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纖毫,輕描淡寫,勾出鬆軟雲鬢似煙羅。
貼花鈿,繪娥眉,修瓊鼻,點絳脣。龍綃輕衣欲飛去,但見冰肌玉骨,佳人如坐雲端,飄渺出塵。鬱金仙裙十二破,裙邊兩朵並蒂蓮,若隱若現。
他揮灑自如,行雲流水潑墨而出。這遺世獨立的畫中人,慢慢有了顏色,骨肉均勻,仿佛要掀開素紙,化鶴飛去。
只余她一雙秋水寒潭眼,望向空處,欲語還休,竟繪不出。那眼神背後,是怎樣心事?如花自飄零,美到極處,總攜了一絲哀傷迷茫。
觸不到才艷絕。他心裡狠狠一顫,筆失落於無盡遐思。如何才摹得了這星眸燦目?畫過的女子,都是絕色,唯她無從下筆。自知超脫於外,方可繪這天姿國色。然,他放不下男人的眼。
初初見時,訝於她的美,遺魂丟魄,錯把墨汁當茶,幾近失態。哪知看得長了,如放久的酒,越發醇香,稍一對望,便醉了。
最後一筆,畫龍點睛,遲遲動不了。記不清是第幾回,總到這一步,前功盡棄。一陣頹喪,他揉爛了將成的驚世之作,瞥她一眼。似嗔似怨似訴似羞似悵似曠。似而又非。他恨手捏不住筆,縱著心意信馬由韁,管不了心,又怎看穿她的心?
看不透便繪不成。“蜀中國手”的名頭,不要也罷。
“先生歇歇吧!”桓員外抹了把汗。誰料得這丹青妙手,畫了十日,仍不成呢?
一旁的侍女綠屏見狀,端上新摘的雨前。丹泓啜了一口,舌尖微微的苦意,提醒他困境猶存。百美圖上最後一位佳人,畫畢便大功告成,豈料好事總是多磨。又或許,是他舍不得離此妖嬈,寧願被人看輕,亦想多留一刻罷。
那畫中的美人,素萱,默然不語。
相對到晚已逾十日,言語亦不過十數。她斂了平素活潑潑的個性,獨於他面前沉默。自然,她不過一幅風景,無須太多說話。唯家中人各個暗自揣測,莫非這妮子也像先前諸多閨秀,為他一改常性?
丹泓出道以來,朝野上下均捧為天人,有“丹墨如景”、“減筆出神”諸多贊語,連皇帝也青眼有加,千金求畫。兼得他清俊出塵,作百美圖時,被畫過的絕色佳麗,無不為之顛倒。傳言洛陽豪門某女求其一畫不得,無顏面再留洛陽,羞憤出走。更有想入非非的王孫公子,以求畫為名諸多痴纏,被丹泓掃地出門,傳為笑柄。
傾倒眾生,不外如是。
一時氣氛僵持。丹泓皺眉深思癥結所在,臉上微有一抹紅。桓員外看出尷尬,打了兩句哈哈離去。綠屏伺候完了,呆呆立在兩人間。素萱看她一眼,脣微一動,卻又罷了。
“在下稍感腹饑,可否弄些小點?”丹泓終忍不住。
綠屏點頭,秋波流轉,檀口輕抿,神采飛揚地去了。
素萱頓感兩人離了只余一寸,仿佛聽見心跳。再看去,分明他踱到窗口,遙看天色。
他不敢奢望她開口,仙音繚繞豈是易得?雖然,雲上,全是她身影。
“先生可否讓素萱一睹過往真跡?”她開口,自己也是一驚。
丹泓猛然回頭,動作大得驚人,她的心略略一跳,禁不住笑了,雲散霧開,藏匿已久的嬌憨之態令他失神。她又急忙側過臉,垂下頭,暗自在袖中扼腕。
他幾乎是連跑帶跳,喜悅地衝回廂房,歸來時,抱了厚厚數十卷畫軸,恨不得傾其所有。
展開,墨影生動,她眼前一亮,忍不住伸手摸去。
眼前這一幅,玉手翻轉巧針線,畫中人皓腕所對,正是一條孔雀妝花雲錦裙。燦如雲霞,深淺分明,素萱恍若親見,不禁入畫。想像身披彩裙,仰首微步,移入廳房,必贏得父母誇嘆,觀者驚羡。噫,怎生得這般妄念?
按下心事,她笑吟吟贊道:“好畫。卻不知畫中何人?”
