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裡真的是他的家嗎?怎麼只有一堆堆的土塊和焦黑的木頭!
他娘呢?還有他心愛的未婚妻呢?
原來之前村子遭盜賊劫掠,村民死的死、逃的逃,
如今只剩一個「婆婆」和一個小娃了。
想不到六年的等待,換來的竟是——
他娘的死訊及未婚妻下落不明的消息!
因為不忍,他將「婆婆」及小娃帶回府裡照顧,
卻發現這「婆婆」有些舉止十分眼熟;而那娃兒的長相及表情也似曾相識。
難道真是他太想念他的未婚妻了?
可當他看見「婆婆」身上有他娘的玉鐲,
還有他送給他未婚妻的鐵片墜子時,他才恍然大悟……
第一章
元朝,至正二十二年。
秋風起,晴空一碧如洗,幾朵白雲晃悠悠地垂掛在天邊盡頭。
一個清秀姑娘坐在山頭邊上,垂首專注於手上的編織。
只見她靈巧的指頭拿著兩條青綠色的細長藺草,捏啊拗地,轉來折去,很快就編出了一隻小巧可愛的綠色蚱蜢。
清風流動,幾片黃葉再也攀不住枝頭,飄飄蕩蕩地掉到她的腳邊。
她拾起頭,望向藍天,突然一雙大手掌從後面伸了過來,蒙住她的視線。
「猜猜我是誰?」
「哎呀!三兒,別鬧了。」她笑著拿開那兩條健壯的手臂。
「嘻!」田三兒雙手一滑,順勢抱住她縴細的腰枝,坐到她的身邊。
「討厭!」花小芋頓時脹紅了臉,推他推不動,乾脆不去理他,又低下頭去編弄她手中的蚱蜢。
田三兒抱著她,將下巴靠在她的肩頭,瞠大眼楮瞧著她的動作,大大的黑眼珠千轉,瞄到了擺在她身邊的小竹籃。
「?那荷葉包了什麼東西?做來給我吃的嗎?」
「你就是饞嘴!」她將蚱蜢的尾巴收了邊,直接往後一遞,堵上他的嘴巴,笑道︰「來,給你吃蟲子!」
他趁機親了親她那嫩蔥也似的指頭,一臉陶醉迷蒙的模樣,「好吃!我的小芋最好吃了。」
「我才不給吃,你愛吃芋頭糕,自己去籃子拿。」
她羞得掙開他的懷抱,起身就跑,他當然不放過她,也開心地追向前去。
嘎!嘎!嘎!數聲鴻雁鳴叫打斷了一對小兒女的追逐,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一齊抬頭仰望天空。
一群野雁排成人字型,斜迎著西風,飛翔在高高的青天上。
「看我的!」田三兒一轉身,迅速地拿起竹簍裏的弓箭,俐落地擺好架勢,挽弓搭箭,眼楮一,立刻找到了一頭最肥美的野雁。
啪!咻!弓弦將長箭彈射而出,劃過小山頭上的晴空,直直穿進了雁群裏。
無聲無息,一隻大雁中箭掉落,其他野雁渾然不知,繼續向南方飛去。
「今天加菜了!」田三兒興高采烈地道。
小芋忘了去瞧野雁墜落的方向,只是凝望著英姿颯爽的三兒。
好俊的三兒啊!他長得好高大,好似圍繞著村子四周的高山,庇護著所有的人們;再看那挽起袖子的手臂,既黝黑又結實,任何粗重的活兒都難不倒他;還有那像星星一般明亮的黑眼楮,不愛瞧別的姑娘,就愛瞧著她,直瞧到她臉紅心跳。
「小芋,瞧什麼出神了?」那張好看的大臉晃了過來。
「啊……」小芋如夢初醒,臊紅了臉,故意探向他肩頭後方的碧藍晴空,「我在看……嗯,天邊的那頭,不曉得那裏有什麼喔?」
田三兒張起右手手掌搭在眉毛上,煞有其事地望向遠方,目光越過山裏村收割後的田地,翻過對面的山頭,飛上了青天,直到漫著煙氳的天邊。
「你瞧著什麼了?」小芋對他大費周章的動作很好奇。
「哈!我看到了,天邊那兒有京城,皇帝老爺坐在龍椅上,旁邊有宮女幫他捶背、捏大腿,還為他脫衣服準備睡覺了。」
「你就愛胡說!」小臉蛋紅了又紅,小手去扯他的手。
「還有哩!」他的手讓她扯了下來,順勢握住那柔弱無骨的手掌,再咧開了笑容,望著她道︰「天的那邊是大海,我還看到了龍宮,哇!那宮殿可有咱們山裏村的一百倍大,裏頭都是閃閃發光的珠寶,照得我眼楮都張不開了,差點沒看到東海龍王在跟我招手呢。」
「我看你是想去當海龍王的女婿,去!別回來了!」
「我才不敢娶一隻小母龍回家!要是半夜醒來,看到一隻頭上長角、身上都是魚鱗的醜八怪張著爪子要吃人,恐怕我嚇得魂兒都沒了。」田三兒說著還笑呵呵地擠眉弄眼扮鬼臉。
小芋笑了出來,「人家是龍王的公主,可以讓你享盡榮華富貴,你就別嫌她是醜八怪了。」
他注視著她,「我不要榮華富貴,我也不娶醜八怪,我要娶就娶咱們山裏村最漂亮的小芋。」
小臉蛋的紅暈不褪,染得她白皙的臉頰更加嬌美動人。
「小芋,不敢看我?」田三兒捏捏她的指頭。
「我怎麼不敢!」才抬眼望見他爽朗的濃眉大眼,她還是不戰而敗,只管垂著眼睫,以她軟甜的聲音細細叨念道︰「等我老了,臉上皺紋長得像蜘蛛網,背駝得像一座山,眼皮垂得像布簾子,牙齒也掉光光了,變成了醜八怪,那你還敢娶我啊?」
「當然敢了,因為我也跟?一起老,一起牙齒掉光光,一起變成醜八怪了啊。」
「醜死了!」她笑著戳戳他的胸膛,「到時候你沒了牙,我還得幫你將菜肉剁得碎碎的,天天熬粥給你吃。」
「小芋?!」田三兒欣喜若狂地摟住了她的身子,目光灼熱地望定她又害羞而垂下睫毛的眼眸,「?願意為我燒飯燒到老?」
「誰幫你燒了?有本事自己去燒!」
「哇哈!」田三兒樂得跳起了身子,長手一構,便抓著了高高的枝幹,身子再一蕩,又往上頭拉了另一條粗樹枝。
「哎呀!三兒別鬧了,好像猴子蕩秋千。」小芋是見慣他這般玩鬧的,倒也不怕高大的他會摔下來。
田三兒在上頭擺蕩著,笑咪咪地道︰「那我再紮個秋千,咱們公公婆婆一起來蕩秋千,蕩他個一生一世都不下來。」
「才不呢!」
那嬌憨的臉蛋仰看著他,看得他歡喜心癢,立刻跳了下來,一把又擁住她,低下頭用力吸聞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那是帶著點泥土味、清晨露珠的涼爽氣息、青草芳香,還有溪畔荷花的幽幽香氣所揉和成的一股她獨特的清香。
「好香,小芋?好香啊!」
「愛胡說!我爹娘從來沒聞到什麼花香,你的鼻子一定有毛病,把我的汗臭味聞成香味了。」
「這種病好啊,臭的變香的,醜的也變漂亮了。」
「所以,其實我很醜的,是你看走眼了?」她笑著眨眨眼。
「不……」他以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癡情注目。
他的小芋有一張美麗的臉蛋,細柔得比那難得一見的絲絹更細柔,又像那清清溪水,嫩滑得教人不敢伸手去點,只怕點破了那雪白的肌膚;而一對巧眉襯上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眸,還未開口,那靈動的眸子早已說盡千言萬語;更不用說她嬌嫩的櫻桃小嘴,令他好想一口吞下……
「天哪!」田三兒看傻了,喃喃地道︰「小芋,?真好看!?知道嗎?打從我四歲那年見了?,我就好喜歡?!」
「我那時才剛生下來,有什麼好看的?」她只能將臉埋到他的胸膛裏。
「很好看啊,軟軟的、紅紅的,抱起來還香香的。」他滿足地以臉頰摩挲她的烏黑秀發,語氣愈來愈興奮,「我看了十六年,怎麼看也看不膩,小芋,我還要?嫁給我,天天讓我瞧個夠。」
「就愛說不害臊的話,不理你了。」那甜軟的聲音還是膩在他胸前。
「我明天就去跟?爹娘提親,趁著過冬前娶?回家。」
「你都決定好時間了,還跟我說做什麼?」
「呵呵,生氣皺眉頭會變醜喔!來,這個給?。」
「咦?」
小芋抬起頭來,望向他塞進她掌心裏的冰冰涼涼的東西。
那是一塊鏤空的鐵片,約莫有她手心一半大小,方方正正的,中間挖空四個方方正正的洞,兩端用一條紅色的細棉繩紮了起來,成了一條鐵片墜子的項鏈。
「哇,好漂亮!」她翻來覆去地看著那鐵片,又拿到日頭下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興奮而好奇地問道︰「三兒,你怎麼有這個?」
「我做的。」田三兒臉上盡是得意的神色。
「你做的?!」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又去看那塊磨得圓滑的鐵片。
「我前幾天進城買雜貨時,央打鐵老孫教我做的,很好看吧?」
「你只會拿鋤頭種田,不然就是射箭打野味,一雙手又粗又大,怎會做這種小玩意兒?」
「沒辦法呀,我沒錢為?買上金項鏈,只好自己努力做了。」他可憐兮兮地翻著十根指頭給她看,「瞧,這邊是打鐵被燙到的,腫起來的是被鐵錘敲到的,嗚嗚,這個傷口是讓鐵片給削了……」
「你呀!誰要你買金項鏈了?」她心疼地撫上他的大手,摸了摸他差不多癒合的小傷口,埋怨道︰「還學什麼打鐵?弄得手上都是傷。」
「我學會了打鐵,以後還可以幫?打菜刀。」
「那你可別將菜刀打成像這樣一個洞一個洞的,笑死人了。」
「這不是洞,這是一個字。」他以粗指頭頂了頂鐵片上的四個小正方形空洞,笑出兩個大酒窩,「看出來了嗎?這是一個『田』字,嘿!我田三兒雖然大字不識一鬥,但有六個字一定認得的,那就是我的『田三兒』,還有?的『花小芋』。」
他說著就蹲下來,拿著石塊在地上歪歪斜斜地畫了這六個字。
小芋只是楞楞地望著這兩個並排的名字,她不識字,但這六個字她也是認得的。自幼她就知道,田三兒和花小芋這兩個名字是連在一塊兒分不開的,他們一起長大、一起玩耍,將來,他們也要一起生養娃娃、一起變成滿頭白發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這是一輩子的事啊!
田三兒拿起那條項鏈,往她脖子後頭打了一個結,再攏起她的長發,讓田字鐵片項鏈安安穩穩地貼在她的胸口前。
「?戴了這條項鏈,就得當我田家的媳婦,不能反悔了。」
「啊?!」小芋伸手按住鐵片,心頭又暖又羞,臉上泛起濃濃的潮紅顏色,小嘴嘟了起來,「三兒,這不算,你趁我不注意拐我!」
「不算嗎?那還我好了。」田三兒大笑,作勢要扯項鏈。
「不要!」她將鐵片按得更緊,頭垂得低低的,囁嚅地吐出四個字,「我好喜歡。」
「嘻嘻!?是喜歡這訂情信物,還是喜歡三兒我啊?」
「不說了!我回去幫我爹打谷。」
她扭頭就跑,卻讓他抓回懷裏,緊緊擁住,再尋著了那嬌艷欲滴的櫻唇,迫不急待就親了下去。
年輕男兒的熱情比天上的太陽更炙熱,向來只會犁田打獵的雙手笨拙地摸索著、探尋著,粗大的指頭輕輕撫過姑娘的柔嫩嬌軀,前所未有的親密接觸令她、也令他一下子就迷醉了。
「三兒,去……去撿野雁……」她軟甜的聲音融化成一汪糖水了。
「掉在鐘老爹的田裏,他撿了,就送給他了,明兒我再打兩只更肥的給?。」他火速地說完話,又毛毛躁躁地親了她的嘴。
彷佛再怎麼親吻也汲取不完她的甜蜜,他渾身燥熱難耐,一雙星眸爆出火熱的光芒,索性打橫抱起她嬌軟無力的身子,走進了樹林間的深處。
天,依然一碧如洗;秋風,依然清爽宜人。
平靜山村的人們,理當就這麼過上一輩子的平靜日子;然而,在天的盡頭那邊,不平靜的烽火四處彌漫,且已經慢慢向著這邊燒過來了。
*********
「三兒,等等娘呀!」
「啊!」田三兒拎著一袋米,提了兩只清晨剛打下來的野鴨,倏地停下腳步,趕緊回頭扶住娘親,脹紅了一張大臉。「差點忘了娘。」
「瞧你要去花家提親,走得像刮大風一樣,連老娘都不顧了?」
「老婆要娶,老娘也要顧。」田三兒配合娘親的腳步,乖乖地一步步走著。「我這就娶小芋回來孝敬?,讓?安心享福。」
「唉!我也只能指望小芋來孝順我了。」田大娘笑著看長得高大魁梧的兒子,「你這個粗心的孩兒啊,娘在後頭走丟了都不知道,要是換作小芋,一定是陪在我旁邊說話解悶,哪像你走得不見人影!」
「娘,只有今天嘛,我……嘻,有點緊張……」
「我們只是去跟你花大叔和花大娘話家常,有什麼好緊張的?」
是提親耶!哪是像平日一樣去跟花大叔閑扯淡?在這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裏,平日見了大山豬也不怕的田三兒竟是額頭冒汗,慌亂得不得了。
他是等不及要娶小芋回家了,一想到昨天下午,小芋在他懷裏流淚喊痛,任他怎麼安慰親嘴都止不了她的淚水,他就好心疼、好心疼。
但是後來小芋笑了,笑得像是藍藍的晴空,好清朗、好明亮。
他疼惜地緊擁著她,戀戀不舍地撫摸她柔軟的身子,兩人一起坐在樹下,任林子間的清風吹撫他們火燙的身心,直到一輪紅日掉到西邊的山頭上,起了寒涼的夜風,他才送她回去村子。
田三兒不覺露出一抹傻笑,「娘,那麼……婚期就訂十天後,不,七天後,愈快愈好!」
「那訂今天,好不好?」田大娘微笑看著他,「你呀,新房佈置好了嗎?去裁紅布了嗎?請村人喝的酒打了嗎?喜宴的大魚大肉獵到了嗎?唉!你火燒眉毛般的急,就沒想到花家就這麼一個水靈靈的人兒,就算如今世道不好,日子艱苦,我們也該讓小芋風風光光的嫁過來啊!」
「這……」田三兒搔搔頭,準備明天就進城采辦必備物品。
「娘也沒什麼東西給小芋,等她進了門,就拿這只鐲子送新媳婦吧。」
「娘!」田三兒大吃一驚,望著娘親左手腕的翠綠玉鐲,「這是爹省吃儉用買來給?,?很喜歡的!」
「娘疼小芋,你死去的爹將這鐲子送給了娘,娘再給小芋,咱們都是一家人,以後還指望小芋傳給我的孫媳婦呢。」
「娘啊……」田三兒心頭一熱,激動地道︰「我以後一定要好好孝順娘,跟小芋生一窩娃娃讓?開心,讓?享受天大的福氣!」
「娘等著呢。」田大娘漾出慈祥滿足的笑容。
寒風吹過山林,枯黃的樹葉落了一地,鋪灑在通往村子的山路上。
「不好了!」路的那頭跑來一個瘦小的少年,一路驚慌地狂奔大叫。
「初一,發生什麼事了?」田三兒停下腳步問道。
「官……官府來拉人了,三兒哥,你快逃啊!」丁初一神色驚恐,氣喘吁吁地道︰「他們抓年輕人充軍夫,花大叔要你快逃!趕快逃啊!」
「什麼?官府怎能隨便拉人?」田三兒義憤填膺,反倒大步向前。
「快走啊!我也要走了!」丁初一緊扯著田三兒的衣袖,拉他往回頭路跑去。「你再不逃,就娶不了小芋姐姐了,走呀!」
「三兒!快進山裏避一避。」田大娘失去了笑容,忙推著兒子。
「誰敢逃?全部給爺兒抓回去!」一聲暴雷似的吼聲傳來,隨即就是驚天動地的馬蹄聲,瞬間來了四個騎馬的軍士堵住山路。
丁初一嚇得就往旁邊的林子竄去,一道長鞭立刻飛了過去,啪地刺耳一聲,丁初一痛得大聲慘叫,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背部衣服裂開,出現了一條血痕。
「太可惡了!」田三兒扔下手上的聘禮,立即撲向出鞭的軍士。
長鞭轉了方向,往他迎面擊來,田三兒聽聲辨位,身形閃了開來,眼楮覷了空隙,伸長手就去扯那個軍士的左腳,硬是連人帶馬給扯倒在地。
「初一還是小孩子,你們怎能欺負他!」
田三兒滿腔憤慨,出拳就揍了下去。他平日進城見了蒙古官兵的囂張氣焰,心裏總是不服氣,但井水不犯河水,官兵沒來招惹他,他也忍氣吞聲避了開去;可如今官兵踏到他的土地耍橫,他說什麼也不能忍耐了。
他向來就有力氣,一拳就打得那個軍士鼻孔流血,正要打出第二拳,後面就撲來了兩個軍士。
「我才不怕你們!」他轉過身子,揮拳出去。
兩個軍上身材壯碩,但若要比蠻力,可能還抵不過一個田三兒,然而蒙古武士訓練有素,不只有力氣,還有攻擊擒拿的技巧,兩個人前後夾攻,不僅沒讓田三兒打到他們,還一步步逼近了他。
田三兒蠻打一氣,卻讓軍士給閃躲了開來,他氣得向前沖去撞人,腳上竟莫名其妙給絆倒,他身形穩不住,整個人撲倒在地,隨即雙手就被反剪到身後。
「三兒!」田大娘見了親兒被抓,心膽俱裂地喊了出來。
「放開我!」田三兒急得奮力掙紮,但繩索捆紮的速度更快,他再怎麼使力扭動,就是掙脫不開那緊緊勒住手腕的粗麻繩。
「好啊,原來這裏還有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為首的軍士得意大笑道︰「把那個想逃的小孩也一起綁了!」
「你們放過三兒和初一啊!」田大娘哭喊道。
「大娘,爺兒我叫?明白,現今南方局勢混亂,什麼小明王啊、陳友諒、張士誠、朱元璋啊作亂多年,朝廷為了剿滅這些逆賊,下令徵召十五歲到四十歲的壯丁為朝廷效力,等你兒子打了勝仗,拿到賞賜,就可以風光回家鄉了。」
「嗚嗚!我只有十四歲啊!」丁初一放聲大哭,「我叫作初一,就是大年初一生的,要到了過年才有十五歲,嗚……你們不要抓我啊!」
沒人理會他的哭聲,照樣把他綁個結實,拖在馬匹後面。
「你竟敢打我!」那個被打得滿臉是血的軍士踢了田三兒好幾腳,瞥見山路邊的白米和野鴨,順手撿了起來,「這裏有肥鴨,拿回去烤了。」
「你不能拿!」田三兒雖然被五花大綁,但還是想反抗撞人,不料身子猛然一緊,差點跟艙跌倒,原來軍士跨上馬匹,拉了繩索就走人。
「三兒!三兒!」田大娘跟在後頭哀哀哭喊。
「娘……」田三兒不斷回頭,望見娘親的淚︰心都揪成一團了。
待被拉到了村子口,見到大隊官兵圍住一群驚慌失措的山裏村壯丁,田三兒的心頭一涼,知道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了。
「三兒!」一個熟悉的軟甜聲音喊住了他。
「小芋……」他眼眶一熱,轉頭見到那張清秀臉孔,不覺聲音就梗在喉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三兒,三兒……不要……」小芋已是淚流滿面,她本來還指望初一跑去通風報信,讓三兒逃過一劫,誰知……誰知……
「軍爺!軍爺!我今年四十歲。」花大叔立刻奔到軍士的馬鞍邊,切切哀求道︰「求你們拿我替了三兒,就放了他吧!」
軍士推開他,不屑地道︰「哼,我看你都快五十歲了,我們大元軍隊才不要只會吃飯拉屎的廢人!」
「花大叔……」田三兒熱淚奪眶而出,花大叔愛護他的這分恩情,叫他何以為報?只能……「我一定會回來!小芋!你們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他使盡全力大喊,雙手努力地掙著繩索,想要奔回小芋的身邊,無奈繩索的另一頭被軍士扯得緊緊的,正一步步將他帶離村子。
「三兒!三兒!」小芋跑向前去,不斷地呼喊著。
淚水流了又流,心頭絞了又絞,十六年來,她和三兒形影不離,兩人每天總是要見個面才能睡得著,如今他們拖了三兒要往哪里去?三兒又是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他上了戰場,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啊?而她以後見不到三兒,還能睡上香甜的一覺嗎?
一連串的問題,全化作她成串成串的淚水,隔著眾多官兵擋起來的人牆,她只能和三兒遙遙相望,癡癡凝視彼此的最後一面。
她從來沒見過三兒流淚,他是那麼勇敢、那麼強壯,如今他的每一滴男兒淚,不只引出她更多的滔滔淚水,更讓她心痛得幾乎無法承受了。
「三兒,我的兒啊!」田大娘趕了過來,哭得差點暈眩跌倒,還是花大叔和花大娘含淚扶住了她。
「娘!?要保重身體!」田三兒和其他壯丁被趕上了大車,只能最後一次回首,他心痛地大聲喊道︰「小芋!拜託?,拜託?照顧我娘!」
「我會的,你放心!」她忍住淚,也大聲喊了過去。
「小芋,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
「我一定會等三兒回來!」
村子裏哭聲震天,離去的壯丁和留下的人們彼此呼喊,其中還夾雜著官兵們的呼喝咒罵聲,再來是馬匹嘶鳴、馬蹄得得,接著車軸開始轉動了起來,發出嘎嘎刺耳的聲響。
山間吹起了北風,哀哀呼號,淒厲嗚咽,村子裏的老弱婦孺淚流不止,從天明哭到黑夜,也哭過了漫漫長冬。
*********
冬去春來,炎熱乾旱的夏天也過去了,至正二十三年的秋天歉收,而嚴寒的冬日轉眼就要到了。
「娘,這缸鹹菜醃好了,就算下大雪也不愁沒東西吃。」
「小芋,別搬!」花大娘趕忙阻止女兒彎下身子搬大缸。「等會兒喊?爹過來埋缸,?剛生產完,身子還弱,不要搬重物。」
「壯壯都三個月了。」小芋已經不是姑娘裝扮,而是挽起一個雲朵似的發髻,臉上帶著清淺而滿足的微笑。「生了壯壯,我倒覺得更有力氣,等到了明年春天,還要犁咱們兩家的田呢!」
花大叔從門外走進來,笑道︰「家裏這兒有爹就行,?就花些心思照料三兒的田地,要是他回來見到?將他的稻子種得又肥又大,他一定會很開心。」
「嗯。」小芋依然笑容甜美地望向窗外廣漠的乾枯田地。
「壯壯沒過來?」花大叔在屋內找了老半天,失望地問道。
「壯壯在睡午覺,讓娘看著呢。」這個娘,就是田大娘。
田三兒離去後兩個月,小芋即發現有了身孕,她爹娘倒也不驚訝,問明原委,就帶她到田家拜過祖先,算是正式將她嫁了過去,也讓她能名正言順地照顧孤單的田大娘。
小芋撫上心口,摩挲著那塊貼著胸口的田字鐵片,她日日夜夜戴著這條項鏈,有空就撫摸著,睡不著的時候,摸著摸著就好睡了。
她逸出柔美的笑容,她不只有三兒親手做的項鏈陪伴她,還有一個小三兒陪她度過這一年來的孤寂歲月;而田大娘也有了期盼,暫且忘卻三兒離去的孤苦,時時刻刻以她的肚子為生活重心,等壯壯生下來之後,更是讓三個愛孫心切的爺爺奶奶忙翻了。
「小芋。」花大叔打斷她的沉思,「爹抓了兩條魚回來,?去喊親家過來吃晚飯,我今兒一早就出門,還沒見到壯壯,想他想得緊。」
「好,我去抱壯壯過來。」小芋點點頭,走出了家門。
今年收成少,爹為了張羅兩家的吃食,總是辛苦地在山林裏奔波打獵;她想,或許她也該學打獵了,可她就是拉不動三兒的大弓……
她一邊摩挲著衣服下的鐵片,一邊往田家走去。田家不在村子裏,而是位於村外有一段距離的山腳下,那兒的風總是比村子寒冷,所以她打算接婆婆和壯壯到花家過冬,一來大家彼此好照應;二來也讓壯壯有更多的人疼愛著。
才走幾步路,她忽然發現村子口傳來男人的說話談笑聲,自從官府拉走五十幾個壯丁後,山裏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的聲響了。
她驚喜不已,淚水立刻模糊了視線,拔腿就往村子口跑去。
是三兒嗎?是離去的壯丁們回家了嗎?他們騎了馬,帶上皇帝賞賜的金銀財寶回來了嗎?
她跑近了那群男人,心頭陡地一沉,倏忽停下了腳步。
來人約莫二十來個,有的騎馬、有的走路,個個橫眉豎目,拿了大刀、提了斧頭,磨得發亮的刀刃讓夕陽餘暉照得像是滴血似的。
「嘿嘿!」一個男人驅馬到她身邊,俯身往她臉上一摸,獰笑道︰「這種鳥不生蛋的窮苦鄉下,竟然還有這麼出色的小娘子啊!」
「啊!」小芋嚇得回頭就跑,拿手猛往臉頰用力抹去,拼命想抹掉那種髒嫌惡的感覺。
她的身子是三兒的,她絕不讓其他男人踫她,更何況這是一群令人心驚膽寒的凶惡土匪。
「強盜!強盜來了!」她大喊出聲,沒命地奔跑。
自從村子沒了壯丁,就形同沒有任何防衛,單靠老人和婦女、小孩是保不了命的。
「大家趕快關門啊!別讓強盜闖進去啊!」她又急得大喊。
「哈哈哈!」一群強盜就看著小姑娘慌張大叫,並不去阻止,只是笑得樂不可支。「既然有美麗的小娘子,看來也少不了過冬的存糧和女人的嫁妝首飾。兄弟們,你們是要姑娘呢?還是要財物?」
「當然全部都要了!,一眾強盜笑得更猙獰了。
「有強盜?」位於村子前頭的李家驚慌地關上門板,卻讓強盜一腳踢開,一陣碗盤摔裂聲後,就聽到了幾聲慘叫。
小芋無法再回頭理會其他村人了,她要保護爹娘和婆婆,更要保護她最親愛的壯壯,她的壯壯一定要平安無事的等著他親爹回來啊!
「爹!娘!強盜來了!」她一口氣跑回花家,喘著氣道︰「門……門關起來,我、我……我回去找壯壯……」等不及爹娘的反應,她立即轉身出門,拉上門板,沒提防就撞上了一堵酸臭的肉牆。
「漂亮的小娘子,?想去哪兒?」一個強盜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摔進了屋子裏,其他四個獐頭鼠目的強盜也跟著進門。
「你們要做什麼?」花大娘大驚失色,唯一想到的就是推人出去。
「臭婆娘,滾開!」強盜一把摔開花大娘,又踢倒了一張凳子。
砰地好大聲響,也不知道撞到了什麼東西,小芋跌在地上,只聽見娘親悶哼一聲,好像也跌倒在地,她驚嚇不已,就要爬起來一看究竟,不料又讓強盜給推倒。
「走開!走開!」她仗著一股氣,死命地推著壓在她身上的強盜。
「不準欺負我女兒!」
花大叔從房裏跑出來,拿了根扁擔乒乒乓乓打上山賊,而強盜見了男人只有一個方式,就是亮出大刀砍了下去。
「爹!爹!爹啊!」小芋的手腳身體被強盜壓住,視線也被擋住,她什麼也看不到,一下子就沒聽到爹的聲音,她只能驚恐地失聲哭喊道︰「爹!娘!你們在哪里?快來救我啊!」
「漂亮的小娘子,?爹娘沒空,?就乖乖伺候我們兄弟吧。」
強盜們從上而下俯瞰她,一個個帶著淫笑,有人粗魯地拉起她的手臂,將她拖行過地板,拿繩子將她的手腕捆緊在柱子上,不讓她再做反抗;還有人等不及了,直接剝掉她的裙子,撕扯她的衣裳……
接下來,就像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她死命地掙紮、扭動、嘶喊、痛哭、哀號、尖叫,但就是擋不住一個又一個如狼似虎的可惡強盜。
「三兒--三兒……救我,救救我……三兒……」
在最絕望無助的時候,她只能一遍遍地呼喊著最想念的名字,不斷地喊、不停地喊,一直喊到聲嘶力竭,喊到喑啞無聲,喊到筋疲力盡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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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好熱!陣陣痛楚和炙熱喚醒了昏迷的她。
是下地獄了嗎?為什麼到處都是火光?她微著沉重的眼楮想要爬起身子,但全身卻像是要裂開似地疼痛,下體更是像被撕扯般的劇痛不已。
她還沒死,還躺在地上,雙手也還綁在柱子上,所以她動不了,可是……那紅紅的火光……是屋子著火了呀--
「爹、娘……」她吃力地喊出聲,卻只能喊出沙啞的氣音。
轟!一團火花從屋樑掉落,不偏不倚地砸到她的臉蛋,嗶嗶剝剝燒得作響。
「啊!」她痛苦地翻轉身子,用力將臉頰貼住地面,試圖滅掉頭臉上的火焰,而火花沿著她的衣袖竄燒,更一路燒上了她手腕上的繩子。
繩子讓烈火給燒得斷裂,她不管身體的疼痛,雙手猛扯,一得自由立即拍掉身上的火花,再以手肘撐起身子,努力地往前爬行,想要離開熊熊烈焰的屋子。
明亮的火光中,她清楚地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也感覺到臉頰燒灼似的刺痛,血水和著淚水,不斷地從臉上滴到地面,隨即被高溫蒸幹。
「壯壯!我的壯壯啊……」
她一定要逃出去,壯壯還等著她回去餵奶,壯壯的爹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壯壯不能再沒有娘呀!
轟砰!又是一聲巨響,屋頂被燒得垮了下來,她的雙腳頓時被埋進了屋瓦和樑柱裏,完全無法再挪移半步。
轟隆!轟隆!轟隆!天上持續傳來巨響,好像老天爺在大聲怒吼。
冬天怎麼會打雷呢?她倒臥在火海裏,吃力地抬起頭來,淒楚地望向烏黑天際的一道閃光,隨即無力地閉上眼楮。
*********
「嗚哇!哇哇!嗚哇哇……」
壯壯的哭聲好宏亮啊!村人都說她生了一個好大、好漂亮的嬰孩,她也好驕傲,這是她和三兒的孩兒,有著她和三兒一切的優點啊。
不對,壯壯在哭,壯壯要吃奶了,她得趕緊醒來,不能讓壯壯餓著呀。
「壯壯乖,奶奶幫你找娘,等找到了娘,就有奶可以喝了。」
不能讓娘忙著,她要幫三兒孝順娘,讓娘享一噸,等著三兒回來。
「唔……」
她勉強睜開眼皮,發現她倒在一個水窪裏,渾身又濕又冷,疼痛不堪。
「小芋嗎?」田大娘聽到呻吟聲,忙從另一頭找了過來。
「娘……」她沒有力氣爬起來,只能發出沙嘎的聲音,忍著痛楚,艱困地轉過頭,終于見到了婆婆和背在她身後啼哭不止的壯壯。
「老天保佑!?還活著……」田大娘蹲到她的身邊,原先欣喜的臉色陡地一愣,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娘,我……我沒事……」她不想讓娘擔心,仍吃力地側過身,想伸手掏開衣襟餵奶,以幾可不辨的聲音道︰「壯壯餓了,我……」
「小芋,?受傷了,別忙,娘來幫?。」
田大娘小心地揭開她早被撕破的衣襟,再從背後解下壯壯,抱到小芋胸前,讓哭得昏天黑地的壯壯吸吮他最喜歡的奶水。
小芋沒有力氣抱壯壯,但她能感覺孩兒滿足地在她胸前喝奶,再有什麼天大的痛苦,也都在此刻暫時消失了。
她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娘,麻煩?了……」
田大娘望定了媳婦,含淚的眼眸充滿了疼惜和憐愛,再空出一隻手輕撫她的身子,柔聲道︰「小芋,好乖,我的好孩子。」
「娘啊……」
小芋心頭一緊,任鹹澀的淚水流呀流,刺痛了傷口,流過了臉頰,如那東流而去的溪水,怎麼流也流不盡。
第二章
五年後,朱元璋在應天府建立大明王朝,年號洪武。洪武元年八月。
徐達和常遇春率二十五萬大軍北伐,趕走了元帝,一統中原。
初冬,北風呼嘯過山裏村的幾座山頭,一隊三十餘人的兵馬沿著山路前進,繡有「田」字的大旗迎風招展。
這不是行軍,士兵們神情輕松,個個聚精會神聽著故事。
「話說我和你們田將軍被拉去了元軍,糊裏糊塗打了一年的混戰,最後乾脆逃了出來,跟著朱元帥打天下。第一場硬戰就來到鄱陽湖,那個陳友諒命可真硬,咱們打了三十六天都打不下來,後來我三兒哥生氣了,拿起弓箭這麼一射,哎唷,也是陳友諒氣數已盡,正好從船艙伸出脖子,就讓我三兒哥一箭給射穿了腦袋,霎時白白的腦漿流了出來,像豆腐花兒一樣的好看。大家知道了吧,就是這場鄱陽湖大戰讓我三兒哥,也就是你們的田將軍立了戰功,從此受到萬歲爺的重用。」
二十歲的丁初一不再是昔日的瘦小少年,而是抽長得像根竹竿似的,他坐在馬鞍上左顧右盼、口沫橫飛,倒是頗有架勢。
正想喊三兒哥補充一下鄱陽湖大戰的精采內容,嘴巴才張開,往最前頭的三兒哥瞧去,忽然覺得那挺拔的背影好孤獨。
記得以前山裏村的三兒哥,是個愛笑、愛說話的豪爽男兒,自從跟了軍隊到處打仗後,三兒哥漸漸地不會笑、也不愛說話了,常常在紮營休息時,就見他安靜地坐著,呆呆地望著天空。
他一定很想小芋姐姐,很想很想很想吧。
北風呼呼吹動軍旗,布帛發出獵獵嘶聲,更加撫弄不安的歸鄉心情。
六年了!田三兒眺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頭,遙見作夢也會跳下去游水的清清小溪,突然緊握韁繩,雙腳猛地用力一夾馬肚,飛箭也似地沖了出去。
「快跟上啊!」身為千戶的丁初一趕忙指揮小兵。
他回來了!田三兒心情激動不已,盼了又盼,盼了六年,他終於回到家鄉,也終於要見到娘親和小芋了。
小芋還等著他嗎?一定的,他知道小芋最喜歡他了,她也答應要等他的。他這次回來就是要和她成親,再接她和娘、岳父、岳母一起上應天府享福。
滿腔的熱切盼望,就在他踏進村子口的那一瞬間,完全破滅。
入眼所及,只有乾枯的田地、焦黃的野草、傾倒的土屋、燒黑的樑柱,整座村子一片死寂,遝無人煙。
「怎麼會這樣?人呢?」丁初一兩眼發直。
「這場大火……」其他兵丁觀察情勢,「應該是好幾年前燒的。」
「不可能!」田三兒大吼一聲,立即扯動馬韁,憑著印象,穿過荒煙蔓草中的鄉間小道,直馳到小芋的住處。
哪里還有什麼房子?只剩一截斷壁、滿地碎瓦,還有燒焦的木炭。
寒風狂吹,直直吹進田三兒涼了半截的心,而另外半截,也跟著結成了冰塊。
「小芋……」他跳下馬匹,發狂地在斷垣殘壁裏打轉,大聲叫道︰「花大叔!花大娘!我回來了,三兒回來了,你們在哪里?」
燒穿的屋子就這麼小,打一個轉兒就全部看盡了,就算放眼望向整個山裏村,也看不到一個鬼影。
小芋哪里去了?她說要等他的,她還要為他燒一輩子的飯啊!
