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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第一回

    那是中國商業社會最早成熟的時代。

朝廷大修黃淮,疏通運河,為農業生展鋪路,朱元璋方能自誇:「朕養兵百萬,不費民間一粒米。」永樂時「邊餉恒足」,四川涪州及長壽縣倉儲「約可支百年」類的記載不少,「湖廣熟,天下足」更是提供所有勞動力的來源,並為南征安南,北伐沙漠,七下西洋,遷都北京,提供堅若磐石的穩固基礎。

    基礎來自商業社會,商業社會又造成強盛的國力。明朝治水工程達兩千兩百次,冠絕歷代;工藝技術,爐火純青,現存北京大鐘寺的巨大古鐘,永樂年間鑄造,鐘身通高五點八米,重八點四萬斤,鐘口鑄有《金剛經》,鐘內鑄有《華嚴經》、《金光明經》,鐘外鑄有各菩薩名稱,共約二十二萬字,全部以楷書鑄成;此外,據《續見聞雜記》記載,一閒居官員李樂一日進城,見滿街生員秀才,臉上塗妝,服飾華美,不禁感慨「遍身女衣者,盡是讀書人」;各類經濟作物廣泛種植,棉花已「種遍天下」,位於江南的松江府成為棉紡織業中心,歌謠「買不盡松江布,收不盡魏塘紗」道盡繁華社會,富庶生活。

商業發展帶來經濟利益,經濟利益造成超強國力:稱臣藩幫,史無前例,包括遠在非洲的木骨都束(今索馬利蘭);經常入貢者就有朝鮮、大小琉球、安南、真臘(今柬埔寨)、暹羅、緬甸。此外,馬六甲、三佛齊(今蘇門答臘)、爪哇等,無不仰望天朝神威。這就是《明史》卷三三二說的:「自成祖……西域大小諸國莫不稽顙稱臣。」
   
廣大的樹蔭,必有巨大的陰影。

江蘇的藷州府、綢州府和簞州府,冒名頂替兇手的情形非常多。有錢人、有權人殺了人或弄出了人命,拿出很多錢付給窮人,替他坐牢,甚至替他償命,這就是所謂的「宰白鴨」。雖然有廉潔的官員,鍥而不捨追查真相,但或受蒙蔽或遭壓力,追查受阻,辦案中斷。

簞州府衙門近日審理一個新案,兇犯剛滿十七歲,文質彬彬,弱不禁風。仵作檢驗被害人屍身,有十幾處傷,肋骨斷成七、八截,顯然不是一個人所犯,更不可能是這樣的文弱書生所為。但他招供時滔滔不絕,彷彿背書;再叫別的差役審問他,然後對照筆錄,也是一字不漏,一字不錯。原來他把口供都背熟了,承認犯案,一口咬定,絕不改變。

簞州府的知府曾柏,年約三十,中等身材;濃眉大眼,方面大耳;頭戴紅帽,身穿藍褂;辦案以清廉著稱,外號「曾青天」,屢屢勸書生:「你作偽證,後果更嚴重。」書生面不改色,完全不怕。

曾柏無奈,只得把案子往上送。到了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幾次開導,柔聲勸說,他才承認自己是「白鴨」。審判主官鬆了口氣,道:「你別再認罪了。」把案子駁回縣,諭令曾柏重新審理。曾柏承諾:「不畏權勢,清查到底!」

不久,曾柏把案子送回,認為審理過程清楚,無人受逼迫,無官受賄,維持原判。

審判主官又提審,嚴厲問道:「你怎麼又來了?我不是叫你別認罪?」書生無論如何也不肯翻供,堅決自己就是殺人兇手。府裡議論紛紛,還有人認為主官迂腐,於是書生被押進大牢。

三日後最高審判長官提審,見書生還是堅持口供,終於失去耐性,大叫:「你年紀輕輕,為何如此兇殘?」

「我就是恨他,恨可以讓人做出做不到的事。」

「你不過是文弱書生,如何斷人肋骨?」

「我不說了嗎?恨可以讓人做出做不到的事。」

案子定了,押回本縣。

這一日,曾柏在衙門,召來他最器重、能力最強的捕快領班李三石。不多時,一人入內,年約二十五,身長八尺,胸寬背闊,虎體熊腰,面色黝黑,一雙大三角眼鑠鑠放光,大獅子鼻,四方海口。

曾柏道:「三石,你幫我去牢裡問問,看他有什麼遺願,我們就幫了他,也算做一件好事。」頓了一頓,又道:「他被我審問時,滿口應承,毫無推諉,而且情甘認罪,絕無異詞,我心下為難,也暗暗思忖:看他樣貌,決非行兇作惡之人。難道他素有瘋癲不成?或者其中別有情節,礙難吐露?也說不定他怕死,又再度翻供?此事我倒要細細訪查,再行定案。」李三石應命,心下惻然:「這書生只是白鴨,若還是認罪不改,將押入死牢,秋後問斬。」

李三石往府內花園走,正北有個豹頭門,上頭畫著個豹頭,底下是柵子門,雖面似虎頭,乃是龍種。民間傳說,是一龍生九種之內的一種,其性好守,吞盡乾坤惡人。但惡人若是能悔悟,或好人被冤枉,吞了之後,仍然吐出。守獄的差役都習於畫在門上,以此自惕:伸張正義,毋枉毋縱。

李三石走過外邊大門,過七間東房,直走許久;當值差役開了柵子,讓李三石進了貔犴門。門內兩側各有三房,裡面均有人當差。再聽裡面鐵鍊聲響,悲哀慘切,直是鬼哭神號,慘不忍聞。李三石不禁嘆了口氣,心道:「這種場景,不用拷打,我什麼罪都招了。」

順著北邊夾道走,走到盡頭,見一小屋,一個柵子門,沒有窗戶。那守門差役指告:「李大哥,盡北頭那間,就是關那位書生的。你自己去看吧!我剛剛已經開了門,犯人上了手鐐腳銬,我在外邊等。」李三石嗯了一聲,逕往小門走去。

推開小門,不禁一怔:只見一少年席地而坐,面如敷粉,白而生光,唇似塗朱,紅而帶潤,惟有雙眉緊蹙,二目含悲,長噓短歎,似有無限的愁煩。

李三石在書生對面坐下,溫言道:「現在你要死了,可以跟我說了吧?」書生緩緩抬起頭,尚未開口,淚流滿面,隨即說道:「我很感謝大家相信我是清白的,我被押到刑部大牢後,差役、獄丁對我施以更嚴厲的刑求,令我痛不欲生,求死不得。我爹娘又來牢裡,對我大罵說,賣你的錢,都已經花掉了,你要是翻供,是想害死我們兩老人家,讓我們慘死嗎?如果你翻供被放出來,我們一定把你弄死。我想來想去,不管怎樣都是死,還不如順從雙親的意願,一死了之。」李三石見他說出這番話,本想說些什麼來安慰他,卻知從何說起,輕輕拍了書生肩膀,問道:「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或是你特別想見什麼人?」書生搖搖頭,掩面啜泣。李三石嘆了口氣,隨即離去。

回到府內大廳,曾柏問道:「如何?那書生有說什麼?」李三石搖搖頭,眉頭深鎖,甚是無奈。

曾柏語重心長,緩緩說道:「三石,做我們這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麼?」李三石精神一振,腰桿挺直,答道:「大人公正廉明,愛民如子,屬下恭聆教誨。」曾柏微微一笑,點頭嘉許,道:「東漢龐仲達,任漢陽太守時,郡中有名士任棠,品性高潔,隱居淡泊,教授門徒。龐仲達為表示尊敬,特別先到他家等待,見面後任棠卻不與龐仲達交談,只是將一大株薤,一盆水放在門口屏風前,自己抱著兒孫,伏門下。主簿認為任棠這種態度過於倨傲,龐仲達說:『他不過是想暗示我這個太守罷了!水的用意,是要我清廉;一大株薤的用意,是要我打擊強勢宗族;抱著兒孫伏在門下,是要我開敞大門撫恤孤寡。』於是歎著氣回去。從此龐仲達抑制強權,扶持弱小,果然以惠政博得民心。」頓了一頓,又道:「打擊強勢宗族,談何容易!」

李三石默然,他當然知道曾柏所謂「打擊強勢」有多困難。時值明英宗在位,工商繁榮,盛況空前。江南一代,最興的是地方富豪放債「印子錢」。何謂印子錢?譬如民間有赤貧小戶,要做買賣,苦無資本,只好向富豪借貸。若借了一千文,就要每日攤勻若干文,逐日還債,總收以利加二為率。每日收錢之時,就蓋上一個私刻的小鈐記,以為憑據,就叫做印子錢。其利最重,貧民因為困乏,無處借貸,只好為之,原是個不得已的事,但許多地主、官閥,倚著自己權勢,到處重利放債、抽剝小民。

曾柏道:「那個城東員外尤望財,這次真的做得太過份了。近年來家業愈做愈大,市井小民,販夫走卒,哪個敢賴他的?所以越放越多,得利不少。這案子,我不用想也知道,尤望財借錢給小販,小販還不出來,他叫人逼債,失手把小販打死,為了脫罪,找了書生頂罪,宰白鴨。」李三石大怒,忍不住在桌上拍一掌,道:「尤望財目無王法,我一定要弄弄他。」曾柏卻道:「你有這個心,當然很好,但並不容易。」

李三石原以為他決定動用「私下的力量」,來整尤望財,一定會被如此公正廉明的曾柏斥責。沒想到曾柏只是說不容易,並不阻止,隱然有默許之意。想來是因為尤望財行事作風已經天怒人怨,因此李三石只要能讓尤望財吃點苦,受點辱,百姓額手稱慶,官員大快人心。


天色已晚,曾柏要李三石先行休息。
   
李三石離府,往後院走去,過了垂花門,順著正院往東,來到校練場。北房是五大間,東西房各三間,都搭著硬架的天棚,棚下是四方大平台,有三尺高,三面台階,漢白玉的條石做幫,當中間雖是土的,但這土砸得很平整,周圍有幾條矮腳粗腿大板凳,上頭放著幾身實納的褡褳和幾條駱駝毛繩。周圍有礅子、石鎖、沙子口袋、沙子筐、檀木棒,應有盡有。在這台上練武,風還刮不著,雨也淋不著。

其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兵歸甲庫,馬放南山,海晏河清,萬民樂業。要是在村莊上,無非是農務,春種秋收,提籃撒種,半年忙,半年閑。當時不少地方農閒時,一些青年子弟,在家無事,知府就請府內的團練師傅,帶領習練。


空蕩蕩的校練場,但見一人身高七尺,膀闊三停,頭挽中心髮髻,穿一身青汗衫,衣褲俱都破損,一雙舊布靴子,腰間繫著一個小布包,地下放著一根齊眉棍。但見其人馬步一跨,氣貫丹田,二目凝視,心無雜念,左手在前,右手在後,左腳虛,右腳實,拿樁站穩,龍驤虎座,提頂調襠。站好了以後,取無極之勢,然後晃動身形,開步跨走,雙掌揉動。忽地大喝一聲,演示八八六十四式四海遊龍掌,翻動自如,步伐靈敏,身手矯捷。


李三石大喜,叫道:「阿虎,好俊的身手!」


那阿虎名叫馮虎,是簞州府衙門捕快,捕頭李三石手下,兩人於公是上下,於私則如兄弟。馮虎正練得滿身大汗,全身真氣充沛,回過頭來,虎目圓瞪,一見李三石,高叫:「來得好,接我一掌。」他與李三石相距十尺,但掌風說到就到,端的是剛猛凌厲,正是四海遊龍精妙的一招「瞭如指掌」。李三石更不答話,見這一掌瞬間已籠罩上身三大要穴,叫了聲好,往上一縱,腳尖一點地,一弓腰,抱元守一,白鶴沖天,身輕似燕。馮虎這招還沒使到一半時,李三石輕飄飄馮虎背後,右手拇指扣中指,輕輕往馮虎手腕一彈,隨著出手之勢往下一落,馮虎一怔,李三石飄身而下,立地不動。馮虎大聲鼓掌,喊好不絕。



李三石與馮虎在校練場邊木椅坐下,李三石將尤望財宰白鴨之事說了。馮虎往地下一呸,道:「尤望財找人頂罪坐牢,往往沒有留下證據,被收買者拿錢,畏懼尤望財勢大,若翻供反悔,死路一條,下場更慘。尤望財做此事已是得心應手,方法熟練,不知大哥有何良策?」


良久之後,李三石道:「阿虎,今晚你跟我去一趟翠芳塘。」馮虎搖頭晃腦一陣,道:「我只知道花生糖,紅糖,沒聽過什麼翠芳塘。」李三石道:「好,你幫我各買兩斤。你耍蠢啊,翠芳塘是新開的妓院,了解自己的轄區,才能當個好捕快。當我還是小差役時,我花很多時間去瞭解這種地方,花很多錢跟這些交朋友,花很多心力去取得他們對我的尊重。」

馮虎道:「這樣他們才會信任我們,信任我們,才會提供我們想知道的消息,是吧?」李三石道:「正是。這樣查案會快很多,也會輕鬆很多。妓院這種地方,嘿嘿,問題最大,人物最多。他們不來拜訪我們,我們先去下馬威。」馮虎應了。

申牌時分,李三石與馮虎往南大街而來,直至翠芳塘。門首座西朝東,外面搭著天棚,掛著酒幌兒、茶牌子,上書對聯:「名馳冀北三千里,味壓江南第一家。」只見說書的,唱戲的,賣藝的,熙來攘往,人聲鼎沸。兩人對望一眼,心想:「這新開的場子,如此熱鬧!」往裡就走,見天棚底下坐著好些吃茶之人,都是二、三十多歲男子,衣著華麗,有的交頭接耳,有的獨自凝望,有的不時交頭接耳,似乎在討論什麼。再進到中庭,奇花秀木,目不暇給;荷花池裡,數對鴛鴦,戲於水上;清幽雅致,晚風徐來,沁人心骨。

不多時由側間上房內出來一個姑娘,約有二十歲,青絹帕兜住髮,紅縐絹滾身,窄窄金蓮,腰紮青綢汗巾。滿臉脂粉,柳眉杏眼,鼻頭端正,口似樱桃,耳上金環,深深道個萬福,請兩人到左廂房坐著。

隨即有兩個小廝上來伺候,獻過香茗。馮虎見那茶色碧青,飲了兩口,只覺香氣異常,正要開口稱讚,一婦人向二人走來,好生兇惡:身長八尺,高大魁偉,頭上一塊絹帕,把她那一腦袋的黃頭髮包住,臉色深黃,還搽了一層厚粉,畫了兩道重眉,蒜頭鼻子,厚嘴唇,穿一件藍布褂,腰中系著一塊藍油裙,兩隻大腳,一臉橫肉,年紀約四十多歲,說話聲音洪亮,道:「兩位是來點牌、聽戲、採花還是探花?」李三石道:「我們是來禪修。妳耍蠢啊,來妓院不採花?」


婦人滿臉陪笑,道:「李捕頭大駕光臨,好說好說。不過,兩位來得晚,稍具姿色的都被挑走了。這位馮大爺,我待會幫你找個好姑娘。」馮虎道:「看起來像豬我還可以,聞起來像豬我就不行了。」三人大笑。

