園,鑽進我的寓所。在我臥室的棺材中,我捧出了睡覺時一直放在我頭邊的一個裝飾著寶石的銀盒,盒蓋上塑有一隻鷹和兩把劍組成的圖案,那是我家族的紋章。打開盒子,裡面是一雙晶瑩剔透的水晶鞋。
  在月光照射下,水晶鞋閃耀著純淨美麗的光芒,就像它曾經的主人所擁有的那雙能讓天使都羡慕的明眸。我似乎又看到了埃米莉。在碧綠的草地上,發上戴著花環的表妹,把一捧花瓣拋向天空,她就在花瓣雨中揮舞著手臂旋轉著,腳上的水晶鞋如遠方雄偉的比利牛斯山脈上的積雪一般閃亮。
  我跪倒在地上,含著淚親吻著冰冷光滑的鞋面。
  “埃米莉,我親愛的埃米莉,你會原諒我的,是不是?”
  當路易莎拿起埃米莉那雙小巧玲瓏的水晶鞋時,我真有點擔心它是否適腳。但也許她真的是埃米莉的重生,鞋子穿在她的腳上就像專門訂做一般合適。她輕快地跳了幾步舞,在我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
  “但願晚上我也有機會和您跳上一會兒舞。”我站在馬車邊,克制著心中涌動的感情,冷靜地說:“小姐,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您,您身邊用魔法變成的一切只能持續一段時間。在午夜十二點前,您一定得離開,否則當最後一聲鐘響消失時,所有的都將恢復原樣。切記,午夜十二點。好了,小姐,您可以走了,祝您玩得愉快!”
  我轉過頭衝著趕車的鼠僕做了個手勢,就在這時,路易莎突然從車內探出身,柔嫩的手臂環住了我,她的脣輕輕地在我的頰邊吻了一下。
  “先生,謝謝您為我做的一切。”
  車輪開始滾動,路易莎退回了車內。我站在花園中的噴水池邊凝視著從後門馳出的馬車,手指觸摸著被她親吻過的部位,心中充滿了幸福和甜蜜。這是我改變生命四百年來的第一次!多年來伴隨我的黑夜在那一刻仿佛遠離了我,我又回到了陽光下,回到遙遠記憶中溫暖而明媚的陽光下。我似乎聞到了青草、樹葉、泥土上散髮著的太陽的氣息,那麼誘人、那麼芬芳。四百年來凝固的冰川開始融化,冰水化為了潺潺流動的小溪,在陽光下閃動著波光。
  如果我早知道我的虛榮心會造成以後不可輓回的一切,我一定不會支持路易莎去參加舞會。但當時被愛衝昏了頭腦的我,暈乎乎、樂陶陶。我希望看到路易莎的成功,更希望能在舞會上和她面對面跳一支舞。
  回到居所,我立刻騎上馬趕去王宮。
  當我走進燈火輝煌的宮殿,音樂聲已經響起。第一眼我就看到美麗的路易莎和一個衣著華貴的年輕人翩翩起舞。那年輕人面容英俊,舉止優雅高貴,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
  站在兩側的人們紛紛議論著,我聽到他們在猜測著路易莎的身份。在大廳的華蓋下,白胖的國王坐在寶座上一邊用權杖打著拍子,一邊低低地和身著紅衣主教服裝的首相說著些什麼。而王后端坐在那裡,一臉冷酷地盯著跳舞的一對人兒。
  跳舞的人開始增加。但路易莎和她的同伴始終是舞會注目的中心。
  我已認出了那個年輕人,他就是墓園那晚向我開了一槍的騎士。
  “原來他是王子。”我低聲自語,“天哪,我在做些什麼?他對她有好感!”
  “和王子殿下跳舞的那位小姐真像個天使,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可愛如此美麗的女孩。”身邊沒有跳舞的一位紳士說。
  “她是一位公主,您不知道嗎,伯爵先生?”旁邊的一位夫人開口說,“今晚有許多外國公主參加舞會,王子準備在她們中間選一位結婚。”
  “不過我聽說王子的未婚妻早在舞會前已經定下。”
  “是嗎?誰?”夫人探過身去。
  伯爵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說:“維尼亞的繼承人,王子的表妹,瑪格麗特公主。”
  “可是……可是王子好像很喜歡和他跳舞的這位小姐,哎,我看得出,他對她一見鍾情。”
  “如果她真的是一位公主……”
  “哎呀,那是我們的鄰居先生。”一個尖尖的刺耳的聲音在我附近響起,伯爵乾咳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我知道是誰,眼盯著舞池,假裝沒有注意到。可是阿諾夫人的三個不知羞恥的女孩竟然擠了過來,肥得身上的肉都一抖一抖的大姐向我拋了個媚眼,嬌聲道:“哎,先生……”
  “小姐,沒有舞伴嗎?”我堆出一臉的笑容,我看到三姐妹臉上一喜,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略略一躬身,“我很願意邀一位小姐跳舞,但我不知道……”我假惺惺地掃視著三人,裝出一副猶豫的神情。
  “我是大姐,先生……哎喲!”我看到小妹妹狠狠地踩了大姐一腳,而二姐麻臉使勁地擰著她的胳膊,肉球疼得齜牙咧嘴,抬腿踢了兩妹妹一人一腳,於是戰爭爆發,恐怕只有王宮的衛兵才能把扭在一起的三姐妹拉開。
  我有禮地向三姐妹深施一禮,然後換了一個地方。
  路易莎一直在和王子跳舞,我看到她臉上幸福的表情,就像被她親吻時的我。難道這就是命運給予我的嗎?懲罰我拋棄了上帝,懲罰我墮入了黑暗?像我這樣的吸血怪物,只配呆在陰森的古堡,遠離愛情,遠離歡樂?
  我腳步沉重地離開了王宮,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回到我的寓所,好像在半途我咬死了一個喝醉酒的皮貨商。反正躺在棺材中,我並不感到饑餓,我只想睡覺,沉睡下去,永遠不要醒來。
  我醒來了。
  黑夜,又是一個黑夜。我知道我無法生存在陽光下,我只能擁有黑暗,黑夜才是我永生的、不會背叛我的伴侶。
  但為什麼我又遊蕩到阿諾夫人家的花園裡?為什麼聽到路易莎的歌聲,我又忍不住推開了廚房的大門? “啊,先生,是您!”路易莎見到我,像只小鳥般撲到我的身邊,“見到您我有多高興,您給了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夜。我愛您,就像愛我的父親、愛我的兄長。”
  “父親,兄長。”我苦笑了一聲。
  “您知道嗎?”她沒有覺察到我神情的異樣,就像所有陶醉在愛情中的女孩,急切地想把她昨晚的經歷講給一個朋友聽。
  “嗯?”