為什麼?他等了六年了呀!田三兒握緊拳頭,深黝的黑瞳泛上一層薄薄的水氣,喉頭哽了又哽,無言仰望蒼天,想向老天討一個答案。
丁初一以手背用力抹去眼角淚珠,他雖然父母早死,也沒有親人住在這裏,可是見到自幼長大的村子變成如此殘破的模樣,他也好難過。
「那邊好像有人!」突然一個小兵喊道。
田三兒尋聲望去,絕好的視力一眼就看到遠處一個晃動的青衣人影,再凝楮注目片刻,他立刻拔足狂奔。
錯不了,那是娘常穿的青布棉衫,是娘親手縫制的式樣,不會再有第二件的。
「娘!娘啊!等等我!我是三兒啊!三兒回來見?了!」
前面的婦人瞧見一群人馬到來,早就踉踉蹌蹌、搖搖擺擺地跑了開去,驀然聽到後頭宏亮高亢的叫聲,她彷佛受到極大的驚嚇,一個腳步不穩,人就跌了下去。
「娘!」田三兒心情激動,趕上前去,伸手就要扶起那婦人。
「認……」那個看似年邁的婦人全身發抖,雙手顫抖地摸索掉在地上的黑巾子,嘴巴抖動著想要說話,卻只能吐出沙啞粗糙的一個字。
田三兒雙手僵住,全身一震,不敢再去踫那位婆婆。
這不是娘,她雙腳瘸得十分厲害,因此跑起來遲緩搖晃;她的聲音像是被石磨子輾過似地,沙沙嘎嘎,既低又破;更令人怵目驚心的是她那張臉--他在戰場上見多了,知道那是被火燒過的傷痕。
她穿著娘的衣服、紮著娘的包頭青布巾,但是,她不是娘。
「鬼啊!大白天見鬼了!」丁初一和其他人趕了過來,乍然見到那張鬼臉,全部嚇得倒退三尺。
「認錯人了……大爺……」老婆婆顫抖地將那條大黑巾子蒙上頭臉,只露出一雙低垂的眼楮,沙嘎的聲音還是顯得非常害怕。
田三兒注意到了,她的雙手也被燒傷,手背全是紅色疤痕。
「這位婆婆,?是山裏村的人嗎?」他急問道。
「不是。」老婆婆努力想爬起身子,卻是怎麼撐也撐不起來。
「?知道村子裏的人到哪里去了??認識田大娘、花大叔他們嗎?」
「村子……遭了強盜,死……死了好多人……」
田三兒如遭雷殛,再也按捺不住,蹲下身逼近了那婆婆,語氣激狂地大聲問道︰「那我娘呢?小芋呢?她們在哪里?她們還活著嗎?」
「我……」黑巾子後頭的眼眸濕了,聲音梗住,更加沙啞。
「不準欺負我娘!」
響亮的童稚嗓音傳出,一個小小身形如野兔般地從山路邊竄出,一眨眼就跑到老婆婆身旁,小手一推,竟然將高大的田三兒給推了開去。
「誰敢欺負我娘,壯壯就跟他拚了!」
小壯壯毫不畏怯地面對幾十個大人和大馬,他聲音清脆、字字清晰,兩條胖胖的小腿穩穩站著,雙手?K著腰,兩顆漆黑明亮的大眼楮眨也不眨,頗有一娃當關,萬夫莫敵的雄壯氣勢。
「老天!」丁初一看傻了眼,「好像來了一個小將軍。」
「這胖奶娃兒是那個醜婆婆的小孩?」小兵們紛紛議論著。
田三兒只是一時失神,這才讓娃娃給推倒,他很快站了起來,仍是難捺激動的心情,紅著眼眶凝視坐在地上發抖的老婆婆,又是急急追問道︰「?是誰?為什麼穿著我娘的衣服?小芋在哪里?快!快跟我說啊!」
「我……我外地來的……」老婆婆完全不敢抬頭,粗嘎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道︰「田大娘收留了我……」
「娘!不要怕,壯壯保護?。」壯壯跳回娘親身邊,小手擁住那顫抖的縴弱身子,再回頭向那個凶巴巴的大人吐了舌頭,稚氣的童音迭聲喊道︰「強盜!大老虎!大蜈蚣!青竹絲!臭雞蛋!大壞蛋!」
「啥?」眾人詫異,原來這小娃娃在罵人。
「壯壯,別……」老婆婆顫聲擁緊了壯壯。
田三兒沒有心思理會小娃娃,狂野的寒風不斷吹動他厚重的盔甲,令他心情更加沉重,既然他問不出結果,不如直接親眼查明。
「我要回家!」他立即往山腳奔去。
「等等!」老婆婆出聲喚住他。
田三兒回頭,冷眼瞧著老婆婆牽著小娃娃的手顫巍巍地站起身子。
「大爺,我帶你去見田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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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從山頭席捲而下,猛烈地拍打著乾枯的樹枝,折斷的枝條掉了下來,還沒落地,又讓寒風給吹到更遠的田埂邊。
「三年前的冬天,田大娘著了風寒,這村子只有我們三個人,我熬了湯藥,可是來不及……來不及請大夫,娘……田大娘兩天就……就去了……」
老婆婆低啞的聲音慢慢訴說著,愈說愈微,最後,已是低聲哭泣。
大樹下,躺著一座孤伶伶的上墳,沒有墓碑,只有一塊大石頭,上頭刻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田」字。她告訴他,這就是田大娘的墳。
「娘啊!」田三兒心頭一絞,淚水奪眶而出,雙膝跪了下來,整個人拜伏墳前,放聲大哭。
多年的思念,竟是化作一壞黃土,子欲養而親不待,就算有再多的戰功和賞賜,也喚不回世上唯一的親娘了!
「娘啊!三兒回來了呀!?怎麼就不在了?娘啊……」
聲聲哭喚,哀慟欲絕,隨行的兵丁聽了亦為之心酸不已。
「娘,大老虎為什麼哭了?」壯壯輕扯娘親的指頭,不解地問道。
「壯壯……」老婆婆的淚水也沾濕蒙面的黑巾子,她蹲下身輕聲道︰「他的娘沒了,就像壯壯沒了娘,你是不是也會難過?」
「唔,壯壯找不到娘,也會哭的。」壯壯眨眨大眼,忽然很好奇地看著那個痛哭流涕的大人,「咦?奶奶是大老虎的娘?」
「壯壯,他不是大老虎,他……」她哽咽了。
這叫她如何說起?說這個人就是壯壯的親爹嗎?
壯壯五歲了,那場噩夢也過去五年了,他平安回來,她好高興。
可是,如今的她,臉燒醜了、嗓子喊啞了、腳也壓跛了,面目全非、身心俱殘,這又要叫她拿什麼臉面去認他?
即便是日也盼、夜也盼,但乍見他的歸來,她也只能先躲了再說。
他是認不出她了,這也好,畢竟他不再是過去山裏村的三兒了,而是一個雄壯威武的大將軍,依然是那麼的好看、那麼的高大強壯……
兩人差得天高地遠,他是天上的太陽,她是地上一坨被踩爛的泥巴。
她輕輕咬住唇瓣,本想帶著壯壯轉頭就走,可是一聽到他悲慟的哭聲,她的心也被擰得好痛、好痛。
好想上前抱抱他、安慰他,可是……她憑什麼呀?
「大老虎,你一直哭,會哭到打嗝的。」
一個不留神,壯壯竟然跑到三兒身邊,伸出一根胖指頭戳戳他的背部。
「你?」兀自沉溺於悲傷中的田三兒回頭看了他一眼。
「奶奶只是睡著了,你這樣一直哭,會吵得她睡不好耶。」
「嗚?」站在後頭的丁初一抹去滿臉的涕淚,「你說什麼?睡著?」
「是啊!娘說,奶奶不是不睬壯壯,是奶奶時候到了,睡著變成大神仙,到天上和王母娘娘一起逛花園了。」
「真的?」丁初一半信半疑地問道。
「娘說的,就是了。」壯壯的小臉蛋容光煥發、充滿自信,也不再理會大人,徑自跪在墳前,有模有樣地磕了三個響頭,兩只小手在地上摸呀摸,攏起一個小上堆,當是撮土為香。
「奶奶,壯壯來看你了。」兩只小手合十,大大的黑眼亮晶晶的。「奶奶,?去天上的時候,壯壯很小,記不得?的臉,可是壯壯記得,奶奶好疼壯壯,所以娘說,壯壯要孝順奶奶,每天過來這兒拔草,給奶奶睡得舒舒服服的。」
稚嫩的嗓音有如唱歌,沒有片刻停滯,好似平常就說慣了這些話。
「奶奶,娘說,?睡這兒最好了,可以看到村子外頭的山路,要是?的孩子回來了,?一眼就可以看到了。可是、可是……」一雙大眼斜視旁邊的大老虎,嘟起小嘴道︰「奶奶的孩子好吵、好凶!我知道了,他不是乖小孩,不像壯壯是娘的乖娃娃,娘幹活兒很累,睡著了,壯壯會自己去外頭玩,不敢吵娘呢。」
直到此刻,田三兒才正眼瞧向跪在身邊的小娃娃。
小小的個頭、濃密的黑發、靈活的大眼,還有養得白胖可愛的圓臉蛋,那嘀嘀咕咕的小嘴認真地叨念著,瞬間牽動他心底的回憶……
「壯壯,過來。」一雙結疤的手拖走小娃娃,緊張地往後倒退,粗啞的嗓子更是緊張,「對不起,我孩兒胡言亂語,大爺不要見怪。」
「我娘是?葬的?」他站起身,也不擦淚,就是看著她。
「是……」她不敢和他四目相對,立刻低下頭來,憶及傷心往事,又是一陣酸楚,「對不起,我沒有錢,買不起棺木,只能釘個薄板箱子,我也不會寫字,沒刻墓碑,抱歉……我沒照顧好……」
田三兒極目四望,這裏是村子口上的山坡,附近山頭和全村景色盡收眼底,往下看去,果然就是進入村子的山路。
娘在世的時候,是否也常常來這兒眺望,盼著他回來?
「這裏沒有其他村人,是?一個人獨力葬了我娘?」他哽咽地問道。
「是的……」
「多謝婆婆!」他再度跪倒,卻是跪向她,朝她用力磕了一個響頭。
「不!別呀!」她嚇得連連倒退,顛簸的腳步更加顛簸。
眼見他還要再磕下去,她慌忙轉身,也不管山路難行,一腳重一腳輕地就跑了下去。
「娘!」壯壯也趕忙跟上,突然一個回頭,拿了兩手食指和大拇指往自己的小胖臉蛋一捏,向田三兒扮了一個大鬼臉,再大聲道︰「大老虎!」
看著小娃娃蹬蹬地跑下山路,再開心地握緊娘親的手,田三兒心頭一緊,回首凝望土墳,視線又變得模糊了。
*********
夕陽西下,幾叢營火在溪邊升起炊煙。
「所以,婆婆?帶著壯壯逃難,流落到山裏村,田大娘好心腸,就讓你們娘兒們住下來了?」丁初一問東問西,終於做了一個結論。
「是的……」小芋捧著碗,低著頭,恍惚地回答著。
壯壯和她一起坐在門外板凳吃晚飯,她卻食不下嚥,並不是因為初一問個不停,而是在她背後的屋子裏頭,有一個人正在「睹物思情」。
丁初一咬著自己帶來的幹糧,又問道︰「?來的時候,村子已經燒掉了,那?見過小芋姐姐嗎?她是三兒哥的未婚妻,?一定聽田大娘提過的。」
「我沒見過她。」小芋這次回答得很快。
「可剛才瞧著村外合葬塚的石碑,上頭有花大叔和花大娘,他們也讓強盜害死了,那小芋姐姐又能去哪里?」
她能去哪里?村子遭此劫難後,官府前來收拾殘局,受傷的她只能躺在床上養傷,無法親自為死難的爹娘送終。
那年她老作噩夢,醒來總是汗流浹背,那天娘帶著壯壯去撿柴,她又被噩夢驚醒,勉強撐著拐杖到水缸邊洗臉,卻冷不防地被水中的鬼臉給嚇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她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意願。
即使娘疼她如昔,更盼著三兒回來和她成親,但她已有自知之明,這個殘破的身子是再也配不上三兒了。
「我不知道……對了,好像聽說,她跟著別的男人走了。」
「不可能!」
身後一聲暴吼,嚇得心虛的她差點震下手裏的碗匙。
「大老虎!你又凶!」壯壯放下飯碗,立刻跳了起來,張開兩只小臂膀護在娘親身前,由下往上直視田三兒。
「壯壯,別……」小芋想要拉回壯壯,又心虛地掩緊已經掩得密不透風的罩面巾子。「不可以跟大爺無禮。」
「娘!」壯壯不服氣地道︰「?說大老虎很傷心,不要吵他,可是他傷心想哭,自己到旁邊哭,怎能過來凶娘?」
「壯壯,要叫大爺,不可以喊……」
「大老虎就是大老虎!」壯壯還是很堅持。
丁初一很好奇地插了嘴,「壯壯,你怎麼老喊我三兒哥大老虎?你見過老虎嗎?」
「沒有。」壯壯眼神明亮,還是那張自信的小臉蛋。「娘說,這世上第一壞的就是強盜,沒有人比強盜更壞了。壯壯小時候給蜈蚣咬了,發燒好幾天才好,娘又說,老虎比蜈蚣大,要是給咬了就醒不過來,所以我知道蜈蚣壞,但大老虎比蜈蚣更壞!」
「啥?」丁初一完全聽不懂這小娃娃的說法。
「婆婆。」田三兒沒忘記他要問的事,咄咄逼人地問道︰「?說小芋跟別的男人走了?是我娘說的嗎?」
「是……」她低下頭,原來說謊是這麼難。
「不可能!我托小芋照顧我娘,她就一定會照顧她,不會跑掉的!」
「可是……可是我沒看過什麼姑娘……」
「?再想想,是不是?記錯了?」
「叫小芋是吧?我沒記錯。」還好她的聲音低沉沙啞,再怎麼緊張也是一樣的顫抖難聽,「我聽大娘說,強盜到處放火殺人,老天保佑她住得遠,沒讓強盜發現,可是村裏的屋子都被燒光了,也死了好多人,活下來的村人沒法過冬,全離開了這塊傷心地,而大娘的兒子--也就是大爺你,本來有一個未過門的媳婦,叫作花小芋,她嫌日子太苦,熬不下去,正好有外地人想娶她,她就走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打雷了!小芋坐在三兒的下方,他的每聲怒吼都落在她的頭頂,幾乎教她震跌在地。
「呃,三兒哥……」丁初一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應該可以表達一些意見,「這年頭亂七八糟的,別說姑娘家,就算大男人都很難活下去,如果說小芋姐姐嫁了人,可以過上好日子,我想,三兒哥你也不能強留她啊。」
「初一,你懂小芋嗎?」田三兒幽深的瞳眸直視著他。
「那個……嘿,小芋姐姐很漂亮……」丁初一不敢再說話,就知道多說多錯。
「初一,我告訴你,就算小芋要嫁給別人,她也不會不顧我娘,而是會帶著我娘出嫁,一直照顧她到我回來為止。」
匡啷!陶碗落地,碎裂開來,撒了滿地的湯湯水水。
小芋全身顫抖,差點坐不住身子,她辛辛苦苦想了好多年才編出來的一套說法,竟然讓三兒三言兩語就戳破了。
「婆婆,你怎麼了?」丁初一忙問道。
「我……我沒事。」小芋連忙拉過壯壯,抱住那溫暖的小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藉以穩住激動神傷的心情,再眨眨濕潤的睫毛,又道︰「大爺,你說的那個人,應該是走了,大娘不會說錯的。」
她的想法很單純,唯有把自己說得很壞、很絕情,這才能讓三兒氣她、恨她,從而死了心,不再想她。因為她明白,三兒是如此喜歡她,如果只是騙他說她死了,他還是會將她的牌位娶回家……
「娘?」壯壯不解地摸摸她臉上的黑巾子,「別蒙這巾子了,怪悶的,又不好吃飯,娘??在哭!」
「壯壯……」小芋暗喊糟,卻已經抓不回壯壯了。
「大老虎!做什麼欺負我娘?」壯壯氣極了,掄起一雙肉肉的小拳頭,猛往身前高大男人的大腿捶著,「大老虎!不講理!大壞蛋!」
「你很有力氣?」田三兒輕而易舉拎起小娃娃,將他懸得高高的。
壯壯兩腳亂踢,兩只小拳頭還是舞得虎虎生風,兩只大眼直瞪著大老虎,稚嫩的嗓音大聲道︰「我最有力氣了!娘說,壯壯跟爹一樣有力氣,以後壯壯長大了,還要去外頭找爹!」
「光有力氣沒用,還得學些功夫才行。」
田三兒心情混亂,懶得和小娃娃攪和,和他對視片刻,便放人下地,任小娃娃繞著他打轉喊他大老虎。
他瞧見了板凳上的木碗、木匙,還有裏頭的菜肉和白飯。
剛才老婆婆灑到地上的只是薄薄的水粥,她就寧可自己吃得差些,也要給孩子吃得如此豐盛?
他又想起了疼他的娘,不覺悲從中來,順手端起了木碗,癡癡凝視。
這個碗、這個匙,一直是他從小用到大的,他自小食量就大,爹砍了一塊木頭,挖了這個大碗給他吃飯,裏頭總是盛滿了白米飯,只要拌上一匙醬菜,他就可以扒得碗底朝天。
他舉起木匙,輕輕翻動裏頭的鹹菜,突然心頭一凝,舀了飯菜就往嘴裏送,一口又一口地吃了起來。
丁初一目瞪口呆,三兒哥再怎麼餓,也不能和壯壯搶飯吃吧?
「嗚?」壯壯畢竟還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娃娃,眼看自己的飯菜被人吃掉了,而他的小肚子還沒裝滿,不禁扯開喉嚨哇哇大哭,「娘啊!我不依!大老虎吃了壯壯的飯啊!壯壯肚子餓啊!嗚嗚哇!大老虎!」
「壯壯,別哭呀,娘再燒給你吃就是了。」小芋忙將他摟過來安慰。
她也沒想到三兒竟會吃壯壯的飯,看他吃得那麼急,她好怕他會噎到。
「這是花家的醃鹹菜!」田三兒兩三口就吃完壯壯的飯菜,神情又變得十分激動。「我吃慣的!小芋每年都要醃鹹菜過冬,就是這個味道!」
小芋暗喊糟,以前三兒老往她家跑,他太熟悉花家的口味了。
「婆婆!?哪來的鹹菜?」田三兒紅著眼楮追問道。
「是……是大娘教我醃的,大娘教的……」她結結巴巴地回答。
「是嗎?」田三兒立刻泄了氣,坐到了板凳上。
村人彼此學做菜並不是新鮮事,說不定娘在他沒離開時就已學會花家獨特的醃鹹菜了。
但壯壯可吞不下這口氣,他的晚飯被大老虎吃掉,連心愛的小板凳也給大老虎坐去了,所以他很勇敢地抹掉淚珠,掙開娘親的懷抱,氣呼呼地戳戳大老虎的膝蓋頭。
「大老虎,肚子餓了就自己去燒飯,不能搶壯壯的飯吃!壯壯小,不會起火,不然壯壯也會幫娘燒飯,大老虎這麼大個的大人,就得燒自己要吃的飯。」說一句,戳一下,還喋喋不休地叨念著,「起來!這凳子是壯壯的!」
「壯壯啊!」小芋只能再一次拉回壯壯。
田三兒只是看了壯壯一眼,就默默起身,離開這張已有二十年歷史,也是他爹為他打造的小板凳,沉聲吩咐道︰「初一,你叫他們把我的伙食送過來,給他們母子吃吧。」他一人那麼大的一份,應該夠他們母子一頓飯了。
「三兒哥,你也要吃點東西才行。」
「我不餓。」初逢喪母之痛,又不知小芋的下落,他根本就是毫無胃口--不,剛才那一小碗飯菜已經提起他的胃口了。
「婆婆,?還有醃鹹菜嗎?」
「有……有的。」小芋緊張地道︰「大爺要的話,我給你裝上一壇帶回去。」
「我不走,我要留下來守娘的墳。」
「三兒哥,不行啊!」走了幾步的丁初一忙回頭道︰「常大哥偷偷允我們繞道回家一趟,我們還得趕回去會合,再一起班師回朝,你可別讓常大哥為難啊!」
「這……」田三兒長嘆一口氣。
那口氣嘆痛了小芋的心,三兒的孝心她是懂得的,她忙道︰「大爺你放心,我會為大娘守墳,不會離開山裏村的。」
田三兒注視她片刻,又望向始終噘嘴?K腰看著他的小娃娃。
「?跟我回應天府,為我燒家鄉菜。」
「啊?!」
「婆婆,謝謝?陪我娘這段日子,我田三兒知恩圖報,這裏的生活艱苦,?一個老人家帶著孩子不好過活,不如就隨我到應天府過上好日子。」
「壯壯他……」
「他也一起來。」
田三兒不等她回應,徑自轉身,凝視西邊山頭最後一抹晚霞。
小芋癡癡地凝視他的背影,就著夕陽餘光,仔仔細細將他的身形輪廓一描再描,描進了她的心坎深處。
脫下盔甲,穿著便裝的他,比較像是以前的三兒,可她又覺得,他再也不是從前的三兒了。
她看不到三兒的笑容,聽不見他爽朗的談笑聲,也感覺不到他過去愛和村子孩童打鬧一塊的孩子性情。像他今天見了壯壯,總是冷冷淡淡的。
唉!雖然娘已過世三年,但對三兒來說,卻是今天才知道這個事實,他那麼悲傷難過,她又怎能強求他心情開朗呢?
如果可以的話,她好想伴他熬過憂傷的日子,也好想再看到他豪爽的笑容,但要是他走了,下次見面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娘!」壯壯在旁邊扯她的手,「大老虎說去哪里燒菜?」
「壯壯,是應天府。」天知道新皇帝的應天府在哪里?她遲疑地道︰「那是好遠好遠的地方,我們必須離開山裏村,可娘不想……」
不待娘親說完,壯壯兩眼發光,興高采烈地道︰「娘!好啊,我們出去找爹,不必等壯壯長大,現在就和娘一起找爹去!」
「壯壯……」
她不敢認他,可壯壯一定是要認親爹的,她原打算等壯壯長大了,再說明原委,讓壯壯自己去找三兒,那她也可以無牽無掛地了卻殘生了。
心髒猛地揪緊,痛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了卻殘生哪是那麼容易?若無礙,早在五年前她就死去了。
是她的礙讓她活了下來,就在此刻,她蒙上水霧的眼眸裏,有著聰明可愛的壯壯,還有站在遠處顯得十分沉默孤獨的三兒。
天已暗,彩霞隱去,星光滿天,呼嘯的北風也安靜了下來。
第三章
「壯壯,你的爹呢?」
「我爹在好遠、好遠的地方,壯壯長大了要去找他。」
「壯壯,你姓什麼?」
「姓什麼?」
「呃……就像我姓丁,名初一,合起來就叫丁初一,你爹總有個姓名,壯壯告訴初一哥,好讓初一哥幫你找爹。」
「爹就叫作爹呀!」
「啊?」
丁初一咬著燒餅,望向站在灶邊調制醬料的醜婆婆,心想這對母子還真神秘,都來到應天府一個月了,他還問不出他們的來歷。
小芋灑下一匙鹽到大碗裏,知道自己不能再作個來路不明的怪婆婆了。
「丁爺,我家男人出遠門好多年沒回來,不知到哪兒去,我也不指望找他了,後來我們縣裏鬧饑荒,我就帶壯壯流浪到山裏村。」
「喔?」丁初一十分熱心,「婆婆?不要失望,我三兒哥在朝廷當大官,只要知道壯壯他爹的名字,到處問問,說不定就能找到了。」
「不敢麻煩大爺和丁爺。」小芋有些緊張地握緊攪拌醬料的筷子。
她好不容易想了好幾夜,終於編出一個簡單的故事,要是再叫她捏造一個「壯壯的爹」,她大概又要好幾個晚上睡不著了。
「娘,去找爹啦!」壯壯扯著她的裙,仰起一張白胖的小臉蛋,「?說爹可以教壯壯拉大弓、打大雁,壯壯還要打老虎耶!」
「壯壯,不急,你可以先跟丁爺學拉弓。」
「哎!要學就跟我三兒哥學,壯壯,改天我們……」丁初一做了一個挽弓的姿勢,朝向廚房門外虛射,突然,他兩眼發直。
「大老虎討厭,壯壯才不跟大老虎學拉弓!」
壯壯一聽到田三兒的名字,立刻對學拉弓失去興趣,踮起了腳尖,小手攀上灶台,大眼楮滴溜溜轉著,想看娘親在做什麼好吃的玩意兒。
小芋在心底輕嘆一口氣,這一個月來,只要壯壯和三兒踫了面,兩人就是像仇人似的,大的神情冷淡,也不像別人見了小娃兒會逗弄一番;而小的就是大老虎大老虎喊個不停,不然就是在三兒背後扮鬼臉。
怎麼會這樣呢?她拿起盤子蓋住拌好的醬料,轉身放到櫃子。
「丁爺,你怎麼了?」初一好像變傻了?
「翠……翠翠翠……翠環姑娘!」丁初一結結巴巴地道。
一個怯生生的小姑娘倚在廚房門外邊,半露一張臉往頭裏瞧著,眼楮紅紅的,似乎想要踏進來又不敢踏進來。
「請問姑娘有事嗎?」小芋艱澀地問道。
一聽到她粗嘎有如燒柴火的聲音,翠環立刻驚恐地縮回門外,藏住了身子,但一雙白嫩的手掌還是抓著門板不放。
小芋心一軟,這叫翠環的姑娘看起來那麼害怕,她一個人初到全是男人的將軍府裏,一定很不知所措,她又怎能對她懷有「敵意」?
聽說,翠環是皇帝賞賜給三兒的小妾,也就是說,翠環是三兒的「女人」……或是妻子?
心頭好像被用力紮了一針,小芋忙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是她自己選擇不認三兒的,三兒要娶多少個老婆都行,她都只能默默祝福。
她眨眨眼,吞下淚水,盡量放柔她難聽的聲音,「翠環姑娘,肚子餓了嗎?不嫌棄的話,我這裏還有幾塊燒餅。」
「我……我好渴,我想喝水。」又露出半張粉臉。
「好,我倒給?喝。」小芋說著便拿了一個幹淨的杯子,拿起水壺倒了一杯溫水,一步步跛行到門邊。
「嚇!」翠環又嚇得躲回門外,拿一隻眼瞧著那雙布滿疤痕的手。
「壯壯,拿水給姐姐。」小芋將杯子遞給壯壯,雙手在裙子擦了擦,再從口袋拿出一雙她特地縫制的布手套戴上,掩去嚇人的傷疤。
「姐姐,給!」壯壯將杯子舉得高高的。
翠環膽怯地接了過來,小口小口地啜飲著。
「姑娘還要水嗎?我送一壺茶到?房裏去。」小芋又問。
翠環搖搖頭,兩泡眼淚欲掉不掉的,看了一眼丁初一,又低下頭。
「姑娘有話要跟我說?」小芋感覺到她的無助。
「啊!」丁初一只是傻傻地瞧著翠環,此時才發現他好像是多餘的,忙拍拍腦袋,「我該走了,婆婆,多謝?的燒餅。壯壯,要不要跟初一哥出門逛市集?」
「娘?」壯壯熱烈地瞧著娘親。
「那就麻煩丁爺了。」
壯壯一出生就住在安靜的山裏村,一來到這麼有趣熱鬧的京城,簡直是大開眼界,連她自己都很想出門逛逛了,可是她這個怪模樣……
小芋回過了神,搬了她常坐的凳子過來。
「姑娘,這邊坐,我知道府裏都是男人,?可能有些不方便,不過?要是當上夫人,大爺一定會為?添上丫鬟……」
「不要!」翠環哭了出來,「婆婆,我好怕……我不想跟田將軍睡覺,他們弄錯了……」
「大爺是好人,他一定會好好待?的。」小芋的聲音又澀滯了。
「不!不是我,我根本不是元人皇宮的歌妓,我只是燒水洗衣的小宮女,要是田將軍知道我不會唱歌跳舞,他一定會殺死我啊!」
望著那張蒼白驚惶的稚氣臉孔,小芋心生憐惜,輕輕問道︰「?幾歲?」
「嗚,十七。」
小芋心一揪,她受傷那年,也是十七歲,同樣是年紀輕輕的姑娘,為何她們就得面對世間種種不公平的磨難啊?
問蒼天,蒼天不會再給她答案,但她可以試圖頂住無情的蒼天。
「姑娘,別怕,婆婆告訴?,大爺不會隨便殺人的。戰場上我不敢說,可他打獵的時候,只會打他要的,絕不亂打亂殺;而且他見了貓兒咬傷小麻雀的翅膀,還會幫小麻雀敷藥包紮呢。」
「真的?」翠環嗚咽地抬頭看她。
「真的。?好好服侍大爺,他一定會喜歡?的。」
「可我還是很怕啊!田將軍好大的塊頭,我看到他就發抖,我不知道要怎麼服侍他,嗚嗚,我不要跟一個不喜歡的人睡覺啊……」
小芋既心疼、又心酸,看到翠環,想到自己,又想到了無緣的三兒,心頭就好像被割下一塊肉,但再怎麼痛,她也只能咬牙忍下。
「翠環姑娘,?真的不要怕大爺,?只要陪他說說話就行了。」
「那我要跟他說什麼話?」翠環哭傻了。
「說什麼都行,他這人其實很好親近的。」
「婆婆,我寧可跟?說話。」翠環哭著扯住她的手臂,整個人靠了上去,「他們說?是醜婆婆,我本來很怕?,可?這麼好,還會問我餓不餓……翠環從小就沒了娘,被送進皇宮做苦工,要不是軍隊打到大都,我一定做到頭發白了也不能出來,可是他們又把我帶到應天府,好像當小貓小狗送給了田將軍,我……嗚嗚……」
「唉!想說話就來找婆婆吧。」
小芋柔聲安慰三兒的「小妾」,也陪翠環一起掉淚。
命運捉弄,她早認了,只要能守著三兒,為他燒飯,見他平安娶妻過日子,就算一輩子當個永遠不見天日的醜婆婆,她也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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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如鉤,彎彎地扯住地上人兒的心腸。
小芋掀開鍋蓋,注視那冒著泡泡的湯汁,再拿勺子輕柔地拌了拌。
「婆婆!婆婆!嗚哈!」翠環又哭又笑地沖進廚房。
「翠環,怎麼了?」小芋嚇一大跳,忙擋住她蹦蹦跳跳的身子,免得撞翻了灶上燒好的晚飯。
「大爺他趕我出來了,呵呵,我好高興,他說他有未婚妻,他不要我,可是他說話好凶喔……」
翠環拿衣袖擦淚,又綻開笑靨,完全恢復了嬌俏的十七姑娘模樣。
「可是……我還等著?送飯給大爺呢。」
「我不送了,我若再踏進大爺的房間,說不定真的會被他砍死。」
「姐姐,別理那只大老虎了。」壯壯坐在他專屬的小板凳上,捧著也是從山裏村帶來的心愛大木碗和木匙,開開心心地吃他的晚餐。
「好的,壯壯,以後我幫婆婆燒水,不理會那只大老虎了。」
「這……」小芋有口難言,心中酸甜滋味雜陳。
明明想撮合三兒和翠環的,怎麼三兒就還記得「未婚妻」呢?
「我好餓,我要吃飯了。」翠環不再憂愁,拿了碗筷就去盛飯。
「那……我送飯給大爺吧。」天冷飯菜快涼,小芋只好端起專為三兒準備好的飯菜托盤,一拐一拐地走出廚房。
「娘,我也去!」
壯壯扯著娘親的裙,亦步亦趨地跟著,既然是娘要送飯給大老虎,他得好好保護娘才行,免得娘讓大老虎給吃了。
還沒來到房門,就聽到丁初一大吼大叫。
「三兒哥,你怎能趕走翠環姑娘?她是皇上賞給你的!」
「我已經有小芋了,我不要她。」田三兒的聲音極為堅定。
「可是小芋姐姐不見了呀!地方官府是巴不得幫你的忙,可他們也說了,這幾年戰亂,又改朝換代,當初離開山裏村的十幾個人根本不知道哪兒去了,又怎麼問得出來?」
「再問就是了,我一定要找到小芋。」
「你也聽婆婆說了,小芋姐姐嫁人了。」
「我還是不相信小芋會嫁人。」田三兒的神色也極為堅定,他握起拳頭道︰「就算她真的嫁人了,我也要見她有一個好歸宿,這才能放心。」
「你真固執!」丁初一實在受不了,他明白三兒哥對小芋姐姐的情意,可翠環無依無靠、嬌弱可憐,三兒哥總得聽皇帝的話照顧她呀!
「好,三兒哥,那我問你,如果小芋姐姐死了呢?」
「死……」田三兒握緊拳頭,眸光黯了一下,隨即又綻出灼熱的光芒,「死,也要找到屍骨,她沒嫁人的話,我就娶她的牌位。」
「娘!娘!不要跌倒啊!」壯壯驚慌的聲音從門邊傳來。
兩人中斷爭執,齊向外看去,只見小小的壯壯鼓著紅紅的腮幫子,伸出兩只小胖手,用力撐住他娘搖晃的身體。
小芋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穩住手上的托盤,這才不至於將飯菜灑到壯壯頭上,然後再努力站穩跛瘸的雙腳,扯出她磨刀子似的難聽聲音。
「大爺,我給你送晚飯來了。」
「婆婆,翠環姑娘有去找?嗎?」丁初一卻是忙著問人。
「她在廚房。」
「我去找她!瞧三兒哥剛才講話那麼大聲,肯定把人給嚇哭了……」丁初一急得冒汗,話聲猶在耳邊,人已跑到長廊底了。
小芋進了房門,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甚至不敢看向三兒。
這是陌生的、會發脾氣的、當了大官的三兒,她甚至有點怕他。
默默布好飯菜,掀開砂鍋碗蓋,她這才低聲道︰「大爺慢用,我等一會兒過來收拾。」
聞到熱騰騰飯菜的香氣,發楞中的田三兒這才回過神來。
此情此景,不就好似回到了山裏村,娘站在門邊喚他回家吃飯?
那熟悉的家鄉味道彷佛有著神仙法力,頓時將他滿腔的鬱悶驅趕得無影無蹤。
他最近心情實在很亂,為了翠環的事,連親如兄弟的初一也要跟他翻臉,他已經很久沒有找人好好說話了。
「婆婆吃過了嗎?」他喊住那搖晃的身子。
「吃了。」
不知道她戴著巾子要怎麼吃?他一邊想著,一邊已經挾起一口菜吃了下去,入口下喉之間,眼眶就濕了。
「這是娘的味道……」
聽見他哽咽的聲音,小芋捺不住心疼,終究還是回過了頭。
「大爺,請保重身體,吃飯的時候還是得好好吃飯才是。」
已經很久沒人這樣跟他噓寒問暖了,田三兒心頭一熱,拿衣袖用力抹去眼角淚水,「我不會再難過了,娘不會喜歡我這樣的。」
「這就好。」小芋轉頭,也暗自拭淚。
「婆婆,?先不要走,我有話跟?說。」
小芋定住腳步,心髒砰地一跳,難道他要嫌她燒的菜不好吃?
田三兒迫不急待地說道︰「我請人去為我娘修墳了。」
小芋低了頭,那個不象樣的土墳一直是她最大的愧咎。
「大娘她明白你的孝心,一定很高興。」
田三兒放下了筷子,輕嘆一聲,「還有,我也為死去村人的合葬塚重新立碑--可惜官府當初草草埋葬,分辨不出我岳父、岳母的遺骨。」
小芋泫然欲泣,他對她爹娘存有特殊的感情,但她卻難以消受。
唯今之計,只能想辦法斷了他的想頭。
「大爺,你不是還沒跟小芋姑娘成親嗎?哪來的岳父、岳母?」
「算是成親了……」田三兒憶及午後林子的纏綿,眉頭舒解開了。
那年,秋風涼爽,陽光從枝頭葉間篩落,在小芋白皙的身子映出一塊一塊的光芒,在她水盈盈的瞳眸裏,也閃出了幸福甜蜜的光芒。
一眨眼,她的甜美笑容猶在眼前,卻已是六個年頭過去了。
唉!他心底長嘆一聲,毫無思緒地正要舉筷吃飯,忽然發現旁邊癡立著一個黑不溜丟的人物。
原來是婆婆!她總是那麼安靜、少話,讓他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是不知道婆婆費心為他準備飯菜,只是大軍剛剛返朝,新朝廷又是百廢待舉,有很多事情要忙碌,然後他又心急如焚地托人找小芋,以至於總是忽略了每天照三餐見面的蒙臉婆婆。
因為她照顧娘、陪娘度過最後的歲月,所以他敬她、禮遇她,當她是長輩,而在吃著她燒出來的家鄉菜時,他也漸漸忘卻了悲傷,不知不覺將她當成了娘,想要跟她說很多話……
其實,他們還是很陌生吧?他甚至不知道她來自何方、叫何名姓。
直到此刻,他才仔細打量這位半路跑出來的婆婆,即使她已換下娘的那套舊衫,她仍穿著寬大的黑色襖裙,教人看不出是胖是瘦;而那條黑巾子總是將她的頭臉裹得像個粽子似的,只露出一雙常常往地上瞧著的眼楮;甚至她的雙手也戴上手套,整個人從頭到腳蒙得像是一頂營帳,只差沒在頭頂插一支軍旗了。
自從在山裏村打過照面後,她再也沒露出她的臉,他不禁猜想,在她的包頭巾下麵,應該是一頭花白的頭發吧?
