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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莫愁 作者:檀月 [打印本頁]

作者: jnny66    時間: 2012-6-6 12:07     標題: 莫愁 作者: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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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月-莫愁



《第一章》



  秋翰林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以為自己走錯地方了——

  門兩旁掛著一對大大的條幅,上書著:



  拳打邪惡荒淫

  劍挑天下不平



  他猛然看到這一幅對聯,剛跨過門檻的前腳縮了回來,仰身向後瞧了個清楚。

  「沒錯啊,這匾額上的『鏡花水月閣』五字,那麼秀雅俊逸的字跡,不是自誇,全天下也只有我寫得出來……」秋翰林肚裡暗暗奇怪。

  鏡花水月閣是他早逝的三夫人所生的一對女兒——無念。莫愁的居所,只是,那一對門聯讓他以為自己走到了李家的天易門。

  他跨進鏡花水月閣前廳,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四女兒無念斜倚書案的身影。

  他朝門前抬了抬下顎,說:「那是莫兒的傑作?」

  秋無念笑道:「是啊!莫愁在天易門看見那幅對聯,非常中意,便央求讓她帶回來。

  秋翰林歎道:「唉,莫兒已經十六歲了,文靜秀氣的翰林千金不做,偏生喜歡掄拳踢腿,整天夢想著要當江南第一俠女,沒半分閨女兒嬌態。幾個上門說親的都讓她這副粗魯樣子給嚇跑了,真是讓我頭疼。」

  他一共娶了五位夫人,生了六個女兒,其中五女皆遺傳了他的美貌,不是清麗嬌柔,就是美艷絕倫。唯獨莫愁,雖然一雙大眼神采奕奕,容貌卻絲毫無女子的細膩清麗,仍如孩童一般稚氣。

  而她的性情嗜好也和一般千金小姐迥異,整天和一些粗魯漢子混在一起,掄刀舞棍的,令他頭痛不已。

  秋無念笑道:「莫愁英爽樸實,做事俐落,再過個幾年,等她出落得美麗亮眼,只怕爹爹您還捨不得讓她嫁出去呢。」

  秋翰林歎道:「最好是如此。我只是大惑不解,咱們秋家世代文官,從沒出過什麼大將軍、巡撫使,莫兒卻是從小愛武成癡,放著詩詞文選不看,一個勁地練拳練拳。咱們家神案上拜的是至聖孔尊,可不是關聖帝君,怎麼會如此呢?」

  想他秋翰林可是名滿天下的才子,五歲成韻。八歲成文,才通經典詩詞,性熟吟風詠月,風流瀟灑,俊逸脫俗,滿朝名門淑女莫不為他傾倒。

  六個女兒中,有的得其貌,美如天仙,有的得其性,長袖善舞、擅交際;無念則得其才,思緒敏捷、善詠詩詞。

  唯獨莫愁……

  唉!秋翰林不覺又暗暗地歎了一口氣。莫愁也確是天賦異稟。只是她擅長的,卻是身為父親的秋翰林一點都不懂、也完全不想懂的——武功。

  莫愁的生母是名膽小柔弱的女子,由於體弱多病,產下女兒不久後就去世。莫愁那大膽直接的性格,更不可能是遺傳自母親,難道是抱錯了別家的孩子?

  莫愁這孩子反而像是李家的孩子。

  唉!別做這種胡來的猜想,莫愁是在他秋府呱呱落地的,當然是他秋翰林的女兒。那麼,一定是後天教育的問題了。

  「奇怪了,我明明記得小時候給她讀的是昭明文選。唐詩宋詞。漱玉集。閨閣名訓,不是說封神。征東掃北、七劍十三俠,莫兒怎麼會長成這副性情呢?」

  當秋翰林正在苦苦思索,不得其解時,走進來一名身穿粉紫衣裙的少女。

  她看來年齡不超過十五歲、面容可愛,一雙眼清澈坦率,似乎是藏不下心事的性情。她個頭兒看來比同齡少女來得矮小,一身的武打短衣,手上還輕鬆的倒提了把八卦刀,就這麼腳步輕快的踏進了門,那走路姿態,一望即知身手不凡。

  這名少女正是讓他煩惱不已的莫愁。

  「爹爹,沒事兒到鏡花水月閣找元念姐下棋嗎?」只見她將刀隨手一擱,拿起晾在椅背上的毛巾,擦去滿頭滿臉的汗水。

  「是啊,剛打發走幾名前來求教的青年翰林,便來找念兒下棋解解悶。」

  莫愁道:「要解悶嗎?那還不容易,爹,我來教你一套八式的舒身功,簡單易學,又有強身健體之功,比下棋有趣多了。」

  秋翰林連忙搖手說道:「不用了,不用了,莫兒你留著自個兒練吧,爹還是和念兒在棋盤上見真章較合意。」

  她濃眉一挺,一本正經地道:「爹你年紀也不小了,精力不著以往。可別聽江湖術士胡扯,服用些亂七八糟固腎強精的補藥,什麼天王大補丸。虎鞭強精湯、一帖強腎包。要養生,練功是不二法門。」

  秋翰林脹紅了臉。「誰說爹去用那些強……強什麼的藥了,姑娘家要斯文些,別胡說八道的。」

  唉!他怎麼生了個直言無諱的女兒呢?回去得把那些虎鞭湯、大補丸藏好,免得不小心被莫愁看見了,他這個做爹的尊嚴蕩然無存。

  秋翰林清了清喉嚨,很快地轉換話題:「念兒,好久沒聽你吟詩了,你就念兩首前人的作品來聽聽吧。」

  「以何為題呢?」

  「就以咱們這『秋』字為題吧。」

  秋無念隨即吟道:「秋山不可盡,秋思亦無垠。碧澗流紅葉,青林點白雲,涼陰一烏下,落日亂蟬分,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聞?」

  秋翰林撫髯而笑,讚道:「好,好,此詩描寫秋景秋意甚佳,爹倒是未曾聽過,不知出自哪裡?」

  秋無念答道:「和靖詩集。」

  秋翰林笑道:「念兒閱書之多,倒似為父年輕時。」

  接著轉頭向莫愁說道:「莫兒,你也來吟首詩讓爹聽聽吧。女孩兒家不能光練武,也要讀些詩詞,才能培養出鐘靈毓秀之氣。」

  莫愁笑道:「爹是怕人說秋翰林的女兒不懂詩詞麼?放心吧,無念姐曾經教過我幾首。」

  說完便朗聲吟道:「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舟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她邊吟詩,隨手拿起桌上的管蕭當成長劍舞了起來。

  秋翰林見狀,趕緊縮頭歪脖,生怕一個不小心,讓女兒手中的「長劍」給掃到了,嘴裡念著:「停停停,這是放翁的『書憤』,乃武將思國之詩,跟秋又有什麼關係了?」

  莫愁杏眼圓睜:「有啊!爹你沒聽清楚嗎?鐵馬『秋』風大散關啊,怎麼說跟秋無關呢?」

  秋翰林歎道:「唉,算了,孺子不可教也。」

  他繼而埋怨秋無念:「念兒,你是怎麼教的,儘教莫兒些雄壯威武的句子,女孩兒家讀放翁。稼軒詞,真是不倫不類!你該選柳耆卿、秦少游、易安居士的詩詞,婉麗靈秀,才能陶冶出大家閨秀的氣韻啊!」

  陸放翁、辛稼軒皆是愛國詩人,其作品豪邁明快;柳耆卿即柳永,易安居士即李清照。

  莫愁插口道:「爹,您就別教我念那些損心喪志的東西了。什麼『多情自古傷別離』啦,什麼『寒蟬淒切』啦,儘是些悲,淒、愁啦,念了心情都陰鬱,要不就是什麼紅袖、翠屏、欄杆、寶簾、春容、雁字啦,儘是些瑣碎事物,渾然不知所云。」

  秋翰林吹鬍子瞪眼地說道:「什…什麼損心喪志、瑣碎事物?你把名家心血叫做損心喪志之作?易安居士的詞工麗深至、清婉麗密,乃千古傑作,哪裡不好了?

  莫愁撇了撇嘴,說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又哪裡好了?這麼消極頹喪,對身心是大大的毒害,有違養生之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挽回的就盡力,不能挽回的就看開點,光在那兒淒慘傷心,有什麼用?我說易安居士一定沒練過武,她若練了,就不會有多餘的精力在那邊『獨自怎生得黑』了。」

  秋翰林沒好氣他說道:「易安居士若練了武,就寫不出這千古佳句了。真是頭牛!牛!牛!」

  他忍不住大歎三聲。每回和莫愁對話,大有對牛彈琴的無力感。

  莫愁不服氣地說:「牛有什麼不好?筋強骨壯,刻苦耐勞,又有功於糧食生產。」

  秋翰林被辯得說不下去,轉頭埋怨秋無念:「你看你,將妹子教成這樣,也不好好檢討一番。」

  秋無念笑瞇瞇地說:「我這可是因材施教,完全遵照孔夫子的理念。莫愁這性子,要她去念『莫道不消魂,人比黃花瘦』,那才是不倫不類呢!」

  莫愁很讚賞地拍拍姐姐的肩膀,說道:「對嘛對嘛!還是無念姐英明。」

  秋翰林看著這一對姐妹,只有仰天長歎的分。枉費他是翰林大學士,下棋下不過無念,說理辯不過莫愁,真是徒有虛名。

  他懊惱地扯了扯美髯,忽然想到一事,說:「險些忘了,你們姐妹倆明兒個就要上滄山,包袱收拾好了沒?」

  滄山是天易門門徒鍛煉武藝的地方,莫愁早就想上去和各家好漢切磋武藝,今年終於得到父親允許,便強拖著文弱的秋無念一起去了。

  聽到這話,秋無念的表情如喪考妣,莫愁卻是興高采烈地說:「早就收拾好了,我連無念姐的份都收好了。」

  秋翰林點點頭。他知莫愁做事一向能幹俐落,從小就不讓大人操心,總是將自個兒的事——連同姐姐的事也打理得好好的。

  秋翰林續道:「念兒體弱,是應該上山去練練,至於你麼,」他語氣停頓,轉向莫愁:「上山後可別惹是生非。」

  莫愁冤枉地叫道:「爹,我什麼時候惹是生非了?」

  「你每回出去『行俠仗義』,不是打折人家手臂,就是踹斷人家腿骨,街頭巷尾誰人不知翰林府出了一個凶霸霸的小姑娘。」

  想到那些帶著雞鴨水果上門來感謝「秋女俠」的純樸小民,他就頭痛,總是叫管家推說府裡沒「秋女俠」這號人物。雖是如此,過年過節時,秋府門口還是常「撿到」包得好好的糕餅點心,教他好笑也不是,埋怨也不是。

  莫愁理直氣壯他說道:「路見不平,當然要拔刀相助啊!見義勇為才符合孔孟之道,仁義仁義,不是嘴上說的,而是要去實踐。」

  秋翰林又被她說得語塞,心中納悶:奇怪,四書我可背得比她熟多了,可怎麼老說不過她呢?

  「總之,莫兒你這回上滄山,看在李世伯的面上,可別欺負天易門那些英雄好漢。」

  莫愁杏眼圓睜,抗議地說道:「欺負他們?爹,你把天易門當做尋常鏢局武館嗎?我這回上山,沒被人欺負就要謝天謝地了。」

  「這可難說,你天生武骨,而且性子太過直率,凡事想到就做。」秋翰林指著小女兒:「千萬要記得爹的囑咐哪,上山後可別一言不合,就和李世伯的子弟動起手來。」

  「知道了。」莫愁乖乖地應聲。心中卻想著:就是要動上手才好玩哩!練武不動手,難道要用寫的嗎?爹說這話就十足是外行人了。

  和父親又拉拉扯扯的聊了一會兒後,她才回房準備就寢。

  躺在床上,她腦中思緒有如野馬奔騰,心情興奮難捺一一

  明天會遇到真正的武學高手嗎?她有機會一睹絕世的武藝嗎?師父常說「真正的武者」究竟是什麼樣子?他會出現在滄山嗎?

  想到明天的滄山之行,她興奮得幾乎一夜不能合眼。



  七天後,滄山。

  「無念姐,聽說等一下有人要上山來呢!咱們快去瞧瞧吧!無念姐!」

  莫愁興奮地嚷著走來,看到秋無念如一攤爛泥似的倒在樹下,不禁搖了搖頭。

  秋無念是她唯一同父同母的姐姐。她們姐妹皆遺傳了母親的體弱,但有別於天生懶惰的秋無念,莫愁從小就決心痛宰「衰弱」二字,經人指點,拜了名師勤練功夫。她性情堅毅,又肯吃苦,年紀雖小,定性卻相當足,從沒一天少過功課,十年練下來,和那體衰氣弱的姐姐已有天壤之別。

  看著秋無念滿是汗水的素顏浮現睡意,竟然就靠著樹幹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地拿了件外套,披在秋元念身上,嘴裡念著:「你這懶貓,就這樣睡著了,也不怕著涼。」

  有時莫愁真搞不清,到底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秋無念雖天生聰明,但懶散成性,生活小節全靠她打理,所以莫愁小小年紀就過著自律的生活,每天五更剛過就起床,在灰濛濛的微光中練早功,直到日頭大光亮,她再去叫秋無念起床,開始一天的生活。

  秋無念愛喝茶,卻手拙不會泡,所以莫愁十二歲的時候就跑到爹的書房,踞著腳尖從高高的書架上抱下「茶經」、「茶典」、「天下茗茶」、「茶道」等她從來不會看的書,悶頭研究了一整個月。

  老天!那是她這一輩子看過最多的書,那麼多的字,看得她眼睛酸。經過那次之後,她覺得還是練武比看書有趣多了。

  不過,當她看到秋元念捧著茶碗露出滿足的表情時,覺得這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莫愁,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專情?」有回,秋無念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嘎?」當時她正在練拳,聽到這句話,手腳驚訝地停擺了。

  「你對所愛的人、事,會全心投入,付出所有,這就是專情。」秋無念一本正經地說道。

  當時她側頭想了一會兒,說:「是嗎?」

  秋無念意味深長地說:「將來不知是哪名男子有幸得到你這分深情。」

  「拜託喔!本姑娘才十五歲,別跟我談「情」字,聽不懂啦!少年人要談有益身心的事,譬如養身健體——來,我教你練太極健身術。」

  「不要。」秋無念扭頭就走。

  「懶貓。」

  不知為何,莫愁腦中突然閃過這一段記憶。她快滿十六歲了,武學仍是她的最愛,情?她不屑地撇撇嘴。殘害健康身心,等她老了再說吧!

  「趕快去瞧瞧,究竟是什麼人物上山來了。」

  莫愁撒開小腿,往練功地跑去。

  她身形和十二歲時一模一樣,絲毫沒有發育長成,面容也如孩童般稚氣可愛,師父說是因她自幼練功過勤所致,再過幾年,自然會發育長大,面容也會細緻美麗。

  反正,她不在乎。她向來不在意外貌美醜,她眼中除了武功,沒有別的。

  「究竟是什麼人要上山來啊?」她扯了扯身旁一名門眾,悄聲問道

  「是咱的八傑,咱天易門的八傑要上山來了!」那名門眾的臉上閃著景仰和興奮。

  聽到這句充滿自傲的「咱的八傑」,莫愁不禁好奇心大起,問道:「八傑?那是些什麼人啊?」

  似乎是對她的孤陋寡聞微感不悅,瞥了她一眼,那名門眾續道:「八傑是咱天易門外八堂的堂主,平日駐守外地,不輕易露面的。」

  「不輕易露面,那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呢?」她還是沒有抓到要點。

  又瞟了她一眼,那名門眾續道:這八位堂主可都是難得一見的高手哪!」

  「喔!高手。」莫愁似懂非懂的點頭。「可是,他們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呢?」

  她遇到過很多自稱是高手的人,走起路來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到處讓人「前輩、大俠」的喊,但是,一旦真正動起手來,卻是不堪一擊,好一點的可以撐過十幾招,差一點的,兩三下就被她摔飛了出去。

  有過幾次經驗之後,每逢聽見人提起某某高手,總使她產生兒分質疑。還有——大人都是這麼愛吹牛的嗎?年幼的她常常對此感到困惑不解。

  「江南八傑,武林一奇。這句話你沒聽說過嗎?」這名門眾似乎對她的無知有點上了火。

  「沒聽說過。」莫愁老實地回答,接著小頭一歪,認真地思索著:「不知他們的武功比起我來如何?」

  「小姑娘,你口氣很大喔!」

  年輕而陌生的男子聲音在她身後響起,莫愁一驚,立即轉身,五指疾張、扣住對方手腕,用力一翻。

  這是所有練武者的本能。

  不料,對方反應比她更快,她只覺身子倏地騰空飛起,接著眼前一黑,立即失去了知覺。



  「糟糕糟糕!小姑娘該不會被我這一下給摔得嗚呼哀哉了吧!」適才的年輕男聲焦急地說道。

  「誰叫你想也不想就出手,這毛躁性子始終改不了。」另一斯文溫吞的嗓音從另一方傳來。

  「還說哩,剛才你也看見了,她年紀雖小,一出手就是精妙無比的擒拿,嚇得我……」

  「只好使出『驚天雷』將她摔出去了,是嗎?虧你還是咱們八傑之一,居然用成名招式打一個小妹妹。」

  「打?」青年冤枉地叫道:「老五,你別亂說,我……我才不是存心要對付她!」

  「好了,閒話少說。」感覺到男子溫熱的鼻息湊近她的臉。「這是哪家的小姑娘,武功練得如此紮實。」說完拍了拍她的頭。

  討……討厭,她仍緊閉著眼,小臉卻皺了起來。除了親姐姐無念,她最討厭讓人當作孩童一般摸來摸去。

  「對啊,我在她這年紀,在師門中也算神童,卻也沒她如此身手……嘿!臉頰好嫩,真好捏。」

  大人的手,好粗魯。好……討厭!

  「不要亂摸啦!」她終於忍耐不往,大吼一聲的坐起身來。

  「啊!原來你早就醒了啊!」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她睜開眼,看到眼前站著兩名青年男子。一名身材削瘦,俊朗的面容堆滿了笑,看來是性情快活,好相處的人;另一名則是身穿藍衣長袍的書生,容貌俊美,神態瀟灑,手中一柄摺扇,正輕鬆地搖著。

  眼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兒,她一骨碌的爬起身,朝他們走去。

  「剛剛把我摔出去的是你,對不對?對不對?」她一把揪住那瘦長青年,一疊聲的問道。

  「我……我可不是故意的,」以為她要興師問罪,他慌亂地搖手澄清著:「你該不會因為這一下,就要我償命吧!」

  仍是緊抓著他的衣袖,她的眼中閃著熱切。

  「教我剛才那一招!」

  「嘎?」青年臉現錯愕神情。

  「教我,剛剛把我摔出去的那一招!」她語氣堅定地說道。

  「這……」

  就在瘦長青年不知所措之時,一名門眾走上前來,躬身行禮。

  「朱堂主、殷堂主,門主早已在山上等候兩位了。」

  「小妹妹,咱們還有要事,改天再聊吧!」爽快的向她擺了擺手,瘦長青年和身旁的同伴兩人足一蹬,轉眼就不見蹤影了。

  「我叫秋莫愁,不要忘了喔!」莫愁追了出去,揮舞著小手大喊著:「我明天會去找你們學武功的!」



  最瞭解她的秋無念常說:她最大的優點就是鍥而不捨。

  「兩位師兄,教我功夫好不好?我發誓一定不亂教給別人。」

  「兩位師兄,我可以幫你們洗衣服、煮飯、整理床鋪,還會泡茶給你們喝,無念姐說我泡茶的手藝是天下第一的哦!」

  「師兄……」

  這小妮子還真是鍥而不捨,從早上跟到傍晚,從練功場跟到茅房,看來,不讓她學點東西,她是不肯走了。

  「我是很想教你功夫啦!」瘦長青年搔了搔頭,說:「可是你年紀還小,不適合練我這種威猛招式,一不小心會傷了筋脈。要不,你跟他學好了。」他一比身旁的夥伴。

  「不宜。」藍衣書生一擺摺扇:「我和他練的都是偏門功夫,不適合你學。」

  他頓了一下,續道:「況且,我們兩人的功夫不是八傑之中最強的。」

  「那最強的是誰?」

  難道,還有人的武功在這兩名高手之上嗎?想至此,她不禁手心微微發熱。只見兩人對看了一眼,一個說:「應該是他吧。」

  另一個說:「那還用說,他若真正動起手來,一定把我們兩人打得爬不起來。

  莫愁聽了一頭霧水:「什麼他啊他的,你們說的究竟是誰啊?」

  兩人又對看了一眼,臉上皆露出了笑容:「就是咱們八傑之中最年長的……」

  「性格最沉靜。最不愛表現自己的……」

  「最受門徒們愛戴的……」

  「也是脾氣最好的……」

  「什麼最沉靜、最受愛戴、最不愛表現自己,囉哩八嗦的講了一長串,他到底是誰?」她性急的追問著:「他叫什麼名字?」

  有了名字,就算上山下海,她也要把他挖出來,拜師學藝。

  「蓮。」藍衣書生打開摺扇,好整以暇的吐出了一個字。

  連?聯?簾?鐮?鰱?是鐮刀的「鐮」,還是鰱魚的「鰱」?這是人的名字嗎?莫愁小臉出現迷惘之色。

  「是蓮花的蓮。」瘦長青年見她一臉迷惑,馬上解釋道:「他叫方蓮生,是咱八傑駐守湘江的堂主。」

  「請問,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她好奇地問道。

  瘦長青年轉向同伴,說道:「老五,你常和蓮生在一塊兒試招,你來說說。」

  藍衣書生搖著手中摺扇,神態輕鬆地說道:「蓮的內力,應該有一甲子吧。」

  哇!六十年的功力,那他一定是位年高德邵的老公公嘍!此時莫愁腦中描繪出一名銀髮長鬚,仙風道骨的前輩高人,心中不禁充滿了尊敬嚮往之情。

  見到她臉上的欽仰神色,藍衣書生朝同伴擠了擠眼,兩人臉上都露出奇詭的笑容。

  「他什麼時候會上山來?」莫愁熱切地問道。

  「從湘江出發,以他的腳程,應該再過兩天就可抵達。」藍衣書生說道。

  「謝啦!」莫愁朝兩人一擺手,瞬間跑得不見蹤影。



  兩天很快就過去了,莫愁一大早便抱著滿心期待守在山腳下,等著迎接即將上山的「方爺爺」。

  從早上等到將近晌午,仍然不見人影,她腿兒也有些酸了,正想坐下休息時,迎面走來兩三名身穿天易門服色的兄弟。

  「聽說方堂主待會兒就要上山來了

  「不知堂主他老人家近來可好?上回蒙他指點,我內功大有進展。」

  「唉,堂主他萬般都好,就是修養好得太過頭了,」否則以他的武功,這門主之位早落人他手中了。」

  「對啊,只要有心,沒事就露一手功夫,咱天易門的兄弟還不個個對他服服貼貼的嗎?可惜、可惜,就是脾氣太好了,總讓人……」

  莫愁聽了這一段對話,心下不解。

  脾氣好是壞事嗎?老人家不總是和藹可親的嗎?

  她向來不是擅於思考的類型,揉了揉腿,馬上又站起身來,伸長了脖子朝上山的來路張望著。

  突然,不遠處傳來爭吵的聲音。

  「你蘇州分堂的人也太會擺架子了吧!咱們總堂的兄弟去求個疏通;居然不肯買帳。」

  「總堂有什麼了不起?上回……」

  遠遠的,她看見兩名身穿天易門服色的壯漢挽起了袖子,正臉紅脖子粗的爭執著,瞧那怒氣勃發的身形,似乎是一觸即發。而在兩人之間,夾著一名身穿白袍。書生打扮的男子,正在好言相勸:

  「兩位兄弟,同是一門之人,也不必如此……啊!」

  其中一名漢子突然出手,一拳猛地打了過來。

  只見那白衣書生肩頭一沉,看似踉蹌了下,身形卻在避開攻擊的同時,巧妙地護住了身後的人。

  「君子動口不動手,請兩位……」有驚無險的躲過了一拳,那白衣書生居然沒有嚇得魂飛魄散,仍是一臉誠懇的勸說著,不知他是太過天真,還是對危險的感覺太過遲鈍。

  「呼!」的又一拳打了過來,這回,正應了「池魚之殃」這句成語——不偏不倚的正中他的胸膛。

  只見他身子稍微晃了一下,似乎頗感吃痛,仍是不肯移開腳步,溫文的嗓音未現絲毫怒意,仍耐著性子勸說著:「兩位兄弟請收手,有什麼事好好說……」

  「什麼好好說?趕快閃開!咱今天定要為總堂的兄弟出一口氣!」

  「出什麼氣?難道我就怕你不成?」

  只聽見「呼!呼!」聲響,正在氣頭上的兩名壯漢同時出拳,這回掌聲夾帶著勁風,顯然力道不小,眼見那名白衣書生就要左右同時中招,當場重傷了……

  「你這書獃,還不快閃!」

  莫愁終於忍耐不住,小小的身子竄了進來,左擋右格,然後迅速的騰出一隻手拉開那頎長的白衣身軀。

  向來率直的她,還沒看清對方的長相,就劈裡啪啦地念了一大串:

  「你這呆子!不會武功還來勸架,你不要命了嗎?挨打不還手,你是笨蛋嗎?文弱書生沒事跑來滄山幹嘛?」

  面對突如其來的這一大串「書獃、呆子、笨蛋」的訓罵,那一雙溫純的男性眼眸露出困惑的神情,注視著身材嬌小的她。

  白衣男子有些詫異地說道:「姑娘,你……小心!」

  男子的一聲驚呼使她抬眼,迎面就是橫掃而來的拳風,這一下來得突如其然,饒是身手不錯的她也來不及避開。

  閉上了眼,內心做好飛出去準備的莫愁,突覺身子被一股溫和無比的力道捲了出去,避開了凌厲的拳風,在一旁穩穩的落下。

  頗感意外地張開了眼,她正待詢問,卻看見原本打得不可開交的兩名漢子突然垂手而立,恭敬地叫了聲:「朱堂主!殷堂主——

  她那方向望去,只見不遠處走來兩條熟悉的人影。

  「唉唉唉,蓮生,你又在充當和事佬了嗎?」年輕快活的聲音傳來。

  聽見「蓮生」二字,她不禁心中一跳,趕忙四處張望著——

  方爺爺上山來了嗎?他什麼時候上來的?怎地她沒發現呢?

  「羽弟、五郎,許久不見了,近來可好?」她身旁的溫文嗓音應答著,溫醇從容的語調透著欣喜。

  聽到雙方愉悅的互換問候,莫愁臉露驚訝之色,她不可置信地指著身旁的男子,顫聲說道:「你……你們叫他什麼?」

  「蓮生啊!」兩人一臉的理所當然。

  莫愁立即呆楞在當場。



  「都是你們害的啦!」面對眼前這兩個一臉幸災樂禍的傢伙,莫愁大聲埋怨著:「什麼年紀最長、一甲子的功力,你們根本存心耍我嘛!」

  「小莫愁,我朱羽可是從來不說謊的喔。」瘦長青年為自己辯解著:「蓮生今年二十六,雖然只比我和……」他比了一下身邊的俊美同伴。「殷五大了兩個月,可也算是八傑中最年長的啊!」

  「那六十年的功力怎麼說?」莫愁氣呼呼地轉向名叫殷五的藍衣書生:「難不成你連他前幾世的功力也算進去了?」

  「正確的說法是——」殷五不慌不忙地搖著摺扇,笑瞇瞇地說道:「彷彿一甲子的功力,我只是把『彷彿』二字給去掉了。」

  「反正你們都有理由!」莫愁火大的吼著,接著往地上一坐,臉現沮喪之色:「這下可好了,昨天我可是大大的得罪了人家,他怎麼還肯教我武功?」

  朱羽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蓮生的涵養是八傑中最好的,他絕不會放在心上的。」

  「這可是你說的喔!」莫愁指著他:「如果他不肯教我武功,你要負責喔!」

  「好啦好啦!」朱羽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不管他肯不肯教你功夫,我都先傳你一套刀法,如何?」

  嘿!馬上賺到一套功夫。

  莫愁強自按下心中的興奮,故意板起了臉。不可以賴皮喔!」

  「身為堂堂八傑之一,」朱羽一拍胸膛,朗聲說道:「難道還會騙小女孩嗎?」

  「這很難說。」莫愁斜瞅了他一眼:「大人最喜歡吹牛和說話不算話。」

  「那咱們擊掌為誓。」

  「一言為定。」莫愁高興地和他一擊掌,隨即跑下山去,準備用晚膳了。

  「真是個小武癡。」望著那小小的背影,朱羽莫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待莫愁走遠後,他又自言自語地道:「功力果然是有差哩!適才那兩人突如其然的出手,蓮生卻能不動聲色的立即化勁,可怕的傢伙,難怪連老門主都注意他的武學淵源。」

  天易門的武誼大會是門眾一展武藝、互相切磋的場合,方蓮生向來是在一旁微笑觀看,讚美同僚的武功,從來不出手。可是那年老門主不知為何,三番兩次央求他下場,而且指定兒子當中武功最強的李寒衣當他的對手。

  在老門主的授意之下,李寒衣一出手就是威力萬鈞的天虎八式,嚇壞了在場的八傑,還以為方蓮生犯錯,老門主要借玄武堂主之手懲戒。

  沒想到方蓮生居然輕鬆化解了玄武的成名絕招。直到現在,他還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方蓮生的功夫,只能用「如臻化境」四字來形容,就連很少稱讚人的老門主也以讚歎的口氣說:「原來是世外書海的傳人,難怪有如此功夫。」

  可惜當時紀蘭尚未加入八傑,沒能看到這一幕,否則她就不會將自己的表哥視若敝屐,而對俊美瀟灑的殷五心生欽慕了。

  紀蘭沒有看人的眼光,不知道莫愁有沒有這個眼光呢?

