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活,是一種緩緩如夏日流水般的前進,我們不要焦急,我們三十歲的時候,不應該去急五十歲的事情,我們生的時候,不必去期望死的來臨,這一切,總會來的。——三毛
當看見兒子一個人背著書包,抱著玩具熊坐在門口等我下班的那一剎那,我傻呆呆站在原地。在兒子將與我一起生活前,我的日子只是上班,下班,回家,如此簡單得不可救藥。面對他的突襲,就像我猛地中了五百萬的大獎,十分高興,卻又十分的不知所措。
我打電話給A城的母親,詢問為何不願再撫養外孫的原因。母親只是笑笑說,她累了,不想太辛苦。我問她,是不是外孫太頑皮。她笑而不答。我們彼此都悻悻地掛了電話,知道談不出結果。
我無可奈何的看著兒子笑,他也只是笑。與外婆一起生活的七年時光裡,關於我,除了知道是個媽媽的稱謂與母子關係存在,一切都如此陌生。我給他洗澡,我為他做飯,我請假帶他去遊樂場玩,但最初的整整一個星期裡,我們只有客套與日常生活必需的言辭,就再沒什麼更深的交談。
他第一次試探性的跟我套近乎,選擇了一個最不合適的話題。
爸爸呢?他拿著沾滿巧克力醬的小匙子問我。
外婆沒有跟你說起過?
外婆說爸爸死了。
那你信不信?我無從答起,只得狡猾地反問他。
我當然不信!兒子的眼睛相當漂亮,睫毛很長,他肯定知道自己的靈頡之處,於是忽閃著大眼睛向我昭示可愛。
不信就當他活著了!我繼續努力為他做沙拉,在這之前我從不曾如此為自己的飲食問題操勞過,一般超市的速凍櫃裡都有我賴以維生的食物,雖然沒有營養,但也吃不死我。直到拜讀最新版的育兒手冊,那些三令五申的說明以及羅列兒童的飲食禁令告訴我,為了兒子,你必需換個活法了。於是我拉開總是遮住陽光,昏沉度日的窗簾,打掃床鋪、收拾房間,清理不食人間煙火的廚房,煩雜的家務令我苦大愁深,當我灰頭土臉時,兒子卻含著棒棒糖,抱起小椅子坐到陽台上,清閒地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
A城沒有我所在的城市那樣繁華,兒子對一切都覺得新鮮,看什麼都是津津有味。他不想來幫他媽媽的忙,我也就不好意思叫他。我們各自忙各自的,半晌,他回過頭來看看我說到:外婆送我上火車的時候哭了。
舍不得你吧。我正在挪動沙發床。
不是,外婆是擔心你,說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我現在看看你這個樣子,果然是的。
這回,我生氣了,拖著垃圾袋喝令他。下去,把這些給我扔掉!
兒子遺傳了我的倔強,一臉的敢說敢當,邁開小腳,扯過垃圾袋出門去。回來時給我帶來一封掛號信和大樓管理員。
媽媽,她不給我信。兒子先聲奪人。
這小孩是你的兒子?!大樓管理員一臉疑惑的看著我。這位大媽對大樓居民素來熱情,恨不得每戶人家都能將家事對她全盤托出才好。兒子來的第三天才被她發現,也算作萬幸。
是的。言言,到陽台把玩具都收進來。我應付她,又轉身讓兒子躲開盤問。
騙人吧!你才多大啊?!你領養的吧!大媽絕不願相信。我只好顧自接過信,簽了名。
大媽眼睛瞅著裡屋,埋伏抓賊似的,看樣子不願離去。我陪著堵在門口,拆開掛號信看。竟然是雜誌社寄來的,希望我能夠去參加一個什麼座談會,並且當面支付給我稿費。大媽看不見孩子從裡屋出來,於是湊在我身邊看信上寫些什麼,我們兩各自心裡暗合著會議的時間,大媽搶在我前面說話了。
你明天開會啊,孩子擱家裡沒人管怎麼行,我來幫你帶吧?大媽滿目慈靄。
這會是交流育兒經驗的,我兒子當然跟著我一塊兒去。我睜著大眼撒大謊。
不是吧,那信上面好像寫什麼靈異坐談,啊……什麼科幻雜誌什麼的……大媽覺悟高,聽不得人扯謊,急得幾乎要搶奪我的信。
大媽,您一上來,樓下沒人看著,治安問題很重要!我那個就不送了……不送了。
逐客令與不太禮貌的關門。她臨走時不屑的哼了一聲。我可以猜出她腦海里的四個大字,未婚先孕。並且這個情報不久之後便將在三姑六婆們中間傳遍,當然我就會在這一地帶成為時效性的主打新聞人物。可惜啊,是負面新聞。
聽見關門聲,言言從裡屋出來了。媽媽,我是你領養的吧?
沒事找事是吧?我白他一眼,把信紙用彩釘戳在小黑板上。
那你和爸爸是不是離婚了?
我沒理他,進廚房洗菜。想這孩子懂得可真多,外婆平常都教他些什麼?
言言見我不搭理他,不屈不撓地跟進廚房繼續發表高論。外婆和外公就是離婚的。外公是個大壞蛋!
這都是外婆說的?我知道這句是白問,因為還在我小的時候,我媽就這樣向我灌輸著,我爸是十惡不赦的男人,而我媽則是義無反顧的愛與痛心疾首的迷途知返。我又問兒子,你是不是想說,如果按這樣推理的話?那麼你爸爸也是個大壞蛋了?
言言這回保持沉默,眨著眼睛若有所思。我明白他心裡盤算什麼,無論外婆的教導也好,哪怕我也來數落他爸爸一番也好,爸爸這兩個字在他心裡總是有種羈絆的,就像我這七年都同樣素未蒙面,不負責任的媽媽,兒子與我見面也不可能上前踹我幾腳。那就是親情,血肉聯繫,埋在骨子裡的的感情,小孩因純更甚。
他們全都是莫名奇妙的被帶到這個世上,然而其中一部份可憐又莫名奇妙的孩子出生後即被牽入成人們的仇恨之間。我曾經看見電視上實錄一個生活在單親家庭之中的女兒義正言辭地向不按離婚協議繳納學費的父親電話索款,起初感覺像困難單位要三角債,理由充足,冤威並施,但後來,女孩終究是哭了,畢竟對方是他父親,哪怕是馬路上踩你一腳的路人,也不能隨隨便便喝斥,何況是先有他才有你的人?!父親繼續含糊其辭,推委責任,女兒泣不成聲,一旁的母親一言不發的燒火做飯。猛想起朋友說她誓死當丁克的理由,孩子是無辜的,我活在這世上都受罪,幹嘛還帶孩子來受罪?他要東西,我買不起,大家都痛苦,再說了,他長大後要學壞了怎麼辦?我要離婚了怎麼辦?當時聽來只覺是滑天下之大稽,想我一單親子女還沒此等“大徹大悟”呢!可現在回想,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拍拍兒子的小腦袋,笑著往他嘴裡塞了一塊黃瓜。乖,大人的事咱不管!說這話感覺我像是他的同輩,卻也是我的心得。
兒子不解饞,問我要了一整條黃瓜,轉身一跳一跳看電視去了。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一轉身也就不用面對了。
這下,我有了時間去想關於雜誌社的事情,思緒亂七八糟。我想或許因為我的勤於投稿,所以才有幸參加這麼個會議。半年一結稿費的制度,明天參會人員一定很多,兒子放在家裡還真的不放心,我這小半年的稿費該在一千左右吧?拿到手買些什麼好呢?明天會議要不要發言的?
想著想著,天黑了。
兒子跟外婆住,養成了吃完飯沒多久就犯困的惡習,拉他一起看電視,他會嚴肅著小臉教導你什麼是早睡早起。我只好放任他去夢周公,電視也陪同關畢。
我為自己泡了杯茶,站在陽台上,這是我專有的發呆場所。在這陽台上所見的景象,再用筆寫下來,連我自己看了都不知道我的心境究竟是怎樣的。
譬如有一段,曾這樣記著——遠處的房子,是最好的風景,我看著它平靜地立在那裡,羞澀的燈光與人影是它唯一的生氣,我只是能透過這一切看見一派死相,一座巨大的墳場,空洞,好像我的心就那樣絕剎。
我參不透我自己,或許是我的太過善變。
這或許就是人的捉摸不定。
捉摸不定的,人。
二
/幸福是賒來的歡娛,我把未知當做賭本,得過且過,迎向明一天去。或許正因為那以後不知將會發生什麼,所以這一天,我面前的才會活得忘乎所以,歇斯底裡。/
雜誌社在一條冷僻的路上。舊式洋房。大白天,走在樓梯過道上卻覺得像是黃昏時分。暗角裡到處埋伏著自行車,木架子,一摞一摞的廢報紙,霉味沉沉。兒子拿著酸奶罐問我,這裡是不是關好人的地方?
我心情並不像出門時那麼興高采烈,甚至覺得來問這樣的雜誌社要稿費,有種負罪感。
這整幢樓竟還不只是這雜誌社一家,走到二樓,要被每層樓的傳達室攔住問一遍,你找誰啊。
終於,被一大伯領到了該社的編輯部。一個逾莫三十的俊美男子接待了我,名片互遞,這個名叫絡繹的男人竟然就是主編,他適合去演青春偶像劇,扮演一個商業巨子讓人膜拜而非埋沒在這裡。所謂的會議,參會的人員除了我,編外人員我兒子言言,主編,還剩一個,也就是該雜誌靈異事件版編輯兼實習記者,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樂呵呵的搬了把椅子坐在我身邊,沒有名片,自我介紹說是姓陸,然後潦草地解釋起會議人少是因為許多業餘作者都在外地,無法趕來之類的原因。會議正式開始,主編按所有會議的常規,大方向,大道理囉嗦了一番,小陸同志基本上沒聽,在和我兒子擠眉弄眼玩。我則盤算著是不是該給兒子買部游藝機,或是買輛車模,或者兩樣都要。會不會太奢侈……
話歸正題,主編遞來幾張合約,說什麼如果有興趣,我從簽署後就成為該欄目的特約撰稿人,小陸同志經驗還不足,希望以後得到我的大力支持與幫助,諸如此類,正方橢圓……
我看了看,沒什麼違背後需負法律責任、罰款的緊要條文,便簽了字,會議竟然就告結束。主編看起來還挺忙,趕場要去別的地方,最後遞來一張領款單,說憑此據去財務室拿稿費,交待完急匆匆離開。我看看小陸,這姑娘挺熱情,這時才想起給要我們泡茶,四下去找杯子。兒子很喜歡她,沒得一點好處就姐姐長,姐姐短叫起來,這一點都不像我,不內斂,也不像他爸爸,不沉穩。嗯,那是誰家的孩子?
小陸,別麻煩了,我們馬上就走,你忙你的工作去吧。
不麻煩,主編一走,我也就沒什麼工作了,哈哈。小姑娘屬於典型的口無遮攔,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類型的小同志。
不忙著審稿,編稿嗎?
才一個欄目的東西,有整整一個月做準備,我一星期都不用就做完了。她把水遞給我,在剛才主編坐的大椅子上坐下了。你知道嗎?是我硬纏著主編一定要讓你來一次的,我就是想看看,文字這樣詭異纏綿的人,究竟是怎麼樣的。
那你失望了吧?我問她,私底下,我反正是失望了。
她拉過言言,從抽屜裡取出糖來給他吃,再回答我。唔,我一直以為你是個三十來歲的美艷女子,一身風塵,盡染鉛華的那種。
結果卻是個比你大不上幾歲,不施脂粉,普普通通的女人。我猜出她心裡想什麼,不語,微笑,看著她。
不過,你的兒子也算是我的大意外,哈哈,總之沒一點經歷的人是絕不會寫出你那樣的文字的。她用實在不像表揚的話肯定我。接著,我讓兒子在她這裡玩,自己去財務室簽字取錢,整一千,一毛錢都不富余。回到她的辦公室,她竟然和言言拿著放大鏡趴在窗口灼燒螞蟻。
此地不宜久留。我拉過兒子打算走人。她拿起名片問我,打這電話找得到你吧?
嗯,沒問題。我點點了頭,沒想到此後第三天,這電話還在,可坐它旁邊的人就不是我了。
三
/通往地鐵的電梯,正對著一面鏡墻,我總在人群裡張望,尋找對面眾多影像裡自己的位置,然後慢慢向下降,我凝視著,直到看不見自己。那一刻,我有些害怕,迷失過後,我向前,向著未知走去……/
媽媽,你今天不用上班???兒子捧著鬧鐘催我起床。
是啊!我意興闌珊的起床梳洗。
為什麼?為什麼?
公司關門了唄,我也沒辦法。
門關了還可以再開啊,去上班,去上班!
我不知道兒子是不是充份意識到我失業就代表著沒錢供他吃喝花銷,所以如此認真積極的鼓動我再就業。我蹲下身,扳住他的小肩頭,睡眼惺松換成一本正經。
寶貝,知道什麼叫泡沫經濟嗎?肥皂泡知道嗎?啪,一下就爆掉的那種。知道什麼叫互聯網嗎?知道什麼叫網絡公司嗎?這就是最大的泡泡之一,越大呀就越容易爆,你媽媽我就在這泡泡裡,泡泡吧的一聲碎掉,沒啦,你媽媽的工作也就沒啦!懂沒?
很深奧,很低能,摻夥在一起,就足夠兒子想一陣,我給了他這個不上班的理由,他想是肯定想不明白的,但至少不會鬧,除了,我領他去買菜時,大樓管理員問他,跟媽媽去買菜啊?媽媽今天請假不上班陪你啊?
於是他點著頭一本正經地回答:媽媽的公司爆掉了!媽媽也就爆掉了。
我啼笑皆非。這小屁孩子竟然還不體諒媽媽失業後的經濟危機,死活嚷著要吃大螃蟹。
我想,孩子若不在身邊,那我現在在幹嘛?!一定是把自己悶在屋子裡,好好關上幾天,什麼都不想,聞著屋子裡灰塵的味道。
我喜歡黑夜勝於白天,從頭至尾的無人問津。
第七天,我迎來的第一個電話,是雜誌社的小陸打來的。
莫老師?
啊?
總算查著你家的電話了,怎麼你公司倒掉了?這小姑娘永遠不懂什麼是避諱。
大千世界,瞬息萬變。我找了兩句無關痛癢的話來搪塞。
唔,那太好了!啊,不是這個太好了,唉呀,說亂了。反正,反正,莫老師啊!靈異欄目要出趟差辦期內容,主編批准讓我們兩個公費一起去呢!你看……
出差?!我實在想不出這樣的雜誌欄目有什麼值得去出差調查的,又不是做旅遊版,也不是新聞調查,整個就是一胡編亂造的幻想世界,公費出差簡直是大張旗鼓,滑天下之大稽。當然我沒把這些說出來,而是問了另一個重要的問題。不會是調研法什麼功吧?!那裡大有亡命之徒。
不是,這有政府,有大新聞機構的,哪裡輪得著我們。就是出差,算了,明說吧,就是去散散心。莫老師,你知道這欄目就我一個人負責,你總不放心讓我一個小女孩子到處亂跑吧!主編那裡我都辦穩妥了,你就放寬心,帶著你兒子,和我一起出去走一遭,怎麼樣?
你稍等,我想想。我回答她,可其實這些天,我著實懶得用腦子思考任何問題,於是我決定將這麼重大的問題交給兒子來處理,我捂住電話筒,把兒子叫過來。言言,上次那個姐姐帶你去玩,去旅遊,你去不去?
姐姐?小陸姐姐?兒子有著驚人的記憶力。玩,好呀,為什麼不去?
得,就這麼決定了!