他忽然注意到她站得歪歪斜斜的,雙腳似乎承受不了身量的重量。
「婆婆,?兩條腿是怎麼受傷的?」
那個正恍恍惚惚陷入回憶的老婆婆好像聾了。
「婆婆?」
「啊!」小芋的心思從山裏村飛了回來,三兒剛剛說什麼,腿?「哦……是我摔倒,斷過,又好了。」
「快!婆婆快坐!」田三兒趕忙挪出圓凳,語氣歉然地道︰「瞧我這麼粗心,沒注意到?腳不好,請坐,?站著一定很吃力。」
小芋傻呼呼地坐了下來,她以為剛才她沒反應,三兒會生氣,沒想到他竟然關心起她的腳來了,害她完全不知如何回應。
「?雙腳都斷?」田三兒為她皺起疼痛的眉頭,「沒接骨嗎?」
「沒有,就讓它自己好了。」
「這怎麼行?一定會留下病灶,尤其是現在天氣冷,容易風濕,我明天為婆婆請來大夫瞧瞧。」
「不……不敢麻煩,我不會疼的,一點也不疼的。」
「婆婆說不疼,就是知道風濕會疼。」田三兒抬起頭,露出一個調皮了然的微笑。
三兒笑了!小芋慌亂地低下頭,他還是笑得那麼好看、那麼爽朗,讓她好想一直瞧著他不放……
她是疼呀!當年沒有大夫醫治,只能靠娘幫她敷草藥,讓斷掉的雙腳自然癒合,也許骨頭長得不好,她無法久站,來到應天府後,往往站在灶邊切一把菜,就得坐下來休息捶捶雙腳。
「大爺,多謝你的關心,我沒事。」她抑不想向他訴苦的沖動,大著膽子,硬生生轉了話題,「大爺,那個翠環姑娘的事……」
「翠環?」田三兒吃起了晚飯,抬起了眉毛,「她年紀還小,就請婆婆照顧她了。」
「可她不是……不是你的……」小妾嗎?
「皇上問也不問,就胡亂賜下一個歌妓,我也不知道將她擺哪里,只好麻煩婆婆了。」
「可是……大娘她一直盼著你早日娶親……」
「我娘是要我娶小芋,不是娶別人。」
小芋慌得猛眨眼,只敢垂首瞧著桌上的飯菜。
嗚,脖子好酸,她再成日低頭下去,脖子就要折斷了。
她按住桌面,穩住正在打鼓的心髒,嘎嘎的喉音像在啃骨頭,「大爺,小芋姑娘已經負了你,另外嫁人了。」
「寧可她負我,我也不會負她。」田三兒咬下一塊雞骨,神態是閑話家常,然而語氣又有不可忽視的沉穩。
小芋無言了,心髒不只是打鼓,而是好多馬兒驚天動地地跑了過去。
怎麼辦?唉,都怪她,當初把自己說死也就罷,他愛娶牌位就娶牌位,也不必為彼此招惹來這麼一串解不開的死結了。
「婆婆,我再跟?說小芋的事……咦?」
細碎的塵屑不停地飄落,為飯菜湯汁蒙上一層灰。
兩人一起望向屋頂,只見上頭橫梁趴著一個小胖身子,像一隻毛毛蟲似地蠕蠕前行,爬一寸,就推落一層堆積的灰塵。
「壯壯啊!」小芋才奇怪壯壯今天不找三兒的「麻煩」,原來小人兒不甘寂寞,飛上天去了。
「嘿咻!嘿咻!」小壯壯手腳並用,小臉興奮而認真。
「壯壯,下來呀!大爺在吃飯,瞧你弄髒飯菜了。」
「娘!壯壯從那根柱子上來,要爬過這條大棍子,從那邊柱子下去。」壯壯比手畫腳,又是回頭、又想往前爬,可畢竟年紀小,手短腳肥,一個不小心沒抱穩橫梁,小人兒就這麼栽了下去。
「啊!」小芋驚叫出聲,一顆心幾乎跳出胸口。
田三兒迅速起身,長手一撈,轉眼已穩穩地托住壯壯的胳肢窩。
「大老虎?」壯壯很快搞清楚狀況,發現他竟然讓大老虎給救了,他很不服氣地蹬著兩只小胖腿,「放我下去!」
「要下去是吧?」田三兒面露笑容,忽然現發這個大膽娃娃很有趣,總是成日在屋子裏亂跑,跟他扮鬼臉,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這是一個沒爹的孩子啊!他想到了八歲時喪父的自己。
他和壯壯的大眼相對片刻,心念一動,健壯的雙臂隨即往上一提,將壯壯拋上了天。
「哎呀!」小芋又是驚叫出聲,這回連腸胃也要嚇得吐出來了。
好熟悉的喊叫聲!田三兒一愣,一時忘記去接壯壯。
「哎」拉得比較長,「呀」一下子就收了尾,只是以前的叫聲軟甜清亮,現在卻是粗啞低沉。
還好壯壯在他順勢帶動下,淩空翻了一個跟鬥,緩了下墜的時間,他隨即伸手,再度穩穩地托住壯壯,將他放到地面上。
「呵?」壯壯下了地,暈頭轉向,忙扯住旁邊的衣服。
田三兒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剛才應該是他聽錯了吧?怎麼會把婆婆的叫聲當作是小芋的,她們根本就是不同的兩個人啊!
他自己覺得好笑,轉而按了按壯壯的頭,「壯壯,還想再飛嗎?」
「想!」小胖手將衣服扯了又扯,小臉蛋仰得老高。
「壯壯,大爺還沒吃完飯……」小芋撫住心口,忙著管教孩子。
「來!」田三兒玩興大發,也不理會婆婆,又將壯壯舉起來,直接往上面丟去,「去打橫粱!」
啪!壯壯飛上去,小手掌用力一揮,笑呵呵地往橫梁打了一個巴掌。
落下接住,再往上拋,小芋看得頭昏眼花,怎麼了?三兒根本就是把壯壯當球耍,只見小身影飛上飛下,壯壯不斷驚喜大叫,而三兒也是眉開眼笑,穩健的雙臂不斷帶動壯壯騰飛。
也唯有當爹的,才能帶兒子一起玩這種屬于男人的豪邁玩法吧。
她悄悄拿蒙面巾子拭去眼角淚珠,咽下難言的歡喜和心酸。
一大一小玩了好一會兒,田三兒終於放下壯壯,見他笑了兩只大眼楮,就順手揉揉他的頭頂,抹了抹那冒汗的小額頭。
「壯壯,我聽初一說,你想學拉弓射箭?」
「想!我要拉那把大弓。」壯壯望向牆邊從田家帶來的大弓。
「你還不到時候。」田三兒走過去拿起大弓,左手握緊弓身,右手往後扯開弓弦,輕松地拉了一個滿弓。
「哇!」壯壯兩只大眼充滿崇拜的光芒,小嘴張得大大的。
太厲害了,他拉不動,娘也拉不動,大老虎竟然拉動那把大弓了!
「我先幫你打一把小弓,這弓等你大些有力氣了,再來拉。」
小頭顱點個不停,現在不管大老虎說什麼,他都會乖乖聽話的。
不!大老虎其實不壞,他不應該再喊大老虎了,那麼……
「三兒哥,你一定要教壯壯拉弓喔!」
童稚的嗓音熱情有力,卻讓小芋哀號了一聲。
慘叫聲是有夠難聽了,但她管不了那麼多,忙拖住壯壯的小手,蹬蹬踩著不穩的腳步,慌慌張張、搖搖擺擺地逃走了。
第四章
禦花園暖閣裏,君臣三人把酒話家常。
「天氣冷,朕溫壺酒,咱們就忘了禮數,好好痛飲一番吧!」
朱元璋親自為兩位功臣斟上酒水,掩不住霸主的得意形色。
常遇春大笑道︰「多謝皇上,我又想到過去行軍打仗的日子了,那時可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呢!」
田三兒也豪爽地舉杯,「敬皇上一杯。」
朱元璋一杯飲盡,意氣風發,他哪能想到,當年皇覺寺的小和尚竟然在二十年後成了開國君王?可為了鞏固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大明江山,他還是得將眉頭皺緊一些,口氣也要擔心得好像天快塌下來似的。
「總算趕走蒙古人,天下底定了,你們跟著徐達打了勝仗,朕很高興,可就怕蒙古人不甘心,又要回頭作亂啊!」
「皇上要我去打仗,我厲兵秣馬隨時可上戰場!」常遇春拍拍胸脯,又以手肘推推身邊的田三兒,「兄弟,你說是不是?」
「蒙古人不就走了嗎?」田三兒的想法很直接,也就直言直語道︰「他們軍心渙散,皇帝先溜,要溜還不忘帶著一大群皇後妃子一起溜,這種皇帝哪有本事搶回江山,皇上想太多了!」
朱元璋捏緊了酒杯,擠出一張慈眉善目的馬臉,「總是還沒下雨,就得將傘準備在一邊,而且還不能是紙傘,是要戳不破的綢傘。」
皇帝旁邊的史官不慌不忙地記下--聖上曰︰吾人當思未雨綢繆也。
「這個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倒是常遇春說了一句成語,「不將蒙古人完全趕回大漠,我也是不安心啊。」
「說得也是。」田三兒雖然也統兵作戰,但他對軍情指揮不甚瞭解,徐達和常遇春兩位大將軍說往哪里打,他就往哪里沖,靠著天生神力和蒙古軍營學來的功夫沖鋒陷陣,倒也立下不少戰功。
朱元璋滿意地點了點頭,「三兒愛卿,你年紀還輕,不像遇春他們已經跟朕打了十幾年的仗,現下有空,你就跟著徐達學軍事,多看點兵書,朕將來還要重用愛卿啊。」
田三兒搖頭,與其叫他去讀咬文嚼字的孫子兵法,不如直接登上城樓,搭上弓箭射下敵方主將。
「兵書?我看不懂。皇上,趁現在休兵,我想回鄉掃墓。」
「咳!」朱元璋嗆了一口酒,這小子竟敢抗旨?
忍著,忍著,他乃一國之君,一定要有泱泱大「肚」,別說他沒學問,他知道這意思是說,他的肚子要很大,大到可以撐一條大船。
「三兒愛卿,朕聽說你母親過世的事情了,你的心情朕明白,朕明日早朝就封你母親為夫人,賞賜銀兩修墓建牌坊,但此時朝廷隨時會對北方用兵,你不能離開應天府。」
「可是……」
「三兒,快謝恩啦!」還是常遇春老練,忙推了推田三兒,「常大哥也知道你孝順,墓嘛,可以隨時回去掃,但打蒙古兵得趁早。」
「喔。」遙想娘孤伶伶地躺在山裏村,田三兒雖然心頭難過,終究還是跪下拜道︰「謝皇上恩典。」
朱元璋裝作沒聽到那哭音,哼,不是感動得哭了,而是哭他娘呀!
「來!愛卿請起,再來喝酒!」他揮手喚太監斟酒,笑道︰「既然是休養生息,就別再談戰事了,今兒個喚三兒過來,是談喜事。」
「是瑤仙郡主?」常遇春瞠大眼,高興地拉了田三兒坐下。
「就是啊!」朱元璋撫須而笑,「皇後跟朕提了,說瑤仙也到了出閣的年紀,既然三兒是英雄,瑤仙是美人,不如盡早讓他們完婚。」
「皇上,我不娶。」
「哈哈!」朱元璋大笑道︰「三兒都二十六、七歲了,還學姑娘害羞啊?瑤仙反而大方,她喜歡你就請皇後說親了,這樣吧,朕來做主……」
「皇上,我在家鄉有未婚妻,三兒不娶瑤仙郡主。」
「咳咳!」朱元璋嗆了又嗆,這小子竟敢打斷他的話?
「三兒,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常遇春興高采烈地拍拍田三兒的肩頭,「是瑤仙郡主耶,你們認識好幾年,也該開花結果了!至於你家鄉的未婚妻,就請她委屈做個小,畢竟人家是郡主,你當上了駙馬,你那個未婚妻也跟著沾光啊。」
「小芋不做小,我這輩子只會有一個妻子。」
常遇春偷瞧一眼皇帝快拉到地上的馬臉,小聲地道︰「你不是說她不見了,還沒找到人?」
「就是還沒找到人,我更不能另外娶別人。」
「呵呵,皇上,三兒就是這副牛脾氣。」常遇春摸摸腦袋瓜,很快就放棄當說客。「不過,我是說不動他,可瑤仙郡主不會放過他的。」
「愛卿所言甚是。」朱元璋繞了一句皇帝該說的話。
嘿!他可是堂堂的大皇帝,哪有閑功夫當月老?再說這群臣子實在不象話,他說話家常,他們竟也當真,跟他講話就這麼沒大沒小的?
就算禮官沒教他們朝儀,至少也看過戲吧?我我我的說個不停,難道不會謙稱微臣、卑職、末將、小的嗎?
摸摸馬臉,嗯,是不是他才第一年當皇帝,還擺不足人見人怕的帝王威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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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時節,一朵早開的白梅綴在枝頭,往廚房窗裏探臉。
「娘,三兒哥好厲害,咻地一箭就射中了紅心耶!」
「壯壯,娘說過,不能喊三兒哥,要叫大爺!」
「爺?他又不是爺爺,爺爺在大墳墓裏睡覺……」
小芋趕忙掩起那張小嘴,深怕他一不小心洩漏了什麼話。
翠環坐在一邊學著剝豆莢,嬌滴滴地道︰「婆婆,壯壯沒喊錯,?年紀大,大爺給?做兒子都行了,我瞧著大爺和壯壯的眼楮一樣又黑又大,也都有酒窩,倒像是一對兄弟呢!」
小芋一震,忙道︰「不行,大爺就是大爺,壯壯不能當他是哥哥。」
好懊惱!原本三兒和壯壯互不理睬也就罷了,好歹他們父子倆還是住在一問屋子裏;可現在兩人和好了,兒子竟然叫親爹一聲三兒哥,這世上的天理全歪到一邊去了。
「壯壯,你聽娘說。」她很堅持地扳過壯壯的小肩膀,「從現在開始,不準你喊他三兒哥,再喊的話--娘就不理你了。」
壯壯噘起嘴,不明白為何他一說三兒哥,娘就抓狂。
「娘,壯壯學完射箭,還要跟三兒哥大爺學打拳。」這樣叫可以了吧?
「壯壯啊……」好無力。
翠環吃吃笑著,拿起剝好的豆子起身,差點撞上沖進廚房的丁初一。
「初一你怎麼了,總是慌慌張張的?」她臉紅了紅。
「糟了!糟了!」丁初一沒空欣賞她嬌羞的粉臉,只是在架子上東張西望,「有上等的茶葉嗎?還要最好的、沒用過的茶杯。」
「在這裏。」小芋跛行到櫥櫃邊,拿出罐子,好奇地問道︰「有重要的客人來嗎?」
「郡主來了!」丁初一抹了汗水,十二月天竟然可以嚇出他一身冷汗。「我的老天爺啊,她來跟三兒哥逼婚了。」
「什麼?」小芋忙抱住了掉下去的茶罐。
「哪個郡主?逼什麼婚?」翠環忙問道。
「是萬歲爺二哥的女兒,叫朱瑤仙。她從以前就喜歡三兒哥,會找三兒哥去打獵,還會扮男裝上戰場,幸好被她爹發現,就不給她出門了。聽說這次是萬歲爺賜婚,三兒哥拒絕,郡主大小姐就上門興師問罪了。」
怎麼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小芋茫然地灑下茶葉,注了熱水,望著那片片舒展開來的葉片,一顆心卻慢慢地揪成一團。
三兒不睬翠環,她竟然如釋重負,樂見翠環和初一成了一對;可這回是皇帝賜婚,三兒是再也不能拒絕了吧?
畢竟……該來的還是會來,蒙面巾子下麵的她,失去臉面、失去身分,也失去了心所依附的三兒,好似窗外那朵早天的白梅,讓冷冽的寒風給吹得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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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瑤仙坐在大廳,一襲合身的裙服襯出她女子婀娜的身材,俏麗的臉龐有一雙上揚的黛眉,令她的神色顯得格外英氣逼人。
她上上下下打量送上茶水的翠環,看得翠環差點抖落了杯子。
「哦!她就是我皇帝叔叔賜給你的蒙古歌妓?」
「是的。」田三兒如實回答。
「嘻!你們在一起了嗎?」
「沒有,翠環是初一喜歡的姑娘。」
「咦?!田三兒,你怎麼可以把叔叔賜給你的歌妓轉送給丁初一?」朱瑤仙眼楮睜得大大的,搖頭笑道︰「要是我叔叔知道了,一定很不高興,你這人就是愛抗旨,小心你的腦袋喔!」
「翠環是人,不是物品,初一喜歡她,他們兩情相悅,讓他們在一起不是很好嗎?」田三兒直視朱瑤仙。
今天郡主上門,他沒什麼好怕的,堂堂男兒,頂天立地,關於終身大事,他早已心有所屬,又豈是皇上或郡主一句話就可以左右的?
況且他最痛恨權貴拿身分來壓迫人了,以前是他技不如人,只好被蒙古人拉去當軍夫,被迫遠離心愛的人,過上顛沛流離的日子;好不容易大家拱了朱元璋當上皇帝,他本來也覺得這人還算英雄好漢,想不到他皇帝愈當愈過癮,動不動就是搬出聖旨來唬人。
他哪是被唬弄兩句就會乖乖聽話的人?該服從的,他會服從;該執著的,他更執著。
朱瑤仙端起茶盞,聞了聞香氣,在氤氳熱氣裏拿眼瞧著田三兒,只見那雙黑黝黝的大眼深不見底,是在看她,但又好像穿透她看到了遠處。
她放下茶盞,笑臉迎人地道︰「田三兒,那我喜歡你,想嫁給你,你可以娶一個很愛你的郡主,跟皇帝結為親家,這也很好呀。」
大廳、門外、窗下一片抽氣的聲音,包括明裏站著的府裏親兵、郡主帶來的侍衛和丫鬟;暗裏躲在外邊偷聽、愈聚愈多的小兵和家丁,全部差點倒地。
大家都很明白郡主的個性,可是……嗚,她都不會臉紅啊?
田三兒已經很習慣朱瑤仙說話的方式了,他只是笑道︰「郡主,一個巴掌拍不響,?自個兒在那邊拍蚊子,小心累壞了。」
朱瑤仙俏眉一抬,笑意甜美,「你還不是一個巴掌拍來拍去?這些年就聽你說想念家鄉的小芋頭,可現在這顆小芋頭也不知道被誰摘了,你還癡癡守著,恐怕守到頭發白了也找不到。」
「是小芋,花姑娘花小芋,我田三兒的未婚妻。」田三兒很嚴肅地指正,大聲地道︰「就算找到頭發白了,我也一定會找到她!」
「知道啦!看你那麼癡情,其實我也滿感動的。」朱瑤仙終於出現一抹羞紅,一雙明眸仍熱情地望著田三兒,「如果你真的找到那顆小芋頭,我就算做小的,也情願。」
「開什麼玩笑?不行!」田三兒跳了起來。
朱瑤仙一喜,趕忙跑到他身邊,仰起臉,更是含情脈脈地瞧著那雙濃眉大眼,「田三兒,那你是要讓我做大的嘍?」
「?好好的姑娘家做什麼小的?」田三兒看她一眼,又坐回椅上,口氣很壞地道︰「?應該找一個專心待?的男人,別再胡思亂想了!」
丁初一躲在柱子後邊,冒出半顆頭,提起勇氣插嘴道︰「郡主,?就不要害我們三兒哥了,?做小?嚇!要是給萬歲爺聽到,?就只能當寡婦了。」
朱瑤仙好生失望,她追田三兒追了三年,還是敵不過未曾謀面的小芋頭,不禁埋怨道︰「到底那顆小芋頭有什麼好?她長得很漂亮嗎……」
「郡主大姐姐,吃果子。」忽然一盤點心出現在下面。
「咦?田三兒,你這裏怎麼有一個娃娃兵?」見到也是一雙濃眉大眼的胖娃娃,朱瑤仙立刻忘了埋怨,開心地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怎麼這麼小就來當兵?好可憐喔,你跟大姐姐回去玩,別在這兒吃苦了。」
「壯壯不可憐,壯壯有娘。」壯壯大眼亮晶晶的,小臉仰看大姐姐,中氣十足地道︰「我很忙,要跟三兒哥學射箭。」
「郡主,壯壯是我的小兄弟,住在我這裏的。」田三兒過來幫壯壯拿過盤子放在桌上,將他從衣領拎了起來。
「嘿!」壯壯咧開小嘴,雙手一伸,構著那條健壯的右臂,借力使力蕩了出去,另一條健壯的左臂再往他小身子輕輕一送,讓他淩空兜了一個圈,再接著了放回地上。
「這小娃兒好功夫!」郡主驚奇地道。
「壯壯,怎麼是你送點心過來?」田三兒揉揉壯壯的頭頂。
「娘說,客人來了,要翠環姐姐送茶,可翠環姐姐進來就嚇呆了,忘了出去,娘在外面等很久,要兵哥哥送點心,兵哥哥不敢,娘就叫壯壯送了。」壯壯口齒清晰,不怕生地轉著大眼楮看著大廳的人們。
「婆婆在外面?」田三兒卻是走向門外。
「嘩!」躲在外頭偷聽的小兵們一哄而散,身手矯捷地尋著最佳掩蔽地點,證明他們平時訓練有素,從來不偷懶的。
門牆邊只剩下一個走不動的婆婆,學著鴨子劃水想逃走。
「婆婆?」田三兒趕忙上前扶她,「?腳不方便,這種送茶水的事情叫他們做就行了,誰敢不聽?的吩咐,盡管跟我說。」
「不、不用了。」她慌忙地避開身子,又晃了一下,「大爺你忙,我回去了。」
「進來坐著休息,大夫說?不能久站,萬一壓迫舊傷口,腳還會更痛、更不好走路。」田三兒很有禮貌地虛扶著她,沒去踫她。
「我……」小芋想走,可是身後圍著他一隻臂膀,她腳步慢,根本沒有勇氣「突破重圍」,就怕跌倒了,還要他來背她。
從前他只要看到老人家趕山路,二話不說,立刻就背了起來,將人背回村子之後,還可以回頭背第二個。
她一直以為,他當上將軍,高高在上,發號施令,變凶了、變冷了、變傲了;然而,那只是他初回山裏村,一時無法接受變故才會如此,在應天府的這些日子以來,她發現三兒還是三兒,完全沒變。
三兒沒變,是她變了,對三兒而言,她只是一個不相干的、需要幫忙的「老人家」罷了。
「娘,坐坐,壯壯幫?捶捶腿。」
進到廳裏,壯壯已經搬來一張圓凳,讓她就近坐下。
「咦?她是小娃兒的娘?」打從田三兒跑出門,朱瑤仙就十分好奇哪個人物會讓他扔下她這個貴客不管,總算見到田三兒扶了一口飄晃晃的大鐘進來……大鐘?她又揉了揉眼。
哇!這是傳說中的金鐘罩、鐵布衫嗎?怎麼有人把自己罩得像一口烏漆抹黑的大鐘?再仔細一瞧,喔,原來大鐘還有兩只眼楮。
「啊!我記起來了,田三兒,聽說你從家鄉帶回來一個醜婆婆……」
「郡主!」田三兒射出利箭似的目光。
「哎唷,怎麼那麼凶!」朱瑤仙本是百無禁忌,她的罩門就是田三兒,此時也只好乖乖地道︰「我是聽常叔叔他們說的嘛。」
田三兒扳起臉道︰「郡主,我不在家鄉的時候,婆婆陪伴我娘,料理我娘的後事,又幫忙打理我家房子,照顧我家的田地;現在她來這兒為我燒飯做菜,我當她像娘親一般敬重,也請?敬重她。」
「好啦,我知道了。」朱瑤仙跑上前蹲了下來,也學壯壯一起幫忙捶腿。「婆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我嘴快講錯話了。」
「郡主,我受不起……」小芋嚇得差點栽倒。
「郡主大姐姐,不能捶膝蓋頭。」壯壯立刻給予技術指導,小臉蛋十分認真,「跟壯壯捏這裏。」
「好。」朱瑤仙也很聽話的捏了起來,展露笑靨道︰「婆婆,田三兒聽?的話,?就叫他娶我嘛!」
「我……」「尊貴」的郡主為她推拿,小芋一動也不敢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猛眨眼楮。
「真是的!」田三兒知道郡主的企圖,倒是笑出白白的牙齒。「朱瑤仙,?盡管跟我鬧,可別嚇著婆婆,不然我會找?算帳。」
「我很溫柔的,我才不會嚇著婆婆。」朱瑤仙笑容不褪,又轉頭握住了婆婆的手,她的手勁大了些,就將手套拉脫了開來。
她年紀雖輕,但跟著軍隊走遍大江南北,見過世面,一見著那雙手,她又輕輕地拉回手套,壓低了聲音道︰「唉,婆婆,?這個樣子,是吃過很多苦了,?放心,我當上?媳婦的話,一定會好好孝順?的。」
田三兒翻了白眼,往嘴裏丟了一塊花生酥,懶得理她。
「婆婆,?多大年紀了?」朱瑤仙又問道。
「我……六……六十了……」應該夠老了吧?
「哇,?真行,這麼大的年紀還生得出這麼小的壯壯啊!」
「哎呀!」粗嘎的聲音像是萬裏晴空掉下一塊大石頭。
所有的人被石頭砸個正著,看看老婆婆,又瞧瞧小壯壯。
打一開始,婆婆就是婆婆,年紀大、腳步慢、聲音粗,活脫就是一個歷經滄桑、好像活了一百年的老人家,可是……壯壯才五歲啊!
「如果沒事的話,郡主?可以回去了,我去練兵。」田三兒的疑惑一閃而過,隨即起身道︰「翠環,?扶婆婆回房休息。壯壯,一起過來瞧著。」
「好的,三兒哥。」小人兒立刻撇了親娘,投向他最崇拜的人。
小芋暗暗叫苦,亂倫了!天理何在?這對「哥倆好」還真是相親相愛、形影不離啊!
「我也去看你練兵。」朱瑤仙連忙起身。
「請問郡主……」小芋大膽地喚住她。
「什麼事?」
一見到她那神采飛揚的亮麗臉蛋,小芋不覺羞慚地垂下睫毛,又想到剛剛三兒喊她的名字,心頭竟是莫名一揪。
他喊得那麼自然,好似平日就喊慣了,他們應該很熟、很熟了吧?
她顫聲問道︰「如果大爺不肯娶?,皇帝會不會砍他的頭?」
「我叔叔沒那麼壞心腸啦!可是呀……」想到馬臉叔叔變來變去的火爆脾氣,朱瑤仙還是想了一個壞答案,「田三兒就別想升官發財了。對了,婆婆,那顆小芋頭真的很漂亮嗎……啊!田三兒,等等我啊!」話還沒問完,她就趕忙提起礙腳的裙子,追了上去。
「小芋不漂亮,一點也不漂亮……」
喃喃的低語讓蒙面巾子給遮住了,霧淚模糊裏,曾經叫花小芋的漂亮姑娘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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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初融,日頭曬出淡淡春意,一株青綠小芽從石頭縫中鑽了出來。
院子水井邊,小芋坐在小板凳上,刷洗一根根沾有泥土的蘿蔔。
「其實,我也搞不清楚年紀,也許沒那麼老,只是這幾年逃難,日子胡亂過,都忘記算自己的歲數了。」
「婆婆,?聽到哪兒去了?」朱瑤仙聽得一頭霧水,「我是問花小芋的年紀,不是問?的啦!」
「啊!我老人家耳背。」小芋忙收回心神,自從她扯了六十歲的大笑話後,她一直戰戰兢兢地想找機會「平反」。「?說小芋姑娘?喔,田大娘好像告訴過我,她小大爺四歲,現在過了年,應該是二十三了。」
「這麼大年紀了?若說她嫁了人,一點也不奇怪。」十八歲的朱瑤仙像個村姑似地蹲在井邊,笑咪咪地纏著婆婆說話。
田三兒在,她來;田三兒不在,她也來,為的就是想瞭解她的心上人。
「婆婆我問你,為什麼田三兒想她想得這麼緊?」
「我……我不知道。」
「?也住山裏村,應該知道的。」
「我……我後來才去的,田大娘沒說,我也不知道。」
「那?幫我問田三兒嘛!」朱瑤仙撒嬌地推推婆婆。
望著那青春美麗的容顏,再想到她的尊貴身分,小芋再怎麼黯然神傷,為了三兒的大好前程,她說什麼也要努力撮合他們。
況且郡主活潑大方,待人親切隨和,又真心喜歡三兒,三兒娶了她,應該會很幸福吧……
「郡主,婆婆有空就跟?說大爺的事情。」小芋抑下酸楚,洗好一根大白蘿蔔,擱在籃子裏。「今天先教?做菜,是大爺喜歡的口味。」
「好啊!」朱瑤仙開心地扯了扯蘿蔔的翠綠葉子,一雙明眸睜得老大,「哇!這根白菜還會長綠葉子呢,好稀奇!瞧這葉子青嫩嫩的,炒起來一定很甜,嘿嘿,今天就讓本郡主大顯身手吧!」
「呃……」小芋考慮先教郡主認識植物。
「蘿卜當白菜,水仙不開花,給?當作蒜。」田三兒爽朗的笑聲從後頭傳來,他牽著壯壯,胸前衣襟讓汗水濕了一片。「郡主大人,?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吧?」
「牛走路、羊走路、馬走路都看過了!」朱瑤仙不服氣地站了起來,「田三兒,我就學做一個賢妻良母給你看!」
「?從小在軍隊中長大,論起騎馬打仗、獻策攻敵,?的本事比我更強;如果強要?躲在屋裏燒飯做菜,恐怕不出兩天,?就悶死了。」
「偏偏我是女兒身,偷上幾回戰場就被爹趕回家了。」朱瑤仙有些氣餒,神色消沉了一下下,但隨即又拉開笑容,「所以,我還是嫁人好了。」
「郡主,?不該拿菜刀,而是應該去找一把適合?的刀。」田三兒炯炯有神地看著她。
朱瑤仙被他看得暈暈然的,唉!她就是喜歡他這副直腸子。
做他想做的事、愛他所愛的人,管他軍紀還是聖旨,直來直往,不要就說不,完全不矯情,多乾脆、多爽直、多快活呀!
或許,她也是想在他身上找回自己的影子吧!
日頭悄悄移動,爬上了天空中央,將地上樹影又拉短了些。
小芋本想借機勸三兒婚事,可是見他們兩人突然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她又不好插嘴,而且也該是準備午飯的時候了。
「娘,三兒哥為什麼要郡主大姐姐去找一把刀呢?」壯壯偎了過來,當小孩好辛苦,聽了老半天,白菜蘿蔔的,就是不知道大人在說什麼。
小芋洗完最後一根蘿蔔,擦了擦手,摸摸壯壯的頭發。
「娘也不明白。」很多事情,可能要等壯壯長大再慢慢體會吧。她摸到了一頭濕熱,又微笑道︰「瞧你頭臉都濕了,今天跟大爺學什麼?」
壯壯興致高昂地道︰「三兒哥教我擒拿。娘,就像這樣,拿腿去拐人……」說著還擺出架勢,踢出小肥腿。
「噯,休息了,娘幫你擦擦汗,別著涼了。」
小芋從懷裏掏出汗巾,心滿意足地為愛兒擦汗。
這樣的日子,夠了,她別無所求了。
田三兒站在一邊,看在眼裏,心底湧出陣陣暖意,如沐春風。
每回教壯壯練完武後,只要不忙,他總是會刻意將壯壯帶回婆婆身邊,為的就是看婆婆親膩地摟抱壯壯說話,為壯壯擦汗抹身子。
在那蒙面巾子下麵,即使傷疤再怎麼可怖,也應該是一張散發母性光輝的慈顏吧。
想到了娘,他又想到了風光如畫的山裏村,也想到了小芋。
汗涔涔的他,從田裏爬上來,笑呵呵地讓她拭淨汗水,坐到樹下吹涼風,吃她為他做的芋頭糕;也是汗涔涔的他,汗珠一顆顆滴到她的身上,和她的汗水、淚水融在一塊兒,兩人的手也交握得更緊……
突然一抹綠光閃進他的眼眸,綠光再一閃,又不見了,他如鷹隼般的視力立刻找到光線來源。
婆婆為了洗菜,很難得地挽起了袖子,而就在她的手腕上,有著一圈翠綠色的玉鐲,陽光直射而下,反射出晶瑩剔透的綠色光芒。
「那是什麼?」他胸口猛地緊抽,人迅速沖了過去。
小芋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左手腕已經讓他抓住,那股蠻力又立刻將她帶得站起身子,卻因他扯得太過蠻橫,她的雙腳根本無法站穩,接連踉蹌了兩下。
「大爺……」好痛!她驚慌地想穩住身子,卻又讓三兒扯了過去。
「三兒哥?!」壯壯嚇一大跳,三兒哥不是不當大老虎了嗎?
「田三兒,你瘋了啊?你不要對婆婆動粗啊!」朱瑤仙也立刻跑過來,雙手扶住幾欲跌倒的婆婆。
田三兒猛一清醒,不再出力,但右掌虎口仍緊緊箝住婆婆的手腕,將她的手舉得老高,紅著眼楮直直盯住那只玉鐲--他一直以為已經跟著娘親入土為安的傳家玉鐲。
小芋立刻明白了,她低下了頭,心,悄悄地擰住了。
「婆婆,這只鐲子哪里來的?」田三兒厲聲問道。
「我瞧大娘戴著好看,將她下葬前,我就脫了給自己戴上。」
「?怎能拿我娘的遺物?」田三兒高聲質問,神情激動,好像當她是搶匪似的。「那是我家最重要的東西,?沒有資格拿!」
「我還給大爺就是了。」小芋心一酸,淚水迸出。
她是沒資格,她不是早已放棄當田家的媳婦了嗎?
她掙開他的掌握,直接拿右手去轉左腕的玉鐲,用力扭轉著……
「娘,不能拔,會痛,會流血的!」壯壯忙拉著娘親的手臂,小臉顯得驚慌而擔憂。
「壯壯,只不過是一隻鐲子嘛。」朱瑤仙瞪了田三兒一眼,責怪他莫名其妙的舉動,又轉頭好聲道︰「婆婆,田三兒老愛發狂,?老人家心胸寬大就別跟他計較,?喜歡鐲子的話,我再送?更多上好的玉鐲子。」
小芋仍然很堅持地轉脫鐲子,使勁地,咬牙切齒地,轉得傷疤皮膚都扯裂了,出現了一絲血痕。
「拔不起來?」朱瑤仙好心地扶起婆婆的手,「婆婆,我來幫?,?別出蠻力,還得灑點粉才行……嚇!?的手?!」
「娘啊!大老虎壞,我們不理他了!」壯壯小嘴一扁,放聲大哭,心疼地拿兩只小手拉回娘親的右手,不再讓她去脫鐲子。
「田三兒,你不要逼婆婆啊!」朱瑤仙眼楮酸澀,也想哭了。「你瞧婆婆的手和鐲子都連在一塊了,你教她如何脫下鐲子?」
望向那只顫動的、布滿燒傷痕跡的左手,田三兒不由得為之震驚不已,只見凹凸不平的肉疤沿著玉鐲邊緣生長,不但緊密地嵌住了玉鐲,還有暗紅帶紫的皮膚包住了一小截玉鐲。
血肉相連?!玉鐲已成了婆婆身體的一部分!
可是,那應該是屬於小芋的玉鐲,現在卻戴在一個不相干的貪心老婆婆手上,這教他情何以堪?
「婆婆,怎會這樣?」他顫聲問道。
「大娘于我有大恩大德,她救了我、照料我,我還不知足拿她的東西,一切都是我不對!我不好!」那粗啞的哭聲幾乎掩過了話聲。
「我是問?,?的手,還有這鐲子怎麼會這樣?」田三兒又高聲問道。
「我就算拿刀子切了,也要將鐲子還給大爺!」小芋聲淚俱下,早已聽不到田三兒的問話,她又想去脫鐲子,立刻給朱瑤仙和壯壯扯住。
當年,她過了門,娘就為她戴上了這只鐲子;火傷之後,因為血肉模糊,難以拿脫,也就沒有脫下,誰知等到傷口慢慢癒合後,鐲子和皮肉竟然長成一片了。
該切離的,她還是得切離,還給田家,再讓三兒送給郡主……
「婆婆,?千萬別做傻事!」朱瑤仙兩面安撫,急著道︰「田三兒,你別為了一隻鐲子為難婆婆啊!」
田三兒心一沉,沒錯,不過是一隻鐲子罷了。
人都還沒找到,就算他硬討回鐲子,又要給誰戴上呢?
「算了……」他的聲音縹縹緲緲的,踏著沉重的腳步,轉身離去。
「喂,你去哪里呀?跟婆婆道歉啊!」朱瑤仙急得要跳腳了。
「郡主,請?去陪他,他又想到他的未婚妻了。」小芋含淚望著那孤單的高大背影,心頭除了痛,還是痛。
「婆婆?不要緊吧?」
「我有壯壯。」
「好吧。」朱瑤仙信得過小壯壯,忙又囑咐道︰「婆婆?千萬別拿刀子割手,我去勸田三兒。壯壯,看著你娘喔!」
「好的,郡主大姐姐。」壯壯用力抹淚,又抓住娘親的手,不斷地揉撫,像個小大人似地安慰道︰「娘,不痛了,壯壯幫?揉揉,不痛了喔!」
小芋淚流不止,遮面巾子都濕了,方才用力撕扯的皮肉還是好痛好痛。
她蹲下身,緊緊摟抱那溫暖的小身子。
「壯壯,我們回家好不好?」
「好!」
第五章
田三兒以手當枕,閉上眼楮,心煩意亂地躺在床上。
下了早朝,卸下層層迭迭的公服,一向年輕力壯、不在白日睡覺的他,竟然覺得好累。
幾年來,他莫名其妙從鄉下農夫變成了將軍,在這個和尚都可以當皇帝的新朝廷裏,並不是一件特別的事跡。他也曾經想過要認真當官,衣錦榮歸,讓娘和小芋一家過上好日子……
但是,沒了至親的人,再高的官位和財富都是虛空的。
再說天天去跟皇帝磕頭跪拜,講些繞口的辭令,他只覺得無趣,更懶得和其他官員吃吃喝喝套交情;也寧願回來劈上幾百斤的柴,痛痛快快地流一身汗,那才是他想過的生活。
說他胸無大志也行,可什麼是「大志」呢?一定得馳騁沙場、你砍我殺,踩著敵人的屍骨拿到高官厚祿嗎?他的大志能不能只是陪伴心愛的小芋,平安幸福地度過一生?
