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鬼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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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imon81620
時間:
2012-6-8 00:15
標題:
鬼 殺
雲峰沒命地叫我的時候,我正低頭把一大盤雞肉從烤爐裡取出來。這個CHINESE BUFFET的廚房狹長而擁擠。我趕忙把食物放在不鏽鋼工作台上,朝外走去,一路不斷閃避其他忙碌的廚師,同時留心別讓熱油濺到自己臉上。離開了熱烘烘的廚房,冷氣讓我精神一振。那個台灣老闆面帶施捨地告訴我升職的消息而我的臉上也立刻露出了他期望的感激的神情並且開始喃喃地說著謝謝栽培的話。我要去一個很偏遠的城市,這沒什麼,重要的是我是主管並且每個月能多掙1000塊錢。下班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想了想,給雲峰掛了個電話,他曾經在那個城市呆過。
“拉雷多?那鬼地方連他媽草都不長。”他聽了我的事,有點吃驚。“我知道,”在電話這頭我有些不以為然,丫純粹是在嫉妒,“你不是在那兒呆過嗎,告訴我哪兒有便宜的房子租?我要最便宜的。”他想了想,“倒是有個地方,三房兩廳的HOUSE,特便宜,每間才225一個月包水電傢具,還有獨立衛生間。住的都是中國人。”我趕緊問他要電話地址,他給了我然後遲疑著說,“我勸你別住那兒。”“為什麼?”雲峰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裡面死過人。割腕自殺。”
我找到這個地址的時候已經深夜,墨西哥房東大媽都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她給我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設施,又讓我看了看自己的房間就匆匆回去。我把行李擱下,周圍看了看。還成,雖然小點兒不過還算乾淨,公用的廚房冰箱微波爐灶台一應俱全。其他兩間房都關著門,看不出有人的跡象。想起雲峰的話真有些陰森恐怖的味道,趕緊轉念別他媽自個兒嚇自個兒了還是看看稿子罷趁著不困。回屋打開燈,把寫了幾個月沒寫完的小說拿出來坐在桌邊心神不定地瞎琢磨,沒一會兒想起啤酒還在車上得弄到冰箱裡去於是又趕忙起身。我正專心致志彎腰把啤酒往冰箱裡送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人站在身後。扭頭一看,一女的披頭散髮正瞅我呢登時就是渾身一激靈。她倒是特友好地笑笑:“對不起,沒嚇著您罷,我來拿點兒橙汁。”聲音溫柔親切。我面色蒼白地把啤酒放好,想想又拎出一罐,勉強笑著說沒事兒沒事兒這就好了。回到屋裡心還是怦怦直跳轉身見她端著個玻璃杯好奇地在門邊往裡瞅眼神忽閃忽閃,端杯子的右手半截露在睡衣袖口外面白皙渾圓,特別是腕口也沒有刀傷的痕跡。於是笑著說沒關係進來坐吧我今天剛到。眼神留心著她的左手,但它縮在袖子裡除了隱約五個纖細的手指什麼都看不著。她一邊好奇地打量著我的房間一邊謝謝,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醒了睡不著能不能和你聊聊天。“沒問題,”我趕忙把桌上的紙片收成一摞替她搬開椅子,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她喜滋滋走過來,大馬金刀地坐下,仰臉兒盯著我不無譏諷地問:“剛才是不是嚇到了?”“是有點兒,”我不好意思地喝了口啤酒,“來以前就聽過這裡……這裡……那個什麼……”突然覺得大半夜地說這個不大好,人家又是個姑娘萬一受了驚嚇怎麼辦於是支支吾吾。