李三石道:「白二媽果然是厲害角色,難怪生意越做越大,嘿嘿,嘿嘿,高明高明,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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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二媽正是翠芳塘老鴇,江湖人稱白水仙,她在此間大開妓院,豈有不認得李三石和馮虎?見兩位公差於夜間公然來訪,明目張膽,高調行事,絕非尋常。須知明代刑罰規定:官吏宿娼,其罪僅次於殺人。所以認定他們不是來尋歡,必另有用意。當下不敢怠慢,隨即帶二人進入東廂房。但見名人字畫,古玩銅器,桌案几凳,雖是幽雅沉靜,卻有大家風度。桌上四碟小巧茶果,四碟精緻小菜,極其齊整乾淨。

馮虎從褡褳取出一小塊布包,裡面包著相思套、顫聲嬌、銀托子、勉鈴一弄兒淫器。李三石笑罵:「天殺的,好傢伙,你還真的帶了。」馮虎甚是得意,哈哈大笑。白水仙雙掌啪啪兩聲,一姑娘走進,二十多歲,頭髮用一塊鵝黃絹帕紮住,玫瑰紫小襖,綠汗巾紮腰,桃紅中衣,大紅弓鞋;蛾眉杏眼,鼻如懸膽,口似櫻桃,生得雖然美貌,卻帶妖淫的氣象。


李三石看了馮虎一眼,白水仙掩口一笑,叫道:「巧蓮,進來。」只見一個女子,從西廂邊門娉娉婷婷走出。柳眉杏臉,櫻口桃腮,身穿月白單衫,罩一件無色花綢的半臂,李三石見了,魂靈兒飛在九霄雲外去了,瞪著眼睛,對她呆看。巧蓮見李三石面如塗炭,身上卻穿的花蝴蝶一般,坐在那裡張著口,只對她看,不覺向李三石嫣然一笑。這一笑實是千嬌百媚,李三石見了,恨不得便上前摟抱。隨即恢復鎮定,肅然道:「白二媽,我有一事請教。」態度甚是謙卑。白水仙道:「李捕頭不用客氣,就當是自己人,請說無妨。」李三石道:「城裡那位尤望財,常常到你這走動走動?」


白水仙不動聲色,心念電轉:「魚幫水,水幫魚,老娘的店還想在這開下去。你要老娘幫什麼,照辦便是。」笑道:「尤望財,外號尤肚臍……」馮虎覺得有趣,道:「有肚臍?哈哈!誰沒肚臍啊?」一看李三石,馬上自己摀住嘴巴。白水仙淡淡一笑,續道:「原來他身體肥胖,夏日的一天,喝醉了酒,躺著睡覺。鄰居小孩爬到他肚子上玩耍,頑皮興起,於是將七八顆李子塞在他的肚臍眼裡。他當時已經大醉,一點也不知道。幾天後才覺得疼痛,李子逐漸潰爛,汁水流了出來。他以為是肚臍眼爛了,擔心會死,呼天搶地,唉唉大叫。於是叫來妻子兒女,交代後事,哭著對家人說:我的腸子爛了,馬上就要死了。我的錢財怎麼辦啊?我的土地怎麼辦啊?我的房產怎麼辦啊?第二天,李子核爛了,掉出來,才知道是孫子惡作劇。」


馮虎心想:「這樣的事妳都知道,真是新鮮又有趣。難怪大哥說要多花時間跟這些市井小民接觸。這些小事,說不定就是妳白二媽平時用來教育姑娘,在嫖客面前說笑,說不定比酒助興還有效。」


李三石道:「很好,很好,原來如此。」故意欲言又止,左右為難。白水仙察言觀色,道:「不知他哪裡得罪李捕頭,真是不長眼。」也是輕描淡寫,若有似無。

馮虎又想:「兩個人都是厲害角色,不如我先來暖個場。」於是道:「欸,白二媽,我問妳,尤望財最喜歡什麼?」

白水仙笑道:「小虎哥不但威猛勇武,心思端的是細膩。要毀掉一個人,一定要先知道他喜歡什麼。嘿嘿,我倒問問你,有錢人最喜歡什麼?」她剛剛還稱馮虎「馮大爺」,這時已改口叫「小虎哥」,更顯親近之意。

李三石和馮虎對望一眼,馮虎道:「當然是更多的錢。」白水仙道:「照啊,就是更多的錢。」

李三石道:「白二媽,妳若能幫我,我保證妳的翠芳塘開的安安穩穩的。」這句話三分威脅,三分請求,四分賄賂。白水仙久歷江湖,各種牛頭馬面,各類手段都見識過了,當下笑道:「這個自然,李捕頭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全力配合便是。」

這是尤望財宅第,一進門就是大花園,既有四時不謝之花,又栽八節長春之草,君子竹、大夫松,牡丹,桃紅李白芬芳,綠柳青蘿搖曳,紅紫芳菲,爭奇鬥豔。大廳當中一張桌子,桌上黃紙朱筆,一個量天尺。旁邊一張楠木椅,一個天地珍珠算盤掛牆上,十足商人模樣。

忽有一男一女快步進入,作了個揖,滿臉堆笑,說道:「尤大老闆,自湖南一別,已有數年不見了,最近好啊?」尤望財與來人素不相識,聽他口音又非本地人,心中略感奇怪,但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又見男子衣著華麗,器宇不凡,當即拱手還禮,說道:「你好。」男子笑道:「小弟名叫莫可寧,這次到貴寶地,帶了十萬兩銀子,想辦一批貨,只是人地生疏,好生為難。來到鎮上,眾人都說尤大老闆金眼識貨,珍藏許多異寶,因此冒昧登門,尚祈見諒。」

尤望財家財萬貫,但一聽到「十萬兩銀子」,心想交個朋友無妨,連忙問:「這位是?」莫可寧道:「是我小妾,賤名不足掛齒。」隨即命僕人抬進幾個大皮箱,不多時,大廳中擺滿珍寶器玩,金瓶銀甕、漆盒瓷甌。單飲酒用的器具,就有水晶缽、瑪瑙盃、琉璃碗、赤玉缻等等幾十種。材料名貴,做工精巧,都是從西域弄來,中原所沒有的東西。珍珠寶貝、綾羅綢緞,各種繡品和毛織物,以及布帛麻葛和錢幣,多得無法計數。
   
莫可寧淡淡一笑,來到最小的木箱前,叫人打開了鎖,取出四件寶貝。尤望財道:「莫老弟,這是什麼寶貝?」莫可寧道:「這是醉仙塔,這是醒酒氈,這是夜明珠,這是避水珠。」尤望財道 :「這寶有何奇異?倒要請教」莫可寧道:「醉仙塔放在金盤之內,將水從塔頂上灌下,變成美酒,憑你大量之人,吃了一杯即醉倒。醒酒氈放在地下,將醉人抬放上面,即刻醒轉。夜明珠放在暗室中,四壁光明,如同白晝。避水珠放水中,水即兩邊分離。」


尤望財連連點頭,嘖嘖稱奇,他雖然富有,各種奇珍異寶見了不少,但卻是首次領教。莫可寧卻搖頭道:「這只不過是開胃菜罷了。」又叫手下抬出一個大木箱,打開一看,蟠龍紋盤、亞醜方簋、倗祖丁鼎、紋羊首罍、嵌綠松石獸面紋鉞、鳳紋方座簋、康侯方鼎、縣妀簋,前四個白銀鎔成,後四個黃金鑄造,閃閃發亮,不可逼視。

莫可寧笑道:「尤大老闆,這些寶器,還看得上眼嗎?」尤望財又是嫉妒,又是羨慕,驚喜交集,忽冷忽熱,道:「老弟,明人不說暗話,這些黃金如何得來?可否見告?」莫可寧道:「尤大老闆果然快人快語,只要精通煉丹術,你一個月後,寶物數量是我三倍,易如反掌。」說完哈哈大笑。

尤望財暗想:「無功不受祿,此人必是有求於我。」又想:「無事不登三寶殿,哼,憑我連某的財力與勢力,天大的事我也擺平得了。」再想:「口說無憑,說不定這些黃金器皿是借來的。」於是說道:「老弟何不露一手,讓我開開眼界?」

莫可寧知道尤望財看過的黃金比看過的人多,一看就清楚自己帶來的是真貨,現在只是試試自己的身手。當即說道:「這個自然。」雙手一拍,自門外魚貫進入十二人,在後院搭了一座三丈六尺法台。速度之快,紀律之嚴,手法之熟,尤望財睜大了眼,張大了嘴,無法置信。法台上面預備七色彩綢,擺八仙桌一張,預備五穀糧食、香菜根、無根水、朱砂、白芨、黃毛邊紙、新筆;台下預備乾柴、硫黃、焰硝。法台四周遍插旌旗,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左側最後一人拿出一杆白八卦旗,十二人分立兩側,殺氣騰騰,威風凜凜。

此時莫可寧也已換裝完畢,頭戴四角紅綾巾,勒著紫抹額,二龍鬥寶,身穿綠緞蟒箭袖袍,周身繡金色團花,腰繫絲鸞帶,套玉環,佩玉佩,足下青緞快靴;先將魂幡左右揮舞,焚結靈符,換紅幡;次於火沼內焚郁儀符,換黃幡。高聲唸:「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煉,乃成真形。」點燃銅爐,約莫一炷香時間,將爐內溶液倒入模子,隨即快速浸入水中,將模子撬開,一個黃金的鴨型香爐就在眼前。


尤望財目瞪口呆,雖匪夷所思,但親眼所見,不得不信。自負財大氣粗,人脈、勢力與影響力均無人能及,無論莫可寧有求於己的是天大的難事,也一概難不倒,就算犯了死罪,也能隨便買個人「宰白鴨」。於是大張旗鼓,將宅地內最好的房間讓給莫可寧和其小妾,派了五名家丁供其使用,舉凡煉丹所需設備,全數備妥,應有盡有,並送上五萬兩,先做為煉丹的丹引。


十天過去,這一日莫可寧在房內專注煉丹,尤望財匆匆領著一名蓄長鬍子的人進入,那人低聲在莫可寧耳邊說了幾句,莫可寧臉色大變,隨即走到尤望財面前,伏地就拜,垂淚道:「尤大老闆,小弟喪父,必須立刻趕回家鄉奔喪。我父茹苦含辛,一人把我撫育到大,若無父母,何有此身?還盼見諒!」尤望財忙扶起,道:「死事為大,你可先返鄉奔喪。」莫可寧收淚道:「多謝尤大老闆。我這位身邊小妾,自會照料煉丹一切相關事宜,以免功敗垂成,前功盡棄。請連大老闆放心!」


尤望財見他雖聞噩耗,但神智清晰,交代餘事,可見對己之忠心,更加滿意與信任,於是拿了一百兩銀子,當作奠儀與路費。莫可寧收下後,又當著尤望財面前把小妾叫來,務必忠心耿耿,守爐七七四十九天,又不厭其煩諄諄教誨一番,方才離去。
   
    二個月後,翠芳塘的梅廳房裡。

陳年紹興,鮮魚湯,小菜,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李三石哈哈大笑,道:「莫可寧,來來來,我敬你一杯!」莫可寧乾了一杯,抿了嘴唇,道:「那天我一離開尤望財他家,這色老鬼哪還把持得住,我的小妾媚功一流,任何男人手到擒來,兩人通姦,還管他煉什麼黃金、綠金?」李三石道:「尤望財怎麼信了你的話?」莫可寧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道:「我在離開後七七四十九天回到尤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丹爐,故意驚叫『完了!看來似乎碰觸到不潔的事物。』尤望財玷污我的小妾,心裡有鬼,賠錢了事。賠錢事小,看他被耍,我心就爽。李捕頭,可惜你不能當面看他表情,那真是有趣得緊,哈哈哈哈!」喝了一口酒,對白水仙道:「能讓翠芳塘的白二媽陪坐,嘿嘿,真是不枉了。」白水仙又為莫可寧斟滿一杯酒,道:「尤望財這種人,有四大弱點。第一,好色,雖然他三妻四妾,妻妾成群,但這種人對女人的需求,是多多益善,來者不拒。第二,喜新。越是新奇有趣、稀有罕見的奇技淫巧,對他來說越有吸引力。第三,愛面子。以為任何小妾手到擒來,易如反掌。殊不知摔了筋斗,傳出去實在太丟臉。第四,太自負,認為就憑自己的惡勢力,沒人敢上門撒野。」頓了一頓,又道:「就是不知李捕頭去哪找來莫大爺?如此奇才,藝高人膽大,實屬難得。」
   
李三石得意一笑,道:「白二媽,我倒問問妳:天下人才最多的地方在哪裡?」白水仙道:「紫禁城?」李三石道:「紫禁城只有吃大米的死官。要人才,那還不容易,到牢裡找。」馮虎一直一言不發,聽到這裡,明白了莫可寧是牢裡囚犯,去年因為偽造琥珀入獄,必是李三石以作弄尤望財為條件,要莫可寧出手,如果成功,日後找機會,方便放人;萬一失敗,繼續坐牢。但他關心的是另一事,問白水仙:「那位小妾又是何人?」白水仙嗤喫一笑,道「小虎哥莫非貴人多忘事?你和李捕頭第一次來翠芳塘,那位陪酒的巧蓮便是。」說罷,高叫道:「巧蓮,妳進來吧!」話聲未落,一個活潑伶俐的身影蹦蹦跳跳進來,道了個萬福,站在一旁。隨即躲在白水仙身後,小聲問道:「莫大爺,你那些閃閃發光的黃金,還有道士作法的排場和聲勢,究竟是真是假啊?」語氣頑皮,動作頑皮。
   
莫可寧道:「假的。但可以騙倒尤望財了。」洋洋得意,意氣風發。巧蓮又問:「你不怕演示煉丹或檀台作法的時候,被看出來是假的嗎?」莫可寧道:「怕,但我裝作不怕。」馮虎一邊咬著雞腿,一邊說道:「這世上有一種人,無論你怎麼凌虐他,你都不會不安。尤望財就是這種人,廢物。」
   
一個報復心切的李三石,一個久歷人事的白水仙,一個機靈萬變的小妓女,一個想要將功抵罪的牢犯,四人聯手,把尤望財狠狠刮了一筆錢,四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痛快無比,難以言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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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午後,曾柏把李三石叫進衙廳,面色凝重,道:「我最近得到一個消息,說給你聽,參詳一下。」李三石見曾柏如此慎重,恭謹答道:「是。」曾柏道:「離此不遠的大明寺,住持叫清正和尚,他不但長相奇特,還聲稱可以多日不吃飯。鄉民為了證實和尚的話,就把竹筏拖到河中央,和尚隨身只有一件袈裟和一個缽,不帶一粒米。結果十多天不吃飯,還能面無饑色。這事傳揚開後,善男信女爭相膜拜,都把他當活佛供養。」


李三石甚是不解,道:「聽說有些修行很高的和尚或道士可以多日不進食,莫非這位和尚已經到了這種境界?」曾柏續道:「和尚看見鄉民崇拜的表情和敬仰的眼神,又說:『你們無須供養我,我本是廣東大蓮山寺的方丈,由於山寺傾毀,必須重建,所以想向各位求佈施,捐錢建寺,這是功德無量的事。』說完拿出一本帳簿,讓每人簽名後,約定日期在大明寺見。到了約定那天,眾信徒都到寺裡找和尚,卻不見和尚蹤影,突然發現有尊佛像,容貌與那和尚相仿,懷中還放著前些日子讓信徒簽名的帳簿。眾信徒認為這是佛陀顯靈,紛紛解囊,一共捐出千金,又惟恐將佛陀顯靈事洩露出去,會有損自己功德,還相互告誡不可張揚。」