  他突然對此感到很有興趣。



《第二章》



  莫愁有些緊張。

  她慢慢走向和對方約定的地點,腳步快捷穩定,手心卻是一陣冷一陣熱。

  她甚至不敢期望他會來赴約,因為想到曾經對他無禮,她心虛得不敢到他面前開口,只草草寫了張紙條,拜託天易門一名大哥拿去給「方堂主」,並轉述約定地點。

  紙條上只有五個大字:

  請教我武功

  然後署名「莫愁」。

  等她把紙條送出去後,才想起找姐姐做參謀。

  秋無念聽了這前因後果後,笑得打跌,說:「老天,你紙條上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就大刺刺地要人家教你武功?」

  莫愁理直氣壯地說:「我向來不會寫文章,你是知道的啊!」她練武特別勤快,看書寫字卻相當沒耐性。

  秋無念接口:「恐怕連字寫不好。你那不規不矩、草書般的字,我看大半的讀書人都不會欣賞。我看你明天不用出門了,省得白跑一趟,他是不會赴約的。」

  莫愁一插腰,鄭重地說:「不行,我一向言出必行,既然約了人,怎可不去呢?就算從天明等到天黑,我也甘願。」

  「唉,真是為武執著的少女,你這武病是無可救藥了。」

  就這樣,莫愁帶著「寧抱橋而死」的心情,「義無反顧」的出門了。

  就在快到約定的樹下時,她驚訝地揉揉眼睛。咦?樹下有一道白色的身影,難不成……

  莫愁拔腿疾奔,轉眼到了樹下,定睛一瞧:哈!哈!果然是她約的人,方蓮生來赴約了,而且還比她早到!

  瞬間喜悅充塞胸中,但她沒有忘記自己曾對眼前這名男子無禮的事,口中一聲:「對不起!」然後彎腰鄭重地行了個大禮。

  知錯能改,這才是俠女風範嘛!

  很輕很輕的一聲「噫」,像風一般輕柔的聲音,然後一隻手穩穩托住了她欲下拜的身子。莫愁很驚訝地發現,她這勁力十足的一拜居然被那隻手上傳來的溫和內勁阻止了。

  「秋五姑娘為何對在下行此大禮?」很溫柔的聲音。

  莫愁不敢抬頭,大聲地懺悔:「我曾經對蓮生大哥口不擇言。」

  沉默了一會兒,對方似乎在回想是否有這麼一回事。

  一會兒,莫愁聽到她這輩子聽過最溫柔的笑聲:「你是指前幾天我們初遇之事嗎?」

  莫愁脹紅了臉,應道:「是的。」

  溫和的男聲再度在莫愁頭上響起:「我早忘了有這回事,不過既然你如此鄭重,在下誠心接受你的道歉。」

  「真的嗎?」她鬆了口氣,仰起臉,首次正眼打量眼前的男子,卻不禁一怔——



  書生白袍,儒中下烏絲飄揚,面容俊雅,眼眸溫和清澈,英華內蘊,白袍在柳樹下隨風而飄,更顯丰姿出塵。

  她怎麼曾以為他毫不起眼呢?眼前這白衣男子,雖然不若殷五俊美,卻是溫雅謙和,給人無以言喻的信任感。

  見莫愁杏眼圓睜的呆瞧著自己,方蓮生笑道:「怎麼了?」見她的神情模樣甚是可愛,忍不住伸手輕撫她的頭頂。

  「喔,沒事。」莫愁回過神來。老天,她居然沒把這傢伙摔出去,還對那只輕柔的手離開頭頂感到有些不捨,她是不是中邪了呢?

  「我們先來蹲樁吧。」方蓮生神色溫和地說道。

  蹲樁!莫愁心中有些納悶,這是初學者才要磨練的項目,她可是俠女秋莫愁耶!

  她偷瞧了方蓮生一眼,見他仍是一派溫和微笑的表情。不管啦,他好歹也是八傑之一,武功就算沒有十分高,也有八分厲害吧!

  莫愁二話不說地站好樁步,很驚訝地,她發現方蓮生在她身旁蹲了下去。

  師父也跟著徒弟一起練,真是怪事!像殷五和朱羽都輕鬆抱胸站在一旁看她練得死去活來,這個方蓮生多少還有點良心。

  站樁對她來說從來不是個問題,可是,這回也未免站得太久了吧!

  她站樁向來是臉不紅。氣不喘,可是,以往了不起站個兩柱香時間,今天卻是從日頭剛出來站到夕陽西沉,仍不見方蓮生喊停。

  生平第一次,站樁站到她手腳不聽使喚地顫抖,汗水流得滿頭滿臉,全身汗濕得像被大雨淋過一般。即使如此,她仍是咬著牙不吭一聲,因為他也陪著她一起站。

  那書獃的定力竟然該死的好,大氣也不喘一口,更沒見他流一滴汗,一身白衣仍和早起時一樣乾淨整潔。

  「注意呼吸。」溫醇的嗓音從她身旁傳來。

  方蓮主見她從輕鬆安穩站到手腳顫抖,胸口起伏——他就是在等她氣息紊亂的這一刻,才能領會真正氣沉丹田之功,當下開始指導莫愁導氣之法。

  莫愁依他之言行氣,不一會兒,便覺氣沉丹田,腳踏實地。

  「可以收式了。」他柔聲說道。他雖沒說什麼,但心中暗暗佩服莫愁的韌性,居然撐到日落時分才開始氣息紊亂,雖然遠不如他少年時期——足足站了兩天兩夜,可是女子中有此毅力的可說少之又少。他的表妹紀蘭就撐不過一個時辰,可見莫愁小小年紀,卻有極強的毅力和自律力。

  莫愁如釋重負,收式起身,頓覺神清氣爽,全身血氣通暢,頭腦清楚。

  「這是怎麼回事?」她不禁轉頭望著眼前男子,眼眸湛湛有神,臉上是高興又迷惑的神情,為自己在一日之間就有如此進展感到不解。

  方蓮生見她如此神情,微笑道:「好孩子,撐過了就是你的。」很自然地伸手輕攏她的肩頭,意示嘉許。

  莫愁見到他的微笑,如春陽和煦,和風薰然,領受到他親近愛護之意,心中頓時滿溢溫暖,將一整天的酸痛疲勞拋到九霄雲外,同時不知不覺地將「我已經不是孩子」的抗議吞下去了。

  「明日還要過來練嗎?」他溫和地問道。

  「要,要,要。」莫愁猛點頭,忙不迭地說道,完全忘了和朱羽有約這檔子事。

  方蓮生見她如此迫不及待的神情,薄唇綻出一抹笑意,溫雅迷人,讓莫愁不禁看得呆了。

  「晚膳時間到了,快回去吧,莫要讓令姐等著。」

  莫愁「喔」了一聲,舉足欲行,因站樁一天而酸痛僵直的肌肉卻不聽使喚,使她往前傾跌。就在她要跌了個狗吃屎的當兒,白袍衣袖適時扶住她的腰,將她身形穩住。

  「讓我瞧瞧。」方蓮生在她身旁蹲下,手隔著衣褲輕揉她的雙腿。她感覺到一股暖氣從他掌心傳出,所到之處酸痛立減,舒服極了,完全忘了俠女秋莫愁是不可以隨便讓人碰的。

  「謝啦!」她很豪爽地揚手向方蓮生道謝,隨即飛快地下山吃飯去。

  「可愛的小姑娘。」望著她雀躍的身影,方蓮生忍不住微笑。他無兄弟姐妹,從小沒有玩伴,今日教莫愁練功,好像有了個妹妹一般。表妹紀蘭雖是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卻和他不親近。

  想起紀蘭,俊雅的面容不禁出現複雜的神情。他十二歲時便知紀蘭是自己未來的妻子,故從小便對這位美麗嬌柔的表妹多般照顧,可是紀蘭卻始終不將他放在心上。直到她十七歲那年隨他到天易門總堂,見到了八傑中俊美瀟灑的殷五後,才對他稍假辭色——理由是希望他引薦她成為八傑的一員。

  他明知表妹武功還不夠精純,不足以擔當一旗之主,卻不忍拂逆她的心意,而老門主也看在他的面上應允了。於是紀蘭便名正言順地成為八傑的一員,得以出入旗居,和殷五見面,而他卻總是默默地替她承擔危險的任務。

  他每每將表妹對殷五傾慕的眼神看在眼裡,心中苦澀,卻絲毫不曾表露出來。

  從小他便對紀蘭呵護備至,當作公主般的愛護,只要是紀蘭喜歡的,他一定盡力為她做到。

  難道,也包括殷五的心嗎?

  方蓮生心中暗歎,眼前突然浮現莫愁那張高興的笑臉。唉,他好羨慕那小姑娘沉浸於武功的喜悅神情,要到何時他才能不為情而愁呢?



  「今天早上,我看到山丘上。柳樹下突然多了兩尊雕像,晚飯的時候便消失不見,真是奇怪啊!」朱羽對殷五眨眨眼,眼角瞟著正在埋頭扒飯的莫愁。

  「喔。」殷五意會地笑了笑:「從站樁開始教起,蓮果然是名師。」

  「喂,小莫愁,怎麼不吭聲,站樁站得呆了嗎?」朱羽好笑地望著狼吞虎嚥的莫愁。

  「朱羽,我明天要跟著蓮哥練功,不去找你啦!」

  「為什麼稱我『朱羽』,叫他『蓮哥』?聽起來比我親熱,小莫愁,你偏心喔!」朱羽故作委屈的表情。

  「無聊。」莫愁丟下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看來,小姑娘對蓮很服氣。」殷五笑道。

  「是啊,小莫愁的眼光很不錯,不像紀蘭,對徒有外表的某人迷得半死,卻將手邊的寶貝冷落在一旁。」

  殷五摺扇一展,笑嘻嘻地道:「如果不是這徒有外表的『某人』提醒,你可能忘了該去報告旗下門眾武訓狀況了吧。」

  朱羽聞言驚跳了起來。「老天!」身形已竄出房門。

  「莫愁,你最近好像練得特別快樂喔!」秋無念斜眼看著雙眼發光的胞妹。

  「對啊!」莫愁臉龐揚著燦爛的笑意,手中不停地比劃著:「嘿咻,看我這招登山打虎。」拉開弓步,一拳往坐在床鋪上的秋無念打去。

  秋無念手腳笨拙地滾開,「喂,俠女,別往我身上招呼,八傑的絕招我可受不住。」

  「無念姐,我跟你說喔。」莫愁興奮地跳上床鋪。

  「說什麼?」秋無念很快地接口,她知道莫愁只有特別興奮的時候,才會出現「我跟你說喔」這種小女孩的口吻。

  「八傑實在太厲害了,教了我好多有趣的招數。」

  「喔,那你不就挖到寶了?」

  「對啊!尤其是挖到蓮哥這個珍寶,蓮哥真是……真是……」莫愁「真是」了半天說不下去,她覺得任何詞都無法形容方蓮生醇厚深靜的武學修為。

  「真是武功高強、所向披靡、高超絕倫、如臻化境、出神人化、天下無敵,喏,你自己選一個詞兒。」秋無念懶洋洋地躺在床上。

  「反正,蓮哥雖安靜少言,其實是真人不露相。我頭一次讓他教的時候就知道了,蓮哥有大師的風範,我猜,他的內功修為說不定和老門主不相上下哦!」莫愁崇拜地說道。

  秋無念望著妹妹閃閃發亮的雙眼,心中突然有一股奇怪的預感,她覺得莫愁迷上的不是方蓮生的功夫,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他也真是個書獃,明明一身高絕武功,卻老是君子動口不動手,莫名其妙地挨打也不還手,真是讓人看不過去。」

  昨天又看到蓮哥當和事佬,夾在兩個脾氣火爆的門徒中間,身上又不小心吃了兩拳,還是好脾氣地微笑著。要不是她清楚他的武功底子,還真會瞧不起這個外表軟趴趴的儒生呢!

  「明兒個得找個機會好好教教他。」莫愁心中如此想著。

  蓮哥也許武功比她高,做人卻太好心腸,會被欺負的;她可就不同了,從小在秋府,即使母親早逝沒了靠山,卻沒人敢動她和秋無念一根寒毛。



  「所以我說,蓮哥你好言好語,人家壓根兒不把你放在眼裡。武林就是武功高的人聲音大、,蓮哥只要你一出手,擔保那些不知好歹的傢伙馬上噤聲,乖乖回家反省,省得你浪費唇舌,還被人沒大沒小地冷嘲熱諷。」莫愁擺出一副老大姐的姿態說道。

  「喲,蓮生,你是怎麼教的,徒弟怎麼爬到你頭上去了?」朱羽打趣道。

  莫愁轉頭瞪著失羽,說道:「你也是,沒事別欺負蓮哥,總把麻煩的工作推給他,自己溜下山快活去,是好漢就把自己分內的事做好,不要投機取巧。」

  朱羽笑道:「哎呀,咱們秋女俠開始伸張正義,為善良好心的蓮生打抱不平啦!秋女俠的教誨,在下不敢不從,否則一個不小心,可是會被摔到地上爬不起來。」

  莫愁冷哼兩聲。「知道就好。老實說,我昨天又研究出兩招擒拿,還找不到人試招呢。」

  朱羽故作驚慌狀,躲到白衣的同伴身後,大呼小叫:「蓮生,救命哪!的寶貝徒弟要拿我開刀呢!」

  方蓮生仍如往常一般微笑不語。

  一旁啜茶的殷五忽道:「蓮,收到飛鴿傳書,紀蘭和寒月近幾天內會上山來。」

  「紀蘭和寒月是什麼人?也是八傑嗎?」莫愁好奇地問道。

  殷五還未回答,朱羽就搶著說道:「是八傑中唯二的女性,而且,紀蘭還是蓮生的表妹兼未婚妻。她們兩人若上山來,可有好戲看了,嘿嘿!」他不懷好意地望著兩名同伴。

  殷五仍是神色自若地喝著茶,方蓮生則是不自然地將臉轉開。

  「什麼好戲?」莫愁沒有察覺他語氣中的曖昧,直率地問道。

  紀蘭是蓮生的未婚妻,而寒月是我的搭檔,就是這麼回事。」殷五不著痕跡地截下話:「朱羽,你今天好像又忘了考察旗下門眾進度。」

  「哎呀,還真是忘了,若被抓到,可就難看了,」朱羽說完便跑出房去。

  「蓮哥,原來你有未婚妻啊!你年紀也不小了吧,什麼時候喝你的喜酒啊?」莫愁笑著問道。

  方蓮生的微笑有些不自然。

  莫愁很豪邁地拍拍他的肩頭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到時候記得通知我啊,我一接到帖子,一定馬上來向你道賀。啊,該去練功了。」說完便舒展一下手腳,走出房門。

  「很豪爽的姑娘。」殷五望著她的背影說道。

  方蓮生漫應了一聲,神思不屬。

  殷五深深地望著身旁好友,知道他的心事,只是,聰明如他,對感情的事也愛莫能助啊!



  自從跟著方蓮生練功之後,到其他人身邊的時間明顯地減少,她幾乎日日待在他身旁,像個小學徒般不停地討教,而性格溫和的方蓮生也真喜愛這直爽認真的小姑娘。

  就這樣,一個教的認真,一個學的起勁,朱羽等人也樂得輕鬆。

  「蓮哥,今兒個為什麼不在外面練?」莫愁走進他的房中,渾身泥土汗水。她剛從朱羽那邊過來,整個早上都在練地堂刀法,弄得身上又是土又是泥,走進方蓮生整潔的房間,片刻問踩得地上一隻隻黑黑的鞋印。

  「哎喲!」莫愁跳起來,舉腳看看自己的鞋底,歉然道:「蓮哥,對不起,弄污了你的地板。」

  端坐在床榻上的方蓮生微笑,溫言道:「沒關係,莫愁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見他平日溫和的神色中多了些鄭重的表情,她心想,不知蓮哥有什麼緊要的事對我說?她依言走到床榻前。

  方蓮生緩緩說道:「莫愁,我今天要傳授你內功心法。」

  她一聽,先是呆了半晌,然後突然跪在他床榻前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說:「徒兒拜見師父。」

  她曾聽雲遙山師父說過,內功心法向來是師傳徒、父傳子、夫傳妻、從來不輕易傳授給外人的。她和方蓮生非親非故,又非夫妻,他今日說要傳授她內功心法,那當然是有意收她為徒了。

  未料,清朗的笑聲洋溢在房內,她抬頭望著眼前溫文的男子笑得愉悅開懷,臉上出現不解的神情,難道她做錯了什麼嗎?

  俊雅的面容綻著笑顏,顯然是被她率直的舉動給逗笑了,他微笑道:「莫愁,雖然照武林規矩,要有師徒名分才能相傳心法,但是你我甚是投緣,今日破例傳你世外書海內功,相信家祖不會見怪的。」

  她又驚又喜,隨即小心翼翼地問:「真的嗎?蓮哥,我可不想害你被世外書海的祖公爺爺罵。」

  方蓮生微笑:「不會的,我祖父若見了你,一定也相當歡喜。」父親常說他不論相貌或性格都和祖父年輕時十分相像,相信祖父若見了莫愁,一定和他一樣喜愛這個實心眼的小姑娘。

  莫愁歡喜得心中似乎要炸開來了,她忘形地跳上床榻,摟住他的頸項,笑道:「謝謝蓮哥!」

  方蓮生被她一把抱住,心中驀地一跳,身子微微一顫。他鮮少和女性接觸,就連對未婚妻紀蘭也謹守禮數分際,不敢碰一下她的手。他向來將莫愁當小妹妹看,為她推拿也不忌諱,但此刻被她親密地摟抱,心中竟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莫愁隨即在他面前盤腿端坐,說:「蓮哥,可以開始了嗎?」語氣中難掩興奮。

  方蓮生見她那副猴急樣,不禁莞爾,當下便將家傳內功口訣句句講給她聽。

  莫愁才聽完心法總綱,馬上便知他傳授給自己的是上乘武學,她不禁一顆心怦怦而跳,手心發熱。蓮哥對我如此信任,將來一定要好好的報答他。她樸實的心中如此想著。

  「小莫愁,你今兒個跟蓮生在房裡練什麼秘密功啊?還讓他笑得開懷。」朱羽等人適才聽到從房裡傳出男子愉悅的笑聲,都微感驚訝。因為方蓮生素來溫雅內蘊,很是沉靜,總是微微而笑,像那般大笑出聲的時候幾乎不得見。

  莫愁扮了個鬼臉,說:「嘿嘿!這是我和蓮哥的秘密,不——告——訴——你。」她嘴裡嚼著飯菜,心中卻在默默存想方蓮生適才教她的內功口訣。

  朱羽轉向同伴。「老實說,你到底教了小莫愁什麼絕招?」

  方蓮生溫雅一笑,說:「我傳授她本門內功心法。」

  「什麼?!」朱羽和殷五皆露出驚訝的神色。

  「你教了她世外書海家傳的內功心法?」朱羽露出欣羨無比的神色。

  殷五說道:「可是你們既非師徒又非夫妻…」

  方蓮生微笑道:「相信家狙也會同意我將本家心法傳與莫愁的。」

  「你這樣會把小莫愁寵壞喔!」朱羽不甘心地叫道。

  方蓮生轉頭望了莫愁一眼,見她手裡拿著筷子胡亂扒飯,呆呆出神的模樣,顯然仍沉浸在適才學的口訣中,對他們三人所說的話聽而不聞。他臉上露出疼愛的神色,柔聲說,「莫愁值得我寵。」

  話題人物秋莫愁,胡亂地塞了三碗飯下肚,馬上起身走到他面前,說:「蓮哥,我已經將心法第一篇記全啦,咱們再來繼續練。」

  方蓮生見她嘴角仍沾著飯粒,輕輕將她拉到身前,以衣袖為她擦去,笑道:「你今天先練了刀法,又跟著我學了整個下午,不會倦嗎?」

  莫愁雙眼閃著神采,大聲說道:「不會!如果沒讓我一口氣學完,晚上會睡不著覺。」

  方蓮生愛憐地摸摸她的頭,笑道:「好罷,我就再教你心法第二篇。」說完牽著她的手,徐步走回房裡。

  朱羽瞪著他們兩人的背影好一會兒,好奇地說道:「奇怪,我一靠近小莫愁,她就一副想把我摔出去的模樣,蓮生和她如此親近,卻一點事都沒有。」

  殷五笑道:「感情世有親疏之分。」

  「這是什麼話,你的意思是說莫愁大小眼?」

  「不是此意。『情』字往往於不覺處萌發,小姑娘還不自覺。」

  朱羽聞言給了殷五一記白眼:「聰明人非要說這些莫測高深的話不可嗎?」

  殷五微笑不語。



  她跟著方蓮生回到房中,用心地聽他解說內功心法第二篇,不過早上練習那騰跳翻轉的刀法,肌肉疲累,盤坐時間一久,便覺渾身酸痛不適,坐立不安。

  「怎麼了?」方蓮生發覺她不時偷偷地聳肩舒背,便暫停解說,溫和地問道。

  莫愁紅著臉說:「對不起,蓮哥,我覺得肩背酸痛,手腳酸疼,可能是今天練刀時用力過猛了。」

  方蓮生眼眸含著溫柔的笑意,說:「趴下吧,我為你推拿一下會舒服些。」

  莫愁聽他如此說,馬上從盤坐的姿勢解放,大張手腳地趴在床上,沒發覺渾身髒兮兮如小狗的她,將整潔的被褥沾得塵土片片。

  方蓮生一撩衣擺下床來,站在床邊,雙手放在她身上,丹田行氣,認穴推拿按摩。

  莫愁感覺到他修長有力的手指從她的頸部、肩膀、兩片肩骨縫,和脊椎兩側一路捏下來,手勢輕重拿捏得剛剛好。

  從他指尖傳來一股暖氣,直透她各處穴位,使她四肢百骸如被蒸熨一般,全身有說不出的舒服。她舒服得像暖陽下的小貓,喉間不自禁發出咕噥一聲。頭埋在一塵不染的枕頭上,聞著枕頭上殘留的清香氣息,全身放鬆,腦中胡亂地想著:蓮哥是個相當整潔的男子呢,連枕頭都這麼好聞……不一會兒就在他的床上陷入夢鄉。

  方蓮生見她呼吸均勻平穩,顯然睡得香甜,便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彎身將她輕輕抱起。

  莫愁一離開床鋪,便下意識地蜷起身子,緊捱著他溫暖的胸膛,就像受凍的小狗尋求主人溫暖的懷抱一般。方蓮生見狀不禁微笑,步履輕盈地走出房門。

  秋無念拉開房門,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睜大了眼。

  她那一向自律的妹妹居然依偎在男子懷抱中,睡得十分香甜。

  「令妹勞煩你照顧了。」秋無念嘴裡客氣,眼光卻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眼前的溫文男子。

  方蓮生微微一笑:「不妨事。」輕柔地將莫愁嬌小的身軀放在床榻上,再細心地為她蓋上被褥。

  秋無念突然說道:「我幾乎不敢相信,莫愁居然撒嬌似的睡在你懷中。」她那個能幹得像管家般愛照顧人的妹妹,居然也有甘心讓人照顧的一天。

  方蓮生微笑道:「也許是因為令妹沒有兄弟,所以將在下當成大哥一般。」

  秋無念一聳肩,說道:「是嗎?」

  方蓮生一揖道:「夜深露重,秋四姑娘也請早歇,在下告辭。」

  秋無念望著他從容而去的白色身影,自言自語道:「謙沖慈和,細心體貼,也難怪腦中只有武術的莫愁會將他放在心中,在他面前露出小女兒態。只是,後來會如何發展,卻是誰也無法預料了。」

  方蓮生回到房中,脫下外衫衣鞋準備就寢,一眼瞥見枕頭。被褥上點點塵土,本欲拍乾淨,伸出去的手不知為何卻停住了。

  舒身躺下,鼻端隱隱聞到屬於莫愁的氣味,那是混合著陽光。泥土和青草氣息,他不禁展露笑顏而眠。

  第二天,莫愁在自己的床榻上醒來,舒展手腳,滿足地道:「睡得真是舒服。」

  接著笑道:「無念姐,想不到我真是有本事,在蓮哥那兒待得睡眼惺忪了,居然還能自己走回房來睡覺。」

  秋無念聞言,一翻白眼。



《第三章》



  今天的滄山有點不一樣。

  一大早,練早功的眾人便被尖細的女性嗓音擾得不能安心蹲樁。

  「哎喲,我早說過了小心點兒,這可是咱們家小姐最愛的一隻蘇窯花瓶,看你,粗手粗腳的,缺了個口小心受罰。」

  「你們這些粗魯漢子真是的,小姐的雕花銅鏡弄得又是塵又是土,怎麼照呢?」

  「小心小心,小姐的書可別弄散了,弄散了小姐的書,我菱兒可就不好交代了……」

  莫愁和其他天易門的門眾,腳下雖然規規矩矩地站著樁步,眼角卻好奇地往外瞟,看是誰人這麼尖聲大嗓又無禮,在肅靜的練功場旁如此放肆。

  只見一個婢女模樣的少女,指揮著天易門幾個壯漢,搬了一些花瓶、屏風、銅鏡等拉拉雜雜的事物上山來。

  莫愁不禁皺眉。哪家的千金小姐閒著沒事上滄山來,聽說滄山武訓時間嚴禁閒雜人等,怎麼放這千金小姐上山來?