小陸在那裡很高興的談出行安排,兒子則拿著小飛機滿屋歡心雀躍。
我也似乎被感染著,掛掉電話竟手舞足蹈起來。想一想,的確是有好久沒去異地游遊玩。
一翻日曆,出發時間是後天一早。即時即刻,打點行裝。想來生活其實總是被安排得滿滿的,哪怕是有松有馳,但許多事情不會放過你,總是不經意間,就迎面而來。一個時段,一個時段,日子早被什麼給分割好了,一切等著你去過就是了……
四
/最真實的陽光,在我童年的鎮子裡。巷角堆滿各類人畜牙齒的攤子,有一扇扇木門的百貨店,集市在崗下,面陰,陽光不過是斜插入木門內泥土的一段光明,灰塵密集,飄浮在其中,一切一切都是相互的,因暗而明,因動而靜……/
莫老師,以後你就叫我安安吧!小陸抱過我兒子,讓他坐在她身邊,兒子對是坐火車而不是大飛機相當氣憤,坐穩了就把腦袋埋在大果凍袋裡,任誰逗都不理。
好呀。我正站著替大家放行李袋,往上托舉她的大背囊時,我免不得問。你帶這麼多傢什?
像逃荒吧,哈哈,和我一起外出旅遊過的人都那麼說我!她樂不可支。
這應該不會,豈碼第一條你棉被包沒打上!
她笑得更歡了。我在她身邊坐下,火車開動,許久後,兩邊風景迎來農田,兒子這才把小臉露出來,四下張望。對面的乘客拿出八寶粥,誘惑我兒子像個逃荒的小乞丐,眼睛直直地望著人家。安安忙從她身後放著的小背包裡一掏,變戲法一樣也掏出一罐八寶粥遞給我兒子。我頓時挺不好意思的看著她。
小饞貓。我追視兒子,兒子忙避開我的目光。
吃完八寶粥,兒子嘴變得蜜甜,姐姐長姐姐短纏起安安來玩。鬧了一陣,兒子困了,倚在安安身上睡著。我想換位置,安安不肯,同我攀談起這次的行程。
就只是去F城玩嗎?
不是,到了F城再轉長途汽車然後步行。安安這才說出最終目的地。我們真正去的地方是這裡。她拿出本小本子和筆,在上面寫下,D鎮,荻村。
D鎮?荻村?我聞所未聞,感覺上似乎特別遙遠。你怎麼想起去這麼個地方?風景很獨特?主編就這麼同意我們去了!
哈哈,他啊,當著外人面我叫他主編,背地裡我叫他哥,沒我爸給他輔導功課,才考不上大學呢!我爸可是他的恩師,我這點小要求他能不答應,再說了,該我的工作,我全做完了呀,別看是小報,我們雜誌社賺得可不少,給我們出去旅遊一次的花銷肯定是有的。
這樣,那究竟為什麼要去啊?
這下她只是神秘地搖了搖頭,四處看看,然後從背包裡拿出隨身聽和一盤磁帶遞給我。諱莫如深。
我接來聽,磁帶伊始有一段很長的空白,像是錄的人開始一直在沉默著,不知道說些什麼好,然後聲音開始了,一個中年男人低沉的聲音……
“那夜的風雨像天空積攢多年的怒怨,仿若要吞噬掉我棲身的那間孤寒的小屋。”“就在兩個多小時前我正為房前不遠處落下的粗大電柱抱著枕頭戰慄不已,而後來我卻抱著一個如同從地獄送來的嬰兒,身邊的床上躺著他死去的母親。”“我根本就沒有什麼醫病治人的本事,在那個黑白顛倒的年代,我被扔到了這個缺醫少藥,貧瘠的土地,只因為我是大城市來的,只因為我讀過十幾年書,只因為我不可饒恕的政治成份,我被糊塗的村長熱烈卻無情的領到村外荒墳邊的小屋裡,那裡剛死了一個人,也就是以前救治村民的老村醫,與我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甚至連他留給我唯一的醫書的序言都沒有教授給我就死了。我只得留下來,終日研讀那本泛黃殘破的醫書,所幸村民大抵是身體健碩的,可憐的是我,一場普通的感冒發燒就能讓我對自己束手無策,尋死覓活……哼……什麼醫生,不過是個可笑的稱謂罷了……”……
“知道嗎?要我救人就等於要我殺人……”……
“當那可憐女人冒名奇妙的出現,就註定著讓她成為我第一個'醫死'的人,我根本無力救她,眼睜睜看著她在我面前因為生育撕心裂肺地叫喊,我什麼都不能做,不敢做,我幾次奪門而出,在滿地泥濘裡嘔吐。由於我的無能,那嬰兒是從婦女撕裂開的肚子中降世的,而非產道,很長時間我一直沒有發現其中詭異,現在想起,我一閉上眼睛都能回想起那死狀,十分慘烈,其中的恐怖是因為女人鼓脹的肚皮突然像被咬開了一道口子,漸漸擴裂,最終空洞開,腹腔中除了一個孩子,什麼都沒有,五臟六腹,一概不存在,是空的,像具皮囊,一直活到生下孩子後死去,像完成某種任務,像個寄生蟲的載體被吸食空後拋棄……由於各種因素,我偷偷地將女人並埋掉,然後把孩子扔在某戶農家門口。……”
這幾段話中是不時的停頓,或長時間的空白過場,錄製人的聲音與情緒隨著所敘述的情節時起時伏,用第一意識聽簡直覺得是在聽收音機裡的午夜靈異故事。
安安看了看放帶時間,替我按下了停止鍵,我收起耳機問她。哪個電視劇裡截下來的?
嗯?我怎麼會做這麼無聊的事!這是我爸爸生前錄下來的!我在一大堆遺物裡翻出來的東西,按我爸爸的個性與經歷,我相信這肯定不是他無聊拿什麼故事來念,而且這應該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你爸爸?生前?啊,真是對不起。
嗨!我爸又不是為你死的,你說什麼對不起嘛!
於是你就想去你爸爸曾去過的小村莊看一看?
或許吧,我爸是像我這麼大時被送到那裡的。爸爸生前不常跟我講起那個地方,所以從小我就一直覺得那裡挺神秘的,想去看一下。還想看看我爸爸留下的孩子,算起來,他都快三十了吧!
聽起來,這地方挺荒僻的,或許這小村現在還在不在都不知道呢!我嚇唬她,把隨身聽,磁帶一併還給她。
這不管,我偏得去看看,不管怎麼樣那裡有值得讓我去一尋究竟的東西。
她說這話時,我沒注意到她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希翼。我當時只是為她那種尋溯而震動,想起母親也是在那個動亂的年代去過的地方,我竟從未嚮往過。嚮往過老一輩在我們這個歲數所經歷過的生活。
五
/往昔啊,沉舊泛黃的膠片攤開並拉長,一幀一幀細細向我傾訴過往,歷史是奔涌不息的長河,我的記憶不過是光陰的一絲細薄脈絡,卻能牽引著我的命運,浸淫在時間的掌紋中顛倒傾覆……/
說個小故事消遣一下——陳村的私塾先生,為師嚴謹。平日裡,若干學生無不害怕,唯恐一些小過失,便遭其責罰。那日,先生讓學生們默背詩詞,自己在講堂上念念有辭,猛地大喚一聲:我心口疼。學生竟無一敢抬頭過問,怕是先生存心試探,良久後發現先生已趴在桌上,再上前看,有學生壯著膽子推了推,先生鼻裡流下一注血水來,早已猝死。
路程太過漫長。一路上兒子除了睡覺還是睡覺,到了D鎮兒子生起氣來,直嚷著要回家。長途車票是第二天一早的,我們在D鎮的招待所住下,兒子因為沒有獨立衛浴更是生氣,脾氣較以往惡劣起來。我說,體驗一個小朋友獨立能力的時刻到來了,你要不要做個好孩子?
不要!沒有抽水馬桶我就不要!兒子的物質享受思想相當嚴重。
先吃苦再享樂,城市裡沒有山山水水好看,這裡還能看到許多小動物……我能騙的都用上了。
兒子沉默起來,安安動用巧克力轟炸攻勢也不管用。
我們三人住的是雙人套間,兒子跟我睡。睡前,我擔心兒子睡不慣硬板床,晚上做惡夢。結果,倒是安安半夜被噩夢驚醒,一身冷汗,過來搖醒我,看見言言睡得正香,於是把我拖到陽台。
莫老師,我好怕。
或許是陌生的地方,不習慣吧,要不要我給你倒杯茶。
不要,你陪陪我。
好吧,那,你不如說說你夢到些什麼吧,或許說出來會好一點。
嗯,她開始回想。
很多很多很多的兵,不知道哪個朝代的,他們高喊著,願為誰誰誰馬首是瞻。然後遍地是血,殍屍遍野……
唔,靈異小說看多了!
不是,莫老師,我挺認真跟你講的!你難道從不以為夢這東西,本身怎麼都有點通靈的感覺嗎?要知道我以前都是一覺睡到大天光的,而我才到這裡就開始做這種怪夢!
那或許這裡以前是戰場吧!兩軍廝殺,殺氣太重了……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不全是,有些死屍身上插著的都是鐵鍬啊,鋤頭啊之類的,看上去不止是兩軍撕殺。
連死狀都夢得那麼清楚,果然是噩夢了。
沒勁,莫老師,我現在都懷疑那些文字是不是你寫的了,文章和人的感覺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你知道嗎?很多人看了你的文章,都說那不是活人寫的東西,好像你就是和前生通靈的這麼一個人,什麼曲折,什麼詭秘,你都知道,你都能活生生將它們再挖出來,攤在世人面前。
說得我像盜墓賊!
看,看,又來了,現實中的你怎麼那麼沒勁!她生氣耍小性子,一轉身回房睡去了。也好,激得她忘掉害怕。
第二天,兒子硬是被我抱上長途汽車,連哄帶騙。兒子吐了安安一身,自己倒像受了誰委屈,粘在我身邊。安安一點沒生氣,反而為一路上愈漸荒涼的景色埋怨起來。
這麼多年了,一點都沒發展過!真讓人失望。
貧荒的村莊,大抵都一個樣,完嘍,這回萬一主編讓你交個稿,你可沒故事編嘍!
他會才怪了,他頂清楚我是玩來了,哈哈!
真好的領導。我怎麼上趕不到?我用羡慕的眼光注視她。看得出她得意中歡喜的神情。
車子開到半路停下吃午飯,唯一一家公路邊掛著蠅鬥的農家飯館,大灶生火,飯菜裡有柴香,等待時,我注視那蠅鬥,生物有本能的思維方式,如飛蛾撲火,蠅鬥堂而煌之引蒼蠅飛來的食物,是死亡的開始。兒子從地上撿了樹枝追逐驅趕螞蟻,他總喜歡同這小生命過不去,持強凌弱。安安則梳理著頭髮,然後用手撐著腦袋百無聊賴的打盹。
飯菜上來。毫無油光的炒青菜,榨菜肉絲,蔥花荷包蛋與甜醬拌面,司機與本地乘客吃得津津有味。言言被我逮住,硬塞了些菜在他嘴裡,滿以為他會吐出來,結果他竟然講了一句:比媽媽煮得好吃。
安安一個勁笑,毫不顧忌我的尷尬。為此平添了我對於本次旅行的第一絲後悔。
又是四個小時後,連車程帶步行,我們三個終於灰頭土臉的踏上荻村的田埂,零星耕作的農民已經準備收拾回家。我們攔住其中一個遞上名片並詢問可有住宿的地方,他一個勁的傻樂,搖手說聽不懂我們在講些什麼也不識字,表情憨厚,以至於旅途勞累的我們按捺住火氣與衝動,沒有與他斤斤計較至少得擁有小學文化水平的重要性。
好歹,他牽著耕牛引我們到達村莊,通報到村長出來接待我們,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應該不是很久以前胡亂讓安安父親做村醫的那位村長,當我們詢問到此事,他笑稱,自己正是老村長的兒子,而老村長很多年前就死了。安安偷偷在我耳邊講,村長原來也有世襲制的。我們二人矇著嘴偷樂。
鄉野小村莊裡突然來了三個大城市裡的人,一石激起千層浪般轟動,村民們捧著飯碗過來張望,離我們有一點距離。我相信如果我們之間誰對他們熱情的微笑一下,一定會解除他們的心裡防備,靠近然後翻動觸碰我們的東西。我緊緊牽住兒子的手,他也比任何時候都乖巧,小心翼翼地環顧著四周環境,村民中有許多與他相差不多的孩子,用好奇且貪婪的眼光打量著他的漂亮衣服,新跑鞋,手錶及手中的小玩具。我忽然對自己打趣道,或許兒子能體會我還不算這個世界上最窮的媽媽,並因此而體諒到我。
村長因為安安父親的因素,決定就將我們安排在村醫當年所住的屋子裡,如同安安父親描述的一樣,熱烈且無情。小屋子在荒墳邊上,由於年數相隔更多,那些墳明顯數量增大,安安十分矛盾,既懷著追溯父親生活的心情,又揣著對這個環境所產生的不滿與恐懼。但是村長攤著雙手說,沒辦法了,村子裡也就空下這間房子沒人住。
言言插嘴說,媽媽我累了,就住下吧。他不知道那些墳堆的恐怖,一個黃土包上面扣著黃土做的泥碗。即使他感覺得到,但他最終只是個知道辛苦大過於恐懼的小孩子。我和安安只得硬著頭皮住下來,她滿臉歉意。我則跟在村長身後推開門進去,幾十年了,這屋子絲紋沒有變過,安安的父親是此處最後一個村醫,而這個屋子就是他在磁帶裡所說的,場地保留完好的,詭異的孕婦生育現場。灰塵,蛛網,一張桌子,兩條長凳,一張大木板床,一個櫃子,還有一個爐灶,一些生活器皿。
村長離去後,我們動手打掃,言言坐在門口看著夕陽,不時地對我們喊,明天他想爬山。村長派人送來糧食與木柴。我們給來人一些錢,他喜滋滋地揣著回家。
安安望著他的背影,對我說。你發現嗎?這個村子的人給我的感覺很奇怪,純樸的不單純,剛才他們把我們圍在那裡,總覺得像被一種強大的氣流包圍著,那氣流好像隨時欲圖著吞沒我們。
哦。
不過,沒關係。她突然從百寶囊似的背包裡掏出一把類槍的小玩意,她說,瞧,這是電擊槍,我讀大學時買的,充電十二個小時,可以一槍電暈一個人。
充電十二個小時?這十二個小時裡來壞人怎麼辦?
沒勁。你又這樣。
還是快動手煮飯吧,我家小祖宗要餓了。我扯開話題,其實心裡抱著同她一樣的感覺,但二人中總需要一個人不動聲色並且冷靜沉著。此人看來必是我。
夜裡,我們躺在床上,言言立刻進入夢鄉。安安不停地翻身,房間窗子上沒有窗簾,用紙糊住,她好像害怕那裡隨時會出現什麼黑影,眼睛一直睜著。
我問她,怎麼,又怕做惡夢嗎?
嗯……講不清楚。她轉過身來看我。
後悔來了?
當然不是。她嘴硬,是個充滿矛盾的孩子。明天我就去問那個孩子的下落。說不定還可以試著找找父親當年埋屍體的地方。
好啊。我的態度始終不溫不火,就像陪著小孩子玩過家家,明知道是假的,還有模有樣的拿著玩具小杯子裝作喝著一杯香濃的咖啡。
你還不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長大後,我學會了怎樣編造善意的謊言,張嘴即來。然而她並不領情,這個開朗的女孩子突然變得有些情緒化,她轉過身子留給我一張生悶氣的背影。我則打量起屋頂,有根梁,夜裡會不會有小鼠竄過?