她倒是滿不在意地說:“這兒是死過個中國人,還是切脈,”她喝了一口果汁,然後神秘地補充道,“聽說還是為情而死。”頓了一下,她好象意猶未盡:“可惜呀,不知道是哪間屋子……”邊說著她一邊東張西望,好象出事兒的就是這間似的。我忽然覺得好象檯燈有些暗,趕忙開了大燈。在明亮的燈光下,她笑吟吟地看著我這些動作,眸子黑白分明。我被她看得有些發毛,於是靠在桌邊喝酒。她忽然看見了那些手稿,好奇地問:“那是什麼?”“噢,隨便瞎寫著玩兒的。”“喲,看不出來你還是個作家,寫的什麼呀,能不能說說?”“嗨,一個特庸俗的感情故事罷了。”問到這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說說麼,我最愛聽故事了。”她一副特感興趣的樣子。我忽然心生一計,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這可是一鬼故事說了您可別害怕。她有些驚慌臉也微微白了些但很快就恢復常態笑嘻嘻地說你唬誰呢我在這兒都住了兩年了連鬼影都沒見過你就說吧只要不是特悲慘就行。我說嘿嘿這可難說,這故事說的就是一女孩被一男的猛追開始死活不答應後來終於愛上他並且死心塌地,可那男的去了美國就把她給甩了。女的傷心欲絕一心要找丫的說清楚於是發憤讀書出國最後終於成功但身體也不行了,在洛杉磯轉飛機的時候心臟病突發死亡但自己還不知道,在目的地機場突然見到那男的吻別送行一漂亮女孩,頓時心如刀絞上前質問。可她發現別人看不見自己又注意到自己連影子都沒有,登時明白一切抱著那男的大哭一場最後趴在他身上回了家,當然那男的什麼都察覺不到。我說的有些累了於是喝了口酒,她聽得全神貫注,很認真地問後來怎樣了。後來?後來那女的想方設法要讓那男的看見自己但總是不果,手掐腳踹也動不了丫一下,絕望之中看見衣櫃裡自己送給他的那件白色襯衣,心裡傷心之極於是狠狠地撕咬起來,這個偶然的舉動讓她發現自己和塵世間的溝通只剩下牙齒了,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她趁那男的熟睡流著淚咬破了他的頸動脈。這就完了?她屏神靜氣,睜大了眼睛聽著,見我停下小心地問了一句。我悠悠地喝了口啤酒,咂巴咂巴嘴說還沒呢,正寫到這兒,後面的還在尋思怎麼續下去。我看哪,應該給他們一個幸福的結尾。也許喝了他的血那女的就會活轉回來了呢,他們會一起過著快樂的生活。她雙眼呆呆地盯著前方沉思,喝了一口果汁,突然很堅定地這麼說。我為她的孩子氣笑了起來,隨口問了一句:“嘿嘿,你怎麼知道鬼喝了人血就會復活?”她轉過頭來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我就是鬼。”
我手一哆嗦,酒差點沒撒出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突然發現她眸子漆黑深不可測。看著她一臉嚴肅的樣子,我心虛地哈哈大笑,一邊說別逗了你,你丫唬誰呢。她的面色蒼白,嘴角笑意若有若無:“你不信?”“嘿嘿,就算你是吧,”我一副死皮賴臉無所謂的樣子,“能死在這麼漂亮的女鬼手裡,我也心甘情願了。”“瞎貧——”她聽完我的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眼神閃閃發光,面容驟然生動起來。我望著她的樣子,不禁有些呆了。大概是看到我如此專注的目光,她有點不好意思,站起身來往門口走去說謝謝你的故事我該走了不打擾你休息了,作為酬勞明天我給你做頓好吃的。我剛說出謝謝來,她就回過身來補充了一句:不過你得掏菜錢。然後調皮地笑著離開了,把我撂在那裡哭笑不得。