李三石當然不相信「佛陀顯靈」這類的話,但鄉民到廟裡看到佛像與自己捐錢的對象長得很像,想必認為靈驗無比,捐更多的錢,自是不在話下。

只聽曾柏又道:「聽說這位和尚來本縣之前,就以顯現神奇的感應聞名,追隨他的信眾很多,口耳相傳,信徒愈來愈多。」李三石道:「他如何顯現神奇?」曾柏道:「他每一次畫佛像,將其背後光圈留著不畫,然後在大型法會上,面對眾人,舉手一揮,光圈竟順著他手勢而呈現,觀者大聲歡呼,大大鼓掌,沒有不驚呼神奇的。」

李三石眉頭緊皺,隨即召馮虎前來,馮虎仔細聽完,道「曾大人,這和尚就算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詐財,若我所料不錯,背後應該是有一位有權有勢的人撐腰。」曾柏緩緩點頭,李三石道:「就是不知怎麼看破這些詐騙的伎倆。」馮虎道:「大哥,比騙子還厲害的,是哪種人?」李三石和曾柏對望一眼,曾柏道:「三石,交給你們吧。你上次弄了尤望財,很好的。」

馮虎跟著李三石,來到大牢。隨即把莫可寧調出來,兩人認為此人既然可以騙過見多識廣的尤望財,應該也能識破和尚的騙術。於是將和尚表現的「神奇」,仔仔細細說了。

莫可寧搖頭晃腦,道:「這個尤望財,連找個人都不會,找這種三流角色,可笑!可笑!」李三石和馮虎一起望著莫可寧,莫可寧眼睛瞇成一條縫,緩緩說道:「鄉民到廟裡看到佛像與自己捐錢的對象長得很像,認為佛陀顯靈。其實,和尚正因自己長相特殊,才依自己面貌塑了座像,愚弄信徒。」馮虎「啊」的一聲,莫可寧又道:「和尚的絕食也是騙人的,他把乾牛肉做成數十顆肉丸,藏在佛珠裡,每天趁人不注意偷偷吞下。」

李三石甚表佩服,道:「原來如此。那劃光圈呢?」莫可寧道:「這個容易。只要肩靠著牆壁,然後伸直手臂一揮,自然會畫出一個圓形。至於筆畫的粗細,則以一指距離牆壁為準,自然均勻不差,這沒什麼奇怪,更不算得上神奇。」馮虎連連點頭,恨恨的道:「既然明白是怎麼搞鬼,當然要當眾揭穿,讓和尚難堪。」李三石道:「羞辱和尚,當然也羞辱了背後的指使者。」心想:「這一定是尤望財搞的鬼。他上次被我惡整,心有不甘,知我厭惡、反對迷信,所以故意搞這種把戲,騙了這麼多善良鄉民,而且還騙這麼久。好,這次算你贏,下回且看我的手段。」

尤望財坐在他的花園,一人坐在他對面,二十來歲,獐頭鼠目,五短身材,本名揚霸天,外號咬人虎,此人在村裡無惡不作,打遍了街,罵遍了巷。平日假充調人,收調解費;與人結拜,擴充勢力;勒索店家,收保護費。最愛惹事,大事小事,逗寡婦,罵啞巴,騙傻子,欺弱者。要是得罪了他,到了莊稼長成,他夜間跑到你的地裡,放火燒地;幫人討債,他身穿孝服,抬棺材到欠錢人家,裝瘋耍賴,女子嚇了個膽裂魂飛,男子皺眉嫌晦氣。開店的若不順他意繳交保護費,他率領眾人佔據你店,讓你做不了生意。

若要打他,也不容易,他練過武,有點本事,跟地痞流氓打架,能打個十個。再說有能力傷他的,打輕了他不怕,打重了還得料理他,所以不想理他;平民之家,惹不起他;商行小販,不敢惹他;富貴人士,好鞋不踏臭狗屎,不願浪費時間理他。他兇,你可能比他兇;他狠,你也有辦法比他狠,但他煩,你不會比他煩。

讓李三石最頭痛的人物,就是揚霸天。尤望財像一頭大象,大象衝向你,你知道怎麼躲,但揚霸天像蚊子,在你最想睡覺時一整晚嗡嗡叫,又打不到。打不到就更生氣,越生氣越打不到,卻又一直在你耳朵邊嗡嗡叫,足以讓人抓狂。李三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揚霸天關進大牢。沒想到尤望財漫天灑錢,賄賂同知、判官、通判、典史、提控、緝捕與觀察,常言道:「火到豬頭爛,錢到萬事辦。」其餘節級、原解,差役,也全都重金賄賂,上下打點妥當,竟把揚霸天弄了出來。這下尤望財可得意了:「李三石,我要讓你食無甘味,睡無好眠。哈哈!哈哈!」

尤望財見揚霸天凶眉惡眼,臉上怪肉橫生,但枯瘦如柴,弱不禁風,不禁問道:「小兄弟,所謂真人不露相,你也別深藏不露了,露幾手功夫來瞧瞧。」

揚霸天見院子有兩座白玉石獅座子,走到石座邊,雙手一抱,就將石獅抱起,繞著尤望財,轉了三圈,方把石獅放下。尤望財笑讚:「真有你的。」

揚霸天道:「尤大爺,我這條命是你給的,明人不說暗話,你有何吩咐?」尤望財滿意一笑,道:「爽快。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此語一出,揚霸天大驚,他原先以為尤望財只是故意把自己從大牢裡「買」出來,在各地興風作浪,鬧個天翻地覆,讓李三石疲於奔命,勞心勞力。萬萬想不到他兩人積怨之深,尤望財已經起了殺念。須知殺個一般平民,還可以「買」個兇手,為自己頂罪,但殺害朝廷命官,此事非同小可。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妥,出言勸阻更是不宜,只好淡淡問道:「你要我殺誰?」尤望財道:「季書文。」

揚霸天又是一驚:怎麼你認識季書文?此人今年七十歲,教書法繪畫,至少三十年。書法雄深雅健,畫風孤高寒冷,作育英才無數。家裡也珍藏不少名畫,兼以販售文房四寶。季書文與尤望財,八竿子打不著,一個是文人,一個是惡霸;一個風雅有禮,聲聞鄉里,一個卑鄙毒辣,人人喊打;一個以書畫為生,一個靠高利貸過活。怎麼會認識?怎麼可能認識?又有何仇怨,要殺之而後快?又想:啊,是了。殺了一位地方名宿,李三石必定會背負維護治安不周的罪名,丟了官,說不定比殺死他更令他感到巨大的身心痛苦。不禁暗暗佩服尤望財的手段。於是道:「季書文?好。我殺了他,割下頭來見你。」尤望財點頭道:「你幫我完成此事,我小妾隨你選二位,再送你一位ㄚ鬟,還有三萬兩,讓你從此無憂無慮,不愁吃穿,你也別做壞事了,遠走高飛,好好享受你的。」揚霸天道:「好。你跟我說細節。」

尤望財從書櫃拿出一張簡圖,道:「你往北走,過大樹林,會看到絕壁山崖。有一條山道可以進去,不過就是窄一點,難走一些。以你的武功,應該不難。過了山脊,再往前,一條葛藤筆直垂下,你甭害怕,那個葛藤很結實。爬上去,再往前走,看到一個山縫,叫『一線通』。你穿過一線通,看到一間大房,就是季書文的家。」


揚霸天道:「那季書文和你有何深仇大恨,非至他於死不可?」尤望財想都不想,冷笑一聲,道:「一定要有深仇大恨,才能殺人嗎?」揚霸天低頭思考,不再言語。良久之後,方道:「好!刀山油鍋,戟林劍樹,我揚某人的也得闖一闖,告辭!」

當晚,揚霸天就順著尤望財指引的路走。穿過樹林,滿天星,月微隱,黑森森,冷氣逼人。再往前走,盤著山脊上來,走不多時,是個峭壁。近前一瞧,垂下來一條葛藤。揚霸天摸到手裡才感覺到不是葛藤,是一條繩子。心想:「什麼人拴這繩?又有何用?」稍一遲疑,順繩而上。來到上面,往前走才發現這大山崖遠看很高,爬上來卻極平坦,前方就是「一線通」。一彎腰鑽進去,看見前方有亮光,精神一振,順著路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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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遠處一大院,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五間。左右無鄰,獨此一家。揚霸天施展輕功,躥縱跳越,很快來到房外,再仔細看,好俊一所宅院:紅瓦高牆,雕樑畫棟,風流富貴,王侯氣象。

揚霸天縱身一跳,直接進院,隨即跳上屋簷,伏身細聽,又向各處一看,見燈火尚明,不便貿然硬闖。正在遲疑,只見更夫遠遠敲著三更而來。等他走近,揚霸天便從屋上跳下,抽出短刀,向那更夫面上一晃,狠狠道:「你嚷,就是一刀。」那更夫嚇得魂不附體,哪裡還喊得出?只得跪下來磕頭,卻說不出一句話。揚霸天道:「我且問你,季書文的房是哪一間?你若告訴我,便饒你狗命,若有半字虛言,一刀砍你為兩段。」那更夫道:「王爺饒命,小人願說。」揚霸天笑道:「混帳,我看起來很老嗎?我不是王爺,告訴你,我是揚霸天,外號叫咬人虎的便是。季書文對我有恩,我特來報恩他。快說出來,他現在住在何處?」那更夫聽說,更加嚇得要死,只得戰兢兢說道:「小人有眼無珠,不識咬人虎大駕前來,尚求免我一死。」揚霸天道:「誰同你說這閒話!快講季書文住在哪一間房。」那更夫道:「走此一直過去,末了一進上房,便是他的內室。」揚霸天道 :「你這話可真麼?」那更夫道 :「小人何敢撒謊。只因季老爺本來住在西側第三進,不久討了個姨太大,甚是美貌,卻住在東邊最末一進。」揚霸天點點頭,道:「今晚呢?還住麼?」那更夫道:「我剛剛才去了不多一會,此時老爺多半尚未歇息。」

揚霸天聽完,手起一刀,將更夫殺死,隨即前去。來到房外,不見人影,未聞人聲,等候許久,確定房內只有一人,直接進入。

一進房,燭火通明,椅子上一位老人,方臉圓額,幾無皺紋,兩道殘眉斜飛入鬢,一雙虎目閃閃發光,白鬍飄灑胸前,年在七十上下。揚霸天心想:「就是你。」快步走近,不看還好,一看大驚,探了鼻息,再摸臉頰,冰冷如霜,已氣絕多時!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緩緩將季書文眼皮闔上,暗想:「此人死後還如此炯炯有神,可見是一位生命力極強的人。」正想著,猛一回頭,門口站著三個人。東邊這個人長相俊美,二十多歲,中等身材,細腰窄背,扇子面的身骨,藍綢長衫,白綿綢褲,面似三月桃花,紅粉相間。揚霸天心想:「邪門!你明明是男人,卻長成了姑娘樣。」當中是個大個兒,三十來歲,胸寬背厚,肋下佩帶一口金背鬼頭刀。黑臉粗眉,一雙大眼炯炯有神。西邊也是個壯漢,約四十來歲,臉色發青,眼珠發綠,身上斜背一個包袱。

中間那人冷冷的道:「你得知季書文的大秘密之後,殺人滅口,這是何苦呢?你一個人可以完成嗎?就憑你?」揚霸天知道自己惹上麻煩了,那季書文不知有何秘密,各路人馬都有興趣,現在他死了,不但這筆帳算到他頭上,說不定日後人人都來問他大秘密,後患無窮,永無寧日。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撈什子鬼秘密,此時只有先殺了眼前三人滅口,再割下季書文人頭,回去向尤望財領賞。主意已定,舞動雙掌,正是獨門掌法「霸氣十足」,他隱約覺得三人絕非庸手,不敢怠慢,連續使出躥、進、跳、躍四字訣,攻向西路的青臉大個兒。

那大個兒「咦」的一聲,似乎對揚霸天武功之高表示驚異,隨即往左一滑步,右手穿掌,順著揚霸天的右臂外邊往前直插,左手照著揚霸天的前胸,啪一聲響,這一掌打得結實,揚霸天連退五步,哇的一聲,口吐鮮血。此時無暇多想,又使出閃、輾、騰、挪四字訣攻向東側的公子哥。那人讚道:「很能打啊」,左手輕描淡寫一揮,反腕一壓,右拳快如風,砰磅一聲,正中揚霸天前胸,揚霸天頓覺天旋地轉,五臟六肺瞬間易位,「噗」一口鮮血噴出老遠。

揚霸天無心戀戰,也無力戀戰,施展平生的武藝,手眼身法步,步步輕捷;心神意念氣,氣氣相連。躥、蹦、跳、躍,閃、輾、騰挪,輕若貓鼠,捷似猿猴。滴溜溜身軀亂轉。躥高縱矮,足下一點聲音皆無,類若走馬燈兒相仿,全講的是貓奔、狗跑、免滾、鷹拿、燕飛、虎躍、豹騰七巧之能。中間的黑臉人嘖嘖稱奇:「嗯,七巧移形連攻大法,很靈活嘛!」右手持鬼頭刀,綿軟矯速,小腕挎肘,一招之間,揚霸天的膝、肩、手都被劃了一刀,鮮血直流。他生平從未如此大敗,當下情況兇險至極,從懷裡掏出五雲筒,乃是硫磺焰硝加毒藥所配,內有自來簧,分出五筒,筒中打出煙彈,如核桃大,內分青、黃、赤、白、黑五樣顏色,疾射三人,那煙彈碰在衣服上就著,撲散一片火光。三人狼疾速閃躲,招架不及,揚霸天連滾帶爬,狼狽逃出。

皓月當空,繁星點點,揚霸天深吸一口氣,快步循原路,來到東廂房,稍一遲疑,開門躲入。他喘了口氣,思慮越來越清明:「季書文到底是誰?誰殺了季書文,想嫁禍於我?他到底有什麼秘密?尤望財要我來殺他,是要滅口,不讓秘密外傳?還是……」

忽然門外進來二人,身著公差官服,一人臉黑如墨,一人白臉如月。黑臉人喝道:「揚霸天!殺人滅口,罪大惡極,快跟本官回去。」揚霸天忽然覺悟:自己是遭尤望財陷害了,否則誰知道他來殺季書文?重傷在身,滿臉疑惑,被人冤枉,生平最恨被耍,最恨被騙,驚怒交集,大喝一聲:「我就是剩下一隻手,也打得贏你們,有本是就來拿我,拿得住,我在你面前自盡便是。」他見兩人身穿官服,只道是一般小差役,所以根本不放在眼裡。

白臉人冷笑道:「死到臨頭,還在逞強?快說出季書文的秘密,本大爺饒你不死。」此語一出,揚霸天更是心驚:「這兩人身穿官服,竟然問起什麼書文的秘密,究竟怎麼搞的?」他身上鮮血還在滴,唯一的五雲筒,火藥已在剛剛用完,說不得,只好硬拼。揉身而上,雙掌齊出,他雖受重傷,但天生神力,這兩掌虎虎生風,依然極具威力。