  “是王子,以前我見過他。”她把我拉到火爐邊坐下,“他救過我,從一個死神的利爪下。我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我。殿下對我說,他自救我的那天起就愛上了我。先生,您懷疑嗎?”她瞥見我皺了皺眉。
  “我並不懷疑這點。”我連忙說。
  “是的,他愛我。”女孩松了口氣,隨後垂下頭,目光盯著通紅的爐火,神情中似乎有點黯然。
  很久她都沒有說話,我想她可能也注意到她和王子彼此身份的差距。
  “你後母和三個姐姐走了?”我沒話找話。
  “是的,”路易莎的脣邊閃過一抹微笑,“朱莉、瑪德萊娜、羅茲今天一直在向我炫耀昨晚舞會的精彩。她們說,她們見到王子和一位高貴的公主跳了幾乎所有的舞;而像我這樣,一臉灰土的醜姑娘只配和聖西爾修道院的看門人——駝背阿力轉圈子。”
  “那麼她們有沒有跳舞?”我明知故問。
  “朱莉說,她們和許多貴公子跳了一整夜。特別是她,人們都排著隊邀請她跳舞,跳得她腳都腫了。可我看到,她們三人好像被幾個衛兵拉了出去。今天早上,羅茲拼命地把白粉撲在臉上的青紫處,我不明白,跳舞怎麼會跳成這樣。”路易莎咯咯地笑了起來。
  想到昨晚三姐妹醜態百出,我也哈哈大笑。真的,和路易莎在一起,我很容易忘掉自己是什麼,我喜歡她銀鈴般的笑聲,看到她快活地唱著歌,跳著舞。這是春青、鮮活的生命給予我的感受,我願意為她的笑容付出任何代價。
  昨晚出現的一切奇跡又一次降臨。我輓著路易莎的手,把她送上了馬車,她又像昨晚那樣親吻我的面頰,我優雅地笑著,向她祝福,把她送向曾經給我一槍的王子。
  這晚,我沒有再去王宮,我坐在窗邊彈了一夜的六弦琴。
  舞會的第三天,因為有點饑餓,在送走路易莎後,我在城中又開始了我的捕獵行動。也許是心不在焉吧,我的狩獵並不很成功。何況身處在一個王國的都城,我更想品嘗鮮美、高貴的食物,那就是貴族的血液。
  擁有最多貴族的,那就是王宮,所以我再一次地走進了宮殿。
  躲開衛兵,我無聲無息地沿著高樓的外墻向上爬去。我的耳朵傾聽著四周的聲響,哪怕是最微弱的呼吸聲。在一扇打開的窗前,我側耳聽了聽,隨後翻身躍入。
  這是一間很華麗的辦公室,未等我打量清楚,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我連忙躲在了一幅掛毯後。
  門開了,我微撩起掛毯的一角向外瞧去,走進的是一個身材高瘦、面容嚴肅的高級教士。當然,我認識他,他就是這王國的實權人物,連國王都時常聽命於他的首相先生,同時也是紅衣主教。
  首相在他的辦公室來回走動著,當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響起,他站住了,神情激動地盯著門口。門開了一條不大的縫,一個披著帶帽斗篷的女人像只貓般溜進室內。
  “安娜?”首相輕輕地叫道。
  “噓——”女人向首相做了個手勢,仔細地把門關住。然後轉過頭,把風帽摘下,露出一張蒼白美麗的臉龐,那上面有一雙鑽石般閃亮的眼睛。“是的,我是安娜,維尼亞的安娜王后。”
  維尼亞的王后!可以想象當時我的驚異,她怎麼會偷偷摸摸地和他國首相見面?
  首相張開了手臂。安娜王后快步走過去,撲入了首相的懷抱。兩人互相接吻,久久地相擁著。
  “安娜,十八年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首相撫摸著安娜王后的微曲褐發,動情地說。
  “是您的父親,先生,是您的首相父親出於政治需要把我嫁給了維尼亞國王。我們都服從了家族和政治的需要,您成為了教士,我成為了王后。弗朗索瓦,可笑嗎?想當初我們年少的時候還發誓一生相伴。記得嗎?先生,在月光下您對我朗誦的詩——我不承認兩顆真心相戀會遭遇阻撓:愛不算是愛,如果發現情形改變就跟著改變,或看到對方變心就打算走開。
  啊,不!愛是永遠堅定的明燈,面對著風暴而永不搖蕩……“
  安娜王后推開了首相的手臂,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面對著風暴而永不搖蕩。哈哈,莎士比亞的詩歌還在耳邊回響,您卻已經在勸說我嫁給維尼亞國王。先生,所以上帝讓您見不到您的後代,這是報應!”
  “安娜,我知道你扔掉了我們的女兒。”首相無力地說。
  “我有錯嗎?我能帶著我們的女兒去維尼亞嗎?”
  “但你可以把她交給我——”
  “交給您?主教先生!我不希望您以其它名義撫養她,然後有一天為了某種需要把她嫁給一個她所不愛的人。”安娜王后兩眼冷冷地盯著首相。
  首相坐倒在一旁的高背椅上,良久沒有說話。
  安娜王后嘆息了一聲,慢慢地走近首相。
  “安娜,說說吧,我想你來見我並不是為了些往事來責怪我的。”首相把十指交叉在胸前,抬起頭,灰色的眼珠狡黠地轉了轉。
  安娜王后優雅地一笑,“先生,您是否已想到了什麼?”
  “哈利王子和瑪格麗特公主的婚事?”首相用手指敲打著椅子扶手。
  “您很聰明,一猜就知。是的,我要你保證哈利和瑪戈的婚事。”
  “這依然是政治和家族的聯姻,沒有愛情,安娜,沒有愛情。”首相擺了擺他的食指,“哈利王子已經愛上了另一個姑娘。”
  “一個不知底細的姑娘。”安娜王后輕蔑地說,“聽說你們優柔寡斷的國王已經同意了王子的選擇。”
  “是王后陛下送信給了您?”
  “我妹妹無法說服哈利。據說,今晚舞會結束後就要向公眾宣布太子妃的人選。先生,憑您對國王以及哈利王子的影響,您可以改變他們的決定。”安娜王后咄咄逼人地說。
  “你希望我效法我的父親,拆散一對戀人?”首相嘲弄般地衝著安娜王后一笑,“安娜,其實你本身就是一個為了權力可以放棄一切的女人。愛情?王族沒有愛情。”
  “你不想嗎?”