這晚上我睡得很沉,恐怕是因為過於勞累的緣故,第二天上午起來險些誤了上班的時間。這裡的客人不多,除了偶爾去廚房前台轉轉,我一般就坐在冷氣充足的辦公室裡。一邊繼續構思我的小說一邊想著她,不知道丫說的給我做好吃的是不是真的,到底會給我弄什麼吃的呢。這麼想著就覺得外賣的PIZZA簡直糙得一塌糊塗。下班剛到家門口就聞到滿屋子的香氣,立馬肚子就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我仔細地檢查著桌上的盤子一邊內行地評論:“水煮肉片……辣子雞丁……麻婆豆腐……雖然是家常菜,不過色香味俱佳……不錯不錯,是正宗的川菜。聽你口音北京味兒很重怎麼做得一手好川菜?”“我是四川人,後來在北京念大學,上班,”她坐在桌邊笑吟吟地看我:“我可以到你那裡當個廚子了吧?”“那還不行,”我正色回答,“老外愛吃的川菜都是偏甜偏鹹的水貨,你這正宗的還打不開銷路呢……”我接過她給我盛的一大碗米飯,然後接著說,“你呀,也就只能在家裡給我做做好吃的。”“呸……你想得美!”她一邊笑罵,一邊伸出左手:“菜金,十個DOLLAR。”“哇!你膛人咩~~”我情不自禁冒出了在深圳豪華餐廳外看生猛海鮮價格時的話,順便留心地看了看她左手手腕,它白璧無瑕甚至連一點微小的缺憾都沒有。
哪有這麼貴的?!”我喃喃自語,看著她堅決的神態,不由得嘆口氣,從褲兜裡很不捨地摸出十塊美金。她居然毫不客氣地接過,然後起身去冰箱裡拎出一瓶五糧液和倆杯子,笑嘻嘻地打開了,動作熟練之極。我仿佛不認識她似的:“我靠……原來是一酒仙,失敬失敬……對了,你怎麼知道我最愛喝的是這個?從哪兒弄來的?”“誰管你?”她撇撇嘴,“我愛喝就行了。家裡帶來的。”我覺得特沒面子,於是低頭接過倒滿了的酒杯。
心滿意足的晚飯之後我繼續回去琢磨自己的小說,而她開始手腳麻利地拾掇殘局。在房間裡呆了一會兒,腦子裡亂哄哄的什麼也沒想出來。冷氣機轟轟直響吵得老子根本靜不下心來我這麼對自己說,於是很釋然地離開桌子,從冰箱裡拿了罐啤酒。她早已經收拾完桌子了這會兒正坐在自己的電腦面前噼裡啪啦。門大開著,我端著啤酒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注意到電腦桌前擺著一個男孩子的照片,清秀挺拔,目光憂鬱:“幹嘛呢你?搞創作?”“什麼啊,和朋友聊天。”“聊什麼啊嘿嘿,我能看看麼。”“哈哈,在和一特鐵的姐們兒瞎侃。”我湊近了仔細端詳電腦屏幕,看了一會兒,發現這丫頭在網上特瘋,髒字連篇,而且什麼話都愣敢說,她那姐們兒也絲毫不遜色。以下就是她們的聊天記錄。“你這壞蛋在幹嘛呢?”“準備下蛋,不過來了一男的,高大威猛。”打完這句,她特意看了我一眼,笑得很曖昧。“做愛了沒有?”“愛沒做下去,蛋尚未下出來。”“你們什麼品種,做愛能下出蛋來,得拿去研究研究。”看到這兒,我忍不住說了句:“你告訴她,不做愛能下出蛋來才值得研究呢。”她聽了笑出聲來。我想到了什麼,接著補充:“當然,不做愛下出的是非受精卵,孵不出東西的,無論是雞還是恐龍。”果然,剛發過去對面的回答就來了:“雞就是。”我嘿嘿一笑,得意地說料到她會這麼反駁,已經回答過了,丫現在肯定沒詞兒。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又發來了消息:“你們的目的是要下蛋,不是要下能繼續下蛋的蛋。”“扯蛋……”趁著酒勁,我鄙夷地撇嘴,“要的是做愛,不是下蛋。如果要下非受精卵,丫自慰得了。”大概是我說的話過於粗俗,她猶豫了一下,什麼都沒往電腦裡敲。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來,可以發現她臉上紅暈正濃,估計是剛才的酒意還沒有消退。她目光迷亂地看著我,勉強笑笑說:“已經很晚了……我……我想休息了。”抬頭看了看鐘,果然,已經快到午夜12點。我突然斂住笑容,以一種很奇怪的神情看著她。也許是這種太過專注的表情把她嚇壞了,她目光游移滿臉通紅,有點不自然地站了起來。我微微笑笑,突然伸手把她摟進懷裡,側過頭去吻她的面頰。在我的嘴脣還沒有碰到她的肌膚之前,她已經以一種極其迅速和堅決的動作脫離了我的控制。她背對著我,顫聲說:“你……你走吧……”