《聊齋志異》裡,某種村莊裡的人都會靈異的戲法,在夜裡變成各種小動物出去覓食,這個村子的村民們會不會也同樣可愛呢?我們沒有多餘的糧食,安安的背包裡可能還有巧克力。算了。睡吧。今日不想明日的事。睡吧。
六
隨便再講個故事:有個武師,得了失心瘋,日夜霸住一條狹弄,每日裡守在弄口散髮銀兩,過往路人,收拿得便劈頭一刀,他怒斥:你這貪心人。不拿的也劈頭一刀,他怒斥:你不給我臉面!官府裡派衙役來阻止,竟沒人打得過。於是只得從此設下路障,禁止行人通過,長此以往,遂無人過問。某一冬夜,武師凍死在弄內,被一迷路頑童發現時,已一月有餘。
第二天,安安早早的來到村長家。開門見山的詢問起在他父親還在這個村子裡的時候,可曾有哪戶人家在家門口拾到被遺棄的小孩。村長搔搔頭皮與一屋子家人交流了一下,確定是存在著這樣一件事,然後派人去找。
我和言言被村長的老婆一把拉到大炕上坐著,遞過一把山果給我們吃。村長的小女兒才六歲大,將腦袋貼在小方桌上,側臉看著言言小衣服上機繡的米老鼠。言言作為果子的回禮,遞給她大清早安安送他的口香糖,大慷他人之慨。
十分鐘後,那戶人家的後代被找來,卻不是我們要找的人。來者和村長差不多年紀,他說起自己父母確實曾經在家門口撿到一個孩子,他還依稀記得,父母講,那是他姑姑上山打柴被野男人弄大了肚子,後來她自己臊不過,逃到山上去了,一去就再也沒回來過。然後生下小孩子沒能力養活再送回來。
你是說這山上有野人?安安詫異至極。
有過,很久以前的事,還下山偷過牲口。村長及家人們都回憶開來。
可那孩子呢?安安一臉迫切。
是個小瘟神,我父母撿了她後,陸續都死了,後來那小孩子也丟了,可能是被我姑姑抱走了。
對,是有這事,唉,好端端一家人呢,就剩下他,吃百家飯長大的。村長頗為同情。
全死了……我和安安面面相覷。全村人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姑姑嗎?
沒有。
安安扔了個眼色給我,我知道,她在懷疑,這個姑姑是不是正是他父親當時親眼所看到的那個死狀恐怖的產婦。我們兩保持沉默,心裡明白,從這些村民這裡已清不能了解到更多的情況,他們看上去比想像中更麻木。
中午,我們被輓留在村長家吃飯,言言照例說村長老婆煮菜的手藝比我強,昨晚他還在抱怨著粗糧不能下咽,今天卻對相差無幾的食物讚不絕口,是個典型的小兩面派,害得我幾次飯粒哽在喉嚨裡。
吃完飯,他把筷子擱在碗上沒放下,村長老婆忙動手把那筷子擱到桌面上,粗聲對言言講:不成哩!筷子不擱下,當心小鬼來拾你飯粒吃。
安安聽了不迭笑著說有意思,還追問有啥別的講究不。於是村長老婆同她講了一個扁豆架子的事,說是扁豆架子就是小鬼抬的轎子,一路抬到鬼門關裡去,所以扁豆架子下千萬不能坐,一坐就得死。
我清楚安安聽時頗感有趣帶勁,一到夜裡肯定又睜著眼睛睡不著。於是拍拍她腿,示意她別那麼愛打聽。她衝我做了個鬼臉,一臉俏皮。回去時,她牽著言言的小手,兩人在前面走得歡快,安安給言言編狗尾巴草草帽,言言則學著她的樣子拿腔拿調的唱流行歌曲。我不緩不急地跟著她們,暗思著自己的青春丟失在哪裡?
兒子吵著要去爬山。我耐心告訴他山上有野人,他則以為我在吹牛。我只好找來一個小棍子,撕了一方紙四下剪開,用一枚小洋釘釘上做成一隻小風車。交給他,讓他抱著小方凳在門口坐著,他現在的年齡只用領悟佛法的見山是山就很能讓我感到滿足,看看便行,爬就算了吧。兒子好歹有喜新厭舊的毛病,拿起小風車看它在風裡嘀溜溜轉悠,含著塊奶糖乖乖坐定。我轉身對正在淘米的安安說,感情你那一大堆行李裡全是吃的。她嘿嘿笑。
我挑起水桶到不遠處的井裡擔水。就當作這段旅行好比下農,涼風拂面,恍惚中我只是個鄉野農婦,終日忙碌,為我辛勤勞作的丈夫與繞膝的孩子煮飯洗衣。離屋子還有幾十來步,看見炊煙裊裊而升,安安也認真在體驗生活之中。我相信等我們回到城市,一定會斷絕再來的念頭。美其名曰美好的回憶,並且永遠只當它作回憶。還差十幾步,兩桶水壓得我肩膀暗疼。屋門外,我沒有發現言言,猜想他進裡屋翻找安安的食物袋。直到我將水倒入水缸中,叫了兩聲兒子,都沒有得到回應。
言言不是跟著你去挑水了嗎?安安在灶邊抬起頭,臉上髒成一片。
沒有?我看著她,腦海呈現空白。
什麼。安安跑出去,繞著房子轉了一圈。依舊不見言言。
人呢?人呢?祥林嫂的孩子就是坐在門口被狼叼走的。天啊!兒子丟了我怎麼辦。我走出去被門檻絆到。安安竟先搶在我前面開始哭,我們跑入荒墳之中,大聲叫著言言,沒有任何回應。一條小路直通向山裡。
他或許上山了。安安不敢正視我的目光,自責著言言的丟失與她有直接關係。
我沒有罵人,並非有修養,也絕不是處變不驚。我根本思考不到任何追究責任的念頭,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兒子,找到兒子,這心情一瞬間天崩地裂的襲來。只要他平安而回,我寧願傾家蕩產給他買玩具,甚至丟失掉我自己的性命也可以。在我沒有絕望到懷恨之前,我用僅存的冷靜安排。我上山去找,你回村子裡找人來幫忙!
山上這麼大,你一個人不安全。
走啊!我終於對她吼,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讓她猶豫,天色立刻會黑暗下來,到那時,言言的危險就會更大。安安轉身哭著跑向村子。
於是我向前爬上了山。在一叢荊棘上發現風車上被勾破的紙。言言,我每喊一聲,這聲音就會在我的心頭割開一刀,每一聲後都沒有回應,於是雙刃劍襲來又割一刀。山路非常難走,我猜不出言言為何知難不退?他迷失在哪裡,或者山上真有狼……我的心一緊。
又繼續向前走,忽然發現兒子遺落在一條叉道邊幾塊石頭上的鞋帶。緊緊串在孔中的繩子怎麼會被抽下來,難道言言在給我指路?他一直在往山上某個地點行進,我只得循此跟蹤,並且扯下半條褲腿,撕成布條沿途做標記,天色已經昏黃不明,我後悔沒有帶上火柴,如果再無法找到兒子,我自己恐怕也要迷失在山上。只好靠這些布條指引安安帶著村人找到我們。
言言……言言……我用力的嘶喊。
媽媽……一個幽遠的聲音。
言言!我確定那是兒子的聲音,一路向前飛跑,跌倒再爬起來。終於在一片灌木後發現一個山洞,言言正在洞內呼喚著我。那灌木長勢奇特,身形矮小的人例如孩童可以輕易鑽進去,而成人卻要在身上劃出無數道血痕後才能進入。
言言……我看到他。所剩無幾的亮光只能照到洞口的一小部份。然而我還是看清兒子的臉龐。
媽媽,你不要打我。兒子不敢走上前。手裡舉著風車的殘骸給我看。
此時我的冷靜蕩然無存,悲喜交加,像個瘋子似的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兒子上來抱著我,小手是一種溫暖,輕輕地替我抹眼淚。我抱緊他,漸漸恢復平靜,我知道現在,我們已不可能順利的下山,冒然離開山洞可能更危險。我用剩下的布條纏在手上扯緊灌木遮掩住洞口。大約一個小時後,安安按照我留下的標記找到我們,和她一同來的三個村民用鐮刀砍斷灌木後進來。藉著他們手中的火把,我打量這個深邃的山洞,洞裡光明所不能達到的地方神秘莫測。
安安忽然指著一處洞壁喊:這裡有壁畫。
我抱起言言,上前觀看。安安的手正在觸摸著它們,是用尖硬的石頭刻下後再染上紅色顏料的圖案。從左至右,畫著兩個人,一男一女,接著他們重疊在一起像是在交合,然後是一個懷孕的女人,從肚子裡露出一個孩子,接著這個孩子……怎麼樣了?沒有畫下去。
是野人畫的吧!村民們嘖嘖稱奇。
難道這裡是那個什麼姑姑所居住過的山洞?安安發出疑問,言言,你……我話問到一半,聰明的兒子已經做出回答。
有人帶我來的!
誰!所有人異口同聲的問。
小妹妹!兒子將手指向山洞深處,火光下,有個孩子從裡向外走出,之前,她是那樣安靜,以至於我們誰都沒有覺察到她的存在。最先認出她的村民叫道:二妹。
安安也認出她,正是村長六歲的小女兒。
言言此時從我的臂彎裡下到地面,走上去牽著那女孩的手。我第一次看清那女孩子的臉蛋,清秀,蒼白的單純。是個天生的小人販子,才與言言見過一面,便能把他誘騙到危險的山上。我不清楚自己該用什麼表情來對待這個看來極不懂事的孩子。安安想問什麼,卻發現面對一個幼小無知的孩子實在無從問起。
我們同村民們各自抱起孩子一路走下山。
後半夜,我們平安的回到小屋,言言著床便睡。我替他折起著小衣服,安安躊躇了半天,來到我身邊,低聲說,對不起。
我只是微笑。如果不是這場經歷,我體會不到兒子對我有怎樣不可或缺的重要。至於別的,都已經過去,可以不用再想起。
莫老師,我們明天離開這裡吧。
只來了兩天就走嗎?何況關於你父親所描述的事件,已經發現許多線索了……
不,不是。我說不清楚,感覺太奇怪。她顯得很焦躁不安。總之,我能夠體會到父親當年對這裡的感情,就是憎惡與恐懼。
丟失孩子的人是我,為什麼你的反應比我還大?這裡的確窮山僻壤了一點。但村民還是友好的對嗎?
可他們無知啊。
我只是笑,沒有什麼必要同她爭論。於是同她一起收拾行李。這一夜,她沒有睡,在筆記本上畫下洞穴石壁上的刻畫。清早,我朦朧中聽見她似乎在問我,又似乎在自言自語。
她說,那刻畫上的紅色顏料是不是血。
七
我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我從陽台躍出去,在曬架上一個全旋,落在相鄰三層樓的平頂涼台上,仰起頭,驕傲地望著屋頂的男子。當時我內心異樣的酸楚,我猜想如果他察覺出我目光中一點點凄涼,那正是連我都瞞不過自己的感情。/醒來後,我一直度測自己在夢裡的身手怎麼矯捷的像只貓,而現實裡笨手笨腳,早上不斷發生因冒失而起錯誤。最嚴重的,我撿起言言落在地上的筷子時,臉部撞到桌腳,本以為不嚴重,站起來後卻開始流鼻血。所幸安安隨身還帶小藥箱,擦掉幾塊棉球終於止住血。
我們最終出現在村長面前時與來時一樣狼狽。安安遞給他房屋鑰匙,他則顧自囁喏著,不知在講些什麼。他抬起頭憨直的笑。
那麼快就走啦。
嗯。
還想多留你們幾日的,我們這村子窮啊,也招待的不好。村長語無倫次的說著客套話。
忽然他老婆從內屋牽著小女兒走出來,就是那個誘拐我兒子的小孩。村民們都叫她二妹,換了身新衣裳,斜挎著一隻舊軍包。村長老婆一下跪在我們面前,村長竟不攔住。我和安安慌忙摻她起來,那女人一身蠻力,說什麼也不肯起來,眼睛濕紅著。
村長朝地上擤了把鼻涕,從衣兜哆哆嗦嗦掏出一疊用紅繩子捆好的零碎錢幣。
這是五十元錢,算做娃兒的車費。
這句話我和安安乍聽之下沒懂。
村長老婆在一旁開口,她告訴我們,不想讓這孩子在山溝裡荒廢,想讓她到大城市裡去念書,將來賺大錢,他們老來也好有依靠。哀求我們收留她並留下地址,他們將每月按時匯生活費過去。
五十元。安安曾經描述過這裡的村民無知,無知所以無畏,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出於父母對子女的關心,也出於完全對村外世界的不了解。
媽媽!我要和小妹妹一起回家!言言不識時務的喊。
安安則在我身後猛拉我的衣角,示意我不可心軟。
二妹?我蹲下身,卻突然又流鼻血,她走近我,伸出小手來替我抹去。
你想跟我走嗎?孩子最不希望離開自己的親生父母,所以我持八成的把握確定不用收養這個孩子,並且也尊重了她的意見。結果,她看著我,安靜地點頭。難道外面的世界對她的誘惑如此之大,甚至就此與親生父母分別都無甚所謂嗎?
媽媽!帶她一起回家!言言類似發嗲的大叫。
那你從今以後不準追著我要玩具,零食要分給妹妹一半……
都可以。都可以!他不計較未來,忙不迭的答應。小孩之間的友誼真像百得膠,且一粘即牢。
那好吧。我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安安沒掩飾住驚訝的表情,張大嘴巴注視我。村長與他老婆當然非常開心。牽來下地的耕牛套了一輛車,急忙送我們去車站,生怕我會半途反悔。二妹的行李非常簡單,好像打算著一到城裡便讓我給她全換身新的。皺巴巴的一堆票子最初我沒拿,直到上了車,言言從衣袋裡發現這疊錢,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村長夫婦偷偷塞進去的。車子已經啟動。牛車也走得很遠,那對夫婦近似於棄子一樣逃離。
二妹,吃巧克力還是吃奶糖?安安從袋裡掏出一把零食,使我徹底崇拜她的那些神袋。
我不叫二妹。那女孩低聲說。
什麼?安安沒聽清。
她叫昆澤。言言一板一眼的告訴我們。
昆澤?本名吧?那我叫你昆昆或者小澤好不?安安喜歡親昵的稱呼。
不好。女孩靠近我坐著,小鳥依人般眷戀。我拿了一顆巧克力喂進她嘴裡,她抬頭看我一眼,然後皺著眉頭嚼也不嚼一下直接吞了下去。安安再遞一顆給她時,她扭開臉去不肯要。
安安對我說,你真有小孩緣吶!