  “我?我更是一個為政治利益可以犧牲一切的人,我可以犧牲和您的愛情,當然也可以犧牲王子的愛情。不過怎麼做,也許會有一段時間。咱們的哈利王子正處於熱戀之中,我需要讓他冷靜下來。安娜,別急!”首相沖著安娜王后擺了擺手,“今晚將沒有公開的宣布!您的女兒會成為太子妃,我向您保證。”
  安娜王后松了口氣,“我相信您。”她的眼中已沒有了凌厲的光芒,所替代的是一抹溫柔的愛意。她俯下身,輕輕地在首相額頭吻了一下,隨後直起身,戴上風帽,“再見,弗朗索瓦。”
  待安娜王后離開,首相又呆坐了一會兒,隨即也起身出門。
  我從掛毯後出來,很快離開了首相在王宮中的套房。在王宮的走廊上,我遇見了一個油頭粉面盛氣凌人的公子哥兒。這傢伙正合我的胃口,我閃電出擊,把他拖進一間無人的房間,好好地享用了一番。
  將脣角的鮮血抹去,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路易莎。可憐的女孩!正與王子濃情蜜意的你是否想過未來?未來,難道我就有未來了嗎?我自嘲地搖了搖頭。起碼路易莎得到了她所希望的愛情,而我呢?永生的孤獨,甚至連愛的資格都沒有。
  走過舞會大廳,聽到輕快的音樂聲,在跳小步舞?我突然想看看路易莎是否還在和王子跳舞。儘管不大可能,但我還是希望能有機會邀請路易莎跳一支舞。
  找遍整個大廳,路易莎和王子並不在裡面。我失望地離開宮殿,遊蕩在皇家花園中。
  花園精巧奢華,點綴著無數絢麗多姿、馥郁芬芳的鮮花。泉水叮咚作響,噴泉的水珠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就像一顆顆在空中滾動的水晶珠子。微風吹過,送來月桂迷人的芬芳,也送來情人低低的細語。
  是路易莎和王子的聲音!我停下腳步,猶豫地站在一棵香橙樹後。
  “小姐,這是您那天掉落的百合花,我一直藏在身邊。您看,雖然它枯萎了,但仍散髮著芳香。我對您的愛就像這朵百合花,就算我的生命枯萎,我的愛仍然長存。”
  “啊,殿下,我並不懷疑您的愛,只是……”路易莎欲言又止。
  “那麼,小姐,請不要再無緣無故地失蹤。您知道嗎?您像一個引誘我的精靈,當我的心中充滿著熾熱的愛,希望向您傾訴時,您消失了,我悵惘地在整個王宮尋找著您的芳蹤。第二天,整個白天我都鬱郁寡歡,我想象著也許您再也不會出現,也許我見到的您只是一個幻像。我真的很擔心,我在舞會上所見到的您是不真實的,只是因為我對您抱有強烈的愛情,才使我把一位和我跳舞的小姐錯認成了您。小姐,同情一下您忠誠的戀慕者吧,想象他失去您時的悲傷,如果您從此一去不回,他也許會因為絕望而痛苦死去。”
  “殿下——”
  “我的愛人,只有此刻我握著您的手,感覺到您體溫,感覺到您的顫動,我才肯定您的存在。天知道,您在我的身邊我有多幸福,我可以拿我所有的財富,哪怕是整個王國來交換您的陪伴。小姐,請對我說您愛我吧,請對我說您願意留在我的身邊!”
  “我愛您,我愛您!”聽到路易莎的表白,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殿下,是您救了我。在我醒來看到您的那一瞬間,我想我已愛上了您。您的眼神是如此地熱情,您的聲音是如此地溫柔,我以為是一個天使降臨為我驅逐了死神。”
  “您才是天使!小姐,對我說您願意留下!”王子迫切地說。
  “我——”路易莎遲疑著,“啊,殿下,不要懷疑我對您的愛,和您在一起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我也是。”
  好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我的心沉甸甸的,透過樹枝,我看到坐在白色大理石凳上的兩個人兒相擁接吻。月光灑在兩人身上,畫出優美的銀色剪影。夜鶯躲在樹叢中鳴唱著悅耳動聽的歌聲,仿佛是聖堂中為愛人們祝福的吟唱。但誰來為我吟唱?像我這樣一個遺棄了天主的吸血鬼,再沒有聖堂為我祝福,我只是飄零在荒野中的孤魂野鬼,沒有人會憐憫我。我後悔來到這裡,我後悔去尋找不可能的愛情,我只能擁有死亡的愛情!
  “小姐,您同意了嗎?”王子又一次地提出了他的願望,“也許我應該跪下來向您求婚。如果您同意了我的求婚,您當然會永遠留在我的身邊。但願您不要對我說不,否則我會傷心而亡。”
  這時,天空亮起了幾道光芒,衝上去,化成了無數顆耀眼的星星。
  “啊,焰火!”路易莎驚喜地叫著站了起來。王子也只好暫時放棄了求婚,陪伴著他可愛的情人去欣賞天空升起的美麗焰火,整個王宮此時都處在沸騰之中。
  我落寞地順著一條小徑向宮門走去,快樂不屬於我,擁抱我的只能是黑暗和死亡。
  在人們的歡呼聲中,我聽到鐘聲夾在焰火的爆裂聲中響起,一下,兩下,三下……這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向我這邊急奔過來,她由於跑得太匆忙,而至於摔倒在地上。
  “小姐——”一位年輕騎士在身後邊追邊喊,“不要走,您說過您愛我的,難道您願意看到我因為失去您而悲傷嗎?啊,小姐……”
  是路易莎!陶醉在愛情中的女孩忘記了我曾經讓她切記的事。鐘聲仍舊在響,我急速衝過去,一把拽起倒地的女孩,拖著她向宮門狂奔過去。
  “啊,我的鞋!”我聽到路易莎的驚呼,但我不聞不問,在我耳邊重要的只有那一聲聲的鐘響。
  當最後一聲鐘響,我已經把路易莎送上了馬背,我也同時躍上,抱住女孩的身子,狠狠地一揮馬鞭。我的黑龍駒閃電般地衝向前去,把聽命於王子前來追趕的衛兵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路易莎又恢復成那個在廚房灶頭滿身塵土的灰姑娘。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在馬放慢了速度後,她低低地說。
  “沒事。”
  “那雙鞋子……掉了一隻。”
  “哦,我知道。”
  馬蹄踩在卵石鋪成的街道上發出有節奏的蹬蹬聲,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的聲響——我和她都默默無語,各想各的心事,直到我的馬回到我的寓所前。
  我先跳下,然後把路易莎扶下馬背。
  站在馬邊,她把剩下的那隻水晶鞋捧在手中,望著我。
  “送給你,一個紀念。”我用指尖觸摸著鞋面。
  亞當迎了過來,他牽走了馬,我也在他走後進入了我的寓所。
  接下來的日子平靜如水,夜間我依然時常去見路易莎,用魔法幫她承擔一部分工作。我知道她喜歡我,雖然這不是愛情,但對我來說也只能如此了。
  有時,我會問她有沒有想過以後。那時的她,停止了唱歌,出神地注視著跳動的爐火,過了好久才對我說,她沒有以後。
  我們兩個都沒有以後,所以我們兩個此時才會相伴在一起。
  隨著王宮派人大規模地尋找一隻水晶鞋的主人,全城躁動起來,我也注意到了路易莎內心的躁動。
  亞當每晚都會給我講述城中的發生的事,什麼某某人家的小姐為了把她那雙大腳擠進水晶鞋,竟把腳趾頭給切了;另一家穿袍貴族為了有機會攀上王親,竟讓自己十一歲的女兒冒充十六歲去試鞋子。我聽了這些傳言都一笑置之。
  有一晚起來,我又像往常一樣去阿諾夫人的廚房,走到花園門邊,亞當拉住了我,說:“哎,主人,您見不到路易莎小姐了。”
  我怔住了。
  “主人,她入宮了,人們傳說她將成為太子妃,啊,多幸運的人!如果不是我,她就會錯過這次天大的好運!”亞當喜滋滋地搓著手。
  “你?”