我回到自己的屋裡,輕輕掩上門。剛才最後短暫的一瞥仍然在眼前。她的肌膚依然白皙。在鵝黃色的T恤領上面,毫無血色的皮膚上突出的頸動脈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天藍色,讓我有種想張口咬下的衝動。我舔了舔自己兩顆惡毒的牙齒,它們尖利而發癢。這個身軀讓我有些沉重了,這麼想著,我從他的身體裡飄蕩出來,疲憊地坐在椅子上。從知道他要來這裡的時候就決定占用這個高大肥胖的身軀回到此地。我知道,如果這次不回來,以後就再也沒有勇氣回來了。明亮的燈光下,我沒有影子,除非寄居在別人身上。真的很討厭這樣,這種沒有影子的感覺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不屬於這個塵世。我趕緊熄滅所有的燈光,讓自己和黑暗完全地融和在一起。這樣才能稍稍感覺安全一些。我輕輕地飄到啤酒罐口,貪婪地嗅著散髮出來的酒香——自從成為一個鬼,這是我唯一飲酒的方式。可以聽見門外她走出來關燈的聲音,又不禁想到她耳後那片蒼白的肌膚,和上面藍色的動脈。飄進衛生間,兩年多了這裡還是老樣子。在我放置割破動脈刀片的位置,依稀仍然有淡紅色的印痕,它深深地嵌入大理石檯面,在別人看來不可覺察,在我眼裡醒目異常。倚著門,我開始有些恍惚地回憶當時的場景。其實記住的不是很多了……只有鮮紅的血不斷地從傷口汩汩而出。我把手放進裝滿熱水的浴缸,那些粘稠的紅色就變成了一縷一縷的,細細而緩慢地旋轉,類似某種煙霧。我看著那些煙霧漸漸眼前模糊……月色從百葉窗的縫隙裡射進來,散髮著一種幽藍色的清澈光芒,我的身體在月光下完全透明沒有重量。嗅完最後一次那罐啤酒,我感覺有點醉意了,於是向她的房間飄去。電腦桌上的照片裡我神情憂鬱,這是我送給她的唯一一張照片,後面寫著:給茵——我深愛的女子,落款是我瀟灑的簽名:雲峰。我對相框裡的自己笑了笑,暗暗地說:你丫現在瘦了,形容枯槁,沒當時英俊啊嘿嘿。月光下茵安詳地呼吸,把頭埋在枕頭裡,露出脖子後面細膩富有彈性的皮膚,上面微微隆起的動脈在月光下有淺淺的黑影,非常顯眼。我用一種幾乎是無盡溫柔的眼光欣賞她,透明的手指輕輕摩挲那裡。她永遠感覺不到我的存在,我心裡絕望地想。
突然,茵埋在枕頭裡的臉一動,猛地翻身坐了起來,直勾勾地朝我望來。雖然知道她看不見,我也嚇了一跳,站在那裡不動。“雲峰,你在那裡麼?”她低低地吶喊,眼中有淚流下,“我知道你就在那裡,我能感覺到你的氣味。”她的語調漸漸哽咽,“在這裡兩年了,雲峰,就是等你……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什麼都知道,雲峰……你藏在一個陌生的身體裡來這裡看我,可你舍不得拋掉你的眼神。我認得出來……你酒後的呼吸還是那樣放肆,雲峰……”她的聲音低低的有種極度神秘和詭異的力量,在寂靜的黑夜裡讓我毛骨悚然。“我知道你想要我的血,我給你,雲峰……只要你能活過來……我要你活過來……”那些類似暗夜裡咒語的字句漸漸變成了泣不成聲的音調,讓我眼前一片漆黑。在哭泣的喃喃自語中,我慢慢地走近,無限愛憐地看著她。終於,我把冰涼的牙齒貼到了她頸後蒼白肌膚上。她感受到這陰陽之間唯一的接觸,身體微微一跳,突然仰著臉兒很安詳地微笑了,並且伸出手試圖擁抱透明漂浮的我。
天已大亮。在TEXAS明媚的陽光下,茵呆呆地坐在地板上,目光散亂。她再也回憶不起我的存在,甚至耳後殘留的那兩個微小的黑色的齒痕也提醒不了她,它們幽黑深邃不反射一絲光線。我則在荒漠上隨風飄蕩,在枯黃的灌木叢和灼熱的空氣中漂浮,胸口疼痛如裂。看來傳說是真的了,我很滿意地告訴自己。茵,你錯了。鬼喝了人的血,就吸走了那人關於他的任何記憶。而且,他會消散,沒有歸宿地永遠消失。鮮血流過的部分,從咽喉到胸口,灼痛越來越厲害,讓我的視線模糊。再也走不動了,我喘息著對自己說,就到這兒罷。然後我就感覺自己猛地爆裂開來,變成了一縷一縷的煙霧,細細而緩慢地旋轉著變淡消失。
我又一次謀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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