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薔 薇 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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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imon81620
時間:
2012-5-21 00:31
標題:
薔 薇 園
天漸漸黑了,似乎要下雨,雲厚得好象要掉下來。
我把皮箱放在因濕潤而很柔軟的地上,歇了歇。幾莖草從土縫裡擠出來,表舅家應該不遠了。
由於嚴重的神經衰弱,醫生告訴我必須靜養一個時期。因此我想去表舅家住上一個月。據醫生的說法,山水可以讓我的神經復原。
那個小村子,在我的記憶中不象個真實的,然而母親告訴我,我是在那兒出生,長到了三歲時才走。可我卻記不得什麼了,只記得一幢大院裡來來去去的人,以及一些粗笨而老舊的傢具。如果不是母親給我的地址,我都不知道這個浙北的小村子在什麼地方。
那是個春暮的黃昏。在一帶隱隱的山影間,霧氣彌漫。天已暗下來了,在那些霧氣尚未合攏時,我看見了在山腳下的一幢十分古舊的建築。我不由感到一陣欣慰——終於,我趕在天黑以前來到表舅家了。
走到這幢舊屋前,我才發現那些巨大的參照物給我了一個多麼錯誤的印象,在遠處看來,這房子只不過古舊而已,掩映在樹影裡,還顯得有點小巧玲瓏。但走到跟前,我才發現光一扇門就足有五米高,那兩扇門是用厚厚的山木做的,上麵包著一層鐵皮,釘著銅釘。年久失修,鐵皮已多半已鏽了,有些地方甚至已爛出了洞,露出下面的木頭。銅釘也已經晦暗發綠,只是門上那兩個熟銅門環,大約經常有人摸,倒是光潤發亮。
門是用十分粗大的青石砌成的,兩邊的石條上刻了副對聯,一邊是“向陽花木春長在”,另一邊是“積善人家慶有餘”。很熟濫的聯語,倒和這房子的格局很合適。
我走到門邊,抓住門環。一股冰冷直沁心底,倒象是摸到了一塊冰。我敲敲門,裡面有人應了一聲:“來了來了。”接著是有人趿著鞋走出來的聲音。趁這機會,我回頭看看煙霧繚繞的暮色。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感到一陣驚恐,仿佛突如其來的一陣寒流抓住了我。
那兒有些什麼?
我正凝神眺望那一帶樹林,門“呀”一聲,開了。
開門的是我表舅。
我只在很小的時候看到過表舅一面。那是我五歲時,我的曾外祖母過世,散在全國的上百個親戚都趕回來奔喪,我第一次知道國家有那麼大。而我對這幢房子的記憶,也多半隻侷限於這一天,在印象中,來來去去的那些親戚全是些不折不扣的陌生人,那時的表舅,也有點風神俊朗的意思。
現在,他看上去顯得有六十多歲了,按他的年齡,該是只有五十二歲。我剛要開口說話,他說:“進來吧,我接到表姐的信了。”
我拎起包,走了進去。也許是因為黃昏了,裡面顯得很幽深,迎面是堵影壁,壁繪卻早已模糊不清。繞過影壁,當中是個院子,大門是朝南的,北墻上爬滿了爬山虎,墻根種了幾本剪秋蘿,開著幾朵花。北墻的西角上,有間柴房。院子兩邊是兩層的青磚房。中國式建築,向來講究對稱,兩邊也造得一模一樣。而大門兩邊,也是兩層的青磚房,我還記得,那是當廚房用的客廳——不知道表舅還有沒有客來了。
“我給你安排了一間房了,樓上朝東的,樓下潮得很。”
表舅閂好門,領我上門去。
沿著仄仄的樓梯,我走上樓。突然,從拐角處探出一個蓬頭的腦袋來,我嚇了一跳,表舅說:“二寶,來見見你表哥,你還沒見過他。”
我說:“是表弟麼?”有這麼個蓬頭垢面的表弟,實在讓我覺得不舒服。那個二寶大著舌頭說:“我是女的。”
果然,她穿著一件花布夾襖。儘管她頭髮蓬亂,我我看見她的臉上、手上和衣服都很乾淨。她的臉上,堆滿了弱智人的傻笑。表舅說:“叫表哥,別這麼沒規矩。”
二寶看著我,說:“表哥。”吃吃一笑,跑上樓去。表舅搖搖頭,說:“這孩子,有點缺心眼,還算聽話。唉,那時這屋裡滿是人,長房二房,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幾口,現在只剩下我一家三口了。看,你媽小時候從這兒掉下去過。”他指著樓上過道裡的一角破損了的扶手。這樓並不高,只有三米左右,因為樓下本來就不住人的吧。院子裡又是泥地,摔下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我想到了我唯一記得的當年那個這幢房裡擠滿了人的出殯場面,也比現在更有些人氣。
我嘆了口氣,說:“表弟怎麼不見?”