  “哈哈,下午真是太有意思了,那三個醜八怪姐妹用吃奶的力氣拼命地朝水晶鞋中擠腳,那個朱莉,哈哈,她起碼得把她的大半隻腳掌砍掉才擠得進那麼小巧的一隻鞋中,可她毫不放棄,一邊疼得尖聲大叫,一邊塞她那肉鼓鼓的腳趾頭,看得管事的官員直皺眉。一旁的王宮侍衛也忍不住對官員說,就憑這三姐妹的模子,王子恐怕寧可進修道院也不願看上一眼。官員見這三人確也穿不進鞋子,就對阿諾夫人說,如果沒有其他女兒,他就要回王宮復命。阿諾夫人當然是搖頭說沒有了。這時,一直站在門邊看熱鬧的我說:”夫人,您不是還有一個繼女嗎?‘阿諾夫人還不肯承認,但官員為了以示公正,責令阿諾夫人叫出她的繼女。見了衣著破爛,滿是塵灰的路易莎,那官員其實根本不信她會是王子喜歡的姑娘。但奇跡發生了,路易莎竟然輕易地把腳伸進了鞋中,仿佛訂做一般合適。哈哈,我的主人,如果您看到當時阿諾夫人和她三個女兒的神情,您會開心死的,反正我是很高興……“
  “你!”我拽住了亞當的衣襟。
  “啊,主人,我倒忘了您愛那位姑娘。”亞當說,他的神情中絲毫沒有後悔或者懼怕。“可是主人,想想您的身份吧,您有權利愛一位陽光下的少女嗎?您會給她帶來幸福嗎?如果她熱愛天主,想想和您結合的結果吧,她會遭到天主的詛咒,和您一樣墮入黑暗,永世的黑暗!您願意就這樣毀滅一個純潔的、您所愛的姑娘嗎?”
  我頹然地垂下手,這個亞當早已看清楚了我的內心,唉,我脆弱而痛苦的內心。
  這一晚,我失魂落魄,遊蕩在城市最黑暗的街道小巷。這些巷子幽深曲折不辨方向,抬起頭只能看到窄縫一條的天空。
  在這片貧困、骯髒、醜陋以及被治安遺忘的地帶,我遭遇了三次襲擊。我用我的牙齒、我尖銳的指甲還擊、殺戮,我瘋了,反正我已墮入了黑暗,就讓鮮血來滿足我吧!我撕咬著,吮吸著,帶著熱氣的血液不斷地進入我的身體。當血液被我吸乾,我推開了那些屍體,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小巷,趴在運河邊,就像一個喝醉酒的人,不停地嘔吐,把腹中沒有消化的那些污七八糟的鮮血吐進了運河。
  凝視著漆黑的、偶爾閃動波光的河水,我真想跳進去,但我知道我不會死,而且在吸血鬼中自殺也是極大的罪惡。除非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否則我將是永生的。
  我無力地躺在河岸邊,仰望著天空皎潔的明月,月光擁抱著我、愛撫著我,使我的心逐漸寧靜,不再為我無法得到回報的愛自怨自艾。我想到了首相,想到了安娜王后,以及許許多多我曾經與他們相同身份的王室貴族,他們會怎樣看待王子和一個幾乎淪為女僕的姑娘的愛情?而王子呢,他自己又會怎樣看待他的愛人?他會嫌棄她的身份嗎?一個不會為任何人帶來利益的姑娘可以成為太子妃,成為將來的王后?憑著我對她的愛,我似乎看到了隱伏在路易莎未來道路上的重重障礙。
  我用冰冷的河水洗了個臉,洗淨了沾染在我嘴角脣邊的血跡,然後向王宮走去。
  王宮的守衛、王宮的高墻對我來說並不難對付,但是要尋找可以探聽到消息的房間卻並不容易,太多的房間、走廊、樓梯,如果是一個普通的市民準會在此迷路。但我畢竟是一位侯爵,出生於歐洲最古老的世家,而且我也沒有走宮室的內部通道。我仍像偷聽到首相和安娜王后對話的那晚,攀爬在宮墻外壁。
  我最先去的就是首相在宮中的套房,但窗戶緊閉,裡面沒有任何聲音。隨後,我以此為基點向其它房間爬去。在一間燈火通明的房間,我終於見到了我所希望看到的幾個人,但我沒見到路易莎,當然此刻她也不應該在這樣的場合中。
  我趴在窗口,看到年輕英俊的王子激動地說著話:“……是她,我愛的姑娘。您有沒有看到她洗去臉上的灰土時有多美,她是個天使,上帝賜予我的愛。”
  “天使?我認為她是個與魔鬼為伍的女巫!”王后冷著臉說。
  “母后,你怎麼能這麼說!”王子叫道,“女巫?這樣純潔的姑娘是個女巫?啊,紅衣主教先生,您說句話,您認為路易莎是女巫嗎?”
  “殿下,您已不是個天真容易上當的孩子了,想想吧,用您的腦子想想。”首相沉靜地說,“想想您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什麼地方?墓園,一個姑娘深夜到那裡去幹什麼?再想想,她華麗的衣服、她貴重的首飾、馬車、僕人,一夜間都是從哪裡來的?我不想說她一定與魔鬼作了什麼交易,但以她的身份她是怎樣擁有這一切的?”