我則堆起一臉苦笑。言言此時才突然發現他的媽媽被人分享。呶起嘴來蜷到安安身邊,不一會兒便睡著。昆澤非常的安靜,除非必需回答的問題,其餘都不願多說一句話,她狡猾的裝睡讓我背著她上火車,那小小的身軀趴在我的後背上,感覺到她的小手指纏著我的頭髮在畫一個又一個小圓圈,非同尋常的依賴著我,用細微的小動作不斷地激發起我的母愛,即使有言言存在,她也竭盡全力的試圖分享。
車輪戰似的旅程使我和安安這兩個成年人也勞累不堪,硬撐著困頓的身體回到城市。安安幾次試圖找機會同我報歉,她是個心思縝密,想得太多因此常為自己的想法所負累的女孩,我於是總扯開話題,她擠出勉強的微笑坐出租車離去。這倒害得我極端羡慕起來,一想到她回到家裡有母親侍候寵愛著,可以扔下行李就往床上一躺,而我回去得做飯,打掃,替兩個小孩子洗澡,種種種種,頓時心中叫苦。
我左手牽著言言,右手牽著昆澤,像個農村進城的小保姆般走進大樓。管理員瞪大著眼睛從傳達室跑出來打量著我,又來了一個孩子??她說完第一句,下面會即興爆發出一籮筐問題,我則視若無睹,毫不講禮貌的進入電梯。言言對她做鬼臉,這個小搗蛋為他的媽媽加上一條教子無方的罪名。昆澤依舊安靜著,四下打量著她完全陌生的世界,電梯的指示燈不斷翻動著數字,她輕聲的跟著念:1,2,3,4……
言言搶過我的鑰匙嘗試自己開門,然後帶著昆澤脫下鞋竄到屋子裡去,開電視,開冰箱拿冰淇淋,完全忘了還有我這個身負行李的媽媽存在。
我說,言言,在外婆家你也是這樣不乖。
他看動畫正起勁,哪裡有功夫搭理我。半天說了一句,媽媽,我餓了。
我只得丟下手邊一切活計,下廚房煮速食麵,昆澤忽然跑來,小手牽著我的衣角,依依不捨的樣子。我問她怎麼不去看電視,她笑而不答,散開頭髮然後自己梳小辮子,眼睛注視著令她倍感新鮮的每樣東西,她扭開水籠頭,看見源源而下的水笑,言言一個人沒意思也擠進廚房,拿來小水槍,小玩具,兩個人鬧騰起來。
昆澤笑時很美,但她不愛笑,依舊在大多數時候不怎樣說話。她洗澡前用猶豫的眼光將為數不多的行李交到我手上,我只從小包裹中拿出衣物來整理,而那隻漿洗的十分乾淨的舊挎包,我沒有打開它,畢竟孩子也有她的隱私。觸摸著,裡面的東西塞得半滿,手感中像摸到一包小石頭。我原封不動把它放在床邊椅子上。此時言言已經在他的小床上睡著,兒子七手八腳的睡姿讓我幹瞪眼,預備把昆澤安排在他身邊一同睡的計劃只得作罷。
昆澤水淋淋的從浴室裡出來,踏了一路濕腳印,我說,昆澤,今晚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她甜甜的笑。深夜,蜷在我的懷裡恬靜睡去,像一個美麗的洋娃娃與我一同進入夢鄉。
凌晨,我被電話吵醒,三點四十一分,安安在電話那頭哭。她說她陷進一個持續的惡夢中,閉上眼,恐懼便重蹈覆轍,來勢洶洶,她脊背裡的某根神經一直在抽搐。
我說:安安,你或者明天去找心理醫生咨詢治療一下。
她說哦。在另一頭失魂落魄的把電話掛斷。
八
幾星期後。
人才市場裡。有人拍我的肩膀。轉身看,眼鏡差點撞在來人的下巴上。
“主,主編?”還好我記得來人長相,職務。至於名字竟然怎樣都想不起來。
“你好。”他意識出我的尷尬,謙謙有禮的笑。“還是叫我絡繹吧。”絡繹。對,那個俊美的適合成為少女偶像的人,那個慷慨的,我上趕不到的領導主編,那個逾莫三十,安安每次提及雙眼都綻顯神彩的美男子。“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找工作啊。”嗯?我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於是他陽光般甜美的笑起來,右邊臉頰上有個酒窩。我想怎麼第一次見他時沒有留下什麼具體印像呢?
“來我們編輯社工作吧。”嗯?我再一次愣怔。這算是邀請嗎?
“本報社正缺一個辦公室文員,可能非常屈才,不過於公於私我都非常希望你能夠來到報社工作。”“於私?”“呵呵,我們還是換個地方聊吧。”他示意環境的嘈雜。我們來到附近一間奇異幽雅的小茶座,看得出他對那兒相當的熟悉,當他介紹此間茶座正是他的副業時,我對他的能力與品味著實吃驚。我們在一株裝飾樹下靜坐,絡繹優雅的泡著功夫茶。
“我想安安一定是沒有告訴你她這兩天的生活狀態。她持續節食,怎樣都不肯離開報社,不願回家睡覺。”“怎麼會這樣?”“不奇怪,我所熟悉的安安正是如此。”我不置可否。不斷的遭遇上奇人奇事,使我的感觀功能已經不能直接做出反應。絡繹似乎也並不打算詳說下去。他凝神注視著我。“今天下午就開始上班好麼?待遇方面我盡量做到使你滿意。”我默默點頭時,又看見他的笑容,一雙陰晴未定的花眼。當我坐在他的凌志裡,我終於毫不禮貌的詢問他:“貴報的經濟收入竟然這樣達貴顯赫嗎?”“當然不。我一直在經商。剛才的茶室不過是我的諸多小產業之一。”“奇人。奇人。”我嘖嘖驚嘆。
“靠頭腦吃飯罷了。”他口氣簡單的就像呼吸一樣毫無學問可言。車子開得快速卻安穩。我忽然想起安安所訴說過的事情,不過憑他的能力,需要接受輔導才能考上大學嗎?
說到安安。這孩子究竟怎麼了。推開門,她正一如往常的認真審著稿子,氣色尚好,看見我頓時神色飛揚,趕忙張羅起座位與倒茶。
“你把她帶回來啦!真是我的好主編!”“謝老佛爺誇獎。”絡繹與她打趣。
“什麼意思?”我一頭霧水,安安則打通我家電話與言言匯報。
“言言,你媽媽現在與我一起工作啦,放心吧,你不用擔心了!”“什麼?陰謀嗎!!!”“你們聊吧。”絡繹急急忙忙關上門逃逸而去安安看著我傻樂,雙手一攤:“這又沒什麼不好。”她面前的魚缸裡,燥動不安地游曳著兩條金魚,一條紅冠,一條黑冠,小黑經常侵襲小紅,紅魚的尾巴有明顯的破損。
我說:“買個氧氣泵吧,否則這天養魚很容易死。”安安吐吐舌頭:“你真是波瀾不驚的好脾氣呢。”她為我細緻的安排起工作,經過複印機時,看見垃圾箱裡整盒未動的盒飯,我想起絡繹說的話莫非是真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這些鬼靈精們極限考驗著我的思維方式。坐在辦公桌旁,看那堆寫得天花亂墜的稿子,從五湖四海輾轉而來,我好容易積累起的認真態度不多時便被它們打敗,矇著嘴在那兒偷樂,恐怖小說被我當作爆笑作品來欣賞。忽然想起兒子這個裡通外國的小漢奸要處罰,乘安安不在時忙撥了個電話給他。
“你這個小朋友真不乖!出賣我。”他則打斷話題,在電話那頭小大人似的詢問:“上班還習慣吧?”“還行。”我回答的中規中矩。
“習慣麼就好來。我和昆澤挺好的,不用擔心。”叭,他掛了電話,忙著去打電子遊戲。
此舉讓我痛定思痛,決心惡懲,絕不姑息。下班時惡狠狠地收拾東西,抬頭卻發現安安毫無離開的意思。“怎麼,不回家嗎?”她搖搖頭,笑的很勉強。我需不需要相信她?然而她的確沒有離開的想法,泡了一杯茶呆呆的坐在電腦台旁邊。
“安安,一起吃晚飯好嗎?”她不再搭理我。
“上我家,我親手做飯給你吃,可以和言言、昆澤玩,晚了就睡我家也沒關係,不過得睡地板。”“這麼好。”她忽然像只無家可歸的小貓,可憐兮兮的看著我。
我咬著牙說好,對於接下來家裡會混亂成什麼樣子,都可以暫時不考慮。安安與言言是舊相識,對於昆澤依舊是持續討好,但巴結不上的狀態。某二人重見,眼裡完全不再有我,此時我只是個煮飯婆,清潔女工,一邊打雜一邊思索怎麼我就和這對寶貨生活理念脫節成這樣。
拉著昆澤從另二人瘋狂遊戲機狀態中逃出去買菜。在菜場裡與昆澤走失,脊背滲出一層冰冷的細汗。最後在禽類部找到她,她怔怔的站在那兒看人活殺鵪鶉,直接扭斷頸部然後扔到沸水裡燙去拔毛。
地上是喉管,頭顱與血淋淋的羽毛,我捂住她的眼睛帶她離開。昆澤緊拉住我的衣角時,我說,昆澤,別怕。
晚餐是香腸跑蛋,青椒炒乾絲,外賣的半隻醬鴨,豬蹄湯,最後上了一道清蒸活魚,可謂是相當豐盛,且將我的廚藝發揮到最佳,言言千年難得的表示肯定。昆澤照舊像完成艱巨任務一樣似有可無的吃著,安安吃到一半忽然落下眼淚來,問她怎麼了卻得不到回答。好歹,最後她願替我洗碗。在水槽邊,我們默默的做家務。
忽然,她輕聲問我:“老師,你害怕死亡嗎?”“怎麼想到這個。”“怕嗎?”她哚哚逼人。
“當然,活著總是會害怕死去。人對神秘未知的東西總會表示幾分敬畏。”“人與人之間相處也是這樣吧。”“說不清楚,人與人之間多複雜的內容。比起單純的死亡,它要麻煩多了。”“呵呵,所以活著的人才更有勇氣是吧?”“老掉牙的話了。”我們聊天,昆澤一直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看我們。安安忽然轉身與昆澤商量能否晚上與我一起睡。昆澤不說話,只是用大眼睛瞪著她,然後用一種無助的眼神注視我,我同她解釋安安夜裡獨自一人會害怕的道理,結果她到臥室抱起枕頭去睡小沙發。
安安吐吐舌頭。入睡前問我借一隻手,緊握住才敢閉上眼睡去。半夜她驚叫著醒來,混身戰慄,我從沒有見過這樣恐怖的從惡夢中驚醒,殘酷的不現實。她瘋狂的搖頭,只是哭,門被打開,昆澤倚在門框上注視著我們,無聲無息。言言則後知後覺的醒來,我打開檯燈,逐個哄走他們,然後回到安安身邊,遞給她一杯水,慢慢整理她已經被汗濕的頭髮。
“不怕,不怕,沒事的,沒事的。”她痛苦的說:“不行,不能閉眼,閉上眼就看見堆成山似的骷髏。我看見我雙手的皮膚被掀開,血脈像一根根粗大的蟲嵌在骨架裡,它們在鮮活的跳躍。”“安安,你真的應該去看一下心理醫生。”我正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的說。
“沒用的!”她避開我。“這世界上誰敢說真正了解誰。”“不能混為一談。至少他們可以用科學的方式來幫助你。”“我不相信他們。窺覷隱私的騙子。”“好。那麼,找一個最親近的人聊一下,把你心中的恐懼說出來,讓他來幫助你。”“為什麼不指你自己。”我口舌停頓。“我。我本以為絡繹比我更適合。”安安翻了個白眼,躺下去。我們不再交談,是夜,無人入眠。
我起個大早去樓下買早餐。
吃早飯時,安安忽然說她吃到魚。
我笑著說:“麵包裡夾的只有火腿,金槍魚太貴,我買不起。”“真的,是魚”。她說,然後從嘴裡捏出一片魚鱗,接著,又是一片。
言言瞪著她說:“你真是厲害。”然後扔掉手中麵包,用噁心的表情拒絕再食用。
為此,上班前,我特地繞到麵包房,義正言辭的斥責他們的食品不衛生。老闆一臉無辜的申辯,麵包房乾淨的連蒼蠅也沒有,更何況是魚。我遞上用紙巾包著的魚鱗,他當著我的面打開紙巾,裡頭卻空無一物。我窘迫的退出店面,詫異的翻找背包,魚鱗沒有遺失在其中任何地方,我問安安。她說,不知道。
兩天后,小紅死在魚缸裡,翻著白肚皮漂浮在水面上。我指著它說:“看!我說要買個氧氣泵吧。”轉身,安安伏身下去,劇烈的嘔吐,臉色青灰,手腳冰涼,像瀕死掙扎的人,恐懼來勢之快,殺得我措手不及。
“拿走它,拿開。”安安拼命捂住自己的眼睛。
來不及思考,我抱著魚缸跑入廁所,將一切衝入下水管,死去的小紅與活著的小黑,一併抹殺。魚缸上仿佛沾滿鮮血,我不敢觸碰,猛的鬆手,玻璃在地上迸裂成五光十色。
鏡子中仿佛有人在窺視我,我的呼吸開始不受控制,它們疾速,短促,我想我被安安的情緒所感染,這根本不是好現象,莫非要陪著她一起發瘋嗎?我擰開水籠頭衝臉,水槽裡泛起一片魚鱗。
“冷靜,冷靜,我勒令自己”。理智與瘋狂在心裡搏殺,鮮血淋漓。
當我濕漉漉的走入辦公室,絡繹正半跪在地上,將安安緊擁在懷裡,安安只是哭,絡繹輕撫著她的頭,回頭看見我,與我的目光對視,忽然使我心慌,我關上門,走到陽台上,陽光濃烈的不讓我有諸多思考。我只是靜靜的站著,腦中一片空白。
有些殘破的畫面在眼前一瞬即過,那些都是什麼,我記不清了。
“要知道,我沒有騙你。”絡繹來到我身後。
“安安這樣究竟有多久了?”“從我認識她開始。”他停頓,深呼吸。緩緩的說:“你相不相信安安擁有超自然的感應能力,可以感應到非生物的存在,例如已死亡體。”“夠了!”我喝斥他的胡言亂語。“你不覺得說這種話很可笑嗎?”他不屑的笑“是不是我說她神經分裂,這個理由才更容易讓你相信?”“夠了!”我捂住耳朵,荒誕!荒誕!來邀我看戲嗎?編稿編膩了來演出鬧劇嗎?閉嘴!受夠了!我扔下他,回到辦公室拿包,安安正蜷縮在椅子上,我走近她,她尚未恢復血色。
“很報歉,安安……再見。”同情以我的果斷結束。更徹底的講,我害怕了。我只是個平凡人,實在無法跟隨他們的思維方式思考我本以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我根本沒有什麼波瀾不驚的好脾氣,我真的被嚇到了。所以,再見,就當我從沒有來過。
我像逃亡一樣回到家。兒子被我的神情威懾住,不敢過來詢問為何翹班。昆澤捧來一杯水,然後坐在我的身旁,頭靠在我的腿上像只乖巧的貓咪。
窒息。
為何惶恐它驟來驟去,扔下我在空空裡。好像我也有潛在的神精質,壓抑太久,一下子渲泄乾淨。
九
感動與同存的恐怖流逝。剩餘下平靜、麻木。我陷入一個呆滯的環節,在時光裡捧著一杯水不知所往。我不善言語,所以沉默。許多手穿越淡藍色的氣墻伸過來,伸過來,集成五指的海洋在身體兩側洶涌澎湃。他們真的需要我嗎?我筆直的行走,無數次觸及那些指尖,我沒有目的地,只是打算獨自從他們中間流淌過去。這就是我寂寞、孤獨的自由,別此以外,無所渴求。我有一杯水,一半是言言,一半是昆澤。
來,昆澤,我給你講個故事。
《貓女》——他為她擦拭臂上的傷痕,血止住了,用紗布裹上。心痛,卻不敢去吻,怕弄疼她,撫著她的頭髮,每一秒都可以讓他崩潰。她佝曲著濕漉的身子,向前縮著。眼瞼倦怠的垂下,陽光已經遍灑了她的身子,她身上的絨毛漸褪了,成了金黃的暈蕩爍在他的瞳底。秋日,一地的枯葉。了院曾經是每個清晨都聽的見她踏著鋪滿紅葉的小徑,細碎的聲音。現在全化作了他脣邊的煙芯,散成灰燼。
了院——了緣她說過這名字她喜歡的,前世今生的緣該盡的便盡了吧,孟婆的差使是天註定了的。若前生與這人相守,來世不費波折的又聚了,如何熬的了海枯,如何耐的了石爛?
生生世世的相愛、相守不是如此簡單的,可他要用什麼辦法讓她再變回來?