他睜開眼,坐了起來,輕輕嘆了一口氣。
床板發出嘎吱的聲音,觸手寒涼,他這才發現他的床空無一物,棉被、枕頭、褥子都不見了。
他啞然失笑,今天心神恍惚,躺了好些時候的空床都不自知。
「嘿咻!」門口走過一個小身影,小手往後一抬,將背上滑落的大包袱頂了回去。
「壯壯,你在做什麼?」他好奇地走出去喊人。
壯壯抬頭看他一眼,大眼楮眨了一下,又扶著大包袱走他的路。
「壯壯不跟大老虎說話。」
「我又變成大老虎了?」田三兒只消伸出兩根指頭,輕輕夾住包袱巾的一角,小人兒就走不動了。
「哎呀!」壯壯猛瞪兩條小胖腿,就是蹬不出一步,只好哇哇叫道︰「你欺負娘,就是壞蛋大老虎!」
「我欺負……」田三兒猛然醒悟,那日他粗聲粗氣地責怪婆婆,婆婆好像……哭了?
他若要拿鐲子,想辦法請人幫婆婆拿掉就好了,何必對一個飽經風霜的孤苦老人惡言相向?今天婆婆換作是娘親,他又何嘗忍心讓娘去承受別人如此粗暴的指責呢?
心裏滿是愧咎,他是怎麼了?欺負老弱婦孺還算是男人嗎?
「娘說,我們不待應天府,要回山裏村去了。」
「今天就要回去?」他心驚地問道。
「不知道!」壯壯乾脆放棄掙紮,一雙大眼毫無畏懼地瞧著「大老虎」,道︰「娘每天都說要走,壯壯起床就紮好包袱,等著出門,可娘又很忙,一天過一天,到現在都還沒走。」
幾天了?田三兒心裏數了一下,好像七天了吧。
「那你背著包袱走來走去做什麼?」他蹲了下來,順手拆下那團比小人兒大上兩倍的可疑包袱。「不嫌重嗎?」
「學走遠路啊!」壯壯一雙大眼綻出光采,振振有辭地道︰「你教我的,要爬大山,先從小山爬起;要走遠路,得天天走路健身,這才走得動。山裏村好遠好遠,壯壯有空就要走路,這才走得回去。」
「是這樣沒錯,可你們走上一個月也走不到啊。」田三兒頓覺揪心,一個瘸腿老婆婆帶著一個小娃娃,怎堪長途跋涉呀?
而婆婆要走,罪魁禍首竟然就是他!
「婆婆在哪里?」他焦急地想挽回自己的過失。
「在大院子。」壯壯提起他的大包袱,小手一踫,打得並不紮實的包袱頓時散開,巾子掉落,露出一床小被子。
卷起的小被子又展了開來,裏面放著的是小弓、小箭矢、箭筒、木刀、木劍、大木碗,木匙,還有一個小板凳。
「不能看!不能看!」壯壯慌張地蓋起棉被,小身子撲了上去。
田三兒見了那些事物,立刻了然於心。
木碗、木匙是壯壯最心愛的吃飯傢伙,而那張小被是婆婆親手縫的,當初壯壯坐馬車來應天府時,就一路看他裹在身上陪他休息、睡覺的。
小娃娃要走,也要帶著最喜愛的東西同行,而這裏頭又有他為壯壯做的弓箭和刀劍……
孩童單純的心思顯而易見,這教他怎能不疼這個娃娃啊?
「壯壯其實不想走,還想跟三兒哥學拉弓、打拳腳吧?」
「唔……」小手才剛卷起被子藏好寶貝,一張小圓臉就脹紅了。
「好孩子。」田三兒眼眶有些濕潤,摸了摸圓圓的小頭顱,堅定地道︰「三兒哥不會讓你們走的。」
「可你是大老虎……」小嘴噘了起來。
「三兒哥跟壯壯保證,絕對不會再變成大老虎了。」
「真的?!」大眼楮亮了。
「真的!」田三兒用力點頭,按住小肩頭,直視那雙亮晶晶的眼眸。「三兒哥教你一句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三兒哥說到做到,一定不讓壯壯失望。」
「呵!三兒哥不做大老虎了!」小嘴咧開笑容,眉頭卻打了個小結,不解地問道︰「四馬?四匹馬要追什麼?」
田三兒哈哈大笑,站起身揉揉小人兒的頭發,「等有空再跟你說明白,你這包袱先擱房裏,快帶三兒哥找婆婆去。」
「好!」
小手牽大手,一小一大像是兩股旋風,飛也似往院子卷了過去。
*********
啪!啪!啪!一根木棒不斷地往大棉被拍去。
翠環坐在院子石凳上,十分無聊地看著婆婆忙碌的身影。
「婆婆,?已經打了大半個時辰的被子,剛剛我也幫?打好久了。」她終於耐不住了,「?歇會兒吧,這樣一直站著很累的。」
「趁現在有日頭,要趕快曬被。」
「那將被子擱在竹竿上就好了呀。」
小芋仍然十分賣力地捶打被子。「連著幾天陰雨,又濕又冷的,這被子受潮了,得將裏頭的棉花打松,讓日頭曬勻,蓋起來才會暖和。」
「好大的學問!」翠環還是想哀號,「可是這日頭出來一下就不見了,婆婆?已經連著曬上好幾天的被子了。」
「天氣冷,日頭不大,所以得多曬幾天才行。」
小芋抬起頭,看到遠遠天邊飄著的一塊烏雲,又賣力地打了起來。
翠環也瞧見那塊烏雲,臉上有了笑容,「嘻,那我就跟老天祈求,最好是天天下雨,讓婆婆曬不了被,又掛心大爺的被子不暖和,只好等著放晴再來曬,這樣婆婆就走不了了吧?」
「我……」
「婆婆別走嘛!我好不容易有了娘,?要走,我也跟?回去。」
「不成的,?還有丁爺。」
小芋垂下手,冬陽照進院子,光線中有細細的塵絮在飄蕩。
翠環有初一疼,那她又有誰關心呢?
她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塵,三兒有沒有她,都無所謂吧?
心裏雖這麼想著,但跛行的腳步卻走回凳子邊,放下大木棒,拿起衣籃子,取出裏頭補了一半的上衣,繼續穿針引線縫補下去。
翠環又笑問,「婆婆,大爺的破衣服也要花上一個月才縫得完吧?」
「噯!婆婆的手藝沒那麼差,可是,也得花上五、六天……」
三兒好多件衣裳不是脫了線,就是磨出洞口、擦破了邊,但她可不能隨便縫幾針了事,還得細細補得看不出痕跡才行。
她又望向衣籃子,裏頭有兩雙裁了鞋底的布片,若要納好布鞋,也得耗上幾天功夫。
時間不夠用了,她本來是不想讓三兒察覺的,就慢慢地、偷偷地幫他補好衣服再放回去,但現在她要走了,所有的事情都急了。
還有,她也要花時間教翠環燒家鄉菜……唉,這樣子拖下去,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走得了啊?
況且,她豈能說走就走?很多事情必須考慮--怎麼走?走到哪里去?將來如何過活?她又忍受得了沒有三兒的苦嗎……
「婆婆,其實?不想走吧?」翠環瞧她的神情,慧黠一笑。
「哎呀!」一根針就直接刺入指頭裏,痛得她驚呼一聲。
「怎麼了?刺到指頭了嗎?」
「不打緊的。」她捏住指頭,拿袖子掩住。
反正傷疤已經夠多了,再添一處小孔也看不出來。
「婆婆哪里受傷了?」田三兒突然冒了出來,蹲在她身邊焦急問道。
「娘流血了要吸吸喔!」旁邊也冒出壯壯的一顆小頭顱。
「讓我瞧瞧!」田三兒不由分說,直接拿起婆婆的手,扳過一根又一根的指頭,很快就在凹凸不平的暗紅疤痕裏看到一個小血點。
他立刻將那根指頭放進嘴裏,吸吮起傷口的血珠。
「哎呀!」
小芋又嚇得驚叫一聲,想將手指從三兒嘴裏拔出來,但那溫柔的舌尖舔在她的指頭上,竟讓她頓時失去力氣,好像瞬間回到多年前的山裏村,他們總是在林子裏纏綿擁吻……
田三兒很快就松開她的手,再看了一下她的傷口。
「我小時候受傷,我娘都是這樣做的。」
「是……是的。」她趕緊從口袋摸出手套,密密套牢,不再露出半點縫隙。
田三兒站起身,看了身邊的衣籃子半晌,又走到曬棉被的竿子邊,靠近用力吸聞一下。
果然這幾天睡得香甜不是沒原因的,就是這個溫暖的味道,是婆婆每天搬出搬進、費心打松棉花,為他曬出來的香暖被子。
他拿起晾在旁邊的枕頭,將臉頰偎上去,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他將枕頭放回去,就看見壯壯拿了大木棒,踮起腳尖,乒乒乓乓地敲打棉被,翠環也過去陪他亂敲一氣,「姐弟倆」笑成一團。
他臉上的酒窩更深了,「壯壯跟我說,他這幾天沒過去跟我學功夫,很無聊,只好在屋子裏爬柱子、攀屋樑、跳窗戶、翻筋斗,我告訴他,明天我等他過來,別再悶在房間裏了。」
「可是我想……」是時候告別了。小芋低著頭訥訥地道。
「婆婆,鐲子的事,我跟?說聲抱歉。」
「啊?」
「這幾天讓婆婆難過了,三兒再跟?說一聲對不起。」
「不,是我不好……」小芋慌慌張張、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該拿鐲子,我是個討人厭的老太婆,不用大爺你趕,我會帶壯壯走,不再讓大爺看了心煩,我本來就不該出現的,我……」
「婆婆,我知道?是惜物,不是故意拿走鐲子的。可我還是得讓?知道,這是我家的傳家寶。」
「我知道……」
「在我找趙大夫幫?拿下來之前,就請?暫時保管。」
「可這是你家的寶物,我不配……」
「婆婆,我是粗人,心眼兒比那顆大樹更粗,我脾氣壞,害?傷心,請婆婆原諒三兒。」
「大爺你客氣了,我不敢……」小芋心虛地掩住早已掩住的左手袖子,突然心念一動,問道︰「是郡主勸你讓我留下?」
「不用郡主勸,我也不讓婆婆走。」田三兒抬了眉。
「為……為什麼?我只是一個下人……」更是多餘的醜老太婆啊!
「婆婆不是為我燒飯的下人,?是我的家人。」
一股酸澀的淚水直往眼裏沖去,小芋抿緊唇,不敢去想像他的話。
「婆婆用心為我燒飯、補衣、納鞋、鋪床、曬被子,就算我再怎麼晚回來,?也等著我,為我準備宵夜,還總是躲在門外看著我吃完,所以我知道婆婆疼我,處處為我著想。」田三兒由衷地說出這幾個月來的想法,「婆婆,有?的照顧,我好像又多了一個娘。」
為什麼每個人都當她是娘啊?小芋欲哭無淚,好吧,既然要當娘,那她就當到底了。
「大爺,你聽婆婆說,郡主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她很瞭解大爺,大爺心情不好可以跟她談天解悶,你們在一起一定會很幸福,婆婆衷心祝福你們……」
怎麼嘮叨起來了?田三兒好笑地看著那不斷冒出聲音的黑巾子。
「婆婆,?不怪我,不會走了?」
咦,他在笑?小芋心一跳,立刻閉了嘴。
「婆婆,我好像小孩子鬧脾氣,是不是?」田三兒搔搔腦袋,活脫變回了山裏村的小夥子,又自問自答地道︰「這些年來,我明明很想念家鄉,卻得克制自己不要逃軍回去,只能把脾氣藏在心裏,一不小心爆了出來,就很嚇人。」他怕她不相信,又加強語氣道︰「下然婆婆?去問初一,以前我不是這樣子的!」
小芋都明白,心思輕輕地擰住了,「軍中生活……很苦?」
「我不怕吃苦,而且兄弟們性情豪爽,大家一起喝酒吃肉,一起打天下,到了晚上搭個營帳,打開鋪蓋就可以睡覺了。」田三兒愉悅敘述的聲音轉為低沉,人也轉過去看那顆蒼白的冬陽,「很多個晚上,我看著月亮,就想到小芋,我好想早日回去跟她成親!當年我和初一從元軍逃跑,本來是想回山裏村的,但卻走錯了路,跟上了現在皇上的軍隊,又糊塗立了戰功,連升好幾級,再也不能說走就走,好不容易盼到打完仗,終於可以回鄉看看……」
小芋望著他總是顯得孤單的背影,眼前遮來一層水霧。
「戰功有什麼用?二品將軍又值幾兩?」田三兒沒有激情,語氣更為蒼涼,「這個天下是朱元璋的天下,又關我什麼事呀!我寧可什麼都不要,就一輩子待在家鄉種田、打獵,奉養老母,娶妻生子。」
「大爺……」
一聽到那沙嘎的哭音,田三兒忙轉過身。
「啊,婆婆,我不該說這些的,現在該做的事情就是找小芋,等我們成親了,再一起來奉養?。」
「不、不用了……」
再讓三兒、翠環他們「孝順」下去,遲早她會折壽早夭的。
天空烏雲掩了日頭,天這麼冷,待會兒會下雨也說不定,她急忙走到竹竿邊,趕走壯壯,費力地伸手扯下那一床大被。
「我來。」
後面伸來一雙健壯的手臂,輕松地兜起棉被,壯壯也笑呵呵地抱起大枕頭,朝娘親吐了舌頭,扮了個鬼臉。
小叛賊!窩裏反!有了三兒哥,就不要娘了!
小芋心底百般滋味,酸甜雜陳,是釋然、是歡喜,也是不知如何面對未來的茫然……
「太好了,婆婆不走了!」翠環歡喜地過來拉她的手臂,「以後初一欺負我,我就有婆婆當靠山了。」
呃,好吧,就為了照顧如同妹妹一般的翠環--
她就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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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東風無力,吹落了晚春一地殘花。
小芋提心吊膽地捧著托盤,跛著腳步往三兒的房間走去。
她不是怕壯壯捧不動,而是怕他燙了手,所以只好自己端過來。
「啊,郡主?」
怎麼郡主還在?小芋一陣心亂,今天下午郡主就來找三兒了,一群人躲在房裏吱吱喳喳,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到了這麼晚才離開,難不成在談婚事的細節?
「郡主大姐姐,三兒哥不娶?,壯壯娶?好嗎?」壯壯咚地跳到大姐姐面前,很勇敢地挺起小胸膛,大大的眼楮閃亮如星。
「壯壯,大姐姐好喜歡你啊!」朱瑤仙笑得前仰後合,拿一隻指頭指在自己紅灩灩的櫻唇上,「噓!壯壯,這種事要小小聲的說,不然大姐姐會害羞,抬不起頭來。」
「噓!」壯壯也比出指頭,用力點頭。
「郡主,大爺沒送?出門嗎?」小芋往三兒房間方向瞧著。
「他如果會送我出門,日頭就打從西邊出來嘍!」朱瑤仙倒是爽快地道︰「我這兒很熟了,自己摸出門就行。咦,這是田三兒的宵夜?」
「是的,這是紅棗蓮子粥,哎呀,郡主……」
「哇!」朱瑤仙掀起碗蓋,湊上去聞著,「好香喔,婆婆煮的東西最好吃了!」
「那麼,請郡主送去給大爺。」小芋覺得命令郡主有點不妥,但還是大著膽道︰「大爺見?親自為他送上宵夜,一定會很歡喜。」
「喊田三兒自己過來吃呀!」朱瑤仙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我端郡主的架子,為了心愛的男人赴湯蹈火我也情願,就像是幫他找小芋姑娘啦、或是伴他出征都行,可要叫我服侍他吃飯、穿衣服,算了吧!」
「這……」
「再說這宵夜是婆婆準備的,又不是我!田三兒他很愛吃婆婆的菜呢,今晚大夥兒一起吃飯,嘻,說實話,我吃不慣你們的家鄉菜,可田三兒卻添了五碗飯,還把剩菜掃光呢!」
「我也可以吃完兩碗飯喔!」壯壯扯扯大姐姐的裙。
「就知道壯壯最厲害了。啊!好困!」朱瑤仙很沒形象地打了個大哈欠、伸了個大懶腰,又笑道︰「婆婆,?還沒跟我說完田三兒小時候的事情,上回?說他從小就愛爬樹,總是學猴子蕩秋千,我下回等著繼續聽故事呢。壯壯,大姐姐走嘍!」
「大姐姐好睡!」壯壯熱情地揮手。
「郡主……」喚不回那輕盈跳躍的身子,小芋只好道︰「慢走。」
她在悠長彎曲的走廊上慢慢走著,終究還是走得到;想見,卻又不敢見。
輕悄悄來到三兒房門外,她彎下身子,將托盤穩穩地送到壯壯的手上,「壯壯,送給大爺吃。」待他拿牢了,又囑咐道︰「仔細門檻,放到桌上就出來,知道嗎?」
「知道了,娘!」壯壯中氣十足地道。
「噓!」小芋嚇得拿食指比在壯壯的小嘴前。
壯壯歪著頭顱,實在不明白「噓」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芋躲在門邊,看那小身子穩健地跨過門檻,這才放下心。
視線往前移去,三兒坐在書桌後,右手抓著一支毛筆,左手撐著下巴,神色似乎有些苦惱,眉頭緊鎖,好像在寫很重要的文書。
她不曾看過三兒坐在案前寫字,雖然他拿筆像是拿筷子,又像是插秧苗,可他畢竟是朝廷武將,那神氣模樣就是威武好看。
她看得癡了,怕又心酸掉淚,只好轉過身,默默地望看一輪明月。
「婆婆。」
「哎呀!」她嚇得將背脊貼住牆面,頭垂得好低好低。
「我很可怕嗎?」田三兒站在她前面,背著月光,臉孔模糊黝黑,但一對大眼亮若明星,聲音也很誠懇,「不好意思,老是嚇著婆婆。」
「不會的,是我沒注意大爺出來了。」
「婆婆又躲在外頭偷看我吃東西了?」
「沒有,我回房去了。」
「婆婆,?還不累的話,來,我給?看一件好東西!」他笑出兩個好大的酒窩,牽起了她的手,迫不及待地拉她進屋。
「哎呀!」小芋突然被他拉住手,不由得驚叫一聲。
不同於搶鐲子的粗魯抓法,也不像拉指頭的焦急,這次是輕柔的、半推半送的,卻又帶著一點火熱,像他天生的熱情……
明明是兒子牽母親,她怎麼就想到了他拉她在林子裏嬉笑奔跑?
進到屋裏,竟然見到壯壯站在椅子上,一口又一口地吃著她為三兒準備的紅棗蓮子粥,兩只大眼楮還骨碌碌地盯著牆上的一幅畫。
「娘!快來看大美人!」壯壯開心地拿湯匙向她揮手。
「壯壯啊!」她趕忙跑上前,腳步顛得她身體搖擺不定,急著道︰「你怎麼吃了大爺的宵夜?別吃呀……」
「婆婆,是我讓他吃的。」田三兒大步上前,兩手扶住了她,微笑道︰「壯壯還在長大,多吃一點好。」
「娘,我跟三兒哥噓,他也跟我噓噓,叫我吃粥看畫畫。」
都吃成小胖子了還吃!小芋罵不出聲,只好順著那根胖小指頭看了過去。
牆上果然掛了一幅美人圖,清秀的臉蛋、黑白分明的明眸、嬌憨甜美的笑容、隨風飄逸的長發,縴柔修長的五指……
小芋兩眼都直了,就算是看到惡鬼圖也沒這麼令她震駭。
「婆婆,這就是小芋!」田三兒掩不住興奮。
是啊,這就是十六歲的她啊!小芋震楞得退了一步,怕被那美麗姑娘的光芒給刺瞎了眼,更怕那天真無邪的笑靨無法承受未來的命運!
不!那不是她!那是三兒心目中的小芋,絕不是她!如今的她,只是一個無名無姓、什麼都不是的醜婆婆罷了!
「怎麼……怎麼……有這個……」
「小芋很美吧?」田三兒忘了顫抖得快要跌倒的婆婆,只管癡癡地凝視畫中人兒。「郡主找來宮中的畫師,要我描述小芋的模樣,讓他畫下來,那畫師很有本事,修修改改一個下午,就變出我的小芋了。有了這張畫,就更好找人了。」
小芋心疼不已,不為自己,卻是為了癡心的三兒。
找不到了,是再也沒有他的美麗小芋了,他再怎麼費心,也只能換來更大的失望罷了。
「娘啊!」壯壯早跳下了椅子,雙手舉起,撐住娘親的腰桿。
「啊,都忘了請婆婆坐下來。」田三兒回神,趕緊過來扶人。
一大一小將她扶著坐好,小芋抓緊椅子扶手,努力平息自己的顫抖。
「大爺,這……天下這麼大,要找一個人,好比……」
「好比在大海裏撈一根針。」田三兒笑著幫她說了出來。「小芋有姓名、年紀、出生地,我再拿著這張畫像到處問人,就好找了。」
「大爺親自問?」
「是啊!我正在寫辭表,我不當官,要去找小芋了。」田三兒順手拿起桌上一張大紙,上頭畫滿了圈圈叉叉和歪斜的方塊字,他看了看,搖了搖頭,又放了回去,咧開一個好大的笑容,「我不會寫文章,大字又認不得幾個,明天再找師爺幫忙。」
「你不當官了?」粗嘎的聲音拔得老高。
「婆婆?別擔心,就算我不當官,還是會讓?安適過日子的。」
「不是這樣的……」小芋急得站了起來,「郡主她知道嗎?」
「不用跟她說。」田三兒環著雙臂。
「可是……你們有婚約,還是皇上指婚的。」
「皇上只是口頭說說,還沒正式指婚,就算郡主自己坐了花轎過來,我也不會讓她進門的。」田三兒又轉向那幅畫,神色堅決地道︰「我的妻子,就只有小芋一個人。」
小芋竭力抑下眼眶裏的淚水,費力地道︰「可是郡主那麼喜歡你,你們也很熟了,你還會喊她的名字,你們一定很好……」
「我也喊翠環名字呀。」奇怪,婆婆的聲音好粗啞。
「不一樣,郡主是郡主,她那麼高貴,不能輕易喊名字的。」
「婆婆,看來?誤會我和朱瑤仙的關系了。」田三兒仍不介意地喊出郡主的名字,以食指按著額頭想了一下,「好像有這麼一句話,一個人修得正果,他們家的雞呀、狗啊、貓啊、豬啊也全部到天上當神仙,朱瑤仙就是這樣當上郡主的,不然一年前她也是尋常人家的姑娘。」
「可哥可哥……可是……」小芋結巴得很厲害,她是不懂刑律,但她看過戲,三兒把皇帝一家比成豬狗,如此豈不犯了殺頭大罪?
聽婆婆「磕」了老半天,接不了下文,田三兒只好自己再接下話,「打從認識朱瑤仙,我就當她是妹子,總不成他們朱家得天下後,我就不認這個妹子了吧?」
「妹子?!」
「就像人家兄妹那樣,她喜歡跑跑跳跳,功夫底子不錯,大家也陪她一起練武、打獵,跟一般軍中兄弟沒什麼兩樣。」
「可是她喜歡你!」
「她搞錯對象了,那是因為她真正喜歡的人還沒出現。」田三兒深黑晶亮的瞳眸注視著牆上的畫像,「即使外頭的姑娘再漂亮、再能幹、再溫柔,也抵不過我的小芋。」
小芋好想哭,他是如此「執迷不悟」,她還能想出什麼「狠招」逼他放棄她?
「大……大爺,婆婆這麼說你也許不高興,萬一小芋姑娘不在了,你是可以娶她的牌位,可田家傳宗接代怎麼辦?你還是得娶妻啊!」
「婆婆,?老人家忘性,我還是要再說一逼,我田三兒的妻子就只會是花小芋。」田三兒臉色閃過一絲暗鬱,「我不是沒想過,也許我今生沒辦法再見她一面,可我心裏只有小芋,又怎能容得下其他姑娘呢?」
小芋低頭緊絞忘了戴上手套的指頭,下意識地將衣袖拉長掩住疤痕。
田三兒沒留意她的舉動,轉而露出爽朗的表情,「再說,傳宗接代很簡單,我認一個養子就行了,不然我認壯壯當弟弟,讓他去娶妻生子。」
「嚇?!」壯壯是你兒子啊!
「這樣吧,婆婆,我乾脆認?當乾娘……」
「不行!」
小芋被自己粗嘎的吼聲嚇到了,即使隔了一層布巾,稍稍消去了那略嫌尖銳的殺豬叫聲,但她還是慌張地以兩手手心掩住了口。
田三兒瞧見那小姑娘似的舉動,倒覺得婆婆有些可愛,她是嘮叨了些,卻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愛。
他陪了笑臉道︰「那婆婆說什麼時候行,我再來認。」
唉!小芋只能嘆在心裏,再讓三兒扯下去的話,老天爺大概會先打雷劈死她,因為是她隱瞞了一切,搞得爹不成爹、兒子不成兒子,然後爹還要認兒子的娘當乾娘……唉!唉!唉!
「大爺,很晚了,你早點休息,我回去了。咦,壯壯呢?」
壯壯不在桌邊,房間四處也不見人影,那麼……
兩人不約而同抬起頭,望向了上面的橫梁。
壯壯整個人趴在粗橫梁上頭,長長的睫毛蓋住了大眼楮,小嘴微張,嘴角還涎下一條亮晶晶的口水,四隻胖胖的小手小腳勾住橫梁,活像個大蠶蛹,只要不翻身,倒也不怕掉下來。
「壯壯下來呀!」小芋急得大叫。
「噓!」田三兒忙跟她比了噤聲的手勢,臉上咧出一個大笑容。
小芋被那笑容眩得眼楮一花,忙低下頭,不敢和他四目相對。
「壯壯睡著了。」田三兒本想跳起來勾壯壯下來,一望見那滿足的憨睡相,便搬來桌子,再站到桌子上,輕輕一跳,右手抓穩橫樑柱子,再拿左手輕柔地撥開壯壯的手腳,單手將他抱了下來。
「危……」小芋一聲危險還吊在嘴邊,那個高大的身子已經站在她的面前了。
「婆婆,壯壯還你。」
「啊……謝謝……」明知道這對父子藝高膽大,她也任他們爬來蕩去,可是一想到壯壯睡著不小心滾了下來……她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雙手微抖地想要抱過壯壯,卻怎麼抱也抱不到。
「婆婆,壯壯很重,我幫?抱回房吧。」
她的確抱不動壯壯,更別說一雙腳是否能撐得住兩人的重量回房了。
夜已深,月更明,皎潔的月光灑得院子一片澄亮,她刻意加快腳步,為的就是不讓三兒配合她跛行的腳步慢慢走著。
她又想哭了,三兒怎能如此體貼啊!剛才他不也怕吵了壯壯,這才躡手躡腳地去抱他?
一樣的三兒,有了一點點的不一樣,他比以前更為沉穩、更懂得為人著想;而在某些方面的堅持,卻也更固執了……
怎麼辦,三兒打算辭官找小芋,她又怎能害他斷送大好前程?
夜風吹來,她忽然感覺身邊有些空虛寒冷,一轉頭,原來三兒停下腳步,抱著酣睡的壯壯,正癡癡地望看明月。
長痛不如短痛,她輕輕地撫上胸口,隔著衣服,緩慢而依戀地摩挲懸掛在胸前的鐵片墜子,就在這一瞬間,她下定了決心。
不再等待三兒,她吃力地邁開顛跛的腳步,獨自一人往前走去。
第六章
初夏,楊柳拂過秦淮河岸,綠油油地像一張飄逸的簾子。
兩匹快馬急馳而過,卷動了簾子,搖蕩地好似狂風掃過。
「三兒哥,你晚點出城呀!」丁初一落後兩匹馬的距離,著急地往前頭大叫道︰「萬歲爺召你進殿商議北伐大計,不去不行啊!」
「不管這些了!」田三兒眉頭緊鎖,心急如焚,狂躁的聲音讓風給帶到後頭,「我已經向皇上告假,有徐大哥和常大哥他們就夠了。」
「別急啊!那也不一定是小芋姐姐,明天再去看……」
丁初一喊啞了嗓子,只好先吞了一口口水。
唉!急死人了,真不明白三兒哥到底在想什麼?小芋姐姐是很重要,可是皇帝的聖旨更重要,瞧剛才三兒哥把宣旨的太監給晾在一邊,丟下一句「跟皇上說我沒空」,教人家都傻眼了。
事情實在太湊巧了,城外義莊傳來消息,說有一具疑似小芋姐姐的女屍;而就在這時,宮中太監也來找人。
若換作是他,他要去見皇上?還是去找翠環呢?
田三兒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皇帝不缺他一個將士,可小芋少不了他,一想到她竟然孤伶伶地躺在義莊裏,他就心痛如絞,幾乎也要跟著暈死過去。
不!他在心底狂吼,那一定不是小芋,他要親眼見到那不是小芋!
快馬加鞭,很快來到城外一間破敗的廟宇,這裏就是善心人士拿來暫時安放無主孤魂的義莊。
這種陰森森的地方人跡罕至,只有一個老頭子坐在廟門前打盹。
「我是田三兒,聽說……」他跳下馬,聲音梗住了。
「啊!你是田將軍?」老頭子猛一睜眼,慌地從椅子爬了起來,挖掉眼屎,眨巴眨巴地盯著田三兒,這才道︰「那天我進城,聽說田將軍在找人,正好這兒有一具死了兩年的女屍,符合……」
「死了兩年?」田三兒如遭雷殛,整個人都呆了。
「唉,兩年前兵荒馬亂,天天都有逃難的人死去,這女人二十來歲,說是從北方的山裏村來的,得了急病死了,她的相公暫將她放在義莊,說什麼過兩天就雇車送回家鄉,誰知等了兩年,一個鬼影也不見。」
丁初一這時才趕到,一聽之下,也跟田三兒一樣震呆了。
「她的相公?」田三兒慢慢地握緊拳頭。
「三兒哥,逃難的人這麼多,也不見得是小芋姐姐。」
「是了!」田三兒如夢初醒,顫聲道︰「老伯,我要看她一眼。」
「看是可以看,可那樣子恐怕很難看,也怕辨認不出來……」
「你帶我進去就是了。」
穿過大門,原本微感懊熱的初夏忽然變涼了,冷風不斷地從廟宇正殿吹了出來,發出呼呼聲響,彷佛是來自陰間的悲鳴。
田三兒心髒一縮,他不怕鬼,卻極端害怕那真的是小芋!
進到屋內,只見一字排開十餘具棺木,有的還是新寄放的,有的則是布滿灰塵蜘蛛網,也不知道在這裏擺多久了。
老頭子走到最旁邊的一具棺木,推開棺蓋,發出刺耳的吱吱聲,頓時讓丁初一起了雞皮疙瘩。
「姑娘,打擾?了。」老頭子先向裏頭問候一聲,再抬起頭道︰「田將軍,你可以看了。」
田三兒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沉住氣,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乍往黑黝黝的棺木裏看去,什麼也看不清楚,但屍身胸前一片閃亮的光芒卻立刻攫住他的目光。
「田將軍,我幫你掌燈。」老頭子點了燭火過來。
微弱的火光照耀下,那片閃光更加明亮,也立刻凝聚成型,出現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田字。
田三兒的魂魄瞬間被抽離,只留下一個空虛的軀殼。
好冷!這屋子真的好冷,冷得像是寒冰地獄,不但將他的生命凍死,還讓利刃般的冰柱刺得他鮮血淋灕。
「三兒哥!」丁初一已經猜到了,忙扶住高大的三兒哥,忍著眼淚道︰「你再看仔細啊,這屍體……她的臉都枯掉了,這不是……」
「是小芋……」田三兒淚水迸出,聲音嘶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任男兒淚流個不停。「就是小芋……瞧,那條項鏈……是我親手做的……」
屍體胸前掛著一條紅棉線,系住一塊世間絕無僅有的田字鐵片,那是他送給小芋的定情禮物,也是屬於他們倆之間的秘密,沒有其他人知道,也不會再有別人打得出這塊鐵片。
「就算小芋她……她嫁了人,至死……死還是戴著我送她的項鏈……」田三兒泣不成聲,心裏的痛苦和酸楚已是言語無法形容,只能不斷地拿拳頭猛捶自己的胸膛,恨不得就此跟了小芋而去。
怨蒼天啊!為何要有戰亂?又為何忍心讓相愛的人分離?小芋一定是不得已才嫁了人,可那人卻不懂得疼惜她,任她紅顏薄命,病死異鄉,久久無法落葉歸根……
天可憐見,孤單睡了兩年的小芋終於讓他找著了!
癡癡望向棺裏,他的淚水依然狂奔不止,心也緊擰得快要爆裂了。
昔日的甜美佳人,如今竟成乾屍一具,這裏這麼冷,她睡在這兒,甚至沒蓋一條薄被,這教怕冷總愛躲到他懷裏取暖的她怎堪忍受啊!
「小芋,我來了,?不冷了……」他難捺悲痛,一心只想讓小芋取暖,淚眼模糊裏,伸長手就想抱起屍體。
「田將軍,等等啊!」老頭子急得大叫想阻止。
來不及了,乾枯朽爛的屍身不堪這一拉,頭骨連不住身體,立刻往後掉去,咚地好大一聲,撞到棺木底,而身體上面呈現黃土顏色的衣服一經踫觸,也立即成了片片碎屑,揚起了淡淡煙塵。
「啊?!」
田三兒心頭大慟,只能呆呆地看著身首異處的屍體。
他做了什麼傻事?小芋生前已經不得安寧,死了竟還讓她斷頭?!
「嗚哇!小芋啊!」他放聲大哭,涕淚縱橫地跪坐下來,一拳又一拳地捶著棺木,捶得一口薄棺出現了一個個破洞。他痛心疾首地哭道︰「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要怪就怪我好了……嗚嗚嗚……」
「小芋姐姐……」丁初一也哭紅了眼。
老頭子嘆了一聲,安置好屍體,重新掩上棺木。
冷風依然在義莊四處奔竄,發出呼呼哈哈的詭異笑聲,嘲弄著這世上所有的癡情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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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飄飄,燭影幢幢,夜風慘慘。
將軍府的大廳改成了靈堂,香燭終夜燃燒,冒出一縷縷的輕煙。
田三兒一身白衣,形單影只,面容憔悴,就癡癡地坐在靈前,雙眼無神地望著小芋的畫像。
「三兒哥,吃燕窩粥。」壯壯的童稚嗓音在身邊響起。
「我吃不下。」
壯壯熟練地將托盤放到桌上,小臉蛋出現稚氣卻真實的憂心。
「可是娘說,三兒哥再不吃,會餓壞的。」
「婆婆在外面?」田三兒目光稍微移動了一下。
「嗯。」
「壯壯,乖,很晚了,你跟婆婆都去睡吧。」
壯壯只是瞧著他的臉,又好奇地拉拉他的白麻衣袖子,「三兒哥,你為什麼不吃飯也不睡覺?鬍子都長一圈了。」
「想她。」田三兒摸摸他的頭,淒涼一笑,目光又移回畫像。
「喔。」壯壯捧著臉,也盯著畫像看。
田三兒任他去看,三天三夜來,別人跟他說話,他全部置若罔聞,什麼節哀順變、人死不能復生、大丈夫何患無妻……全都是沒用的廢話!還不如深夜的一碗熱粥,這才能稍稍忘卻他心頭的一絲哀愁。
然而,失去小芋的傷痛,這輩子是不可能忘記了。
生,不能相聚,唯有此時,能多陪著她,就多陪一會兒吧。
壯壯瞧了畫像半晌,回頭看到三兒哥水水的黑眼楮,他也想哭了。
「三兒哥,你很愛、很愛、很愛小芋姐姐,就像壯壯很愛、很愛、很愛娘,離不開娘?」
「壯壯很聰明。」
「唔。」壯壯走過去摸摸那上好的柳州棺木,一副很懂事的樣子道︰「那把小芋姐姐放在這裏,三兒哥你就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傻孩子!」田三兒搖頭苦笑,眼楮酸澀極了。「人走了,還是得入土為安,我再怎麼想她,還是得讓她走……」
「什麼是入土為安?」
「唉!」望著那兩只亮晶晶的好奇大眼,田三兒只能嘆一口氣。
壯壯太小,不懂世事,每回他在悲傷難過時,這娃娃就是會來吵他。
吵嗎?不,一點也不,壯壯不像大人會說一些無謂的話,就說他自個兒的童言童語,不是安慰他,卻總能將他從悲傷中拉回來。
小傢伙應該還沒有善體人意的能力,可好像天生就懂得他似的。
真像小芋!