“臨安府越冰柔。”他答得輕描淡寫,神思全在她笑容上,一時迷醉。
聽說這位織繡山莊當家小姐是臨安府第一美女,一手好針繡。面對如此才貌雙全的女子,他是否還是一個畫者?素萱側頭遐想,那一邊,丹泓不覺望得痴了。
她敏感一笑,矜持道:“此畫工處極工,難得不失風流,又有放逸之筆。最妙者,當屬佳人回眸一笑,雖是半面,嬌媚盡出,當屬上品。”
丹泓也不謙虛,點點頭,安之若素。此幅畫眼正在回首一瞥間,他卻不知,她看中的,只那雲霞而已。
他內心喜不自勝,忍不住趁起身綻出笑來,特意取了壺,往茶碗裡倒去。
她隨手又掀開一幅,半晌不言語,許久,輕嘆一口氣,方問道:
“此幅如仙子凌波,素襪絕塵,不知是哪家閨秀?”
“慧繡宮宮女。”他連名字都忘了。原本要畫什麼江貴妃,可沾了世俗的庸脂俗粉,入不了他的眼。那宮女自有一番靈秀,他不顧聖上反對,硬是舍下後宮佳麗,獨繪一個婢女。
“原來是宮裡人,難怪。”她又多看了兩眼,細探畫中技法。
他就此凝視她,不覺神形偕忘,仿佛遠古洪荒時已如此凝望。坐忘成石,仍會痴痴望下去,朝她所在方向。
她止水心境有如風過,終究撥開一絲漣漪,心頭如貝殼上的細小縠紋密密疊疊蕩開。眼雖觀畫,心已不在。這熾熱眼神,是迎是拒,是喜是憂,怕在這心慌意亂時無從推想。
他陷在美景中不能自拔。筆,有若千鈞,此時提起,寫下的只是個情字。說到底,能令他失去自控,也唯此字。
她忽地推畫起身,徑自走到門口,門外天光瀉地,照得她周身如羽化登仙,耀眼無匹。一腳跨出門坎,她方回過頭道:“先生累了,改日再畫。”
一來二去,桓家上下,都猜出了丹泓對她的心意。桓員外不置可否,桓夫人張口丹先生,閉口丹先生,言語親切有如家人。
一日清晨早起,素萱懶懶地取了正在繡的鴛鴦帕,發愣。綠屏瞧她的眼神,多了曖昧。素萱看出究竟,轉頭笑罵:“你又打什麼鬼主意?”
綠屏嘻嘻一笑:“小姐以前讀崔玨的詩,綠屏尚記得幾句。”
素萱知她說那首鴛鴦詩,不由也憶起了當中的句子:“琴上只聞交頸語,窗前空展共飛詩。何如相見長相對,肯羡人間多所思。”詩是好詩,可長相對又是何人?她低頭看那錦帕,易惹相思,難解風流,莫非心已動,人不知?
綠屏自顧自若有所思,掩嘴笑道:“別人都為丹公子相思,獨獨小姐,是丹公子為你相思!”言語中很替她得意。
素萱無動於衷,像在聽街巷間的閒談,眉眼間清清淡淡的。綠屏一直與小姐親若姐妹,此時生出不以為然,以為她隱瞞心意。
“他真是好,我且把你嫁了去。”素萱淡淡地道。
綠屏方一竊喜,揣摩出小姐語帶奚落,胸中添堵,又不能犟嘴,丟下一句話:“只怕奴婢沒這福氣!”兀自恨恨發呆。
素萱終發覺兩人間有了罅隙,而這罅隙源自一個不請自來的男人。他的身影,浮現出來,卻始終模糊。她坐不住,走至書案前,提筆寫了首詩。綠屏也不去看。末了,她看看綠屏,啞了嗓子道:“出去走走罷。”
另一處,丹泓心念忽動,往素萱的香閨走去。早間露重,猶有花瓣沾露的清香隨風飄來,蕩入他鼻端。
門開。無人。他猶豫,也只一瞬,毅然進屋。
案上一紙,墨香猶存,卻是一首《江南好》。他輕輕吟道:“讀春影,淡柳麗花間。先謝東君綿綣意,暫存漠漠五分寒。相伴故梅殘。”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句“先謝東君綿綣意”,一襲微笑侵上眼角。回屋時,心神大定,自覺已能將她入畫。
可那日,素萱推說不適,沒讓丹泓過來。他擔心,不安地在庭中亂走,直到無意瞥見她一人,穿出桓府後門。
他跟蹤她。或者是被牽引。由一隻命運的手,一根情慾的絲。無形中他成了撲蜜的蜂,追花的蝶。想舍,也舍不去了。
一路走至無想寺。
她去燒香拜佛?他怕人多眼雜,遠遠立在廟外等候。
不多時,她悄然出寺。越行越偏。眼見得來到一處野花爛漫之地,盛放的鮮花一如她嬌艷年華,刺目誘人。他越看,越覺不可逼視,仍睜大了雙眼凝望。