  轉念一想,她和秋無念也算千金小姐,不也上山來了?姐妹倆可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包袱,沒這般羅咳費工地將整個家當搬過來。

  聽著聽著,那個叫菱兒的丫頭對幫忙搬東西的大哥們著實傲慢無禮,莫愁愈來愈火大,偷眼瞧一下在後頭喝茶的殷五,好像沒事人似的,朱羽一言不發地擦著他的寶刀,方蓮生則是臉尷尬之色。

  莫愁終於忍不住,自行起身收式,大步走到那名叫菱兒的丫頭面前,指著練功場前的牌子說道:「喂!你沒看到這個『靜』字嗎?」

  菱兒聞言轉過頭來,看到個頭小小的莫愁,不屑地說道:「小丫頭,輪不到你管我們家小姐的事。」

  莫愁不悅地說道:「你大聲吵鬧,妨礙練功,我就管得。」

  菱兒神態傲慢地說道:「好大的口氣,你知道我們家小姐是什麼人嗎?」

  莫愁諷道:「難不成是門主夫人?就算是夫人來也會知禮數地噤口。」

  菱兒怒道:「你……」

  「菱兒。」隨著輕柔的女聲,一朵白色纖細的身影上來了,亭亭立在莫愁面前,宛如一枝自荷花。

  莫愁看得呆了。她從未見過如此秀雅清麗的姑娘,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但見她微笑、姿態優雅地朝莫愁走來,柔聲道:「這位小姑娘可能是初次上山,還不識得我,菱兒,你就別為難人家了。」

  人雖美,語音雖柔,講出來的話卻讓莫愁不能苟同,尤其是那溫柔中帶著驕傲,使莫愁對她的好印象滅了幾分。

  「蘭妹,有需要為兄幫忙的地方嗎?」方蓮生走了過來,溫柔地說道。

  啊!原來她就是紀蘭,蓮哥的未婚妻。莫愁心道。

  未料紀蘭僅是淡淡地說一聲:「沒有。」神色間頗為冷淡疏遠。

  「蘭妹,上回你說要看看我畫的墨竹,我帶來一幅,你要看看嗎?」

  方蓮生此時的語氣溫柔得令一旁的莫愁心中大不是滋味。

  紀蘭不屑地說道:「現下已不流行墨畫啦,你自個兒收著吧。」

  隨即蓮步輕移,朝殷五走去,神態嬌柔地說道:「五哥,許久不見,我這回上山特地帶了一幅彩畫花烏讓你瞧瞧。」和對方蓮生的態度有如天壤之別。

  就算是對情愛鈍感的莫愁也瞧出其中不對勁。她用手肘推推身旁的朱羽,悄聲說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朱羽笑道:「紀蘭瞧不起自己的未婚夫,看上殷五啦!」

  莫愁皺眉道:「蓮哥有什麼不好?雖然濫好人了些,但是善良誠實,會是忠貞不貳的丈夫。殷五那傢伙腦子裡在想什麼,讓人完全猜不著。紀蘭姑娘像無念姐一樣聰明,喜歡猜謎麼?」

  朱羽笑道:「紀蘭有才女的神態,卻無才女的智巧。美人愛英雄才子,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殷五武功高,智計多,外表俊美文風度翩翩。蓮生雖然底子深厚,卻從不彰顯自己,從外表來看,這小子哪點像英雄了?」

  莫愁不服氣他說道:「不管什麼英雄才子,蓮哥就是蓮哥,我不會因為他看起來功夫差就少喜歡他一些。」

  「喔?」朱羽若有深意地瞧了她一眼。「不曉得當初是誰左一句書獃,右一句儒生地形容他喔?」

  莫愁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誰叫他那副軟趴趴的書生樣,挨打又不還手,教人看了火大。不過相處久了,也漸漸喜歡蓮哥的好心腸。」

  朱羽歎道:「要是紀蘭也如你這般想就好了。」

  她和朱羽對話的當兒,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方蓮生。看到他凝望著未婚妻和殷五談笑,神色雖然平和,溫和純然的眸子卻有一抹黯然。

  不知為何,她覺得心兒微微地疼,立即走到方蓮生身邊,輕輕挽住他的手臂,說:「蓮哥,咱們進屋吧,我泡茶給你喝。」

  方蓮生轉頭對她溫雅一笑,溫和地說道:「那就勞煩你啦。」

  莫愁一挺身,大聲說:「有事弟子服其勞,這是應該的。」

  方蓮生被她正經的模樣給逗笑了,適才的不快一掃而空。



  「嗯,好茶。」方蓮生俊雅的容顏在熱氣氤氳中綻出滿足的微笑。

  盯著他的笑顏,她心下大慰,想著,這麼溫柔俊雅的笑,為何紀蘭不屑一顧呢?如果她每天都能看到蓮哥的笑顏,情願一輩子為他泡茶。

  她心中如此想著,絲毫沒發覺有何不妥之處。若是秋無念知情,必會不擇手段幹掉方蓮生這個茶敵。

  「蓮哥,你那幅畫讓我瞧瞧好嗎?」

  方蓮生將手中的畫遞給她,復又想起紀蘭適才不屑的語氣、冷淡的態度,不禁神色黯然。

  莫愁見他如此,便故意搖頭晃腦地大聲讚道:「好畫!好畫!」

  他聽了眼中露出一抹興味,奇道:「莫愁,原來你也懂得書畫之道,不光是會練武而已。」

  他知道尚武的莫愁對這些文人雅士的玩意兒最為排斥,今日卻有模有樣地賞起畫來,頓感好奇。

  莫愁煞有介事他說道:「你這幅畫中斧劈皴用得很巧妙,頗有吳帶當風之勢。」

  方蓮生聞言不禁啼笑皆非:「斧劈皴是畫山巖的技法,我這是幅文人墨竹,其中哪裡有山的影子了?『吳帶當風』是形容唐朝畫師吳道子做人物畫時衣紋有力的線條,這幅畫中又哪裡有人物了?」

  莫愁吐了吐舌頭,笑道:「我這幾句唬人的言辭,還是騙不了蓮哥。平時聽爹爹和那些文人雅士品評畫作,也就學了一兩句,碰上真正的內行人,還是矇混不過去。爹老說我不學無術,也許真有幾分正確。」

  他笑道:「人各有所長,你一身武功,令尊就望塵莫及了,不是嗎?」

  莫愁拍手笑道:「就只有蓮哥和無念姐瞭解我。」

  說完歪著頭瞧著那幅墨竹,說道:「蓮哥,我雖然不懂得畫的好壞,可是我看得出你是很用心在畫的啊!只要有心,便是好畫了,不是嗎?」

  方蓮生微笑著輕撫她的頭,心中暗歎:要是蘭妹也能如她一般懂得我的用心,那該有多好?唉!

  莫愁仰著小臉問道:「蓮哥,你會畫人物畫嗎?」

  他輕聲地道:「我只畫過一幅人物畫。」

  那溫柔的眼神,令莫愁一看即知,他唯一畫過的人必定是紀蘭。不知為何,她心中湧起一抹酸酸苦苦的滋味。

  莫愁聲音乾澀他說道:「紀蘭姐姐如此美麗,在蓮哥筆下一定是美若天仙了,你們兩人站在一起,真是如古人所說的一對美壁了。」

  她嘴裡雖然如此說笑,心中卻隱隱有一絲嫉妒,這是自她見到紀蘭後才有的心情。

  紀蘭清麗嬌美,她卻如孩童般矮小稚氣,而從來不在意外貌的她,此時竟感到自慚形穢。

  不一會兒,朱羽等眾人也陸續進屋、來了,好規矩的莫愁當然是一人奉上一杯茶。

  朱羽說道:「咦,寒月怎麼還沒到?」

  殷五輕啜了口茶,說:「也許是路上有事耽擱了。」

  紀蘭向殷五說道:「我在路上碰到寒月妹妹,邀她一同上山,她卻推說有事,不肯同路而行。」語氣雖然溫柔,卻大有責怪之意,聽起來好像在向他告狀。

  莫愁皺眉,心道:誰要跟你一同上山,搬那些拉拉雜雜的東西啊!

  方蓮生溫言說道:「寒月不是虛言敷衍之人,應該是真的有事。」繼而轉向好友說:「五郎,要不要派人下山支援?」

  殷五緩緩說道:「不用了,她已經到了。」

  就在眾人驚奇之餘,一道黑影如鳥般的飄然落於屋內,高絕美妙的輕功身法,令莫愁大開眼界。

  立於眾人面前的是一名黑衣女子,神色冷然,黑亮的眸子如同晶鑽,冷靜中有幾分肅殺之色。

  照啊!總算看到一個有武林味的女子。莫愁心中讚道。她應該就是寒月了吧,那冷漠的氣質,像極了傳奇中的頂尖殺手。

  寒月淡漠地說道:「遇上梟幫餘孽,解決了一個,走了兩個。」

  她語氣淡然,但在場眾人皆知梟幫的殺手不是易與之輩,那必定是一場惡戰,莫愁心中更加佩服寒月的冷靜。

  殷五皺眉道:「你受傷了。」

  莫愁見狀大感驚奇。自她認識殷五以來,他總是從容瀟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皺眉頭。

  寒月淡淡地說道:「死不了。」

  好有個性!莫愁更加崇拜寒月了。

  「讓蓮生看看,」殷五溫文的態度中有一絲不容拒絕的強硬。

  寒月冷哼一聲,但還是依言走到方蓮生面前,盤膝坐下。

  不一會兒,眾人便看到方蓮生身上白袍如吹風般膨起,頭頂上微見蒸氣,知他此刻全身真氣鼓蕩,正以自身純陽內力為寒月治傷,眾人雖然已看過數次,但仍心下佩服。

  八傑內力皆佳,隨時可以發掌傷人,要多猛烈就有多猛烈。但治傷非同小可,一不小心就會走火入魔,助人反害己。要如方蓮生這般說治便治,內力不但要深厚,而且要夠純,才能巧妙控制內息助人。殷五等人內力雖然深厚,但是卻沒這般本事了,這就是為何朱羽聽到他傳授莫愁內功心法時,露出欣羨之色了。

  望著方蓮生那溫雅的俊容正專心凝神,那神色令她不由自主的升起敬愛之心。

  此時她突然了悟——真正的武者之心,應該是扶弱助傷的慈心,縱橫豪邁。武功卓絕,只是武者之態。

  而她天天纏著學武功、好脾氣的、總是挨打不還手的蓮哥,正是師父以往口中常說的:真正的武者。

  想至此,突然可以體諒方蓮生那濫好人的作風。

  她偷眼望向紀蘭,見她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莫愁心中不禁為方蓮生感到不值,為何紀蘭對這溫柔美好的男子如此不屑一顧呢?如果是她,願意為了這男子一顆溫柔的慈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蓮生,謝了!」寒月收式起身,簡短的話語有真誠的謝意。

  方蓮生微微一笑:「不客氣,為同伴療傷,乃理所當然之事。」

  莫愁見他依舊神清氣爽,白衣飄然,不禁心中欽佩。需知為人療傷極耗真氣,他僅一笑帶過,如此胸懷,無怪朱羽等人如此敬重他了。

  她連忙端過去一杯茶,說道:「蓮哥,你辛苦了,喝杯茶」!」

  方蓮生含笑接下。

  旁邊的寒月淡淡地說道:「很有禮貌的孩子。」

  殷五接口:「武功也很不錯。」

  寒月一聽,突然伸手疾抓向她肩頭。

  莫愁一驚,自然地肩一沉,反手使出擒拿,反切寒月手腕。

  兩人就這樣一來一往地過了十幾招,寒月突然跳開,讚道:「好俊的身手!好好練個五年,也許能超越我和朱羽,和殷五比肩,但要勝過蓮生,那是不可能了。」

  莫愁聽見崇拜的寒月對自己如此說,興奮得臉脹紅了。

  朱羽不服氣他說道:「喂喂,寒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比不過蓮生是理所當然,難道我的功夫會比殷五差嗎?」

  寒月對他的抗議不予理會,轉頭走回房去。

  莫愁依舊臉熱心跳,想著寒月那一句話,全然沒將其他人的話聽進去。

  紀蘭不以為然地說道:「寒月妹妹也糊塗了,這樣一個小姑娘,就算再練個二十年,怎能及得上八傑呢?五哥,你說是不是?」

  殷五沒有回答。

  朱羽說道:「梟幫的殺手顯然在搶山附近伺機而動,大夥兒要小心防範。」

  明天開始,喔,不是,從現在開始。我要更加努力練功。

  莫愁完全沒聽進旁人的對話,心中只有這個念頭。



  蓮哥,危險!莫愁大驚,想也不想就撲身上前去。

  只見方蓮生和身護著未婚妻,以背硬生生地接下敵人重重的一掌。此掌夾帶勁風,嚴然有排山倒海、開石破碑之力,一旁的殷五見狀,立即出掌襲向敵人背心,欲解同伴之危,已然遲了。

  只聽見「碰!」的一聲,方蓮生為了護得懷中未婚妻周全,竟然不避不讓地以背接下這一掌。

  莫愁撲身進前,眼睜睜地看著他中掌,一顆心彷彿要跳出胸腔一般,大吼一聲:「你這惡賊!」

  她使盡全力,一拳往那突襲之人打去。

  只見那名蒙面人嘿嘿冷笑:「想不到天易門居然有這等硬扎高手,看在這小子受我一掌的分上,今天放過你這無禮的小女娃。」說完便疾然而去。

  莫愁大叫:「你這可惡的惡賊,別跑!」

  發足欲追,卻聽到身後傳來方蓮生中氣不足,斷斷續續的聲音:「莫……莫愁,別……別追去,危險。」

  她連忙回頭,一個箭步衝到方蓮生身邊,扶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子,忙聲問道:「蓮哥,要不要緊?」

  眼見他臉色蒼白,薄唇無一絲血色,她心中一痛,又難過又著急。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到樹蔭下坐好,以衣袖為他拭去額頭上的冷汗,著急又痛惜地說:「蓮哥,你很痛麼?忍著點,我馬上去找人過來。」

  方蓮生勉強伸手拉住她的衣袖,搖搖頭,接著盤膝而坐,閉目不言。

  莫愁知他意,便在他身後站著,為他護法。

  不一會兒,方蓮生頭頂出現氤氳霧氣,蒼白的臉色漸轉紅潤,嘴唇也有了血色。過了約莫半灶香時間,他張口吐出胸中瘀血,張開眼睛,首先映人他眼簾的是莫愁擔憂的眼眸。

  見他吐出瘀血,莫愁懸了半天高的心終於放下,剛才真是她這輩子最難熬的時刻。

  她走到方蓮生面前,以衣袖輕輕為他拭去嘴角的血絲。想起適才驚險的一幕,到現在仍心有餘悸,凝視著他溫和的容顏,竟是半天說不出話來。

  方蓮生見她眼中的擔憂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心疼憐愛的神情,見她伸手為自己擦去唇邊血絲,那模樣、那神情,像極了深愛丈夫的妻子,而不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妹妹。

  他不禁心弦顫動。這樣疼惜愛憐的眼光,他知道永遠不會在紀蘭眼中看見,如今卻是……卻是……

  他隱約覺得不安,還未及深思,莫愁嬌小的身子已然撲到他懷中,「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蓮哥……你……你讓我擔心死了。」頭埋在他頸窩,她哽咽地說道。

  方蓮生感覺到她溫熱的淚水沿著他的頸項流入衣領內,溫溫的、熱熱的流過他衣領下的肌膚,心中不禁一陣感動。

  他只不過是教導莫愁武功的大哥哥,莫愁卻如此真誠地關心他,遠勝於自己的未婚妻,教他如何不感動呢?

  他伸手輕撫著她的髮絲,柔聲說道:「我沒事,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莫愁抬起頭來,大眼裡仍閃著晶瑩的淚珠,咬著牙恨恨地說道:「等我哪一天武功練好,一定上梟幫替你報仇。」

  什麼人不打,偏偏打傷了她的蓮哥,等她秋莫愁有朝神功練成,一定第一個找梟幫的殺手開刀。

  她隨即想起他適才捨命保護的人,便抬頭四處張望,卻是在殷五的身旁看到那炯娜纖秀的身影。

  「五哥,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紀蘭嬌柔的嗓音隨風飄過來,讓柳樹下的方蓮生和莫愁聽得一清二楚。

  見殷五不作聲,她便不滿地斥責追擊敵人才剛回來的寒月:「你竟然一點也不關心同伴的傷勢,虧得你還是他的搭檔。」

  這口氣聽起來,好像對殷五、寒月搭檔這事有著很濃的嫉妒。

  寒月冷漠地說道:「這傢伙機靈閃得快,沒受什麼傷。倒是蓮主為了保護你,承受了敵人所有的掌力,身為未婚妻,你不過去看一下嗎?」

  紀蘭一聽到「未婚妻」這三個字,清麗雅致的臉龐頓時如罩上一層寒霜,冷淡地說道:「他死不了的。」

  聽到如此涼薄的言語,莫愁心中憤怒,柳眉一豎,便要起身把紀蘭抓過來。

  誰知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

  她回頭,看到方蓮生眼眸中痛苦的神色,她霎時覺得心理好痛——看他受苦,比她自身受苦要難過上百倍。

  她忿忿地說道:「蓮哥你放手,我去找那個有眼無珠的千金小姐來對自己的未婚夫盡一下關心的義務。」

  方蓮生神色黯然地搖搖頭,說道:「莫愁,你扶我到湖邊坐一下。」說著便伸手攬著她的肩頭,將全身重量倚在她身上,生怕她真跑去找麻煩。

  莫愁小心翼翼地扶著受傷的方蓮生到湖邊坐下。此時正是荷花盛開的時節,湖面佈滿了純白、粉紅、粉紫的荷花,隨風搖曳,甚是好看。

  「蓮哥你看,荷花好多、好大,像茶碗似的,開得真熱鬧。」

  方蓮生聞言,溫雅俊顏綻出一抹淺笑,心想:莫愁心思、說話還是這般質樸,沒有一般姑娘家懷情賞花的斯文氣。

  莫愁側頭,見身旁男子白袍輕揚,倚著湖邊柳樹從容而坐,如畫中人般,有說不出的好看,突然覺得自己這般言語粗俗,格格不入。

  想起爹爹和無念姐遊湖時常你一句我一句地吟詩,看來相當愜意。為了不辜負這美景和身旁的白衣書生,她努力地回想秋無念曾教過她的詩詞——除了英雄豪氣外剩餘的那一小部分。終於給她想到一首了,雖然記得有些殘缺不全。

  她學著秋無念搖頭晃腦地吟道:「荷盡己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這個,一年好景……」

  「君需記。」方蓮生微笑接口。

  「最是橙黃……嗯……橙黃……」

  「菊綠時。…

  「唉,我就只記得放翁詞、稼軒詞,其它的完全記不熟,也許真該聽爹爹的話,背幾首冷清淒滲啦,斷雁悲鴻啦,瀟瀟暮雨啦……」「哈……」

  她語未完,就已聽到方蓮生的笑聲。轉頭望向身旁的男子,見他溫雅的容顏閃著開懷笑意,那是令她捨不得轉開眼的笑容。她終於可以瞭解,為何古代君主為博美人一笑,命人裂帛摔皿,做出諸多蠢事了。

  方蓮生開懷而笑,長臂一伸,輕輕摟住她的肩頭,笑道:「令尊雖是一番好意,不過,詩詞講究的是性情,性情不合,縱使強背也是無用。」

  莫愁說道:「蓮哥,你是世外書海的人,聽起來好像文淵閣一樣有學問的地方,小時候是不是也像我一樣被爹逼著唸書呢?」

  此時一陣涼風吹過,方蓮生怕她著涼,白衣大袖一揮,將她圈在懷中,輕聲笑道:「書是念了不少,不過不是被逼的。」

  莫愁歎了口氣,道:「你若是我爹的兒子,他一定高興得緊,像你這般斯文人品,最合他意。」

  微風吹拂,柳絲輕搖,莫愁將頭輕輕靠在他肩頭,心中有說不出的舒適愜意,隨口問道:「蓮哥,世外書海的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家祖武功修為深湛,性格淡泊謙和,和祖母長年雲遊四海,我從小到大也只見過數次。」

  莫愁甚感好奇,問道:「不知我有沒有福氣拜見這兩位前輩呢?」

  半天不見方蓮生回答,側頭一看,發覺他正凝視著湖邊的野生蘭花,清澈眼眸中有著無比溫柔的神色。

  莫愁見他如此神情,胸口如遭重擊——蓮哥心中還是只有那個涼薄的女人!

  她忍不住將藏在心中的話說出口:「她不配做你的妻子。」

  但覺身後的男子軀體頓時僵直,莫愁轉過身來面對著方蓮生。見他神情苦澀不禁心下難過,但仍是硬著心腸說道:「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她眼中只有別人,若是和你結為夫妻,你一生都不會快活的。」

  方蓮生知她所言非虛。

  殷五和朱羽曾在言語中暗示他紀蘭非佳偶,向來不管閒事的寒月雖然從未提起此事,但眼光中對紀蘭也不甚贊同,唯有莫愁在他面前直說了出來。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愛戀情癡,其中滋味,你年歲尚幼,不會懂的。」

  莫愁聽到「年歲尚幼」這一句話,心中好像被萬針穿刺,難過得快要流下淚來。

  她霍地站起,激動地說道:「我是年紀小,不懂情愛。但是我心中清楚,自己看不得你難過,看不得你受苦。每回看到你癡望著她的黯然眼神,心中好似要窒息了一般,我……我……」

  莫愁雙拳緊握在身側,激動得說不下去,突然之間,明白了自己的心情——

  她大聲地說道:

  蓮哥,我要陪你一生一世,讓你永遠開心快樂。」

  此言一出,兩人之間是一陣沉寂。

  方蓮生驚愕地望著站在他眼前,脹紅臉的莫愁,她的眼中閃著愛戀的光彩,那不是小女孩單純關心的眼神,而是熱戀中女子的眼神。

  怎麼會如此呢?怎麼會呢?那個成日纏著他學武功的小莫愁,從什麼時候開始對他種下了如此深的情意?

  他一時之間無法接受,不禁蹬蹬地倒退了兩步。

  莫愁看到他臉上不可置信的神情,一顆心頓時沉到谷底,臉色慘然地道:「我不會再說這種讓你為難的話了。」話說完,扭頭就走。

  心好痛,心好痛,為什麼蓮哥不肯接受她,只是因為她年紀小嗎?

  方蓮生看到她神色愴然,知道自己的態度傷了她的心,連忙叫道:「等一下,莫愁……」發足欲追,心中一急,牽動才剛好的內傷,竟引來一陣頭暈目眩。

  莫愁聽見他語氣有異,回頭觀視,見他站立不穩,連忙折回,手臂從他腋下穿過,一把扶住,埋怨道:「身上有傷的人,還不好好照顧自己。」

  她一見到他有事,馬上把自己受傷的心情拋到腦後。

  方蓮生輕喘著說道:「你……你不要再這樣跑走了。」

  莫愁應道:「好,好,好。你先到那樹下坐著,我保證乖乖坐著聽你說。」

  於是莫愁再度攙扶著他回到柳樹下。

  兩人正走著時,方蓮生側頭凝望著她的臉龐,已經不見適才的傷心之色,取而代之的是認真小心的神情,生怕一個不小心把扶著的人摔壞了。面對莫愁如此真誠的關切之意,他心中立即有了決意。

  「莫愁,」他緩緩開口,溫和的容顏是關愛之色:「你雖年幼,但素來認真誠懇,所以……所以,」他頓了一頓,勉力保持神色不變,續道:「適才之言,我已認真思索過……」

  莫愁忍不住插嘴:「才走那麼一段路的時間,那樣叫做認真思索過?」

  方蓮生聞言,忍不住微笑——這小莫愁,果然是質樸認真,就連對心上人表白,也絲毫沒半分旖旎風情。

  他微笑反問:「那麼你適才之言,也想了很久嗎?」

  莫愁囁嚅:「我……」根本連想都沒想,心中一篤定,就衝口而出了。

  方蓮生續道:「你正逢情竇初開之齡,而我正巧是唯一和你朝夕相處的男子,憧憬變為愛戀,實屬平常。也許過個兩年,等你心智成熟,閱人較多時,就會明白,今日對我,只是對大哥般的親愛之情,而非刻骨銘心之愛。等到你真正遇到了一生愛侶,只怕你很快就會把我忘了。」

  莫愁歪著頭,懷疑地道:「真的嗎?」

  她雖然確知自己對方蓮生的心意,但是,從未嘗過愛戀的她,也不清楚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自己這分心就屬情愛嗎?等她長大以後,認識了別的英俊豪俠,就真的會忘了蓮哥嗎?

  方蓮生微笑著輕撫她的頭髮。「我可曾妄言過?」

  莫愁用力地搖搖頭:「沒有。」

  「還是你不相信我?」

  莫愁大聲地道:「我永遠都相信蓮哥。」

  「那就一切無事了。」方蓮生輕拍她的頭頂,笑道:「時候不早,快回去吧!再過兩天就是驗收之日,你可要好好練習,」

  莫愁乖乖地應了一聲,便快步走回去。

  方蓮生獨自倚著柳樹,心中正自咀嚼著莫愁那一句話:「蓮哥,我要陪你一生一世,讓你永遠開心快樂。」

  他搖首苦笑。莫愁畢竟年幼純真,才會說出這番話來。這世上真有一生一世。付出無悔的情愛嗎?

  他對紀蘭如此情意真摯,卻飽嘗冷落之苦,他不要莫愁也為情所苦,所以,委婉地拒絕了她。



《第四章》



  練武場上,天易門眾睜大了眼睛,露出佩服的神情。

  秋莫愁實在太厲害了!

  她已連敗十三人,現在沒下場的,只剩下八傑和武訓總監督的天易門主了。

  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如果讓門主親自下場對付,也太不成體統,若傳了出去,天易門可大大地失了顏面。

  於是,朱羽束了束腰帶,朗聲說道:「秋五姑娘小小年紀,武藝出眾,令人敬佩。八傑之朱羽來討教高招。」

  說完心下有些惴惴不安。小莫愁這陣子在蓮生的指導下勤修苦練,突飛猛進,自己若疏心大意,搞不好會敗陣,那他一世英明可就毀於一旦了。

  心中如此想著,他臉上出現戒備謹慎的神色,絲毫不敢大意。

  未料,一道纖細的白影搶在他前面閃了出去。紀蘭嬌柔的聲音傳出:「殺雞焉用牛刀,用不著羽哥出手,就讓小妹來吧!」

  站在練武場正中的莫愁,看見出場的人居然是紀蘭,心下一怔,不禁朝人群中的方蓮生望了一眼。

  見他那雙清澈溫和的眼眸正擔心地望著未婚妻,她心中又是嫉妒,又感苦澀。

  朱羽見狀,悄聲對身旁的寒月說道:「你說小莫愁打得過紀蘭嗎?」

  寒月冷哼一聲:「不自量力。」

  朱羽道:「你說誰不自量力,是小莫愁還是紀蘭?」

  一旁的殷五微笑道:「是誰很明顯。」

  紀蘭輕移蓮步,優雅地走到武場中央,斯文地說道:「你在滄山上也練了好一段時日,就將所學放心施展開來吧。」

  她初見這小姑娘時便心下不喜,不過是面貌普通的小女孩,說話舉止粗俗,偏生八傑的男子將她當成寶似的寵著,每當秋莫愁一出現,八傑間的氣氛就顯得異常熱絡,教武功的教武功,端糕點的端糕點。活潑的朱羽不說,就連一向對她冷淡的殷五,居然也喜歡逗著秋莫愁說笑話,往往看得她妒火中燒,差點失去自持。

  今兒個,她一定要讓秋莫愁在天易門眾前出醜,同時在心儀的五哥面前展露她優雅高超的武技。紀蘭如此想著,臉上露出優雅驕傲的微笑。

  莫愁恭敬地行禮,朗聲道:「請蘭姐賜教。」

  自兩人開始動手,莫愁拳腿不停,眼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場外的方蓮生。

  她看到方蓮生那雙令她傾心的溫和雙眸,一直關切地注視著紀蘭——

  她掌切紀蘭頸項,他眸中露出驚慌的神色。她右手正拳偽攻,左掌偷手而出,準備擊向紀蘭門面,那雙可以讓她不顧一切的溫和眼眸出現一抹憂心。

  莫愁霎時心情懊喪。他眼光絲毫不離開紀蘭,他的眼中一直都只有紀蘭,那她就算贏了又有什麼喜悅呢?

  瞬間鬥志盡失,手上招式也就沒使到盡頭,好幾次明明可以將紀蘭打倒在地。卻明顯地放過了。

  紀蘭卻是又驚又恐,想不到這小姑娘功夫如此之高,她守得勉強狼狽,再這樣下去,她身為八傑一份子的顏面盡失。

  剛轉念,突見莫愁一記旋風腿踢來,她連忙伏身避過,頭上珠釵卻讓強勁的腿風給掃了下來,頓時髮絲篷亂,狼狽不堪。

  紀蘭又氣又急之下,趁著莫愁摟手近身之際,從懷裡掏出一把金針,朝她射去。

  莫愁眼角瞥見金光閃爍,心下憤怒:我和你又無深仇大恨,為何下此毒手?

  轉頭看見方蓮生關懷的眼神依舊癡纏著紀蘭,嫉妒燒噬著她的心,毫不思索的,當下使盡全力,一招「雲湧山濤」如排山倒海般的向對方擊去。

  耳邊聽見眾人驚聲迭起,紀蘭纖細的身子如離枝的梨花般飛了出去,莫愁才發覺自己闖了大禍!

