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親再怎麼愛子女,也不能替代他們去活
文/顏崑陽
我女顏訥與我兒顏樞,望著我的「背影」,跟著我的腳步,踏上文學之路,而他們的母親也相隨身旁。我們全家都已安住在文學世界中;這輩子,心靈上應該不會各自遷徙流離了。
一九九八年,我們全家合出了一本散文集,書名是《聖誕老人與虎姑婆》。那時候,顏訥十二歲,顏樞八歲。書中除了我與妻的文章之外,最有趣的是顏訥小學時的新詩及散文、顏樞幼稚園大班時,以注音符號寫的日記。他們從小就是長在文學世界中的樹苗。如今,顏訥已讀完大學中文系,並繼續跨入研究所;顏樞則將以中文系為第一志願,和他姐姐走同樣的路。他們也都已開始寫作,發表文章了。
每個人都可以隨心定義自己的「幸福」;這就是我對「幸福」的定義,不必費錢去買,而得之卻那麼地自然。
四十歲之後,我就真的領悟到,每個生命都是不能複製、不能取代,自然而然的「獨體」;也有他不可介入、不可支配,自然而然的「歷程」。父母親再怎麼愛子女,也不能替代他們去活。而能做的只是,在孩子害怕黑暗時,為他們點燈;在孩子害怕孤單時,陪他們說話;在孩子害怕迷路時,和他們一起畫張地圖。
為人父母者,最壞的念頭是,一面說「我愛你,孩子」,卻一面拿孩子當做自己價值觀的複製品,總想支配他們的生命歷程;就像駕駛著愛車,一直抓緊方向盤不放。
孩子們望著我的「背影」,跟著我的腳步,踏上文學之路,一切都那麼自然而然;我從不曾「駕駛」他們,而他們在文學的世界中,將來會過得幸福嗎?假如每個人都可以隨心定義自己的幸福;那麼,他們不就是這樣在做了嗎?我應該相信他們,並給與最大的祝福。
這個時代,人們最缺乏的是一種出自內在、單純而堅定的價值信仰。做為父親,我最想幫助孩子的事,就是引領他們找到這樣的價值信仰罷了。
親子之間何以需要溝通?往往是因為孩子硬是想做什麼,父母親卻不允許;而父母親硬是要求孩子做什麼,孩子卻不願意。關鍵其實就在於父母親;然而,要孩子做什麼,或不要孩子做什麼,究竟有何憑準呢?難道都隨著父母親的心情或孩子的哭笑去決定嗎?
對於孩子們,我一向只管他們兩樁有憑準的事:平安與善良。在他們還不懂事的年齡,可能為了好玩,會做一些危害健康與安全的舉動。這時候,我會毫不遲疑地說:「不!」或者,可能因為情緒或貪慾,會做一些侵犯別人的舉動。這時候,我也會毫不遲疑地說:「不!」當然說「不」之後,我會讓他們知道「為什麼」。
記得顏訥小時候,我曾經帶著她去儂特利買薯條。櫃台上擺著一疊很漂亮的廣告冊頁。顏訥被吸引了,卻不知道它就是送給顧客的;她緊靠著櫃台,眼睛滴溜溜地向店員說「我要買薯條」,小手卻「偷偷」地抽走一本廣告冊頁。怎麼辦呢?芝麻大的一件「壞事」。有些父母親說不定還會稱讚自己的孩子「鬼靈精」哩!然而,最壞的習性不就是從這麼一樁樁芝麻大的壞事養成的嗎?我決定嚴肅地告訴她:假如那些廣告冊頁可以任人拿取,就大大方方地伸手;假如不是,就別像老鼠偷偷叼走薯條一樣;假如你很喜歡,卻又不知道可不可以拿取,那就先問問櫃台的阿姨吧。稚小的顏訥羞窘得哭了;然而往後,她卻成為一個很誠實的女孩。
顏樞從小就喜歡嗅火柴燃燒的氣味。有幾次,看到他在玩火柴,我都只隨口警告;某日,跨入餐廳,忽見桌上火光閃耀,一本書正起火燃燒,而顏樞驚慌地撲打著。啊!這小子竟然玩火柴,不小心燒上自己的課本。我當場氣極,狠狠地修理他;他也嚇哭了。之後,我告訴他一些「水火無情」的故事,並且嚴厲地頒布「不准玩火」的禁令。平安第一,無可商量。
除了平安與善良,關於孩子們的才能及學習,我一向不從成績單的「數字」去評定他們的天資與成長。那樣活生生的孩子,每隔一些日子,便有意想不到的變化,怎麼能以固定的「數字」去衡量呢?他們將有幾十年的生命歷程,怎麼能以一次或一學期考試的「數字」去評定呢?假如,只相信成績單的數字,卻不用心去了解孩子活潑潑的生命;假如,只看一次考試,卻不宏觀孩子的一生。這樣的父母親,不是高興得太早,就是憂慮得太多。
對於孩子的才能與學習,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力供給資源和環境。我家到處都是書,連孩子的房間也擺滿童書,但是卻不強迫他們閱讀。我們相信,當你將羊兒拉到豐饒的綠洲,肚子餓了,牠們自然就會吃草。在孩子成長的歷程中,他們喜歡學什麼,就學什麼;不喜歡,也不必強迫。在課本之外的天空,他們一直是自由翱翔的雛鷹,彈鋼琴或吉他、繪畫、演戲、寫作、游泳等,想學什麼就學什麼。至於大學要讀什麼科系、未來走向什麼生涯,也由他們依照自己的興趣、才能去抉擇吧。
我一直認為,假如父母親真能體悟到每個子女都是不能複製、不能取代,自然而然的生命「獨體」;也都有他不可介入、不可支配,自然而然的生命「歷程」。只要用心去了解他們、從旁去引領他們,就不會產生難以溝通的衝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