她站立花叢,影影綽綽,忽見一道霞光沖天,籠罩四周,寶相莊嚴。他心一緊,躲得愈發隱秘。
她臉上霞氣氤氳,時明時暗,從袖中取出一道紙符,喃喃自語。似經非經,似咒非咒。他聽得頭痛欲裂,猛吸一氣,拼命忍住。驀地,見她咬破中指,一抹嫣紅,他如被點死穴,怔怔望她戳破紙符。
符一沾血,頓時起火,金蛇亂舞。那火,燒到他心裡去,看到火光下她的臉,妖異如鬼。
他的汗,涔涔流下,衣衫盡濕。
次日,丹泓走出房門,腳下虛浮,目光空落,仿佛身陷噩夢。臨到要作畫,他甚至不願去碰那筆墨。
“先生教我學畫罷。”素萱妙目如水,突然說道。他呆呆一愣,醒過神慌忙點頭。他明白,這方寸大亂時,不執筆是絕佳的逃避。
她真是性靈,一學便會,如有神助。幾日下來,素萱無論繪物描人,無不肖似,像是生來就執筆作畫。連桓員外夫婦,亦覺驚奇,女兒有此異稟,先前卻未得知。
丹泓自嘆不如,又想起那不該看到的一幕。生生心痛。
素萱既已學畫,桓員外夫婦更覺她與丹泓可配合無間,將那百美圖完成。在丹泓停畫半月後,他重新以一個畫者的眼光審視素萱。一樣難以下筆。
她素面朝天,並無鉛紅粉翠修飾,或站或倚,本就成一幅畫。
“你是妖!”丹泓喃喃地道。
綠屏“噗嗤”一聲笑出,這國手想是畫傻了,天仙般的小姐怎會是妖。
畫不成啊。最難描繪是精神,可九十九位女子都已形神俱備,怎就奈何不了這一張容顏?莫非,在心裡放久了,反而難於落筆?那一幕又回到眼前。花間燃符的女子,她究竟是何身份?
“我來畫先生如何?”素萱展顏一笑,又回首對綠屏道,“屏兒,可記得我收在屋裡的鶴脂香?去取了來。”
綠屏側頭,不記得放在何處,心疑她是想與丹泓獨處,借機遣開自己,頗為不悅地離去。
丹泓心一動,意亂情迷,推敲她此舉深意,卻自痴了。
她磨墨。墨色青黑,有異香。若在往日,丹泓定會奇怪詢問,此時心已撩亂,直勾勾盯緊了她看。
她閉目良久,神遊天外。
丹泓屏氣凝神,未曾想那美目閉起亦是絕美。或可畫芭蕉葉下,美人倚欄小憩,一地落花。他驀地心顫,寧願化飛花一朵,沾衣不去。
她忽然睜眼,晶瑩透亮,執筆如有神助,落點疾似馬奔狼逐,又似天女散花。時而濃筆重彩,寫意傳神,時而淡毫輕墨,寥寥數筆。幾下裡境界全出。
“成了。”她棄筆,傲然昂頭,像大勝歸來的將軍。
丹泓含笑走至案前,凝目一看,怔怔地,呆了。
一座田間小屋前,丹泓持筆而出,神采飛揚,似是剛一氣呵成畫完一幅絕作,又似胸有成竹,正待落筆作畫。全作酣暢淋漓,卻留有餘地。黃庭堅繪李廣,拉弓引而未發;顧愷之畫裴楷,容儀添毫則勝。所謂遷想妙得,大抵如是。
尤其他那雙眼,氣韻生動,直似真人。
丹泓渾身大震,定定抬頭望向她。她冷冷的目光射來,完全穿透了他。
那一眼,生離死別。
丹泓明白,他要死了。
他仿佛看到,佛手如山,死死攥緊他的脖子,指縫中絲絲滲出血來。殷紅觸目,恐懼壓得他動彈不得。掙扎中,回想飲毛茹血的往昔。撕殺、爭鬥、求存,他曾活得那般不易。
可惜了一點一滴累積的修行。
“我來收你的命!”她朱脣輕啟。
丹泓眼前,剎時飄過一張張凄美絕艷的臉。也罷!死在她手上,甘心。親手攫奪了無數個大好年華,他沒什麼好怨。該得的報應,該有的下場。
可嘆曾以為她動情。
可悲她早知他是妖。
他最後一次望向窗外,碧藍的天,素淨清澈,曾是他夢寐以求的去處。為什麼呵,在流血的黃昏下,天色淤黑如泥,像他曾住過的污濁洞穴。無數扭動的爬蟲慢慢堆積在他眼前,穿過七竅,鑽進五臟,搬運體內精華。嘔出所有奪來的元精,胸腹空虛到被撕裂,他一無所有。
終於被打回原形。
他一向以為那是前世。不能回憶,不忍回憶。隱約中他早習慣人的身份,舉手投足,他翩然如仙。仙。便是這真誘惑引他出格。集百位處子精魄,藏於畫中,汲為己用,就能羽化成仙。搖身一變,他迷惑眾生,眾生也甘心被他玩弄。
世人愛的,唯一副臭皮囊而已。他將皮囊修煉得極美,又源源不斷,讓世間女子,以為能留下不滅容顏。年華只得一瞬能讓人戀,而他的筆,鑄就生生世世,焉不使人趨之若騖?