  莫愁呆立當場,腦中一片空白,看著八傑倏地在紀蘭身邊圍攏,把脈的把脈,點穴的點穴,看到方蓮生憂心如焚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因一時嫉忿,做下了不可挽回的錯事。

  心中響起師父傳授此招時說的話:「莫兒,『雲湧山濤』此招威力非同小可,除非到生死緊要關頭,不可輕用。」

  她當時功力尚淺,一招「雲湧山濤」打出來僅能搖撼小樹,但這幾個月來修習方蓮生所傳的內功心法,內勁己今非昔比,加上金針在眼,憤怒危急之即,自是使出了十分力道,這一掌打在紀蘭胸口,就算不死也要重傷殘廢。

  莫愁武功雖高,時常出手懲治惡人,卻從未存有殺人的念頭,對紀蘭也只有嫉忿之心,並未存心傷她。眼看著紀蘭雙目緊閉,臉如金紙,心中驚慌自非言語所能形容。

  「難道我竟失手打死了她麼?難道我竟失手打死了蓮哥的未婚妻麼?」她喃喃自語。

  場外的秋無念和寒月見她呆若木雞,失魂落魄,便分別走到她身邊。

  「莫愁,紀蘭的傷有八傑照看著,不礙事的,你先和我回房休息吧!」秋無念輕攬著她的肩頭,溫和地說道。

  寒月也開口了:「她的傷勢雖重,但不致命,門主正在為她把脈。」接著轉頭向秋無念說道:「秋四姑娘,你先扶莫愁回房,等診斷有了結論,我會通知你們。」

  「如此多謝了。」秋無念向寒月道謝,便扶著失魂落魄的妹妹回房去了。

  寒月望著莫愁頹喪蹣跚的背影,眼角突然捕捉到一抹金光,定睛細瞧,發現地上有三枚金針,她彎身撿起,纖指捻著針尾細瞧,眼中閃著瞭然的光芒,自言道:「原來如此。」

  秋無念扶著莫愁進房坐好後,便仔細地關上房門,轉身對妹妹說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口氣中有著少見的凝重。

  莫愁低聲說道:「我……我……」便將自己如何戀慕方蓮生,他好言相拒,比武時因嫉生忿之下,誤傷了紀蘭,源源本本地向姐姐說了。

  秋無念沉默了半晌,開口問道:「莫愁,你心中恨紀蘭嗎?」

  「我不恨她,但是……她那樣刻薄又矯揉造作的女子,怎麼配得上蓮哥!」她語氣激動。想到紀蘭居然於比武時放金針暗襲,她心中還是忿忿不平。

  秋無念神色凝重地說道:「我的妹妹莫愁,是個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把持自己的人。今日之變,雖說出於無心,但是,你何嘗不是因心中妒意而擾亂了判斷?」

  莫愁聽姐姐如此說,慚愧地低下頭——無念說得不錯,當時她若神智清明,會馬上跳開閃過金針之危,而不是憤怒地出掌傷人。

  秋無念續道:「你向來自律,分得出輕重,今日卻……唉!」她歎了口氣。莫愁終於動情了,但是卻引發這樣的事出來。

  莫愁慚愧地低頭不作聲。

  秋無念看到妹妹後悔懊喪之色,心中不忍,輕攏著她的肩。溫和地說道:「莫愁,我知你向來是個懂事、明辨是非的好孩子,但是『情』字不能以是非論斷,不管紀蘭人品如何,你都要尊重蓮生的選擇,不要擅自批判,知道嗎?」

  聽到姐姐的一席話,她抬起了頭,眼中閃著明瞭和慚愧,低聲說道:「你說得對,我……我不該覺得自己才配得上蓮哥,我……我終究還是讓蓮哥傷心難過,」說完霍地站起,語氣堅定地說道:「只要紀蘭能保住性命,我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要為今日之錯補過。」

  秋無念聞言,讚賞地拍拍她的肩,說道:「這才是我的好妹妹秋莫愁。」

  此時門上傳來兩聲輕啄,秋無念拉開房門,看見纖長的黑衣女子立於門前,便回頭示意莫愁不要離開;自己則踏出房外,反手輕掩上房門。

  「紀蘭的傷勢怎麼樣?」她輕聲問道。

  「已餵她服下傷藥,命是保住了,但中了獨門絕招,內傷沉重,世上只有三味藥能治好,否則她將一生不能動武。」寒月淡淡地說道。

  秋無念輕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道:「只要命保住就沒事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寒月才開口說道:「叫莫愁不要自責過甚,我們都相信她是出於無心。」

  聽她如此說,秋無念一臉真誠地說:「多謝了。」

  房裡的莫愁,將姐姐和寒月的對話一字不漏的聽人耳中,心中更加羞愧。八傑的信任和維護之意,使她對自己心中的嫉妒感到慚愧。

  她心中立即有了決意——此生此世,她再也不讓嫉妒牽著走。

  嫉妒,起源於想要卻得不到的急切心情。既然一開始蓮哥就不屬於她,又怎能奢望呢?



  「你還有臉來這兒嗎?」菱兒尖細的嗓音劃破了早晨的寧靜:「我家小姐和你無冤無仇,你居然如此心狠手辣!下跪有什麼用?小姐的傷就會好嗎?你這不三不四的小姑娘,拿什麼來抵咱們金枝玉葉的蘭小姐?虧得表少爺如此照顧你,真是養虎為患!」

  她早就看這丫頭不順眼了,成日纏著表少爺,她菱兒可是早就看上了溫文儒雅的表少爺,只要姐一悔婚,表少爺就是她的了。

  罵聲不絕,莫愁卻仍是直挺挺地跪著,對菱兒刻薄的言語絲毫不生氣。倒是朱羽聽不下去了,挽了挽衣袖,欲上前去教訓這個沒教養的丫頭,卻讓寒月給拉住了。

  「小姑娘也有長大的一天,你不能一輩子為她擋住痛苦。」一旁的殷五說道。

  房門「呀」地一聲開了,只見白袍飄然,神色憔悴的方蓮生走了出來,清澈的雙眸因連日的疲倦擔憂而略顯困頓,光潔的下巴也冒出了點點鬍渣。

  他看見直挺挺跪在房前的莫愁,先是遲疑了一下,接著腳步徐緩地走到她身前,蹲了下來。

  抬頭與他平視,見他俊雅的容顏如此憔悴,她心中萬分痛借,想伸手撫摸他的臉龐,卻馬上警覺地將手收回身後,低聲說道:「蓮哥,我對不起你。」

  方蓮生見到她眼中痛苦的神色,心中不忍,卻是什麼話也沒說。

  見他沒作聲,她心如刀割,說道:「我知道蓮哥你不會原諒我的,但是,蘭姐既是我所傷,我必定竭盡所能,排除萬難,採回靈藥讓她復元如初。」最後這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一旁眾人不禁心中敬凜。

  她毅然起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莫愁……」

  聽見身後溫和的男聲,她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卻沒回頭。

  「記得捎信回來,讓令姐和……和我放心。」方蓮生溫柔的聲音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情感。

  她一言不發地點點頭,踏著堅定的步伐離去。

  眾人望著莫愁挺直的背影,皆說不出話來,陷入一陣沉默。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寒月。「蓮生,過來一下,有件事我認為你應該要知道。」



  「不知為何,她就對我突下殺手。」紀蘭躺在床上,蒼白但不減清麗的面容上帶著無辜的神情。

  「蘭妹,當時你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動作嗎?例如,」方蓮生的語氣頓了一下:「施放暗器。」

  「蓮表哥,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怎會對一個小姑娘放暗器呢?」紀蘭嬌柔的聲音因故作驚訝而顯得有些尖銳:「再說,她武功雖佳,卻還非我的對手,才使出如此卑鄙手段暗算於我。」

  聽到此言,圍在床邊的八傑眾人莫不倒抽一口氣——朱羽臉上出現憤怒的神色,殷五冷漠,寒月鄙夷,負責問話的方蓮生卻是痛苦得閉上了雙眼,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蘭妹,你就在此好好休息養傷吧。」他深深地望了床上的未婚妻一眼,溫柔的眸子中有著深沉的無奈和憐惜,便離開了。

  八傑眾人也隨著魚貫而出。

  「我建議將紀蘭從八傑中除名。」朱羽首先打破沉默。他朝著神色黯然的同伴問道:「蓮生,你覺得如何?」

  方蓮生歎了一口氣,說道:「我贊成。蘭妹現下內功全失,與一般人無異,何況她……何況她……」語未了,又歎了一口氣。

  當日寒月向他出示在練武場上撿到的金針,他馬上認出是她的隨身暗器;加上比武當時朱羽就站在場邊,親眼看見紀蘭金針出手。物證加上人證,充分顯示當日莫愁乃為自衛,無心之下鑄成大錯,並非存心要傷人。

  想不到她不但不肯直承此事,反而將所有的過錯都推到莫愁身上,八傑都是敢做敢當之人,心中的不滿可想而知了。

  他可以體諒她急欲保住顏面的心情,畢竟人都有虛榮心,紀蘭從小嬌貴,自恃容貌武功高人一等,而身為八傑,更使她越發自信自滿。如今在天易門數百門徒。在心上人殷五的面前,居然連一個小女孩也打不過,焦躁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對自己的未婚妻這種作為,除了同情憐惜之外,更多的是無奈。

  誠實是一種艱難的試煉、紀蘭不肯對自己誠實,不肯對別人誠實,他就算再怎樣為她盡心,也改變不了她被逐出八傑的決議。

  而莫愁呢?想到莫愁,他心中湧起疼惜和不捨。

  那樣一個小姑娘,卻有如此勇氣,一肩挑起無心之下所犯的錯,毫無怨言。

  她可以像紀蘭一樣閃避責任,指稱對方先施偷襲,自己為自衛才不得已出手,甚至可以誇大其詞,將紀蘭描繪成居心險惡、以大欺小,自己是年幼莽撞的苦主。但莫愁沒有如此做。

  她只是在他房前跪著,祈求他的原諒,一句辯解也沒有。

  想到那挺直背脊的嬌小身軀,方蓮生心中泛起溫柔夾著些微酸楚的情感,喃喃念道:「莫愁啊莫愁,你千萬得好好照顧自己。」



《第五章》



  時光飛逝,轉眼過了兩年。

  「渺渺煙波一葉舟,西風木落五湖秋,千里明月誰相念?蘆花適性自邀游。哈!想不到我秋莫愁也有吟風詠月的一天。」

  她身在客舟中,支著手肘,凝望天上明月。

  只剩紫珠草了。她心中暗道。

  這兩年來,她雲遊四方,一尋得醫治紀蘭的靈藥,便托天易門分堂的兄弟快馬送到總堂給她服食。

  而高臥床榻,讓未婚夫悉心照料的紀蘭,大概不知這些不起眼的藥草,都是莫愁歷經車馬之勞、風波之險所得,不時要與采靈藥的武林客刀劍拳腳相向。

  兩年下來,她身上多了大大小小十幾道傷口,面對江湖爾虞我詐,心性也多了幾分風霜深沉,已非往日那個興致來時客串俠女的秋府千金。

  「聽聞紫珠草出於斷情山,而山主斷情老人孤僻乖戾,武功高深莫測,不少求藥不成而行竊的武林高手便斃於他掌下。」她自語。

  她心中清楚,斷情山之行兇險無比,但是,為了醫好紀蘭的傷,就算送掉一條小命也在所不辭——只因這一切,是她欠紀蘭的,更深負了方蓮生諄諄善導之意。

  「蓮哥……」她低聲呼喚著,語氣中有著深深的摯愛思念。

  這兩年來,無論是車馬上、客舟中、旅店裡她沒有一日不想起方蓮生。

  腦中儘是他白袍衣袖的出塵身形,謙沖溫和的神態,俊雅容顏,溫和的雙眸,還有那和煦如春風的微笑。

  兩年來,因為羞愧。因為責任感,她未曾踏入翰林府或天易門一步,每當她想家時,腦中就會浮現方蓮生溫雅的笑容。

  千里明月誰相念?蘆花適性自邀游。她並不是隨風飄零的蘆花,因為,方蓮生溫暖寬和的心,就是她的歸宿。

  每當旅途勞累,受寒病倒,或是朔風刺骨,身上傷口痛得厲害時,她總是咬緊牙關,勉力撐過,只因為有個人在天易門等她平安歸去。

  明天就回天易門瞧瞧八傑吧!她心中下了決定。因為斷情山一行,她沒有把握能活著回來。

  「哎喲,瞧瞧是誰回來了?兄弟們,快出來啊!咱們時常掛念的小朋友回來啦!」朱羽看到滿面風霜,背著小包袱的莫愁出現在旗居門口,忍不住大呼小叫起來。

  接著大手拍拍她的肩頭,笑道:「前些日聽說你收拾了湘江二怪,顯然武功又長進不少。」

  她眉一挑:「那是採藥途中撞見他們欺壓善良,順手收了起來。」

  殷五徐步而出,笑道:「順手收了起來?莫愁,你口氣可不小喔!」

  見到他身邊的寒月,她低聲問道:「蘭姐的傷怎麼樣了?」

  寒月淡然道:「內傷幾乎痊癒,功力也恢復了三成,只要再服用紫珠草打通氣脈,便可復元如初。」

  她聽了,輕聲說道:「那我就放心了。」

  朱羽插口:「拜託喔,你這兩年除了幾種必需的藥之外,還不時差人送來人參啦、燕窩啦等名貴藥材,就算是公主也沒補得這麼好,她要不好也很難。」

  她淡淡地說道:「這是應該的。」

  門簾一掀,一人踏進前廳,她乍見來人,胸口一窒。

  此人白袍玉帶,面容俊雅,額上一點紫砂,眼眸溫和清澈,正是令她念念不忘的方蓮生。

  「莫愁,你終於回來了。」溫柔如昔的聲音,

  使她眼中浮起熱霧,見到他,才是真正回家了。

  避開那盛滿關切的溫柔眼眸,她不自然地笑道:「好久沒為大家泡茶了。」說著便拿起茶具,著手泡茶,掩飾心中如波濤般洶湧的情思。

  她拿起盛滿熱水的茶壺,忽爾左手腕傷口一陣抽痛,便顫了一顫。

  一隻修長的手適時將茶壺接了過去,她抬眼,直直的迎上了那雙每晚令她思之不可遏抑的溫柔黑眸。

  「讓我來吧。」低沉溫和的聲音,使她心弦為之一顫,不能自己。

  也許,她不應該回來的,見到了他的人,聽見他的聲音,更捨不得離開這溫暖的人兒。

  「小莫愁,你也真是沒良心,一走就是兩年,答應給蓮生寫信報平安,結果呢,」朱羽埋怨著:「信是有每個月按時送到啦,信上還真的只有『平安』兩個字,從不多寫,害我們開始懷疑秋翰林的女兒是否就只會寫這兩個字!」

  眾人聞言皆大笑,殷五插口道:「說真格兒的,你是茶癮犯得難過吧!」

  「對啊對啊!」朱羽繼續抱怨:「小莫愁,你不好好地在天易門泡茶伺候咱們八傑,硬是要去江湖闖蕩,採藥之餘,還兼做女俠。咱們不久前就接到消息,說有一個紫衫小姑娘姓秋的,武功高強,一口氣幹掉了湘江二怪,馬上就知道是你了。也只有咱們八傑聯手

  教出來的徒弟才有這個本事,對不?不過,蓮生時常為你的安危擔心得睡不好。」說完伸了一個懶腰,道:「茶喝到了,得去上工啦!」

  向同伴們眨眨眼,幾個人便很識趣地紛紛離開,留下兩人獨處。

  此時廳裡只剩她和方蓮生兩人,面對如此情況,不知為何,她完全無法和兩年前一般,坦然地和「蓮哥」獨對,一顆心不住怦怦地跳,掌心出汗,雙頰微熱,是從來不曾有過的緊張心情。

  「你左腕受傷了吧,讓我瞧瞧。」方蓮生溫和地說道,清澈的眼中有著濃濃的關心。

  蓮哥還是如以前一般細心哪!她心中彷彿有一道暖流,溫順地將左手伸出,讓他觀視。

  修長的手指搭上纖細的手腕,使她不禁一顫,方蓮生見她神色有異,輕聲問道:「怎麼了?」

  她雙頰紅暈,搖頭道:「沒事。」

  修長的手指準確地在她手腕穴道上一捏,莫愁立即倒抽一口冷氣,痛得跳了起來。

  「哇!好痛!蓮哥,你別再捏了。」左手讓他有力的手指抓扣著甩不脫,她痛得哇哇大叫。

  方蓮生俊容展顏,笑道:「這才是我所認識的莫愁。」說著手指力道加強。

  他的莫愁可不是強裝著一張冷淡面容的大人,而是率直的孩子。

  她只覺左手腕讓人捏得又酸又痛,還有一股暖流在穴位上流連不去,又麻又癢,說不出的難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嗚!嗚!蓮哥,好痛喔,你饒了我吧!」她痛得身子亂扭,忍不住一把抱住他的頸項告饒。

  他袍袖一張,輕輕將她抱住,笑道:「再忍一下,馬上就好了。」

  待他施功完畢,她抱怨道:「蓮哥,你是存心整我麼?以前讓你推拿也沒這般難受。」

  他薄唇勾出一抹責備又溺愛的笑:「罰你讓我擔心受怕。」

  莫愁不服氣地辯道:「我有按時捎信給你啊!」

  「是啊,可是那些字條,有的字跡狂亂,顯然是匆忙慌亂之中寫的;有的寫得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手受了傷提筆不便;有的甚至沾上幾滴血漬,你說,我看了這『平安』二字,會放得下心嗎?」

  莫愁聞言不禁歎道:「蓮哥還真是心細如髮,明察秋毫。」

  他續道:「兩年不見,你武功精進,卻不加愛惜自己的身體,明明身上有傷,還強撐著不讓人知道,你說我該不該生氣呢?」

  莫愁見他平日溫和的眸子添了幾分慍怒,偷偷地吐了吐舌頭,道:「慘了,好像把蓮哥給惹毛了。」

  「還有哪裡受傷了,自個兒招來吧!」方蓮生見到她那淘氣的神情,嘴裡雖仍不寬貸,唇邊卻難掩笑意。

  她只得老實地解開綁手,撩起衣袖,現出一道道刀傷劍痕,還得意地詳加註解說明:「這道口子,是我在泰山採藥的時候,碰到不懷好意的鏢客,跟他鬥了兩百招才擺平,可是也不小心讓他在手臂上劃了一刀……」

  「這個抓痕,是我在深山裡看見一隻黑熊……」

  方蓮生聽她口沫橫飛地說著,劍眉聚攏——她到底懂不懂得什麼叫愛惜自己!

  見他臉色不善,她忍不住說道:「蓮哥,你變了喔,以前不會擺出這種臉色,也從不見你生氣的。」

  他沉聲說道:「以前你也從來不會向我隱瞞什麼,也不會如此不愛惜自己,你說我能不生氣嗎?」

  莫愁聞言注視了他半晌,突然投身人懷,摟著他的頸項,說道:「蓮哥,見到你真好,即使讓你罵一罵也高興。」

  方蓮生輕輕摟著她,彷彿又回到兩年前,在房裡傳授她內功心法、在湖邊聽她表白的情景。他沉靜地說道:「我們之間一向是無話不說的,不是嗎?」

  「是啊!」將頭埋在他的頸窩,她悶悶地說道。蓮哥的味道依舊是乾淨又溫柔,讓她有說不出的安心感。

  方蓮生靜靜地擁著她,享受著屬於兩人的溫馨寧靜。

  他陪伴紀蘭時,心中是溫柔纏綿之意,而此刻擁著莫愁,卻是溫馨喜悅;一是男女之愛,一是兄妹之情,他覺得自己從未錯分。

  方蓮生溫柔的言語,使她差點脫口說出斷情山之事。溫暖的懷抱削弱了她獨行的意志,真想從此停靠在這溫暖的懷抱中,不再離開。

  「你們倆感情還真好呢!」嬌柔的聲音傳人大廳,使她倏地跳離溫暖結實的懷抱。

  「蘭妹,你怎麼出來了?」他趨步向前,扶住未婚妻纖細的嬌軀,神情舉止中掩不住深沉的溫柔情意。

  莫愁見狀,胸口如遭重擊,剛到嘴邊的話,苦澀地吞了下去——

  他心中還是只有紀蘭,秋莫愁啊秋莫愁,你還抱著什麼期望呢?

  紀蘭嬌聲說道:「我聽說莫愁妹子回來了,特地出來見個禮。」

  她對當初重傷她的人仍和顏悅色,涵養還不夠好嗎?

  莫愁乾澀地說道:「我還要去採最後一味藥,蘭姐,請再耐心等待數天,便可大功告成。告辭了。」轉身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莫愁,小心點。」他在她身後呼喚著,溫柔的聲音盛滿關心。

  她沒有回頭,加快腳步離去,耳邊卻聽見無情的風送來幸災樂禍的話語:「這小姑娘喜歡你,真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她的心,在見到方蓮生時縫補起來後,又被這句話狠狠地敲碎……



  斷情山腳下——



  莫愁忍著胸口劇痛,勉力奔下了山,耳邊仍響著老人的話語:「似你這般深情,到頭來只會落得一世傷心,還不如現下一掌了結你的小命,省得無窮無盡的相思痛苦。」

  「我……我還不能死,得將紫珠草交到蓮哥手上。」

  為了取得紫珠草,她受了斷情老人一掌,五臟六腑似乎翻轉移位,難受異常。

  舉步維艱,好不容易下了斷情山,便「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加上甫上山時和斷情老人的弟子鬥劍受傷,全身已是血跡斑斑。

  她硬撐著一口氣,身子一晃一晃,走到山下大道旁。

  她胸口劇痛難當,神智卻仍清醒,自忖:我受傷如此沉重,恐怕撐不到天易門。此地距離翰林府較近,不如將紫珠草送到無念姐手中較為妥當。

  她不敢稍有耽擱,怕一口氣撐不住,氣衰力竭,便死於此地,當下喘了幾口氣,憑著一股毅力,往翰林府而去。

  到達翰林府時已經半夜,她不欲驚醒府中上下,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勉力翻過了牆,落地時胸中氣血翻攪,又嘔出了一口血。

  扶著牆慢慢走到鏡花水月閣,喘著氣,到了秋無念房前窗下,伸手扳著窗檻,借力翻了進去,重重跌在房內地上,昏厥了過去。

  等她再睜開眼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憂心的素顏。

  能在死前見到無念姐,老天真是待我不薄呢!她無力地笑一笑,張開手掌,現出手中一直緊握如珍寶的紫珠草,氣息微弱他說道:「把這個……交給……交給蓮哥。」說完便放心陷入昏睡,「臨死」前最後一個念頭是——蓮哥,我終於完成任務,對得起你了。



  「莫愁傷重,速回。」

  他一接到口信,便憂心如焚地飛奔回天易門總堂。

  一進到房中,看到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的莫愁,她雙自緊閉,臉色蒼白,似乎處於昏迷的狀態。

  「蓮生,她上斷情山采紫珠草,受了斷情老人掌力,所幸憑著多年苦練的功力,命是保住了,可是……」奉命留守的寒月面無表情地說道:「三條功脈受損,要恢復原本的功力,恐怕有點困難。」

  她素來淡漠冷靜,雖然心中擔憂小友的傷勢,但表情仍是冷淡如常。

  方蓮生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小人兒,心內如遭人重重一擊。他呆坐在床榻旁,修長的手握著那冰冷的小手,凝視著那蒼白、失去笑語和生命力的容顏,許久許久不發一語。

  寒月見他如此神情,便道:「殷五一接到通報便趕去斷情山,如能順利取回三泰草,她便有得救。」

  他輕輕地將小手放回被褥中,站起身來,目光仍停留在那張稚氣的臉上,眸中滿是溫柔心疼。他低聲說道:「我前去斷情山接應五郎。」

  語音雖如平常般溫柔,卻有一抹不容忽視的堅定——莫愁,蓮哥就算豁出一條命,也要將你治好。



  斷情山上,兩名青年高手打起來旗鼓相當,不分勝負。

  一為小友採藥,一奉師令守門,兩人各自運起了絕學一拼,已到了勢如水火的關頭。

  突然,一股醇厚的內力介入兩人之中,掌流溫純醇厚、宏大深靜,兩人的全力一擊,竟如水滴人大海,無影無蹤。殷五瞬間即知——是同伴到了!

  耳邊聽得溫文的男聲道:「這裡讓我來應付,你快去尋找藥草。」

  此人正是及時趕到的方蓮生。他替同伴接手,立即向對方發了一掌。

  而奉師令看守藥草的弟子一接掌,驚訝地發現,對方的功力之精純,遠在自己之上,不禁大吃一驚。

  定睛一瞧,眼前是名青年男子——一身白袍,書生裝扮,儒巾下一頭青絲飄揚,神態溫文儒雅,謙沖和善,使人初見便有一股說不出的好感。

  「在下造訪斷情山並無惡意,請罷鬥。」

  溫和有禮的語氣使他心中敵意大消,同時佩服這名青年內力精純至斯,竟然還能開口說話而內息不亂,於是兩人便你一分。我一分地收了掌力。

  「請問大駕?」奉命守山的弟子躬身一揖,不敢失了禮數。他隱約覺得,眼前這名溫和俊雅的男子似乎大有來頭。

  「世外書海方蓮生。」他斯文地躬身回禮。

  「不知方兄至斷情山有何指教?」

  「在下乃為三泰草而來。」

  「是為了日前上山采紫珠草的小姑娘嗎?」

  「正是。」

  那弟子歎道:「那姑娘小小年紀,卻是好膽氣,寧願以性命一搏,受我師尊一掌,贏得紫珠草下山。我師尊一甲子的純陽功力何等深厚,這小姑娘就算保住性命,只怕終生不能再動武。」

  方蓮生聽到「她恐怕終身不能動武」,驀地腦中一片空白——他知莫愁嗜武成癡,倘若失去了一身武功,那……那……

  未曾有過的心痛感覺直向他撲來,狠狠的揪住他的心,幾乎令他無法呼吸。

  「徒兒,為何放這人人山?」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冷地道。

  「師尊。」那名弟子立即垂手而立。

  方蓮生轉頭,看見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一雙陰沉銳利的眼盯視著他。

  他立即定了定神,拱手說道:「前輩想必就是斷情老人了。」

  「你這小兒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此地,你師承哪裡?家門何處?」

  「晚輩世外書海方蓮生。」

  「世外書海的傳人?」老人眼中露出詫異神色,隨即搖頭歎道:「難怪、難怪,吾徒當然不是你的對手。」

  老人接著問道:「你此行為何而來?」

  「三泰草。」

  老人眼中精光暴射,冷冷地道:「原來那小姑娘拼了命也要紫珠草,全是為了你。」

  他神色黯然,雖不言語,但是神情已是承認了。

  斷情老人冷冷地道:「哼!難道我一掌沒打死她嗎?像她那種性情,活著只會受苦。」

  他聞言,心中陡生怒氣,朗聲道:「秋姑娘冒犯前輩,全因晚輩之故,晚輩今日必當盡全力取得三泰草醫治秋姑娘。」

  老人冷冷道:「盡全力嗎?很好!讓我見識見識你家傳的功夫,看你是否有本事從我手中取得三泰草。」

  斷情老人眼中殺氣暴起,當下凝神運勁於臂,一掌以排山倒海之勢向他擊去。

  一旁的弟子大驚失色,師尊已數十年未和人動手,想不到甫出手,就以十成功力來對付眼前這個俊雅溫和的青年,眼見命在俄頃,怎令他不著急呢?