五、六歲的小芋,稚氣未脫,連話都還講不好,卻能在他被村中頑童嘲弄他們孤兒寡母時,默默地帶他到溪邊,拿小帕子沾水,為他擦拭打架流血的傷口。
猶記得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眸,飽含著擔憂的淚水,卻又拼命眨眼,很努力不給流下,教他瞧著好心疼︰而下一刻,她已經綻開稚甜的笑靨,拉他去林子采野果,讓他忘記剛才打架不愉快的事情了。
思及過往,心又緊緊絞痛,淚水也潸然落下。
「三兒哥,不要哭……」
一雙小手掌慌張地摸上他的大臉,到處亂抹,搓著他的胡渣。
又來吵他了!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索性將踮著腳尖的小身子抱起來,放在膝頭,拿袖子幫小人兒抹抹豆大的淚珠。
「傻壯壯,你跟我哭什麼呀?」
「嗚嗚,三兒哥難過,壯壯也難過啊!」小臉仰頭看他,扁著小嘴,長長的睫毛眨了又眨,好像想將淚珠兒給眨回眼底。
那拼命眨眼的神情……田三兒震楞住了,兩眼直直盯住壯壯。
小胖臉再縮小一些,紮成一束小尾巴的頭發改梳成兩條高高的小辮子,濃眉大眼換作小芋的清秀眉眼……這……這不就是六歲的小芋嗎?
他忽地全身發熱僵直,雖說小孩兒的模樣差不多,都是一樣圓滾滾的可愛,可壯壯根本就是男娃娃模樣的小芋啊!
或者,這只是他傷心過度的錯覺呢?
壯壯被三兒哥瞧得莫名其妙,忘了陪他一起哭,就兩只小眼盯住兩只大眼,眨也不眨,互相對望。
「嘻!」累死他了,壯壯咧開笑容,再用力?了?睫毛,拍手道︰「三兒哥,你先眨眼了,你輸了。」
他心頭更驚,為什麼?為什麼壯壯也會玩他和小芋小時候常玩的遊戲?這遊戲並不特別,很多小孩會玩,但特別的是輸的要讓贏的……
「三兒哥,我給你捏鬼臉了。」壯壯說著便笑呵呵地舉起小手往他臉頰捏去,又搓又揉地擠出左眼高、右眼低的怪臉。
「壯壯,誰教你玩的?」顧不得嘴歪眼斜,田三兒激動地搖著那個小身子,顫聲問道︰「快跟我說,是誰教你這樣玩的?」
當!他一直握緊在左手掌心的田字鐵片項鏈掉落地面,和水磨地磚相撞擊,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
那聲音吸引了壯壯的目光,他立刻跳下三兒哥的膝頭,大眼閃亮閃亮的,興奮地就要蹲下去撿,「哇!在這裏,我……」
「壯壯!」一個粗嘎刺耳的叫聲劃破寧靜的夜空。
田三兒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婆婆獨一無二的破鑼嗓。
「壯壯,快出來!別亂拿東西!」一身黑衣的婆婆就站在門邊,頭臉又蒙了黑巾子,簡直就是一隻大黑布袋。
「可是,娘……」壯壯瞧著地上的鐵片,又瞧著門外的娘。
「壯壯,別吵大爺,回去睡覺了。」戴了黑布手套的右手猛招著。
「娘,?這個……」
「壯壯,別撿大爺的東西,快來呀!」
壯壯疑惑地歪著頭,這不是娘的東西嗎?怎麼變三兒哥的了?
「大爺,壯壯打擾你了,我這就帶他回去。」大黑布袋的聲音很急。
「婆婆。」田三兒站起身子往門外走去,可怎麼他走一步,婆婆就彈開一步,一下子就躲到門外去了。
待他走到門邊時,婆婆已經退開七、八尺遠,且還在踉踉蹌蹌地後退。
「娘!」壯壯人小,腳步倒快,一溜煙鑽了出來,趕忙去扶娘親。
婆婆一手撐住牆壁,一手緊握壯壯的小手,低頭道︰「走了。」
田三兒心頭一熱,都這麼晚了,婆婆明知他吃不下,依然定時為他準備三餐和宵夜,還撐著病弱的雙腳站在門外癡癡守候,就像個娘親看愛兒吃飯了沒。
「婆婆,多謝?的關心。」他哀戚消沉的心頭湧過一股暖意,聲音不覺哽咽了。
「大爺吃點東西吧,這才有力氣守靈。」沙嘎的聲音也有些哽咽。
壯壯回頭道︰「三兒哥,你要吃飯喔,你不吃,娘會偷偷哭……」
話未說完,婆婆突生神力,扯了壯壯跑了好幾步。
夜深沉,大黑布袋和小壯壯消失在暗夜的院子裏,天上星子稀稀疏疏,厚重的烏雲飄過來擋住那僅剩的幽微星光。
田三兒心情又變得沉重,一回首,仍是那淒涼的白布幔,還有長長的挽聯,在夜風中輕輕飄晃著。
挽聯寫什麼他不知道,也聽不懂那拗口的詩句,但敬挽人寫的是杖期夫田三兒,師爺的意思是說,丈夫因為妻子死了,傷心痛哭到全身無力,必須拄著一根棒子才能站穩,為妻子守一年期的喪,這叫「杖期夫」。
而擺放在靈堂的牌位則是依他的要求寫下--愛妻小芋之靈位
愛妻小芋啊!他心一酸,眼眶又濕了。
他撿起地上的鐵片,放在左手掌心,以右手輕輕摩挲著。
瞧她將這鐵片墜子保存得多好啊,快七年了,鐵片依然光亮如昔,就像他當年剛打磨出來時的模樣,只是紅棉細繩已褪盡了顏色。
凝視鐵片,他的眼淚一滴又一滴地掉落,濺濕了鐵片,在淚水的浸潤之下,那鐵片的光芒顯得蒙朧黯淡了。
當年,他只是個窮小子,只能拿打鐵店不要的劣鐵做成這塊墜子,一沾水就很容易生銹……他猛然心頭抽痛,忙將鐵片拿到袖子邊擦拭,務必要擦得幹幹淨淨,這才能放回棺木永遠陪伴小芋……
等等,生銹?
不要說普通鐵器,就算是好鐵打造的刀劍槍矛,都還得時時上油保養,這才能保持鋒利不至於銹蝕;而這塊鐵片放在棺木兩年,屍體都已經乾枯見骨、面目難辨,衣裳也朽爛殆盡,棺木又擺放在陰冷潮濕的義莊一角,鐵片竟能保持光亮如昔?
是小芋顯靈了嗎?讓這塊鐵片指引他找到她嗎?
他不由得淚如泉湧,將鐵片握緊,好像那是小芋的化身……
等等,還是不對,他又打開掌心,瞧著那條陳舊、洗得十分幹淨、也沒有朽壞的紅棉細繩,再定楮一瞧,上頭還有幾處細細的縫線,紮起毛了邊的松脫細線。
不對!衣裳都爛成灰塵了,這條棉繩卻只是變舊而已?
望向巧笑倩兮的畫像,再將目光轉向棺木,他收止了淚水,一雙眼眸變得幽深,心底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了。
*********
「嗚嗚,田將軍,你饒了我啊!」
「要本將軍饒你可以。」田三兒面帶怒容,眉頭緊皺,不客氣地抓住老頭子的衣襟吼道︰「那你就跟我說實話!你給我看的屍體,是男人,是不是?」
「是……是……」
「我已經請來大夫看過,我再替你說了,那屍體不只是男人,而且已經四十幾歲,死了大概有五、六年了,是不是?」
「是……」老頭子面對發怒的大將軍,嚇得全身發抖,若不是田三兒抓著他,恐怕早已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了。
「為什麼騙我?」
「嗚……我……」老頭子牙齒打顫,立時尿濕了褲子。
丁初一趕忙掩住鼻子,倒退三步。
他是看過三兒哥生氣,卻從來沒見過氣到快殺人的模樣,他再不阻止的話,這義莊大概就要再多擺上一具棺木了。
「三兒哥,你先放了他,讓他好好說,你這樣逼他不成的。」
「他騙了我呀!你知道我差……差點……」田三兒仍是激動莫名。
差點就要跟小芋姐姐殉情了!丁初一暗自慶幸,幸虧他瞭解三兒哥,加上婆婆也擔心,所以他拼著小命不睡,就是要盯牢失魂落魄的三兒哥。
原來,今天趙大哥神神秘秘地進來又離開,就是查驗屍體呀!隨後三兒哥便發狂地跳上馬匹,一路沖出了城門,嚇得他也緊跟在後,就怕三兒哥想不開,跑去投河、撞牆,或是找棵大樹掛了上去。
還好,三兒哥不是自殺,而是跑來殺人。
「三兒哥,田將軍找未婚妻的事情,應天府老少皆知,要說有人想騙你,那可是從城南排到城北,可只消我問一兩句話就會露出馬腳,接著就會被我趕跑。問題是……」丁初一指向驚慌坐倒在地面的老頭子,「他怎麼會有那塊你親手做的、沒人知道的鐵片呢?」
「為什麼?」田三兒轉而厲聲質問老頭子。
「我……我……嗚,有人給我的……」
「誰?誰給你的?」
「不……不能說……」
「是一個年輕姑娘嗎?」丁初一插嘴問道。
「不……不是,是老的,老婆婆……」
「到底是誰啊?」田三兒按捺不住,又去扯老頭子的衣襟。
「真的不能說啊!她要我發誓不能說的,不然我會被雷打死,嗚!」
「這樣可以說了吧?」丁初一攤開手掌,上面是一錠亮澄澄的元寶。
「呵?」老頭子掛著涕淚,眼楮卻放亮了。
「她給你多少錢?」丁初一笑問道。
「五兩……嗚,我的命就只值五兩啊……」老頭子嗚咽不已,雖然他可能會因為不守承諾而被雷打死,但那錠元寶至少有二十兩吧;再說被雷打死之前,他可能早被田將軍扯散一把老骨頭,五馬分屍而死了。
田三兒冷著臉問道︰「她給你錢,又給你這塊鐵片項鏈,教你編一套話來誑我嗎?」
「是……」嗚,錢真難賺啊!
「她是怎樣的人?長什麼模樣?」丁初一問道。
「她?我不知道她是誰,我看不到她的臉。」
「咦?」丁初一和田三兒不禁對望一眼,這人好熟悉啊。
丁初一放膽問道︰「她是不是遮頭遮臉,穿了一身寬大的黑衣裳,活像一隻大烏鴉,走起路來跛著腳,講話聲音很粗,像這樣?」他說著便踩著靴子猛刮地面,發出沙石摩擦的聲音。
「是是是。」老頭子點頭如搗蒜。
婆婆?!田三兒心頭大震,他不明白,婆婆為何要騙他?若一切都是她設的局,以她關心、照顧他的程度,難道她就忍心看他傷心欲絕,茶不思、飯不想地一輩子思念小芋下去嗎?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解、他難明,但即使他心頭有千千萬萬個為什麼,也在瞬間化作一個最重要的問題--為什麼婆婆會有小芋的項鏈?
「田三兒,太好了!」朱瑤仙竟從門外跳了進來,驚喜地笑道︰「你的小芋還沒死,你可以去找她了。」
「?怎麼來了?」田三兒直視著她。
「咦?我為什麼不能來?」朱瑤仙望著四處殘破的義莊,看到千瘡百孔的破棺木,搖頭道︰「這年頭的善心人士愈來愈少了,好吧,我就樂捐一些銀子吧。喂,老頭子,這裏是你負責的嗎?」
「是……」
「喏,拿去。」朱瑤仙掏出自己口袋裏的碎銀,連同丁初一手上的元寶,一並遞給老頭子。「把該埋的埋了,不要再隨便找具屍體騙人了。」
「嗚嗚,我看守義莊二十年,老實又本分,半夜鬼敲門也不怕,可是那個老婆婆一直求我,嗚,我只好……」
「好啦,別嚕嗦了,可別拿錢去買酒,我會派人過來看你有沒有偷懶。」朱瑤仙交待完畢,轉頭問道︰「田三兒,到底婆婆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田三兒心煩,大步走出義莊。
破敗的義莊外,田野綠意盎然,天上藍天白雲,門裏門外,兩個世界,亦是兩樣心情。
南風帶來燻暖的花香,清淡的、柔和的,瞬間喚起山裏村小溪畔的回憶,那裏有清清流水、亭亭荷花,還有人比花嬌的小芋。
被欺騙的憤怒頓時消失,他閉上眼,讓混亂的思緒平靜下來。
後面跟出來的丁初一和朱瑤仙見他出神發呆,只好聊了起來。
「唉,田三兒真是好看!」朱瑤仙怔忡地瞧著心上人的側面,「丁初一你說,咱們大軍裏怎麼就是沒像他這樣癡情的人物啊?」
「唔?」人家他對翠環也很癡情耶。
「那幾天瞧著他傷心的模樣,我都跟著心碎了;現在知道他的小芋沒死,我真替他高興……奇怪,我怎麼不難過自己嫁不了他了?」
「沒想到事情是這樣……咦,郡主,?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田三兒連續五天沒上早朝,唉,我知道他很傷心,可還是得振作起來才行,聽說叔叔今天派了個差事給他,我趕在宣旨太監前面過來,想叫他準備一下,誰知還沒到門口,就看到你們火燒屁股似的出門了。」
「又有聖旨來了?三兒哥,我們要趕快回去呀!」
「婆婆知道小芋的下落。」田三兒只是仰看藍天。
「是啊,為什麼她會有那條項鏈?」朱瑤仙知道田三兒總是將那條項鏈握在手裏,伸長脖子想看卻看不到。
「我這就去問她!」田三兒濃眉緊鎖,大步跨出,聲音聽不出是生氣還是焦急,卻是格外低沉而壓抑。
「等一下!」朱瑤仙喚住他,緊張地道︰「你不會又吼婆婆吧?」
「不會。」田三兒冷眸一凝,這輩子一向沖動的他,從來沒像此刻如此地深思熟慮。「我會好好問她到底怎麼回事,什麼小芋過不了苦日子跑出去嫁人,甚至生病死掉了,全都是她空口說出來的!」說到最後,他的聲音還是變得高昂而激動。
「有沒有可能是你的小芋教她這樣說的?」
「是啊。」丁初一幫腔道︰「或許因為小芋姐姐嫁人了,她不願意見你,又想叫你死心,這才請婆婆編了這套謊。」
朱瑤仙的眼楮亮了起來,「啊!我明白了,田三兒,你的小芋一定是知道你一直在找他,這才拿出項鏈,想出這個讓你徹底死心的辦法……所以,你的小芋可能也在應天府!」
「對了!」丁初一恍然大悟,大叫一聲,「這一、兩個月來,婆婆開始出門買菜,說是要上市集還是到鄉下幫三兒哥找更好的食材,我叫小兵駕馬車陪她,有時翠環也跟去,這麼說來,她就是去見小芋姐姐,然後又去義莊安排這個看起來不是很高明的局嘍?」
田三兒心情激蕩,他們說的,他都想到了,但是再猜下去也猜不出來,只能當面問個清楚。
「可萬一婆婆不說呢?」朱瑤仙倒想到了一個問題。
丁初一也輕嘆道︰「三兒哥,婆婆平時這麼疼你,都寧可讓你傷心得不成人樣,又怎會你嚇她兩句,她就說出小芋姐姐的下落?」
「沒錯,婆婆都瞞這麼久了,驚動她的話,說不定還會嚇跑你的小芋。」朱瑤仙靈活的眼珠子一轉,開始策畫她的作戰方式,「不如先按兵不動,以不變應萬變,守株待兔,等婆婆有所動作,咱們就慢慢收網,最後就可以收到你的小芋了。田三兒,這個方法不錯吧?」
田三兒握緊拳頭,望向遙遠的天邊,那兒清朗得像是山裏村的天空,風中有荷香飄來,還有小芋身上的淡淡清香……
他將目光收回,小芋不在天邊,她就在他住的應天府。
「天啊!」他仰天長嘯,熱淚滾滾而下。
既是有情,何苦欺瞞?又何忍老死再不相見?
白雲悠悠,即便他是多麼希望立刻找到日夜思念的小芋,他還是得硬生生抑下澎湃熱血,用力抹去男兒淚。
「回去後,誰也不準提這件事,初一你也不能跟翠環提,喪禮照常舉行,我會親自注意婆婆的行動。」
「田三兒,恐怕沒辦法喔。」朱瑤仙舉起一根指頭,無奈地搖了搖。「我叔叔皇恩浩蕩,他怕你悲傷過度,忘記效力朝廷,所以打從明天起,要你進宮教皇子們射箭。」
第七章
射箭場上,一群小孩吵翻了天。
「殿下,你右手手腕不要彎,對,伸直,眼楮看前面。」田三兒專心教導身邊的太子射箭。
朱標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他沒讓弟弟們吵到了他,而是調整了一下姿勢,認真專注地瞄準前方的鏢靶。
「放!」田三兒喝令一聲。
啪!長箭射出,像是一隻飛起來的雞毛,有氣無力地飄過射箭場,掉在鏢靶前方兩尺。
「力氣不足,殿下,你回頭還得練練臂力才行。」田三兒很不客氣地指正,「我不可能因為你是太子,就刻意把靶子挪近十尺,在戰場上,敵人是不可能跑到你前面乖乖讓你射中的。」
「師父教訓得是。」望著前面空空如也的箭靶,朱標神色有些氣餒,但仍然很有禮貌地應答。
啪!挾帶強勁風聲的飛箭射出,快速穿過空曠的場地,命中靶心。
朱標吃驚地望向身邊,他的四弟抬起下巴,神情驕傲地看著他。
老二、老三本來在玩耍,正合力拉開弓弦,彈那可憐的隨侍太監彈得不亦樂乎,一見那支正中紅心的箭柄,全都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哇!四弟這麼大力氣?!」
「四弟天生力氣大,射得倒比我好。」朱標由衷地稱贊弟弟。
「嘿!」九歲的朱棣趾高氣昂,左手高高舉著弓,好似耀武揚威地炫耀他的好功夫。
「朱棣,你射錯箭靶了。」田三兒不改本性,仍是直呼其名,反正這娃兒也沒封號,要他喊一聲四爺或是四公子,不如教他先去吞石頭。
「什麼?!」朱棣不服氣地把頭仰得更高,試圖要跟高大的田三兒平視,「我就是要打我大哥的箭靶,你管我!」
「皇上叫我當你們的射箭師父,就是要我管你。」田三兒指著他插了十幾支箭的箭靶,「你射不中自己的紅心,跑來射別人的,就像你不射敵方主將,只管射旁邊的樹木、房子,這有用嗎?」
「那個靶子動也不動,無聊透了,不如射射其他東西。」
「靜的都射不中了,你還要射動的?」
「我這不就射中我大哥的靶心了嗎?這樣吧,誰去前面跑動跑動,我試試能不能射到。」朱棣拉開他的弓,朝四面八方轉了一圈,雖然沒有搭上箭,卻嚇得太監和侍衛們四處竄逃。
田三兒懶得理會這個頑童,只是低下頭,淡淡地道︰「壯壯,瞧著那棵樹了嗎?樹幹上有一隻蟬,將它射了。」
「是!三兒哥。」
小壯壯一直站在田三兒的身後,背著他的小弓,像個忠心耿耿的執勤小侍衛,手裏則是握緊比他還高的田三兒的大弓,縱使日頭曬得他滿頭大汗,他還是站立不動,全程認真地看著田三兒教太子們射箭。
「哪里有蟬?」朱棣一會兒睜大眼楮,一會兒又眼。
老二和老三也努力往左前方百尺外的大樹找蟬,站得比較近的老五、老六在樹下蹦蹦跳跳,笑嘻嘻地指向好高的大樹上的一個小黑印。
朱棣哼了一聲,「開什麼玩笑,都看不見了,還射得到?」
壯壯沒有理會其他孩子們的笑鬧聲,他抓起他的專屬小弓和小箭,擺好架勢,高高舉起,瞄向目標。
朱棣還是嗤之以鼻,「憑這還在吃奶的小娃娃,哪有力氣……」
啪!弓弦彈開,聲音不大,那只小箭卻勢如破竹般地劃過射箭場的上空,彷佛就要沒入雲端,可一個圓弧轉下,箭鏃嘶嘶有聲,就像是尋著了自己的方向,直直插進了樹幹上的小黑印。
全場鴉雀無聲,連剛才唧唧叫個不停的蟬兒也沒聲音了。
「好大的力氣!」朱標讀賞地喊了一聲。
「他只是力氣大,也不知道有沒有命中。」朱棣仍是不屑的口氣。
「中了!中了!」老六在大樹下猛跳,想要跳上去拿小箭。
兩個侍衛迭羅漢攀上樹幹,上面的那個用力拔了拔,猛然一抽,拔下了小箭,卻晃得下面那個猛打擺,兩人差點一起摔成人肉大餅。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你們看!」老六興奮地搖著小箭,跑了過來。「哈,上面真有一隻蟬呢!好厲害!小朋友,你幾歲了?」
「六歲。」壯壯大聲回答。
「壯壯,做得好。」田三兒露出欣慰的笑容,揉揉壯壯的頭發,又轉向目瞪口呆的朱棣,面色轉為嚴肅,「朱棣,你力氣足,只要專心,不管瞄準動的、靜的,活的、死的,大的、小的,應該都不是難事;可你心浮氣躁,亂射一通,還想拿人當鏢靶玩遊戲,這簡直是胡鬧,白白浪費你的好根柢!我叫壯壯射箭給你看,只是教你明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竟然教訓起他了?朱棣把頭仰得更高,卻是怎樣也不可能比田三兒更高,而且又被那高大的身影壓得有些心虛,他乾脆轉了身,去壓更小的。
「你叫壯壯?」朱棣還是翹著下巴,擺了皇子的派頭。「你哪兒來的?怎麼進宮的?」
「我家在山裏村,我跟三兒哥來的!」壯壯才不怕這個凶凶的小哥哥,他大眼圓睜,挺直小胸膛,中氣十足地回答。
「三兒哥?」朱棣轉頭問道︰「他是你弟弟?」
「嗯。」田三兒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也許,壯壯是小芋的孩子,若是如此,他應該算是壯壯的叔叔吧……
他心頭一緊,難道小芋只是因為這樣而不見他嗎?那小芋也未免太小看他對她的心了吧。
他之所以將壯壯帶在身邊,一方面是真心疼他,想帶他增廣見聞,也趁空教他騎馬、射箭;另一方面就是想向壯壯探詢婆婆和小芋的事。
「喔!」朱棣扯出一個孩童不應有的詭奇笑容,恍然大悟道︰「對了,原來你就是田三兒他家那個娃娃兵,聽說你娘是個醜得不能再醜的醜婆婆,只好成天蒙著臉,不敢見人。」
「我娘不是醜婆婆,她是婆婆。」
「醜就醜了,還有什麼好辯的?」朱棣沒見過醜婆婆,也不知是怎樣的醜法,但他有機會壓倒小娃娃,說什麼也要說個痛快,於是又劈哩啪啦說道︰「?娘也不知道做了什麼壞事,長得那麼醜,醜到你爹嚇得逃出門去,不要你娘,也不要你了。」
「你胡說!」壯壯握緊小拳頭,稚嫩的嗓音大叫道︰「我爹沒有不要我,他出門還沒回家!」
「四弟,你別欺負壯壯了。」溫文的朱標趕忙勸道。
「我哪欺負他了?我只是實話實說,大醜八怪生小醜八怪,又醜又怪,會射箭有什麼用?還不是沒爹要的孤兒!醜娘兒,沒心肝,壞肚腸……」
「不準說我娘壞話!」壯壯大叫一聲,撲了過去。
「你敢打我?!」
兩個小孩頓時扭打起來,朱棣足足大壯壯三歲,在力氣和身形都佔了優勢的情況下,立刻將壯壯壓在地上,高高掄起拳頭準備揍下去。
咦,手怎麼動不了了?他扭了扭,氣惱地回頭一瞧--
田三兒寒著臉,緊緊抓住他的右手腕,不讓他打。
朱棣吃驚地瞪住田三兒,但他仗著皇子的身分,倒也不怕,又嚷道︰「難道不是嗎?他爹不要醜老婆、不要醜小孩,活該他娘醜,只適合撿破爛、吃剩飯、睡人家屋簷下……啊!」他右臂倏地吃疼,原來是被田三兒用力扳住,他不禁痛得掉出一顆淚珠,哇哇叫道︰「你大人怎麼可以欺負小孩啊?」
「現在你又是小孩了?小孩會說這麼惡毒的話嗎?皇上要你念書你都念到爪哇國去了?」
「嗚嗚,好痛,放手啦!」
「師父,四弟他只是一時嘴快罷了。」朱標為弟弟求情。
「請太子殿下好好管教弟弟。」田三兒松了手,不再看朱棣。
他不會去打一個不受教的小孩,不是因為他是皇子,而是再打也是一顆頑石,徒然痛了他的手。但令他感到莫名氣憤的是,難道沒爹的孩子就是羞恥?就得任人欺負嗎?
「三兒哥……」壯壯撿起放在地上的大弓,仍像一個忠心耿耿的小侍衛握牢著,可小手卻是微微顫抖,小嘴也扁扁的,帶著哭音問道︰「什麼是醜?娘是跟你們長得不一樣,可爹沒有不要他,也沒有不要壯壯啊!」
田三兒蹲下來,直視那兩顆含著水光的大黑眼,沉聲道︰「別哭,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既然你知道你娘不醜,你爹也沒有不要你們,有什麼好哭的?以後有人欺負你,你一樣可以大聲說--壯壯是有爹的孩子。」
「好!」壯壯努力地眨眨睫毛,勇敢地吞下眼淚。
「收拾一下你的弓箭,我們回家了。」
這邊朱棣苦著臉,猛揉他的臂膀,瞧田三兒護著壯壯的模樣,心中更是火冒三丈。
只是鄉下醜婆婆生的沒爹的小鬼,憑什麼身分跑來皇宮射箭啊?還害他被田三兒扭痛了手臂,是誰以為仗了戰功,就能大剌剌地欺負皇子?
可惡!好可惡!除了父皇,就算太子大哥也管不著他,如今竟然讓田三兒折了他的手臂,嗚,會不會這麼一折,就害得他以後長不大了?
他愈想愈氣,顧不得手痛,就從隨行侍衛手中搶過弓箭,快速搭箭瞄準,打算給那個大眼楮的小醜八怪一個警告。
啪!箭頭劃破空氣,發出嗤嗤的尖銳聲響,正在跟朱標交待練習臂力功課的田三兒立刻警覺地轉頭查看。
來不及了!他心頭大駭,只見那箭頭閃著森白的光芒,直直往蹲在地上收箭的壯壯飛去。
他沒有多想,立即飛身撲上壯壯,擋住那支淩厲不長眼的箭。
噗!這正是命中獵物的結實聲音,但射中的卻是田三兒的左肩頭。
「啊!」射箭場驚叫聲四起,亂成一團。
「射……射……射歪了……」朱棣氣焰頓消,嚇得丟下弓,臉色發白地退了好幾步,「我……我只是要射他的腳邊,嚇嚇嚇嚇……嚇他……」
田三兒右手抱著壯壯,左手撐著地面想要爬起來,也許正好牽動傷口痛處,他跌晃了一下,臉色不比朱棣更白。
「壯壯,沒事吧?」他強露出笑容。
「三兒哥!」壯壯一見到那支插進他左肩的箭頭,哪還管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豆大的淚珠馬上迸了出來,「嗚,你一定好痛,你不要死啊!」
「死不了的。」沒見到小芋,他絕不會死的!
他讓壯壯自己站穩後,這才彎過右手,用力一拉,拔出了箭頭,傷口頓時血流如注,紅稠稠的煞是嚇人。
「誰……幫我包紮一下……」話未說完,身邊已經跑來好幾個侍衛,手忙腳亂地撕衣服裹傷口。
「朱棣,你回去練箭靶,下回……」忙亂中,田三兒直視肇事者,一雙眼眸也依然精銳有光。「下回射不中紅心,我還要罰你!」
那雄壯威武的氣勢嚇得朱棣魂不附體,怎麼有人都快死了,說話還這麼大聲、眼神還這麼淩厲啊!嚇他是小孩嗎?嗚!
他連最簡單的「是」也答不出來,只能咚地一聲,跌坐在地。
*********
又是一個令人擔心的夜晚,小芋揪著心肝,等在三兒的房門外。
她的淚水早已流了又幹、幹了又流,她日也求、夜也求,只求老天爺讓三兒平安無事,再也無災無難。
「丁爺,大爺他……」一見丁初一出了門,她趕緊問道。
「婆婆,?放心,三兒哥已經睡了。」
「可怎麼第三天才發燒?傷口不是收了嗎?你今天晚上不用看著他嗎?還是叫誰過來照顧他?」她著急地問個不停。
咦,婆婆真的很擔心三兒哥喔!丁初一很難想像她竟會騙人。
「趙大哥說發燒是正常的,他已經下了藥,只要三兒哥晚上出汗,趕明兒就好了。三兒哥也不要我陪他,他說我會打鼾,吵得他睡不著,反正他只是身上有個傷口,又不是不能爬起來喝水、上茅坑。」
「可是……」
「唉,為了小芋姐姐的事,三兒哥這些日子耗損了不少體力。」丁初一偷偷瞧了婆婆那低垂輕顫的覆面巾子,還是什麼都看不到。「本來這點小傷很快就可以調理好的,但三兒哥身體太虛,可能要休養一些日子了。」
小芋聽了,心又是揪痛不已,除了自責,還是自責。
一切的一切,都怪她,若她不要騙三兒,也不會讓他癡癡迷迷地傷心了好一陣子,如今意外受傷,無疑更是雪上加霜啊!
「唉!」丁初一嘆得更大聲了,「三兒哥身體這樣,也只能將小芋姐姐草草葬了,就怕三兒哥傷心又傷身,這下子……唉!」
連續幾聲嘆息,嘆得小芋心驚肉跳,更是不知所措地捏著手指。
「啊,好晚了,我看三兒哥看了三夜,累死人了!婆婆,?好像這三天來也都沒睡,我半夜起來跑茅房都會看到?。」
「我……我只是晚睡早起……」
她哪睡得著!可又不敢太過頻繁地進去看三兒,只好在房外枯坐或徘徊,一旦房裏有一點咳嗽或翻身聲,她的心就提了起來。
三兒的氣色實在不好啊,可偏又吃不了太多東西,唉,她愈想心俞急,不禁又望向虛掩的窗戶。
丁初一察言觀色,打了個哈欠,「婆婆,我去睡了,?也早點睡,明兒還得幫三兒哥熬藥、煮早粥呢。」
「喔。」她緩緩移動腳步。
時間到了,她自然會去忙,可現在她就是想陪著三兒。
說也奇怪,最該陪三兒的郡主是會來看他,卻因為三兒大多時間都在睡覺,郡主覺得無聊,反而跑去跟壯壯說話、練武。
換作是她的話,她一定會時時刻刻守在三兒身邊,讓三兒醒來就能見到她……可是這個「她」,應該是小芋,而不是婆婆。
她緊抿唇瓣,回頭已經不見丁初一了,她又轉身回到三兒的房門外。
還是進去瞧瞧吧,瞧一下就好,看到他好生睡著,她才能放下心。
悄悄地進了門,再悄悄地掩起門,盡量放輕、放慢她顛跛的腳步,連呼吸也幾乎快停止了……
屋內並不安靜,床上的田三兒傳來濁重的呼吸聲。
三兒在發汗啊!她顧不得躡手躡腳,急急拿了搭在床邊的巾子為他拭去滿頭汗水,涼巾子一下子就變得溫熱,她忙絞了水,繼續為他擦汗。
他睡得並不安穩,不但汗珠一顆顆冒了出來,合起的眼皮也好像在作夢似地動個不停,這樣子的病人,初一怎敢放心讓他獨睡啊?
「大爺,大爺,你覺得怎樣?」她輕聲而著急地問道。
病人依然雙眼緊閉,呼吸聲也依然沉重,一臉一身都是汗。
望著病榻上沉睡的三兒,小芋只能忍著心疼,含淚為他拭汗。
好久、好久沒這麼近距離瞧他了,他的眉,還是那麼黑;蓋下的睫毛,也是那麼濃密;還有那粗線條的俊臉,永遠是那麼好看……
「小芋……」沙啞喊聲由兩片唇瓣中逸出。
她嚇了一跳,立刻縮回手,心驚地望著似醒未醒的三兒。
「小芋,我好想?……」一串淚水由他緊閉的眼角流下。
「三……」她心髒緊絞,淚水奪眶而出,忘情地想喊出他的名字,卻只能以手掌緊緊按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真情流露。
是三兒說夢話了吧?但是,他的淚水不是夢,是燙的、是濕的,她顫抖地想去觸摸那晶瑩的淚痕,可一見到自己滿是傷疤的指頭,又立刻縮了回去,全部藏到袖子裏。
「小芋,?怎麼就走了?小芋……?在哪里……」
淚水不斷由他眼眶淌出,那已不是一串淚,而是浩瀚的淚海啊!
不忍啊,早在他為她守靈的那幾天,見他只是整夜呆楞楞地掉淚時,她已是千千萬萬個不忍了,不忍如此爽朗的好男兒為她悲泣啊!
「大爺,她不在了……」她哽咽地道。
「小芋在的……」他夢囈似地搖頭,濕透的頭發散亂在枕上,猛然拿左手打上胸膛,砰地一聲,「她在這裏!」
「哎呀……」她驚叫一聲,差點以為他要敲死自己了。
還好,她舒了一口氣,他的胸膛還是規律地起伏著,只是那只握拳的左手仍壓在心口上面。
她在他的心裏嗎?
她輕咬唇瓣,轉身將淚濕的蒙面巾子整理一下,再絞了手巾。
「大爺,睡了。」她坐在床沿,輕輕柔柔地為他拭汗。
一擦再擦,仔細地、溫柔地,從他的額、他的眼、他的鼻、他的臉、他的脖子,一再地為他拭去淚水和汗水。
在她柔和的動作裏,他的呼吸聲也漸漸平緩下來了。
她又輕輕地拿起他的左手,幫他擦手臂。
他的拳頭松開,落下一塊閃著光芒的鐵片。
她震愕地望著那塊田字鐵片,這條項鏈竟然沒有跟「小芋」一起下葬,三兒又將它拿回來了?!
她不舍地拿了起來,撫了又撫,又拿到臉邊偎了又偎,瞧了又瞧。
唉,三兒將鐵片捏久了,上頭都是指印,汗水又弄糊了光亮的鐵片,很快就會生銹的。
她轉過身,抓起裙,很努力地擦起鐵片來。
自始至終,她的心都放在這塊鐵片上了,渾然不知床上有一雙明亮如星的大眼,正深深地凝視著她,好深,好深,深得不見底了……
*********
夏日綠樹青青,陽光灑進充滿藥味的房間裏。
田三兒穿起衣裳,掩起了掛在脖子上的紅棉繩田字鐵片項鏈,神色愉悅地笑道︰「趙磊,我這下子好了吧?」
「三兒,你好體力,恢復得也快,但這幾天傷口還是別踫水,免得又發炎發燒。」趙磊還是要抱怨一下,本來兩天可以好的傷,硬是拖了七天。「你家初一也忒粗心,又不是沒打仗受過傷,怎麼不知道這麼大的傷口不能泡水呢?」哼,聽說病人還泡澡泡了半個時辰呢!
「我熱,就喊他們準備澡盆了。」
「田三兒田大將軍,請你要聽大夫的話啊!」
田三兒微微點頭,笑而不答,因為他是故意生這場病的。
箭傷不算什麼,皮肉之痛罷了,他是將計就計,想利用受傷的身體,藉此生一場病,最好是病得快死的模樣,好讓婆婆著急,再趁機引出小芋過來見他「最後一面」。
然而,在第一晚試探婆婆之後,他就決定不再「生病」了。
原先,他只是想讓婆婆知道他非常思念小芋,卻沒想到,在極為靠近他的婆婆身上,他聞到了小芋的香氣,淡淡的、清甜的、幽靜的、幾不可辨的,一如往昔,像一縷清風吹進了他的心田裏。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是小芋來了,激動得就要睜眼,卻又被婆婆那磨刀子準備宰羊的沙嘎聲音給逼得躺了回去。
就在他告訴自己一切都是錯覺時,他不可思議地看見婆婆寶貝鐵片像什麼似的,對了,就像疼愛壯壯的神情--他是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可以由她那溫柔細膩的動作看出她對這塊鐵片的重視。
?x那間,他好像看到小芋站在樹下,歡喜又嬌羞地瞧著鐵片。
一樣的香氣、一樣的神情、一樣的哎呀叫聲、一樣的關心他。
婆婆為小芋隱瞞了很多事、婆婆可能知道小芋的下落、婆婆帶著長得很像小芋的壯壯、婆婆會做花家的醃菜、婆婆住在田家陪伴娘……
有沒有可能,婆婆其實就是……
不可能!絕無可能!他怎會認不出小芋?太荒唐了!
砰!好大一個聲響,震得窗格子喀喀搖動。
「皇四子的氣焰可比太子高……」正在滔滔不絕發表意見的趙磊嚇了一跳,還以為他說錯話了。
田三兒看到自己那只捶進牆壁裏的拳頭,呆了一呆,這才拔了出來,拍拍指節上的灰泥。
「三兒,你都被蠻橫的皇四子射傷了,還不贊同我的話?」
「你說啥?」
「嗚?」他剛才是在跟螞蟻說話嗎?