黑臉人左手虎爪,右手龍爪,一出手便封住揚霸天門戶。揚霸天變招奇快,左手晃面門,上右步,右掌接招,狂啪反擊。白臉人滑動右步,左手一穿,往下一壓,右拳就奔揚霸天胸前打來。黑白兩個人拆招換式,一進一退,天衣無縫。揚霸天往下一矮身,真是守如處子,動如脫兔,呼呼二聲「霸龍攥爪」,分打兩人面門,心想:「見鬼了,這二人跟本不是什麼官差,我不信一般官差會有這種身手,他們到底是誰?好快的身法,出手不俗。」自己命在旦夕,不敢疏神大意,抱元守一,氣貫丹田,奔左踏右,右手從左肘下一穿,左腳上步,左手一攥,正是生平得意之作「獨霸一方」,掌掛一團風,朝二人喉部就打。二人對望一眼,點頭道:「好俊的功夫。」一人進一人退,還招動手。步行門,讓過步,見招化招,見式解式,取己之利,乘敵之弊。摟打擋封,踢彈掃掛。眨眼之間,又是十幾個回合,揚霸天連連中掌,漸漸不支,他倒吸一口涼氣,忽然大叫一聲,勢如瘋虎,仆向黑臉人,張開大口,死命往方黑臉人頸部咬去。白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情景嚇住了,揚霸天雙腿猛踢,踢中二人胸部。

原來揚霸天見二人招術變化無窮,功底之深,經驗之大,無與倫比,幾次自己都不能化解,心中恐懼漸生,莫非今天要死在此處?但尤望財陷害自己,害自己不但蒙冤又惹上江湖厲害的殺手,還被官差盯上,此仇未報,死不瞑目,於是使出「怪招」,故意發狂去咬人,滿口黃牙,神情恐怖。二人果然被嚇到,一時愣住,揚霸天這一踢耗盡生平之力,砰砰二聲,對手胸骨斷裂,揚霸天死命逃出。

揚霸天找了一處空屋,自行療傷,白天不敢出去,夜晚偷了乾糧,剩飯殘肉,慢慢恢復。

一個月後。

曾柏召李三石到內廳坐下,柔聲問道:「三石,季書文的案子查得怎樣了?」李三石道:「稟大人,屬下的線民已經確定,季書文確是被揚霸天所殺。」曾柏點頭道:「揚霸天為非作惡,人人得而誅之。」李三石道:「正是。卑職必定早日將他緝捕到府。」曾柏甚是嘉許,道:「很好。不過,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幾分證據,辦多少事。我們也不能因為他素來惡形惡狀,就隨隨便便把案子算在他頭上。如果這樣,我們跟尤望財有什麼兩樣?」李三石道:「大人所言甚是。」心中暗暗佩服曾柏的公正不阿。

過了良久,曾柏又問:「是有人親眼看見揚霸天殺了季書文嗎?我是說,親眼看見。」李三石見曾柏表情凝重,緩緩說道:「據卑職所查,季宅大院有個遺落的五雲筒,這是揚霸天的獨門暗器,錯不了。」曾柏又道:「那也只能證明揚霸天去過季宅大院,不能證明揚霸天殺了季書文。」李三石道:「是!是!」心中更是佩服。曾柏道:「這案子很大,也很重要,希望你下個月就查出殺害季書文的真兇,把兇手緝捕到府。」說完快步離去。

李三石怔怔望著曾柏背影,很是不解:「這案子為何如此重要?還限期破案?依我看,多半是揚霸天殺了季書文,錯不了。」他立刻約了馮虎,一起去牢裡找莫可寧,其人江湖閱歷豐富,人面廣闊,三教九流,各行各業大小事均有耳聞,說不定可以問出些端倪。三人討論甚久,毫無頭緒,李三石道:「眼下第一要事,先找到揚霸天再說。」

忽然門外一個雄渾的聲音道:「我揚霸天在此,你們不用找了。」

待續……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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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第二回


李三石、馮虎、莫可寧瞬間彈跳而起,驚悚而立,但見一人閃身而入,正是揚霸天。三人望著揚霸天,李三石充滿訝異,難以置信;馮虎躍躍欲試,想上前一鬥;莫可寧很是佩服,頻頻點頭。衙門大牢,層層戒備,固若金湯,連蒼蠅也飛不進來。但揚霸天說來就來,出入自如,如入無人之境。

   
揚霸天雙手一攤,柔聲道:「各位請坐,我沒有惡意。」語氣甚是謙恭有禮。李三石更是驚訝,揚霸天開門見山,將自己如何受尤望財所託,如何到了季書文的宅院;找到季書文,卻發現他已死;後來三位怪人出現,打傷自己;落荒而逃,最後差點被二位身穿黑白差役官服的人抓走,一一說了。
   
李三石越聽越奇,眉頭緊皺。莫可寧道:「打傷你的三人,江湖人稱『退避三舍』,是很強的高手。」揚霸天「嗯」了一聲,似乎要說什麼,馮虎道:「這種江湖敗類,真是抓也抓不完。」莫可寧搖頭道:「不。三人師父有五戒甚嚴:第一戒姦淫婦女;第二不忠不孝;第三就是殺害生靈;第四助惡為非;第五偷盜銀錢。」李三石道:「看來非敵,如有機會,也可結交。卻不知三人名號?」莫可寧道:「老大叫舍一,老二叫舍二,老三叫舍三。」馮虎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他們爹娘真是天下最懶的爹娘,連孩兒名字都懶得想。」
   
揚霸天道:「李捕頭,我跟你打個商量,不,應該說,做個買賣。」李三石尚未答話,馮虎道:「揚霸天,你別太囂張了。現在江湖盛傳,是你殺了季書文,也有人說,你拿了季書文的秘密,你自身難保,還敢大言不慚,跟我們談起條件?」

李三石點頭,暗想:「曾大人要我抓殺害季書文的真兇歸案,揚霸天被人陷害,一定會拼命找出兇手,為自己洗清冤情,這點對我辦案,自是大大有利。但此人惡名昭彰,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就算現在關進死牢,也死不足惜,更何況,他不知要提出什麼交換條件,我能不能辦到,該不該辦到,都難說得緊。」
   
馮虎道:「揚霸天,你自投羅網,死到臨頭,還不知死活,未免太過猖狂了吧?」揚霸天道:「這種鬼地方,能關得住我?」李三石知道此言不虛,他神不知鬼不覺進來,這手功夫,膽識,氣魄,已是匪夷所思,於是道:「你說吧,我聽聽看。」
   
揚霸天雙眼一亮,恨恨的道:「我這一生,最恨兩件事。第一,被人欺騙,被人當猴子耍,第二,被人冤枉。現在好了,兩件事一次全給我遇上。那個尤望財,要我殺季書文,又偷偷勾結什麼退避三舍,要置我於死。我去殺季書文,這件事只有尤望財知道,怎麼連官差都已經在季家大院,準備抓我。」
   
李三石忙道:「依你所說,那兩人雖然身穿官服,但武功之高,出手之狠,決不是一般差役。我現在想不懂怎麼一回事,但是,相信我,我一定會弄懂的,也一定要弄懂。」頓了一頓,又道:「你說當天晚上,一直聽到什麼季書文大秘密,你真的一無所知?」揚霸天道:「在此之前,我連季書文都沒聽過,有怎麼知道什麼撈什子鬼秘密?現在好了,季書文已死,我惹上大麻煩,人人都找我問,我會被煩死,說不定還沒煩死,先被害死。」
   
莫可寧道:「你多心了,說不定,那季書文根本沒有秘密,這種無聊的江湖傳聞,道聽途說,繪聲繪影,一人吐虛,千人傳實,實在不可信。」

揚霸天頻頻搖頭,道:「不不不!季書文真的有秘密,而且似乎是天大的秘密。」李三石三人大驚,望著揚霸天。

原來揚霸天當日被打傷後,找了空屋養傷。他骨壯肉粗,神勇剛健,再加上傷他的人只是想套問他所知的季書文大秘密,下手不致太重,因此他養了三天傷之後,決定返回季家大院,先弄清原委,再找尤望財對質。

來到季家,空無一人,他感到不對,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以季書文的身份地位,喪事必定隆重,各路權貴與親朋好友弔喪必多,但此時聽不到人聲,見不到人影,靜悄悄,無聲無息。他來到當日發現季書文屍身的房外,小心翼翼,竟然正是「退避三舍」的聲音,似乎在討論什麼。走進一步,只聽舍三道:「大哥,二哥,師父這次令我們三兄弟下山,到季書文家裡找『忘憂經』,我們來的時候,季書文已經被害死,這幾天來我們把他家翻了一遍,還是沒找到什麼狗屁經文。怎麼辦?回去如何跟師父交代?」
   
舍一道:「季書文不過是個文人,但房子卻機關重重,到處都是密道,他為何要把房子建成這樣?又是誰幫他建的?這都跟他所知道的秘密有關,所以師父要我們下山弄清楚。」舍二道:「大哥,三弟,這幾天來我們把這裡翻了一遍,連老鼠都被我們趕跑了,連個屁也沒發現,我們接下來,從季書文身邊的人下手,或許能找到什麼。季書文保密功夫再好,應該也瞞不了家人。」舍三道:「這個自然,不過,季書文的家人、家丁、僕人、婢女、長工、丫鬟都到哪去了?奇哉怪也!」這句話正是揚霸天最想問的,只聽舍一回答道:「從街坊鄰人下手,一個一個私下進行,總會被我們問出個結果,否則如何跟師父交代?走吧!」
   
揚霸天待三人離去,又進入房內,仔細尋找,原以為可以發現什麼密室或暗格,但終究一無所獲,心中疑惑更甚,只好先返回空屋療傷。



李三石聽完,道:「所以你知道了,這三人並不是尤望財派來的。」揚霸天不以為然,道:「這只是表示他沒派人殺我,不表示他不知道退避三舍要殺季書文。他既然知道,又要我殺季書文,叫我當替死鬼,故意陷害我,哼,哪有那麼簡單,隨便拉一個墊背的,當我是宰白鴨嗎?」莫可寧聽到「宰白鴨」,臉上表情微微變色,馮虎道:「那尤望財本來就是以找人當替死鬼聞名的,大牢裡有個宰白鴨,是個十多歲的小書生,秋後就要問斬了。」

   
莫可寧道:「後來呢?你不是要找尤望財對質?」揚霸天道:「我找了。但一直找不到。如果找到,何必來找你們?我的傷養好後,回到他家,怪的是他的家人、家丁、僕人、婢女、長工、丫鬟也全都不在了。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李三石道:「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要找尤望財。你要跟我談麼條件?」暗想:「把尤望財關進大牢,那是很簡單,但以他的人脈、金脈、能力和霸氣,不用多久就會大搖大擺走出牢房。」他其實很想把尤望財永遠關在牢裡,但心裡也深知:「這似乎是太困難也太遙遠的理想了。」

只聽揚霸天道:「如果你找到尤望財,跟我說一聲,我就幫你解決他。然後我從此消失在你地盤,永遠不在你眼前出現,如何?」李三石沉吟良久,不置可否。他當然知道揚霸天所謂的「解決」是什麼意思,而揚霸天又會消失,這是最好的結果。

李三石道:「照你這麼說,季書文不過就是有一部佛經,叫忘憂經,是退避三舍的師父要的。聽起來是普通佛經,有什麼大不了,怎麼會害季書文惹來殺身之禍?」馮虎道:「忘憂經?那還不容易,去廟裡拿就有。」揚霸天道:「我看沒那麼容易。這一部佛經,可能真有什麼秘密,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李三石道:「殺害季書文的兇手我要找,尤望財我也要找,這樣吧,你如果找到尤望財,別自己解決,先跟我說一聲,我找到尤望財,也會通知你。」他奉曾柏之命限期破案,為了破案,不擇手段,所有可以利用的人都可以用。最好讓揚霸天和尤望財鬥個兩敗俱傷,他再漁翁得利,一舉雙擒。

揚霸天哪裡想得到李三石的心機,還暗自慶幸來找李三石談條件是來對了,甚是滿意,雙眼一亮,道:「那就先告辭了。」

馮虎忽道:「且慢!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是把我們大牢當自家後院嗎?」呼的一掌,朝揚霸天胸口打去。

揚霸天知道馮虎是李三石手下第一好手,加上大病初癒,不敢怠慢也不戀戰,左臂墜肘,沉肩一閃。兩個人本坐著,相距不到二尺,但馮虎說打就打,且招式凌厲,掌風剛猛。揚霸天左腳當軸,右步後滑,轉了個半圈兒,從窗口跳上屋頂。馮虎大叫:「惡霸哪裡逃走!」肩頭微晃,腳尖點地,往上一躍,飛身上了屋頂。揚霸天站在前簷,等馮虎從底下往上蹦起來的時候,氣貫左足,一抬腿,狠狠往下一踏,嘩啦啦啦,這一腳足足有上百斤,前簷瓦片直奔馮虎頭頂砸來。馮虎往上起,簷瓦往下砸,換作別人不死也傷。好馮虎!當機立斷,他身子已然懸在中空,一看瓦片如雨罩頂,左腳尖一挑側壁,右腳尖再一點,憑物借力,登萍渡水,側閃著從碎瓦邊躥上屋頂,魚躍龍門,腳尖落地,四外觀瞧,一條黑影,往前逃跑。夜色茫茫,眨眼之間,不見蹤跡。

一個月天過後,李三石接到白水仙密函,帶著馮虎,來到翠芳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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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仙開門見山就問:「李捕頭,我聽說你在找尤望財,這事可是有的?」李三石微微一笑,道:「天下事,大至一山一月,小至一草一木,沒有一件事不在翠芳塘的掌握中。」白水仙道:「那是各路人馬對小店的抬愛,有些消息,就當作耳邊風,有些消息嘛,嘿嘿,不妨跟李捕頭說說。」李三石故意裝作漫不經心,白水仙假裝沒看見,道:「如果我說,我知道尤望財藏在哪,你可有興趣?」李三石和馮虎對望一眼,馮虎道:「白二媽,妳怎麼會知道尤望財藏身之處?又怎會忽然好心起來,想幫我們?」白水仙不答,帶著兩人來到翠芳塘後院,那裡有間小佛堂,甚是清雅儉樸。李三石心想:「妳開了江南六大妓院,多少好女孩被你糟蹋了,就算唸一萬部佛經,也洗不清罪孽。」問道:「妳告訴我尤望財藏身之處,如果我真的抓到尤望財,怎麼給妳好處?」他深知沒那麼容易,白水仙這種人,不會比尤望財來得容易對付。

白水仙道:「我知道他手中有一部忘憂經,你取了給我,我們就算兩清了。」李三石和馮虎又對望一眼,馮虎道:「白二媽,我馮虎是個粗人,書讀得少,知道的事不多,還請跟我說一下,那忘憂經有何重要?」只因揚霸天曾經提起,季書文有一部忘憂經,「退避三舍」奉師父之命取回,但白水仙卻說在尤望財手上,到底在誰手上,誰說的是真,馮虎也搞不清,但他見李三石不提揚霸天曾說季書文有忘憂經,自己當然也不說。