  “她說,這一切是一個魔法師幫助了她!她也向我解釋了墓園那晚,她的養父埋葬在那裡,她是去向他告別。”
  “你相信這些無稽之言?”王后的眼中滿含著恐懼,尖聲說。“哈利,你相信魔法師的幫助嗎?我真怕……我真怕有一天,她會用一把尖刀刺進你的胸膛,把你獻給她所供奉的魔鬼。到時,你後悔吧,你恐怕連後悔的時間也沒有了。”
  我看到王子的眉心緊蹙起來,他是不是也有些猶豫?
  “她該被火燒死!”王后惡狠狠地說,並且推了一把坐在寶座中打瞌睡的國王。“您說呢,陛下?”
  “什麼?”國王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哦,哦,她該被火燒死。”他隨口說。
  “你聽到了沒有,哈利,國王說她應該被火燒死!”王后說。
  “父王!”哈利大聲地說,“您說路易莎,您未來的兒媳婦該被火燒死?”
  “什麼?我的兒媳婦,王后,我說過要燒死我的兒媳婦嗎?”國王是一臉的茫然。
  “那個女巫,那個引誘您兒子的妖女,難道不應該燒死?”王后咬牙切齒地說,“我決不同意哈利娶那個妖女為妻。太子妃應該是瑪戈,一位出身高貴、有教養的公主,而決不是一個棄嬰,一個被人收養的不知底細的女傭。”
  國王連連點頭,說:“親愛的,您說得太對了。維尼亞的公主才能擔當未來王后的重任。”
  “父王!”
  “我太累了,”國王打了個哈欠,“王后,咱們把這件事交給首相處理吧。親愛的弗朗索瓦會盡心地替我們挑選一個合適的兒媳婦。”
  他站起來,只管自己走了出去。
  首相沖著王子一躬身,“殿下,明天瑪格麗特公主將到達王宮,您該和她見見,一個美人兒,您會喜歡的。至於路易莎,我還不至於殘忍到把她燒死,儘管我可以把她交給宗教法庭,以異類信仰罪判她火刑。”
  “那您想把她怎麼樣,首相?”
  “我已經把她送往聖西爾修道院,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見她。”
  “不!”
  “她該為自己贖罪,這個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的女人!”王后冷酷地說。
  “可我答應過她,我要娶她!我愛她,我愛路易莎!母后,可憐您的兒子吧,可憐他的一片痴情!”王子無助地叫道,“難道您願意看到您的兒子每天流淚,每天為他的情人唉嘆。他會因此衰竭而死。”
  “你不會死,你會忘掉她的。”王后薄薄的雙脣微微一動,她極快地看了眼首相,首相沖著她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我的心陡地一跳,首相和王后似乎有著什麼陰謀,難道——當我想到其中可能隱藏著的謀殺,我差點沒從窗台上摔下去。我飛快地爬下宮墻,狂奔回我的寓所,騎上馬向聖西爾修道院趕去。
  夜色沉沉,此時的風很急,我的長髮在空中飛舞,遮住了我的眼睛。
  路易莎,路易莎,但願我能及時趕到,但願在你身上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啊,路易莎,等等我!
  馬風馳電掣般地狂奔向前,郊外高大的樹木自我身邊急速後退。把眼前的頭髮攏到腦後,向遠處望去,聖西爾修道院高大的哥特式建築已隱約可見。
  在快接近修道院時,一隊皇家衛兵從我身邊經過,我看到中間夾著一輛馬車。我想了想,還是向修道院奔去。
  到了修道院大門口,門早已緊閉。我騎著馬沿著圍墻轉了一圈,找了個比較合適的地方爬了進去。
  修道院內靜悄悄的,我沿著一條條的走廊尋找著路易莎的蹤跡。
  路易莎,你在哪裡?路易莎,你在哪裡?你聽到我的呼喚了嗎?我是奎德,你的保護者!如果你聽到,快回答我!
  我無聲地念著這幾句話,運用魔力將我的呼喚傳遍整個修道院,只要路易莎在這裡,她還活著,她一定能感應到我的呼喚。
  很快,我聽到一個飄渺的聲音回應了我的呼喚。
  奎德,救救我!我是路易莎!奎德,救救我——我發瘋般地向修道院西側走廊跑去,順著一條隱密的樓梯下去,我看到一扇微閉的橡木門後閃動著燈光。
  我快步走到門邊,只聽到一個嚴厲的聲音正在宣讀紅衣主教的密令。
  從門縫中瞧去,我只能看到那個拿著一張紙宣讀的修道院院長,以及立在一邊的兩個修女。
  “好了,”院長讀完密令,向一旁的修女做了個手勢,“小姐,對於你的判決我已讀完。現在應該執行了。紅衣主教大人真是個仁慈的人,對你這樣一個出賣靈魂,與上帝為敵的罪人,竟然沒有被處以火刑。喝了它,小姐,快點!”
  “不!不!”路易莎哀叫道。
  “路易莎!”我大喊一聲,衝進了屋子。
  屋內的修女大驚失色,當的一聲,一個盛有液體的玻璃杯從接近路易莎的修女手中掉落,杯子摔成幾塊,綠色的液體流了一地。
  “你們要毒死路易莎!”我怒吼道。
  “先生,您想違抗首相的命令嗎?”留在修道院監督執行的一個侍衛拔出長劍衝了過來。
  我揮動了一下我的手杖,劍從侍衛手中飛出,掉在地上。隨即我閃電般撲過去,用手杖狠狠地將侍衛擊倒。修女們驚惶地逃出門外,但她們的速度哪裡及得了一個已存活了四百年的吸血鬼。在黑暗的樓梯口,我用我尖利的牙齒將她們一一解決。
  當我回到小屋,路易莎奔到我的身邊,我張開手臂將她抱住。
  “沒事了,路易莎。”我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長髮安慰她。
  “別離開我,奎德。”路易莎抬起來,一雙眼睛閃動著晶瑩的淚光。“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啊,您的嘴角怎麼在流血?”
  “哦,沒什麼,可能是剛才在外面撞了一下。”我若無其事地說。
  她輕輕地將頭靠在我的胸前,“哈利為什麼不來?他那麼愛我,他可以為我拋棄一切,我原以為他會來救我,像所有故事中的王子,在我面臨死亡的那一瞬間從天而降……”
  “啊!”我聽到門外一聲尖叫,抬起頭,看到樓梯口站著一個手持燭台的修女,她怔呆地站在那裡。在她身後,一個年輕騎士彎腰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修女,隨後抬起了頭。
  “殿下!”路易莎驚喜地叫道,“太高興了,您真的來救我!”