「趙磊,我想知道我家婆婆腳的復原狀況。」
「你不是早知道了嗎?她只肯貼藥布、喝風濕藥湯,就是不肯讓我為她做治療。你知道的,她的斷骨長歪了,我必須打斷她的骨頭重新再接合,可她說她的老骨頭再也受不起這樣的折磨了。」
「她真的是老骨頭嗎?」田三兒的黑眸帶著濃濃的疑問。
「我只第一回診治時摸過她的腳,嗯,我只能說,那不像老骨頭。」
「我再問你,五十五歲的老婆婆還能生下小孩嗎?」
「嘿!」趙磊發現這粗漢子好像開竅了,「四十出頭生孩子的,我見過;五十歲懷孕的,是送子娘娘的莫大恩賜,千百年來只有一兩椿;至於五十五歲的阿婆嘛,不如去抱人家的比較快。」
「三兒哥!」門口跑進一個小人兒。
「哎唷,阿婆的孩子來了。」趙磊笑著張手迎接壯壯。
「趙大夫好!」壯壯睜著閃亮的大眼楮,娘說這是三兒哥的「救命恩人」,他一定要尊敬人家。「娘叫我來問,趙大夫在不在這兒吃飯。」
「當然吃了!我跟你三兒哥、初一哥一起打天下,各地口味也吃了不少,就是你們家鄉的口味好吃,瞧我還坐在這兒和你的三兒哥聊天,就為了等吃婆婆燒的午飯呢。」
「好,我跟娘說去。」壯壯笑咧了嘴。
「等一下,壯壯,過來。」田三兒伸手招他。
「三兒哥,娘說你的手不能亂動,拉到傷口會痛的。」
「都好了。」田三兒輕撫了一下傷處,他並不在意朱棣送給他的這點小傷,他在意的是……他微笑揉了揉壯壯的頭發,「只要禦醫大人說行,過兩天我就可以教你拉弓、騎馬了。」
「別喊我禦醫了,我這個禦醫跟你的將軍一樣,都是糊裏糊塗給冠上去的。」趙磊一臉苦惱,老朱得天下當皇帝,他竟也當上禦醫了。
「三兒哥,我們不要再進去皇宮了,那裏的人不好。」
「我不會再帶你進去,你叫婆婆放心。」田三兒蹲了下來,望著跟他一樣有一對濃眉大眼的壯壯,屏氣凝神地問道︰「壯壯,三兒哥問你,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癸卯年六月二十。」
「癸卯?是至正二十三年!」田三兒心頭一跳,緊張地道︰「趙磊,你算一下,十月懷胎……」
「約莫是至正二十二年的秋天受孕。」趙磊扳著指頭數算,很感興趣地望著田三兒,「咦,有人在那個時候做壞事嗎?你不如給我一個日期,讓我來推算產期合不合。」
「就是那年秋天啊!」他讓小芋成了他的妻子,也離開了小芋。
田三兒按住壯壯的小肩頭,不覺間加重了力氣,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已經不只翠環說他和壯壯長得像,每個見了他們的人,都說他們是一對兄弟,而相差二十一歲的「兄弟」,有沒有可能是父子?
像他,也像小芋,那麼壯壯……
「三兒哥,我生辰快到了耶!」壯壯興奮地報告。
「滿六歲了吧?」田三兒哽咽了。
「是啊,娘說要再給我縫一件新衣,袖子緊些、褲腳窄些,是可以跟三兒哥練武的功夫裝喔!」
「好,很好……」
田三兒心情激蕩,大手一張,便將壯壯緊緊抱在懷裏。
「三兒哥?」壯壯覺得好奇怪,怎麼三兒哥也學娘一樣抱他了?
不過他很習慣讓娘抱了,偶爾換三兒哥抱抱也行,但他最想要的是讓郡主大姐姐抱著一起騎馬。
趙磊心情愉快地呷杯涼茶,呵呵,滴血認親這步驟就省了。
但他實在不明白,這些人的眼楮是被糊住了嗎?為什麼住在一起大半年了,竟然還看不出壯壯根本就是一隻如假包換的小三兒呀?
第八章
誰掛了這個秋千在這兒?
院子裏的大樹粗壯高聳,兩條混著彩線的粗繩捆繞在橫生的枝幹上,垂下來紮住一塊厚木板,在夏日的微風裏輕輕晃蕩著。
小芋走了過去,搖了搖粗繩兩下,縮回手,又東張西望了片刻。
午後大家都去休息了,壯壯也跑去三兒房裏玩,她老叫他別去打擾三兒,他就是不聽,還說他只是去那兒爬梁木、玩大弓。
唉,這就是兒子親近爹爹的天性嗎?
她恍惚地坐到秋千上,自然而然握住兩邊粗繩,讓自己晃呀晃的。
「小芋」葬了,三兒的傷也好了,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過去了。現在三兒會笑、會說話,還常常和初一、趙大夫飲酒聊天,完完全全變回了山裏村時爽朗三兒。
三兒不再想「小芋」了嗎?他甚至不上墳看「她」!唉,明明是她要他忘了她,可如今他真忘了她,她反而覺得好落寞……
「哎呀!」
背後突然按來一雙手,輕輕將她往前推去。
蕩起來了!風在身旁流動,頭上的綠葉觸手可及,一向笨重難行的身子也輕盈得像只自在穿梭的小雀。
秋千蕩回去,那雙手又往她背部一推,將她推得更高。
「哎呀!」忍不住連叫了兩聲。
第一聲是突如其來嚇到的驚叫,第二聲驚叫是那竟然是三兒的手--那麼大、那麼溫熱--她不會認錯的。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總是喜歡躲在後面嚇她。可那麼多年過去了,她現在只是一個「年邁」的、不堪驚嚇的「老婆婆」啊!
「別……別推了,救命啊……」
「娘!」壯壯出現在眼前,一雙大眼笑嘻嘻的,突然縱身一跳,小手抓住秋千繩索,小人兒就飛了上來。
「壯壯?啊……」
那繩索被壯壯一扯,秋千歪了個邊,在半空中猛打轉,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唯一的念頭就是想放手去抱壯壯,免得摔壞了壯壯。
「婆婆,抓穩。」
後頭的沉穩聲音好似一道命令,讓她松開的拳頭又握了回去,然後一雙小手掌迭了過來。
「娘,別怕啦,壯壯帶?一起蕩秋千。」
「咦?」
壯壯面對她,穩穩地站在秋千上,兩只小胖腿撐在她身側箍住她,讓她不至於掉下去,而那溫熱的小手掌竟也能包覆住她的手背。
這在在的一切都給了她最安心的感覺。
她抬起頭,望著眼前的可愛笑臉,不由得心熱,眼也熱了。
這孩子啊,他已經長大到可以保護娘親了,她好欣慰。
她低下了頭,將臉偎在壯壯的小肚子上,風在耳邊呼呼吹動,但她不再害怕,彷佛蕩得愈高,她那塵封已久的心也就飛得愈高,一旦見到了上面的陽光,她又可以恢復年輕姑娘的嬌俏活潑和……美麗……
「嘿咻!」壯壯雙腿使力,喊了一聲。
同時後面又推來一雙大掌,再將他們母子倆送去遨遊藍天白雲。
她不再吃驚了,而是沉浸在這不敢恣意大笑的喜悅裏,前面是壯壯、後面是三兒,她心底奢望的,不就是一家三口快快樂樂地在一起嗎?
午後日頭刺眼奪目,她期待著秋千飛上樹梢,讓刻意禁錮的自己飛出那道看不見的圍牆;也期待著秋千緩下速度,那麼三兒的大掌又會往她背部推去,他的手印就會烙在她身上,她一定捨不得洗這件衣服的……
樹影下,涼風中,紮了彩繩的秋千像是年輕姑娘的幻夢,她偷偷將淚水擦在壯壯的衣服上,又仰起臉讓風吹幹濕潤的眼角。
不知玩了多久,壯壯又笑又叫、喊娘喊三兒哥的,兩個大人卻像啞巴似地,一個蕩、一個推,默默地玩著無聲的遊戲。
田三兒全心全意注目前面黑色的背影,在她蕩到他面前時,他又將她推了出去。
他是否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推了出去?也是否太過粗心、太過想念小芋,反而忽略了這個神秘難解的婆婆?一按住她的背部,瞬間的熟悉感立刻由指頭傳到心坎深處,他抱了小芋十六年,那柔軟的身軀早不知在夢中擁抱過幾百回,他太清楚觸摸她身體的感覺了。
他手掌貼在她的背部,跟著往前跑了兩步,硬是忍住滿腔的難舍和激動,這才推她出去。
秋千蕩呀、飛呀,由高而低、由快變緩,壯壯也使力累了,直接坐到娘親的大腿上,讓秋千自個兒搖呀搖,慢慢地停了下來。
涼爽的午後微風帶來淡淡的香氣,秋千回到了田三兒的面前。
「婆婆,好玩嗎?」
「喔……」
小芋不敢回頭,壯壯下了地後,她趕忙站起來,也許是離地久了些,她一向不穩的腳步又歪了一下。
「我扶?回去。」
「不……不!」小芋忙退後一步,低下了頭,不知所措地拉拉遮面巾子,忽然發現院子邊來了客人。
「啊?郡主來了。」她加快腳步,一跛一跛地跑開。「我去準備茶水、點心,大爺、郡主你們慢慢聊。」
「婆婆?不要忙呀!」朱瑤仙因為站得遠些,小跑過去道︰「怎麼我來了,?就要跑?我想跟?聊,才不跟那塊種不出稻子的田地聊呢!」
「你們……呃,你們要培……養感情……」
那粗嘎的聲音不只是鐵鏟炒石頭,而且還給老醋溶得支離破碎。
「郡主大姐姐!」壯壯扯著朱瑤仙的裙,一雙大眼閃閃發光。「娘說,郡主和三兒哥是一對,要多說話,早點成親。」
「是嗎?」出聲的是田三兒,他的目光凝在跑不快的婆婆背影上。
「我覺得不是耶!」壯壯仰起頭,左邊看看郡主大姐姐,右邊看看三兒哥,他們都在看娘……喔,他懂了!「壯壯好喜歡娘,每回見了娘,就跑上去抱抱娘,可你們都不抱抱。所以我知道,三兒哥不喜歡郡主大姐姐,不喜歡,又怎能像壯壯跟娘一起睡覺呢?」
「壯壯真是旁觀者清呀。」朱瑤仙望向田三兒,難得出現了嗔怨的表情,「唉!早知道你不喜歡我了。」
「郡主大姐姐,我喜歡?!」裙又被扯了扯。
「壯壯,你最好了,大姐姐有空再帶你練劍喔!」朱瑤仙樂得大笑,蹲下身抱抱壯壯的小身子,這小子比田三兒有趣太多了。
「壯壯,別讓娘忙,你去幫大姐姐拿壺茶吧。」田三兒出聲道。
「是!」娃娃兵得令,飛也似地跑走了。
朱瑤仙走到秋千旁,低垂眼眸,撫摸那摻著各色彩繩的秋千繩索。
「這是你紮的?」
「是。」
「為了婆婆?」
「嗯。」
「有故事的?」
「以前,我老爬在樹上蕩,見小芋一個人在地上挺孤單的,就說要幫她紮個秋千,讓我們兩個可以一起蕩。」
直到婆婆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很久了,田三兒這才轉回視線。
「你們有十六年的回憶,我是敗給你的小芋了。」
「錯,是二十三年。」
朱瑤仙放開秋千,神情倒是轉為明亮,笑靨也更加開朗了。
「我就是喜歡你癡情又頑固的直性子,不過,也只是喜歡你這種個性罷了。」
「?終於懂了。」田三兒笑道。
「懂了。」朱瑤仙眨了眨眼楮,亮麗的笑容有如夏日艷陽。「看到你為你的小芋痛哭,我才明白的。我反過來問自己,如果田三兒不在身邊,我會不會很想他,結果竟然是不會耶!不過,萬一你發生什麼事,像之前被阿棣射傷了,我還是會掉兩滴眼淚的。」
「謝謝郡主關心,?送來的人參我吃不完。」
「吃不完就留著吧。哎!就算我真的喜歡你,好想嫁給你,可我才不想拿叔叔的聖旨壓你,你心不甘情不願的,我以後也不會幸福。」
田三兒微微抬眉,灼亮的大眼望著她,臉上有了釋懷的笑意。
「唉!」朱瑤仙還是要嘆一口氣,「聽到我不嫁你,你竟然那麼高興?」
「不是的,我高興的是?長大了。」
「你就一直當我是妹妹?」
「是的,也許我該幫?留意婚事了。」
「謝謝!」朱瑤仙敬謝不敏,趕忙搖手道︰「你認識的還不是朝中那些人,年輕的,沒你好看又癡情;年紀稍大的,一個個只管飛黃騰達,學著當奴才,當年的英雄豪傑都不見了,我還不如自個兒去外面找吧。」
「趙磊?」
「我走了。」朱瑤仙好像沒聽到田三兒說的人名,拔腿就走。「我去屋子等壯壯……對了。」她又轉過身,笑意盎然地道︰「田三兒,我認識你四年了,很少看到你笑,可剛剛見你和婆婆打秋千,笑得很開心呢!」
田三兒望向空蕩蕩的秋千,臉上又浮起了一抹溫柔的笑容。
「我笑了?」
「現在又笑了呀!」朱瑤仙晃晃腦袋,真是的,才說要放棄他,他又笑得那麼好看給她看。嗚!
還有誰能讓他笑得如此俊朗好看呢?打從剛才她就猜到了。
「所以……田三兒,婆婆果然就是……」
「嗯。」
敗了,真是徹底大敗了,他的小芋那麼溫柔體貼、能幹細心,原來田三兒喜歡的小芋就是像婆婆那樣啊,這教她學上三百年也學不來呀!
可是,畫像中美麗嬌俏的小芋怎會變成了一個醜婆婆呢?
朱瑤仙不禁再度為婆婆難過,為什麼呢?
同樣的問題,也如漩渦般地在田三兒心底打轉,轉來轉去,卻是愈陷愈深,再也轉不出一個答案來。
*********
田三兒又笑不出來了。
「田將軍,聽說你在找失去連絡的家鄉親友,下官曾發動人馬四處探尋,唉,卻是聽說當年強盜殺人放火,倖存的村人寥寥可數啊!」
地方巡撫趁著轉調職務、上京述職之便,找上田三兒套交情。
「現在人找到了。」田三兒懶得搭理他,最重要的人已經找到,他心情正好,巡撫大人卻來重提傷心事。
「呵?那太好了,下官來之前還特地去了一趟山裏村,見到田將軍為冤死村人蓋祠立碑,知道田將軍如此重情重義,不由得好生感動。」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田將軍客氣了,你那碑文我仔細讀了,唉,果真是文詞感人、字字血淚、可歌可泣、驚天地、泣鬼神,叫蒼天也為之動容啊!下官萬萬沒想到,田將軍一介武夫,文采竟是如此驚人呀!」
「那是我請朋友寫的。」
「呃……」巡撫還是扯著一張笑臉,雖說文官和武官向來不熟,可田三兒是徐達手下的重要副將,好歹攀上這一線關系,以後還是有幫助的。
「田將軍,下官在任內期間,正逢改朝換代之際,為了精確記載時代的變動,讓後世子孫知前朝之腐敗,進而知我天朝之聖明,下官特地吩咐底下各級衙門,務必要詳實搜集這幾年發生的大小事情,這一找,竟然找到了丟了好幾年的地方縣志。」
「喔?」田三兒心頭一凝,「裏頭寫了什麼?」
「真是淒慘啊!」巡撫咳聲嘆氣,一副吊喪的哀戚面容,再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紙,打開道︰「下官抄下來了,這就念給田將軍聽。元至正二十三年秋,賊至山裏村,掠奪財貨,劫糧放火,若有不從,動輒殺戳……」
「等等,你能不能說白一點?」
「好的好的。」原來是一個不識文書的上將軍,但開國功臣最大,巡撫不敢輕視,依然悲壯萬分地說出縣志裏的記述。
「大概是二十幾個強盜來了,亂搶一通,誰敢不聽話就殺了誰,殺了還不夠,又放火燒人家的房子,見到年輕姑娘更不放過……」
「什麼?」田三兒震驚不已,一躍而起。
「嚇!」巡撫被他突然拔高的身形嚇了一大跳,趕緊將身子緊貼椅背,還以為大將軍要來打人了。
「你說,那些強盜做了什麼事?」田三兒焦急地問道。
「就是……就是那個……」巡撫趕緊瞧了一眼抄錄的縣志,直接念道︰「見女美色,群而……田將軍,嗚,這麼慘的事,我念不出來啊!」
這次他聽懂了!
他震駭地立定原地,拳頭握緊,再握緊,已經無可再握,手背青筋爆突,指節也喀喀作響,他還是繼續往掌心裏攬緊,只想將滿腔憤慨發泄出來,更想將那群強盜抓來射出幾萬個窟窿,再將他們捏個粉碎丟下十八層地獄,教這些惡人一個個不得好死!
原來,山裏村的慘事遠非他所能想像,那些該死的強盜對小芋做了什麼事?他想像得到,卻又完全不敢去想!
天!他渾身發冷,心如刀割,甚至比見到小芋的「屍體」更令他痛心,也終於明白小芋不肯認他的原因了。
不只是那張燒毀的容顏,還有……
在那個動亂的夜晚裏,小芋遭遇了怎樣恐怖的魔爪?這些年來,她的身心又承受了多少痛苦?在她最絕望無助的時候,她是否一遍又一遍地哭喊著要他去救她,以至於喊到沙啞失聲?
老天!一想到此,他就心痛如絞,想要大聲號哭,更想狂叫詛天咒地,但卻是一點聲音也喊不出來。
就像小芋,任她怎麼喊叫也沒用,只能承受命運無情的摧殘……
小芋啊!他紅了眼眶,用力將雙拳捶向桌面,登時喀啦一聲,木桌應聲破裂。
巡撫見田將軍好像出了神,又好像發了瘋,他想了一下,都怪自己讓田將軍心情不好,於是他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免得那雙大拳頭不小心落到他鼻子上,那就糟了。「呃,田將軍,下官走了,拜帖留在桌上,上頭有我的名字喔。」
田三兒沒留意客人的離去,只是握緊了拳頭,痛心的男兒淚再也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
*********
小芋很不自在地站在灶邊,雙手不知往該哪里擺。
今兒廚房裏多了一個人,雖然他不擋路、也不妨礙她燒菜,但他人那麼高大,好像是一團忘了下鍋的大面疙瘩,擱著礙眼。
「婆婆,?今天燒的酸菜豬肚湯很香呢!」
「快好了。」嗚,她低頭低得好累,豬肚還是他幫她洗的,怎麼他今天就這麼閑?「請大爺到廳裏去,待會兒我再為你端去。」
「這湯還要燜個半刻鐘吧?我就在這兒等,然後再幫婆婆上菜。」田三兒笑意盎然,敲敲擠在他身邊的小人兒,「壯壯,碗筷讓你拿,不會摔破吧?」
「不會!」壯壯聲音宏亮地道。
「婆婆,以後?就和壯壯一起過來吃飯,還有初一和翠環,人多比較熱鬧。」
「不、不!」小芋驚慌地搖頭,「不成的,我只是個鄉下老太婆……」
「婆婆,壯壯就好像是我的弟弟,?也好比是我的娘,哪有讓自己的娘親躲在廚房吃飯的道理,這怎樣也說不過去啊!」
「我……我自個兒盛了飯,到房裏吃就行了。」
「娘!」壯壯扯扯她的裙,仰起小胖臉,眨眨星亮的大眼,「一起坐大桌子嘛,一個人吃飯挺悶的。」
「可是……」小芋不自覺地摸上蒙臉的巾子。
她通常是四下無人時,這才向著角落拿下巾子,一邊提心吊膽地捏住巾子,一邊火速地吃飯、喝水;不然就躲進房間,上了鎖、關了窗,這才能痛快自在地吃上一頓飯。
她是可以自吃自的,但總不能讓壯壯陪老娘躲一輩子吧?
「這樣吧,壯壯,你去跟大爺他們吃飯……」
「哇,終於趕回來吃飯了!」丁初一抱著好幾匹布踏了進來。
為什麼大家總愛把廚房當作是大廳呢?小芋想當作一切都不幹她的事,但隨後進來的翠環已經來到她身邊,開心地扯著她的袖子。
「婆婆,今天我和初一去逛布莊,幫?買了好多匹布呢!」
「幫我?」
「初一也有買我的啦。」翠環微紅了臉,又使個眼色要丁初一過來。「瞧!這花色多好看呀,這絳紫的可以做裙子,水紅的當上衣,婆婆,?一定要教我裁衣裳喔!」
「好,我會教?的。」摸上了那光滑細致的布面,小芋也不禁愛不釋手,摸著摸著,突然發現自己不再細致光滑的手掌放在布料上,她立即縮了回去,但仍由衷地道︰「翠環,這塊布水嫩嫩的、淡淡的紅,好像水裏的荷花,做成衣裳讓?穿上,一定襯得?的臉蛋更好看了。」
「婆婆怎麼來笑話我了?這布料是給?的。」
「我?!」打破砂鍋的碎裂聲音也不過如此吧。
「大哥說婆婆老穿黑衣裳,夏天瞧著熱,要我幫?挑幾塊輕軟透氣的布料,讓婆婆換新裝呢。」翠環和初一熟了,也喊田三兒一聲大哥。
丁初一趕忙展示其他布料,笑逐顏開地道︰「婆婆,我說翠環挑的顏色太艷了,她就不信,我專為?挑這天藍的、粉綠的、月白的、鵝黃的,?瞧,是不是既涼快又能顯出?老人家的莊重?」
小芋差點沒暈倒,這也是鮮艷到讓她抬不起頭來的顏色呀!
「婆婆。」田三兒走過來,翻看一下布匹,露出滿意的笑容。「我想『年輕人』眼光好,就請他們幫?挑幾匹布,?還喜歡嗎?」
「這顏色……」她是喜歡呀,可是……
「老婆婆一定要穿黑的、灰的嗎?」田三兒注視著那低垂的黑巾子,企圖找到那對總是不願意抬起來的雙眸。「我記得我娘以前有一件紅襖子,還有兩三件湖綠的、淺青的,?怎麼都不穿?」
「真的不適合,我……我……我年紀真的很大了……」
「婆婆年紀是很大了。」田三兒話家常似地,語氣沒有什麼高低起伏,「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婆婆年紀比我娘大,壯壯怎麼喊我娘一聲奶奶呢?應該是喊姑姑或姨姨就行了吧?」
「不行的!」
「婆婆好激動,為什麼不行呢?」
「那個……那個……」父子變兄弟已經會讓她天打雷劈了,再讓親奶奶變姑姑,那她不如直接拿菜刀劈死自己比較快。
「小孩子見到年紀大的婆婆,喊一聲奶奶也不奇怪。」翠環什麼也不知道,笑著摸摸壯壯的頭,無意間幫小芋解了圍。
「是的!是的!」小芋只能趕快點頭稱是。
「是這樣啊。」田三兒也恍然大悟地點頭,但馬上又歪了頭,好像又不明白了,繼續推敲道︰「那婆婆和我娘就像姊妹一樣,不對,我娘是壯壯的奶奶,婆婆卻是壯壯的娘,這麼一來,婆婆豈不是我娘的媳……」
「哇!這布上頭還有金魚耶!」粗嘎拔高又刻意顯得歡欣無比的聲音打斷了田三兒的話,然後一雙粗手趕忙戴上手套,亂七八糟地撥弄著丁初一抱著的一大捆布匹。
「是呀。」翠環開心地湊過去指指點點,「布莊說這是印染的,如果會剪裁的話,正好讓魚兒在裙子底下游水,走起路來晃呀晃,很好看的。」
「這可需要一點技巧了。翠環,明兒有空,我先幫?量身,再來想想該怎麼剪裁。」
「不行啦,婆婆,這是給?的布,初一買給我的是這兩匹。」
丁初一也幫腔道︰「婆婆,?可別枉費我們的一番苦心喔。」
他向田三兒擠擠眼,因為他已經猜到三兒哥正在收網,打算捕一條叫作小芋姐姐的大魚。
可上回受傷,故意生病,卻釣不到半條魚;難道現在又想賄賂婆婆釣出小芋姐姐嗎?
不管了,雖然不知道三兒哥在想什麼,但需要他幫忙的話,他可是二話不說,勇往直前的!
瞧婆婆在布匹上摸了摸,好似極為喜歡珍惜,卻又縮回了手。
「不行的,這布不適合我。」那雙手縮到了袖子裏。
「婆婆,這是我的孝心。」田三兒始終注視著她,抑下了將布匹塞到她懷裏的沖動,語氣溫和地道︰「?這黑衣裳容易吸熱,曬了日頭也悶,?成天在廚房為我忙著,我很歡喜,不忍?辛苦流汗,所以就請翠環去挑這幾匹夏布給?裁新衣。」
「可是……我又老又醜,還是穿這身衣服適合我。」
「誰說人老了、醜了,就得穿得黑烏烏的,把自己圈在黑暗裏?」
小芋心頭一震,三兒的話像他射出的箭,一矢命中標的。
她的生活有白天和黑夜,可是那顆叫小芋的心,卻是藏在黑暗裏,不敢見人,不願再回到世間;此刻活著的只是一個無名無姓的醜婆婆罷了。
是嗎?小芋真的願意一輩子圈在黑暗裏嗎?黑暗的日子並不好過,心底深處,難道她不想放出幽暗的囚籠,飛向高高的青天,放膽讓清風吹過臉蛋,然後再一次讓三兒喜歡、疼愛嗎?
她猛然搖頭,扯著粗嗓音,盡量若無其事地道︰「哎,你們也知道,我這臉不能見人的,醜人穿新衣,呵……哈,你們會笑我的……」
「誰會笑??」田三兒安靜地留意她的舉動,沉聲道︰「婆婆之所以會變成這樣,也不是?所願意的吧?」
小芋又震楞住了,她是不願意,可事情就是發生了……
田三兒目光炯炯,聲音宏亮而堅定,「既然老天無情,不長眼楮、不講道理,那婆婆又何必讓老天欺負到底?愈是要將?打進土裏,不讓?見到天日,?就偏偏不讓稱心如意!醜又怎樣?老又怎樣??照樣可以活得光明正大!」
頂著一張醜臉,光明正大去見三兒嗎?不,她做不到!
「再說,誰要敢笑?,我田三兒就先去宰了誰!」
這句話氣勢如虹,彷佛有著立下誓約的重要分量,她甚至不用抬頭,就知道他明亮的瞳眸向她直視而來,好像要將她的心給燒穿看透似。
怎麼回事?三兒今天竟然「教訓」起婆婆來了?
她好想哭,她只是不想穿花顏色的衣服而已,這樣也不行嗎?
「對!誰敢欺負娘,壯壯也去宰了誰!」
壯壯本來晾在一旁,實在對那幾匹布沒興趣,於是就自己搬了小板凳站上去,捧著心愛的大木碗,拿了筷子猛挾灶上煮好的肉片,吃得小嘴油膩膩的,但他耳朵可沒閑著,一聽到該他出面保護娘的時候,他也拿著筷子指天畫地,大聲地宣佈他的使命。
田三兒笑出一對深深的大酒窩,走過去掏了巾子抹抹那張小嘴巴。
「壯壯,大丈夫一諾千金!」他舉起右掌。
「生死無悔!」壯壯也擊出右掌,啪!迎向那只大掌。
「從現在開始,我們要一起保護你娘,一生一世,不違誓言。」
「遵命!」忠心的小侍衛笑呵呵的。
小芋心頭一熱,本來就蠢蠢欲動的淚水一下子沖上了眼眶。
壯壯跟著他爹學很多事情,如今已經是個懂事的小男人了,那交迭在一起的大小手掌,象徵著男人之間的承諾,發誓要一生一世保護她啊……
嗚,有沒有聽錯?一生一世保護她這個醜老太婆?
「太好了!」翠環握住婆婆的雙手,神情孺慕,含淚笑道︰「婆婆,翠環知道?心腸好,怕我們見了?的臉害怕,所以成日蒙著頭臉。可我們都像一家人了,天氣這麼熱,?就算拿下巾子,我也不怕的,是自己的娘,長什麼樣子也是自己的娘。壯壯,你說是吧?」
「是!」壯壯用力點頭,大眼楮裏還是有一點疑惑,「壯壯的娘就是這張臉,為什麼有人會怕呢?」
小芋急道︰「壯壯,娘醜啊,會嚇到人的!」
「三兒哥說,娘不醜,娘是不小心被燒壞了。」
丁初一也插嘴道︰「就是呀,婆婆又不是妖怪會吃人……」
「哼--」田三兒瞪了丁初一一眼。
壯壯的小臉神采飛揚,稚氣的嗓音繼續說道︰「三兒哥又說,醜,就是心眼兒壞,看到的東西就不好看了,對了,就像皇宮的壞小哥哥一樣。所以三兒哥告訴壯壯,有人麻子臉、有人鬥雞眼,可只要不做壞事,就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臉蛋長啥樣子,管他的呢!」
「哇,壯壯好會說話!」翠環開心地拍拍手,又轉頭看著婆婆,「婆婆,壯壯長大了。」
「嗯。」小芋心中百般欣慰,可今天大家一直繞著她說話,她已經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藏起來,實在不能再談下去了。
「壯壯,你快下來,大家都餓了吧,該開飯了。」
「嘿咻!」壯壯跳下小板凳,蹬蹬地跑到娘親面前,扯扯她的裙子,仰起亮晶晶的大眼,「娘,?拿下巾子,一起去前面吃飯嘛。」
「呃,不成的……」
「壯壯,不急。」田三兒跟壯壯說話,看的卻是婆婆。「等你娘哪天想拿下來,自然就會拿下來,我們也可以一起吃飯了。」
會有那一天嗎?小芋黯然垂首,掀開燜得爛熟的豬肚湯瞧著。
「三兒哥是愈來愈有學問了。」丁初一搔搔腦袋,困惑地道︰「他講的話我都聽不懂。」
翠環笑著推推他,「是你沒學問。去!把這幾匹布放好,我來幫婆婆上菜。」
「我擺碗筷。」壯壯十分勤快,又搬了小板凳站上櫥櫃邊,將裏頭的幹淨碗筷一一拿出來。
「壯壯,別忘了你的碗。」田三兒拿來大木碗和木匙,握住了木匙,輕輕撫摸匙柄,「你知道嗎?這是我爹親手做的。」
「真的呀?」壯壯小嘴張得大大的,因為三兒哥那麼厲害,三兒哥的爹一定更厲害了。
「這張板凳也是,想不到已經傳了三代了。」
「三代?」壯壯聽不懂,但他很著急,「三兒哥的爹在哪里?」
「我爹跟我娘一樣,都到天上去當大神仙了。」田三兒疼寵地揉揉壯壯的頭發,微笑道︰「三兒哥再教你,我的爹,你該叫爺爺。」
「爺爺?」壯壯雙眼發亮,興奮地道︰「壯壯也有一個爺爺……」
「哎呀,好燙!」那邊傳來油炸鍋巴也似的粗嘎叫聲。
「娘!」壯壯立刻跳下板凳,跑了過去。
「婆婆,哪邊燙手了?讓我瞧瞧!」翠環也急忙問道。
田三兒站立不動,只是屏氣凝神瞧著那粒大黑粽子。
大黑粽子裏,重重裹住一顆受傷而畏怯的心,就算伸手猛揪,她也不會立刻出來。
他不急,甚至心情更平靜了,因為只要這只粽子還在他身邊,總有一天,他一定會掀開那一層又一層刻意掩蓋的黑巾子,讓他的小芋重新回到他身邊來!
第九章
火紅的夕陽,燃燒著火紅的烈焰,燒灼得她全身好痛好痛!
臉上、手上的白皙肌膚著了火,變成紅色的血水,再乾枯成焦黑的硬皮,青春嬌顏,轉眼變成醜陋的老妖怪。
她嚇得拔腿就跑,後面卻追來一群更恐怖的惡鬼,三兩下就抓住她的手腳,將她按到地上,伸出長長的爪子,撕裂她的衣服……
「啊……」
小芋猛然驚醒坐起,慌張地捏緊被子掩住身體,驚恐地四處張望。
夜深人靜,房間一片漆黑,淡淡的月光從窗紙透映到床邊,照出壯壯一張酣睡的小臉蛋。
又作噩夢了!
她喘了一口氣,抹去額頭汗水,再俯身幫壯壯理好被子。
好熱!每回作噩夢就會發汗,尤其在這個夏日夜晚,即使從窗縫吹進涼風,她還是汗如雨下,很快就濕黏了衣服。
她按住狂跳的心髒,想讓自己心靜自然涼,但全身黏答答地十分不舒服,當下她只想找一桶水淋下,洗個痛快。
自從來到應天府後,她不像待在無人的山裏村,可以盡興地帶壯壯到溪邊玩水洗澡;再加上成天蒙巾子、穿黑衣,簡直像是在炎夏裏裹上一床棉被,就算不被蒸熟,也快要熱昏頭了。
望向放在櫃子上的幾匹新布,翠環貼心地先為她剪了幾塊遮臉的巾子,雖然那料子輕軟又透氣,但她還是不敢用上這麼明亮的顏色。
她低下頭,下床穿鞋,披上了外衣,也不蒙頭、蒙臉,就推開房門,跛著腳步,悄悄地來到院子井邊。
半個月亮掛在夜空中央,四下無人,秋千隨風輕輕晃蕩,應該是很晚了,她就趕緊趁空沖個涼快吧。
打起了一桶水,她正要脫下外衣,忽然心念一動,就蹲了下來,抱住水桶邊框,往裏頭瞧去。
月光不甚明亮,打起的水也依然餘波蕩漾,但隨著月光拉長了秋千的影子,水面也平靜了下來,緩緩地倒映出一個蒙朧模糊的臉孔。
她只是癡癡地看著、看著……
一顆顆淚珠無聲地滑下臉頰,墜落水面,晃開了水中倒影,又讓那張臉孔更加朦朧模糊了。
*********
嗚……
「什麼聲音?」丁初一豎起耳朵。
「嚇!鬼在哭?」翠環嚇得閉上了眼楮直往他的懷中鑽去。
丁初一趕緊摟住翠環,心裏也有些害怕,這間宅邸是前朝大官的房子,聽說皇上他們當年打進應天府時,這裏還有人自殺,難不成是冤鬼出來尋仇了?
嗚嗚,好恐怖,但他是男人,就該保護翠環,不能害怕……
「哇嗚!」肩膀拍來一隻鬼手,嚇得他就要驚叫。
「初一!」來人及時低聲喝住他,「別說話!」
「三兒哥?」
「大哥?」翠環紅著臉,趕緊從丁初一懷裏爬起來。
兩人皆是面紅耳赤,雖然他們早就出雙入對,但半夜幽會被三兒哥抓到,還是很難為情;而且這麼隱密的地方都讓三兒哥闖進來了,往後他們還能在哪兒親嘴呀?
臉紅了老半天,卻見田三兒動也不動,兩只大眼楮就往前頭看去。
越過花間樹叢,他們也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婆婆?」兩人皆驚訝地、小小聲地叫了出來。
今晚怎麼了?大家精神都這麼好,全部不睡跑到院子納涼了?
田三兒還是不說話,只是凝視著跪坐在地上、整個人都伏上水桶的她。
慢慢地,月色更黯了,他的眼楮蒙上一層水霧,拳頭握緊了起來。
他千忍萬忍,就是怕嚇著了她,反而讓她更加退縮逃避;可是他一天天忍著,那股有如蟲蟻咬嚙般的苦楚也一天天地加深疼痛,不是為自己痛,而是為了她這幾年來所流的血淚而痛。
此時此刻,聽到她壓抑的哭聲、看到她微微顫抖的身子,他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正要大步跨出,她卻站了起來,開始寬衣解帶。
「不能看!」
同時出聲的是田三兒和翠環,對像是丁初一。
丁初一見到婆婆的動作,早就趕緊轉過臉,他很尊敬婆婆,絕對不敢看,可三兒哥還直盯著婆婆瞧,難道不怕眼楮長瘡嗎?
翠環也覺得自己不能看,本想拉初一走開,卻在瞥到婆婆那縴細瑩白的身子時,整個人都呆掉了。
烏雲移開,月光又亮了些,婆婆扯下頭巾--不,那是她原以為是黑頭巾的黑發--黑發?!
?x那間,一頭黑瀑般的秀發垂瀉而下,掩住了那玲瓏線條的背部。
這哪是婆婆?這是一個年輕姑娘的身體啊!
翠環吃驚地瞪住一雙結滿傷疤的手,拿起葫蘆瓢兒舀水,自得其樂地沖洗長長的黑發,又撥了開來,讓那白玉凝脂般的身子再度完整地顯露出來--這還是婆婆啊!