李三石暗想:「這就怪了,不知揚霸天知不知道忘憂經是在尤望財手上?還是已經被退避三舍取走了?又或是,白二媽跟本在瞎扯?一部佛經能有多大秘密?」馮虎卻想:「尤望財若真有忘憂經,怎麼還大費周章,叫揚霸天去取?」

白水仙察言觀色,道:「忘憂經的來歷要從佛陀一生的教化說起。佛具有『十力』、『四無畏』、『十八不共法』,天上、人間、龍宮都曾說法。有一次,佛陀在靈鷲山說法,海龍王躬逢其勝,他聞法歡喜,會後恭請佛陀到龍宮說法,佛陀說的就是忘憂經。

「佛陀滅度八百年後,天竺的大乘龍樹菩薩開始出世弘法,因智慧高深,受海龍王之邀進宮說法,見到了忘憂經,文義俱妙,細讀之下,嘆為稀有,為了利益眾生,以驚人的記憶背誦下來,回到人間,默寫出來,獻給天竺國王,國王視為天下珍寶,珍藏國庫,禁止外傳。
   
「此後,忘憂經雖未傳至中土,但其美名早已為信徒知曉。曾有一位梵僧,在一次因緣際會見到天台宗創始人智顗大師,於是告知忘憂經宗旨。智顗大師求法心切,於是在北周武帝建德五年,來到天台山,在山巔築一木台,不畏寒暑,風吹、日曬、雨淋,天天向西禮拜,精進不斷,誠摯不懈,一共拜了十八年!但是,直到圓寂也無緣見到忘憂經。
   
「智顗大師的誠心和毅力傳到天竺國王宮中,感動了負責看管忘憂經的忘容法師,發誓要把忘憂經傳到中土。第一次他帶著抄錄的忘憂經過邊境時被駐守的小官搜出,傳經行動失敗,只好返回。第二次他想,藏在哪裡永遠不會被搜到?藏在腦裡。對,就是藏在腦裡。於是他決定把忘憂經背下來,他認為當年龍樹菩薩可以,他也可以。當他確定可以默背後,再度啟程,歷經千辛萬苦,跋涉千山萬水,好不容易來到中土。但一路奔波,心力交瘁,他發現有一部份經文背不出來,忘了,怎麼也想不起來,只好又回到天竺。
   
「經歷兩次挫敗,只是讓忘容法師傳法的心更加堅定。他用了一種後人難以想像的方法:把經文刺在白絹上,割開大腿,藏於肌肉中,待傷口痊癒,然後出發;當時是唐朝神龍元年,航海到達廣州。適逢宰相杜冠晴被貶在廣州,見梵僧帶來法寶,即請於陀羅尼寺,剖臂取經,以便翻譯;但從臂中取出的白絹,卻血肉擬成一團,成了『血漬經』,無法開卷。杜冠晴苦思無策,竟夕失眠;其女兒建議,用人乳泡白絹,使之溶化,洗去血蹟,然後開始翻譯。」

李三石和馮虎聽完,久久不能言語,如此毅力如此情懷,當可感天動地。李三石道:「所以,尤望財手中那部忘憂經,就是忘容法師從天竺帶來的『血漬經』?」白水仙道:「李捕頭舉一反三,聰明過人。」馮虎道:「妳既然知道尤望財藏身之處,怎麼不自己去找他?」白水仙道:「第一,我找不到;第二,就算我找到他,我也得不到忘憂經。」李三石道:「好,我本來就要抓尤望財。妳說吧,他藏在哪?」
   
白水仙正要回答,馮虎道:「白二媽,妳真會說故事,真的。妳說的故事真好聽,我想,妳將來如果不開妓院,開個說書館,生意應該也不會比現在差。」白水仙道:「小虎哥說笑了。」隨即向李三石透露尤望財藏身之所。

三日後,衙門大堂。

尤望財笑道:「原來堂堂知府大人,也想得到季書文的秘密?哈哈,真是清廉,真是公正!」曾柏尚未回答,李三石大怒,喝道:「尤望財,你無惡不做,今日已落入本府,難道你不信報應?還胡言亂語,該當何罪?」

李三石把夾棍套在尤望財腿上,原來公堂用刑,先看曾柏的眼色行事,吩咐動刑,曾柏必有暗號:瞧曾柏伸幾個指頭,那就用幾分刑。

曾柏見尤望財態度強硬,一再答非所問,對於案情仍是不招,輕輕嘆了口氣,以手掌摸臉,意思是用五分刑。不料差役用了七分,用了八分,尤望財仍是不招,只是冷笑。曾柏見他越來越大膽,語無倫次,說不定還會說出不雅之詞,汙辱之句,於是大喝:「給我用全刑!」。

衙門有句話:「一用全刑,無所遁形。」任你意志再堅、骨頭再硬,也全盤拖出,完全屈服。可惜尤望財本來就不是骨骼強健之人,重刑之下,立即昏厥。差役稟告:「不行了。」曾柏冷笑一聲,道:「噴涼水!」李三石走過來,拿著一碗涼水,含在口中,對著尤望財「噗」的一聲猛噴,尤望財悠悠氣轉。曾柏道:「叫他招!」差役說:「他不招。」曾柏道:「再打!」李三石道:「且慢。大人暫息雷霆,尤望財重傷了,不堪再用刑具拷問。倘若刑下斃命,大人的前程要緊。」曾柏道:「依你之見,該當如何?」李三石道:「依屬下之見,把他先釘鐐收監,明日提出再問。打了夾,夾了打,今日不招有明日,明日不招有後日。不怕他不招,必定可取供。」曾柏點頭道:「說的是。」吩咐鬆刑,當堂釘鐐,押回大牢。

三個差役抬著尤望財回大牢,李三石一使眼色,一個拉扯尤望財身上鎖鍊,到大尿桶旁邊。其味不聞可知,一聞必吐。兩個壓著尤望財左右手,把他的頭直往尿桶裡探。李三石笑道:「嘿!味道如何?我保證你活到這年紀,還沒聞過這種味兒呢。」三個差役大笑。
   
李三石又道:「快說!你為何要派揚霸天去殺季書文?」尤望財「呸」了一聲,反而笑道:「我勸你們別再刑求我,不然,嘿嘿,如果我被你們弄死了,大家會怎麼說你?」李三石想了一下,道:「他們會說我為民除害。」李三石又吩咐差役用皮鞭先抽尤望財,但他還是罵不絕口。差役連抽數下,尤望財談笑自若,渾不在乎。
   

李三石道:「尤望財,你有一部珍貴的忘憂經,藏在哪?你說了出來,我保證你不會再受苦。」尤望財一直毫不在乎,但一聽到「忘憂經」三字,微微一怔,隨即道:「忘憂經?我有!我有!我知道在哪裡!」李三石喜道:「你總算開竅,早說不就得了,免受這些皮肉苦。」尤望財道:「在廟裡。廟裡很多,你去拿一部,回家供著,保證升官又發財。」李三石怒道:「惡賊!死到臨頭,竟敢如此耍我。」吩咐:「與我拶起來!」左右齊應,將尤望財雙手套上拶子,把繩往兩旁一分,只聞尤望財殺豬也似的喊起來。李三石問道:「你還不招認麼?忘憂經在哪?」尤望財咬定牙根道:「我沒有什麼忘憂經的呀!」汗似蒸籠,面如白紙。李三石無奈,心想:「這賤骨頭,還真不是普通的硬。」吩咐卸刑。鬆拶子時,尤望財又是哀聲不絕,昏厥倒地。只得暫且收監,明日再問。
   

翌日下午,曾柏問來問去,就是要問尤望財,如何知道季書文的秘密,又為何派揚霸天去拷問季書文,要他說出秘密。但尤望財不是避重就輕,就是答非所問。曾柏終於失去耐性,火大了,命人將「點錘」取來,在他脛骨上打了二十下。

這點錘,州縣衙門內向來是不常用的,因為這刑最是厲害,只要在脛骨上打二十下,這個人的脛骨登時就被打碎,從此就成殘廢。所以衙門內對於犯下大案的疑犯,皆是先用夾棍、鐵索鏈,若再狡賴脫供,便用天平架,迫不得已才用這點錘。今日用這點錘如此迫切,一因此人罪惡淘天,將來總是要處死的;二來因聖旨急迫,各方壓力大,本縣「宰白鴨」情事太過嚴重,明日就要覆命,錄取實供,好對上有個交代;三來曾柏自己實在想知道季書文的秘密究竟是什麼,招致尤望財買兇殺人,所以才用這點錘如此急迫。
  
尤望財被刑求三日,終於捱不過,一命嗚呼,死在大堂。

一個月後,翠方塘。

白水仙舉杯,柔聲說道:「李捕頭,來來來!喝了這杯,所有煩惱都拋在一邊。」李三石黯然道:「我已經不是李捕頭了。」白水仙道:「快別這麼說了,你的經驗、能力,做別的事,還是綽綽有餘。憑良心說,你做捕頭,還是大材小用了。」

李三石默然不語,低頭想著白水仙的話。在他心中,一直有個不舒服的疙瘩。尤望財明明是被曾柏刑求至死,但卻是他被革職。雖然他也對尤望財動私刑,但人是死在大堂上,下令刑求的也是曾柏,為何他要當替死鬼?

白水仙喝了一杯,道:「你想想,那尤望財死有餘辜,沒人會調一滴淚,說不定被他欺負過的人還拍手叫好,大肆慶祝,你說是吧?」李三石不答,白水仙又道:「我知道你不舒服,幫曾柏扛了罪,可是你想想,不是你,還有誰?現在可好了,弄出人命,還好這次有你揹黑鍋,但有了這個不良記錄,日後曾柏如果再出什麼錯,他頭頂的烏紗帽,可就沒法戴得這麼穩了。」

李三石嘆了口氣,心中一直琢磨「不是我,還有誰?不是我,還有誰?」

白水仙又道:「你是曾柏愛將,男子漢,講義氣,這一次,你就算幫了他,別跟他破臉,留三分情面,將來大家好見面。」頓了一頓,又道:「曾柏有說什麼嗎?」語氣甚是輕柔。

李三石喝了一杯,道:「他只說,算我倒楣。」白水仙道:「嗯,除了這句,好像也沒別的可以說了。你想,如果要計較,你幫他抓那麼多盜匪,為他立了那麼多功勞,都是算誰頭上?還不是算他頭上。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拼死拼活,賣命演出,他只要動一張嘴,然後吃慶功宴。你的功,他承擔;他的錯,難道你跑得掉?受人差遣,概不由己,別再想了,想想以後怎麼過,比較實在。曾柏那種人,你怎麼鬥得過他?你只有嘔氣嘔得過他,就算你一直嘔氣,得內傷而死,他也不痛不癢,毫無感覺。」頓了一頓,又道:「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啊,不要動不動看什麼人就做牛做馬,掏心掏肺,人家也許還嫌血腥氣呢!」李三石心想,白水仙不愧是江南第一老鴇,手握六大妓院名花,看盡天下嘴臉,洞悉人情醜陋。在心中不斷琢磨「不看什麼人就掏出心肝來,人家也許還嫌血腥氣呢!」黯然傷神,無法言語。

白水仙為李三石斟酒,道:「那馮虎呢?他怎麼辦?」李三石一口乾了,道:「他本來要自請退職,從此跟著我,但我要他留在衙門。」白水仙讚道:「阿虎這孩子,倒也忠心。你要他留在衙門,這是對的。有什麼風吹草動,你可以搶先行動,戴罪立功。」李三石聽到戴罪立功,心中一動,低頭不語,若有所思,人又不是被我刑求至死,我哪有什麼罪?我只是個替死鬼。良久之後,方道:「我實在想不懂,那季書文不過是個文人,在鄉下教書法的,會有什麼秘密,尤望財要找揚霸天殺他?而揚霸天親口告訴我,他找到季書文的時候,季書文已被人殺死。是誰殺了季書文?又是為了什麼?」白水仙道:「不管是誰,如果我想的沒錯,應該也是為了大秘密。究竟是什麼秘密,現在尤望財也死了,恐怕很難追查。」

李三石道:「揚霸天說,那『退避三舍』到季書文家裡,奉師父之命找一部忘憂經,不過妳上次卻說,忘憂經是在尤望財手裡?」白水仙道:「應該是退避三舍的師父記錯了,那部珍貴的忘憂經,的確是在尤望財手裡。」李三石道:「此話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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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仙道:「民間傳說,供養佛經,功德很大,可以洗清罪孽。那尤望財必是知道忘憂經的珍貴,所以向季書文買了。季書文不過是個教書法的,一來窮,二來也未必知道經書是至寶,所以糊里糊塗脫手。脫手之後可能知道忘憂經是絕世寶物,反悔了,想要回來,尤望財不願多惹麻煩,乾脆叫揚霸天殺人滅口。只是晚了一步,先被人殺了。」



李三石道:「這樣講也是有理,不無可能。不過,到底誰會想要殺一個文人?」白水仙道:「揚霸天說他見到季書文時,季書文已死?」李三石道:「正是。」白水仙道:「那季書文如何死法?是被刀劍殺死?還是被掌力震死?還是被毒死?」李三石「啊」的一聲,道:「這點我從沒想過,也沒問過揚霸天。」



白水仙道:「這就是了,你說,揚霸天告訴你,他後來又回去季家大院,想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季書文連屍體都不見了。如果季書文根本就是揚霸天殺的呢?」李三石道:「不可能。揚霸天這種人,我跟他鬥了很多次,抓了他很多次,他會搶人,也會傷人,更會殺人,但他就是不騙人。他們這種人,不會說謊。比起江湖那些自稱門正派,看來人模人樣的,說謊卸責不遺餘力,我還比較相信揚霸天。他說看到季書文已死,就是死了。」頓了一頓,又道:「不過,經妳剛剛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了幾個疑點,要問問揚霸天。」白水仙點頭道:「只怕此人是很難找。」



忽然門外一個雄渾的聲音道:「我揚霸天在此,你們不用找了。」



李三石大驚,但轉念一想,揚霸天連衙門大牢都來去自如,翠方塘這種地方,更是容易進出。



白水仙仔細看了揚霸天,淡淡一笑,為他斟酒,道:「揚大爺大駕光臨,真是本門之幸。請喝一杯如何?」揚霸天接過酒杯,一口乾了,心想:「白二媽名不虛傳,我這樣進來,她居然視若無睹,不為所動,還冷靜倒酒請我。看來她閱人多矣,手腕高深,能屈能伸,是個很厲害角色。」說道:「多謝李捕頭看得起在下。我見到季書文,他就是死了。退避三舍奉師父之命找季書文,見到我,以為我殺的,我現在要找他們,相信就可以弄清什麼秘密,還有真正殺人兇手。」李三石被革職,江湖皆知,但大家還是習慣稱他「李捕頭」。



李三石苦苦思索,想不清箇中原委,道:「揚霸天,你本領高強,沒有人可以否認。但我相信,你動不了退避三舍。尤望財不過是個無賴,退避三舍是真有兩下子的,非你所能想像,徒已如此,何況師父?他絕對比尤望財聰明。我都動不了尤望財,被革職,他又比尤望財難搞,你絕不可能動他。」頓了一頓,又道:「白水仙,妳找我來,究竟何事?」