“大寶在鎮上開了個小店,不常回家的。過幾天讓二寶帶你去看看,你還跟他打過一架呢。到了,你的房就在那頭。”
他領我到邊上的一間屋子。一推門,裡面黑糊糊的,他拉著了電燈,幾乎同時,過道裡響起了一陣噪雜的音樂,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鄉人民廣播站,現在開始廣播。”
房裡,東西很少,一張床靠在屋角,因為灰塵太大,蚊帳上遮著已經變黃了的的塑料紙。表舅說:“熱水在樓下灶間裡,要就自己去拿。路上辛苦了,早點洗洗睡吧。”他轉身出去了。
站在空盪蕩的屋子裡,聽著廣播裡發出的稀裡糊塗的聲音,如一陣涼水漸漸浸透了我的全身。恍惚中,我仿佛來到隔世。
和衣躺在床上,聽著廣播裡傳來的含糊的聲音。靜下心來,就聽得出那是個廣播劇,不知何時錄下來的,也許,在這個偏僻的鄉里,有個傢伙正在一間廣播站裡擺弄幾張古舊的密紋唱片吧。那些時斷時續的聲音象從水底冒上來的一樣,一會兒是個女人帶著哭腔說:“你騙了我,我太傻了。”過一會兒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人生本來如此。”原來這兩句話肯定不是在一塊兒的,放到了一起,倒有種奇怪的意味,好象是那個廣播員有意為之一樣。
我想到了許多年前,在這大房子裡的那一次出殯。很多人圍在一起,我的曾外祖母躺在一張竹榻上,腳邊點了一枝白蠟燭。人們的聲音此起彼伏,在頭頂蠕動。
在人群中,我依稀記得一張臉。
這是個女人。
一個極為美麗的女人。
一個五歲孩子心目中的美麗女人是什麼樣的?我當然忘了。但是後來我回憶起這一情景時,我才發現了她的美麗讓我記得很深,我才能清楚地記得她的每一個特點。
她穿著白色的對襟夾襖,頭髮烏黑髮亮,以至於後來我讀野史時,讀到陳叔寶的寵妃張麗華“發可鑒人”時,才發現古人的觀察力實在驚人,這幾個字實在極好地說明了那一頭如水的長髮。而她的臉在我的記憶中卻白的嚇人,我懷疑是不是我的記憶欺騙了我,以至於她的臉色在我記憶中越來越白,白得象漢白玉雕出來的一樣沒一點血色。
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什麼人。當時,她大約有二十三、四歲,神情並不很悲傷,可能是哪一支的舅媽吧。我記得我看到她的臉時,就嚇得垂下頭,不敢多看。然而,在我的內心深處,總象有種誘惑,好象我一定要看。而每看一眼,我都記得我膽戰心驚,說不明白的恐懼。
她的臉也許給我的印象是太白了,讓我已記不清她的五官。我只是覺得,她更類似於那些古老壁畫中已經剝落殆盡,而只能看得見一點輪廓的仙女。但已經漫漶了,那仙女與妖魔也沒什麼區別。
我點著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窗外,夜色漸濃,廣播時傳來的聲音也越來越幽渺,換成了一個女人咿咿呀呀地唱一支地方小曲。本來這地方的方言就很費解,聲音又模糊,加上是唱出來的,更是不可辨了。在夾雜著電流噪聲的曲調裡,依稀只覺得一種蒼涼。夜色如水,一個女人獨自穿了破衣服,在橋頭上低唱那種感覺。再熱鬧的調子,也只會讓人覺得凄楚。
抽完了煙,我把煙頭扔進床下的一個破瓶子裡,從包裡取出了洗漱用具,走出門去。下樓時,在拐角處,一股濕冷的氣息直撲過來。