哪怕她醒來會告訴他,我恨你,下輩子斷不要讓我再遇見你了。
想到這裡,他神經質的將頭撞向墻,很沉悶的一聲響。
她哭了,淚順著臉部柔和的弧度滴落下來。若是天聽了她的胡言亂語,賜於她這凄苦的變化。天不如賜死她吧!白天的她,夜晚的貓——他的傑作。他那個錯亂的轉基因的裝置……
便再也變不回去了。這個永遠不會說我愛你的女子。
愛他若可以寫一千遍就能廝守永遠,她會將自己關在屋裡寫上一萬遍,一億遍……
現在,似乎終了,她恨他,他將她唯一的愛,一分為二,夜裡的她愛的是一隻貓,一隻真正的貓,她為它與別的母貓撕打。
白天呈現給他的是一身的傷痕。
遲了,一切都遲了,他的裝置既使已經做好,她也不可能是個純潔的女子了,只是一只可以送入科研院的貓女。
她懷了它的孩子。
感情是有亂倫的……若只是亂倫……
他緊擁著她,希臘若真有將相愛的人合為一體的神話,他願到西臘去,做奴隸也可以。在懷裡,是真實的她,感受著她的體溫,她的微顫。
他額上的血混在她發上,口中囈囈的含混不清,全是他願意用生命去償她……
又是夜,她趴在窗台前守著月亮的身子倦縮了,溫柔的前傾著,當月光融進她眸中,她不再是世間美麗的女子,只是一隻懷了身孕的母貓,昂著頭,驕傲的立著。它是她的,這個街區的母貓再也近不了它了。於是脣角得意的彎動了……
此時的他卻在地下室,身邊是那個一人高的裝置,裝置裡躺在血泊中的是它冰冷的身子。
他扔了刀,步了進去,門關了,裝置自動地開啟……
整個了院迴盪著風鈴的聲音,繞著梁,繞過枯葉,將她那句永遠不願道於他的愛字散滿月下的一切……
昆澤。你睡著了嗎?一個難懂的睡前故事,只適合用來為你催眠,昆澤,我精緻美麗的洋娃娃,你恬靜的越來越讓我心疼。起身,為言言蓋好被子,我決心延續我最強的遺忘能力。
等待著清晨,一切隨著光輪重新開始。
四天后,絡繹撥通我的手機,他告訴我,安安已經被送進醫院接受全面的心理治療。他說,希望這樣做會產生良好的效果,他說:“莫語,聽我說完,別掛我的電話。”
第一次,他直呼我的名字。美好的嘴脣,念出音節,使人悸動。
我想說,好,我有時間會去看望她。但我並不如自己期望的那樣圓滑,就像我並不知道何時他的音笑容貌與古銅色的肌膚會隨著他的聲音在我面前浮現出影像。
從開始起,我就不曾留意過他,難道不是嗎?我掛掉電話證明自己的正確。打開電腦上網,電話將一直占線直到他放棄為止。沒有禮貌的近乎殘酷,好像我從不講人情。在就業網上找到一個適合的工作信息,然後發出簡歷。看些新聞,下載了幾首歌,潦草對付完中飯,睡午覺直到四點,然後去街道組織的暑托班接昆澤與言言。原本以為會持續在報社工作,所以替他們報名入了暑托班,現在倒好,全家只留下我一個。他們入托第一天,不知道言言是否會調皮搗蛋。假期結束,兒子將轉到本城的小學念書。昆澤呢?送入幼兒園還是留在家裡,找個保姆嗎?
日子,看似簡單,過得卻麻煩。我是個不合格的母親,一步步摸索著,先從照顧自己處打上了紅叉。人各有命,這就是上天安排給我的吧?默默接受然後盡自己所能活著,活著。
十
轉眼,我得到新工作的面試機會,層層面試,好像這個大機構對所用之人完全不信任,需要一級一級的上審。見過人事工作人員,再見部門領導,填了數次表格,口述了數次自我介紹。星期天忽然通知我去一次,竟然說需要實踐半日工作,進行考核,如果通過,周一就開始試用期。七七八八忙到八點,料定這個大機構是變法子騙人加班,忍氣吞聲的辛苦,終於有人來說可以下班。好在五點前電話通知過孩子們自己拿錢到樓下買盒飯吃,不用擔心他們挨餓,言言身邊有昆澤在,受她潛移默化,讓人有一絲安心。暑托班的阿姨曾經一邊讚揚著我領養兒童,幫助貧困地區的行為,一邊詢問我怎麼昆澤這個孩子那麼冷僻,待人總是不理不睬,並且嚴重挑食。那些四、五十歲的阿姨和大樓管理員大媽一樣,喜好惹事生非。
我獨自下車,走在回家的路上,將單肩背包放在胸前,近日新聞裡有報道飛車搶包的劫案,且這個小區裡有諸多變態的男子,他們的形為讓人無法忍受。遭遇過兩次,一個赤裸著旁若無人的出來遊蕩,另一個則不斷撫摸著自己看見女人經過就褪下褲子不停跳動。見識到這世界的太過隱晦,就很難相信這世界的太過美好。不相信,不承認,不接受,以此來自我保護。
不幸。總是能與純惡狹路相逢,那個暴露狂又出現在前方不遠處,他敞開全身唯一一件衣服瘋狂朝我奔來,四周毫無防身可用的棍棒,我幾乎要奪路而逃,突然,有人從我身後跑向前,一拳將罪惡打倒在地,出拳速度極快且有力,無能的暴露狂翻倒在地上,昏厥過去。
我想道謝,正義使者卻先伸出手拉住我。
“沒嚇到吧,莫語。”怎麼是你。絡繹?什麼原因能讓你如此契而不捨,我是個拖著一雙兒女的沒用女子,沒錢,沒產業,也並非是我讓安安住院,我承認我對她漠不關心,我有我的苦衷,這並非我本意。你跟蹤著我嗎?知道我有危險竟忽然出現……繁雜的念頭在我腦海里閃過,我望著他,沒有說話,但已經想到很多。
“報歉,嚇到你了。”“不,沒,沒有,非常謝謝你。”“可以一起走走嗎?”他很懂得抓住時機提出要求。
“很晚了,我想回家照顧孩子。”我必需承認他擁有與生俱來的吸引力,一直以來我可能總是用排斥的心態面對一切陌生事務,所以矇住雙眼不去留意。然而現在他的主動與我的意志挑戰,我只得更堅決,更迴避。轉身,欲圖逃離。
“莫語。我真的很努力在解除我們之間這種莫名奇妙的誤會,雖然我根本弄不懂究竟是什麼讓你這樣厭煩、躲避我,但請給我些時間,我想要你這個朋友。請你……”他在我身後語塞,情緒略顯激動,有心無力的惱怒。
我了解這種尷尬,一種毫無回應的失落。我停下腳步,我說:“好,但只能聊一會兒。”
他沒有寬慰的笑容。我們走出小區,來到不遠處的花園,穿行在一座曲橋上。許久,他沒有說話,我想提醒他時間不多,卻因為感恩而不知怎樣開口,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神憂鬱的像條河。使人慚悔何處無心之失傷害到他。他似乎正在擦除準備好的腹稿,不打算說出它們,似乎突然不需要我的任何解釋。
“等我工作一落實,我就會去醫院看望安安。”我只得主動打破僵局。
嗯。他微微點頭,低頭,抬頭,連貫的動作,忽然扯開話題:“莫言莫語,你們母子兩的名字真有默契。”啊?我從內疚裡還沒反應過來。
“這個週末,讓我帶昆澤和言言去遊樂園玩吧。我想你一定還沒有時間好好帶他們在這個城市裡遊玩過。”“什,什麼?”我想我的智商在遇見他後就明顯降低,這是第二次被他弄得一頭霧水,接受,還是不接受,在他的安排下好像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答應安安好好照顧你們。並且我想與你同時收養昆澤,資助她的一切開支。”我緘默表示我反對。似乎沒有這個必要。這個未說出口的回答出自我的本能。
“莫語,請別誤會。我想要你這個朋友。真誠的需要,而非對某人的承諾。”
我想,我現在問為什麼,一定是我在犯傻。他的眼神不對,隱藏的很好,但是被我發現了。我咬住嘴脣,莫名的竊喜。這狀態也不對,我得趕快逃跑。
“走,我送你回家。”他竟先下手為強。
想起方才的暴露狂可能已醒,只得答應。重返那條路時,那人卻依舊躺在地上還未清醒過來。
“你真是厲害呢。”我不禁讚嘆。
“學過幾年搏擊。”他經過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身邊,不屑且無奈的笑。“男人中的敗類。”半晌,他說:“考慮一下回報社工作吧,安安現在入院,我想你完全能勝任她的工作。算是幫我好嗎?”沒有回答。
“我肯定不會讓你加班,走這條危機四伏的夜路。”他笑。
“原來你是來拉壯勞力的。”“終於肯開玩笑了。”他刻意用如釋重負的語氣。
我豎立了很久的戒備正被鑿出缺口。怎麼辦。頭腦中充滿問號。單手在背包裡找鑰匙,發出連串聲響遮掩我的慌亂。
“這個周六早上十點,我會在你家樓下等你們。”到達目的地,他說。乾脆的不容忽視。然後微笑著轉身離去,那背影在我眼前拖成一線,黑色的風情。他從沒有申明過不可拒絕,卻已足夠讓我妥協。至於言言與昆澤,見到玩還會不樂意嗎?呼……我長吁一口氣。
遊樂園。我在電梯裡盤算,好像沒我能玩的項目,激流勇進,單軌滑車,海盜船,鬼屋,等等等等都不適合我的心臟承受,我去了幹嘛?替他們拿包……唉……真命苦。打開房門,昆澤正趴在小沙發上,聽見我進來,趕忙起身跑來遞給我一雙拖鞋。我抱起她走進臥室,看見已經熟睡的言言。
……
終於,絡繹第一次見到他打算資助的女孩昆澤,她穿著我給她新買的白色連衣裙跟在言言身後走出門,大樓管理員也跟在我們後面,笑容滿面看著倚靠在車上的絡繹,詢問著我們:出去玩啊??玩的開心點哦。語調特別,像是送自家女兒出去戀愛。我已經下決心扔掉懂禮貌的名聲,忙帶著言言與昆澤離開她遠些。言言看見絡繹一點都不生疏,開口便叫:長腿叔叔。不知是何時給他取的綽號。
昆澤照例牽著我的衣角,不願多理會外人。
絡繹蹲下身,輕撫昆澤的肩頭,微笑著說:“這就是我們的小公主吧?”昆澤別過臉去,毫不理睬。我自覺氣氛變得尷尬,絡繹卻面不改色,走向車子後備箱,打開,竟然取出一柄超級豪華水槍和一隻大泰迪熊向言言與昆澤展示:“送給你們的,先放在這裡,等回家時給你們。”言言高呼萬歲,昆澤依舊沒什麼反應。
我們坐在車上一路向遊樂園行進。絡繹將《神秘園》的曲子換成兒童故事《小蝌蚪找媽媽》,堅持要坐在副駕駛座的言言聽得樂滋滋的,絡繹還給他預備下一大袋零食,言言立刻對他投懷送抱起來。長腿叔叔好叫個不迭。
我不得不“讚揚”一下絡繹:“你和安安真是一國的,她的是百寶袋,你的是百寶車,有一拼。”他笑。
我替昆澤啟開一瓶可樂,她卻不願喝。
這天的遊樂場,人並不是很多。跟著孩子們在路上跑過,恍惚中以為這若大風景都是獨自為我們開放著的。好在有絡繹陪著他們玩各項刺激的娛樂設施,在鬼屋門口死拉硬拽要我進去,我幾乎抱著欄桿要哭,他們才作罷。言言瞪著我說:“媽媽你真是沒用呢!”我擦著汗懶得理他。昆澤很快放棄玩樂回到我的身邊,我們在草地上鋪開場面準備野餐,她看著我削一顆蘋果,長長的果皮一直沒斷連到地上,她繞起它們在手裡,層層裹起來覺得很開心,忽然她的手指不小心纏住,牽著我的刀子劃破手指,血滴下來,她惶恐的看著我。
我笑著說沒事,那些小傷口並不會讓我覺得疼,翻動包袱,找到包創可貼,簡單的包上就沒事了。我繼續削第二顆蘋果,昆澤卻對我剛才滴下的小血滴開始好奇,用指尖熬住吮在嘴裡。
然後看著我,眼神無比堅定的說:“我真的很喜歡你。”“我也很喜歡昆澤呀。”我笑著回答,不假思索。
“媽媽。”我停下一切動作,驚訝的看著剛才輕喚我的孩子。此時絡繹將言言安置在他的肩頭上跑來,儼然一對父子。我們歡欣的交談,看著孩子們在草場上追逐嬉鬧,我決心暫時忘記一切不可以,以地為席,虛擬的一家人其樂融融,偶爾貪婪又償何不可。昆澤的輕喚我小心的收於心底,留在那兒做一串輕脆的水晶風鈴,每次丁鈴,都讓我記住對這個有如親生的孩子關懷莫分。
絡繹。我小心翼翼的偷看他半邊側臉,動靜相宜,如似光明面的恆河沙底,樹下光暈在他面上潺潺而過,忽的,他發現我,轉過臉來微笑又轉過去。脣齒間是道極光,在寒澤上無限分明。我與他的距離是攤開的藍色塑料布與我的青灰色裙子,是否可以再近,手指在心裡勾動,忐忑一夕暮去朝來。
別過今天便洗心革面。
別過今天,重又一切不可以。
十一
上古,歲月鴻蒙。歷史的縟節在去蕪存菁。
玄關裡膠著。
佛說,克服一切困難到達真理與真相的彼岸。
我的困難是接踵而至。我的真相是,我活著。
最終,我得到並接受那個不時需要加班的苦惡工作。週末之後絡繹的電話不再得到我有超過常溫的回覆,打發過去,排斥著他用盡最大努力。他說:“好,既然這樣,需要我的話一定要通知到我。”然後消失,突然安靜的持續夜晚,我失落在寂靜裡。
“長腿叔叔還會帶我們出去玩嗎?”“長腿叔叔的車子開得好棒。”“長腿叔叔比你知道的事情多多了!”言言窮追不捨的問,我給不了答案。想抽時間去探望一下安安,卻發現工作如若泥灘,墜身於此濁泥不淨。言言忽然報怨起我待他不如待昆澤好,因為我在某次商場折價中為昆澤挑選了許多漂亮的衣服,我耐心告訴他:“小妹妹的衣服沒有多準備,怎麼入秋過冬呢。”他卻不能理解,連續幾天不願與昆澤遊戲。小孩子的脾氣總是疾風驟雨,早晨上班前他們還在熟睡,我想著回來時他們就可能合好,所以不在意。兒子至少該有我包涵的品質,或者像他的父親,儒雅知禮。
結果,面目全非,加班晚歸後,他們留給我的是滿屋胡鬧過後的狼藉。言言翻出絡繹的卡片,一直在撥打他的電話,但沒有人接,兒子在哭,昆澤蜷在小沙發上背對著我,我扳過她的身子,她卻緊捂著臉,手上有幹涸的血漬,我努力挪開她的手,面前一幕如刀割心。她的左眼完全不能睜開,紅腫出血,我抱起她朝外衝去。
電話那頭,絡繹突然接電話,只聽見言言的哭聲。言言看見我跑出去大叫一聲媽媽扔掉電話緊跟上來。我們坐車直奔醫院。昆澤被送入急診室,有護士走出來,告訴我孩子的眼裡進了大量防腐劑。
我扳住言言肩頭詢問:“究竟怎麼回事。”他支吾的說了半天,沒有講清楚。
“你存心給她裝防腐劑的塑膠袋玩的是不是?”“我沒有。”“撒謊。”我的表情變得極其嚴厲。
“我沒有給她什麼劑!是她先用水潑我的啊!”“昆澤平時根本不會主動碰零食,根本不知道什麼是防腐劑。”“媽媽!我沒有……”他還在狡辯。
我揚起手打在他的臉上,泛起鮮紅的五道指印,兒子當場被我打傻住,片刻後回過神來,嚎淘大哭。
此時醫生走出來與我交談,告訴我昆澤的左眼很可能保不住。我向醫生哀求,告訴他這孩子才六歲,是個美麗懂事的女孩,失去一隻眼睛對她將代表著什麼?現實太殘酷,我不想孩子長大以後恨我。醫生推開我的手,無奈的重申:“很可惜,送來的實在太晚。”護士指給我一個方向告訴我先去辦就診手續。
我只剩下心涌動在喉頭,在那裡哽塞。茫然向某個地方走。