她更吃驚地望向田三兒,不明白大哥怎敢盯住婆婆不放,而且一點也不吃驚,那雙很會瞄準獵物的眸子更是幽深無比。
而在那深不見底的黑眸裏,竟緩緩地浮出柔和的水光,隨之傾瀉而下,化作了無聲的淚水……
突然之間,她心頭一緊,頓時紅了眼眶,好像……她明白什麼事了,握住丁初一的手也更加用力地掐了下去。
嗚嗚,怎麼了?丁初一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讓翠環的指甲掐得齜牙咧嘴,發出無聲的哀號了。
*********
小芋掀開馬車的竹簾子,瞧著壯壯在三匹馬之間飛來飛去。
唉,他們男人怎麼就愛玩這種嚇人的遊戲?初一駕車,三兒和趙大夫各騎一匹馬,他們將壯壯當作是一顆大球,從這邊拋到那邊,又從那邊擲回這兒,三個大男人爽朗大笑,小男人也哇哇大叫,笑得比誰都大聲。
她現在更不怕壯壯摔下來了,三兒將他訓練得很好,在他摔下來之前,他會先打個滾,頂多是擦傷罷了。
唉!壯壯愈來愈像三兒了,遲早有一天要認祖歸宗的……
「婆婆,?怎麼一直嘆氣呢?」
同坐在馬車的朱瑤仙和翠環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嘆氣了?」小芋抓緊臉上的黑巾子,掩了又掩,她還是沒換上花顏色的夏衫和巾子。「我老人家氣虛體弱,本來就不想出門的,今天讓你們拖出來看風景,有些累了,喘口氣,不是嘆氣啦!」
「老人家?」朱瑤仙和翠環對望一眼。
「婆婆,?老人家身體還很硬朗。」朱瑤仙挨了過來,親膩地握住婆婆的手,嬌笑道︰「再叫?生幾個壯壯都沒問題的。」
「郡主笑話我了。」小芋渾身一熱,得趕快再找個話題蒙混過去,「對了,郡主,?怎麼不騎馬呢?大爺在外頭,?可以跟他聊天。」
「婆婆,?就別再撮合我們了,我早放棄他了。」
「這不成的!」小芋急道︰「?瞧他現在心情這麼好,應該差不多快忘記他的未婚妻了,郡主?……」
朱瑤仙笑著搖頭,「婆婆,我來問?,?想田三兒娶我,是要他娶一個他心愛的姑娘,讓他一輩子平安歡喜;還是要他娶我的富貴,讓他當上駙馬,一路平步青雲做大官呢?」
小芋太明白三兒的性情了,總愛在樹上蕩來蕩去、無拘無束的三兒絕對不是當官的料,而且他老是不聽皇帝的話,總令她捏了一把冷汗。
「這……郡主也可以成為他心……心愛的……呃,再說,他這人一向真心真意,他不會為富貴功名娶?的。」她結結巴巴地說道。
「呵,婆婆好瞭解田三兒喔!」朱瑤仙還是搖頭,「可惜我不是他心愛的姑娘,就算我喜歡他,可他瞧著我,想著他的小芋頭,一輩子心裏都不舒坦、不歡喜,那我可不要。」
「時間久了,他就會忘了。」
「婆婆?忘得了?的相公嗎?」
「我……」小芋一時語塞。
「婆婆也是個有情人。」翠環一直靠著婆婆,將她當娘親撒嬌。「我知道婆婆一定很想?的相公,我好想見到你們一家團圓,那翠環又多一個爹出來了。」
「呃……」勸她最好不要認這個爹。
「婆婆呀,」朱瑤仙又笑咪咪地問道︰「?跟著田三兒跑來應天府,如果?相公回家了,到處找不到?,說不定還以為?讓大老虎給吃了,傷心難過得活不下去,?不心疼嗎?」
「我……」心好亂,為什麼大家最近總喜歡拿她當話題呀?
「太好了,婆婆有情,?家相公也有情,正好田三兒向我叔叔遞出辭表,打算回山裏村種田,婆婆你們就一起回去吧。」
「什麼?!」小芋差點沒跳起來撞上馬車車頂,沙啞的聲音像是快炒豆子,「他真的遞了?郡主?怎麼不阻止他?」
「他想永遠跟他的小芋頭在一起,沒人阻止得了他。」
「他要帶『她』回去?」安葬?!
翠環開心又期待地道︰「婆婆,我也會跟你們回去,繼續跟?學做更多的巧手活兒。」
朱瑤仙笑著拿指頭撇撇翠環的白嫩臉蛋,「呵,想嫁丁初一了是吧?大家都要相親相愛喔,以後我會到山裏村看你們的。」
翠環霎時羞紅了臉,也去撇朱瑤仙的臉,「郡主?趕快把自己嫁出去才是……啊--」
喀喇一聲,馬車陡地一個顛簸,車廂猛然傾斜,朱瑤仙反應快,趕緊伸手抓穩婆婆和翠環。
「怎麼了?」田三兒焦急的聲音立刻從外面傳來。
「車輪好像出問題了!」駕車的丁初一苦惱地道。
「婆婆,?沒事吧?」馬蹄聲靠近,田三兒焦急地揭開竹簾子探看。
「沒事。」代答的是朱瑤仙,「我可是把你的婆婆護得好好的。嘿,丁初一,你家的翠環也沒事。」
丁初一摸摸腦袋,笑呵呵地縮回頭,跳下馬車查看情況。
「謝謝郡主。」小芋受到小小驚嚇,舒了一口氣坐好身子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整理蒙面巾子。
朱瑤仙跳出歪了÷邊的馬車,看著美好的田野風光,還是要嘆一口氣,「唉,在這種時候,有功夫的姑娘就沒人問候了。」
「若是郡主摔疼了,我這裏有藥膏。」趙磊微笑看她。
「想看我的病?你再等五十年吧!」朱瑤仙笑著將腳邊石頭踢得老遠。「咦?怎麼我的馬系在你的馬後面?我本來叫田三兒牽的!」
翠環也自己爬下馬車,跟著丁初一和壯壯蹲在車輪邊胡亂瞧著。
「我扶?下來。」田三兒往車廂裏伸手。
「不了,我在裏頭休息就行了。」小芋很努力地撐在歪斜的車廂裏,不讓自己往三兒那邊溜下去。
「車軸裂了。」丁初一終於有了重大發現。
「婆婆?還是下來吧,這車不能坐了。」田三兒的手仍伸得筆直。
「這樣啊……」小芋只好怯怯地遞出右手。
那大掌用力一握,左臂再扶穩她的身子,幾乎是半抱半拉地將她給帶下馬車。
她差點要跌進他的懷裏了,一下地,也顧不得還站不穩,她就掙開他的手,扶著馬車閃到一邊去。
田三兒看了一眼這只彈得飛快的黑皮球,又抬頭看天色,「等不及找人來修車了,這車就先放在這兒,我們騎馬回去吧。」
四匹馬,七個人,三個女子只有朱瑤仙會騎馬,小芋當機立斷地喊道︰「郡主,麻煩?送我老人家一程。」
朱瑤仙正在解開連結在趙磊馬匹上的韁繩,頭也不回地道︰「婆婆,我騎馬比田三兒的箭還快,怕會顛散了?的老骨頭喔。」
「沒關系,我不怕。」
「婆婆,我載?。」田三兒又伸出了手。
「你?!」小芋嚇呆了,不自覺又往馬車後面躲著。
「不放心我的騎馬技術?」田三兒抬起一對濃眉,深邃的大眼炯炯有神。「雖然我二十歲從軍才開始學騎馬,可現在叫我騎馬射箭,還是在馬上翻筋斗、豎蜻蜓,都不是問題。」
她才不要他表演特技咧!「大爺可以載壯壯……」
壯壯早就不理娘親,跑到郡主大姐姐的馬腳下,仰起圓胖的小臉。
「嘻!郡主大姐姐,壯壯跟?回去。」
朱瑤仙已經跨上馬鞍,她望著地上的小人兒,綻開甜美的笑容道︰「好啊,壯壯你自己上得了馬,大姐姐就讓你一起騎馬。」
「沒問題!」壯壯信心滿滿,小手立刻扯住馬鞍下的系帶,胖腿一踢,蹬上馬身,再「嘿咻!」一聲,一個靈巧的翻身,就坐到了馬背上。
不過,畢竟是他第一次自己上馬,拿捏不清方位,加上後勁十足,一張小胖臉就這麼撞進了大姐姐的柔軟胸部。
「小鬼,方向錯了。」趙磊瞪了眼,策馬過來,伸手提起壯壯,將他兜轉半圈,朝向馬頭。
「呵呵!」壯壯坐好後,又轉過了臉,朝大姐姐傻笑。
「壯壯,抓穩了。」朱瑤仙很滿意地摸摸他的頭,隨即一扯韁繩,嬌叱一聲,「駕!」
趙磊立刻跟上,頓時馬蹄得得,煙塵滾滾,沿著江邊揚長而去,很快就跑得剩下兩個小黑點。
小芋看得目瞪口呆,一回頭,丁初一還在摸來摸去解開馬車。
「三兒哥,你跟婆婆先走,我好久沒套車了,一下子也拆不開。」
「那你跟翠環『慢慢』回來吧。」
「好的!」丁初一和翠環擠了擠眼,兩人笑著扯來扯去。
怎麼會這樣?小芋只能偷看一眼拉了馬、等在她身邊的三兒,又趕快低下頭看鑽出泥土的蚯蚓蠕蠕爬動。
「婆婆該不會想自己走回去吧?」
小芋咬著唇,那她可能會像這只蚯蚓一樣,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爬回應天府。
田三兒不再讓她猶豫,他好不容易才拐她出門,當然也要拐她回去。
「哎呀!」
小芋還在看蚯蚓弓身走路,身子卻突然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攬在她腰上的健臂稍一使力,她便騰空地飛上了馬背。
她嚇得扯緊所有能抓得到的東西,更將自己往最柔軟的地方鑽去,好讓自己不小心摔下去時,還能有個墊背的。
「我在這裏,別怕。」沉穩的聲音就在她耳邊。
她又受到驚嚇,立刻放開手,直起身子,頭卻「咚」地一聲,撞上了堅硬的東西。
嗚,好疼!
「?撞到我的下巴了。」
「對……對不起……」
「疼嗎?」溫熱的手掌摸上她的頭巾,輕柔撫著。
「不,是大爺比較疼。」那手心摸得她全身發熱,任她怎麼擺姿勢都不對勁,只好學蝸牛把自己卷在衣服裏,但三兒的男人氣息還是滿滿地籠罩著她,逃都逃不掉。
「我不疼。」大手竟然按住她的頭頂,聲音很溫和,但動作卻是威脅性十足,「別再喊我大爺,叫我三兒。」
「不行的!」喊大爺就要扭她的頭嗎?「你別當我是娘啊!」
「我當?是壯壯的娘。」
「喔。」
總算他說了一句比較正常的話了,但她不知所措的雙手還是無處擺放,眼光一瞥,忙傾身向前,手指抓了抓,試圖去抓長長的馬鬃。
「?坐好,這才不會跌下去。」摸頭的手將她的雙手抓了回來,順便擱在她的腰肢上,再使力一帶,又將她的身子往他胸膛擠去。
「哎呀!」
「不要害怕,我會護著?。」
就是他護著她才怕呀!做什麼抱得這麼緊?這下子她整個人都窩進他的懷抱了,更因為側坐,她的臉頰無可避免地貼上了他的心口。
「我讓馬兒慢慢走著,?不用怕會摔下去,如果真的很怕,?盡可抓注我,抱住我也行。」
那溫厚的聲音好像貼著她的頭頂傳了下來,耳邊是他強壯有力的心跳聲,而那健壯的臂膀圈著她、護著她,就像一直圍繞著山裏村的大山,屹立下搖,為她擋住所有的狂風暴雨……
不知什麼時候,馬匹已經走了好長一段路了,清風從兩人身邊輕拂而過,四野阡橫陌縱,青青稻苗搖曳生姿。
所有畏懼的心情一掃而空,她不再扭動身子,也不說話,就縮著雙手,靜靜地臥在他的懷裏。
田三兒也不再有動作,只是穩穩抱住她,又出了聲。
「記得無論何時何地,三兒都在?的身邊保護?,?不要怕。」
小芋心慌了,喉頭梗住,淚水欲流不流地蓄在眼眶裏。
她怕什麼?怕騎馬?還是怕三兒對她這麼好?或是怕以後會想念他今天的好,又讓她夜夜難以成眠?
她又哪敢奢求他保護她?她只當那是他和壯壯之間的玩笑話罷了,他日若他和其他女子成親了,她也只能退到黑暗的角落,讓他去保護他的妻子……
「沙子跑進眼楮了嗎?」
「沒……沒有。」她趕緊放下拭淚的巾子。
「眼楮擦亮一點喔,我讓?瞧個東西。」田三兒說著就拉開衣襟。
「哎呀!」怎麼露胸毛給她看了?她慌得就要轉頭,卻被他胸前一抹亮光給定住了目光。
這……好像是那條田字鐵片項鏈,可又好像不是。
近在眼前,她看得很清楚,昔日的舊紅細棉繩纏上了五彩絲線,一圈圈橫著、斜著纏繞著,重新將所有爛舊欲斷的舊繩紮得堅固艷麗;而那塊田字墜子也不一樣了,稍微變厚、變大,閃出淡柔的金色光芒。
田三兒悠悠地道︰「我以前為小芋打了一條項鏈,她一直戴在身上,擦得很光亮,更難得的是隨她入了棺木兩年,仍然又亮又新。」
咦,好像有什麼事情怪怪的?小芋盯著鐵片,不確定地問道︰「就是這條項鏈?」
「是的。」
「不是吧?以前是一塊薄鐵。」
「?怎知道是鐵片?看過?」
「沒有。」趕快閉嘴。
田三兒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原來的鐵片似乎被火燒過,邊角兒有一點點黑黑的,翹卷了,我請金子店的師傅溶了,再添上金和銅,也是自己親手打造,重新鑄上這塊新的墜子。」
「你又打鐵?」
「是啊,?瞧我的指頭。」田三兒孩子氣地張開十指,笑道︰「又給敲得坑坑疤疤的,畢竟我不是做細活的料。」
她瞧著心疼,卻不敢去撫摸他被燙出水泡的指頭。
「我不疼。」像是主動回答出她心裏的擔憂,他的語氣更為開朗,「能把舊的翻成新的,重頭再來,這是好的開始。」
「舊的,不要了?」
「舊的沒有不要,瞧這棉繩就是舊的,可過去不好的,就像那燒黑一角的鐵片,這就將它溶了,再做一塊新的。」
沉默片刻,小芋只是低頭揪著手套。
「?認得這是什麼字嗎?」
「大爺的姓,田。」
「小芋總是把我的田字寫得方方正正的,就像這塊墜子,也像我娘墳前那塊刻得像是四個正方形的墓碑。」
「喔……」沉默是金,什麼都不要回應就對了。
「總有一天,我會再親手為我最心愛的女子戴上這條項鏈的。」
小芋一震,三兒果真忘了她了,他就要另娶了……
「?或許要問,難道我就不想小芋了嗎?我這就告訴?,想!」他的聲音有了激動,放在她腰上的手掌也不自覺地使了力氣,「我還是很想她,想到心肝都要碎了,又想到她吃了那麼多的苦,我就睡不著,只好半夜起來到處亂走。」
「大爺……你要保重身體啊!」
「我會保重的,我一定要身體強壯,這才能保護我的妻兒。」
小芋的心好亂,三兒今天說話顛三倒四的,一下子說想小芋、一下子又說有心愛的女子和妻兒,到底他在說誰呀?
她不會再想了,反正三兒已不再屬於她,再想只是折磨自己呀。
但他就敞著衣襟,那塊新打的田字墜子在她眼前晃呀晃,逐漸放大、變亮,滿滿地佔據了她的視線,很快就被一片水霧氤氳給模糊了。
是時候了吧?田三兒察覺懷中人兒的顫動,心也跟著緊揪成了一團。
拐彎抹角不是他的個性,他更無意試探她,他只是想讓她知道,黑布袋的外頭有他在等著她,他要她自己走出來。
他低下了頭,輕輕將臉頰靠上她的肩頭,心中無限疼憐,低聲喊出最想念的名字,「小芋……」
「哇,那邊有荷花!」
小芋心髒怦怦劇跳,這應該又是三兒思念過度才糊塗亂喊的吧?可是……他怎能喊得如此柔情呀!
「那池塘的荷花好多顏色喔,一朵朵開得比大碗公還大。」她不能再靠在三兒身上了,她怕她會狂哭出來,說著就想跳下馬背,「我去摘幾朵回去,荷葉也可以拿來蒸飯……」
身體被按住,沉穩的聲音響起,「我幫?采來。」
「可是……」她已經滑了一半身子下去了。
「坐好。」他將她拉起,再度穩穩地坐在馬背上。
「等等呀!」嗚,怎麼拋下她跑掉了?
「不要怕!」田三兒回頭,一雙濃眉大眼朝她直笑,兩個酒窩咧得又深又亮,大聲道︰「我會回來的!」
他會回來的,馬兒也很溫馴,動也不動地站著,只是輕甩著尾巴趕蒼蠅,她不必害怕摔下。
為什麼?為什麼在那一瞬間,她會那麼害怕三兒離開她?
熱淚滾滾落下,那個采荷的高大身影也如剪影般地貼在她心底。
才慌慌張張拿巾子擦掉淚珠,眼前就遞來一支嫩白帶紅的荷花。
「給?。」
她不知所措地接了過來,楞楞地看著三兒將采來的荷花、荷葉濕淋淋地胡亂塞進了後面的鞍袋裏。
馬匹又慢慢走了起來,身後的男人往她身上深深吸了口氣。
「好香!」
「這荷花挺香的。」她故意將荷花舉得高高的。
「山裏村也有荷花,我常常和小芋坐在溪邊看荷花。奇怪吧?荷花都是長在池塘,山裏村的倒是長在溪裏。」
小芋抓著荷花梗,默默凝視花辦間的水珠。
「等到荷花開得差不多了,小芋會趁乾枯之前采下,拿回去給她娘煮湯。對了,我常常去她家玩,吃的都是花大娘燒的飯菜,我到現在才發現,以前我竟然沒嘗過小芋做的飯菜!」
幸好沒嘗過,小芋低垂的頭幾乎要踫上荷花了。
「不過,她常常做芋頭糕給我吃,我很想念那滋味,?有空的話,做來給我嘗嘗吧。」
「唔。」她一定沒空的。
「我唱一支家鄉的曲子給?聽,好嗎?」
「喔。」
「荷花開,荷葉兒重重,相思也重重,哥在這頭找,妹在那頭藏,妹兒無影蹤,哥兒費思量,水上鴛鴦兒兩只,水底金魚兒做對,妹妹怎忍哥哥不成雙?荷葉兒重重,藕斷絲不斷,還請妹妹快出來,攜手與哥地久又天長。」
熟悉的家鄉小曲回蕩在耳畔,那低沉渾厚的嗓音唱出了昔日的歡笑。
那是她和三兒手拉手,光著腳踢溪水,在那個不知烽火為何物的年紀裏,他們天真無邪地一起合唱,唱完了,他就鬧著跟她親嘴……
往事如夢,淚珠兒一顆顆掉進了荷花瓣裏,晶瑩剔透,匯聚成潭,映出垂首流淚的她,也映出身後一對深深凝視的眼眸。
「大爺,別唱了,我好累。」
「好,?累了,就睡一覺吧。」他擁住她的肩頭,將她摟得更緊,柔聲道︰「放心睡,等?醒來,我們就回到家了。」
她真的累了,全然沒注意到他已然哽咽變調的歌聲,也沒察覺那幾乎揉進她手臂的大掌,她只想休息,再也沒有力氣藏起自己了。
閉上眼楮,抓著荷花,她窩進了他的懷裏,聽著他的心跳,什麼也不去想了。
馬兒慢悠悠走著,人兒也沉沉睡去,大江東去,帶走世間憂愁。
他低下頭,隔著遮臉巾子,輕輕地吻上她的額角,而擁抱著她縴細身子的雙手,這輩子無論如何是再也不願意放開了。
第十章
黃昏的宮殿裏,皇後正與皇帝共同進餐。
「皇上,常遇春老練穩健,作戰經驗豐富,你就別擔心了。」
馬皇後端上一杯酒,勸著愁眉苦臉的皇帝。
朱元璋一口飲下了,還是愁眉苦臉。「這回命他攻打上都,就是要消滅蒙古人的剩餘勢力,雖然去年打了勝仗,但北方是蒙古人的地盤,我們八萬步兵、一萬騎兵,怕是不夠啊!」
「既然擔心,你怎麼不派田三兒去呢?」這幾年隨夫征戰,馬皇後也不是省油的燈,她直言規勸道︰「他本身就是一員勇將,又和常遇春那麼熟,兩人搭配起來用兵調度也靈活些。」
「田三兒那傢伙。」朱元璋一臉不悅,「不過是個鄉下來的粗漢子!一天到晚抗旨,還上表說要回家種田,是故意以退為進要朕晉升他官爵嗎?哼,他以為有了陳友諒這樁功勞就敢跟朕拿架子嗎?也不想想他只是投降的元兵,朕還懷疑他當年是蒙古人派來臥底的奸細呢!」
馬皇後笑道︰「瞧你說得田三兒好像多麼大逆不道,你說說,他犯了什麼罪?」
「呃……現在是沒有,以後就有了,這種人將來一定會造反的!」
「是嗎?田三兒就是這個性,光明磊落,有話就說了。」馬皇後為皇帝挾了菜,注視著他道︰「倒是可能造反的,是現在對皇上恭謹得要命,將來再趁你不注意時,從背後偷偷捅你一刀。」
朱元璋冒出冷汗,這把龍椅得來不易,他可得好好坐穩呀!
「不管了,他不聽話,既然他想回家,朕就趕他回去。」
「所以,皇上準了田三兒的辭表?」
「準了。」
馬皇後輕嘆一聲,「他只是個性情中人,想念未婚妻,不想跟瑤仙成親,皇上就記在心裏,當他是抗旨。我說呀,當皇帝不要這麼小氣。」
「朕小氣?!」
「再說咱們老四沒人能收服,現在給田三兒收得乖乖學箭、練功夫,臣妾以為,即使皇上不再委以田三兒朝中重任,可這麼好的人才,又不在意權位功名,皇上不如請他專教皇子或是將士們箭術。」
「會射箭的人多得是。」
「皇上只是拿瑤仙當藉口,歸根究柢,就是不喜歡直話直說的田三兒吧?」
一語道破龍心,朱元璋喝了一口悶酒,他對誰都敢生氣,就是不敢對一起同甘共苦過來的皇後生氣。
「瑤仙不會強人所難,她要我跟皇上說一聲,別再理會她的婚事了。」
「這怎麼成?朕當叔叔的,又是皇帝,就不信不能為她找到如意郎君!對了,?說徐達他兒子如何?」
「瑤仙出城玩了,皇上想點鴛鴦譜,恐怕還找不到新娘子呢。」
「這麼愛玩?都幾歲了!皇後,?要好好教她做女人的道理啊!」
馬皇後轉頭偷笑,要是讓皇帝知道瑤仙跟著常遇春的大軍到北方去「玩」,恐怕下巴會掉到地上撿不回來了吧。
至於不愛名利的田三兒,就讓他去吧,新朝廷剛開始或許清清如水,可時間久了,水只會愈來愈濁,最後就會淹死一堆人了。
*********
小芋怔忡地坐在灶邊,午後涼風一陣陣吹來,但她還是無法清心。
這幾天總是心神不寧,都怪她作了那一個奇怪的夢啦!
夢中的三兒,溫柔地親吻她的額,她到現在都還能感覺他唇瓣的熱度,而且他親了好久好久,久到她以為他的嘴巴就要黏在她的頭上了……
「猜猜我是誰?」眼前突然蒙上一雙溫熱的大掌。
「哎呀!」她嚇得立刻拍掉那雙手,趕忙拉緊蒙臉巾子。
「嚇到?了?」
「大大大……大爺,別跟我老婆子開玩笑了!」她受不起驚嚇啊!
「猜猜我是誰?」大手才走,又蒙來一雙小手。
「壯壯啊!」她好笑地拿開小胖手,轉過身道︰「別鬧了,娘很膽小的,一顆膽被你嚇破了,以後就沒膽子了。」
「?就光叨念壯壯,不來念我?」田三兒帶著笑意看她。
「我……」心頭怦怦跳,她只敢瞧著他的腳,怎麼立刻忘記他也來了,只管跟壯壯說教?
是不是相處久了,她也漸漸忘記將三兒當「大爺」看待?甚至忘了他顯赫的將軍地位,仍當他還是以前的三兒?
田三兒腋下夾著一卷東西,凝望低頭不語的她。
「現在準備升火了嗎?」
「還不到晚飯時間。」小芋站起身,拿起水壺晃了晃,「快空了,就先燒個開水,接下來就可以淘米煮飯了。」
「我幫?升火。」田三兒立刻蹲到灶下。
「我也來。」壯壯也笑嘻嘻地擠過去。
他們在幹嘛呀?她才去水缸舀水,這兩個男人就佔據了她的地盤?
「來,壯壯,給你引火。」田三兒遞過火摺子。
「別給壯壯點火,火很危險的!」小芋急得摔下水瓢。
田三兒抬頭看她,神情嚴肅地道︰「壯壯也大了,就是要教他用火,這才不會有危險,以後我還要教他上山打獵,學著怎麼采野菜、砍竹子、烤山豬。」
這簡直是老爹管教兒子的口吻嘛!小芋張口結舌,無從反對。
「娘,?不要怕。」壯壯一下子就被燻出兩頰黑煙,笑呵呵地朝娘親招手,「三兒哥教壯壯,我學得好,以後就能幫娘點燈了。」
「壯壯,專心。」田三兒低聲喝斥。
「好的。」小人兒乖乖地回去點火。
小芋站在一邊,看著三兒教壯壯如何擺放柴枝、如何引燃乾草、如何將火燒旺,不用煙來燻,她兩眼就已經流出淚水來了。
當爹的,可以教兒子很多娘不會教的,壯壯一定需要爹啊!
「娘,三兒哥說,我們要回山裏村了。」壯壯點好火,跑了過來。
「真的要回去了?」小芋趕緊拿帕子擦去淚水,又拿來抹抹壯壯那張小黑臉。
「?希望我繼續當官嗎?」田三兒的視線由灶火移向她。
「我怕你會被殺頭。」她不敢看他,低下了頭。
「哈哈!?果然瞭解我!」田三兒笑得開心極了,兩個大大的酒窩顯出孩子般的神情,再抬起了頭,伸長手蓄勢待發。
「別蕩!」小芋慌忙拿鍋蓋掩住大鍋,急急叨念道︰「下麵又是熱水、又是鍋碗瓢盆,你那麼大個兒不小心摔下來怎麼辦?」
「哈哈哈!」田三兒硬生生止住想要跳上去屋樑蕩秋千的念頭,一雙大眼比炎炎夏日還灼亮,兩手一拍,語氣興奮地道︰「朱瑤仙說得對,?真是瞭解我啊,瞭解到心坎裏去了!太好了!」
不準他亂蕩還高興成這樣?小芋只敢看一眼他好看的笑臉,然後趕緊轉了話題。
「郡主這些日子怎麼不來了?」
「她遊山玩水去了。」
「喔。」
又是如釋重負嗎?她腦袋空空,竟然不是可惜了這段姻緣,而是覺得沒有郡主過來跟她聊天,她會有一點點無聊。
田三兒仍是蹲在灶邊擺弄柴火,突然,他抽出了插在懷裏的卷軸。
「我剛才和壯壯在整理房間,其實才來應天府一年,也沒多少東西要帶回去,有一些不要的,就清出來丟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卷軸,十六歲嬌俏甜美的小芋躍然而出。
他瞄了一眼,沒有猶豫,隨意卷起就往灶火塞去。
「燒了!」
「不要啊!」小芋驚叫出聲,撲過去想搶救那幅畫。
「火很危險,?搶什麼!還想被燒嗎?」田三兒擋住了她。
「那是、那是……」小芋伸長手,就算被燒,她也要搶。
但是,她只搶到了畫軸的小木棍,接著就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畫像在火光中燒黑,化成了灰燼。
田三兒拿過她手中的小木棍,往火裏丟去,扶她站了起來。
「灶邊很熱,難怪男人不喜歡下廚了。」
小芋呆楞楞地讓他壓回了凳子上,猶不敢置信地瞪住紅紅的灶火。
「那是大爺最喜歡的畫啊!」她終於把話說出來了。
「我是很喜歡,但我喜歡的是畫中的人,小芋。」
又在叫誰了?她心口一跳,結結巴巴地道︰「是……她啊!如果……如果你喜歡,怎麼將畫燒了?」
「?捨不得?」
「大爺想她的話,以後就看不到了呀!」
「那張畫,是從前的她,不是現在的她;現在的她,樣子可能變了,就算我成天瞧著這幅畫,也不是看著她,而是看錯人了。」
「我聽不懂。」好亂,是她變笨了嗎?
「娘!」壯壯跳過來,眨眨明亮的大眼楮,自告奮勇充當「翻譯」,「三兒哥說,小芋姐姐長大了,臉不一樣了,就像現在將壯壯畫下來,可過了幾年,壯壯又不一樣了。所以,畫裏的壯壯不是真的壯壯,畫裏的小芋姐姐也不是真的小芋姐姐。」
「可是,她死了,樣子不會再變了呀!」
田三兒繼續解釋道︰「就算她死了,也是兩年多前的事,那時的她,也應該跟我記得的十六歲的她不一樣了。」
「可是可是……」她揪起心腸,粗嘎的聲音不覺哽咽住了,「以前的她,一定比較好看,可以讓大爺留下很美的回憶……」
「人總會老,容貌也會改變,我可不希望等我老了,我的娘子只記得年輕英俊的田三兒,卻不愛老老的、皺紋長得像蜘蛛網的老三兒。」
「可是燒了,她不在了,既不能白頭到老,也不能再見到人……」
「?為什麼這麼希望我想她、看她?」田三兒的目光片刻也沒放過她,「是不是?也很希望?的相公想著?、看著??」
小芋的臉蛋倏地脹熱,還好臉皮本來就黑黑紅紅的,又遮了巾子,誰也看不到她的表情變化。
心底好像有什麼東西,一層層地被三兒揭開了,躲在黑暗裏的那個小芋,頭一回看到了微明的天光,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原來,她並不是可惜那幅畫,只是期待三兒借著這幅畫記住她。
可能嗎?他燒了畫,也就忘了她,說什麼要去喜歡「真的小芋」、「現在的小芋」一堆渾話,「真的小芋」早就擺平在冰冷的墳墓裏,又要如何去喜歡?就算真的喜歡,也要說到做到,好歹去掃個墓、拔拔草呀!
見鬼了!她死都死了,還跟活人計較有沒有去上香?哪天她真的一命嗚呼,難不成要化作厲鬼揪人出來幫她掃墓?
不,她很好心的,就算當鬼,她也要當個好鬼,默默地躲在一邊,暗暗地幫三兒,像是蓋被子啦、縫衣服啦、做上一籃香甜的芋頭糕……
她猛然一驚,現在的她,不就是一隻不折不扣的鬼?
躲在一身黑衣裏,沒人能見到她,也無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孤單地飄來飄去,加上這張鬼臉,說她不是鬼她也不信。
但,她真的不想當鬼,她好想活在光天化日下,更想迎向三兒溫暖的懷抱--就像那天,她安心地在他懷裏睡著了。
不!不可能!這張臉、這個身,就算三兒喜歡什麼「現在的小芋」,可「現在的小芋」是這般可怖的模樣,她又如何敢讓他喜歡呀!
大鍋的水冒出泡泡,不斷地翻滾跳動,白熱煙霧裊裊上升。
田三兒靜立在她身邊,就瞧著她一會兒低頭、一會兒抬頭,然後戴上手套,捏了手指,又將一雙手藏到袖子裏,忽然又搖搖頭,扯了蒙臉巾子擦眼角,輕輕嘆了一聲,又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
她以為躲在大黑布袋裏,他就瞧不出她的表情嗎?
他逸出一抹憐惜的微笑,拿右手掌按住她的頭頂。
「想什麼?」
「哎呀!」嗚,嚇死她了,當她是小娃兒嗎?
「我也要!」壯壯笑嘻嘻地蹲到三兒哥的左手邊,直接以他的頭去頂那只大掌……再直起了身子。
田三兒心滿意足地按住兩顆頭顱,又往那顆比較大的、蠢蠢欲動想逃走的撫了撫。
「三兒哥!」壯壯微微抬起頭,用稚氣的嗓音問道︰「娘的相公,就是壯壯的爹嗎?」
「是的。」
壯壯還是有疑問,「那壯壯可以當郡主大姐姐的相公嗎?」
「哈哈哈!」田三兒笑聲更加爽朗,忍不住拉起壯壯的手臂,將他丟上了天,「郡主是可以等你十年,但她一定不想當我們田家的媳婦。」
「嚇!田家?!」小芋又受到驚嚇。
「壯壯跟我住,不就算是我們田家的嗎?」田三兒接住壯壯,將他抱在手上,一大一小同時向她抬起一個模子塑出來的黑眉毛。
「喔,是的……」
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對父子遲早會聯手欺負她。
田三兒放下壯壯,微笑問道︰「不然婆婆?跟我說,?夫家貴姓?從哪兒來??又怎麼不尋?家相公,好像當他已經死了似的?」
「這……」
「三兒哥!」壯壯又迫不及待地問道︰「我爹跟你一樣厲害嗎?」
「壯壯的爹當然厲害了。」田三兒挺了挺胸膛,神情十分自豪,「不過,他是個沒念過書的鄉下粗人,但壯壯可不能不念,現在壯壯六歲了,也該請先生教你識字了。」
「大爺要回山裏村,那裏沒有其他人了。」小芋忙插進一句話。
「有的。當年一起被拉去從軍的村中夥伴陸續有了消息,他們脫了元軍的籍,有的在外地娶妻生子,他們也想回去,順便再帶上因為戰亂失了家園的親戚朋友,其中就有一個前朝秀才,他可以當教書先生。」
「這麼多人?」
「到時候我們山裏村又像以前一樣熱鬧了。」田三兒坐在壯壯的小凳子上,帶著期待的神色道︰「大家已經開始計畫了,要整修山道、蓋房子、重新犁田,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剛開始也許會很辛苦,也要耗費很大的功夫,可畢竟那是我們的家鄉,只有那裏的泥土最肥,種出來的稻子也最香啊!」
「真好……」小芋心頭一熱,眼眶濕了。
「壯壯!」田三兒將小人兒拉到身前,按著他的肩頭,笑道︰「你呀,就是從小吃咱們村裏的稻子,才吃得這麼胖嗎?」
「才不!」大眼楮亮晶晶的,「娘說壯壯生下來就很胖、很大了。」
「喔,有多大?」
「有尋常人家的三個孩兒大呢!」
壯壯得意地將雙手一張,比了一個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手勢。
「壯壯呀!」沙嘎的聲音像是在慘叫。
「這麼巧?我也是。」田三兒笑得輕松,又去捏捏壯壯手臂上的肉,「我生下來也有人家的三個孩兒大,所以我爹喊我三兒。」
壯壯恍然大悟,興奮地道︰「原來三兒哥就是三個孩兒啊,我以為三兒哥是三隻鵝--就是那個脖子很長,搖搖擺擺走路的鵝。」他說著還拉高脖子,張開兩條小手臂,扭著小屁股,學鵝搖搖擺擺走路。
唉!田三兒在心中大嘆,生平第一回感到氣餒無力。
「壯壯真的該念書了。」他順手從灶火中抽出一根柴枝,將上頭的火星在地上捺了捺,拿焦黑的一端在地上寫字。
「壯壯瞧著了,這個字是『田』……」
「我會寫!我會寫!」壯壯又拿了另一根柴枝,蹲到地上,很快畫出四個連在一起的方塊。
「筆畫好像不是這樣寫的……不管了,壯壯再瞧著了,這是『三』這是『兒』,田三兒,這就是我的名字。」
「好好寫喔!」壯壯飛快地畫出三條橫線。
「來,這兩個字是『壯壯』。」田三兒吃力地一筆一畫寫著,「這字是跟你趙哥哥學來的,還不怎麼熟,不過三兒哥一定會努力學會寫壯壯的名字的。」
「我也要學!」壯壯聚精會神,也一筆一畫跟著描。
小芋站在一旁將開水注入壺裏,水氣蒸騰,她的眼楮又濕了。
好一幅父子和樂圖,光瞧他們偎在一起玩鬧,她就忍不住要掉淚。
他們幹嘛沒事過來招惹她的眼淚啊?
「對不起,大爺,我要燒飯了,請你……」閃開!
「我今兒個叫初一買一桌酒菜回來,?不用忙了。」
現在才說?!那他是故意過來放火燒畫的嗎?
「我回房去了。」
「等一下!」田三兒扔下柴枝,又將她扶了坐下來,自己也坐回小凳子,雙手竟然就握著她的左手不放,雙眼也直勾勾地瞧著她。
「婆婆,我想看我娘的玉鐲子。」
「什……什麼?」
「我娘的玉鐲子,在?的手上。」
「喔。」她只是「暫時保管」,不能拒絕。
她正要挽起袖子,三兒的動作比她更快,左手就大剌剌地拉開她的手套,右手直接將她的袖子推到肘邊,大掌毫無忌憚地滑過她的手臂肌膚。
「嚇!」他懂不懂得「敬老尊賢」呀!
小叛徒過來幫娘卷起袖子,好讓三兒哥瞧個夠。
小芋的手掌被緊緊握住,一顆心就像打大鼓,咚咚咚地打得她都快暈倒了,哪有力氣再吼壯壯!
「當年……怎麼會燒成了這樣?」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傷疤,但那可怖的烙印還是讓田三兒心髒抽痛不已,不禁啞了聲音。
小芋抿緊唇,別過臉,不想再回憶。
「啊,還是瞧鐲子吧。」那側過身子的背影說明瞭一切,田三兒更加捏緊了她的手心,再以右手手掌包覆住她手腕上的鐲子。
「會痛嗎?」他輕輕問著。
「不會。」
「拿下來吧。」他摩挲著緊黏肌膚的鐲子邊緣,試圖扭扯了一下,又立即停手。「我叫趙磊幫?拿。」
「好,這鐲子就還給大爺。」
「不,還是給?戴著,以後還要傳給田家的媳婦的。」
「可你說要拿……」
他小心地撫摸她的疤痕,仔細瞧著。「看得出是傷口沒收好,新皮就胡亂長了。要拿,是因為?這些年來嵌著這鐲子,總是不方便吧?」
「是啊!」壯壯靠在娘身上,伸出一根胖指頭踫觸鐲子,代為回答道︰「娘做活兒,不小心踫到會叩叩響,扯了皮肉,還是會痛的。」
田三兒更是小心地翻看她的手腕,柔聲道︰「趙磊的醫術不錯,我叫他想辦法分開這些死肉,以後這鐲子戴在?手上就靈活了。」
「鐲子還你。」
「是?的,就該給?。」
「大大大……大爺,這不成……」
「不準再說不成!」田三兒篤定地凝視她,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說是?的,就是?的。」
凶什麼嘛!小芋好想掉淚。霸道!無理!他就這麼抓著她「老人家」的手吃豆腐啊?壯壯在旁邊耶,他不能這樣教小孩的!