  年輕騎士一雙藍灰色的眼睛冰凍住一般可怕,他死死地盯著路易莎,就好像她是一條毒蛇。
  “我從國王手裡拿來這張敕令,現在它沒用了。”他狠狠地把手中拿著的一張紙撕成了碎片,然後扔在地上。“天主將詛咒你,路易莎!”
  說完,王子轉身就走。
  “哈利,哈利!”路易莎追上去,“奎德就是那個魔法師,是他救了我。哈利,您是愛我的,您應該相信我啊!”
  “小姐,我愛您只是一時的衝動,”王子回過頭殘忍地說,“您有什麼可以給這個國家帶來利益?不,您沒有。您沒有地位,沒有財富,您只是一個被魔鬼操縱著的小女傭,懷著一步登天的夢想。娶了您,我會遭到全歐洲的國王嗤笑。告訴您,讓您死心吧。雖然我給您帶來了國王免罪的敕令,但在我來此之前,我已經答應我的母后娶瑪格麗特公主為妻。她是維尼亞的繼承人,我親愛的表妹,一位純潔、美貌、出身高貴的姑娘,只有她才配得上這個國家未來將奉獻給她的王冠。小姐,如果您夢想著成為王后,和您的魔鬼情人到地獄裡去登基吧。”
  路易莎的臉色慘白,我看到她似乎已站立不住。
  “您在說什麼!”我憤怒地向王子撲去,“先生,您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一位愛您的姑娘!”
  “你這個魔鬼!”王子向一旁跳開一步,“錚”的一聲,抽出了劍。
  “你這個輕信、軟弱、善變的人!”我跳躍、伸手,未等王子反應過來,他緊握著的劍已落入我的手中,鋒利的劍頭抵住了他的咽喉。
  “奎德,”我聽到路易莎無力飄渺的聲音,“讓他走,奎德。”
  我盯著那雙略顯驚慌的藍灰色眼睛,慢慢地垂下了劍。“您,配不上路易莎的愛。”我低低地說,隨後把劍拋給了王子。
  王子接過劍,一言不發地走上樓梯,那個手持燭台的修女也連忙跟了上去。
  “走吧。”我向路易莎伸出了手。
  “您,先生,”她看了眼地上的屍體,“告訴我,您的身份吧。”
  “我?”我慘然一笑,“我是一個吸血鬼。一個愛您而不被您愛的吸血鬼。”
  我以為她聽了我的話會震驚、會大叫、會恐懼地發抖。但她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吸血鬼?”隨後從我身邊飄過,走上樓梯。
  頭頂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人數很多。我怔了怔,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狂奔上樓,果見一隊全副武裝的衛兵走了過來。
  我一把抓住路易莎的手,飛衝了過去。
  一場激戰,我仿佛回到了四百年前和異教徒血戰的沙場。那時的我,是為了捍衛天主的榮譽。而如今呢?對方是以天主的名義和我這個魔鬼戰鬥!
  鮮血在流,路易莎潔白的長袍被血染紅。我拉著她衝出了重圍,在修道院的走廊中奔跑。當聽不到追兵的聲音,我和路易莎已在花園中。仰起臉,我發現灰濛濛的天空上已有了一抹白。天快要亮了!我吃驚地想。我已無法趕回我的寓所!
  路易莎已無法支持,她靠著一座白色的雕像滑倒在地上。
  我打量著四周,在一扇小門邊,我聞到了腐屍的氣息。墓地,這裡通向墓地!
  我抱起了路易莎,用魔法打開了小門,走了進去。門在我身後自動關住。
  經過墓地曲曲折折的長廊,我找到了一間隱密的墓室。
  關上門,我聽到路易莎幽幽地一聲嘆息。我垂下頭,看到她睜大著眼睛,眼中是一片讓人不可捉摸的灰色。我放下了她,她迅速地退到墓室的一角,蹲下,蜷縮在那裡。
  “您,怎麼樣?”我問。
  她沒有回答,我也沒有指望她回答。我知道她沒有受傷,她身上的血並不是她的。
  打開墓室內的棺材,我將裡面的枯骨扔在地上,然後翻身躍入。
  躺在讓我舒服安心的棺材內,望著灰暗的拱頂,我忽然覺得我應該讓路易莎對我有個了斷,也是我對她的了斷。或者我會因此解脫,告別以後漫長、不知終點的孤寂歲月。
  “我是個滿足於鮮血、被天主詛咒的魔鬼。小姐,是我把您帶入了黑暗,帶入了地獄的邊緣,您該恨我。”我交叉著雙臂平靜地說,“殺死我吧,在我熟睡的時候。用梨木削成、製成十字架形狀的尖木樁刺入我的心臟,我就會灰飛煙滅。而您,您重新會被上帝擁抱。殺死我吧,小姐,我等著您。”
  說完,我拉上棺蓋進入了我的睡夢。
  路易莎並沒有在我熟睡時刺殺我。當我醒來時,我依然好好地躺在棺內,甚至連棺蓋也未曾有過移動的跡象。
  跨出棺材,我看到路易莎靠著我的棺材坐在地上,頭微微向一邊側著,垂著眼瞼,似乎在思索著什麼。“你該吃點食物。”我說,並沒有希望她回答,她也確實沒回答。
  走出墓地,我在修道院內逛了一圈,昨晚激戰的痕跡早已清除,走廊上靜悄悄的,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從來沒發生過。我在空無一人的廚房內找到了一些麵包水果,然後回到了墓地。
  路易莎依舊坐在那裡,我把用銀盤裝著的麵包放到她的身前。
  “奎德。”她叫了我一聲,這是她在墓室裡第一次和我說話。
  “什麼事?”我面對著她說。
  她伸手勾住我的頸,將頭靠在我的肩上。她那卷曲的長髮散在我的胸前,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聞著她發上好像是帶露青草的香味。
  “我只有你。”她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上停留著一顆星淚。
  “我也是。”我把她緊緊抱住,把我的臉頰貼在她的發上。
  她任由我擁抱著,軟軟的身子貼在我的身上。“奎德,”她在我的耳邊用夢囈般的聲音說,“讓我和你一樣吧,我願意成為你黑暗世界的伴侶。”
  “那是一種痛苦的經歷,路易莎。”我對她說,“永遠見不到陽光,永遠被世人和天主所遺棄。”
  “我已經被世人和天主遺棄。”她低低地說,聲音幾不可聞。
  “不。路易莎,天主不會降罪和拋棄一個無辜的少女,你仍然有你美好的未來,我可以讓亞當帶你去另一國家,在那裡你可以重新去愛,去享受一個凡人幸福和寧靜生活。”
  “我不想再嘗試。”她抱緊我的脖子,“奎德,對我來說,這世界上只有你才不會遺棄我,我只相信你的愛。奎德,咬我吧,咬住我的血管……”
  她把她細長白嫩的頸湊近我的脣邊,那青色的、跳動著的血管引誘著我,我感到我的胸口一陣陣地發緊。“咬我……”她繼續說著,“讓我的鮮血流入你的身體,你會感到快樂……”
  “不——”我奮力推開了她的身體,“別挑逗我的慾望!路易莎,想想將和你做伴的墳墓、棺材、屍體吧。”
  我走到門邊重重地喘了口氣,說:“路易莎,考慮一下,不要輕易做出影響一生的決定。”
  “我已經考慮過。”
  “這樣吧,明天晚上,如果你仍這麼想,我就滿足你的願望。”我打開了門,“我想回城裡處理一些事務,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去——”
  “不,你去吧,既然你讓我再考慮一天。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在這裡坐著。”她將頭靠在棺材上,目光不知道落向了何方。
  儘管我沒有立刻答應路易莎的請求,但她願意成為我永生中的伴侶還是令我很興奮。在我和她說定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墓地,我看到她躺在棺材邊,看起來很虛弱,一旁我給她準備的食物水果她都沒有動過。
  “路易莎——”我跪在地上抱住了她。
  “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冷。“奎德,讓我成為你的同類吧,反正我已不能久活於人世。我在衰竭,你看到了嗎?我的生命用不著你來結束,它已經在慢慢地消失,難道你願意看到我就此枯萎嗎?”