可這生生世世,仍是謊言。他黯黯想。輪迴不醒,對他這個永墮畜生道的異類,出路只有不擇手段。
偏這生死關頭,遇到命中魔星。他愛上她,偏畫不成她;她不愛他,卻能將他的精氣神,畢肖地落於筆端。這是怎樣的諷刺啊。
“為何你要逼我!”他悲憤一呼。原可聚體內元氣,做最後一擊,但一看到她,所有的不解與怨恨,盡化苦笑。一寸寸地冰,凍到麻木。他便不死,知她有棄他的念頭,已無法活。
素萱被這一問,問到茫然。為何?那緣由演至此刻局面,業已不再緊要,唯,她停不下來。被執念推動,認定了對錯的她,停不下來。她怔怔地問內心,是否被那生出的不忍攪得不安。又很快壓下這妄念,拼命地告訴自己,他是妖,絕不能心軟。
有多少眉梢眼角自以為是愛,有多少一顰一笑想當然是情,可一旦眼睜睜看清煙消雲散,丹泓方才悟了。一切令他掙扎的愛戀,不過如他筆下虛幻的皮肉,何處來,何處去,終究成空。
魂魄一絲一縷飄渺成煙,輕柔無質,如他虛虛落落的心。無論如何用心,都不能在她心上留下分量。誰會記得隨手拍死的蟲蠅?卑俗到不值一顧。既如此,他去也罷!
他黯然決然投向畫中。
那幅畫猶似吞吐煙雲的蚌,一吸一吐之間,已收了丹泓,靜靜地,還原成死水不驚。
爭了幾百年,又如何?功虧一簣。終是舍不下凡心,也活該是這宿命。丹泓枯朽的皮囊,似斷壁頹垣轟然癱倒。多少女子愛慕的皮毛,忽餘下濃血枯骨,不堪一看。
素萱呆呆立著,一瞬間地老天荒。
她的心被什麼東西,一勺一勺地剜去。轉眼生,轉眼死,一紙畫卷,收攏殘生。她究竟是鋤妖,還是傷生?
眼前一切,猶如夢境,她伸手,可人已不在。
持香而回的綠屏睹此慘狀,駭然厥倒。之後悠然轉醒,先是驚怕,魂安魄定後,又噼啪落淚。素萱懶問緣由,卻知她自己,也有淚欲傾。
說不清。
唯有避開那畫,怕見那相思欲狂的眼,變作刻骨銘心的恨。
當晚,桓家舉家搬遷,遠避他方。老父疑家中仍殘了妖氣,又恐丹泓的同黨尋仇,加之一代國手死得不明不白,自要擇地避禍。素萱想,搬了也好,勝過整日對那庭台樓閣,無處不有他的痕跡。
但,躲得了眼,躲不開心。
於三千里外的荒僻小城中,素萱倚窗而望。日墜西山,滿天紅霞,卻似血光,充滿不吉利的意味。恍惚中,又見他的眼,目不轉睛,揣摩她的心意。她一慌,回首,書架上厚厚一疊畫作,刺痛雙目。那是他心愛的百美圖。
閒時,她在那幅繪有丹泓的稿上,淡墨暈染一樹梅花。花繁枝勁,疏影斑斑。起初,偶落三兩點花瓣於泥上,怕他寂寥,又漸添了一汪溪流,花隨流水去,頗有點自傷往事的意味。
她不禁憶起那首《江南好》,仿佛成讖。如果梅是她精神,兩兩相伴,或他於畫中,仍不寂寞。
可到底,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