可是,他的手好溫暖,摸得她好舒服,原以為已經不再有感覺的肌膚竟然有些麻癢,也感到一股熱流從他的指尖注入了她的血肉裏,讓她冰冷的身體活了起來了。
嗚,他幹嘛又變得這麼溫柔?就像那天騎馬,也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害她不得不花費極大的力氣「防禦」他的「攻勢」,可到最後,還不是累壞了自己,又很不爭氣地窩到他懷裏睡大覺?
她扭了扭手臂,想掙脫他的掌握,卻是讓他握得更牢了。
「壯壯,?娘很辛苦養你長大,明白嗎?」田三兒又道。
「明白!」小頭點個不停。
「你一定要乖乖聽你娘的話,孝順你娘,知道嗎?」
「知道!」
「?真的辛苦了。」
他似乎輕輕一嘆,而那熱氣就呼在她的手心上,小芋嚇得抬頭看去,竟見三兒拿著她的手偎到臉頰上,還不斷地以他粗硬的須根摩擦著,刺得她手心酥癢難當。
那時的他,也老愛拿沒剃幹淨的硬須擦她的嫩臉,癢得她無處可躲,喀喀亂笑,最後還是無力招架,讓他順心如意地吃了她的嘴。
此時的他,不再心浮氣躁,而是閉上眼楮,溫柔地、和緩地、專心地偎著她的掌心,好像是帶著她的手去撫摸他的大臉。
時光倒轉,熟悉的觸感讓她不自覺地動了指頭,先是怯怯地點著他的臉,再輕輕撫上他的鬢發,順著他的頰邊須根滑了下來。
三兒的臉,粗了,也成熟了,更像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指頭移動著,滑到了他的唇邊,等到她發現摸著了什麼的時候,這才驀然一驚,急忙縮手。
他不讓她縮,立刻帶回她的手,深深地親吻住她的手心。
「哎……」
她叫不出聲音,只能震駭地望向「調戲老人家」的三兒。
四目相對,他看著她,沒有調戲的神情、也沒有輕薄的神色,而是鄭重的、沉穩的,彷佛就算天塌下來了,他也不會移動半分。
她也看著他,這麼久以來,她一直不敢和他的目光正面接觸,總是怕他會看出她的把戲,而現在……那對深不可測又好像要吞下她的眼眸裏,是不是看出什麼了?
她的心突然狂跳了起來。
「三兒哥!」丁初一沖了進來,雖然他百般不願意撞破好戲,但外頭還有更急的事,「聖旨到!快去接旨啊!」
「我……我走了。」小芋抽開手,慌忙地站起身,來不及戴手套,就將一雙手藏進袖子裏,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初一,你給我記住!」田三兒寒著一張臉。
嗚嗚!丁初一好怨嘆,他已經想辦法請宣旨公公下一局棋、喝兩碗茶、吃三塊糕了,要怪就怪三兒哥自己動作太慢了。
呵呵!壯壯走出廚房,亮晶晶的大眼瞧著大人們匆忙地往不同的方向跑走,他們都那麼忙,那他要往哪里去呢?
他露出大大的酒窩,那還用說?當然是去院子爬大樹、打秋千了。
*********
糟了,很多事情都不對勁了!
小芋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她以為自己蒙在巾子裏,別人看不到她,就難以窺知她的底細;可是,她也因此失去了靈敏的感覺--巾子多少擋住了視線,也讓談話聲音變得不清晰,而且她又老是低頭不看人--所以,當三兒偷偷瞧著她時,她是不是反而將自己完全暴露出來了?
「娘,不睡?」
壯壯扯著小被子,側過身子,睜大眼楮瞧著她。
「你怎麼還沒睡?」小芋摸摸他的頭發,順手掩下他的眼皮。
眼皮立刻彈開,大眼楮又黑又亮,眨了又眨。
「娘!大皇帝送三兒哥好多東西,?怎麼都不去看?」
「瞧你那麼興奮。」小芋微笑幫他順了被子。「打從回房就說個不停,嘴巴不累呀?該睡了。」
小人兒還是很興奮地繼續說道︰「三兒哥說,有了這些賞賜,他可以幫壯壯買紙筆,還可以去打犁、買鋤,做好多好多的事情喔!」
「是要回去了。」
回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可她為什麼會如此猶豫、害怕呢?
「娘,初一哥說,萬歲爺是個小氣鬼,他會送來這麼多金銀珠寶,是故意給天下人看說,三兒哥要走了,他很捨不得,就打賞給三兒哥,表示他是一個大大的好皇帝,這叫作『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
「壯壯啊!」小芋趕忙掩住那張有口無心的小嘴。
看來還是回山裏村吧,再讓這些愛說閑話的人待在天子腳下,真不曉得會掉幾顆人頭哩。
壯壯挪開那只手掌,又歡天喜地地道︰「還有皇後娘娘的賞賜呢!翠環姐姐來喊娘兩次,娘都說要睡了,可我回來,卻又見娘坐著發呆?」
「你們看就好。」
「那全是皇後娘娘賞給三兒哥的妻子的耶!每件布啊、手環啊、簪子啊、珠珠啊,還有好多壯壯不認得的寶貝都閃閃發亮,好稀奇喔!」
「什麼?他的妻子?」
「我也聽不懂。」壯壯也有疑惑,「我問三兒哥什麼是妻子,三兒哥說,如果他是壯壯的爹,他的妻子就是壯壯的娘,可我還是不懂,壯壯的娘就是娘,怎又變成三兒哥的妻子?」
早晚壯壯都要懂的。再說,三兒的妻子……又是誰呀?人都還沒娶進門,皇後就賞下禮物,那一定是個很重要、很有身分的小姐了!
畫像已燒毀,他畢竟是忘了她了,以後她仍是一個默默燒飯的老婆子……不,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在菜裏多放幾根辣椒嗆昏三兒的妻子--可她又做不來這般妒婦的行徑--天啊,那個曾經努力撮合翠環和郡主兩段姻緣的善心婆婆哪兒去了?
她無法再蒙蔽自己了,她還沒那麼好心能將三兒送出去,可她更沒勇氣認三兒,既然什麼都不成,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吧。
「壯壯,娘問你,你喜不喜歡三兒哥?」
「喜歡啊!」
「那以後就跟三兒哥住在一起了,好不好?」
「當然好了。」
「那你一定要聽三兒哥的話,就算娘不在壯壯身邊,你也不能哭的,要學三兒哥做一個勇敢的大男人,知道嗎?」
「咦?」
「怎麼不回答了?」
「娘為什麼不在壯壯身邊?」
「嗯……」小芋輕輕拍撫壯壯的小身子,逸出疼惜的笑容,「壯壯會長大呀,總不成一直跟娘睡吧?」
「喔!自己一個人睡,就可以變成男子漢大丈夫了?」
「是啊,明天開始,壯壯就一個人睡了。」
「好!」大眼楮裏還是有困惑,「那娘去跟誰睡?」
「娘也一個人睡了。好了,別再說話,睡吧。」
她將壯壯當作小嬰兒似地哄拍,他一張開眼楮,她就以指頭輕輕按下,然後他不甘寂寞地呵呵笑,也去按她的眉眼。
鬧了好一會兒,小人兒才乖乖地睡著了。
今天的月光好亮,亮得她以為是白晝,是十四、十五?還是十六、十七?壯壯的小臉就映在月色裏,顯得分外稚甜可愛。
還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娃兒呢,可等他長大了,一定也會像他爹一樣好看、一樣高大、一樣豪氣……
她是看不到那個時候了,小芋心裏黯然,悄悄地爬下了床。
從箱子底層拿出早已準備妥當的包袱,她不覺心頭一酸,又回頭望著那張酣睡的小臉蛋。
千不舍、萬不舍,就是難以割捨這塊肚子裏掉下來的肉。
小人兒陪她度過六年的歲月,在她最孤寂惶恐的時候給了她希望,支撐她等到了三兒回來,可是一旦父子重逢,也就是她該消失的時候了。
走,是很久以前就打算好的,早走晚走,還是要走的,更何況三兒好像有點認出她來了,實在不走也不行了。
她擦去淚水,打開抽屜,翻出壓在衣服下麵的一條小方帕。
打開帕子,上頭繡著一些字,那是剛生下壯壯時,她爹請人寫下來的,她怕紙張易爛,就照著字跡摹到帕子上,一針一線繡了出來。
田壯壯癸卯年六月二十日申時生父田三兒母花小芋
她以指頭細細地撫過每一個字,淚水又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既然難以開口跟壯壯說明一切,那就讓這帕子幫壯壯認爹吧。
她坐到了床沿,將帕子塞到壯壯的衣服口袋裏,淚水流了又流,心髒扯了又扯,再也難抑心中酸楚,她彎下身,輕輕摟住熟睡的壯壯,將臉頰偎住那溫暖的小身子。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這個小身子可以安慰她了,她必須學會堅強,學著一個人獨力過活,不再有壯壯,更沒有三兒……
天哪!沒了他們,她還有勇氣活下去嗎?
*********
她到底在幹什麼呀?!
小芋好氣自己,拿起遮面巾子用力抹淚,怎麼已經走到後門口兩次了,她都又折回來,就在院子裏兜圈子?然後雙腿實在承受不住了,就抱著包袱坐到秋千板子上發楞。
抬頭望了眼偏西的月亮,她忽然有些急了,趕忙站起身。
「哎呀!」
前方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黑壓壓的像是一隻大黑蝙蝠,嚇得她楞在原地,包袱拿不住,脫手掉了下去。
大蝙蝠有兩眸明亮又幽深的星光,再從樹影裏走到了月光下。
「婆婆,這麼晚了,?要去哪兒啊?」
田三兒腳一抬,將包袱輕輕踢起,用雙手接住了,再往上扔去,穩穩地掉到大樹的枝幹分杈處。
「啊?」小芋比見了鬼還吃驚,徒勞地伸長手想去構包袱,「我的……我的……」
「婆婆的包袱啊?」田三兒露出笑容,「婆婆還沒說,?帶這麼大個包袱要去哪兒?」
「我……出去走走……對了,散個步。」
「出去散步,需要拿這個大包袱壓垮自己嗎?」
「我……這個,我怕天涼,帶了一件衫子。」
「包袱這麼大,恐怕不只一件衫子吧?」田三兒一步步定近了她,明亮的月光照出他臉上無害的微笑。「我猜呀,這裏頭應該還有我為小芋寫的牌位和挽聯吧?」
小芋差點跌倒,趕緊抓住秋千掛索穩住身子。
那時候剛辦完「小芋」的喪事,初一竟然就將牌位和挽聯丟了,害她心疼難受不已,趕緊撿了回來,偷偷藏在包袱裏。
三兒的眼力是很好,可是已經厲害到可以看透包袱巾了嗎?他會不會也看透她臉上的巾子了?
「我沒見過有人這麼喜歡觸自己黴頭的。」田三兒走到她身邊,也隨她一起抓著秋千繩索,帶著責備的語氣道︰「?這下子走了,是想以後自己一個人在外頭沒了,這牌位和挽聯還可以再用一次嗎?」
小芋好心慌,不光是他暗示性的話,還有那密密包圍著她的男人氣息。
嗚!明明他踫也沒踫她,為什麼她就有種逃不出生天的感覺?
「你們母子都是一個個性,要走,也要帶最心愛的東西走。」
「我是想……呃,那塊牌位還可以拿來當柴燒……」小芋驀地住口,她呆呀,何必自己招認包袱裏頭有牌位?
「哈哈!」田三兒忍不住哈哈大笑,抖得秋千繩索不斷擺動,連帶她抓著的手也跟著顫動了起來。
「要燒柴,隨手撿枯樹枝就有了,?呀……」他的右手沿著七彩繩索慢慢滑下,直接覆在她沒有戴手套的手掌上,仍是笑道︰「?忘了帶更重要的東西了。」
她只能將頭垂得更低,全身已經虛軟得連掙脫他的力氣都沒了。
「?知道?忘了帶什麼嗎?」見她一直不說話,他又再問。
她無力地搖頭。
「?忘了帶我和壯壯了。」
他的話瞬間揪住了她的心,酸苦的淚水也立刻迸出。
原來,自己在院子裏晃來晃去,不是想蕩秋千、也不是想賞月,而是千千萬萬個放不下心中最愛的兩個人啊!
如此戀戀牽絆,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她還是要回來的。
若不能伴三兒天長地久,也不能看壯壯長大成人,她會很遺憾很遺憾的,也會好恨好恨好恨自己的。
一個更大的聲音告訴她,她不能讓無情的老天爺得逞了,想拆散他們一家,她就偏不給拆--
可是、可是……
田三兒凝視著那雙不斷掉淚的眼楮,微笑轉為沉靜神色,藏在心底烈火般的情緒讓他更加握緊了她捏成小拳頭的手掌。
「換了我,要回山裏村的話,也會帶上我最心愛的人兒。」
誰?是誰?他即將新婚的妻子嗎……她完全不敢再想了。
「小芋,我們一起回家吧。」
一記猛雷打了下來,徹底擊垮了她心底深處的那道牆。
她很確定,他不是叫魂,也不是說夢話。
他就在她的身邊,喊著她的名字,柔情款款、情深意摯。
真的認出來了!
她全身僵硬,無法動彈,所有的思緒也凝結成一塊硬面團,分不出是震驚,還是害怕,但無力的雙腿已經撐不住地微微發抖。
「?腳不好,先坐下來吧。」
他的聲音還是溫柔得嚇人。他扶著她的身子,將她按到秋千板子坐穩,自己也在她前面蹲跪了下來。
他就在眼前看她!她低垂著頭,一見到自己不成樣子的雙手,慌地就要縮回袖子,卻是怎麼縮也縮不進袖子。
「小芋,我喜歡?這雙手。」他握著她的手,輕輕摩挲著她的傷疤,悠悠說道︰「以前?這雙手就很靈巧,做什麼都行;現在,?也一樣做什麼都行,還將我的兒子拉拔得這麼大了,我真的好歡喜,小芋,謝謝?。」
「不……」她淚如泉湧,本能反應就是否認。「大……大爺,認……認錯人了……」
「那麼,我的婆婆,?是誰呢?壯壯又是哪家的孩子?」
「壯壯以後會告訴你。」她哽咽道。
「壯壯那張臉早就告訴我了,他是我們的孩子。」
嗚,都怪她,把壯壯生得這麼像爹娘。
田三兒又從懷裏拿出一塊繡了字的帕子,抖了開來,抬起眉毛,「還有這個!?不要以為我不識字。」
怎麼會跑到他那兒?小芋心慌慌,低頭當作沒看到。
「我今天接了皇上的賞賜,心情很好,難得好睡,誰知壯壯半夜跑來擂門,把我給吵醒了。」
「壯壯沒睡?」
「是呀!」田三兒語氣轉為輕松,「他說,娘不知怎麼了,哭哭啼啼地抱他,把他的小被子都哭濕了,然後就拎著包袱出門去了,他也趕快起床,打理好他的包袱,跑來跟我道別,說是要跟娘一起走。」
「這……」
「你們這一走,又要叫我上那兒去找老婆和兒子?嗯?」
小芋不用看也知道,三兒一定又抬了眉毛,很不以為然地看著她了。
「你們走了,三兒會很孤獨的,又會像以前一樣,半夜睡不著,只好爬起來看月亮,思念著我的妻和兒;然後,也會因為吃不到?做的芋頭糕,人就日漸消瘦了。」他用力捏了她的手掌,「小芋,?告訴我,?捨得嗎?」
竟然跟她撒嬌了!小芋心口微疼,無法相信她會被他那耍賴的口吻給惹得淚流不止。
「小芋,三兒求?,不要走!」
「不……」她受不了他軟綿綿的哀求了!
柔情似水,水流成河,再溢成洪水,她快要潰堤了!
「皇後娘娘都賞賜珠寶給你的妻子了,我還留在這兒做什麼呀?」
田三兒很滿意她那特別粗嘎激昂的聲音,露出好大的一個笑容。
「我只有小芋一個妻子,皇後送的珠寶,當然是給?了,傻小芋!」
「你怎能說我傻啊?那明明是……」
「承認?是小芋了?」他笑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露餡了!
「馬皇後大概都知道了,一定是朱瑤仙說的。」
「嚇!」她又受到驚嚇,「你們都知道了?」
「以後要扮戲,先去請教戲班子,看怎麼演才像。」
「唔……」笑她?!
「?再裝神弄鬼啊!再去找一具乾屍來唬弄我的眼淚啊!」田三兒還是要表達一下他的不滿,「?就這樣把我送?的項鏈掛到那死鬼的身上,我還沒找?算帳呢!」
「我……」
「算了,就當作是做善事,幫忙埋了一具無名屍。可是……」他向前傾著身子,靠近了她的臉,笑道︰「我要?還我的眼淚來。」
「這不是在還了嗎?」她聲淚俱下,淚水一直沒停止過。
「我沒拿到。」
「那你去拿缽子來接啊,你流一缽,我就還你一缸!」她惱得大嚷。
「我豈止流了一缽一缸?」他直接吻上她不斷冒出淚水的眼楮,吮起她的淚珠,柔聲道︰「?就這樣子還我吧。」
她嚇得身子一縮,她還蒙著臉,他竟也能吻她?
而這闊別多年的吻還是那麼溫熱,像是夢中綿綿不盡的柔吻……
該不會他早就偷吻過她了?
她直起身子,像是迎向他的吻似地想質問他,卻立刻在他的眼眸深處看到一個沒有面目的自己。
幾乎遺忘的殘酷往事一湧而上,她記起了她是要離開的。
她垂下頭,抓住秋千掛索,想要支撐著站起來。
「坐下。?的蒙臉巾子都濕了,不悶嗎?」
當然悶了,她又被他按回秋千,只覺得沾了淚水的巾子已經完全濕透,黏得她十分不舒服,伸手往口袋裏掏替換的巾子,卻是掏不到東西。
「拿下來吧。」他瞧著她的動作,輕輕地道。
她只能猛搖頭。
「小芋,?愛戴巾子就戴,我不會強迫?拿下,可我要?知道,我很想認識我的妻子,想知道她長什麼樣子。」
她還是猛搖頭,淚水又紛紛飄墜。
「小芋,我真的好氣自己,我看了?十六年,竟然會認不出?來!還把?當成婆婆,說什麼認乾娘的渾話,?說我混帳不混帳?」
不!三兒一點也不混帳,是她改變太多了。
「因為我的粗心,又讓?多吃了一年的苦……」
「沒有,我不是小芋……」
「若說這張臉、這個聲音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小芋,那我認了。」隔著遮臉巾子,他輕柔地撫摸她的臉頰,沉穩地道︰「可是從頭到腳,?的性情、?的手藝、?說話的樣子,?一切的一切,都還是那個我最愛的小芋。」
她已經哭得無法自己,原來她早被三兒看透,她還藏什麼藏呀?
這麼多來年,除了壯壯,沒人摸過她的臉,而此刻隨著他手指的撫觸,好像又將她的臉給重新雕塑了出來,為黑暗中的小芋安上一對新的眸子,讓她見到了久違的亮麗天光。
原來,她的生命不是沒有天光,而是她不曾換上另一副心思,主動走出黑影,去尋覓另一片新的晴空。
「我不希望將來有一天又要認屍時,我會認不出?來。」
「你怎麼來咒我了?」她乾脆放聲大哭。
「好好好,我說錯話了。」他笑著揉揉她的頭,仍是維持蹲跪的姿勢在她面前,神色轉為鄭重,語氣也更加溫厚沉穩。
「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小芋,我只要?記得,三兒愛?。」
要命了!她再不變回小芋,天天聽他肉麻兮兮地說話,她一定會被他逼成瘋婆子的!
她再也捺不住了,泣不成聲地喊出她最愛、也最難舍的名字。
「三……兒……三兒!」
「我在這裏。」
那捶心肝的呼喊揪出了他的男兒淚,他內心狂喜,握緊了她的手。
「我的臉會嚇壞你的!」
「壯壯是被?嚇大的嗎?」
「嗚--可是……可是……以前……」
「亂世之中,?能活下來,已經是我田三兒天大的福氣了。」他擁住了她,歡喜的淚水也滾滾而落,雙手不住地揉撫她顫動的身子,摯切誠懇地道︰「小芋,現在有?,就夠了,不管以前發生什麼事,就當作一場噩夢過去了。」
「噩夢過去了?」
「以後有我保護?,陪在?身邊,一切都不怕了。」
他信誓旦旦,一再地承諾他的誓言,三兒就是她的天,一片萬裏無雲的朗朗青天啊!
「三兒!」她淚水流了又流,實在被巾子浸得不能呼吸了,順手便拿了下來,往臉上抹去淚痕。
「啊!」田三兒十分驚喜,直直凝視她的容顏,含淚笑道︰「小芋,我終於見到?了。」
她還是不自覺地低下了頭,不敢看他的表情。
他不讓她低頭,以指頭抬起她的下巴,一雙大眼依然深情凝睇。
「怕我嚇到?」
「嗯。」
「我不怕?來嚇我,我只怕?不理睬我。」
「嗚……」
「從現在開始,我要記住?的新模樣。」
「很醜吧?」她輕咬著唇,只敢微微抬睫,怯怯地看他。
「要比醜嗎?這些年我四處征戰,臉上不是風霜就是塵土,恐怕我還老得更快,過了二十年,就換我醜了。」
「嗚!還要等二十年?」開她玩笑?她惱得捶他了。
「是啊,?先醜個二十年,然後再換我醜五十年,好不好?」
「誰要你醜了啦!」
田三兒輕喟一聲,無比欣慰地讓她哭鬧著,她撐了這麼多年,也該好好休息,不再逃避、不再偽裝,就恢復她的本性,回去做那個嬌俏可愛、無憂無慮的小芋吧!
從今以後,同悲、同喜,夫妻同心,他再也不會讓她孤單了。
望著那張又哭、又笑、又是歷經苦難的臉蛋,他既心疼又憐惜,伸手便撫上了那滿是淚水的臉頰,以指腹輕輕地拭去她的淚珠。
淡淡的清香近在咫尺,彷佛引誘著他去親近她,他再無遲疑,直接吻上她的淚痕,先是溫柔地吮吻舔舐,再緩緩滑移到了她的唇瓣上。
唇瓣一相迭,小芋立刻癱軟了,那溫熱的大掌早已令她全身酥軟,再這麼一個親吻下去,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就倒進了他的懷抱裏。
她幾乎忘記怎麼吻他了,他也有些青澀地啄吻著她的唇,像是十幾歲時他們初次的親嘴;可很快地,少年郎一下子長成大男人,他更加擁緊了她,唇舌沒有停止尋索地長驅直入,迅速地找到了她的舌,不斷挑逗纏綿,汲取她的芳香,就好像回到了那年的秋天,他們在林子裏擁吻,直到全身火熱,再也難以把持……
她流下歡喜的淚水,雖說沒拜堂就大肚子有些難為情,可這是老天預知三兒的離開,特地要三兒留給她一份最珍貴的禮物--壯壯。
原來,老天爺也不是那麼無情的。
淚水一再流出,也一再地讓他吻幹,三兒的深情,她早已明白不過了;而此時的她,有夫、有子,一家團圓,她又夫復何求?
「別哭了呀,眼楮已經腫了,會哭壞的。」他在她耳邊柔聲說著。
「我不哭了。」她將臉頰偎上他的胸膛,緩緩蹭幹淚水。
「別忘了這個,這是屬於?的。」
他掀開衣襟,一手仍環抱著她,再單手取下掛在他脖子上的那條新的田字項鏈。
「來,我要為我最心愛的妻子戴上。」
直到此時,小芋才發現三兒已經坐上了秋千板子,而她就讓他抱在懷裏,坐在他的大腿上。
這分外親膩的姿勢讓她瞬間脹熱了臉,但她不再害羞,而是抬起了頭,扯下包頭巾,露出如雲發髻,完完全全地現出了自己。
再迎向三兒癡纏的目光,讓他為她戴上這條屬於她的項鏈。
項鏈紮妥,她輕輕地按住光亮的田字,讓這字更貼近她的心。
再一次訂情,有昔日美好的回憶,也有今日全新的她,從此百年好合,再無分離。
她含淚望向了三兒,朝他露出一個也許很醜的甜美笑容。
田三兒笑著摸摸她的臉蛋,心裏也是同樣的歡喜滿足,尋尋覓覓,終於得償所願,他握住了她按著墜子的手,輕輕咬著她的耳朵,「小芋,我現在好高興,高興得想跳上樹去蕩啊!」
「那你放我下……」
「我們一起蕩!」
他說著便往她鬢邊一吻,摟緊了她,開始晃動秋千。
「嘻嘻!我可以出來了嗎?」大樹幹的後面探出一顆小頭,一雙亮晶晶的大眼楮滴溜溜地轉著。
「哎呀!」這一聲哎呀卻是田三兒喊的,他趕忙踩住腳步,搔了搔頭,笑道︰「都忘了壯壯了,我叫他等在那邊的。」
「什麼?!」小芋一驚,全身發熱,壯壯藏在樹後多久了?教他看了多少不該看的事情?
「嗚!」壯壯嘟起了小嘴,很不滿意地望著相擁的兩個大人,「你們都不理我,只顧著抱抱親嘴。」
「我走了。」小芋羞得無處可躲,急著就要掙開三兒的懷抱。
「別走。」田三兒一雙健臂仍箍緊了她,還低頭與她臉貼臉。
「壯壯在這裏呀!」小芋急得看一眼已經走到秋千邊的小人兒。
好不容易耳鬢廝磨過癮了,田三兒正經些了,他坐直身子望向壯壯,正色道︰「壯壯,聽著了,會跟你娘抱抱親嘴的三兒哥,就是壯壯的爹。」
壯壯眨眨長長的睫毛,他剛才在樹後聽了一堆話,好像有點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三兒哥喊娘小芋,說他是他的孩子,而三兒哥又很愛很愛很愛小芋姐姐,就像他很愛娘,喜歡和娘抱抱--所以,就是叫作小芋姐姐的娘和三兒哥抱抱親嘴,然後生下了他?
三兒哥是他的爹?!
大眼楮一下子蓄滿了兩泡淚水,眉頭聚成一座小山,小小的鼻頭也皺了皺、紅了紅,一直噘著的小嘴慢慢垮下,拉成癟癟的一彎下弦月,小手伸出,有點惶惑地去扯娘親的裙布。
「嗚嗚,娘說,爹在好遠好遠的地方……」
「就是我啦。」田三兒帶著微笑,按了按他的頭。
「三兒哥是壯壯的爹?」豆大的淚珠掉下小胖臉,還是無法相信地小聲問道︰「壯壯有爹了?」
「是的。」田三兒直視小人兒,以男人對男人的口氣道︰「壯壯,從現在開始,如果人家問起你的爹,你就挺起胸膛,大聲地跟他們說,壯壯的爹叫作田三兒!」
「壯壯的爹叫作田三兒?」壯壯又癡癡地將三兒哥的話覆述一遍。
他還是不太懂,為什麼爹從好遠的地方回來,會變成了大老虎?然後又變作三兒哥,最後竟然又變回了爹?
不懂沒關系,以後再問娘和爹……爹?!
他真的有一個爹了!而且還是他最崇拜、最喜歡的三兒哥啊!
他好開心!好快樂!好歡喜!好想哇哇大哭喔!
咚地彈起小身子,他太小,沒辦法一次就構著樹枝,但他構上了三兒哥的脖子,再鑽進已經擠了一個娘的大懷抱裏,小嘴張開便放聲大哭。
「嗚嗚嗚,三兒哥……」
「壯壯,喊爹呀!」小芋淚流不止,疼憐地拍拍小人兒。
「爹!」四隻大眼相對,彼此的眼眶都是紅的。
這一聲爹可喊進心肝裏了,田三兒淚流滿面,激動不已,疼惜地揉揉壯壯的頭發,雙手更加使勁地將他們母子倆緊緊地摟在懷裏。
「壯壯,爹疼你。」
「爹!爹!爹呀!」壯壯只是一徑地叫著,以前都沒機會叫,以後他要天天叫,天天讓爹疼了。
「乖兒子啊!」田三兒終於能說出這句話來了。
此時此刻,愛妻、愛子回到他的懷裏,他實實在在地擁著最珍貴的兩個寶貝,試問世間還有誰比他更幸福、更值得縱情大笑啊?
「哈哈哈!」笑聲震天,喜極而泣的淚水也滑落臉頰。
「三兒?」哭得無法自己的小芋驚訝地抬起頭看他。
「嘻嘻,爹……」壯壯也咧開笑容,跟著呵呵傻笑。
「蕩秋千嘍!」田三兒雙腳一蹬,便晃起了秋千。
「哎呀!」小芋驚叫一聲,抱緊三兒。「三個人蕩秋千……」
「娘,別怕。」壯壯摟著爹的脖子,才不怕掉下去。
「我們一家子一起蕩了。」田三兒更加使力,將秋千打得更高,大聲笑道︰「小芋?瞧,天快亮了!」
可不是嗎?小芋從三兒懷裏探出臉,東方的天邊已出現柔和的曙光。
隨著秋千愈蕩愈高,那道光線也漸漸明亮,周圍映出了一朵又一朵漂亮的雲彩,也為圍牆、屋宇瓖嵌出晶亮的輪廓。
天亮了!
「哈哈哈,好好玩,爹,你給我啦!」
「你小孩要聽大人的話,坐好!」
「好……不要,爹佔著娘很久了,換壯壯了。」
「哈哈!爹教你一件事,娘是爹的,壯壯不能搶。」
「咦?才不!娘是我的,爹也是我的!」
「爹也是你的?哈哈哈!」
三兒和壯壯的笑聲此起彼落,父子倆爭著要為她打秋千,後來乾脆一人扯了一邊的繩索,四隻大眼又瞪了起來。
小芋滿足地偎進三兒的懷裏,再將壯壯的小身子摟了過來。
「哈哈!」她也笑了。
尾聲
嗚!人家當大夫是倍受尊崇和禮遇,咳一聲就端上一杯茶,拿了紙筆就先磨上墨,可為什麼他當大夫就這般苦命啊?
進宮看馬臉就別提了,出了森嚴的宮殿,應該可以輕松地看病人了吧?誰知竟然還要受人威脅,命在旦夕啊!
趙磊無奈地轉過臉,那一大一小還是瞪著大眼楮,氣勢十足地站在他面前--就像兩尊石頭做的忠心侍衛。
「趙磊,」田三兒雙臂環在胸前,絲毫不客氣地道︰「你敢弄疼我的小芋的話,不要怪我對你不客氣。」
「趙叔叔,」壯壯則是小手?K腰,那英明神武的凜然小臉蛋比他爹有過之而無不及。「娘怕痛,你不能弄痛娘,不然壯壯以後就不理你,也不給你玩我的小弓了。」
是該祭出大夫的尊嚴和專業了,「不痛是不可能的,止痛藥效退了還是會痛,以後長骨頭復原期間也會有一點點小痛。」
「你醫術行不行啊?」田三兒抬了眉。
趙磊還是趕緊以求救的目光望向「嫂夫人」。
「趙大夫的醫術很好的。」小芋也覺得這對父子好像有點過頭了,趕緊幫大夫解圍。
她穿著新裁的鵝黃色夏衫,坐在長榻上,輕輕轉著左手腕的鐲子,又道︰「瞧他不是幫我拿起鐲子了嗎?不只除去了死皮和贅肉,傷口也縫得很好啊。」
一想到趙磊竟然拿針縫他的小芋,田三兒就痛得想揍人。
小芋瞧見他那不忍的臉色,心頭酸酸甜甜的,沒有蒙巾子的臉蛋綻開了笑容,「三兒,既然你擔心的話,那我不治腳了。」
「還是得治的。」田三兒握住了她的手,眼眸轉為柔情。
「可我治了這雙腳,要兩個月不能下地,日常生活會很不方便。」
「?要穿衣、洗澡、吃飯、上茅房,喊我一聲就行了。」
小芋全身一熱,囁嚅道︰「我也沒辦法幫你燒飯。」
「我可以抱?到廚房,?坐在旁邊,教我怎麼燒。」
「大哥,還是我來吧。」翠環站在一邊掩嘴偷笑,讓大哥去燒飯的話,恐怕連廚房都給燒了。
丁初一得意極了,「也該讓翠環磨煉做菜的功夫了,等回去山裏村,我的肚子就靠翠環?了。」
「人家要去跟小芋姐姐住在一塊兒,才不理你!」翠環紅了臉,看也不看丁初一。
「小心?讓三兒哥趕了出來!」丁初一大剌剌地摟了翠環的腰,笑道︰「他們的房子是要讓壯壯的弟弟、妹妹住的。」
「咦,我有弟弟、妹妹?」壯壯驚奇地睜大眼,趕快跑到娘親面前,扯著她的雙手,興奮地道︰「在哪里?在哪里?」
「以後就有了。」田三兒按了按他的小頭顱。
「喔。」大人真是愛說笑。
小芋羞澀地抬頭望向三兒,與他眼裏的濃情蜜意彼此交融。
唉!趙磊又要咳聲嘆氣了,那兩對蜜糖人兒無視他這個大夫的存在,各自情意綿綿去了,只留他和壯壯大眼瞪小眼。
眼楮大嗎?他就不信小人兒的腳步會比他還快,
「咳!時間差不多了,我得趕快治嫂子的腳,再觀察個幾天,沒問題的話,我就要趕去北方和常大哥的大軍會合了。」
「你真的要走?」田三兒問道。
「你放心,只要我抓對嫂子的舊傷口,打對了地方,再重新接合,接下來的調養就不是問題,你就照我的處方去抓藥,按時煎了讓嫂子服下;還有,這一百片狗皮膏藥是我熬了三天三夜做出來的,一天一片還有剩,萬一……我說萬一啦,如果嫂子有什麼發燒的癥狀,應天府裏還有很多高明的大夫。」
「我是知道還有其他高明的大夫……」田三兒又想揪趙磊的衣襟了,「可小芋都還沒完全康復,你就要走人?」
「三兒。」小芋柔聲喚他,「我相信趙大夫的醫術,更何況他也早該去北方了,如今他為了我留在應天府,我實在好生說不過去。」
「不會啦,三兒是我的好兄弟,幫嫂子治病也是我該做的事。」趙磊十分自信地拍拍胸脯,「放心,我一定會治好嫂子的雙腳,雖然還是會有一點兒跛,不能像沒受傷以前一樣,但至少不會再鬧風濕,也可以站得更久、走得更穩了。」
「多謝趙大夫。」小芋早已期待著好好走路的日子了。
「小芋,叫他趙磊就行了。」田三兒提醒一句。
「嘿!」丁初一擠擠眼,笑得很詭異,「趙大哥,你趕著去北方,是要去治你的相思病嗎?」
「我哪有什麼病!」趙磊白了他一眼,「我只是聽說北伐大軍缺大夫,就請皇上讓我出個遠門,報效我大明王朝去也。」
「找人才是正事吧?」田三兒笑道。
「呵!趙叔叔要去找誰?好玩嗎?」壯壯跳到大夫叔叔面前,睜著大眼好奇地問著。
不跟你說!趙磊閉了嘴,開始準備他的工具和藥物。
「壯壯,打仗不好玩。」田三兒拉過壯壯,拍拍他的小身子,趕他到娘親的長榻邊。「去陪娘,你趙叔叔要醫娘的腳了。」
「好的!」壯壯立刻跳上長榻,緊緊握住娘的左手。
田三兒也在長榻邊坐了下來,用力握住愛妻的右手。
趙磊面對這個大陣仗,雖然自己的嘴巴都笑得快抽筋了,但他還是很努力地露出讓病人安心的溫煦微笑。
「嫂子,我這就要打斷?的舊傷了,?不要害怕……」
「小芋,有我在!」田三兒神色緊張地大聲道。
「娘!我也在!」壯壯的稚氣嗓音也有點發抖。
左右兩邊的大小手幾乎捏進了她的骨頭,小芋不禁笑道︰「趙大夫都還沒治,我就被你們捏痛了。」
「呵呵!」父子倆放鬆了手勁,露出四個傻呼呼的大酒窩。
翠環也靠近長榻邊,準備隨時幫忙遞個擦汗的手巾,盡可能緩和氣氛地笑道︰「小芋姐姐,?一定要趕快好起來,那我們就可以回山裏村了。」
「這兩個月也不能閑著啊。」丁初一端來清水,「三兒哥要大家去選農具、看牛、挑種籽、買床、買席、買桌椅、買鐵鍋……一下子也數不清,還得準備上過冬的存糧呢。」
田三兒早就計畫好了,黑眸閃出光芒,微笑道︰「我們秋天回去,趁著冬天蓋好房子,等到明年春天翻上新土,就可以下田播種了。」
壯壯大眼楮亮晶晶的,期盼地道︰「爹,你要教我插秧喔!」
「爹冬天先教你打獵,學挖陷阱捕山豬。」
小芋沒有說話,只是低頭抿唇微笑,就聽著他們你一語、我一言,齊心勾畫重建家園的夢想,她的心好豐盈、好滿足。
她也打算養幾只母雞來生雞蛋、孵小雞……
被晾在一旁的哀怨大夫說話了。
「嗚,我可以開始了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