  只聽見方蓮生低喝一聲,左手空中接掌,一個輕巧旋身,穩穩落地,足下一踮,右掌跟出,用上了十成力道,後掌推前掌,兩道掌力合成一股極強的力道,向斷情老人襲去。

  「碰!」地一聲,兩股無與倫比的力道相撞,瞬間沙塵飛揚——

  弟子定睛一瞧,見方蓮生白袍翻飛,獨立風中,老人卻蹬蹬地退了兩步,身子搖晃,嘴角滲出血絲。

  「師尊!」他見狀連忙上前扶住,心中卻自駭然,想不到方蓮生和他年紀相當,卻有一身驚人的功夫,連斷情老人也傷不了他。

  老人伸手擦去嘴角血演,苦笑道:「好俊的功夫,你果然是方家的傳人。」

  方蓮生朗聲說道:「若非前輩以性命相逼,晚輩不敢僭越。」

  老人側頭凝視了他一會兒,像是將他的容貌和心中的印象做一比較:「令祖父還好嗎?」

  老人突來的一問,令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說:「家祖和祖母長年相伴雲遊四海,晚輩已許久未見他老人家鶴蹤了。」

  「長年相伴,雲遊四海。哈!他也真有福氣,不似我守在這荒山上為難年輕人,博得了怪老頭的惡名。」斷情老人自嘲道。

  「你這一身功夫,和令祖當年不相上下,且巧妙更勝,想來得自兩家真傳。更難能可貴的是,就連相貌氣質也神似令祖,看到你,令老朽不由得想起年少時的往事。」老人接著呵呵笑道:「那名為你求紫珠草的小姑娘,可真是情深義重啊!更難得的是,女子之身,卻膽氣過人,你能得此佳偶,也不枉此生了。」

  方蓮生聞言,俊容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說道:「前輩誤解了,晚輩已有未婚妻。」

  「唉,又是一筆情債!」老人搖頭歎道:「你難道看不出這小姑娘對你情根深種?以命相搏,不是兄妹之情做得出來的。」

  他低聲說道:「我只有來生再報了。」

  老人深深地凝視著他,緩緩說道:「她能等得到來生麼?」

  他聞此言,心頭一震,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在心中一閃即逝。



《第六章》



  一年後,天易門總堂前。

  朱羽一大早就看見一名身材高挑婀娜的紫衫姑娘站在大門口,似乎猶豫著要不要進入。

  「這位姑娘,請問你找誰啊?」他好心地問道。

  紫衫姑娘轉過身來,他不禁喝了一聲采——柳眉大眼,眉宇間一股英爽之氣,一望即知是英俠中人。

  但見紫衫姑娘的眼裡閃過一抹詫異的神色,張口欲言:「你……」,卻又硬生生地將話中斷,眼裡閃著頑皮的神色:「這位大哥,請問天易門的八傑在嗎?」

  這聲音怎麼聽起來有點熟悉?可是我從未見過她啊!他有些納悶,不過還是說道:「請問姑娘要找八傑中的哪一位呢?」

  「武功最高的那一位。」紫衫姑娘笑吟吟地說道。

  「這……」一看到她的笑顏,他不禁心中怦怦而跳,說話竟然有些結巴:「你……你找在下有什麼事嗎?」

  蓮生老兄,對不住了,你後天就要成婚,這好姑娘就讓我來招待吧!

  紫衫姑娘晶亮的眼眸一轉,說道:「你就是八傑中武功最高的嗎?請問尊號?」臉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被那晶亮有神的美眸一望,結巴得更厲害了。「哦……我是朱羽,姑娘,請人內奉茶吧!」說完便請她到內堂坐著,同時七手八腳的拿起茶壺、茶碗,準備招待嬌客。

  那紫衫姑娘看到他笨手笨腳的沖茶,強按捺住起身一把奪過茶具的衝動。

  「羽,後天婚禮用的紅彩你準備好了沒有……咦,這位姑娘有些面熟,請問來此地有事嗎?」甫進門的殷五,打量了紫衫姑娘一眼,有禮地問道。

  「呃……」

  紫衫姑娘對這名斯文男子微微一笑,正要答話,卻讓朱羽截去了話頭:「這位姑娘是來找我的,你還是趕緊為後天婚禮的事張羅去吧!」說著便欲把俊美的同伴推出門。

  開玩笑,殷五已經有寒月了,這姑娘還是別讓他染指的好。

  「五郎,你不用忙著幫我張羅喜服了,我爹娘已經從世外書海帶來……」溫柔的男聲從門外飄了進來。

  紫衫姑娘聽見那溫雅的男聲,不禁身子一顫,眼裡閃著熱情的光彩。

  「莫愁!你終於下雲遙山了,身上的傷完全好了嗎?」

  在兩人目瞪口呆之下,甫進門的方蓮生一見到紫衫姑娘,便親熱地一把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著,語氣中難掩興奮。

  「蓮生,你你你……你叫她什麼?」朱羽膛目結舌。

  「羽弟,你在說些什麼?難道才一年不見,就連莫愁也認不得了?」方蓮生不解地望著夥伴們。

  朱羽喃喃地說道:「真是女大十八變,小莫愁變成大姑娘,變得也真厲害,連我都沒認出來……」他接著搔了搔頭:「可是,又何只我一人沒認出來呢?應該說是,只有蓮生一人認得出她來,真是怪哉!」

  原來當年莫愁身受重創,險些喪命,被師父接到山上,閉關休養了整整一年,才修復傷體,恢復如初。而經過此次衝擊,她身上的功脈一通、也就開始發育長大,身材如柳枝般抽高、面容也變得美麗英爽。

  溫和的眼眸停留在如今已是高挑婀娜的女子身上,方蓮生含笑說道:「莫愁,去年在無念姑娘的婚禮上沒見到你,讓我好失望,這回輪到我要成婚了,你總算依約前來了。」

  一聽到「成婚」二字,她閃亮的眼眸登時黯了下來,低聲道:「蓮哥,我……我有些話想跟你單獨說。」

  方蓮生見她如此神情,心下明白了七八分,便溫和地說道:「我們到別處去談吧!」說著便攜了她的手,走出了天易門。背後只聽見朱羽的呼聲:「喂喂,你這個准新郎棺,新婚前夕要去哪裡……」

  兩人攜手而行,一路上默默無言。

  莫愁突然開口說道:「蓮哥,我想去斷情山瞧瞧,你陪我去好嗎?」

  「這……」他微感為難。「斷情」二字於婚禮不吉,但兩人許久未見,他不忍拂逆她意。

  方蓮生沉吟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好吧!」隨即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柔聲說道:「你傷體初癒,山上風大,莫要著涼了。」

  莫愁轉頭凝視著他,她的眼中閃著少女時期末曾出現過的黯然神色,低聲說道:「咱們走吧!」

  兩人便朝著斷情山而行。



  斷情山上——



  「小姑娘,你的傷全好了嗎?和方賢侄一起上山來看老朽嗎?」老人看見他們兩人聯袂上山來,笑瞇瞇地問道。

  「晚輩和秋姑娘一年不見,重遊貴山,相敘離別之情,請前輩勿怪。」方蓮生有禮地說道。

  「是這樣嗎?」斷情老人眼中閃過一抹複雜詭異的神色,說道:「此處風大,小姑娘不宜吹風,你帶著她到屋裡去」。」

  「謝謝前輩關心。」方蓮生對著斷情老人一揖,便帶著莫愁進房了。

  「方家的傳人啊,不知催情花能否讓你看見自己的真心哪……」斷情老人望著他的背影,喃喃自語。

  房間整潔乾淨,一無長物,桌上放著一朵鮮艷的花朵,芳香四溢。

  莫愁默默地坐著,似乎有滿腹的話要說,卻是開不了口。

  方蓮生先打破沉寂,溫和地說道:「莫愁,我時時擔心你的傷勢,幾次上山想探望你卻被雲遙山前輩擋在山下,說怕打擾你閉關,現下見到你身子大好,我懸了一年的心總算是放下了。」

  她聞言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他,說:「蓮哥,你說謊。」

  方蓮生聽到她突來的指責,不禁一怔:「什麼?」

  她幽幽地說:「你說我總有一天會忘了你,你騙我,這些年來,我……我沒有一天不想著你。」

  他聞言腦中轟地一響,呆在當場,竟然不知如何開口,心中五味雜陳,有驚訝,有愛憐,有慌張,有感慨,最多的是不知所措。

  「我……我後天便要和蘭妹成親了,你……你……」他有些不知所云。

  「我知道。」她仍是凝視著他:「以前你總說我年紀小,不懂情愛,現在我長大了,成為配得上你的大姑娘,可是……好像已經遲了。」她的笑有些淒涼。

  方蓮生見她如此此神情,心中一動,柔聲說道:「莫愁,你英爽質樸,將來必定有英傑少俠傾心相愛,結為神仙愛侶,又何苦執著於少年時的憧憬呢?」

  她緩緩地說道:「從我們相識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年,四年的時光,仍然沖不淡我對你的思念,難道這還叫憧憬嗎?」

  「這……」他說不出話來。

  四年前面對莫愁的告白,他以兄長的身份開導;四年後,莫愁已經十九歲了,他面對的是一個身心皆已成長完全的女子,該如何啟齒呢?

  「在雲遙山閉關的一年,使我徹底明白,我心中一直都只有你,我只要你。」她定定地凝視著他,眼中散發著熱情的光彩。

  他心中一動,卻不敢直視,他轉開了臉。

  「即使……即使我得和蘭姐成為姐妹,共侍一夫,我也甘願……」她說到後來聲音減小,轉開了頭,雙頰紅暈:「我……我只要能和你一生廝守。」

  從她口中聽到求親之言,他沉默了半晌,一言不發。

  莫愁一顆心怦怦而跳,彷彿要從口中跳出一般。

  她終於說出來了,她終於將藏在心中多年的願望說了出來。但是,蓮哥為何如此沉默呢?他會答應她的請求,接受她多年的癡情嗎?

  緘默了許久,方蓮生終於開口了——

  「莫愁,我一直把你當作妹妹看待,以前是如此,以後也不變。」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道:「你的一片深情,我無以為報,只求來世能有夫妻緣分。」

  聽到方蓮生的回答,她眼前一片黑暗,雙手緊抓著桌緣,苦澀地笑道:「是麼?來世再結為夫妻,至少,你許了來世給我。」

  臉上雖是不以為意的笑容,心中卻是萬分失望和酸楚。原來,他對她毫無愛意,連一點愛、一點情都沒有,絲毫沒有!

  此刻她心中無比苦澀,卻仍想找些話來打破兩人之間尷尬的沉默,一眼瞥見桌上艷麗的花朵,鼻端聞到奇香,她本能地警覺,說道:「這花香味濃得有些古怪。」

  饒是她江湖閱歷不少,也絕想不到斷情老人這武林耆宿竟會對他們兩個小輩做手腳。

  方蓮生鼻端聞得那花香濃郁,突覺丹田一股熱氣急竄升起,霎時血脈賁張,競是情慾如潮!

  他腦中猶如電閃,驚駭莫名,一掌欲推開莫愁,手臂卻是酸軟無力。

  「這……這花有催情之用……」他喘著氣:「快……快帶我下山去找人解毒。」

  此刻他膚體燥熱不堪,內息紛亂,是修習內功以來前所未見的情形。

  他見莫愁舉止如常,顯然此花只對男子催情,對女子無效,驚慌之心去了大半。以莫愁的功夫,足以在花毒完全生效之前:將他帶到安全的地方。

  誰知她卻一動也不動,依舊站在原地。

  方蓮生見狀,心下大驚:「莫愁,難……難道你也中毒了嗎?」

  她轉過頭來,靜靜地凝視著他,眼裡閃著奇異的光彩,緩緩說道:「我沒中毒。」

  他勉力欲控制丹田中如脫韁野馬般左衝右突的內息,咬著牙說道:「你……你快帶我離……離開此地。」

  但覺身上熱得難受,小腹之內如火般竄燒,彷彿一股熱氣不得宣洩,難受異常,臉頰、手心和全身肌膚沒一處不是熱得火燙。

  莫愁走近他身邊,眼光瞄擬著他如火雙頰,伸出手輕撫他的臉龐,柔聲說道:「蓮哥,我等不到下輩子,你就讓我任性一次吧!」說完,竟伸手解開他外袍襟帶。

  方蓮生聞言大驚,踉蹌地退了一步,俊容倏地蒼白,喘氣道:「你……你……要做什麼?」

  襟帶一解,白色外袍落地,她躇上前一步,左手探到他腰間,指尖微一使力,答地一聲,解開了玉帶環扣。

  方蓮生身上中衣瞬間敞開,微露出胸膛肌膚。

  他喘息道:「莫愁,住……住……手。」勉力想抬手推開她逼近的嬌軀,卻是半分力氣也使不出。

  她輕柔地為他褪去中衣,雪白的衣衫飄然落地,猶如離枝的花蕊,此時他身上只剩裡衣單褲。

  她靠在他溫熱如火的胸膛,指尖輕撫著單薄裡衣下的結實肌肉,輕歎道:「蓮哥,你還不明白嗎?我不要你的下輩子,我要今生和你結為夫妻,即使只有一夜。」

  說完,左臂勾著他的脖子,右手繞到他頸後,解下了束髮白中。

  隨著白中飄降落地,他一頭青絲滑落,披散在肩上——

  俊雅容顏,清亮雙眸,光潔的額,烏黑髮絲柔順中帶不羈地散在肩頭,於俊秀中添了魅力。

  她著迷地歎道:「蓮哥,你真是個美男子。」

  「……」此時他神智迷亂,已然說不出話來。

  她伸手解下自己的髮帶,長髮飛瀑而下,垂在腰間,然後解下腰帶,除下淡紫衣裙、裡衣,瞬間身上只剩下一件淡紫抹胸和褻褲。只見她胸丘隆起,抹胸下隱約可見春色無限,腰臀曲線美好,引人遐思,修長的雙腿婷立於前。

  她軟軟地偎進他火熱的胸膛,輕巧地除去了他的裡衣,指尖在他結實的胸肌上輕撫著,低叫道:「蓮哥,蓮哥。」

  語氣纏綿溫愛,讓人不能自己。

  方蓮生聽此輕喚,再也把持不住,喉間一聲低吼,伸臂將她裸露的身軀箍在懷中。

  與她清涼的肌膚相觸,頓覺舒爽不少,他當下一收手臂,將她清涼溫潤的身軀緊緊貼著自己如火欲焚的男子軀體。

  他溫熱的唇落在她的頸間,如驟雨般親吻著,那熾熱激情,彷彿此刻在他懷中的已不是親如兄妹的小姑娘,而是熱情滿懷的愛侶。

  她低嗯了一聲,攬著他帶到床榻上,順勢倒下。

  他的唇尋著了她的,深深地吻了下去,她登時覺得全身攤軟,任由他的唇舌在口中肆虐,只覺他灼熱的舌不斷地深入,引發她心中情慾。

  他的唇時而溫柔摩索,時而霸道強索,令她不由得神迷心失,細細喘息。

  方蓮生的喉間發出一聲歎息,似乎從擁吻中得到極大的滿足。灼熱的唇沿著她的頸項而下,她不禁全身顫抖,口中逸出輕吟:「蓮……」

  這聲嬌喚,挑起了他更深的情慾,唇齒輕嚙著她胸前的雪白,手沿著她的背脊上下撫摸,同時長腿伸人她雙股之間,兩具赤裸的身軀交纏密合……

  紗帳中狂蜂浪蝶,雲雨巫山,帳外隱約見得兩具交纏蜜愛的身軀,聽得男女歡合喘息之聲,喜樂無限,狂放不禁。

  催情花的藥性奇強,方蓮生和莫愁兩人數次歡合後,終於帶著倦意沉沉入睡。



  她睜開眼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方蓮生沉睡的俊容。

  她繼而發現自己的頭枕著他的肩頭,他的手仍親密地攬著她的腰,鼻息溫熱地噴在她臉上。

  她傾起上半身,欲起身著衣,卻被他的手臂攬回懷中,雙臂交握圈住她的嬌軀,抱得更緊更親密。

  她額頭抵著他的胸膛,只有苦笑的分。原來她的蓮哥也有霸道的時候。

  聽著他沉穩的心跳,嗅著他身上清新乾淨的男子氣息,她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安詳。

  從未夢想過能這樣從他懷中醒來,她一點都不後悔所做的,也許他醒來後會恨她;也許他們之間在這7夜之後,連兄妹之情也蕩然無存,她也甘願——只因為,此時此刻,他是她的蓮,只屬於她一人。

  望著他沉睡的俊容,她愛憐地伸手輕輕撫摸他的劍眉、挺直的鼻樑和形狀優美的薄唇;從未見過他的睡顏,競是如此清俊,如此讓人不忍移開目光。

  莫愁深深地凝視他沉睡的容顏,將之烙在心中,藏在心底,因為,她今生恐怕再也見不到如此面貌的方蓮生,因為明日是他和紀蘭成親的日子。

  她輕柔地在他額上印下一吻,隨即輕巧地將手腳從他的懷抱中抽出,悄悄地起身。

  望著散落一地的衣衫,她不禁苦笑。

  小時候曾不小心瞧見爹和二娘在後園親熱,衣衫散落草地,當時心中斥為不堪入目,想不到自己也有這麼「不堪入目」的一天。

  她穿好衣裙,俯身撿起地上的白袍、男子中衣和玉飾腰帶,整整齊齊地摺好。

  方蓮生睜開眼,發覺自己躺在床榻上,被褥下的身體一絲不掛,心下大驚!

  想要起身尋找衣物,猛然望見坐在床沿那淡紫衣衫的婀娜背影,昨夜的一切在他腦中閃過——

  他清楚記得自己中催情花毒後,懇求她帶他下山解毒,而她卻無視於他的意願……

  俊容倏地慘白,胸中一股怒氣陡生,他以寒冰般冷酷的語氣說道:

  「你走吧,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

  背對他的婀娜身影顫抖了一下,隨即回復。她緩緩起身,平靜地拿起放在桌上的長劍,不發一語,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

  在她跨出房門的一剎那,望著那孤獨挺立的背影,他幾欲出聲挽留,但是轉念想到——她明知他即將成親,卻仍自私地犯下這一切……梗在喉頭的呼喚,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待她離開後,他踉蹌地走到桌邊,手腳慌亂地穿好衣服,卻怎麼也找不著頭巾,只得披散著頭髮,走出了房門。

  尋到在中庭賞花的斷情老人,他語氣凝重地問道:「前輩為何以此卑劣手段陷害在下?」

  老人聞聲轉頭凝視著他,眼中閃著讚歎之光,喃喃自語:「玉樹臨風,俊秀儒雅,皎潔若出水白蓮,你比令祖多了幾分儒風,多了幾分秀雅,也難怪那小姑娘對你如此迷戀……」

  突然眼神一冷,淡淡地說道:「錯不在催情花,也不在那小姑娘,而在你自己身上。」

  方蓮生氣憤地道:「那花只對男子有催情之用,為何說錯在我身?」

  斷情老人冷冷地說道:「以你如此修為,只要心中無情,再強的迷春藥都如同塵土一般。今日若與你同處一室的不是秋家小姑娘,而是素不相識的鄉野村姑,老朽相信什麼事也不會發生,因為,以你深純的內力,在一時三刻要化去這藥性,也非難事。」

  「你……你……」方蓮生俊雅的容顏一陣青一陣白。

  他想要出言斥責老人妄言胡說,不知為何,卻說不出口,心中隱隱約約覺得他說的是實話,卻絕不願相信,一時間,只覺得恍恍惚惚,心亂如麻,他轉頭急奔而去。



  風聲呼呼,草木搖擺,他失神茫然的朝山下走著。

  想到明日就是和青梅竹馬的成親之日,他卻神智迷亂地和別的女子歡愛,他怎麼對得起紀蘭,怎麼對得起自己十多年來的癡心?

  這一身衣袍似乎不再潔白如雪,而是染上了淡淡的紫,那是屬於莫愁的氣味。。

  山風吹得樹木枝葉狂舞,二十八年來始終溫和平靜的心,吹起了狂風暴雨。他從未恨過任何人,但是此時此刻……

  他痛苦地低喊著:「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如此對我!」

  嘶啞的聲音在風中迴響著: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如此對我……

  莫愁……

  那聲音中所含的強烈情感,究竟是恨多些。還是愛多些,風永遠也不會知道。



  她單身步下了斷情山,微風吹著她單薄的衣衫,身懷上乘武功的她,居然覺得頗有涼意。

  你走吧,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

  雖然早已預想到結果,但是聽到方蓮生那冷酷的話語時,她的心如同掉人萬年寒冰中——好冷、好凍,凍得覺不出痛楚。

  他從不用那種冷酷的口氣說話,不管是對她,對不將他放在眼的人,或是任何人。

  如今,她明白,他對她已是毫無情感,只餘恨意!深深的恨意!

  這一夜歡愛毀去了他對她的信任,毀去了他對她的關愛。

  她原本應該笑著祝福他,卻在轉念之間,毀了珍貴的友誼;她原本可以繼續得到他溫柔無私的關愛——只要她能繼續裝做天真無邪的小妹妹。

  秋莫愁終究還是秋莫愁,她永遠也不能隱藏真心,裝出笑臉;她永遠不能欺騙自己的感情;她永遠不能欺騙他——用一張故作無事的笑臉。

  她也辜負了秋無念對她的期望;她沒有尊重方蓮生的意願,只為了讓自己留下一生的回憶,而讓他在新婚前夕背叛妻子。

  自己的作為,就像是病入膏肓的男人為了留下曾在世上的證據,而強索女子清白。

  自私卑鄙、齷齪下流——她只能想到這八個字來形容自己的作為。

  方蓮生是她最敬愛的人,而她竟然使他在新婚前夕痛苦不堪,而自己在歡愛過後又得到了什麼呢?

  只有更深的痛苦,深刻人骨的痛苦和……淒涼。

  「一夜夫妻,哈!愚蠢!」她仰頭諷笑:「秋莫愁,你究竟得到了什麼?他對你如此關心照顧,推心置腹,甚至將家傳武功授與你,你居然是這麼報答他的!」

  「你卑鄙下流!你是小人、你是人渣……」仰天大吼了一陣,她痛苦地抱頭在路邊蹲了下來。

  秋莫愁,你做下這等卑鄙情事,還有何面目回家?回天易門?

  你還能再次面對他嗎?

  她抬起頭,望見雁群成人字南飛,天地茫茫,她竟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她曾經有過家——方蓮生溫暖的心曾是她停靠歇息的家,如今她卻親手摧殘了那顆美麗仁慈的心。

  「秋莫愁啊秋莫愁,這下你真的是蘆花隨風任飄零了。」她自嘲道。



《第七章》



  兩天後。

  莫愁手上提著一壺酒,顛顛倒倒地走在江邊河堤,髮絲散亂,星眸微閃,顯然已有七、八分醉意。

  她仰頭喝了一大口酒,衣袖抹了抹嘴邊酒水,自顧自地笑道:「原來酒還滿入口的,以前我怎麼只喝茶呢?」

  她以前不只喝茶,還中規中矩、自律端正,現下這個放浪形骸。哀愁滿身的人,還能叫「莫愁」嗎?連她自個兒都有幾分懷疑。

  醉態可掬的她,顫巍巍地走著,腳下一個不小心,絆倒跌坐在河堤上,暗處一雙溫和的眼眸現出關切之色。

  自幼時習武開始,似這般走路跌倒幾乎不曾有過,她自覺狼狽,不禁笑出聲:「哈!善泳者溺,善武者……跌嗎?哈!」她舉頭又灌進一大口酒:「今兒個可是他們兩人成親的大好日子,我怎麼能如此不成樣呢?讓無念姐看見了可是會生氣的。」

  她自言自語地說道,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豪氣,舉起酒壺對著明月大聲說道:「小妹祝蓮哥蘭姐百年好合,永浴愛河,先乾為敬!」

  仰頭又喝了一大口酒,笑道:「好樣兒的!這才是爽快的秋莫愁!哈……」

  笑完之後,她頹然坐倒在地,低吼著:「秋莫愁!你不敢去參加蓮哥的婚宴嗎?你當然不敢!你根本不敢出現在他面前……哈!如今你失去了摯愛,失去了自己,還剩下什麼呢?哈……」

  淒涼的笑聲,使一直在暗處凝視著她的那雙眼眸中充滿了痛苦之色。

  「你就是秋莫愁嗎?」一名白髮婦人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立在莫愁前方五尺之處。

  她醉眼朦朧中看到前方昂立的一條身影,笑道:「我就是……」打了一個酒嗝。「……秋莫愁,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白髮婦人冷哼道:「聽說秋莫愁年紀雖小,卻身手不凡,斬湘江二怪,殺山西二雄,會是你這個連路都走不好的醉鬼嗎?」

  仍舊坐倒在地的她仰頭望著白髮婦人,笑道:「我是秋莫愁啊!不信的話,婆婆你要不要試試我的功夫啊?」

  白髮婦人冷然道:「你身上的劍不是帶著好看的吧?就讓我看看你的劍法如何。」說完便刷刷刷地連三劍朝莫愁刺去。

  她完全沒看清楚那婦人是何時拔劍出手的,瞬間劍光直逼向她身上三處要害,她憑著多年練出的身手,直覺反射地左肩一沉,右手酒瓶一擋,隨即向後翻躍出數丈,跳出對方的攻擊圈。

  只聽得『匡卿』的一聲,手上酒瓶被劍氣擊得粉碎。

  她登時酒醒了一大半,手心冒出冷汗。剛才只差一寸,她的右手腕就要和酒瓶一樣碎碎平安了。這名婦人雖上了年紀,出劍卻快、狠、準,絲毫不輸年輕人。

  她不敢怠慢,朗聲說道:「不知晚輩哪裡得罪了,請前輩見告。」

  白髮婦人冷笑道:「老婦人看你這副醉生夢死的樣子不順眼,才出手小試一下,想不到江湖上徒有虛名的人還真多,才出一招就讓你落荒而逃,這點微未本事,殺得了湘江二怪嗎?」

  她聞言心中升起一股傲氣,朗聲道:「晚輩不才,請前輩賜教!」說完拔出背上長劍,劍尖朝上,恭敬地行了個禮。

  白髮婦人說道:「架式很不錯麼,不曉得真本事如何?」手中長劍閃著銀光。

  兩人倏地鬥在一起,只見劍網交織,劍氣縱橫,白髮婦人劍招奇幻凌厲,快速絕倫,長劍在手,如銀龍矯矢,流星趕月,且劍上夾帶勁風,顯然內力深厚。

  莫愁身法輕巧,眼尖手快,一柄長劍俐落地架擋格卸,絲毫不馬虎,兩人便在這窄窄的河堤上鬥了起來,轉眼過了三百餘招。

  白髮婦人讚道:「好身手,夠俐落,只可惜少了點霸氣。」

  她聞言好勝心起,清喝一聲,霎時手中劍光大盛,一柄長劍如出水銀龍般由上往下直襲自發婦人門面。

  白髮婦人讚道:「好!這才像個樣子!」手中長劍倒挑,沿著莫愁劍身倒削而上,雙劍鋒刃相擦,迸出點點星光。

  她見白髮婦人變招奇詭,自己若不撤劍,手指會被削去,當下持劍的右手腕使力,將長劍彈出。只見長劍在空中劃了個圓弧,她借力翻身,左手一抄,復將長劍抄回手中,輕輕巧巧地準備落地,誰知落腳處超出了河堤範圍,左腳一個踏空,轉眼便將摔人河中。

  她心中暗叫不妙,暗自做好落湯雞的準備,未料隨著一陣衣襟帶風之聲,一隻手輕輕摟住她的腰,她的身子便如騰雲駕霧一般,穩穩地落在河堤上。

  她逃過了落水之糗,轉身向來人說道:「多謝!」

  但見眼前之人身穿青衣,長身玉立,臉上卻似戴了人皮面具般毫無表情,一雙眼卻是光華內蘊,溫和清澈。

  青衣人向她微一頷首,那面具下的眼神有股說不出的親切,今她不禁心中一動。

  一旁的白髮婦人笑道:「你倒是捨不得讓女娃兒落水。」

  她這時才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那婦人雖滿頭白髮,一雙眼卻湛湛有神,可以想像得出年輕時必定是個厲害角色。

  白髮婦人問道:「你如此身手,又有俠名在外,為何如此落魄頹喪?」

  她交手後深知這婦人劍法造詣遠在自己之上,心生尊敬,便恭敬地答道:「晚輩情場失意,借酒澆愁,讓前輩見笑了。」

  白髮婦人和青衣客對望一眼,說道:「喔,老婦人和拙夫,」伸手指了一下青衣客,「到江南作客,便聽說有一位秋莫愁女俠,小小年紀武功不凡,想不到有緣在此和小友你遇上了。咱們夫婦倆年紀一大把,人生閱歷也不少,你有何心事不妨直說,讓咱夫婦倆開解一番。」

  莫愁既敬佩這婦人高超的劍藝,又心折於她爽快的風範,加上這青衣老者眼神中溫暖親近之意,使她如見親人,便滔滔不絕地將自己苦戀方蓮生的心情傾吐。

  白髮婦人聽她敘述完,說道:「聽你的話意,和這名青年似乎無結成夫妻的可能了。」

  莫愁苦澀地道:「他心中恐怕恨我已極。」

  「為何?」

  「因為我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

  白髮婦人追問:「什麼事?」

  莫愁苦笑,這種事,能輕易對人說出口嗎?