“媽媽,你不要我了嗎?”兒子踉蹌地跟在我身後,哭的撕心裂肺,所有人都在注視我這個狠心的媽媽。此時卻沒有人能理解我內心的絕望。我怎樣向昆澤的父母交待,把一個美好如璧玉的女孩子託付給我,卻因為我兒子的頑皮,使她永遠失去一隻完好的眼睛,她的未來從此被蒙上陰影,我怎樣交待?怎樣先過自己這一關。
“媽媽?你不要我了嗎?”兒子的哭喊正在身邊,我的雙腳卻毫無知覺,顧自往前。
癱軟在誰的懷裡,被他擁緊,他說:“莫語,別這樣,別給自己太多壓力。”可我怎能寬恕自己。他的胸膛,平滑的弧度,適合在此枕泣,在此不醒。絡繹,別離開我,別放棄我。他蹲下身,攬過言言與我,兩個哭成一片的人,只剩下他獨自冷靜。
昆澤被留在醫院。絡繹開車送我們回家。
他送言言上樓,再回到車裡,我還沉默的坐著,看著窗外路燈撒下光色。
“別多想,不要對自責太過執著。”我擠出一絲疲憊的笑容,點頭說我明白,卻又流下淚來,他心疼的摟過我,親吻上我的額頭。
“早些上樓睡吧,接昆澤出院那天,通知我。”於是我乖乖的下車,關上車門,目送他離去。轉身,面前是一個提著行李的女孩。
“安安?”我的心一緊。
“呵呵,莫老師。”她似是而非的笑。
“你出院了?”我問了一句廢話。
“對,逃出來了。逃到你家,看來是個錯誤的決定。”她話中有話。
“安安,我們上樓再說吧。”
她臉上保持一個固定的笑容,使人覺得虛假。進屋,言言跪在搓板上。
“怎麼了?你要這樣懲罰他!”安安當然得為她的小夥伴打抱不平。
我告訴言言,你可以起來,他卻執意跪著,安安拉起他抱在懷裡,言言於是哭,哭聲極委屈。
“家裡怎麼亂成這樣?昆澤呢?”安安終於發現事情的重點。
我隨手整理著,為忍傷心咬住牙關。
“言言,究竟發生什麼事?”“小妹妹在醫……院裡。”言言哽咽著回答。
“為什麼??”“小妹妹眼睛裡有什麼劑,然後……看不見了……”言言根本無法交待清楚。
天啊。安安驚呼。我只是無言以對,顧自收拾著房間。安安抱起言言走向臥室,哄著他不哭直到入眠。然後返回到我的身邊,默默的坐著發呆。
十二
/我凝視你的目光,一如那晚凝視中的月亮般皎潔、明亮。
或許,我應該堅持下去。沿著一貫不曾存活的路線。
你忘掉我了嗎,忘得徹底,恍若生命裡從未出現過這樣的一個人來左右你的人生。/
我和安安在窗前對坐到後半夜,她從手袋裡掏出一盒煙,悠然點上,我沒什麼心思問她何時染的煙癮。我想說自己得對昆澤的父母有所交待,方式需要細想,卻顯得如此身心無力。
安安的煙抽一半留一半捻熄,只圖玩味。
她說:“莫老師……”“嗯?”“你真正愛過一個人嗎?”我想回答不知道,可惜當時夜色太過清亮,在玻璃上找得到自己的影像,面對一雙眼睛不能逃避,不能說謊。
“你一定很愛過言言的父親吧?肯為一個男人生下孩子。”不知道。我心裡依舊的答案。說出口來證明自己生活的糊塗。
“那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言言像他的父親吧?”安安試圖提醒我回憶過去,她拐彎抹角,我只是微笑著裝傻,不言不語如同我以往面對她種種怪問的方式,何況這次,我明白她針對的是什麼。她終於得不到答案,開始小聲的哭泣。
這不能怨我,回憶需要時間,因為太長太久我不曾有心把往事記起。甚至需要點香,需要龜甲,需要一杯茶葉占卜,一盆清水來看見往昔的影子。
悠悠的,讓我來為你講個故事。可信可不信。
前世我生在一個政治動亂、軍閥割據、民無所從的年代。父親生養了我與哥哥三個男兒,俗稱虎有三子,必有一彪。我叫吞,是別樣歹毒的一個。長到十六歲,便已經是個頹廢、放浪、利己的人。風流相放,唯色是尚。我常自形女色以求慰藉,面美且善敷朱粉,著羅裙倚竹門而立。
那是個男風大盛的年代,順理成章,我成了家裡享用不盡的金井。父兄依傍我得到錦衣玉食,私下裡卻以我恥,他們畜養孿童卻見不得親弟弟與同性共寢,背地裡講我寡廉鮮恥,我並不以此為然,勾引著我的新嫂嫂,在床上孰強孰弱她們自有番公論。月中玉兔,日中烏龜。我深謝我父親賜於我一張美好絕倫的臉,他卻在子夜醉酒時摸上我的床頭,圖求親昵。
我問他,你究竟是想要一個兒子呢,還是要一個情人。
他回答我,先做情人再說。
於是我用盡媚術來迎合他,喂他一粒奪命丹藥,看著他在暢快淋漓時死去。兒子不會弒父,情人則不然,惡毒的情人更甚。我允諾兄長不與他們爭奪遺產交換他們不追究父親的死因。
然而律法似乎不願使我逃脫罪名,新來的縣令重提此事,他名叫尊,大堂上從不正眼看我。買通忤作與捕頭,全無了證據,我便願意不時到堂上與他對質,看他挺直麟骨,鎖眉批審我的卷宗,說著事有蹊蹺卻查不明原委。我愛上他認真的表情,愛上那套官服下隱綽的身軀。
很快的,我容易的誘到他的髮妻,一個溫婉卻又寂寞的女子,常被他遺忘在公事之外。我在午後翻墻來到她的身邊,送給她我最熾熱的虛擬愛情。在香枕上使她沉湎,乘機我偷偷搜尋著他的痕跡,一根發絲,一絡氣息,一塊佩玉……我想要他,要他的一切,我對身下的女子用力。我的愛情在我的慾望裡,第一次,這麼遠,那麼近。
我試圖要這個正經的人兒注意到我,熏一種奇特的香,輓一個別緻的髮髻。他卻只是隱約感覺到妻子的不忠和一個時來時往的姦夫。也好,這場貓與鼠的遊戲,我玩到樂此不疲。然而某夜,我卻發現他醉倒在酒肆裡,靠近卻被他攬緊,一夜間突如其來的寵幸始料未及。但他只愛他的妻,脣舌互遞時他呢喃著她的名字,愛到被背叛也不敢言語。也罷,一壁做情夫,一壁做慰藉。醒來時,他忽的不堪於沉淪,拂袖而去又在之後的某夜找尋到我,索要交歡。我游走與他和他的髮妻之間,很快便倦了,我只是他們傳遞愛情的另類工具。我要他,要更多,那麼誰還能與我分享?
我用身子送一種斷腸粉入她的體內,在那潮濕的溫床裡迅速溶解,慢慢的奪去她的性命,她是第二個在我身上死去的人,我的纏綿便是她的極樂。倘若尊也願這樣待我,便是死也不苦。卻,我的一己私慾毀了他,聽人說,他撲倒在她的屍體上,血奪喉而出,一度不醒,倘若醒來他要手刃姦夫,而那個人正是我。
有意思極了。最終誰會死在誰手上。我要他就不介意他是具屍體。他愛喝苦茶,我則喜歡蜜果,兩雙糾纏,我大有時日做他的繞指柔。那女子的屍檢照舊定不出結論,色誘利惑問世人誰能先過了我這兩道關?我半身為魔,另半是神,我的愛情就是世人的度亡經,我在彼岸,我是極樂。
我的尊呵,他說他生無別戀,問我是否願意陪著他。
我不假思索的說好。
在那夜他親自替我梳洗,換上他妻子的衣裙與珠釵,形似但貌更美,我不愛見這鏡中的影子,這個鬼魂該在他心底封存,然後裝進我,以後也只有我。他口送我半杯酒,分別飲盡,這酒裡有毒,心如刀絞時我才明白,原來他要我陪他去死,這個自私的男人,莫非早清楚我的所作所為。他微笑著擁緊我,便成了個謎在我心底,他能這樣待我,便是死也不苦。
念君之音,如聞鐘磬,以心為漏,血滴為更。
因為前世太不擇手段,所以今生我成了個一無是處的廢人。天道循環,它總是不錯,總是公平的。
大半晌,安安怔怔的看著我。是真的嗎?她問。
這姑娘真好騙。我頗感無奈的深呼吸。還是快去睡吧。
十三
讀到此的人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們是不是以下這樣所描述的人?
1、容易產生不安全感2、固執、過分拘謹、循規蹈距,過分自我克制,責任感過強,顧此失彼3、墨守成規,優柔寡斷,不會隨機應變4、多好潔以至成癖、節儉以至吝嗇或有某種特殊收集癖5、常要求別人適應自己的生活習慣和工作方式6、對自己要求過高,但同時缺乏自信心像你嗎?呵呵,如果是,那麼答案等一下再告訴你們。
當天的工作情形果然不理想,睜著黑眼圈總是若有所失。名叫周濤的電腦工程師躲在監控室裡看《沉默的羔羊》,偷摸溜到他那裡打個小盹。周濤是個喜歡與人“分享”的熱情男性,總是看到此片血淋淋的地方興奮的跟我說:“快看,發現人頭。”“天啊,剝人皮呢。”隨意就把我的偷懶割成支離破碎,我起身離開,他問怎麼走了,我搖著頭說不太舒服。逃回自己的座位,沒多久,他跟過來捧著一杯咖啡放在我桌上。同事們先我一步驚訝,鄰座的朱兒更是頑皮的咂起舌來。周濤卻不緩不疾,一臉大方的告訴我,如果感冒之類,他那裡還有藥。
哦。我後知後覺的點頭。到下午終於撐不住,請了假回家休息。從電梯出來就聽見有人吵架,走到家門一看,竟然是安安與大樓管理員大媽。此時我神精衰弱,只知道嘈雜並未聽清她們爭些什麼,大媽卻一把拉過我,質問我她說的道理有沒有錯。可奇怪她說過些什麼了??安安也不依不饒,兩人拉著我推搡。
此時我陷入一種幻像,我看見午後的西式農舍,陽光下的忍冬藤與金線蓮,我穿著藍色的連衣裙,裙擺顫巍巍的攤開,有人牽著我的手同我談論今天牧師所講的教義,因為小小的勞累,我輕輕的枕在他的肩上,他的衣服因為陽光的照射變得溫暖極了。空氣裡混著野薔薇,婆婆納與細棘樹莓的氣味,有棵女貞樹在不久前死去,現在癱軟在泥地裡慢慢腐爛。我愛上身邊男人須後水的香氣,可是他是誰呢?我怎麼想不起來?
腦海里的畫面突然變得蒼白,我想我一定是當場昏倒在地。醒來時則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透過窗口看見安安在和一個醫生交談著。房門輕輕被打開,竟然是昆澤,她悄悄進來,臉上矇著紗布使她看起來很脆弱,以至於我注視著便不忍心。我輕聲說:昆澤,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你,說著便落下淚來。
媽媽。她替我擦去眼淚。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是言言,難怪昆澤會找到這裡。兒子從門縫裡可憐的看著我,不敢靠近。安安轉身進來,發現他,牽著他的手開門進屋。她的表情非常嚴肅,不知道是否因為醫生對她說了些什麼。
“莫老師,醫生查到你一年前的就診記錄。”“一年前的?”我努力回想。“在本城,我沒有過任何住院經歷啊。”“嚴重的心理強迫症。嚴重到無法正常生活。”“不可能,我最多只有神精性皮炎。”“什麼叫什麼破症?”言言拉著安安的衣角問。
我心裡想著不可能。我想讓他們離開,但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我想不起安安所說的什麼治療經歷,可我忽然想得起來水聲,反覆洗手要讓我的手變得乾淨,想得起我在屋子裡反覆的關門與擦窗,不過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記憶怎麼如此模糊。她一定是搞錯了,那不會是我。在言言來到我身邊之前,我應該一直活在一個雜亂無章的氛圍裡。是非衝突,我疑惑但堅信那不會是我。
“你是否還強迫著自己忘記呢?”安安追問我。
此時,我想見絡繹,但他並不在身邊。安安,你帶孩子們離開,讓我安靜一下,可惜,正是她逼得最緊。這可愛,開朗,單純的姑娘怎麼了。怎麼變成這樣?
而我自己究竟又是怎麼了呢?
(答案揭曉:沒有錯,如果你擁有最初問題的多數選擇,那麼你就有了強迫症的傾向。)
十四
人生即苦,現實即苦。
而人世非最苦,若不集善因,則入地獄。
“都人鹹觀,皆懼而修善,兩市屠沽不售。”
北宋年間,寶頂山、大佛灣忽現佛光。佛面在紅光中依稀可見。民間因此盛傳,活佛普渡眾生,施捨地獄,即將轉世。
半年後,登封南麓,暗興屍毗教。教眾數百,教主方不滿足月,被尊為再世屍毗王。行“轉生禮”,削左腿之肉喂鷹,放生群鴿,受教眾膜拜,將八名初生遭棄死嬰封缸,九九足日後將屍骸塑成“不死金身”,建“浮圖”,鎮教護法。教主未成年前,由護教四使台基、覆缽、寶匣、相輪暫理教務。護教四使頭戴高冠,胸前戴項圈或瓔珞,身著褒衣,下穿羊腸大裙,襞褶稠密。
屍毗教眾並無大作為,百餘人常在方圓百里的森林中雕樹成佛,久而久之,即成一景。
屍毗教善惡莫辯,也與世無爭。十七年後,突然在一夜間遭滅教之災,教眾悉數被屠殺,唯獨那位年輕的教主不知去向。死狀以護教四使最為恐怖,各斷身軀一段重新拼湊成一具屍體作活佛扮相。屍毗教眾屍首後由嵩山少林出面派僧眾清理,消息一律封鎖,又數年之後,此教已成隱聞,不為世人所知。
生滅無來由。大樓管理員大媽清晨死在大樓的門房間裡,據說是心肌梗塞,打算上街買菜的婦女們把一樓樓道圍做一團。我正從醫院成功出逃,卻看見一輛救護車趕來收屍,警察也加入並干預此事,當場並沒有給出結果。遭受質疑的死因將被送去屍檢,無法想像昨日還是活生生的老婦人,今天就將躺在冰冷的太平間裡,等待著法醫來執刀處理。
空氣在意識中突然變得很髒與血腥,我告誡自己不可以呼吸,逃進電梯強忍著,像條瀕死的金魚。我可以清晰的想起老婦人的容貌,拉過我的手,雖然平常我從不曾用心留意過她,但那張臉現在卻從記憶裡跳躍出來,分外鮮明。我倉皇逃入家中在水槽裡嘔吐,就像當初的安安面對死去的小紅。
事物在轉變,人物在置換。為什麼每件事都非得與我有關。絡繹呢?我逼著自己不要給他打電話。想要找人傾訴苦惱,第一步當然是傾訴,但是我並不明確自己想要說什麼,只好保持沉默。絡繹呵,每個人都有一種表情,我不愛猜測別人面對我的困惑會給出什麼樣的臉孔,所以有些念頭總是在心裡想起時就放棄了。
忽地,電話響。我沒有接,等著聽電話留言。你好,我是莫語,我現在不在家,請在電話提示後留言。嘟……
“喂?喂,是莫語嗎?怎麼今天沒來上班?還是不舒服嗎?”這句我現在需要的問候話語並不是來自絡繹。對方是周濤,那個愛穿運動T恤上班的大男孩,愛在我混亂時湊熱鬧的人。他的自言自語始終沒有人接茬,於是悻悻的掛掉電話。
我想起打個電話給媽媽詢問我的病情是否屬實,結果一直沒有人接。我盤著腿坐在沙發上,已經想不起有什麼特殊的景像,難道強迫症會逼著一個病人活得像正常人嗎?這時言言睡醒了從臥室裡走出來發現我,先是笑,轉念又委屈的哭,跑上來抱著我說:“媽媽,我再也不會惹你生氣了。”按照子債母償的邏輯,我可以替他贖罪,並且我當然不會永遠敵視我的親生兒子。言言,天下沒有任何痛苦能大過失去你,包括失去你的父親,這一點在你那次走失時我已經深悟痛覺了不是嗎?