  “好,我答應你。”我抱緊了她的身體,溫柔地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長髮,特別是下垂在脖子邊的一縷縷長髮。我的動作輕柔無比,在她沉醉於此、恍恍惚惚時,我尖銳的牙齒插入了她柔嫩的肌膚中。她“啊”了一聲,身子一陣抽搐。我用力地吮吸著,溫暖的血液從她的細細的血管流入我的體內。我聽到她的心怦怦的跳動聲,她的血管好像也在跳。但隨著血液的大量流失,她的心跳減弱,血管也似乎變得蒼白起來。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但眼神黯淡無光,她的生命在迅速流逝。終於,我抬起頭,把她放倒在地上。
  我脫下了外衣,解開襯衣紐扣,用我鋒利的指甲割開了我靠近心口的胸膛。“喝吧,路易莎,我的愛人,我永生的伴侶。”我大聲地呼喚著她,托起她的頭,把我心口的血液滴入她微微開啟的嘴中。當我的血液流入她的體內,她的眼珠開始有了點生氣,脣輕輕地動了起來。
  我把她的頭壓在我的胸膛。“喝吧,路易莎,喝吧。”我鼓勵著她,她開始吮吸起來。啊,我的心似乎在她的吮吸中飛出了胸膛,我仿佛是飄浮在空氣中享受著愛人的親吻,路易莎每一下用力的吮吸,都會給我帶來難以言傳的快感。
  她的膚色開始變得越來越蒼白。她伸出手臂緊緊地抱住了我,而我把我的手貼在她的心口,當我感覺到她的心在狂跳時,我推開了她。“好啦,路易莎!”我迅速扣上紐扣。
  她依然很虛弱,我抱起她,鑽進了棺材。
  棺材的狹窄,以至於路易莎幾乎是趴在我的身上,但我喜歡這樣緊緊地相擁著,這讓我能深切地感受到路易莎屬於我,在我以後的日子裡我將不再孤獨。
  她的心跳逐漸穩定,放在我胸膛上的手掌輕輕地動了動,她似乎摸到了什麼,哦,是我的項鏈墜子。她把它握在手中,過了一會兒,她把那個圓圓的小盒打開。
  我知道她此時已能夠在黑暗中視物。
  “她是誰,奎德?”她問。“她長得好像跟我有點像啊?”
  “我曾經的愛人。”我吸了口氣,“那時我還沒有成為吸血鬼。埃米莉是我的表妹,我們倆互相深愛,在我出征討伐異教徒前,我和她私定終身。但待我遠征回來時,她已嫁人。”
  “她變心了?”
  “不。她是位大公的女兒,為了家族的利益,她嫁給了一位她所不愛的一個鄰國王儲。結婚後她一直鬱郁寡歡,很快地衰竭死亡。在她生病前,我曾見過她一面,我給你的那雙水晶鞋就是見面那天她送給我的。在我們熱戀時,她曾經多次穿著那雙鞋在我面前跳舞。”
  “那後來呢?你是怎樣成為吸血鬼的?”
  “路易莎,我不想再說那些讓我痛苦的往事。”我摟住她的腰,“你應該睡一覺,醒來後,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不再問,將她的臉貼在我的胸膛,閉上了眼睛。
  我也閉上了眼睛,但路易莎的問話已勾起了我的回憶,我的眼前快速地閃現著一些片斷:我和埃米莉的幽會,手持短劍的王儲的出現,驚心動魄的打鬥,王儲把劍刺入了埃米莉的胸口。鮮血,很多的鮮血向我眼前涌來。虛弱、渾身是傷的我跌跌撞撞地衝進一間教堂,遠處是追兵的叫喊聲:“抓住他,抓住刺殺王儲妃的刺客!”我倒在祭壇前,懷著滿心的絕望和仇恨抬起了頭。“天主,我憎恨你!”我向十字架發出了咆哮。那一刻,天崩地裂,電閃雷鳴,鮮血從十字架上滲出。從此,我墮入了黑暗世界。
  夜幕又一次降臨,我和路易莎從睡夢中清醒,起來後,相伴著走出墓地。
  在修道院外的樹林中,我找到了我的馬,和路易莎一起騎著來到城郊的一座別墅。
  亞當早已站在門口,他牽過馬,嘴裡嘟嘟囔囔說著些什麼。我也沒有去聽他,拉著路易莎走進大廳。
  “這是我們的新家。”我快樂的說,“雖然它的外觀很破敗,但裡面卻相當舒服整潔。”我拉著她參觀了各個房間,最後一間是臥室,擺著兩口棺材。
  “想不想聽我唱歌?”我從墻上取下我的六弦琴,撥動琴弦,一邊唱起了一首拉丁語民歌。
  路易莎坐在棺材上,入神地注視著我,傾聽著我的彈唱。
  在別墅中和路易莎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成為吸血鬼後最快樂的時光。每晚,我們會在花園中散步、彈琴,依偎著坐在鞦韆上看夜空中的星辰。有時,我們也會在廳中跳舞,就我們兩個拉手、轉圈。而當清晨來臨時,路易莎就和我相擁著睡在我的棺材內(她從來沒睡過自己的棺材,她喜歡和我睡)。沒有入睡時,她常常用手指卷著我的頭髮,在我耳邊對我說:“奎德,你很漂亮啊,為什麼我以前沒有發現?”於是,我會笑著對她說:“因為那時你不愛我啊。”她也常常把玩我脖子上的項鏈,也把自己脖子上的項鏈給我瞧。那是一條鑲嵌著名貴寶石的鏈子,打開墜子,裡面也有一張畫像,那是一個我似曾見過的美貌女子。她對我說那是她的生母,她養父撿到她的時候,這條項鏈就掛在她的脖子上。
  路易莎很少出門,也從不參加夜幕下的捕獵行動,她饑餓的時候只喝一些動物家禽的血,而我也樂意她如此,她需要逐步適應吸血鬼的生活習慣。
  王宮中的消息仍時常傳入我們的耳中,路易莎也沒有多少反應。只是有一天,亞當說起王子和維尼亞公主將在次日舉行婚禮時,我看到她的眉心微微一跳。當時,她在朗讀一本書,她並沒有停下來,但我感覺到她輕柔美妙的聲音已變得沉重冷漠。
  次日凌晨,她依然和我相擁而眠,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依稀感覺到她用她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臉,而她柔軟的脣隨著她指尖的滑動親吻著我的臉頰。
  晚上我醒來時,我習慣地去摸路易莎的長髮,但她已不在我的身邊。我悵惘地起身,不知為什麼心中很不自在。“路易莎!路易莎!”我在走廊中大聲地喊著,將每個房間打開。但沒人回應我,房間中也沒有什麼人。
  走下樓梯,我看到亞當坐在門邊的台階上擦鞋,我問他路易莎去了哪裡。他指了指門外。
  在馬廄裡,我發現我的馬不見了。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拉過亞當的馬騎上,向王宮趕去。
  這是王子大婚的夜晚,王宮內賓客如雲、熱鬧非凡。
  我焦慮地尋找、焦慮地用魔力呼喚著——路易莎,你在哪裡?路易莎,你在哪裡?你聽到我的呼喚了嗎?我是奎德,你的愛人、你的伴侶!如果你聽到,快回答我!