揚霸天心想:「奇了,你不問我為何而來,反問白水仙為何找你來?」白水仙看了揚霸天一眼,慢條斯理道:「我們家秦款款不見了,想請你幫我找找。」李三石「啊」的一聲,秦款款是翠方塘首席,人稱一品姑娘。但人人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翠芳塘只有一位一品姑娘,繪聲繪影,說她多美、身段多好、歌聲多柔、廚藝多精,一傳十,十傳百,但真正「消費」得起,除了商賈巨富,達官貴人,一般人再有錢,也無緣一親芳澤。她必是深得白水仙喜愛,怎麼會無故失蹤?白水仙想必非常著急。



李三石道:「妳何時發現秦款款不見?」白水仙道:「三天前。」揚霸天道:「會不會返鄉探親?」白水仙道:「第一,她無親可探,第二,她沒這個膽,敢不告而別。」李三石道:「這種失蹤人口案,原因眾多,但總的來說,衙門稱為『三不歸』。但凡在外工作,或逃亡避禍,很多屬之。年輕的人,不明世事 ,在村中看見別人家在外頭發了財,衣錦返鄉,他看著眼熱,也想如法炮製,離家去闖。及至盤纏花盡,舉目無親,又沒謀生的能力,一無所有,沒有臉回家。不敢回家,從此流落他方,絕無歸期,此為一不歸。再不然,身上無衣,腹內無食,病在外地,身邊之人,恐受其累,隨意棄置,葬身犬腹。此其為二不歸。或者在外,發財致富,娶妻生子,乾脆不回鄉,忘恩負義,不孝不義,其為三不歸。」



揚霸天默不作聲,暗自佩服。白水仙道:「李捕頭,你丟了官,沒有收入。你若幫我找回秦款款,第一,我翠方塘姑娘任你選,我包你風風光光大婚,第二,我送你一大筆錢,讓你此生不愁吃穿,如何?」李三石心想:「我莫不瘋了,娶你們家的姑娘。但妳的賞金,倒也可以領領。」笑道:「妳只要找回秦款款,不管是誰,賞金照付,是吧?」白水仙道:「這個自然,我白二媽說到做到,一言九鼎。」



李三石道:「揚霸天,你找秦款款,我來抓退避三舍。」



此語一出,揚霸天和白水仙大驚,幾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李三石喝了杯酒,道:「退避三舍不是你能對付的,我才可以。你找秦款款,方才你也聽到,白二媽會送給你一位姑娘,當你妻子,還有一大筆錢,讓你從此不愁吃穿。」揚霸天沉吟良久,道:「好,白二媽,以妳的地位,說話可要算話。」白水仙眉開眼笑,道:「這個自然。六家妓院連號是開假的嗎?」



李三石心中另有算盤:「抓了退避三舍,一可知道忘憂經秘密,二可破了季書文的案子,如此一來,復職指日可待。」卻聽得揚霸天問道:「白二媽,妳發昏了嗎?一個妓女不見,不會再找一個?以妳的手段,要十個有十個,要什麼樣的有什麼樣的,還缺這一個嗎?」



白水仙嘆了口長氣,道:「秦款款,不是普通女孩,所以,也不是普通妓女。」眼睛望向好遠的遠方。



   原來翠方塘階級嚴明,白水仙把門下姑娘依照姿色、能力、談吐、獲利能力,吸引公子哥人數,來客身份,每月一小評,每三月一大評,積分加總,分成九品。二品姑娘有列蕙人、定陶人、穹竹人、嫵吳人、步蓮人;三品姑娘有桃源人、斑花人、奉五官人、溫肌人;四品姑娘有蔡氏投波人、于宮無雙返香人、拾翠人;五品姑娘有竊香人、金屋人、解鈴人、雲中人、成雙人、煙花人;六品姑娘有畫眉人、吹蕭人;七品姑娘有笑煢人、亥中人;八品姑娘有飛燕吟、金谷人;九品姑娘有小鬢人、光髮人、薛夜來、結綺人、臨春閣人、扶風女。白水仙自負「三朵芙蓉是我流,小河造得大河收。」這些九品姑娘,依職務分,有供差遣的大腳女人,也有陪酒調笑的風韻女;以外形區別,或體態輕盈、腰肢阿挪,或纖眉似柳、玉頰如畫,各有個的特色,應有盡有,任君選擇。但不管如何,總要巧笑善睇,添香捧茶,善解人意。客人來時,或淺酌低唱,當壚招呼;或撫琴醉舞、挑逗調笑,讓來客花愈多銀子,地位愈高。



   而唯一的一位一品姑娘秦款款,在妓院日常生活應酬,眼光銳利,反應機靈,語笑四座,一看滿座客人,就知道誰是最捨得出錢,誰只是打腫臉充胖子;誰只是拿媽媽的錢,誰怕老婆,誰愛上妓院又膽小。選最會揮霍的,極盡魅惑之事,交情深厚,逗得男人心癢難搔,慾火焚身,等到榨乾之後,才心滿意足離開。捨棄之後,再找下一個目標,找到目標後,故計重施,如法炮製。她既擁有盛名,凡是來點她的牌,不是富商巨賈,就是名人大士,所以她可以擇肥而噬,也可以選瘦以食,正餐或點心,隨意挑選,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永遠不用擔心會斷貨。



秦款款又善於理財,運用美色與手段,到了神妙的地步。遇中年男子則溫言談心,極盡媚惑;對老年人體貼入微,撒嬌如女。,如果是少年人,她放縱自己的情慾,使來客掏心掏肺掏銀子。要是阮囊羞澀的,她就騙情感,讓男子百依百順,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對於有權有勢的,更加以利用,予取予求,要魚得魚,要水得水,呼風喚雨。把玩弄於股掌之間,有男人跟她只吃一頓飯,就送她一間房子。



於人情世故,秦款款最是厲害,若有嫖客積欠費用,則說:「凡來翠芳塘獵豔冶遊的,必是有備而來。不是萬不得已,不會賴錢不付;再怎麼說,這些人也是有頭有臉,不會賴帳,這是體面所在,面子問題。更何況,人都有不方便的時候,但情慾一事,再不方便也要解決。如果你沒錢吃飯,你就不吃了嗎?不可能嘛!如果你們遇到拖欠費用的,不要尖酸刻薄,也不要惡言相向,更不要給人難堪。留三分情面,將來大家好見面。」如果真的沒錢,秦款款會說:「這點錢我還不看在眼裡,翠芳塘不是好地方,你別再來了。」對方大為感動,慚愧而去。



李三石嘖嘖稱奇,揚霸天難以置信,道:「這麼聽來,一品姑娘秦款款,除非自己想留,如果跑了,妳白二媽就算請一百個李三石找一千年也找不到。」



兩人隨即離開翠芳塘,分道揚鑣。李三石心心念念,只想早一日找到退避三舍,查明案情,立功復職。打聽了三人最近曾在楂縣出沒,於是一路往西而來。



這天晚上,酷熱乍退,殘月初升,李三石投宿客棧,輾轉難眠,一方面,因自己被罷官,鬱鬱不平;另一方面,下一步要怎麼追,也是難題。他已不是捕快首領,手下沒有人可以運用。轉念又想:「單槍匹馬,做出轟轟烈烈的大事,解決了這個案子,也很痛快。」又想:「尤望財死有餘辜,我總算做了一件好事,只是賠上自己的官運,太不值得。」



將過半夜,只見窗外矮牆有個人翻過來,爬進院子,不一會兒,影子照在窗紙上,頭上光光的,顯然是個和尚,李三石覺得不像竊賊,就假裝睡著,等著看他究竟要做什麼。只見和尚在窗路上略微摸索,就打開窗子,跳進屋裡,把手中的扇子放在茶几上,脫了上衣,走到床前,低聲說道:「好姊姊,小僧來了。」



李三石笑道:「和尚錯了,這裡只有哥哥,哪來姊姊?」和尚萬萬想不到這裡竟然會有男人,狼狽落荒而逃。李三石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扇子,上書「應無所住」,落款「大明寺第二代住持清正和尚」。不禁想起:「唔,大明寺?大明寺!」



第二天早上,付了房錢,逕向大明寺而去。



走了三里,但見說書的,趕集的,算卦的,修鞋的,變戲法的,還有賣野藥的,熙來攘往,熱鬧非常。



又走了半里,只見前面樹林之中,隱隱有一帶紅牆,至山門以外一瞧,山門之上有一塊匾,上寫泥金大字:大明寺。來到角門,只聽見裡面有人唸「南無阿彌陀佛」,李三石微一遲疑,逕自開門,只見一個小沙彌,年約十二歲,淡黃臉面,粗眉大眼;身穿藍布僧衣,足下白襪雲鞋,五官端方,品貌不俗。沙彌問道:「施主有何見教?」李三石道:「我遠方來的,從此路過,走得口渴,意欲借寶刹喝杯茶水,不知小師父尊意如何?」說著便呈上名帖,表示晉謁之意。



小沙彌拿了名帖,轉身就走。不多時又走出來,道:「施主請。」李三石大搖大擺走入,見一和尚,認得他就是昨夜侵入民宅的和尚,於是恭恭敬敬道:「在下早就佩服貴寺戒律精嚴,住持清正和尚更是人品高潔。可惜我是凡夫俗子,又生來愚癡,不能常常在住持座下請益佛法,開通智慧,今日因緣殊勝,請念在我一片誠心,能否為我皈依?」說著,從懷裡拿出昨晚在茶几上撿到的扇子,放在桌上。



清正端凝扇子,嘆了口氣,收下扇子,低頭沉思,良久之後,方道:「李捕頭抓過無數惡人,懲奸除惡,實為我鄉民之福。」



李三石暗想:「這和尚城府很深。說這些是要卸除我戒心嗎?你的高帽子,送錯人了。」臉上不動聲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只是盡本分罷了。」又想:「你耍什麼心機?還不快點進入正題?要耗是吧?沒關係,我跟你耗。」他對付過無數奸邪之徒,自負耐心過人,罕有人及,各種奸詐狡猾面目,絕逃不過他法眼。



清正默默不語,若有所思,良久方道:「李捕頭遠道而來,當真道心堅定。為師有一物相贈,請笑納。之後便忘了此事,如何?」李三石道:「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收人禮物,自當回報。」頓了一頓,又道:「只不過,這其中有個難處,我這人的記憶力,時好時壞,有好有壞,可好可壞,那說不準的。」清正微微一笑,站起來走神龕,摸摸神龕兩旁的柱子,先向左邊一推,又向右邊一拉,登時一聲響亮,清正從中拿出一木盒,交給李三石。



李三石微微一笑,打開木盒,是刺繡佛經,似乎年代久遠,布料已十分柔軟,一不小心用力過大即會扯破,但上面字跡還算清晰可辨。清正道:「這是忘憂經。自天竺傳來中土,真本真跡,李捕頭見多識廣,當知老衲所言不虛。」李三石驚訝到極點,心道:「看這忘憂經,就是白二媽要找的那部,極為珍貴。當初是說好她出賣尤望財,我以尤望財持有的忘憂經為報。現在尤望財已死,這部忘憂經為何會在大明寺?實在難以明白,先收下再說。」於是收下忘憂經,藏於懷中,道:「師父放心,我已經忘了昨晚的事。」



清正暗自佩服李三石乖覺,對於他這麼敢勒索,又是氣憤,又是無奈,只得道:「那我就不送了,現在是我懺悔罪孽的時刻。人生最不幸處,是偶一失言而禍不及,偶一失謀而事幸成,偶一恣行而獲小利,後乃是為常故,而恬不為意,則莫大之患,由此生矣。」李三石雙手合十,道:「那就告辭了。」



李三石步出大明寺,隨即將忘憂經藏於上衣內襯的小褡褳裡面,小心收好。



待續……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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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第三回

李三石出了大明寺,快步趕路。他久歷江湖,深知那惡和尚極有可能派人殺了自己,此刻只想離此地愈遠愈好。

不知不覺已來到江邊,卲陵之下有一條大河直通紹陽,春波平靜,一葦能航,河上許多雙蓬船,不載貨,只迎送往來行人。船錢便宜,所以生意很好,經常都是滿船。李三石想都不想,直接跳上船,見船艙之中,男女接膝,老少並肩,或交頭接耳,或閉目休息。

話說紹陵布商阮一尺,給他的伙計白里河銀子五十兩,囑咐他到紹陽去,把銀兩交割清楚,立即返回。又讓他把銀兩藏在腰帶裡,叮嚀他江湖之上的鬼蜮伎倆實在難以預測,路上不要露財,以免歹徒覬覦,惹來殺身之禍。白里河一一答應,然後上船。好風吹送,在白里河登船之前早就有各行各業的人上船。有一位年約二十的女子坐在艙尾,步裙荊釵,粉臉俊秀;淡搽脂粉,輕展蛾眉,白里河垂涎她的美色,硬是穿過五、六人,擠過去靠著她坐下,目不轉睛看著她。那女子也不動怒,只是眼光斜睨,微有笑意,千嬌百媚,萬種風流。白里河更是心癢難搔,難以言宣。

過了一會兒,船到河中間,白里河詢問女子姓名住所,女子掩口一笑,道:「家住紹陽城北,孤身一人要去找親戚。萍水相逢,郎君若有情,請多眷顧。又何必多問?」白里河以輕薄言語挑逗她,她兩頰微紅,朱唇皓齒,杏臉桃腮,像十多歲少女情竇初開;白里河更是心動,又用手不經意碰處她身體,她淺淺一笑,也不露出氣恨惱怒之色。白里河神魂顛倒,慾火焚身,不能自已,恨不得把自己下面那話兒摘下來,往她懷裡擲去。

天黑之後,客人各自抱膝垂首而憩,鼾聲大作。白里河睡不著,用兩手摸索那女子大腿,女子低聲一笑,道:「人生苦短,此時不樂,更待何時?」白里河大喜,解開褲襠,女子將手伸入,搓揉摳托,抓撓撥拗,拉拽捧捏,恣意撫弄,狂蕩通宵,白里河筋疲力盡,全身虛脫,頭靠在那女子肩上,沉沉睡去。
  
天亮後,船夫大聲說道:「到了!到了!各位請依序上岸,勿爭先恐後。」白里河猛然驚醒,女子打了呵欠,伸了懶腰,作出一副困倦疲憊之相。眾船客正準備離船,忽聽見白里河嘶吼鬼叫:「我的銀兩不見了!我的銀兩被偷了!」說完放聲大哭。船夫驚問其故,白里河說:「我的腰間忽然變輕了,藏在裡面的銀兩,不知何時已經被偷走了!我完了,這下怎麼辦?我投河算了。」船夫說道:「我駕船而行,一夜無眠,船上並無異狀。此地民風淳樸,人民友善,怎會有小偷?」白里河哭道:「你的船沒有小偷,我的錢怎麼會不見?」船夫道:「你丟了多少錢?」白里河道:「是一個小布袋,五十兩。第一次幫老闆外出辦事,就遇上這種事,我不敢回去,也無臉回去,投河算了。」當即縱身要跳船,船夫連忙拉住,打量全船的人,只見有人幸災樂禍,有人嘻哈談笑,有人鄙夷,有人嘆息。只有那女子神色有異,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神色不寧。

船夫向眾位船客一抱拳,道:「客人俱在,請恕我大膽說一句。一袋白銀,雖只有五十兩,但與此人性命交關,每個人都脫不了關係,包括我這個駕船的。請各位解衣一一出示身邊物,讓此人釋疑。」眾位客人一來同情白里河;二來肚子餓了,想早點解決此事,上船吃早餐;三來急於趕路,只想趕緊下船。於是個人解衣,讓白里河檢查,都沒有。白里河氣急敗壞,又怒又羞,又要跳河。

李三石本來一直在旁默默然不語,看他又要跳河,拉住他,道:「有一人你怎麼忘了搜?」白里河來到那女子面前,女子昂然道:「你剛說你帶多少銀子?」白里河道:「五十兩。」女子道:「我身邊也有銀子,剛好是五十兩。怎麼?你能有五十兩,我不能有五十兩嗎?」白里河精神一振,道:「我銀子上有蠟印墨花為證,是本店標記。」女子道:「此話當真?」白里河點頭如搗蒜,道:「當然!當然!」女子從懷裡拿出小袋,倒出銀兩,放在掌中,緩緩的仔細端凝,忽然,用力把全部銀兩丟在船板上,眾人被她驚呆了。
 
女子道:「請船夫看看我銀兩是什麼樣子。」船夫撿起來,仔細看,銀兩光潔亮白,沒有店家墨印。眾人心服口服,無一人爭辯。白里河又哭了,哭聲震天,哭了一陣,又要投河。船夫拉住,溫言向女子道:「這位大娘……」忽然「啪」的一聲巨響,船夫被賞了一個耳光,臉上五指印痕,火辣清晰。李三石心中一驚:「這一掌去得好快!顯然還是手下留情的,不然船夫已經頭頸分離了。」女子輕描淡寫,渾不在意,道:「什麼大娘小娘,老娘很老了嗎?」眾人聽說她自稱「老娘」,卻又不准他人叫她大娘,頗覺好笑,但這當口誰又敢笑出來?