“言言,你一個人在家?”“嗯。媽媽……”“媽媽有些累,給你錢,自己下樓到食店裡去買吃的好嗎?”言言看我的眼睛,沒有撒謊與故意撇開他的樣子,兒子聰明極了,懂得揣摸人的心理。拿著錢跑下去,不久後回來,手裡拿著替我買的牛奶與雞蛋糕。無論是討好我,還是真的關心我,都足夠讓我感到欣慰。儘管我沒有食慾,還是認真的吃了幾口,然後坐在沙發上半睡半醒,兒子輕輕給我蓋上一床毯子,背著小書包離開獨自去上學。言言,仿似在一夜之間不知不覺的長大,開始懂事,言言,我多麼後悔不應該扔下你七年。想著,想著,我沉睡,陷入鵝毛鬆動的夢境,蕁麻在夢裡恣意生長,雜亂纏繞住我前行的腳步,天堂是一往無際的碧綠草原,它在我的前方,誘惑著我無限努力,即使雙腳已被磨出鮮血。不如快些,再快些老去吧,因此而能,不惑。
十五
當天陰雨,衣服曬了半天仍未乾,捏在手裡有濕氣。昆澤坐在我的身邊與言言玩橡皮泥,絡繹並沒有履行他的承諾,接昆澤出院的當天到現在,他始終沒有出現。居委會與警署來過一次,詢問我安安曾與管理員大媽爭吵的情況。我回答他們當時我不舒服,不知究裡。他們又問我要安安的聯繫方式,我只得配合的抄了個電話給他們。
剛送走這些人,不一會兒又有人來按門鈴,我正在炒青椒,被辣得夠嗆,手忙腳亂的關火,紅著眼睛齜牙咧嘴的去開門。絡繹正提著旅行袋單手靠在門框上,一臉風塵與旅途的疲倦,看見我的表情被逗得直樂。
我說:“怎麼是你?”“好心人,快讓我進去吧,我可是車馬不停的趕到這裡。”他誇張的央求道。
“進,進來吧。”他徑直走到沙發坐下,言言搶在我前面為他倒了一杯水。昆澤卻坐在陽台裡始終不願進來。絡繹看著昆澤的側影,表情漸漸的變得嚴肅。
“我剛從荻村回來。”“怎麼?”我沒有聽明白。
“我想替你承擔掉一些責任。”“責任?”我猛然醒悟他是去找昆澤的父母,親自解釋昆澤受傷的事情。竟然走得那麼突然,並且不曾與我提及,這種作派是否太大男子主義。
“我不想看見你為難的樣子。”他表情誠懇,又是那種無法讓人拒絕的語氣。
“但你憑什麼……”我大聲責備他的自以為是。
“安靜,莫語!聽我說完。”“我不想聽。”以他的說服力,結局大多是昆澤父母同意接受他的一大筆錢然後不再追究此事。這算什麼道歉,那裡的人誰能抵抗錢的魔力。手段近乎可恥,我沒有正眼看他,甚至想逐客。
“莫語!荻村的村長根本沒有什么女兒,他們完全不承認有將女兒託付給外村人的事實,並且那個村莊貧病交夾,有嚴重的氟中毒現像,所以與外界幾乎完全隔離,在我之前,他們沒有發現其它任何陌生人曾經過去。”他扳正我的肩膀,使我能與他正視。
“你撒謊。”我推開他。
“請相信我。我沒有必要騙你。”言言很想插嘴,卻發現是個他無法能弄懂的問題,悄悄從房間裡退到陽台上。
“我當然不清楚你有沒有必要騙我。突然消失,突然出現,擅自代替我去承擔什麼責任,回來告訴我這種毫無根據的消息,你想說明以前我與安安看見的那些村民,村長全是鬼嗎?我們去了一個鬼屋?你不覺得這種解釋很可笑嘛!……”我變得歇斯底裡,一直以來的安靜與理智全都被瓦解。
“莫語!相信我!”他喊到,可是語言並不對此時需要宣泄的我產生作用。他忽然扯過我擁緊在懷裡,手指的力量大到能在我的身上產生淤痕。他換了一種溫柔,誠實的語調在我耳邊低語:“莫語,請你相信我。”相信。絡繹,從認識你到現在,你就一直在希望得到我的相信。可是為什麼,相信你是這樣難,需要耗盡心力,我總是最終的降兵,被誘惑到每次傷情都只想投奔到你。絡繹,我好累,我可不可以躲進給我悲哀的你的懷裡?
慢慢,我哭停,漸漸恢復平靜,在他的衣衫上留下很大一灘淚印。如果換個話題,我願意他留在這裡,可惜這個話題太現實,需要頑固的將它研究到底。我們叫來昆澤,但她表示出無法理解我們的詢問,手裡始終在捏一塊橡皮泥。
我決定打電話給安安,反覆重撥卻一直沒有人接。絡繹嘗試聯繫了一些人,也沒有得到安安蹤跡的消息,我們商量好吃完飯一起去她家找。飯桌上,沒有人開口說話,有一段時間,昆澤忽然抬起頭用她唯一一只可視的眼睛注視著絡繹,目光冰冷含有敵意。
我問,昆澤你怎麼了?她起身離開,冷漠的表情令我感到陌生。
我和絡繹離開時,我告訴言言要照顧好昆澤,他用小男子漢的口氣說好。我主動答應他,等我回來時會給他買個機器人偶,兒子沒出息的眼睛一紅,好像我以前一直都在虐待他一樣。
屋外又開始下雨,地面泛著一陣摻著泥味的熱氣,走出小區,絡繹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十六
佛是覺悟的眾生,眾生是在迷的佛感謝上蒼我所擁有的,感謝上蒼我所沒有的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安安的家。一幢老式住宅公房,爬上三層木質樓梯,敲了半天門但沒有人回應。絡繹從口袋裡拿出鑰匙開門而入,他看見我詫異的表情告訴我說:“安安父母去世前託付我照顧安安,所以我會有鑰匙。”父母去世前?安安失去的竟然不止是父親,這個在孤單中堅強的孩子獨自生活在一間一室戶的房子裡,漫目雜列的書藉與報紙,好像我們是在老式圖書館的其中一間,而不是站在誰居住的家裡面。由於潮濕,屋子散髮著紙張的霉味,安安的衣服用一根藍色尼絨繩一件件晾曬般的掛著,床褥很平整,積上一些灰,似乎幾天都沒有人睡過,鄧麗君的舊卡帶聽壞了堆在床上,磁帶像魚肚腸一樣剖開在外,蟑螂在屋子的某個角落爬過,著實讓人無法想像在這樣的環境裡一個女孩子是怎樣鍛煉出開朗的心情,好像是層漂亮的墻紙,撕開來發現裡面斑駁的墻壁。絡繹打開窗,天色比屋內並不光亮多少。
我像條件反射一樣開始整理屋子,蹲下身把書撿起來整齊的疊好,絡繹拉住我說:“安安不喜歡別人動她的東西。”“很亂啊。”“別去管。”絡繹的表情很嚴肅。
怎麼可以不管呢?我想反駁,轉念一想自己又真正了解過誰,於是作罷。
我們一同坐在安安的床上,安靜了一會兒。絡繹決定放棄尋找安安,他說這孩子做出不告而別的舉動並不會讓人太奇怪,鳥倦總知歸林。我聽著,一邊還是不自覺的拿起一盤磁帶,將拖出的部份卷進塑料卡內。絡繹看著我的手指,慢慢的握緊它們。絡繹,他眼神迷離,嘴脣靠近我那種觸覺叫做親吻,生疏的記憶,我曾經與誰也如此親密過?他的手開始游走讓人避之不及,我突然落下眼淚不知是悲是喜,打濕他的臉,絡繹慌亂的離開我,口中說著對不起,轉過臉去。我想說些什麼解除此時的尷尬,忽然他的手機發出連續的蜂鳴音。
“喂?”“什麼?”“你別發瘋!”絡繹冷笑著與對方交談,回答的語速極快。對方的電話卻突然掛斷。
“是安安嗎?”我問。
“不,別的事。”他的冷靜有些牽強。躊躇了片刻決定離開,於是把鑰匙交給我,關門而去。門很重的合上,發出砰的聲音震動在我心裡,連著頭腦中某根神經在抽搐,心底忽然泛起一陣強烈的潮意,浮起來又跌下去。兒子,他在我念頭中一閃,我忙找到電話打回家,是昆澤接的。
“喂?昆澤,言言還好吧?”“你只是問言言嗎?”昆澤用奇怪的語氣回答我。
“不,不。我,我只是擔心他又闖禍。”我慌忙解釋。
“闖禍也只是傷害我,你應該問我是否還好。”她哚哚逼人。
“沒……”沒有的有字隱沒在突如其來的恐懼裡,昆澤?這些話是昆澤說的?她才多大?怎麼一下子變換了成人的語氣與思維邏輯。“昆?昆澤,是你嗎?”對方掛上電話。
言言,我拿著聽筒的手垂下來,劃過床頭櫃,那裡隱藏著一枚豎起的刀片,割破我的手指滴落下鮮血。
我記得曾經流血是昆澤輕輕替我抹去,然而今天的她究竟怎麼了?判若兩人。
不行,我得回去。回去,半途上幾乎與一輛自行車迎面而撞,心揪得更緊,言言,你沒事吧?沒事吧,奔跑中鑰匙在口袋裡發出連串的響聲,肋下的神經不斷的抽搐,針刺般的疼痛。言言,你要等著媽媽。
等我。天地變成一種乳白色,絕對的白但不讓人覺得純淨,粘稠厚密像某種植物割開一刀後滲出的粘液。奔跑但雙腳沒有邁出半步,原地不停的抽搐像頭腦與腹內疼痛的神經,像被困在蛛網上可憐的蟲,等待著被吸乾。
十七
人不害怕死亡,只是舍不得……
人不害怕死亡,只是……
引:1413年,薩迦派高僧貢噶扎西(漢籍中稱昆澤思巴)應明朝廷之邀抵達南京,被明成祖封為“萬行圓融妙法最勝真如慧智弘慈廣濟護國演教正覺大乘法王西天上善金剛普應大光明佛領天下釋教”,簡稱“大乘法王”。
我一直以為昆澤是個單純的名字。單純得不背負任何含義,我想我錯了,從此極限到彼極限,一樣成為空。喜瑪拉雅收留的靈魂應當如同風一般純淨,哪怕是一隻食腐的鷹也附有聖名,腹內裹著人的碎肉將他們名義上帶到與天最近的地方。鷹迴旋,迴旋,消化著腹內的食物。瑪法雍錯,永恆不敗的玉湖。瑪法雍錯,世界江河之母。聖水洗掉心靈的貪、嗔、痴、怠、嫉五毒和肌膚上的污穢。有一隻雛鷹在瑪法雍錯的上空盤旋一周後離開,來到空寂蒼涼的拉昂錯,一個無鬼的鬼湖,大美無言。這隻鷹從空中筆直的墜落到湖底再也沒有上來。
我們總是太執著,執著有還是沒有。
昆:你想到過我嗎?
澤:我們是一體的,有我就有你。
昆:那麼揭穿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澤:因為有我就有你。
昆:所以有沒有我就不重要了。
澤:否則我們一拆為二還有什麼意義。
昆澤,她捆住言言用了不可思議的力量,她把他倒吊在電扇上,繩子在言言的手臂上勒出血跡,兒子被矇著雙眼但他沒有哭很堅強的等待著我到來,我強作鎮定的說昆澤,不管你是誰?你是什麼?請放過我的兒子,請你……
她只是背對著我,用手抵住臥室的門。她說話,像是自言自語。
她講起有一種河,某個種族沒有自行繁衍的能力,在每年月亮消失天地一片昏暗的一晚在河裡進行一種儀式,人們不論老幼從河的上源投入河水,一個接一個排成行列向河水的下游游去,在路程上只要有殘弱停下的就會被圍食,活活的撕扯吞食掉,最終能到達河水下游的人再反游上岸,這時人體會發生逐漸變化,變得年輕,強壯且有力。她描繪起河水怎樣變得鮮紅,這個種族是怎樣為了達到重生殘酷的互食。
她始終沒有回頭,我偷偷嘗試用手解開言言身上的繩子,忽然門被關上,四下沒有人了沒有風。昆澤轉過臉來,用她唯一一只可視的眼睛注視著我。她說媽媽,泣血的聲音,驚駭到我無法行動。
她走向我說她永遠是個愛著母親的孩子。
可是愛著母親就不會這樣對待她。我反駁。
她只是笑。她說起這個種族的滅亡,因為河水的乾涸,種族最後只剩下一個孩子,他吃掉村莊裡所有的人變得很強大。這個孩子最終找到不依賴河水重生的方式,那就是長大以後進入人類女性的身體,他的舊皮囊將死去,依賴她們得到可男可女的重生,所寄生的母體也會在生出他以後悲慘的死去。他則成為新的人世的夢魘。
昆澤,不要撒謊,即使是真的,也與我無關是不是。
她搖頭,表情悲痛但她沒有哭。
她說:媽媽,我快消失了,在我消失之前,你能告訴我你真正愛過我嗎?