  我的呼喚飄浮於整個王宮上空,但沒有任何回應。可我知道她在王宮中,她在,只是她不想回答我。
  我爬上了宮墻,尋找著王子的婚房。這並不困難,王子的婚房是今晚的中心,從人們的對話、行動中我很快找到了位於三樓的奢華套房。
  貼在窗玻璃上,我看到一身金線錦緞華服的王子輓著同樣衣著精緻華貴的公主站在門邊,一臉驚訝地盯著前方。路易莎穿著一件素白的長袍站在房間正中,她的臉光滑潔白、眼睛晶瑩閃亮,整個身體在燈光中仿佛籠罩著一層霧氣,美麗而不真實。
  “您?”王子打量著路易莎,“小姐,您穿著這一身真難看,就像是要被砍頭的囚犯。看看我的新娘吧,高貴的瑪格麗特公主,未來的王后。您羡慕了,小姐?”
  “哈利,”路易莎說,“想想您對我發過的誓言。”
  “誓言?我只對一位公主發誓。”王子的兩眼閃動著惡意的冷光,“小姐,別妨礙我和公主的初夜!”
  “我只想和您單獨說幾句話。哈利,您不會因為懼怕我這個與魔鬼為伍的女人而不敢接近我吧。”路易莎的嘴微微向上一翹,這是她極為可愛的一個小動作。
  “我?一位受天主保護的王子有什麼不敢的?”王子笑了起來,“好吧,小姐,我和您單獨說幾句話。”他低低地和公主說了句話,公主退了出去。
  王子隨意地走動著,“小姐,您想說什麼?我聽著哪。”他不耐煩地說。
  “吻我,哈利!”路易莎的聲音溫柔而低沉,“憑著你我曾經相愛,最後吻我一次。”
  “小姐,可是我對您已經厭倦……”
  路易莎突然用力撕開了衣服,裸露出柔嫩潔白的胸部。“吻我,哈利,”她上前一步。
  王子貪婪地盯著那一對圓潤、豐滿的乳房,我看到他在動心。他咽了咽口水,慢慢地、不由自主地向路易莎走近。“好吧,小姐,既然您懇切地求我,我就滿足您的願望。”他粗魯地抱住她,低頭向她吻去。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心在絞痛。但我能說些什麼呢?路易莎有必要去了結她和王子的愛情,那是她刻骨銘心的初戀,她曾經的一切啊!
  這時,我聽到門被狠狠地推開。睜開眼睛,我看到首相、維尼亞王后、公主以及幾個衛兵站在門口。安娜王后發出一聲憤怒的驚叫。兩個擁抱著的人仿佛未曾聽見,仍緊緊地摟在一起。
  “殿下——”首相向前走了幾步。
  王子沒有回答,只是他的身體在慢慢地矮下去。路易莎垂著手,注視著王子滑倒在地上。
  血!我看到路易莎脣邊的血!
  “啊,上帝!她殺了殿下!”首相恐怖地叫道。
  公主慘叫一聲,昏倒在地上。
  “魔鬼,啊,魔鬼!”安娜王后指著路易莎聲音尖利地叫著,“衛兵——”
  “看看你們失去的吧,這是我對你們的詛咒!”路易莎的眼睛睜得很大,冷冷地望著前方。她的手緩慢舉起,手中拿著一個製成十字架形狀的尖木樁。
  “路易莎,不要——”我凄厲地叫道,奮力撞開了窗戶。
  但就在那一瞬間,路易莎用全身的力量將尖木樁刺入了心口。鮮血從她的心口噴出,染紅了雪白的胸部。我看到她轉過臉,她的眼睛閃亮地望著我,脣邊帶著一抹微笑:“奎德,別了——”
  剎那間,狂風大作,宮室內的燭火被風撲滅了一大半。在人們的驚呼聲中,路易莎的身體化為了灰燼。那灰白色的細小顆粒被風卷出了窗外,在路易莎曾經站立過的地方只留下一雙染血的水晶鞋和一條項鏈。
  所有的人都震呆了。我跪倒在地上,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隱隱約約中,我感到首相走到了近前,那條項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撿了起來,打開了項鏈上的小盒。我聽到自他的咽喉發出了一聲古怪的呻吟。
  “安娜!”他慘叫道,“這是你的畫像!”
  就這樣,路易莎永遠地離開了我。你想知道我的以後?沒有以後了。對我來說,路易莎的死,使我對黑夜生活徹底絕望,她帶走了我所有的愛,也帶走了我殘存的人性。在以後的日子中,除了回憶,我再也沒有什麼東西。也許你不相信這是童話真實的一面,但它確實曾經發生過,無論你對它的態度如何。而且在這個世界上,它可能仍然在某個地方以另一種形式發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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