  白髮婦人見她神色之間似有難言之隱,不悅地說道:「年輕人說話吞吞吐吐,哪裡像我輩中人了?」

  莫愁聞言心下尋思,反正做都做了,沒什麼不好說的,瞧這老夫婦倆似是世外之人,不會和天易門有所牽扯,於是便低聲說道:「我佔了他的清白。」

  白髮婦人聞言愕然:「你……你說什麼?」神情甚是古怪。

  莫愁見她如此神情,雙頰一紅,硬著頭皮解釋:「他的初夜不是和他妻子過的,而是和我過的。」

  青衣客聞言不自然地轉開頭,自發婦人眼中閃著異光,說道:「你們有了肌膚之親?」

  莫愁紅著雙頰點頭。

  婦人繼續問道:「可是你說……你佔了他的清白,他是男的,你是女的,此話作何解釋?」

  唉,非要問得這麼詳細嗎?莫愁心中歎道。

  不過既然都說出口了,多說一點和少說一點沒什麼兩樣,她心中如此想,便道:「他中了催情花之毒,晚輩不但沒有帶他去求醫,反而……」這個不用說下去就已經很明白了。

  她歎了口氣道:「此事並非他所願,晚輩為了一己之私,累得他對妻子抱愧,實是不該。」

  白髮婦人瞭然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接著續問道:「那你今後作何打算?」

  莫愁苦笑:「他……他說今後不願再見到我,晚輩可能就此遠走天涯,避不見面,免得打攪他們夫婦恩愛的生活。」

  白髮婦人緩緩道:「那只是他一時氣話,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莫愁痛苦地說道:「前輩,你不知道的,他性子向來斯文和順,從不對人說一句重話,但那日他如此說話,我知道他……他永遠也不會原諒我的。」說完,一雙大眼閃著淚光,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忍著不流下淚來。

  青袍客見狀,伸手愛憐地輕撫她的頭頂,溫和關切之意,使她終於忍耐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白髮婦人搖頭笑道:「虧你武功如此之高,又生得高挑英爽,十八、九歲的大姑娘,還這般孩子氣,說哭便哭。」

  莫愁伸袖抹著淚,不服氣地辯道:「難過不哭出來,憋在心裡頭,有違養生之道。」

  婦人笑道:「我說你孩子性還不信?你瞧瞧自個兒,一會兒借酒澆愁,生不如死;一會兒跟人鬥劍,英姿動發;一會兒吐露心事,嬌態畢露;現下哭完馬上又理直氣壯,不是孩子性是什麼?」

  她聞言,胸中一股傲氣陡生,大聲說道:「我原就是這般性情,又何必迎合世俗之見?」

  白髮婦人凝視了她半晌,說道:「好孩子,真性情!古人言唯大丈夫能本色,

  你雖是女子之身,卻也不讓鬚眉。」接著又歎道:「難怪小…難怪……」

  白衣婦人口中在「難怪」什麼,莫愁可是一點兒也不明白,不過婦人後來說出的話,卻讓她又驚又喜。

  「老婦人看你這女娃兒頗順眼,傳了你劍法如何?」

  她聞言,驚喜之情充滿胸中,連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她一生之中最大的心願就是修習至高武功,而這老婦人的劍法精絕無倫,正是她夢寐以求的。

  白髮婦人笑道:「磕這頭也不算委屈了你,你原本該成為我的孫媳……」話說至此卻突然住口了,神色凝重地道:「你學劍之前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她恭敬地說道:「前輩吩咐,晚輩莫敢不從。」

  白髮婦人冷冷地道:「我要你從此忘了心中那男子。」

  她聞言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來。

  要她忘了蓮哥,她捨得嗎?

  四年來癡纏苦戀,將他放在心中當作珍寶,自己這四年來的真摯深情,捨得丟掉嗎?能丟得掉嗎?

  白髮婦人見她猶豫不言,臉色一沉,厲聲說道:「就算你武功練得再高,一生為情所困,愛戀癡纏,便如同廢人一般!」

  白髮婦人的話猶如半空中打了一記響雷,轟得她腦中隆隆作響,耳邊一直迴響著老婦人的話:「就算你武功練得再高,一生為情所困,愛戀癡纏,便如同廢人一般!」

  她胸中頓生出一股豪氣,「刷」地一聲拔出背上長劍,朗聲說道:前輩教訓得是情愛癡心,損人心志,人生苦短,當以有用之身,行俠江湖,方得不枉此生。」

  言畢,手中長劍一揮,但見銀光一閃,烏黑秀髮如雨絲般落下,一尺多長的青絲,便這般毫無留戀地躺於塵埃之中。

  白髮婦人見她毅然斷髮,贊喝一聲:「好氣魄!這才是我漠北神劍的徒弟。明日午時你到萬停山,我正式傳你劍法。」

  莫愁向婦人躬身行禮後,便轉身大踏步離去。

  待得她走遠後,白髮婦人轉身說道:「蓮兒,你可以出來了。」

  一道白影從暗處閃出,到了白髮婦人面前,伏身跪下:「孫兒多謝祖母成全。」此人白袍飄然,溫和儒雅,赫然是方蓮生。

  原來這名白髮婦人便是當年名響西北武林的漠背劍客,也就是方蓮生的親祖母。

  白髮婦人說道:「我可不是因為你的請求才收她為徒,這姑娘豪邁直爽,很合我的脾胃,學我的劍法,再恰當也不過了。再說……」她頓了頓,瞄了一下青衣客:「你祖父似乎也很喜歡她。」

  方蓮生走到青衣客面前,躬身行禮。

  青衣客微微頷首,似乎見到他頗為喜悅。

  白髮婦人續道:「蓮兒,你從小到大從未求過我什麼,我們夫婦不願出席你的婚禮,你也毫無怨言。昨日卻十萬火急地找著我,突然下拜,讓我們夫婦著實嚇了一跳,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結果原來是求我收秋莫愁為徒,指點她劍法。」

  她說著,一雙光亮有神的眼打量著方蓮生,故意說道:「當時咱們夫婦倆還在納悶,你向來潔身自愛,不近女色,這秋莫愁和你有何關係,竟然讓你為她如此請命。」

  她語氣頓了頓,似笑非笑地望著孫子,說道:「這女娃兒可比你爽快老實多了,全盤托出,可解開了我和你祖父心中的疑惑。」

  方蓮生聞言俊容一紅,想起她坦承和他有肌膚之親時艷紅的雙頰,汪汪如水的眼眸,頓時心情激盪,不能自己。

  老婦人歎道:「此女英爽豪邁、真摯多情,難怪你即使成婚在即,還如此牽掛於她,只可惜她終究是無緣成為我的孫媳婦兒。」

  方蓮生默然不語。

  婦人再問道:「蓮兒,女娃兒說你心中恨她,真是如此嗎?」

  方蓮生痛苦地說道:「她強逼於我,我應該是恨她的,可是卻……」

  他俊雅的容顏滿是關懷之色,何來半分恨意?看在老夫婦這對過來人的眼裡,心下瞭然。

  一直靜默的青衣客開口說話,語氣溫和:「蓮兒,今日是你新婚之夜,你父親應已照祖例將家傳卷軸傳與你和新婦,此卷軸中記載著我家族珍寶所藏之地,該怎麼做,你應該知道。」

  方蓮生恭敬地說道:『孩兒知道。」心想,我待蘭妹一片真心,她應該不會在意家傳之寶。

  青衣客說道:「我們就此分手,你好好保重。」

  方蓮生點頭,望著祖父母一雙身影疾飛遠走,心下羨慕他兩人相互扶持,浪跡江湖,想到自己從今日起也不再是孤身一人,心中儘是滿足之感。

  偶然間瞥見地上散落的青絲,他想起莫愁揮劍斷髮的決絕神情,心中驀地一痛,心情轉而黯然失落,喃喃道:「忘了我也好,你千萬要珍重自己啊!」

  走了有一段距離的老夫婦突然停了下來,轉身望著孫子徘徊不捨離去的身影。

  白髮婦人對丈夫說道:「我看蓮兒雖然成婚在即,心中卻又放不下那女娃兒,這般惜情,將來注定是要吃苦。」她接著歎了一口氣:「蓮兒恐怕不曉得自個兒的心意,我要那女娃兒立誓忘了他,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

  青衣客長臂一伸,攬住妻子的肩頭,柔聲道:「孩子們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去吧!這小姑娘和蓮兒若是有夫妻之緣,將來必會再聚首。」



  他在河堤上凝立了半晌,似乎在將莫愁適才的身影言語悄悄記在心中,做最後的留戀,才毅然轉身,展開輕功,疾奔回張燈結綵的新居。

  到了新房頂上,他輕巧地一個縱身悄然落地,卻無意問從窗縫瞥見——身穿大紅嫁衣的紀蘭正匆忙地東翻西摸,似在找尋什麼事物。

  他伸手推開貼著「喜」字的房門,溫和略帶歉意地說道:「蘭妹,讓你久等了。」

  他這個新郎倌在新婚之夜拋下新娘獨守新房,一聲不響地出門直到半夜才回來,確實讓他心中對她充滿歉意。但是爾後一生他將對她愛惜呵護如以往,也就不爭在這一時半刻了。

  誰知卻看到紀蘭像做賊被逮到般驚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拉著紅裙坐回床上,刻意地微笑道:「不打緊的。」

  方蓮生解開外衣,隨手掛在架上,溫柔地問道:「你吃過了嗎?」他知道新嫁娘通常都沒得吃飽。

  紀蘭帶著警戒的神色,看著他脫下外衣,好像生怕他再有進一步的行動,突然問道:

  「祖父母為何沒出席婚宴?」

  他沉默了半晌,溫和地說道:「老人家閒雲野鶴的日子過慣了,不習慣出席人多的場合,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他從不說謊,尤其是對紀蘭。但是祖父母不來參加孫兒的婚禮,卻特意跑去找莫愁,這件事若讓驕傲的紀蘭知道了,必定對莫愁心懷怨忿,怨懟祖父母心向外人,而不將她這個孫媳婦放在眼裡,所以他如此委婉以對。

  雖然世外書海主人夫婦未出席,讓紀蘭覺得面上無光,但只要她能在今晚得到世外書海傳家之寶,一切都值得了。

  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道:「爹娘有沒有給你什麼賀禮?」據她父親所言,方蓮生將會在成親時由父親手中得到傳家之寶。

  方蓮生從書架後取出一對古劍,微笑說道:「父親沒有贈禮,倒是祖父母將隨身的兵器贈與我倆,老人家沒有出席,這兩柄劍算是向你賠禮。」

  他知悉紀蘭愛計較的性子,今日之事必使她對祖父母心生不滿,於是便順水推舟,將父親所傳雙劍說是祖父母的賀禮。

  況且這一對古劍乃祖父母年輕時攜手闖蕩江湖的隨身之物,這其中包含著生死與共、互相扶持的夫妻深情。

  他將雌劍於新婚之夜交給紀蘭,心中自是充滿甜蜜溫柔的情意,描繪著他和紀蘭從此恩愛互信的婚姻。

  他溫柔的眸子閃著幸福的光彩,看著紀蘭伸手接過古劍,細細打量。

  紀蘭見這古劍黝黑不起眼,樸素渾成,劍鞘上毫無花紋篆刻;手指輕彈,厚實有聲,顯然也無夾層。

  她拉開劍鞘,只見劍身是一段烏黑玄鐵,不像是有隱藏珍寶;不輕不重,鋒刃遲鈍,顯然劍下斬過無數的英雄好漢,加上年代久遠,失去了鋒利。

  她心中頗感失望:「我要這廢鐵做什麼用?」接著滿臉熱切地問道:「蓮表哥,姨父將傳家之寶交予你了嗎?」

  方蓮生聽了她的話語,見她美麗的眼眸中閃著從未有過的異采,一顆心頓時墜入谷底,不禁手上一鬆。「啪」地一聲,那雄劍落地,黝黑的劍鞘映照著桌上龍鳳喜燭的火焰,深沉地吐著嘲諷的光芒。

  他雖深情,卻非蠢人。

  新婚的妻子一看到他就追問傳家寶的下落,而且百般推托,拒絕和他同床共枕,這背後有什麼心機,是再明顯也不過的了。

  但是,他需要證據,他要親耳聽到紀蘭坦承嫁給他不過是為了珍寶,而非為他的真情所感動。

  方蓮生在書房中緩緩踱步,想起這十幾年來對紀蘭的關懷照顧,溫柔癡戀,好不容易得償所願,和心上人結為夫妻,新婚之夜卻落得獨枕書房,不禁心下酸楚。

  突然聽見窗下一陣衣襟帶風之聲,一道人影朝新房而去,他心生警戒,悄然無聲地隨後跟去。

  來人到了新房窗下,伸指輕彈。

  「誰?」房裡火光在紙窗上映出紀蘭纖細的身影。

  「是我。」來人應道。

  方蓮生瞬間認出了那人聲音,正是他的表叔父,也就是他的岳丈,紀蘭的父親!

  只見紀蘭輕輕推開紙窗,讓父親縱身跳人房中,方蓮生則隱身伏在窗下,側耳傾聽他們父女的對話。

  「怎麼樣?蓮兒有沒有將傳家寶物交給你?」紀父語氣難掩興奮。

  「沒有,表哥說姨丈並沒有給他任何事物。」紀蘭的語氣中有著深深的失望。

  「怎麼會如此?他們家一脈單傳,這傳家寶藏不可能未交在蓮兒手裡,而蓮兒從小就癡戀於你,對你向來是言聽計從,若是寶物在手,不可能向你隱瞞。」

  紀蘭埋怨道:「爹,都是你出的這個計,害得女兒委曲求全和他拜堂成親,您叫女兒以後怎麼嫁得出去呢?」

  「原本打算一旦珍寶得手,咱們父女倆就遠走高飛,誰知……蘭兒,你就再委屈一些時日,看能否從蓮兒口中套出珍寶的下落。」紀父寬慰道。

  「女兒待在他身邊只一刻也覺討厭,恨不得趕快擺脫他,還好他向來溫順又聽女兒的話,沒有強行圓房,否貝我這清白之軀,豈不毀在這沒用的書獃手上?」

  窗下的方蓮生,將新婚妻子刻薄無情的言語句句聽得清清楚楚,心中痛苦如遭刀割,他俊容慘白,緊咬著唇,唇瓣滲出血絲。

  「總之,蘭兒你就再和他做個一年夫妻,為父答應你,若這一年中仍得不到藏寶的下落,馬上帶你離開……」

  方蓮生再也聽不下去,垂頭黯然的離開,回到書房。

  書房門「呀」地一聲開了,菱兒手上端著點心走了進來,她將盤子放在桌上。卻沒有離去的意思。

  沉思中的方蓮生抬頭望了她一眼,只見菱兒臉上帶著媚笑,扭著豐圓的臀部走到他身邊,散發濃郁香味的身軀貼近了他,嬌聲說道:「小姐也太狠心了,新婚之夜將表少爺一人丟在書房,菱兒瞧著真是心疼哪!」

  繃緊的翠花衫子下挺立的乳尖,有意無意地擦著他的手臂。

  方蓮生面現詫異之色,卻不言不動。經過剛才的事。他不再是以前那個單純的書生,變得很沉得住氣。

  菱兒見他並無拒絕之意,心中歡喜,便大膽地坐上了他的大腿,手搓揉著自己渾圓豐滿的胸部,眉間眼角儘是魅惑之色。

  方蓮生挺直的身軀仍是文風不動,一雙眼定定地看著她,眼眸黑若深潭,不見情緒。

  菱兒解開上衣盤扣,露出了雪白乳丘,她手臂圈上了方蓮生的頸項,膩聲說道:「表少爺,抱我!」

  她挺了挺胸,讓雪丘在燭光下誘惑地波動著,隨即再度坐上方蓮生的大腿,一隻手不安份的在他胸口游移。

  方蓮生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是小姐叫你來的嗎?」

  菱兒嬌笑道:「當然不是,菱兒喜歡表少爺已經很久了。」

  「喜歡我?」方蓮生俊雅面容露出從未有過的譏諷神情,說道:「喜歡我有什麼好處?你想當小妾嗎?」

  「能當上方家的小妾,也比嫁給那些低三下四的粗魯漢子強……啊,」媚笑突然轉為慘呼,在寂靜的夜中間之令人毛骨悚然。

  菱兒在方蓮生胸口挑逗的那隻手,軟軟地垂了下來——手骨竟然被捏碎了!

  方蓮生俊容露出前所未有的憎惡,厲聲說道:「再敢碰我一下,就如同這隻手的下場!」說完一旋身,白影飄出了房門。



  他胸中一股郁氣,發足而奔,不知不覺竟到了先前和祖母對話的河堤之上。

  他一撩白袍下擺,在河邊土堤上坐了下來,望著滔滔河水,以及河面上浮動的月影。

  「十年癡心,換得一場淒涼。妻子圖謀財寶,婢女大膽勾引,方蓮生啊方蓮生,你做人做到這個地步,也真是天真善良得可以了。」他自我嘲諷著,語氣中充滿淒涼的自嘲之意。

  他素來相信人性溫良,投桃必得報李,紀蘭終有一天會接受自己對她一片深情。誰料,十年的深情呵護,竟完全比不上財寶的魅力,他開始懷疑自己以往寬容忍讓的作風,只會讓人得寸進尺,心生不軌。

  「人都是自私自利,吃軟怕硬,畏懼強霸。無悔的付出,哈!只會換得淒涼傷心罷了!」他冷笑數聲,笑聲中大有悲憤之意。

  腦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蓮哥,我要陪你一生一世,讓你永遠開心快樂。」

  他笑聲突止,倏地站起,沿著河堤仔細搜尋著,終於在一處塵土之中,發現了一束青絲。

  他俯身將之輕輕撿拾起,凝視了半晌,輕柔地撣落其上塵土,從懷中拿出白手巾,小心翼翼地將它包好,彷彿這束頭髮是珍貴的翡翠玉飾一般,貼身放在懷裡。

  仰頭望著皎潔皓月,他不禁長歎了一口氣。

  不知道莫愁現在何處呢?此時也和他一樣凝望著皓月嗎?祖母約她明日在萬停山授劍,她應該不會再借酒澆愁了吧!

  想起和她在斷情山上歡愛的情景,手掌仍殘留著她修長結實大腿的觸感,身上仍記憶著她紅暈溫熱的肌膚,鼻間彷彿聞到她清新的體味,耳邊仍迴響著她熱切的嬌喚:「蓮哥!蓮哥!」

  想到兩人歡愛時她艷紅的雙頰,深情如水的睇凝,紅暈的肌膚,喘息的嬌吟,他頓覺心神蕩漾,渴求著再一次愛撫那熱情的嬌軀,聽見那纏綿深情的低喚:蓮哥!

  一切都太遲了!他清楚莫愁的性情,當她揮劍斷髮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將他的身影從心中連根拔起,他的莫愁向來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人生真是可笑,當初他一心一意想和紀蘭結為夫妻,現下心願達成,卻發覺原來是惡夢一場。三天前他痛恨莫愁強索歡愛,現在卻低回渴念,不能自己。

  他明白自己心中真正渴望的是什麼嗎?明白什麼才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幸福嗎?



  方蓮生獨立河邊,夜風吹著他潔白如雪的衣衫,挺拔的身影有著說不出的寂寞和悵然。



《第八章》



  一年後。

  方蓮生獨自坐在綠茵樓飲茶。順利擒捉到梟幫的兩名殺手後,他便獨自一人漫步到了綠茵樓來飲茶。

  「今個兒個又是初五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道。

  五年來,每逢月初五這一天,不管他人在何處辦事,當天必定快馬趕回綠茵樓,坐在靠窗的這個位子上,靜靜地飲茶。

  是從何時開始養成的習慣呢?是從五年前莫愁離家為紀蘭採藥開始的吧!

  當時她答允捎信向他報平安,莫愁總是按時在月底捎信,好讓他在初五左右收到信,從不落空,也從不延遲,莫愁做事向來有條理,讓人安心。

  而綠茵樓是天易門信件處理地,他總是在初五這天上綠茵摟,坐在靠窗的位子,一個人靜靜地喝著茶,等著路上傳來驛馬蹄聲,弟兄們將大麻袋扛進來,解開繩結,分裝著信札,這時就會有弟兄恭敬地捧上一隻信條,說道:

  「堂主,您的信。」

  他心中明知綠茵樓不會再有他的信,因為自從兩年前莫愁完成採藥的任務後,便不再寫信給他,但不知為何,每個月到了初五這一天,他還是會照往例,排開所有的事,到綠茵樓來喝茶。

  究竟是為了什麼,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心中似乎有抹不敢去想的期待。

  眼見夕陽西沉,他還是如常地沒有收到隻字片語,他緩步走出綠茵樓,遲緩的腳步有一絲失望和落寞。



  天易門總堂——



  「你們覺不覺得蓮生變了很多?」朱羽神秘兮兮地說道。

  殷五瀟灑地打開摺扇,說:「從何說起呢?」

  「昨天我看到他旗下兩名門眾大打出手,他居然出手,一招就將那兩人治得服服貼貼的,然後命令他們乖乖回家閉門思過。」他一翻眼:「老天!我真不敢相信這是以前那個書獃濫好人的方蓮生!」

  一直靜默的寒月開口:「他好像從去年成婚之後就變得較為俐落深沉,不似以前太過仁慈優柔的作風。」

  朱羽附和:「對啊!他自從成親之後就變得有點奇怪,以前他對紀蘭溫柔得無以復加,成親之後反而疏遠客氣,夫婦倆相敬如冰。」他續道:「而且,還有一件事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就是小莫愁自從他成親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要不是她前些日子打敗『海南一劍』和『神劍郎君』這兩名劍界高手,江湖上傳得揚揚沸沸,否則我還真不知她躲到哪裡修仙去了。」

  殷五說道:「顯然蓮生的改變,從一年前的婚禮開始,就不知道和莫愁有無關係了。你們還記得一年前在蓮生的新婚之夜中傳出的慘叫聲嗎?」

  朱羽點頭。」當然記得啊!當時我酒喝得正高,卻聽見從蓮生的書房中傳出女人的慘叫聲,趕忙過去,卻被你和寒月先到一步,還神秘兮兮地叫我們先離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時我和寒月趕到他的書房,也不禁嚇了一跳,房裡只有紀蘭的婢女,她身上衣衫都脫下了,衣不蔽體,我看了一眼,就退出房門,交給寒月處理。寒月幫她穿好衣衫,赫然發現她右手腕骨被人捏碎,一問之下,那婢女哭啼著說蓮生強逼於她,她抵死不從,蓮生一怒之下便捏斷了她的手。」殷五說到一半,悠閒地喝了口茶。

  「啊!」朱羽驚訝地跳了起來,不可置信地道:「這……這……」

  殷五續道:「寒月自然不信,就略施了點拷問。」

  朱羽插嘴:「寒月拷問的手段向來是天易門第一的。」

  「那婢女就乖乖吐實了,說自己見蓮生獨寢書房,於是便大了膽子裸身引誘,誰知他竟然一怒之下捏碎了她的手腕。我和寒月覺得此事傳揚出去對紀蘭面上不好看,於是便打發了這名婢女回老家去。」

  朱羽聽完後,吐了吐舌頭說道:「想不到平時溫柔的人,一發起火來這麼可怕,所幸我平日沒欺負得他太過,否則以蓮生的功力,要打斷我的腿是綽綽有餘。」

  朱羽話甫說完,門簾一掀,走進來的是斯文閑雅的白袍身影。他黑眸往同伴的臉上一轉,笑道:「怎麼,在說我的壞話?」

  朱羽歎道:「你變厲害了,望一眼就知道我們適才在談論你。」

  方蓮生微笑道:「不厲害怎麼能為天易門辦事呢?」接著轉頭向殷五說道:「流鳳已讓我拿下,現關在牢房裡。」語氣平淡,好似抓拿到梟幫數一數二的高手是稀鬆平常之事。

  朱羽睜大了眼。「這娘兒們詭計多端,武功又高,我幾次都讓她跑掉,蓮生你居然一出手就將她擒回,難道你比她還精?」

  方蓮生聞言,俊雅的容顏露出苦笑。家裡有一個日日夜夜想要設計自己的妻子,要不精明也很難。

  就在眾人喝茶閒聊之際,突然有一名門眾滿身血跡,驚惶失措地跑了進來,喘息著道:「不好了!梟幫數名香主趁堂主不在之時,率眾圍攻湘江分堂,堂裡只有數十名弟兄和女眷,情勢危急,小的冒死突圍出來求援,請旗主們趕快前去救援!」

  八傑眾人間言紛紛起身,急向湘江分堂而去。



  當方蓮生等人到達湘江分堂時,不禁瞪大了眼。

  從門口到前廳,屍身到處可見,東一具。西一具,或橫躺。或仰臥,全穿著梟幫服色,牆上、門板上、廊柱上,隨處可見斑斑血跡,如同血紅山水潑墨一般,怵自驚心。

  方蓮生檢視了一下屍身。

  「大多是一劍致命,有幾名看起來是香主模樣的,身上多了幾處劍傷,渾身血跡,想來也是拼了命力戰而亡。」

  說完,指著門口一具俯臥的屍身,背心插了一柄長劍,劍上紫色絲遂猶然隨風飄揚,有一股說不出的死亡氣味。

  「這人也是個香主,想來武功不低,逃到門口想要求援,卻被人一劍穿心。」

  他一把拔起屍首上的長劍,細細審視,說道:「看這些劍傷,這裡三十名梟幫眾,全是這柄長劍的主人所為,不知是誰有這麼高明霸悍的劍法,居然將三十名入侵分堂的惡徒殺得乾乾淨淨,到底是何人所為?他又為何要保護天易門的女眷免受梟幫侵犯呢?」

  這時一名天易門弟子聞聲探頭探腦。瑟瑟縮縮地走了出來,見到方蓮生,臉上驚惶害怕之色頓去,連忙跑到他面前躬身行禮,喜道:「堂主,您終於回來啦!」神色間難掩喜色,好似大難不死。撿回一條命般的高興。

  方蓮生見他臉色蒼白。手腳仍然微微顫抖,一副余驚未了的樣子,溫和地說道:「你可以放心了,諸堂主都在此,就算再有高手前來侵犯,一時之間也奈何不了。其他兄弟和女眷們在何處?都平安嗎?」

  那名弟子回道:「堂主請放心,女眷們毫髮無傷,都躲在內堂,有幾名兄弟雖然受了點傷,但不礙事。」

  方蓮生聞言放心了。再問道:「剛才究竟發生何事,你可以詳細說來嗎?」

  那名弟子說道:「約莫是半天前,梟幫三十多名好手突然上門來,一出手就砍傷了幾名兄弟,弟子怒道:『大膽狂徒,竟然敢傷我天易門旗下弟子。若是堂主回來,絕不放你干休,還不趕快滾離此地。』誰知帶頭的一名香主獰笑道:『就是因為知道你們堂主不在,才放膽上門來。你們堂主這一年來壞了梟幫不少買賣,今兒個……』說著不懷好意地瞟著嚇得縮躲在廳邊的女眷,眼中儘是狼褻邪淫之色:『就拿這些娘兒們來抵吧!咱們兄弟也好久沒爽快了。』」

  「弟子一聽,氣沖胸膛,和賊人動起手來。可是對方人手是咱們數倍,而且多是硬扎的好手,咱們留守的只十多名弟子,女眷中除了紀蘭夫人外都不僅武藝,寡不敵眾,片刻間兄弟們身上都掛了彩,氣喘力虛,對方仍神態輕鬆,有些可惡的賊子便去拉扯女眷們的衣衫,咱們兄弟聽見女眷們驚恐的尖叫聲和賊子放肆的淫笑,心中著急,卻是自身難保,又怎麼救得了他人呢?」