船夫手摸著臉頰,眼淚都流了下來,女子笑道:「我是翠芳塘的秦款款。」

此語一出,旁人不知,還不怎地,李三石大驚:「原來是妳。妳就是翠芳塘一品姑娘秦款款,果然是個角色。我正要找妳,白二媽在找妳。」

船夫道:「秦大姊,你別惡作劇了,放過那小子吧!他輕浮好色,不知輕重,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妳,那是他不對。請妳饒了他,給他一條活路,我想,他也學到教訓了。」秦款款仰天大笑,道:「學到教訓?好色男人會學到教訓的話,我把這船吃了。」船上其餘男子表情尷尬,坐立難安,女子全都噗喫一笑。船夫更加恭敬,低頭道:「秦大姊,你行行好,算是給我個面子,饒了這個人吧。」秦款款道:「咦,你這話我就不懂了,我身邊帶的錢,就剛好是五十兩。怎麼?你能有五十兩,我不能有五十兩嗎?」船夫知道是秦款款拿的,只是不知她怎麼做了手腳。

白里河當然明白這一切,跪在船上,哭道:「秦大姊,是我不好,我錯了,請把銀子還給我,好不好。好不好?」秦款款不答,只是冷笑。白里河心想,這五十兩丟了,也不用回去見老闆,擦乾淚,道:「秦大姊,我有眼無珠,冒犯了妳,我給妳磕頭。」說完猛力磕頭,只聽「砰砰砰」響,磕頭力道之強,船板都破了,白里河抬起頭來,鮮血從額頭留下,滿臉是血。眾人把頭轉過去,不忍再看。

李三石輕輕咳了一聲,道:「秦姑娘,請妳張開口。」秦款款一怔,道:「你哪位?憑什麼叫我張口?」李三石道:「我是李三石。」此語一出,眾人不禁議論紛紛,且不說李三石抓了很地方敗類,光是聽說他把尤望財刑求至死,丟官解職,就讓很多百姓崇拜。秦款款看了大家的表情,有的感激,也有的欽佩,還有人竊竊私語,不斷讚美,更有人想邀請李三石到家中作客。秦款款心裡有個底,知道今日討好不了去,於是張開口。

但見她滿口牙齒都是黑墨,連舌頭也是黑的!

原來秦款款在白里河熟睡中偷了他的銀兩,不惜花了一夜功夫把銀兩上的墨印用牙齒全部磨掉!可是剛剛大笑時,李三石眼尖,看到黑牙齒,破了此案。

秦款款冷笑一聲,傲氣十足,一躍上岸。李三石默默緊跟在後,追了約有三里之遙,又見有座廟宇。秦款款躍身跳進,李三石緊緊跟隨。追至後院,見秦款款左旋右轉,奔了一陣,消失在街道裡。

李三石長嘆一聲,沿著一條小路走,但見平滑如砥的大石頭,山壁石岩上都長滿了綠苔,覺得別有天地,處處充滿生機,足以洗淨胸中的塵俗,怡然自樂。當時正是仲春時分,山中百花盛開,綠樹藤葛,一路上煙雲繚繞,轉過一個山拗,不僅山峰挺拔秀麗,奇花異卉爭奇鬥妍,偶爾從林中傳出樵夫和牧童的歌聲,李三石刻意放慢腳步,享受風月之秀,連日來被解職的鬱悶之情稍解。忽又聽聞遠方有人彈奏焦尾琴,琴聲悠長清雅,滲入綠色的濃蔭,泉水聲和成一片。他頓覺襟懷灑脫,餘音裊裊,沁人心脾。

不知不覺在此間停留三日,所追線索都斷了,勞心費力卻一無所獲。李三石慢步行至斷橋亭上,悶悶不樂,內心焦慮。正在苦思之際,忽見那邊堤岸上有人高叫:「噯喲,不好了!河裡有人,什麼人快下去救啊,快!下水救人。」李三石也看到了,但自己又不會游水,急得他在岸上搓手跺腳,無法可施。

猛然有一隻小小漁舟,猶如弩箭一般,飛也似趕來,到了落水之處。船上一女子,漁郎樣貌,向水中一跳,雖有聲息卻不咕咚。李三石看了,便知此人精通水勢,不由凝眸注視。不多時,見女子漁郎將落水者托起,從後將髮揪住,往上一提。那人兩手亂抓亂撓,卻揪不到女子。這就是水中救人的絕妙好法子:但凡人溺水,別說是不慎落水,就是自己投河自盡,到了臨危之際,有人來救,必定死命拉扯。他兩手狂掙,見物就抓,死勁一出,絕不放手。往往水中救人反被溺死,這是救時不得門道之故。如今女子提住那人,容他亂抓之後,方一手提住頭髮,一手把住腰帶,慢慢浮於水面,向岸游來。李三石暗聲叫好,滿心歡喜,下了亭子,直奔過去。女子將落水者放在地上,李三石且不看落水者性命如何,他一看女子,極度驚訝。

是秦款款!

秦款款將落水者扶起,盤上雙膝,雙手輪流打他臉頰,啪啪啪啪,四聲大響,道:「喂!你醒來,醒來!」此時李三石方看他,不看還好,一看簡直不敢相信。

是揚霸天!

揚霸天死裡逃生,驚魂未定,怒道:「誰膽子那麼大,敢打我耳光?」但氣若游絲,似乎是受了極重的內傷,調氣良久,才又道:「李捕頭?是你!你,你怎麼在這裡?你,你不是去找退避三舍?」

「你怎麼在這裡?」這句話正是李三石想問揚霸天的。至於自己為何來這,說來話長,不如不說。反問:「你怎麼受傷的?」揚霸天道:「那天我離開翠芳塘,想先去找一位朋友。我坐上了船,誰知船到江心,船老大就在艙底下拿出一把長刀,惡狠狠的向我說:識相點,所有財物乖乖交出來,你若捨不得錢財,那也行,你去幫我向閻王借。任你挑吧,不勉強。」

李三石笑道:「這船老大未免也太不長眼,你揚霸天不搶人,他應該謝天謝地了,怎麼還敢搶你?這不是自找死路!」

揚霸天表情痛苦,似乎不願再回憶,苦笑道:「當時我看了覺得好笑,船老大雙手一拍,從船艙裡走出兩人,一黑一白,就是當天我在季書文家,把我打成重傷的兩人。」

李三石甚是詫異,心中疑團漸升。

秦款款道:「那是黑無常與白無常。」揚霸天看都不看秦款款一眼,對她如何認得此二人,也沒興趣知曉,續道:「當日我被他們打成重傷,差點丟了性命,哪敢逞強,但要我立刻投降,卻也辦不到。」李三石道:「這個自然。更何況當天你是先被那『退避三舍』打成重傷,又遇到黑白無常,當然顯不出力量。」

揚霸天苦笑道:「李捕頭,你不必捧我,我有幾分力,自己很清楚。上次是因為受傷才打不過他們,這次如果不報仇,我還算人嗎?於是我二話不說,往前一搶步,左手一晃面門,右手一攥拳,單風灌耳,直打黑無常。他全無反應,那白無常向右一滑步,右手往我膀子抓來,我大驚,來不及變招,情急之下左胳膊向前一插,只求自保。沒想到白無常一掌就把我的右膀子給折了!我痛到流淚,黑無常搖搖頭,口中唸唸有詞,好像是說,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一樣弱。他說完,使出燕蕩山飛雲八掌的飄飄無影式,又猛又狠,我更是懼怕,連退三步,黑無常右腳啪啪啪,啪啪啪連踢六下,我連滾帶爬,落花流水,被踢到船邊,差點掉下船,死命抓住繩子,又急又氣。」

李三石當然不會同情,心裡暗想:「惡人終有惡人治。不過,那黑無常白無常究竟是何方神聖?」看了秦款款一眼,她似乎極為關切揚霸天傷勢,眉頭緊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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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霸天又道:「黑無常打完,退到一邊,白無常上場,我不知他要怎麼打我,這種未知的恐懼比死還難受。他開口問我:『季書文的秘密是什麼?尤望財除了要你殺季書文,還要你殺誰?』我心裡想,當天晚上,你們黑白無常兩人也在,我有沒有得到什麼秘密,你們比我清楚。現在賴我頭上,我當然寧死不招。白無常竟然不逼供,也不出手,好像在思索一件很困難的事。我反而很驚訝,不知他到底要把我怎樣。」

頓了一頓,看著秦款款,終於問道:「這位姑娘,如何稱呼?多謝救命大恩。」

秦款款道:「我是秦款款。」揚霸天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他在翠芳塘與李三石約定,李三石去找退避三舍,他去找秦款款,沒想到竟然不用找人,人來找你。

李三石道:「你受了重傷,在河裡漂流甚久,又說了這麼多話,先休息吧。」揚霸天看著秦款款,目不轉睛。秦款款不但不惱怒,也跟他對看。李三石想起在船上秦款款對付輕薄男子白里河的那一幕,愈想愈覺眼前女孩的可怕,默想:「揚霸天傻傻的,你敢有任何輕薄之意,下場比船上那個輕薄男子慘十倍。」又想:「看她不過二十歲,手段如此,果然是在妓院出身的,不知還有多少厲害手段,只怕兇殘程度,不在揚霸天之下,難怪這麼年輕,就已經升到翠芳塘的一品姑娘。」

揚霸天垂頭喪氣,有氣無力,道:「就算我沒被救,大概也活不過今年。」

李三石與他多次交手,好不容易把他關進大牢,後來尤望財行賄官府,把他放出來。之前見到他,總是生龍活虎,雖然傷天害理之事做了不少,地方惡霸,人人喊打,但總算硬漢一條。此刻卻心灰意冷。李三石想,他之前去季書文家,被退避三舍和黑白無常打成重傷,現在又再度被黑白無常打成重傷,還差點淹死。李三石當然清楚:鬼門關前走一遭的人,難怪會如此。但日子一久,又忘了這些痛苦,故態復萌,照樣亡命天涯。

揚霸天道:「秦姑娘,妳離開翠芳塘多久了?白二媽在找妳。」

秦款款「嗯」了一聲,並不回答。

李三石卻頗傷腦筋,顯然秦款款不是好惹的,自己即便和揚霸天聯手,能否把她帶回翠芳塘,也很難說。

秦款款道:「我不回去了,再也不回翠芳塘。」眼中含淚,卻不落下,楚楚可憐,十分動人。

揚霸天和李三石對望一眼,揚霸天柔聲道:「妳如果有困難,或是遇上了什麼事,不妨說出來,大家可以研究參詳。」語氣甚是關心。

秦款款道:「白二媽要殺我滅口,所以我逃出來!」

李三石極為震驚。揚霸天道:「白二媽為何要殺妳?」心中卻想:「辦過無數殺人案,抓過無數殺人犯大名鼎鼎大捕頭李三石在此,妳不必擔心自身安危。」

秦款款道:「因為我知道的白二媽,跟你知道的白二媽不一樣!因為我知道的白二媽,跟大家知道的白二媽不一樣!」

揚霸天見她說話發抖,神色恐懼,安慰道:「妳慢慢說,白二媽傷不了妳,別怕,有我在。」

秦款款微一點頭,表示感謝,隨即道:「三年前的端午前夕,城南富商邰進財在自家大宅被燒死的案子,兩位還有印象嗎?」

李三石道:「那天下大雨,打雷,雷擊屋,起大火,邰進財在睡夢中被燒死。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喧騰一時方告止息。」

揚霸天道:「唔……我記得。這案子很有名啊!死者是本地首富,大家都說運氣不好,打雷也會被燒死。」

秦款款續道:「李捕頭,你當時還是捕快,參與此案,有發現任何疑點嗎?」語氣平緩,但隱隱約約有質問之意,竟是讓人難以招架。

李三石心想:「奇怪,妳怎知我當時只是捕快?又怎知我有參與此案?」說道:「邰進財年過半百,三子都成家在外,原配已死,續絃不久,沒想到發生這種意外。我接獲通報,立即趕到,家中只有一名僕人,已將主人遺體大斂。新婚夫人外出治喪,我不便多留即告退。」

秦款款道:「邰進財不但賺錢有眼光,連自己的生死也能預知。家中棺材早已備妥,以便死後立即入殮。」語帶譏諷,嘴角微揚。

揚霸天知道官府對於這種死了名人、富人的大案,能結就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上頭壓力下來,自找麻煩,小小一名捕快,能擔多少事?如果急於立功,說不定得罪上司,惹來多事之責。

李三石道:「我當時也覺事不單純,必有蹊蹺,於是察問兩戶鄰居,都說聽到一聲非常大的雷響,然後看到光,才知起大火,屋都燒完了。」

秦款款道:「因為很重要,所以我要連問三次:聽到大雷響,然後看到光?聽到大雷響,然後看到光?聽到大雷響,然後看到光?」

揚霸天不知秦款款用意,只覺有趣,不禁笑了出來。李三石不悅,冷冷道:「秦姑娘有何高見,不妨賜教。」

秦款款道:「怎麼敢教你辦案?那不是關老爺子面前耍大刀嗎?我只想問問連孩童都知道的問題:打雷是先看到閃光,還是先聽到雷聲?」李三石心中一凜,揚霸天搶道:「當然是先看到閃光,再聽到雷聲。」秦款款道:「照啊!怎麼鄰居先聽到一聲非常大的雷響,然後看到光?李捕頭,以你的細心,當日有無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李三石啊的一聲,道:「兩個疑點。我當時看到屋頂幾根橫樑殘毀,往上往外衝折。」揚霸天緩緩點頭,道:「如果是雷擊起火,屋頂橫樑燒燬應該是往下塌落。另一個疑點是?」李三石道:「牆壁燒焦,但只有下半部,上半部反而不嚴重。」揚霸天道:「如果是雷擊燒屋,上半部牆壁應該會燒得比較嚴重。」