昆澤?原來她無心害我。不論她用什麼語氣與我交談過,她曾經是那個六歲的女孩,是我懷裡美好的洋娃娃。
“媽媽真的很喜歡昆澤,永遠。”我話音剛落,昆澤笑了,身體則變成白色的粉末,像破損的沙漏,白色的顆粒傾泄在地上。昆澤,我喊到,伸手想抱住她,然而她消失了,最終留在我手裡的粉末也從指縫裡流走,房間裡忽然旋起一陣奇異的風把她從陽台上帶出去,飄散到空中不見。昆澤,就這樣在我眼前消失,什麼也不剩,好像從未有過。
我用刀解開言言身上的繩子,把他抱下來緊擁在懷中。兒子不止被矇著雙眼,嘴裡堵著布,耳朵裡塞著棉花。他不願說話,不想聽我解釋,獨自到臥室關上門一個人在裡面困到天黑。
三天以後,兒子回到A城和他的外婆一起生活,他答應我會回到我身邊,他說我就相信。然後我獨自搭上另一班火車,它將帶著我去一個我本以為再也不會尋往的村莊。
荻村,隱沒、貧病、陰晦的村莊,車程兼步行我日以繼夜的到達。依舊是那個村長,他們老夫婦惶恐的看著我,不敢打聽昆澤的情況。我幾次想說起,但他們都努力的扯開話題,我決定放棄因為已經得到另一個答案,有人在欺騙我,所謂的氟中毒與查無此人。我重新回到與安安,也是安安父親曾經住的小屋,推開門,那裡有我此生所見過最恐怖的場面,左側的墻上懸掛著各式人類的頭顱,我在其中辯認出大樓管理員。
“可怕嗎?”安安的聲音。
我轉身,果然是她,蒼白的面容和仿似六月身孕的肚子。她看著我臉上只是笑容,那種心存滿足的表情。
“墻上都是他的傑作呢,他與昆澤曾一起在這間屋子裡出生,我那被殘狀震驚的父親竟然只發現了一個孩子就把母體給埋了。”“真的是他……”“對,你很聰明”她輕撫著肚子。“絡繹的孩子,或者說就是絡繹,他在與昆澤的爭戰中受傷回到我的身邊,這樣他很快就會重生。”“安安……”我失去言語。
她依舊只是微笑。“絡繹的屍體在你曾經去過的山洞裡,也就是在那裡昆澤再次重生,而絡繹選擇來到城市,找到我父親得到做為一個人的生存方式。如果他真的是個普通男人,他應該很成功,甚至可能與你結婚。”“安安,你會死的。”“我知道。所以孩子只有託付給你養大。”“不。”“你無從選擇。”安安從身後拿出一柄柴刀。那柄刀上沾著許多血跡,時間太久它們呈現暗紅色。如果我拒絕,我的血將會成為其中一塊。如果我答應,那麼一切重新開始。
答應嗎?還是拒絕?時間凝固,我決心不再回答。
十八
[昨天創造了我,今天是今天,而我則將是明天的創造者]=[死亡之書] [時間不過是一連串的剎那]=[死亡之書]
昆澤有一顆很大的頭顱。架在她幼小瘦削的軀體上,每當它晃動時,覺得很快將有墜地的危險。如果她的生命支撐著這個恐怖的思維工具,那麼她的生命就是更大的恐怖。
5歲時她捏著死雀的斷翅走向我。我拂動她頭頂唯一一撮細碎流海時看見它們,鮮血淋漓。她抬起頭對我微笑。兩粒尖銳的虎牙。
我知道她已去過我的暗室,知道那面懸掛著各種頭顱的墻壁。
昆澤睜開眼睛看著它們,刀刃在她唯一一只可視的眼睛中泛出銀色,寒冷的光芒,而另一隻則像那些頭顱下骯髒腐爛的布條一樣,灰暗,陰森。
我的昆澤,吃空了她母親肚內所有的髒器出生。
[人類的存在,並不是唯一的業的景象。佛教提到有六種存在界(稱為六道):天、阿修羅、人、畜生、餓鬼、地獄。每一道都是六種主要煩惱的結果:驕傲、嫉妒、慾望、愚痴、貪婪、嗔恨。]=[西藏生死書]
/鱘魚的沼澤/
那其實是一條面目猙獰的巨鱷,而昆澤指著它對我說,這是我的鱘。
鱘生活在一個與陽光無緣的沼澤。它常年籠罩在一種詭異的綠色煙霧中,四處是各種東西腐爛的氣味,還有各種與泥濘斯混在一起的醜陋植物,混澤每次將屍體肢解後拖到這裡,鱘就會爬上岸來很樂意地替她解決。
昆澤從沒有向我提起過任何關於她殺戮的事情,她保守著這些秘密,就像我保守著其實我知道這些的秘密一樣,我們各自心照不宣。
我第一次看見鱘,恐怖但是完整。而第二次看見它,卻只是它的下顎,那時我們已準備好遷移,昆澤將它拖到我面前說:因為我帶不走全部的鱘。
我不知道她將怎樣將這巨大的半副牙床,塞進她總是斜挎在身上的一隻破舊但乾淨的棉布書包裡?昆澤並不讀書,她在裡面裝著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東西,包括那對風乾了的鳥翅。
長久以來,鱘唯一犯過的一次錯誤,是在睡眼惺忪時,從背後誤襲了昆澤,為此它被剜去了一隻眼睛。現在,它因為昆澤的喜歡失去了生命。
7歲以後,昆澤不再愛吃我煮的食物。有一整月的時間,她總是裝作喜歡的吃上幾口,然後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從棉布書包裡掏出一袋手指。
這袋總吃不完的手指,屬於住在森林另一深處的十幾個強盜,他們早已不再殺人越貨,背負著罪名隱居起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於是昆澤像屠殺養禽場的雞鴨一樣容易,玩著一個接著一個關於死亡的遊戲。
昆澤每天會花上一個早晨的時間,走到他們住處的附近。黃昏時回到我的身邊,手裡有送給我的野花。我看見她臉上幸福的笑容,那隻失明的眼睛,似乎因夕陽的眷顧,有了一些生動的光澤。這時,我們會說些相關於快樂的話題。
但更多時候,我們並不交談。在16歲之前,除了殺戮的天性,她想不起過去。
包括鱘,她曾吃掉除它以外所有的鱷魚蛋。在她再次發現它之前,隱匿屍體的手段遠不如殺人的手段來的高明。直到有一天,我提起這個森林的空氣不比從前了,到處可以聞見死亡的氣息。於是她研究了沼澤。
遷移前最後一個晚上,昆澤纏著我為她縫一隻布袋。她撬下了鱘的牙,那些在以後成為她書包中的一件珍藏。
「眾生被各種各樣的感覺所迷惑,因此無止盡地迷失在輪迴流轉中。」=[十八世紀。藏上師吉梅林巴(JikmeLingpa)]
[一切事物的本性是開放、空曠的,赤裸如天空。光明的空性,沒有中心,沒有圓周:純淨、赤裸的本覺露出曙光。]=[中陰聞教得度]
/被蠶食的蜘蛛/
你可以不帶任何疑問的生活。但你依然詢問人類為何會死亡,並因此而無盡地恐懼。
我記得我對她說過這句話。對昆澤那美麗的母親。她確實有理由害怕死亡,因為她的太過美好。我第一次為她梳洗長髮時,它們濃密地纏繞在我的手上。我溫柔地問她,這一天你將去做些什麼?
采野果。她回答我。
然後呢?
煮飯。
然後呢?
洗衣。
然後呢?
……
我一連問了她十幾個然後,直到她將睡前所有會做的事情一件一件想出來告訴我,包括睡眠也成了答案之一。最後我問了她關於明天的安排。
她給了我一個純美、可愛的微笑,說:就像今天一樣。
昆澤的母親非常喜歡洗澡。天氣暖和的日子裡,沐浴幾乎是一天中最能使她將自己全部燦爛光華綻放得淋漓盡致的事情。她像打掃一間美麗的屋子一樣,細心洗滌著自己的每一個角落。她從河面的倒影中迷戀地注視著自己。那身體像一頭金色的麋鹿在陽光下幻變著令人瞠目結舌的奇光異彩。
然而她在一天中最輝煌的經歷也就是如此。一天,一天,串成了循環往復的一年。時間不過是一連串的剎那。於是她如此生活了十八年。
當昆澤進入她的身體時。她躺在一張鋪滿了她濃密長髮的床榻上喊出了這一生中最充實的聲音。在這之後她開始消瘦,頭髮脫落,並且很容易出血。昆澤在她的身體裡不斷的吸食著所有的養份,直到有了一張小小的口,在子宮的溫床裡向外慢慢蠶食。
直到昆澤出生的那一天,她早已經死去。我親手剖開她的肚子,昆澤正蜷縮在一個空空如也的腹內。她母親的眼睛還是睜開著的,乾涸的。
她如果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最終的命運,那麼她應該會跟著那個雜耍班離開這個村莊。雜耍班的領班曾向她描繪過外界的一些精彩,也曾信誓旦旦的告訴她,憑她這樣的美貌,足以讓天下人為之震動。
然而她的一點點的夢想,最終被恩長們阻止了。
村裡稱那些睿智的老人為恩長。雖然他們只是知道些天氣變化的常理,何時種植,何時收穫;雖然他們最終不因那些智慧逃過昆澤的殺戮。但他們憑著看來至高無尚的權利對她的夢想表示質疑與否定,神情嚴肅的以這個村莊的教條與規範恩威並施的阻止了她。
至今我都無法自抑地喜歡著這個懦弱的女人,就像世人貪戀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樣。但昆澤母親的死亡,我從不遷就於昆澤。她的死亡是一種生命的枯竭。如同油燈一般含意的枯竭。
夜。當深藍色的天空扣住了整個森林,我在一株灌木前找到了昆澤。她用她唯一一只可視的眼睛正全神貫注的看著一張蛛網,那上面有一隻大腹便便的黑紋蜘蛛和幾隻殘留在它身邊的觸角。她指著它對我說。看啊,它剛吃完它的母親。
[我們的靈魂不過是一個旅客,寄住在我們稱為生命的旅館中。]=[西藏生死書] [我吃的只不過是他們的身體。]=[昆澤]
/長途跋涉的兔子/
昆澤從8歲到10歲間開始了一場漫長的跋涉。她獨自橫穿了大半個國度疆域來尋找我。她身邊唯一的旅伴是一隻同樣名叫昆澤的兔子。
我能狠心拋下她的全部起因發生在一個寒冷的清晨。
森林裡剛等來陽光的第一線傾慕。那本來會是我一個如同往常一樣輕鬆,愉悅的晨跑,結果我在一棵參天的大樹下面發現了那個剛死去不久的老人,如果沒有頸部的勒痕與被砍斷的手臂,我絕對會相信他是因為體力不支或病入膏肓等等在這裡平靜地死去。可惜,我發現了那些滅絕人寰的傷痕,並且唯一能聯繫起的只有昆澤。
我衝到她身邊對她怒吼時,她正在烹飪美食,用一隻漆黑的大鐵鍋,在沸騰的湯水裡煮著一雙蒼老的手。
她站起身,不可思議的看著我,這曾是她在森林裡最為隱秘的地點,她會在這裡吃完對她而言真正的食物,再回到我們的小屋,潦草地應付我為她準備的菜肴。
然而我輕而易舉的找到了她。她尚沒站穩,便挨了我的耳光,幼小的身體往後直退了幾步,跌坐在地上。
我說:昆澤,你怎麼可以對一個老人下手!
他生病了,很痛苦。昆澤的眼神竟然維持得相當無辜。
那也應該讓合乎常情的死亡來帶走他痛苦的靈魂,而不是你,昆澤,你沒有這樣的權利!
可我吃的只不過是他們的身體!
她在我面前踢翻了鐵鍋,不解但憤怒的沉默。最終,我們彼此沉默,混亂的結局以我死寂實質頭暈目眩的離開收場。
第二天。同樣的清晨。我捉來一隻兔子,遞到她面前。
我告訴她,昆澤,今天我將離開這裡,回到我們最初居住的地方。這隻兔子我送給你,它的名字也叫昆澤,我希望你把它看成你自己。半年以後,你從這裡出發來找我。昆澤,記住,它就是你,你就是它。當我們在那堵掛滿頭顱的墻壁前重逢,我希望看見活著的昆澤,包括它。
於是,半年之後,我的昆澤履行我們的約定開始了長途跋涉,帶著這隻隨時會在她手中夭折,隨時會成為她盤中餐的兔子。
我們同樣的旅程相隔著半年的時間差。在那些高不可攀的懸崖上看著腳下一望無垠的土地,峽谷,湍急的河流與森林。經過殘酷的沙漠,經過高聳入雲的詭異佛像……每個日起日落,每個月缺月圓,無論身處何地,我似乎都能感覺到昆澤在經過這裡每一處時的心情與想法,包括我甚至懷疑在隨時隨處我們可能會擁有同樣產生的幻覺。只是我猜不出另一個昆澤的命運。那只可愛的兔子。
我記得曾經指著它對昆澤說過:它現在歸屬於你,失去自由的存活在野外,就沒有自我生存的能力,它的生命現在全在你的手上。
而兩年以後,昆澤如約到達。包括那隻同樣名叫昆澤的兔子。一起生動的出現在我的面前。就在我欣喜得想將她擁在懷裡時,她推開我。高高拎起那隻兔子的一雙腿。兔子似乎早已習慣與她這樣的遊戲,並不掙扎。
她說:我曾經想吃掉她,因為我幾乎不能使自己活著來到這裡。
所以我為你驕傲!我張開雙臂,試圖再次去擁抱她。然而此時我完全理解錯了她這句話的含意。
昆澤說。但不論是什麼?!它最終必須死。她用一種極度仇視的眼光,用她唯一一只可視的眼睛瞪著我。憎惡我們的天壤地別,憎惡我的不能互相理解。然後在我面前親手撕扯開這隻同樣叫昆澤的兔子,活活的撕開。
我第一次正面迎接昆澤所帶來的這種殘酷的死亡。那些內臟與血肉,那些絲絡筋脈……………………
那一天,我終於對她絕望。徹底地絕望。
我的昆澤。從此將平靜地生活在她的死亡邏輯中。沒有任何人來干擾。
[如果心這頭大象被正念的繩子從各方面綁住,那麼一切恐懼就會消失,完全的快樂就會來臨,一切敵人:我們情緒的虎、獅、象、熊、蛇,以及地獄的守護者;魔鬼和恐怖,全部都會因為你控制了心和馴服了心,而被綁住,而被降服。]
[因為一切恐懼和無數的煩惱都來自心。]=[第八世紀的佛教上師寂天( Shantideva )]
/漂滿蝴蝶的池塘/
我們靜靜地站在那面懸掛著各種頭顱的墻壁前。我想五歲時她就已經來過這裡。所以當她十五歲時再次的面對,那麼我們誰也就沒有必要裝得很陌生。
我離昆澤真正意義上的甦醒還剩下一年的時間。我準備給她一個離開她的理由。
我指著那些頭顱對她說。昆澤,這些死亡都屬於你。
但我並不記得這些。昆澤轉移視線,漫不經心的玩弄起我發結上的墜子,似乎那也比看幾個頭顱更有意思。
十五歲的昆澤比任何一年都更眷戀起我的身體,或許是因為離甦醒越來越近的緣故。昆澤的這種眷戀讓她開始流露出一種無法自抑的溫柔,在她唯一的一只可視的眼睛中藏有一種隱綽的感情。我等候了十五年最大的幸福,是終於再次看見這種感情的復甦,哪怕是一星半點。那曾經出現在一雙擁有至高無上權利的瞳中,當它的主人正在進入一個美麗女人的身體時,它卻死死地注視著我。將當時所有本應屬於我的激情用目光傳送給了我。
我扳過她的腦袋,強迫她繼續注視這些頭顱。我說,你現在可以不記得過去,但我想要告訴你,請你全神貫注的聽著,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最漫長的談話!
於是我指向第一顆頭顱。
這裡原來是一個完整的村莊,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與安詳平和的村民,她是你來這個村莊所殺的第一個人,你垂涎於她的豐盈,卻冠於她罪名為懶惰。這是第二個,他是一個自幼失聰的人,就像現在的你一樣天生殘疾,這是第三個,他患有一種疾病,在緊張時就會全身癲癇……這雙夫妻……這個嬰兒……村莊裡最後一個女人,美麗的女人,你的母親!而直到現在你給我唯一的理由是,他們最終都會死亡。
確實是個不錯的理由。昆澤竟然面無表情,甚至有些得意。若不是我的早已絕望,那我現在將會崩潰。
我推開她的手,認真的說完最後一句話:所以昆澤,是時候我將離開你,你已經長大,我不能再留在你的身邊,我想要一個平淡,正常的死亡。如果你對我的憐憫有些許勝過那隻兔子,就請讓我自己選擇死亡的方式。
昆澤低下頭,有一滴水一般的物體從她的臉上落向地面。但只有一滴,她說,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傷害你。
而我註定要離去。黃昏時,我已經理好所有的行李,卻四處找不到昆澤,我只想對她說聲永別。然後,在天空還殘餘一些陽光的問候,我在一個色彩斑斕的池塘邊發現了昆澤。她指向那披上一層雅致的昏黃色夕陽光輝的湖面。
她說,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於是我走近,看見一整片池塘上漂浮著的死去的蝴蝶。
[把這些無數的不同面貌看成是夢,是你的心的投射,虛幻而不真實。
不要執著任何事情,安住在本覺的智慧中,超越一切的概念:這是此生中陰的修行法要。
你很快就會死的,那時候一切都不能真正幫助你。
你在死亡中所經驗的,只是你自己的概念思考。
不要建構任何意念,讓它們消失,溶入你廣袤的大覺自我覺察中:這就是臨終中陰的修行法要。
對於任何現象的生滅或好壞的執著,都是你的心。
這個心不管生起什麼意念,本身就是法身的自我光芒。
不要執著意念的生起,不要由此形成概念,不要接受或拒絕它們:這就是法性中陰的修行法要。
輪迴是你的心,涅盤也是你的心,一切苦樂和一切無明都只存在於你的心。
必須控制你自己的心;這就是受生中陰的修行法要。]=[中陰聞教得度]
[我愛過你不是嗎?然後絕望的,帶著我全部悲哀的墮入我如此殘酷的生命輪迴。現在,你給了我一個很好的選擇。於是從此,為了你,我將不再是為了死亡而生。]=[昆澤]
/交媾的螳螂/
知道一雙螳螂在交媾後會怎樣嗎?母螳螂會吃去公螳螂。然後生下小螳螂。
20歲的昆澤在整個國度裡找到我,就像在一塊白磚上找到一隻緩慢爬行的螞蟻如此簡單。然而她懷孕了。並且真正的甦醒。
昆澤你懷孕了。
為什麼不問我他父親的下落?
因為我知道公螳螂的命運。
昆澤得意洋洋地笑了。是,我吃了他。肢解並吃完他花去我一整天的時間,但他並不健壯,分割他的身體真是出乎意料的容易。我想他是愛上我了,否則他不會連死去的面容都是微笑著的。你看我這次是否不得不給他一個愚蠢的罪名?
你現在找到我,是來結果我的嗎?
?br> ∥實謎餉粗苯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