  方蓮生和朱羽等人聽了,心中都捏了一把冷汗。

  那弟子續道:「突然,門外有人冷冷地說道:『欺凌婦女,梟幫還真是愈來愈不像樣了。』「弟子眼前閃過一道紫影,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名紫衫姑娘,也不知她是何時進門來的,這姑娘身材高躲,一雙眼睛亮湛湛地,身後斜背了柄長劍,劍柄上繫了條紫穗,瞧那神情氣度,好像是大有來頭的人物。

  「那梟幫的香主眼光朝紫衫姑娘上下打量,神色間甚是無禮,淫笑道:『生得不錯,老子待會人不會冷落你的。』那紫衫姑娘聞言眉一沉,眼睛像刀刃般的射出精光,冷冷地道:『光這句話,你們全都該死。』轉頭向弟子說道:『你去集合兄弟將女眷們帶到內堂安置,所有人不准出來,姑娘動手的時候不喜歡有人旁觀。』這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氣,堂主,您說是不是?」

  方蓮生沒有說話,劍眉微攏,陷入沉思。

  「弟子瞧她一個年輕姑娘能有多大本事,但這姑娘說話斬釘截鐵,自有一股威嚴氣勢,弟子也就不覺照著她的話,將所有兄弟和女眷帶到內堂,但心中究竟放心不下,悄悄到廳旁觀看,誰知這一看,真是讓弟子膽戰心驚,嚇得手心出汗。」

  「那紫衫姑娘身形在廳中穿梭,出手快如閃電,只聽到慘叫聲不絕,瞬間已刺死十來人,死者臉上表情驚愕,甚是恐怖,好像完全看不清自己是怎麼死在對方劍下的。這般又快又狠的劍法,弟子生平第一次見到,光瞧著也心中害怕。一名香主顫聲說道:『你是秋……』臉上表情驚駭莫名,好像見到什麼恐怖事物一般,馬上轉身拔腿狂奔,誰知才剛踩到門檻,紫衫姑娘冷笑一聲:『賊子倒好眼力。』手中長劍疾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從那香主背心刺人,直透前胸,那香主掙扎了兩下便斷氣了,弟子看到這般慘狀,即使死的是敵人,心中也頗感恐懼。」

  「紀蘭夫人不知何時出來了,那紫衫姑娘手中沒了劍,便轉頭向夫人說道:『蘭姐,小妹跟你借把劍。』原來這姑娘和夫人是相識的。夫人隨手遞了把劍給她,說道:『這把廢鐵你就將就著使吧!』那紫衫姑娘聽了眉一挑,伸手接過了便拔劍出鞘,讚聲:『好劍!』接著斜睨了夫人一眼,說道:『只有你會把珍物當作廢鐵。』夫人哼了一聲不予理會,便自顧自地回房了。看來夫人和這姑娘雖是相熟,卻不是什麼好朋友。」

  方蓮生聽到這兒,身子一顫,眼中驟閃光亮,好像見到什麼珍奇事物一般。

  「這姑娘長劍人手,精神更加抖擻,弟子見她手中劍光閃爍,臉上英氣勃勃;持劍橫胸往大廳中央這麼一站,真如戰神一般威風凜凜。紫衫姑娘換了柄劍,出手更加凌厲,梟幫高手到了她手底下,便如斬瓜切菜一般。只聽見大廳中慘叫聲不絕,梟幫三十多來人,不到一個時辰便讓她殺得乾乾淨淨。弟子見到滿廳的屍體,腳也嚇得軟了。」

  「紫衫姑娘長劍回鞘,詢問弟子:『你剛才有派人去求援嗎?』弟子戰戰兢兢地答道:『是的,堂主應該馬上就會到了。』弟子見這姑娘劍法厲害得嚇人,又不知她是何來歷,如果她不安好心,先救人再殺人,那這全分堂的人不消半個時辰便讓她殺得乾淨,弟子如此回答她,是讓她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紫衫姑娘聽了弟子的答話,便淡淡說道:『既然他即刻便到,我也該走了,省得見了面尷尬。』說完轉身就離開了。堂主,這姑娘和你相熟嗎?」

  方蓮生聞言苦笑,沒有答話,心中猶自想著門徒轉述的那句話:「只有你會把珍物當作廢鐵。」此時他心中文甜又苦,說不出來的情滋味。

  這句話顯然是一語雙關,嘲諷紀蘭不識寶劍,也不懂得珍惜丈夫。

  他轉念想到:「她」會這麼湊巧地路過湘江分堂?她一直以為他恨她,又明知湘江是他駐守,應該是避之惟恐不及,為何恰巧經過,難道她……她……早就在湘江附近徘徊,是因為心中仍然念念不忘於他嗎?

  一想至此,他手心一陣潮熱,心中湧起希望,卻又強自壓下,心想:不會的!不會的!她答應祖母從此要將我忘了,而我又曾對她說出如此無情的言語……

  他心中一時喜,一時愁,心情反覆,又是期待,又是絕望,一時間恍恍惚惚,臉上神情也變幻不定,期待、溫柔、愁思盡展。

  突然,眼角瞥見書房中閃著微微火光,他心生警惕,急步趕至,書房中已空無一人。

  他赫然發現書櫃暗格的抽屜被拉開,顯然紀蘭一點時間也不浪費,居然在大難剛過後就急著翻箱倒櫃,搜尋寶物。

  方蓮生看見火光中燒著的,正是他小心翼翼收在暗格中——莫愁所寫的信。

  但見火焰正吞噬著那一張張寫著「平安」的墨跡,一陣風從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數十張信箋如雪片般的飛舞,有高興的莫愁,有暢快的莫愁,有受傷的莫愁……

  他趕忙衣袖一揮,滅了火,手忙腳亂地從那依舊燙熱的紅燼中搶救殘餘的信箋,手指燙傷卻不覺疼痛。

  還好他發現得早,大部分的信箋仍舊完好,只被燒了幾張。望著那救不回的灰燼,他心中驀地一陣疼痛,彷彿這火燒的不是紙,而是他的心。

  這一瞬間,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情;明白自己為何按時上綠茵樓;明白自己為何一直珍藏著她的信箋和那一束頭髮;明白為何得知她在湘江附近徘徊時患得患失的心情;為何每當想起她時,心中又是痛苦,又是甜蜜,而最多的卻是燒灼的思念。

  「莫愁,你現在身在何處,平安嗎?」他低聲自言,語氣中是深刻人心的思念。



  莫愁皺眉看著眼前抱頭痛哭的一男一女。

  「咱們夫妻半途遇上盜賊,身上的銀子都被搶了,嗚……」那婦人哽咽著,突然一把扭住丈夫,埋怨道:「都是你,手無縛雞之力,遇上兩個小賊就將全部家當乖乖奉上,一點反抗也沒有,瞧人家姑娘年紀輕輕就好身手,我當初怎麼會倒楣嫁給你這個窮酸書生呢?」

  莫愁忍不住說道:「一味埋怨於事無補。」

  她從懷中掏出錢袋,手一掂,荷包輕飄飄的沒幾兩銀子,說道:「本姑娘阮囊羞澀,幫不上什麼忙,這裡有幾兩銀子,你們就當作回家的路費吧。」

  那書生模樣的丈夫伸手接過錢袋,滿臉感激的神色,說道:「雪中送炭,遠勝於錦上添花,姑娘這幾兩銀子的恩惠,在下永誌於心。」

  兩人向她道謝後就離開了。她隱約還可聽見那婦人埋怨丈夫:「感謝就感謝,還狂文,人家姑娘是武功高強的俠女,哪需要你這窮酸私塾夫子永誌在心啊……」

  莫愁聽著搖頭苦笑,又是一個人在福中不知福的妻子。瞧那丈夫言語斯文,態度老實誠懇,想來是個正經的教書先生,跟著他,雖然窮了點,只要夫妻兩人同心協力,又何嘗不能幸福快樂地度日呢?

  不像自己,早就已經捨棄了平凡幸福的生活——就在她揮劍斷髮,選擇劍俠一途的時候。

  一年前,她失去了摯愛,失去了自己,生命中就只剩下劍。望著那丈夫著書生衣衫的背影,她從懷中取出一方白色頭巾,凝視了半晌,神色又是深愛又是淒涼。

  這白巾是她離開斷情山後才發現的,夾在衣衫裡層,想來是和方蓮生在山上那夜,衣衫盡褪時,陰錯陽差地和她的衣裙混在一起,沒有被挑出來。

  她在跟隨漠北神劍夫婦習劍時,有幾次想將它丟掉,卻始終下不了手,一方面恨自己對師父言而無信,另一方面卻又珍惜這身上唯一帶有他氣息的事物,就這麼猶豫遲疑地,這方白巾於一年後仍安然地藏在她懷裡。

  此時她望著這方白巾,平時肅殺的眼神漸漸溫柔了,神思遠馳,想像自己若能和方蓮生結為夫妻,可能會和那對夫婦過著差不多的生活。方蓮生溫和又有耐心,當私塾先生是極好的,而她可以日日伴著他,偶爾指點學童武藝,不用再四處漂泊,風霜江湖。

  一手緊握著白巾,她痛苦地閉上雙眼,心中只有更多的淒涼和疼痛。

  她還在癡望什麼呢?他和紀蘭成婚已經年餘,想必是夫妻恩愛,鵝蝶情深,也許連孩子都有了,她還在奢想什麼呢?

  昨日在湘江分堂見到紀蘭,她雖然神色不悅,容顏卻是美麗如昔,想來,即使紀蘭仍是看不起丈夫,方蓮生卻是相當疼愛妻子。

  她早就知道,他一定是天底下最溫柔的丈夫。

  溫柔——這正是她腥風血雨的江湖生活中最不敢期待的。

  小時候她一心想成為女俠,行陝仗義。鏟奸除惡,如今願望成真,「秋莫愁」三字響遍江南,令宵小聞名喪膽,但獨身天涯的日子,並不如想像中快意瀟灑。

  江湖險惡四字並非虛妄,有多少時候,她僥倖躲過伏擊暗算,有多少日子,她的身上滴血帶傷。孤獨時,對月獨酌;寂寞時,只影舞劍,最難熬的是突如其來的相思。每當她憶起在滄山上的快樂時光,憶起方蓮生的溫柔,往往徹夜難眠,獨對孤枕。

  最輕鬆的法子就是徹底地忘了他,莫愁告訴過自己不下百次:忘了他!忘了他!

  可笑的是,從小便理智果決的她,到現在仍是戀戀不忘別人的丈夫;拔劍從不猶豫的秋莫愁,卻拖泥帶水地在湘江分堂附近徘徊數日,不知該不該進入。

  去見他一面,看到他一家和樂的模樣,就此死心吧!

  去見他一面,即使只是在旁偷窺也好,她好想再見一次那溫柔俊雅的容顏……

  她在湘江分堂左近徘徊己有許多天了,偶爾會看見紀蘭帶著婢女上街買花飾,卻從未看到方蓮生。後來出手救了分堂的兄弟和女眷,得知方蓮生馬上趕回,卻又掉頭就走。

  她愈來愈搞不清自己的心意,究竟是想見他,還是害怕見他?

  害怕見到他是因為見了以後發覺他仍然恨她,還是見了以後思念更加不能遏止?

  為什麼成人後的她心思會變得如此複雜奇怪?為什麼她再也無法回到以前那個心中只有武藝。無憂無慮的莫愁?



  綠茵樓。



  他淡淡地說道:「你找我何事?」

  做了一年有名無實的夫妻,他時刻小心防範她從他父母口中套出珍寶下落,自己珍視事物也隨身帶著,惟恐她毀了去以洩憤。

  一年下來,他待在天易門總堂還比在自己湘江分堂中安心,而以往對她十多年的癡戀,也已消失的一點不剩。

  輕移纖足,容貌清麗如昔的紀蘭嬌笑道:「蓮表哥,咱們夫妻之間應該沒有秘密,你說是嗎?」

  他冷冷地道:「你想知道什麼,就直說吧。」一直在等她攤牌的這一天。

  「蓮表哥,我已經從姨父口中得知,世外書海的傳家寶確實在你手上,你又何必對自己的妻子苦苦隱瞞呢?」

  他諷道:「你既是我的妻子,也就不會把傳家寶看得比自己的丈夫重要,不是嗎?」

  紀蘭忽然笑道:「蓮表哥,你難道沒有覺得手腳酸軟,使不出力嗎?」

  他聞言臉上微微一變,隨即恢復鎮定之色,沉聲說道:「想不到你連這種手段都使出來了,看來今日對世外書海的傳家寶是勢在必得了。」

  紀蘭笑道:「想不到嗎?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心太軟……」

  話說到一半,突然聽見門外把風的聲音:「綠茵樓今日讓紀蘭夫人給包下了,你不能進去……」說到一半便無聲無息,好像是讓人點了穴道。

  紀蘭心下警覺,來人若是八傑之任何人,那可壞了她的大事。

  只聽見沉穩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到了房門口停了一下子,她手握著匕首,準備必要時以自己的丈夫做為人質。

  房門終於呀地一聲被推開,踏進一隻穿著紫緞面鞋的女子足踝。

  紀蘭一見來人,不禁皺眉,方蓮生卻是眼中綻放著光彩,因為,他終於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兒。

  來人紫衣衫裙,柳眉大眼,神態英爽,身背一柄主劍,正是一年未見的秋莫愁。

  莫愁踏進房來,兩這目光如冷電般的在房裡掃了一圈,在見到那往日所熟悉的儒衣出塵身影時微滯了一下,隨即轉開。

  她面無表情地走到桌邊,背對著他們兩人坐下,拿了一壺酒自斟自飲。

  紀蘭語意不善地笑道:「莫愁妹子好興致,闖入咱們夫婦的喝茶雅座。」逐客令很明顯了。

  她冷哼一聲,說:「你們夫婦的家務事,我沒興趣知道。只是就這般強霸地將綠茵樓包了下來,阻礙人喝酒的興頭,相信玄武堂主知道了也不會高興。」

  綠茵樓乃玄武堂下所屬,紀蘭拿錢財疏通了一名管事才將其包下,準備好好對付方蓮生,如今被她這麼一說,的確是沒立場將她趕走了。

  紀蘭笑道:「那莫愁妹子就儘管喝酒,別插手咱們夫婦的事。」

  日前親眼看見她斬殺梟幫三十餘名高手,心中對她的劍法大為忌憚,故以言語令她不得出手干預。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對你們夫婦的事沒興趣。」她又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其實她見向來生意興隆的綠茵樓今日卻門窗緊閉,覺得奇怪,而守門之人是個生面孔,言語吞吐,眼光閃爍,心下起疑,便強行進入看紀蘭要什麼花樣。而方蓮生也在座,卻是她始料未及了,現在就算要避開他,也已經來不及了。

  紀蘭回頭對方蓮生說道:「你聽到了吧;莫愁妹子對咱們夫妻的事『沒興趣』。」她特意強調,就是暗示他,就算想向莫愁求救也沒用。

  方蓮生聞言不禁臉露苦笑。

  紀蘭接著柔聲說道:「蓮表哥,看在我和你做了一年夫妻的分上,你就但白向我說出寶藏的下落吧!」

  他苦笑道:「想來是你父女誤解了,世外書海以儒風傳家,又哪來什麼金銀財寶了?」

  妃蘭那一張清麗的臉龐瞬間變得猙獰,說道:「到了這個節骨眼,你還在和我裝蒜?你中了軟骨散之毒,三天不能動武,我要殺你,易如反掌。」說著偷眼望向秋莫愁,見她神色毫無異狀,顯然真準備袖手旁觀,使她更加放心,肆無忌憚。

  方蓮生歎了口氣,道:「我和你做了一年有名無實的夫妻,你至今仍是處子之身,為兄勸你在未犯下大錯之前,及早收手,嫁個好人家幸福過一生,」

  莫愁在聽到他說出「我和你做了一年有名無實的夫妻,你至今仍是處子之身」時,斟酒的手停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喝。

  紀蘭臉現陰霆,說:「你以為我花費一年的光陰耐著性子守在你這腐儒的身邊是為了什麼?叫我收手?我怎能甘心呢?」聲音因激動而顯得尖刻。

  方蓮生淡淡地道:「那你要如何?」

  一年下來,他總算見識到慾望會如何的使一個人心性大變。以往的紀蘭,雖然嬌貫任性,高傲虛榮,曾為維護自己的顏面而說謊誣陷莫愁,但卻從未存心害人,然而,今日的紀蘭……他不禁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要如何?」紀蘭冷笑一聲:「看來不讓你吃點苦頭是不會招了。」手中匕首「撲」地一聲刺人他的肩頭,瞬間鮮血染紅了白衫。

  莫愁沒有回頭,依舊是背著他們兩人自顧自地喝酒,似乎對方蓮生受傷毫不在意,但眼中露出如刀刃般的精光,一閃即隱,又回復到冷淡若無其事的神色繼續喝著酒。

  方蓮生肩頭血跡斑斑,卻仍沉靜鎮定,臉上絲毫無痛楚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說道:「如果你指的是自祖父手中傳下來的事物,我在婚禮當天便交給了你,做為定情之物,是你將之棄若敝展,隨意給人,辜負了我當初的一片真心。」

  紀蘭聞言臉色大變:「你是說……」眼光膘到了莫愁背上的古劍:「那柄劍?」她再也笑不出來了,要從秋莫愁手中奪劍,比直接殺了方蓮生要難得多了。

  莫愁聞言詫異地一挑眉,想不到自己竟陰錯陽差地捲入這場奪寶紛爭。

  「你是想要她出手救援,才故意如此說!」

  方蓮生沉靜地道:「從小到大,你什麼時候看我說過謊?」

  紀蘭默然了。這是實話,他秉持世外書海的品德操守,向來不妄言。這下子可麻煩了,劍在秋莫愁手上,她又將這一席話全聽了去,哪裡會甘心將寶物拱手送出?

  她心念一轉,朝向寞愁嬌笑道:「莫愁妹子,你俠名在外,想來不會吞沒我家傳事物,能否將劍交予我呢?」

  莫愁緩緩站起身來面對她,一雙眼湛湛有神,嘲諷地說道:「第一,這東西原就不屬於你。第二,我若想獨吞,你又能拿我如何?」

  紀蘭聞言臉色倏地變白,氣得發抖,方蓮生則嘴角綻出一抹微笑。

  「我是打不過你,不過你忍心眼睜睜看著昔日的心上人成為刀下亡魂嗎?」紀蘭匕首指著方蓮生的胸膛說道。

  「想不到你為了財寶、連丈夫也殺。」莫愁眼中浮現鄙夷之色:「拿去吧,我才不將金銀財寶放在眼裡。」說完便抽起背上古劍,一揚手將它往紀蘭拋去,同時襲進一手托住方蓮生的手肘,一手摟住他的腰,低聲道:「快走!」

  誰知紀蘭大笑:「你們倆誰也走不了,下去做一對同命鴛鴦吧!」她伸手一扳桌底下機關,嘩啦嘩啦兩聲,方蓮生和莫愁兩人足下一空,身子迅速往下跌落。

  突然,方蓮生一縱身,手臂暴長,硬生生地將紀蘭手中的古劍夾手奪去,身子馬上又因重力而墮落黑暗中。

  莫愁聽見她一聲驚呼:「你沒中毒……」聲音含著極深的憤怒。

  心中正自驚異,突然眼前一黑,似乎後腦讓人重重一擊,便昏了過去。



  當她醒過來時,首先見到的是滿天星斗和方蓮生晶亮溫柔的雙眸。

  「你終於醒了,有無不適之處?」他溫柔的探問一如以往,使她彷彿又回到滄山習藝之時,冷寂許久的心冒出了些微火花。

  隨著身下的晃動,她發現自己和方蓮生兩人身在小船上,四周都是黑茫茫的海水,夜裡分不清東南西北,也看不見陸地。

  她摸了摸後腦勺,還微感疼痛,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又會和你在這條船上漂流?」

  他黑眸沉靜,不帶一絲火氣他說道:「想不到紀蘭父女為了奪寶,大費周章地叫人在綠茵樓底下挖了一條水道,直通海口,還差人在機關底下等著,人一落下便亂棒打死,讓屍身隨海漂流,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

  「想不到我居然也著了道,挨了一記悶棍。你又是怎麼逃過一劫的?」

  方蓮生悠閒地說道:「我功力未失,自然可以解決欲施暗算之人,不過還是慢了一步,讓你挨了一棍。」說著眼中露出疼惜之色。

  「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她不自然地別開臉;

  「我已經過了讓人呵護的年紀了。」

  「哦。」他露出玩味的神色:「那麼是到了殺人的年紀嗎?」

  她臉一沉:「你此話何意?」

  他好整以暇地說道:「別告訴我湘江分堂那三十具罪有應得的屍體不是你的傑作。」

  莫愁凝視了他半晌,說道:「你以前不會這樣說話。」

  他亦凝望著她,輕聲說道:「你以前也不會有冷漠肅殺的眼神。」

  她轉頭望著海水,冷淡地說道:「這是成為一名劍容的必然結果。」

  方蓮生歎道:「這一年,我們兩人都變了很多。」

  她拉下了臉:「沒錯,以前的你不會假裝中毒。既然你當時武功未失,以你的功力,可以輕鬆制住紀蘭,為何白白挨了她一刀?」她語氣中有著責難之意。

  方蓮生語帶深意地說道:「我想知道當初說要讓我一生幸福快樂的人,會不會真的見死不救!」黑眸定定凝視著她,眼中閃著她未曾見過的熱切魅光。

  莫愁不自然地別開臉,聲音乾澀地說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對我來說,仿如昨日。」他柔聲說道:「莫愁,你心中還有我嗎?」溫柔似水的黑眸隱約閃著期待。

  她回答得斷然:「我心中只有劍。」

  「只有劍的人生,充滿殺戮和死亡,不適合你。」

  她淡淡地說道:「我已深嘗箇中滋味,而且習慣了,只要習慣便是適合。」

  「難道你心中已毫無昔日的情感?」方蓮生留意她臉上的神色。

  「我說過,那已是過去的事。過去的心情,秋莫愁只活在現在。」她表情僵硬地說道。

  「過去的一切不會消逝,它已侵入你我的骨髓,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她湛然的雙眸望著天邊,說道:「愛戀癡纏,如夢幻泡影,沉涸其中,徒自傷心,我已經嘗過一次行屍走肉的傷痛,不想重蹈覆轍。」

  「兩情相悅,互相扶持,堅可破金,難道你不再相信?」

  她直到此時才轉頭正視他,嘲諷地說道:「妻子謀害奪寶,你還相信世界上有無悔付出的真情?」

  方蓮生低聲說道:「如果是你,也許……」

  如果是莫愁,他們之間會有付出無悔的真情。

  雖然再相逢時,她的神色冷漠且刻意疏遠,但是,當她毫不猶豫地棄寶劍救他時,他心中明白——她從來沒有變過。

  這一次,他要主動挽回她的心。

  方蓮生俊雅的面容浮現了微笑,那是令她感到陌生的、屬於男子的自信。她不安地轉移了話題:「不要跟我談情字,現下我們該想的,是如何從這茫茫大海中脫身。還有,那掛著黑帆迎面駛來的又是什麼船隻?」



《第九章》



  海盜船。

  「男的丟到海裡餵魚,娘兒們抓起來讓兄弟們樂樂。」

  莫愁眉一斂,眼中殺氣大盛,反手便要拔出背上長劍,大開殺戒。

  「且慢。」方蓮生低聲道,適時握住了她的右手。她一怒欲掙脫,但那修長的手卻似鐵箍一般,將她的手緊緊握住。自她成名以來,還未讓人制住不能出劍過,此時臉已脹紅。

  只見方蓮生提氣叫道:「是七弟麼?」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

  從海盜船上傳出一陣聲如洪鐘的笑聲:「哈!哈!哈!蓮生大哥,好久不見了,可想煞小弟了,你們這些小賊,還不他媽的將俺蓮生大哥和客人送上船來!」

  那些跳上小船的海賊馬上陪著笑說道:「小的有限不識泰山,請蓮生大人和姑娘多多海涵。」

  她冷哼一聲,心想,還真是前「霸」後恭。轉頭向方蓮生問道:「你好好一個書生,怎麼會和海盜頭子相熟?」

  方蓮生微笑:「待會兒我向你引見七弟,你們性子一般豪爽,會很談得來的。」

  莫愁冷哼道:「我會和一個侮盜頭子談得來?那也真是奇談了。」

  他笑道:「當初你不也和一個書獃子很談得來嗎?而你不是一向最討厭羅嚏的腐儒?」

  莫愁斜睨了他一眼。「你是腐儒麼?假裝中毒,害本姑娘陪你一同墜落陷餅。漂流海上,還真是有道德的腐儒。」

  方蓮生聞言僅微微一笑,心中卻是喜悅非常。向來直來直往的莫愁,終於拋開冷漠的假面,回來了。

  「是哪家的姑娘膽敢對俺蓮生大哥如此說話?」迎面走來一個魁梧大漢,上身打著赤膊,正打量著秋莫愁。

  莫愁斜瞪了他一眼,口氣不善地說道:「對他如此說話又怎麼樣?干你何事?」

  那大漢道:「海上就是我的地盤,俺要管也由不得你這小姑娘說不。」

  莫愁一聽,柳眉一挑:「已經很久沒人敢叫我小姑娘了,你這條漢子既敢大言不慚,想來有些本事。」

  「就算沒本事也強過你這小姑娘。」

  她冷哼道:「是嗎?」反手拔出長劍,刷刷刷地三劍攻他下盤。

  那大漢身手也不弱,她這三下連攻竟然取他不下,他拔出腰間彎刀,笑道:「俺好久沒動動筋骨啦!」兩人便在甲板上鬥了起來。

  這回方蓮生竟然沒有阻止她,只是微笑地看著她和那大漢相鬥。

  兩人鬥了約莫三百餘招,那大漢哇哇大叫:「這婆娘劍法厲害得很,蓮生大哥,小弟不行啦!」

  方蓮生聞言微笑,白影一閃,便已竄人刀光劍網中,左擋右格,立即化消了兩人的攻勢。

  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她持劍的手腕竟然瞬間讓他拿住,心下不禁暗暗吃驚。

  只見他笑道:「莫愁,來見過八傑之一的秦七。七弟,這位是秋莫愁姑娘。」

  她回劍人鞘,冷冷地說道:「你該不會告訴我,這在海上掠奪的海賊也是八傑之一吧!」

  他笑道:「七弟劫富濟貧,明著是海賊,暗裡是俠客。」

  她冷哼一聲,說;「那還裝得真像,什麼『男的丟到海裡餵魚,娘兒們抓起來讓兄弟們樂樂。』讓姑娘忍不住就想拔劍將整船人殺得乾乾淨淨。」

  秦七吐了吐舌頭,說道:「好強悍的姑娘,難怪只有蓮生大哥制得住你?」

  她哼了一聲:「他制得住我嗎?沒比過還不知道誰強。」

  秦七笑道:「蓮生大哥,你去哪兒找來這麼厲害的貨色?」

  方蓮生微笑不語。

  莫愁腰一插,不服氣地說道:「什麼貨色不貨色,對女子說話放尊重點兒!小心我一劍將你舌頭割下來。」

  只見秦七笑嘻嘻地說道:「俺才不怕哩!蓮生大哥身上也有劍,他武功如此高,劍法一定也厲害非常。」

  莫愁聞言一怔。她從未見過他用劍,雖然這幾天都看他身上配著一柄古劍,卻好像帶在身上裝飾用的,至今仍未出鞘。

  她心下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轉頭望著他那溫柔如以往的黑眸,深如潭水,多了幾分以往不曾見的魅力。

  方蓮生見到她深思的目光,黑眸含笑,伸手一摟她纖腰,柔聲說道:「你也折騰了一天,進船艙裡休息吧。」

  抬頭凝望著他,她沉聲說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方蓮生微笑,黑瞳漾著如水流光,聲音有著磁性,溫柔略帶慵懶地說:「你說呢?」鼻息噴在她的頸間。