秦款款道:「莫非有人以炸藥殺人,卻偽造雷擊?」李三石和揚霸天對望一眼,秦款款又道:「要買這麼大量火藥、硫磺,只要問問店家老闆,不會沒印象。」頓了一頓,又道:「本案疑點有五:第一,死者與妻獨居,被燒死時妻為何剛好不在?」李三石道:「據說是回娘家。我沒親自詰問,更沒見過遺孀,是另一捕快問的。」秦款款道:「第二,事發之後,為何快速入殮?是否因為死因不單純,想快速埋葬,掩人耳目?」

揚霸天搔搔頭,道:「也許是擔心天熱,屍身腐化快,有異味?」秦款款道:「第三,雷擊大火所造成燬壞,與實際房屋殘存狀況不同。」李三石和揚霸天緩緩點頭,秦款款續道:「第四,沒懷疑為何有人大量採買炸藥原料,企圖製造暴亂?最後,為何鄰居先聽到雷響,然後看到光?有違常理。顯然有人以炸藥殺人,卻偽造雷擊。否則應該是先有閃光,才聞雷聲。」

李三石默默聽完,正要反問,秦款款道:「這位富商續絃之妻是誰?」

揚霸天驚叫:「白二媽!」秦款款道:「白二媽姿態窈窕,綽約豐姿,又善於辭令,口舌乖巧,懂得修飾打扮,看見她的人都疑惑她是神仙中人。雖年過四旬,卻益發風姿綽約,嫵媚惑人。她想要的男人,誰不乖乖拜倒,自動臣服。」眼睛望向遠方,似乎是在說一個自己的親人,又好像在說一個陌生人。帶著感激,更帶著同情,帶著害怕,又帶著尊敬。

李三石幾欲發狂,原來本府大懸案,殺人兇手就是白水仙。他在心中大叫:「我把白二媽抓回去,帶給曾大人,我就可以復職了。」看了秦款款一眼,又想:「難怪白二媽瘋也似的要找秦款款,她的秘密全被秦款款看破,人格全被看清,這還有不殺人滅口之理,看來,首要之務是保護秦款款安全。」再想:「白二媽心狠手辣,心思縝密,殺人無形於先,坐享遺產在後,實在是個厲害角色。」

揚霸天聽了秦款款所說,只覺有些毛骨悚然:「美麗的女人恐怖,貪財的美麗女人更恐怖。白二媽殺了自己枕邊人,現在秘密被秦款款發現,一定又要殺人滅口。」又想:「李捕頭沒有證據,如何抓白二媽回官府?」

李三石與揚霸天又看了秦款款一眼,當日二人都曾在翠方塘聽白水仙細說如何發現秦款款,如何栽培她、訓練她,發現她不是一般妓女。李三石心想:「強將手下無弱兵,難怪秦款款身手如此了得。看她在船上懲罰輕薄男子的手段,看她救落水揚霸天的膽量和勇氣,難道是一般妓女可以做得到的嗎?」揚霸天又偷偷看了秦款款一眼,心中真為她感到可惜,認為她如果不作妓女,來說書,應該也活得下去。自己呢,在旁邊當她的書僮也甘願。

二個月後。

入夜,李三石摸進翠芳塘,樹木叢雜,竹園藤架,正北是五間上房,前出廊,後出廈,兩邊抄手勢的遊廊,東西各有配房三間,院子倒甚寬大。他知道這個時刻是翠芳塘最熱鬧的時候,也是白水仙最忙碌的時候,過了大院即是白水仙住所,座北向南,靠門外面有幾株桂樹,甚是清幽。他在等待,他必須等待。

李三石坐在矮牆下,這些年歷經大風大浪,埋伏追捕,等候支援,早就練成過人的耐心和機警。

三更之後,人聲漸息。白水仙回到房中,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李三石輕輕咳了一聲,直接走進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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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仙驚訝無比,但隨即恢復鎮定,笑道:「原來是李捕頭,請坐。」李三石表情凝重,白水仙一派輕鬆。她倒了一杯茶,李三石笑道:「白二媽,都這麼熟,是自己人了,我自己來。」白水仙道:「李捕頭這些日子可好?這二個月都在忙些什麼?」她習慣了稱呼李捕頭,也懶得改。李三石習慣被這樣稱呼,也不願糾正。心想:「這二個月都在忙著找出妳殺害前夫的罪證。」卻只是笑道:「還是一樣過日子,以前是抓壞人,現下雖然沒有當官,看到壞人,自然還是要抓的。」又想:「怎麼你還不問我是不是有秦款款的消息?白二媽薑是老的辣,果然沉得住氣,很厲害的角色。」再想:「我一定要沉住氣,可別示弱了。」

白水仙緩緩點頭,內心卻道:「你這次來,一定有事。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一定是有款款的消息,還不快說?何必吊人胃口?」又客套了幾句,才道:「李捕頭,你找到我們家的款款嗎?」

李三石道:「我找到了。」

白水仙慢條斯理道:「是嗎?在哪裡?」

李三石道:「她已經死了。」白水仙向來平靜沉穩,一聽此言,卻大驚失色,立即站起,急道:「什麼?款款死了?怎麼會?什麼時候?」

來此間之前,李三石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白水仙知道秦款款下落,否則以白水仙的人脈,要找到秦款款並非難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把秦款款藏起來,說她已死。但秦款款不是說藏就藏,姑且假傳死訊,權作緩兵之計。

白水仙臉上充滿驚訝、失望、震驚、無助。李三石心想:「秦款款不知怎麼知道了白二媽殺夫行徑,查清一切。而白二媽應該也察覺自己的秘密被知道了;但秦款款搶先一步逃出翠芳塘,現在白二媽一定在打算下一步。不過,她也真夠厲害,謀殺丈夫而不留破綻,我一定要很小心。」說道:「白二媽,你知道作我們這一行,最難的一件事是什麼嗎?」白水仙想了一下,道:「找證據。」

此語一出,該李三石驚訝了,只聽白水仙又道:「李捕頭,我活得比丈夫久,也有罪嗎?」

李三石更是駭然,還沒正式交手,已處處落下風。白水仙續道:「世事無常,江湖多險,你不當捕頭,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李三石默然。

白水仙又道:「李捕頭,請你仔細想想,季書文被殺了以後,曾柏是否曾經要你限期破案?季書文只是個教書法的,為何非得限時破案?尤望財要揚霸天去殺季書文,揚霸天到的時候,季書文已經死了。曾柏為何不積極去抓真正殺死季書文的兇手,卻把所有的心思放在刑求尤望財身上?會不會是因為,尤望財知道什麼秘密,是曾柏也想知道的?又或是尤望財有什麼秘密,是曾柏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所以乾脆刑求至死,反正有你背黑鍋。」

李三石依然不語。這些疑點,他不只一日想過,但要他懷疑自己的頂頭上司,以公正清廉聞名的曾柏,他實在想不到,也不願意想。

只聽白水仙又道:「你想想,揚霸天曾說,那天晚上,他到季書文家裡時,除了『退避三舍』三人奉他們師父之命來拷問季書文的大秘密,另外有兩個人也把揚霸天打成重傷,這兩個人,相信你也查清楚來歷了吧?」李三石道:「是黑無常和白無常。」白水仙道:「照啊!尤望財要揚霸天去殺季書文,怎麼黑白無常也知道?是誰洩漏此事?如果說,尤望財也派了黑白無常去殺人,這又是說不通的。他既已收買揚霸天,何必多此一舉,另派黑白無常殺人?」

李三石道:「依你所見,黑白無常是誰派去的?」

白水仙笑而不答,喝了一杯茶,緩緩說道:「李捕頭,曾柏這個人怎樣?」他稱李三石「李捕頭」,對知府大人卻直呼其名。李三石也不覺奇怪,道:「曾大人是本縣最正直的知府大人。我跟他做事這麼久,不敢說最了解他,但他絕對是一個品德善良的好人,也是正直清廉的好官!」白水仙道:「這就奇了,怎麼我認識的曾柏,跟你認識的不一樣?但明明又是同一個人,不是嗎?」

李三石聽她語帶諷刺,甚是不解,道:「如何不一樣?」白水仙冷笑一聲,充滿不屑。李三石道:「有一次,我和他外出洽公,他渴得慌了,命我走到對面瓜田之中,只見一個個西瓜結熟在那田上。他吩咐我取一個瓜上來解渴。我領命,即便取來。他取瓜,令我割開,自己吃了一半,只覺涼沁心骨,頓覺涼生腑下。我们吃完,他便問道:『此瓜可值幾何?』我道:『頂多二十文。』他道:『可取四十文,穿在瓜蒂之上,以作相酬之意。』我道:『只值二十文,何故加倍償之,豈非太過?』他道:『不然,物各有主,今因一時之渴,不問自取,已屬不該,故倍其價而償之,以贖不問自取之咎,庶不有愧於心。』我非常佩服。」

白水仙心想:「道貌岸然,裝模作樣,籠絡你這種愚忠之人那是再適切不過了。」問道:「你知道大明寺嗎?」李三石心中一凜:「那寺廟陰陽怪氣,住持更是亂七八糟,竟然拿忘憂經賄賂我,要我封口。怪了,忘憂經怎會跑到大明寺?又有什麼秘密?這些都要一一釐清。」暗叫一聲:「糟了!大明寺清正住持會不會到處散播消息,說忘憂經這件寶貝在我手上?」又想:「如果白二媽問我,給她來個抵死不認。」他原先受白水仙之託,要找到忘憂經,後來真的到手,又知道這不是普通經書,背後似乎隱藏極大秘密,至於什麼秘密,眼下自己雖然想不出,但聽秦款款說白水仙毒殺丈夫於前,白水仙現在口口聲聲說曾柏的不是於後,這身上的忘憂經,無論如何是不可能主動交給白水仙了。

只聽白水仙續道:「一個月前,府庫空虛,幾乎發不出薪餉,曾柏急得不知如何才好。大明寺的住持清正和尚,德高望重,百姓十分尊敬他,曾柏在無計可施下,只有求見老和尚,道:『府庫空虛,希望能借助大師的威望渡過難關,不知大師是否願意?』老和尚說:『有何不可?』曾柏道:『請大師選個吉日,告知信徒將火焚肉身獻佛,在下將命人另掘一地道,待點火後大師就可由地道脫身。』老和尚聽了曾柏的計畫覺得很滿意,就很高興的答應了。

「於是曾柏一面命人張貼佈告散播消息,一面派人修建道場。由於法會將連續舉行七天,所以道場上堆滿了木柴和香油。為了讓老和尚放心,曾柏親自陪同老和尚察看地道。到了吉日,道場上燈火晝夜不熄,梵唱之聲不絕於耳,只見老和尚坐在法壇上手執香爐,對信徒們宣揚佛法,曾柏也帶領部屬在壇下參禮膜拜,一時間善男信女爭相捐獻,轉眼竟堆成小山。

「到了第七天,老和尚命人在法壇四周架上木柴,開始引火,一面擊鐘口念佛號。誰知曾柏早已暗中派人將地道封閉,一會兒功夫,只見老和尚已被活活燒死,化為灰燼。」

    李三石生平不信佛道,但聽這裡,也不禁「啊」的一聲。此和尚先是受尤望財慫恿,欺騙鄉民,惡意斂財,後來被自己識破,羞辱尤望財。現在死了,李三石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宣。

白水仙道:「總計此次法會所捐獻的款項,竟然有一萬兩,全數收歸府庫,化解了本州的財務危機。事後曾柏將老和尚火化後所拾得的舍利子,另建一塔供奉。」

李三石無言以對,一方面,他鬆了一口氣,清正和尚已死,死無對證,再無人知道他有忘憂經;又一方面,清正一點也不「清」,也不「正」,冥冥之中,似有報應;再一方面,既然是解救眾生,和尚也可說是死得其所。

白水仙咄咄逼人,口氣嚴厲,道:「如何?這麼厲害的曾柏,你見識過嗎?」

李三石臉色一沉,冷冷道:「白二媽,妳知道做我們這一行做有趣的是什麼嗎?有時你認為結束了,其實還沒;有時你覺得正在進行,其實已經結束了。」白水仙似懂非懂,愛理不理。李三石又道:「妳曾經有過三任丈夫,是嗎?後來他們都自然死亡,官府一直查不出原因,只好以疑案上報,最後都成了懸案,永遠破不了案。」

白水仙說來說去,還是那一句:「怎麼?我活得比丈夫久,這也有罪嗎?」李三石目光如電,在白水仙臉上掃來掃去。白水仙卻滿不在乎,表情輕蔑,態度不屑。

李三石自從在江邊看秦款款把揚霸天救起,聽她說了白水仙謀殺親夫之事。他認為此事太過重大,於是先花了二個月尋找事證,希望能有證據,把白水仙緝捕到府,如此便可順利復職。沒想到二個月過去了,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找不著。但憑著多年辦案經驗,他知道秦款款所說是真,雖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現在見白水仙有恃無恐,料定自己拿不出證據,知道再說下去也沒結果,恨恨的道:「白二媽,現在我還找不到妳謀殺親夫的證據,但我知道是妳殺的。我會把妳緝捕到案,絕不寬宥!」走到門口,想起她方才污衊曾柏人格的話語,想生氣卻不知怎地生不了氣,只覺胸口很悶,於是又回過頭來問道:「總是把男人想得那麼壞,妳不覺得累嗎?」

白水仙道:「你知道做我們這一行最累的是什麼嗎?當我把一個男人想得很壞,他總是比我想的更壞。」

走出翠芳塘,李三石真覺意不能平,曾柏待他如兄弟,所以他也待馮虎如兄弟。這是男子漢之間的義氣,更是衙門義氣的傳承。曾柏重義氣,李三石更是看重這份情誼,總認為自己幫曾柏扛下了刑求尤望財至死案,也沒什麼,在他心底,不算什麼真正的委屈。讓他難過的,是白水仙告訴他的話。

李三石決定先去看馮虎。

來到大院子,還沒見到馮虎,先看到兩人鬼鬼祟祟。李三石暗叫:「不好!」緊跟在後。待二人進了房,這才一按牆頭,飄身形下來了,落地無聲,躡足潛蹤。卻不見二人蹤影,心中疑點更增,心想:「明天進府一趟!」心意已決,安心不少。於是向鄰居打聽馮虎去向,均說不知,好幾天沒看到人了。李三石覺得奇怪,阿虎查什麼案子,查到好幾天不回家。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哪裡不對也說不上來,自己找了小店大吃一頓,又回到馮虎住所,拿出藏在花盆的鑰匙,直接進屋,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隔日一早,李三石進了知府,他不願貿然闖入,畢竟聽了白水仙對於曾柏的描述,心中有些忌憚。府內一草一木,他熟悉無比,就像自家,於是躲在樹上,偷偷看曾柏審案。

大堂之中,僅曾柏與另一人,李三石既聽不見他們對話,也只看到那人背影,但見曾柏臉色凝重,說話的似乎都是對方。李三石更是好奇,再也忍不住,繞到另一棵樹上,想看清曾柏和誰說話。

李三石一見之下大驚:是揚霸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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