  此時兩人已進了船艙,方蓮生手仍摟著她的腰不放,腳下一個移位,便讓她的背靠著牆,將她的身子圈在自己和牆壁之間,形成曖昧的姿態。

  他俯下頭。「你覺得我有什麼秘密嗎?」雙唇有意無意的刷過她的鼻尖。

  「你……你……」莫愁一顆心怦怦的跳,渾身發熱,口子舌燥,想要掙脫出他的懷抱,一隻手腕卻讓他緊緊地固定在牆上。

  只覺得他的手掌溫熱有力,英挺的身軀佔有性地圍著她,溫熱的鼻息噴起她頸邊的髮絲。

  「你……你……」適才對他說話毫不客氣,現下卻是「你」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雙頰艷紅,不敢正視眼前的男子。

  方蓮生俯首親吻著她的唇,她登時全身癱軟,像灌了醋似的,不支倒在他懷裡。

  他的吻如急雨般落在她唇上、頸上,火熱激情,彷彿要宣洩這一年多來的刻骨相思,她則是迷亂的仰著頭,仿如失了呼吸。

  唇不離她的頸項,他一手扶住她腰,往前踏一步,便將她緊抵著牆,結實的身軀密合著她的。

  另一手在她纖長的身軀游移著,感覺到她單薄紫衫下急跳的心,和婀娜有致的曲線,感覺她遍體火熱,嬌軟無力,他不禁覺得小腹一陣竄動,漸漸難以克制……

  只見她軟軟的伏在他懷中,雙頰嫣紅,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地凝視著他的黑眸,輕喘著說道:「你……你為何如此對我?」

  方蓮生強自按下心中火熱,伸手輕撫她的秀髮,柔聲說道:「你還不明白嗎?」

  她雙眸迷濛,迷惑地問道:「明白什麼?」

  見她如此慵懶嬌態,他忍不住俯頭輕啄一下她的唇,笑道:「你適才聽見別的男子言語無禮,便拔劍要殺,卻任由我對你如此妄為,這其中的道理再明白也不過了。」

  莫愁側著頭想了一會兒仰頭望著他溫柔的眼眸,正經地說道:「我在斷情山上強逼於你,一直愧疚在心,所以今日就由著你了。」

  他聞言,黑眸閃動著笑意,說道:「你還是這般直來直往。這其中的道理,再過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說完便輕輕放開她,往甲板上走去,留下一臉茫然的莫愁。

  「他果然是變了不少,多了些男子的強索和深沉,難道和紀蘭的婚姻給他如此大的打擊?」

  莫愁自言自語,忽又想起適才他的熱吻,她不禁雙頰火熱,紅暈滿面。平日英姿颯颯的劍俠,在心上人面前,也不過是名嬌羞少女。



  方蓮生走到甲板上,看到奏七大刺刺地倚著船舷,神情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便知適才和莫愁一時的情不自禁,讓這大漢知覺了。

  秦七大掌拍拍他的肩頭,笑道:「蓮生老哥,想不到你這溫吞儒生也有霸道的時候,不過,霸得好!霸得妙!」

  他聞言不禁苦笑。這小子以為他霸王硬上弓嗎

  「俺素來佩服蓮生大哥武功高,修養好,美中不足的就是男子氣概差了些,不賭博。不喝酒,都三十了還沒開過葷,今日居然連那麼悍的婆娘都馴得服服貼貼的,真是讓小弟自歎不如。」

  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什麼馴得服服貼貼。自歎不如,你當本姑娘是畜生。是野獸嗎?」

  秦七轉頭,看見秋莫愁手按長劍,臉現陰霾地站在他身後,連忙說道:「小嫂子別生氣,小弟……小弟只是打個比喻,不是當真的。」說完一溜煙地跑走了,邊跑邊咋舌道:「小嫂子年紀輕輕,劍法卻他媽的厲害,老子不溜等著找死嗎?」

  方蓮生走過去,輕握住她的手,笑道:「七弟性情直爽,你千萬不要見怪。」

  莫愁哼了一聲,道:「海盜就是海盜,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難道不賭博、不喝酒、不嫖妓的端正君子就不是男子漢了嗎?書獃也比他這胡天胡地的海盜強。」

  他笑道:「是嗎?」伸手將她攬人懷中,聞著她清香的髮絲。

  莫愁脹紅了臉,忿忿地說道:「本姑娘收回前言,書獃也有不規矩的時候。」

  他不禁愉悅而笑,笑完便靜靜地凝視著她的容顏,柔聲說道:「只對你如此。」

  他黑眸中的深情讓莫愁暈眩了。

  曾經以為,今生今世,不會聽到如此濃情蜜意的話語。

  方蓮生摟著她在甲板上坐下。

  莫愁頭靠著他結實的肩頭,鼻端聞到他身上的男子氣息,她心中熱熨熨的,有說不出的舒服,似乎很久以前便渴望這般溫柔的熱意。

  她仰頭望著滿天星斗和黑茫茫的侮面,長舒了一口氣,說道:「蓮哥,你知道嗎?」

  他溫和地「嗯」了一聲。

  她續道:「以前我為了採藥四處漂泊的時候,常常像現在這樣坐在船頭,抱著膝望著滿天星星想事情。」

  「想些什麼呢?」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梳理著她被海風吹亂的髮絲。

  莫愁想了一會兒,說道:「想無念姐、想爹爹,不過最多的時候,還是想著你。」

  他聞言心中一陣感動,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溫和地說道:「為什麼心中總想著我?」

  莫愁眼睛望著天上星辰,努力回想當時的心情,緩緩說道:「隔了這麼多年,有些記不得了。只記得一心一意要採齊藥草,讓紀蘭身子好起來,再看到你的笑容。那時心裡就只有一個念頭,看到你笑,看到你快樂。」

  方蓮生柔聲說道:「我知道。」他仍然記得那個小小的莫愁認真的表情。

  「你曾經說過,要陪我一生一世,讓我永遠開心快樂。」

  莫愁歎道:「可惜我終究是言而無信,先是打傷了你的未婚妻,後來又在你成親之前做下那等情事,你曾經恨過我嗎?」回過頭來,她明亮的眼眸凝視著他。

  黑眸溫柔的圈鎖住她誠摯的臉,他緩緩說道:「當時我確實恨你,恨你讓我對妻子有愧,恨你讓我心中迷惑,但是心中卻又牽掛著,你一走,我馬上開始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面神不守舍地亂走,若被仇家撞上了就不堪設想,所以就……」

  他突然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還好你不但沒有頹喪消沉,還學了一手驚世駭俗的厲害劍法,總算是讓我放心了。」

  莫愁望著他,說道:「你有事瞞著我不說,對不對?」

  他黑眸閃爍,笑問:「是嗎?」

  她不滿地板起臉:「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你語氣雖然平和,眼神卻有一抹異樣,顯然是有什麼事隱藏了不說,還是從實招來吧!」

  方蓮生似笑非笑:「如果不招來會怎麼樣?」

  她故作嚴肅狀,冷笑兩聲:「哼哼,小心本姑娘大刑伺候,一劍在你胸口刺穿個大窟窿。」說完以手指做劍,開玩笑的戳在他的胸膛上。突然覺得戳中什麼事物,她好奇心起,便伸手進他的懷裡東掏西摸。

  方蓮生俊容微紅,說道:「別找了,讓人瞧見了不好。」

  莫愁說道:「都讓那死海盜說得如此不堪了,還要顧忌什麼呢?」說著已經從他懷中掏出兩件用白巾包裹得好好的事物。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問道。

  方蓮生俊雅的面容浮上一抹尷尬的神情。

  她見狀更加好奇,說道:「既然你不吭聲,那我就不客氣地揭開來看看嘍!」說著揭開白巾,發現包著一束頭髮和一疊信條。

  看到那疊信條,她頗感驚訝,每張紙上都只有寥寥數字,但那上頭的字跡她絕對不會認錯——因為那就是她自己寫的!

  「這……這……」莫愁驚訝之餘,說話也有些結巴了:「過了這麼多年,你一直帶在身邊?」

  她不可置信地瞧瞧手中的信條,又瞧瞧他。

  方蓮生不自然地別開臉,俊雅的面容上有著尷尬的神情。

  莫愁見了那疊保存得好好的信條,往事如潮水般湧人心中。

  當年她不管在船上、在車上,受傷還是生病,只要到了每個月的最後一天,一定會按時提筆寫給他「平安」二字,為的就是不讓他掛念擔心。

  想到在她歸來時他慍怒的表情說:「你說,我看了這『平安』二字,會放得下心嗎?」

  「你武功精進,卻不加愛惜自己的身體,你說我該不該生氣?」

  往事歷歷在目,他溫柔的聲音,擔心的神情,溫雅的微笑,慍怒的表情全浮現在她眼前,她眼中浮起一陣熱霧。

  原來,眼前這名男子,對她的關心從未間斷過,不管她是纏在身邊習武的小莫愁,還是獨身江湖、鏟好除惡的俠女秋莫愁,即使她曾自私的強逼於他,他仍一如以往默默地關心著她,無時不牽掛著她的安危。

  即使多年之後,兩人再見面時,他沒有說出一句想念的話語,莫愁卻從這包得小心翼翼的手巾中,看出了他深刻的想念和牽掛。

  他們之間還需要區分什麼兄妹之情。朋友之情,或是男女之情嗎?這名男子一直將她放在心中,珍視著她對他付出的情感,這不是只有慈愛能做到的——這是深情,是刻骨銘心的深情。

  她拿起那束頭髮,望著他喃喃說道:「難道……這也是……」

  方蓮生點點頭。

  莫愁奇道:「可是當初我揮劍斷髮的時候,只有師父和師丈在場啊!你……你怎麼會得到這束頭髮?難道師父一時多事將這束頭發送到你手上?可是她並不認得你啊?」她一臉迷惘:「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方蓮生緩緩說道:「他們不但認得我,而且從我出生的時候就認得了。」

  她驚訝地說道:「這……難道師父是世外書海的前輩?」

  「漠北神劍其實是我祖母,也就是世外書海的女主人。」

  莫愁聞言眉一挑,說道:「就算如此,也沒那麼巧法,就在你成親當晚和我在河堤上巧遇。」

  她心中早知師父一定是武林中曾經赫赫有名的高手。

  「是我拜託祖母找到你,並且收你為徒。」

  「為……為什麼?」兩位前輩在和她相處的三個月中,從未露出一點口風。

  「因為我很擔心你從此消沉頹廢,一蹶不振。當時我看到你一個人在河邊喝得醉醺醺的,我……我心中著實恨自己讓你痛苦至此。」

  方蓮生眼中露出痛惜的神色。時至今日,他想起當時她淒涼的笑聲,仍覺心中隱隱作痛。

  抬眼凝視著他,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輕輕捧著他的臉,柔聲說道:「傻蓮哥,這是我咎由自取,干你何事?」

  方蓮生歎了口氣,這:「我只是沒法看著你痛苦。」

  她晶亮的眼眸望著他,輕聲說道:「原來我們都繞了好遠一段路。」

  方蓮生大袖一張,將她嬌軀整個包住,輕聲說道:「當初我不是不知你的心意,只是,對表妹放了十多年的感情,是無法說割捨就割捨的。」

  「我知道,如果你是那麼容易就移情別戀的人,我也不會喜歡你……」在他懷裡偎得溫暖舒適,漸漸有了睡意。

  「想困了嗎?要不要回艙房去。」方蓮生低柔地問道。

  她伸手一揉眼睛,笑道:「差點兒就像小時候一樣在你房裡睡著了。咱們繼續聊吧,難得有這麼好的興致,睡去了多可惜。」

  方蓮生聞言蕪爾。「你以前也是這樣,高興起來就不肯去睡,然後在我房裡不知不覺地睡去,最後總是我抱你回房。」

  她笑道:「是這樣嗎?我一直以為自己練就了夢遊的本事,睡著後會自己走回房,只是心中一直覺得奇怪,居然從來也沒跌倒醒來過,原來是你好心把我搬回房。」

  兩人想起了在滄山的時光,都是言笑晏晏。

  莫愁突然問道:「蓮哥,你和紀蘭怎麼做夫妻做成那樣,一下是有名無實,一下又要謀害親夫?」

  她向來心胸光明,雖然長久以來暗戀方蓮生,卻從無私下打探他們夫妻隱私、藉以離問破壞等等的陰謀心計。

  方蓮生長歎了一聲,說道:「我在成親的第一天便窺破了她的計謀,雖然傷心,但總想給她機會,希望她放棄野心,和我做一對真心的夫妻。誰料一年過去了,她仍是不放棄謀奪財寶,甚至居心更加險惡,起了謀害之心,唉……也怪不得我和她夫妻緣分已盡。其實說來,我們從頭到尾就沒有做過一天夫妻,這一年來,她圖謀我,我防著她,說是敵人還恰當些。」

  莫愁歎道:「想不到紀蘭為了寶藏,心性變得如此惡劣。雖然我原本就不喜歡她,還是覺得人心險惡,真是可怕。」

  方蓮生道:「我也是因為如此,從此多了幾分防人之心,時間一久,對她的愛意也逐漸消失無蹤。」

  莫愁點頭說道:「倒也不是你薄情,而是她欺負得你太過,糟蹋你的一片真心,難怪令人心灰意冷了。」

  她抬眼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輕聲說道:「也許是因為我出身翰林府,家境富裕,才覺得多一點錢財和少一點錢財沒什麼差別,甘願過著一把長劍、阮囊羞澀、到處雲遊的日子。紀蘭是嬌貴的千金,想要的胭脂、華服可能多了些。」

  方蓮生輕撫著她的頭髮,微笑道:「你也是千金大小姐啊,而且還是官居一品翰林的千金,怎麼就不想要胭脂水粉、華服美食了?」

  她皺眉說道:「老天,別跟我提這些,咱們家的二娘最講究這一套,我好不容易從那個成天打扮薰香的翰林府逃了出來,耳朵可不想再受罪了。」

  他微笑:「看來你完全不同於一般閨閣千金。」

  莫愁說道:「豈只是不同,簡直是異樣。你都不曉得爹拿我和無念姐有多頭痛,成天想把我們姐妹倆嫁出去,幸好無念姐兩年前嫁給了李家師兄,否則爹可要積鬱成疾了。」

  她說到此,重重地「唉」了一聲:「說到這件事我就生氣,當時我在山上養傷,雲遙山師父說什麼也不放我下山,而爹又怕無念姐後悔,趕著將她嫁出去,我可是無念姐最親的妹妹,居然沒看到她當新嫁娘的模樣,真是令人扼腕。」

  方蓮生說道:「無念姑娘去年產下一女,你知道嗎?」

  她跳了起來,攬著他的頸項叫道:「真的嗎?」喜形於色。

  他微笑著點頭。「你當阿姨了。」伸出手臂愛寵地環住她的腰。

  她興奮地問道:「小娃娃像誰呢?」

  「像無念姑娘多些。」

  「那一定是個清秀的女娃JL,真想回去瞧瞧。」她眼裡閃著興奮的神采。「蓮哥,不如我們叫秦七駛回江南去好嗎?」

  他笑道:「傻丫頭,我們此刻已經離江南海口不知幾百里,逆風駛回去也要好幾天的時間,何況,七弟身上有任務要辦,也不能因為我們兩人就折回去。」

  「那他的船要駛去哪裡呢?」

  他的黑眸閃著深沉的光彩,說道:「東莞之國,西陵之都。」

  她愣道:「什麼?」

  他解釋道:「東莞和西陵是兩個國家的名字,位於同一片大陸上,兩國國力皆旺,卻因為民風的不同而長年交戰,七弟此時便是奉命去東莞國做一批買賣。」

  他突然轉開話題。「莫愁,你試著將那劍柄旋開。」

  莫愁望了一眼身旁的古劍,搖首說道:「這柄古劍內藏有你家傳之秘,我這個外人不便動手。」

  方蓮生溫雅一笑。「既然落到你的手上,就表示這柄劍和你有緣。況且,」他溫柔地凝望著她:「你我之間還需分彼此嗎?」

  她聞言心中甜蜜,當下依言旋開了劍柄,見裡頭放了一張古舊的紙卷。

  她倚在他懷中將紙卷展開,見上頭點線縱橫,是一張地圖,便笑道:「看起來有模有樣的,難道真是張藏寶圖嗎?」

  方蓮生微笑,旋開雄劍的劍柄,裡頭赫然也是一張紙卷。他將之展開,上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文字。

  莫愁見狀笑道:「這是什麼?尋寶路途解說嗎?」

  他緩緩道:「分家的人可能是無意間見到這張圖,便以為是藏寶圖,以訛傳訛,才讓紀蘭父女為此不惜殺人。其實他們若看過這篇文字,就知道世外書海的傳家寶根本就不是什麼金銀財寶了。」

  莫愁奇道:「那到底是什麼?這張圖文是幹什麼用的?」

  方蓮生笑著輕敲她的頭。「你就是不肯耐心去看長篇文字。好罷,我就將這篇文字的內容說與你聽。」

  她倚在他懷裡,躺了一個非常舒服的姿勢準備聽故事。

  方蓮生一手拿著紙卷,一手輕撫她的秀髮,緩緩說道:「其實,我祖父這一脈並非中土人士,而是海外移民,這文字是敘述我們的族系,源起於東莞和西陵兩國交界處,為了逃避戰亂才渡海來到中土,我們本來是姓風的。」

  莫愁奇道:「那你怎麼會姓方?」

  「在我們的家鄉話中,『風』的發音像中土話的『方』。」

  莫愁聽了說:「那你原該叫風蓮生嘍!嗯,聽起來好像比較神氣一點。」

  他笑道:「不管是方蓮生還是風蓮生,都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而已。據家譜記載,我的祖先是位極不平凡的人物,對東莞和西陵兩國舉足輕重,世外書海的內功心法就是由他傳下來的。當我觀閱家譜時,便對這位祖先心生嚮往之意,想著總有一天,要帶著我的妻子前去祖先故居追懷先人英風。」說完凝視著她,眼眸中滿是濃情。

  莫愁知他言下之意,是已將自己當作他的終生伴侶,她不禁雙頰飛紅,清了清喉嚨說道:「那這張圖就是祖先的故居了?」

  她說得太快,竟然將「你」字漏掉,聽起來就像是「我們的」祖先的故居,方蓮生聽了不禁微笑,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說道:「不錯,這張圖就是祖先故居所在之地。」

  莫愁忍不住哈哈大笑:「那紀蘭還真是枉費了這麼多心機,結果她朝思暮想的藏寶圖,壓根兒就不是什麼藏寶圖,不過是一張回家的道路圖。你也真壞心眼,明明知道,還不跟她說個明白,也就不會生出這許多事端來了。」

  方蓮生伸手撫著她的秀髮,輕聲道:「也唯有不說破,才能看著她露出本性,看出她對我到底有幾分真心。」

  她笑道:「那你一古腦地將這傳家寶的秘密告訴我,不怕我拋棄了你這個家世一清二白的窮書生?」

  方蓮生輕聲說道:「你對我如何,我心中早已知曉。」

  心中響起數年前斷情老人和他的對話——「你難道看不出這小姑娘對你情根深種?以命相搏,不是兄妹之情做得出來的。」

  「我只有來生再報了。」

  「她能等得到來生麼?」

  他突然緊緊地抱住莫愁,長吁一口氣,說道:「幸好,我沒有真的等到來生才和你相聚相守。」

  莫愁接口道:「說起來,還真該感謝紀蘭,若不是她存心謀害你我,也不會有今天這個結果。」

  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他們兩人自從在船上互訴衷情後,航程上賞鳥

  觀濤,談天論地,紫衫伴著白衣,兩心隨綣,就連茫茫大海中捲起的白浪,也儘是醉人之意。

  莫愁詩書讀得不多,故兩人談論的多半是武藝,時常在甲板上比手畫腳,今在一旁觀看的秦七心癢難熬,不住地插話。

  船一靠岸,方蓮生便向秦七話別,和莫愁兩人按圖索駭,找尋祖先故居。

  兩人在東蕪國境內按圖走了數日,穿越山嶺密洞,終於來到了一處鳥鳴花郁,峰巒爭翠的世外桃源。

  「蓮哥,你的祖先還真會享福,在這麼美的地方隱居。」莫愁挽著他的手臂笑道。

  「你若到過世外書海,才知道我們家族都很懂得過清幽的生活。」他含笑說道。突然傳來刀劍相擊之聲。

  「有人在打鬥!」莫愁心生警覺,抄起長劍便往打鬥聲處而去。

  只見數十名刀劍容圍攻一名少年,招式狠辣,毫不留情。莫愁一見,怒由心生,喝道:「以眾擊寡,以長欺幼,這是東莞劍客的作風嗎?」

  為首的劍客冷笑道:「東莞劍客尊貴無比,外地人少管閒事,待我們殺了這雜種,再來找你較量。」

  她聽了柳眉高挑,手中長劍疾刺,只見青光連閃。當當啊啊連聲不絕,瞬間十名劍客都被繳了械,個個睜大了眼睛,對秋莫愁這一手神技感到驚異。

  她笑道:「原來尊貴的東莞劍客武功不怎麼樣嘛!」

  眾劍客狠狼地瞪了她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你的劍法相當不錯,犀利快絕,是哪一家的傳人?」那少年抱胸而立,一雙湛湛有神的眼睛打量著她。

  莫愁見他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劍眉人鬢,容貌英偉,小小年紀便有一股若無旁人的威嚴氣勢,不禁心下揣測:難道我救了什麼大人物嗎?可是剛才那些人怎麼又罵他雜種?

  那少年開口:「如果你不出手,這些人不消片刻便要盡數死在我的手下。」神情甚是據傲。

  她忍不住回道:「你小小年紀,這般大的口氣……」

  她話突然中斷,因為她看到那少年在見到徐步而來的方蓮生時,眼中暴出精光,她心下正覺不對時,那少年忽地從背後點住了她的穴道,並將手中長劍抵著她的背心。

  這一下兔起鶻落,她全沒防備,中了暗算,心中叫苦;虧我行走江湖有一段時日了,今日居然栽在這少年手上。

  「拔劍吧!」那少年冷冷地說道。

  莫愁一愣。她都已經被點住穴道了,怎麼拔劍?眼角餘光卻瞧見那少年是對著方蓮生說的。

  「你制住了我的妻子,就是要和我比劍?」方蓮生沉聲問道。

  莫愁聽見他口中稱自己為「妻子」,心中甜蜜,卻又暗道;不好,蓮哥從未用劍,他內功固然精湛,但劍法會是這少年的對手嗎?又開始擔心起來。

  「不和我比劍,你的妻子就命亡當場。」那少年冷酷地道。

  莫愁緊張地望著心上人,不知當如何是好。

  方蓮生沉聲說道:「雖然祖有遺訓,不得輕易用劍,今日為了莫愁,只得破了誓言!」

  他向來溫和的神色變得肅然,手中長劍直指天際,正是起劍式。

  「很好!只要交手,便知道你是否我要找的人。」那少年手中長劍一抖,嗡嗡而鳴,顯然內力非凡。莫愁不禁怪自己看走了眼,這少年武藝高強,哪裡需要她出手相助?

  兩人一交手,兩柄長劍激出點點光芒,青光閃爍,劍氣縱橫,饒秋莫愁以一柄長劍名動江湖,也不禁看得心馳神眩。

  方蓮生素來溫文,使起劍來竟是氣勢磅磅,英鳳颯颯,仿如脫胎換骨一般。心想:還好我沒在秦七面前誇下海口,想不到蓮哥在劍上的造詣也如此之高,對上他這路劍法,我要取勝,恐怕很難。心中驚訝之餘又有幾分欽佩。

  不出百招,那少年手上長劍已被震飛,釘在樹幹上,餘勢未了,猶自顫抖。

  「好功夫。好劍法!你果然是風十三的子孫!」那少年哈哈大笑,笑聲中有棋逢對手的快感。

  方蓮生收劍而立,說道:「少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功力,令在下佩服。只是,這風十三又是何許人呢?」

  那少年斜睨著他,劍眉斜飛,說道:「你若不是風十三的子孫,也找不到這裡來。你自己去那小屋內瞧瞧那幅畫像……」他伸手一指山腰的小屋群落。

  「你的長相氣質和那畫中人有幾分相似,讓人一看便認出來。」

  方蓮生聞言便牽著莫愁朝那山上的小屋走去。

  少年望著他們兩人的背影,喃喃自語:「風十三乃我西陵王朝中興功臣,也是允文允武的王族奇男子,他的義女就是我朝的女將軍西陵紫龍。為何皇爺爺臨終前囑咐我到此處來尋找風十三的後人,難道,他當年並未吐血而亡。英年早逝麼?真是令人費解……」

  「陛下,請恕屬下來遲,東蕪之地不宜久留,請聖駕回宮。」一名侍衛模樣的人向那少年說道。

  那少年朝方蓮生和莫愁的背影望了一眼,歎道:「這一對夫妻武功高絕,可惜馬上要回去中原,本皇終究還是沒對手。」說完便帶著侍衛離開了。



  方蓮生和莫愁兩人甫進屋內,就看到廳堂正中懸著一幅畫——

  畫中是一男一女,男子身穿紫袍,腰繫銀帶,袍角上繡了一尾四爪銀龍,但見他劍眉星目,神態溫雅,一派貴公子模樣,容貌果真和方蓮生五分相似,但多了幾分華貴雍容之氣。女子則是一身戰袍,英姿凜凜,眉宇問泛著不桀英氣。

  「好俊美的一對人兒!」莫愁忍不住歎道,她不住的細瞧那畫中女子,對其英豪之姿心生嚮往。

  「那少年只看到這幅畫,卻沒見到藏在暗格中的東西。」方蓮生依族譜記載。從牆中暗格找出塵封已久的家族密寶。

  那是一本古舊的手札,原本的緞面封皮已泛成褐黃,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百餘年前的家族古物重見光明,方蓮生和莫愁都抱著敬畏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展卷而讀,生怕一不小心把脆弱的紙頁碰壞了。

  一掀開封面,首先映入兩人眼中的是兩個氣勢凜然的大字——



  破軍



  「這……」莫愁睜大眼睛,驚訝地說道:「這是什麼?看來不像武功秘友,倒像兵書。」

  只見那大字之下有幾行小字,字跡卻是俊逸爾雅,與前者截然不同,想來出自不同人的手筆。

  只見那上頭寫著:



  余出身王族,半生深嘗宮廷詭譎、沙場蒼涼,故與愛妻紫瓏相偕退隱。吾妻乃兵法奇才,留下手記,僅以為念,望後世子孫無用此之時。



  「蓮哥,家譜上有記載這位風前輩和他妻子的故事嗎?」她微傾著頭問道。

  方蓮生聽了微微一笑,伸臂將她摟在懷中,說道:「家譜中沒有記載,但我想,亦也是深情相授,終生不悔的情緣吧!」說完溫柔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偎在心上人懷中,她滿足地閉上雙眼。

  她不知畫中的風十三和他的妻子有著什麼樣的故事,她只知道,有摯愛如蓮哥,有手足如無念,有好友如八傑,她的一生沒有虛渡。



  一年後,當莫愁帶著夫婿回家時,最高興的人莫過於秋翰林了。

  「你這不學無術的粗魯姑娘,居然嫁了個文質彬彬的謙謙君子,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他笑得合不攏嘴。

  方蓮生這女婿真是好得沒話說,俊雅斯文,溫和有禮。

  他的幾名女婿之中,三女婿雖然深情不羈,但總是名異族人;四女婿剛毅又有擔當,可惜冷漠了點。這個女婿性子溫文,恰恰好,又出身書香世家,他愈看愈中意,恨不得把這個「半子」變成「全子」

  「我說蓮生啊,咱們家莫愁真是三生有幸,能得到你的青睞。」他笑瞇瞇地說道。

  「我才是三生有幸,能得到莫愁的深情相待。」方蓮生摟著妻子的腰,低聲說道。



  很久以前,在煙花水柳的翰林府,有個叫莫愁的憨直小姑娘;在豪氣如虹的天易門,有名叫蓮生的俊雅青年,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一段奇異的愛情——

  有東拉西扯的少女淘氣;有諄諄開導的兄長之情;有孩子氣的仰慕;有溫柔內斂的苦戀;有刺骨難耐的嫉妒;有「伊人心不在我」的無奈;有黯然心痛的纏綿;有揮劍斷髮的決情……

  千愁萬情,最後,盡揉在一池江南夢影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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