灶間裡,用的還是灶頭。也許是因為煤不好運吧,價錢又貴,不象柴草,滿山都是。灶眼上,一鍋水擱在上面,灶膛裡還有點火,水還很熱。我用銅勺舀了一杯水,走到灶間門口的水溝前,開始刷牙。
我把一口水吐在地上。不知為什麼,背上一陣冷,不由打了個寒噤。樓上,廣播還在響,那女子拉長了調門,拖出一個長音。不過大概是唱片跳紋了,人的一口氣絕不會這樣長法。並沒有風,樓上的燈光映在地上,照出了一方亮。可地是泥地,所以這一塊亮不過比邊上的顏色淡一點而已。
我又垂下頭,去刷牙了,可我心裡,卻隱隱有種不安。如果不是我眼花,那剛才一定有個影子很快地在樓上掠過。我雖然看不到樓上,那地上投下了欄桿的影子。
這是表舅還是二寶?或者是隻野貓,因為我沒見表舅家裡養貓。我胡亂猜測著,但心底總有點不安。也許,這是我的神經衰弱引起的,我總是把一點風吹草動都想象成荒誕不經的事。
我洗著腳,吃力地辨認著樓上傳來的不清晰的廣播聲。當我洗完腳,出去倒水時,那裡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只聽清了最後的兩個字是“結束”。
站在樓下的走廊裡,看著燈光。一切都寧靜,但我相信還不到九點,只是在山腳下天黑得早,周圍還沒人家,所以顯得很晚了。
洗漱完了,我擱好臉盆,走上樓去。走過那幽暗的拐角時,突然又從心底升起一陣恐懼。我向後看看,身後,是樓下那走廊,很昏暗。我覺得那兒好象有什麼東西讓我害怕,可又引誘著我前去。我屏住呼吸。腳沉重得象灌了鉛,卻總象是不由自主地想走下樓去。
不要走下去。不要走下去。在內心深處,我對自己說。但樓下的那一片黑暗,仿佛有種妖異的力量在蠱惑著我。
“有人嗎?”
我小心翼翼向樓下說著,我的腳已經邁下了一級樓梯。
“是你麼?”
我聽見表舅在樓上說。他趿著鞋,從上面走下來。
“沒什麼,我剛刷完牙呢。”
他說:“那早點睡吧。”他走過我,下了樓。我走到樓上,看見他站在北墻根處小便。
走過他的房間時,突然,我又有種突如其來的恐懼。他的房門虛掩著,沒開燈。二寶大概和他睡一間房的吧。我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裡,直到躺到床上,我還聽得到自己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穿好衣服,走下樓,看見表舅在磨一把鋤頭。他頭也沒抬,說:“起來了?粥在鍋裡,隨便吃吧。”
我答應了一聲,去弄點水洗漱。表舅磨鋤頭的聲音“嘶啦嘶啦”的,前一聲短,後一聲較長。可能是那塊磨刀石已磨成了半月形,厚度不同,聲音也不同了。
我洗漱完了,出來時,表舅正把鋤頭裝到把上,準備出門了。我說:“表舅,你要下田嗎?”
“是啊,田裡都板了,要翻一翻。”
“我也去吧。”
表舅看了我一眼,道:“你行麼?”
我彎彎手臂,看看自己不算太難看的肌肉,說:“農活我不行,可力氣還有點,給你打個下手總行。”
“你不去鎮上了?”
我想說鎮上也沒什麼好看,與其走上十幾里路去鎮上,不如乾點家活。我嘴上卻說:“明天再去吧。”
表舅說:“那你去吃粥吧,我再磨把鋤頭。”
粥是白米煮的,很是香甜,下粥的卻是些醃辣椒。我根本吃不慣這麼辣的東西,只咬了一小根,就把兩大碗粥都喝下去了。
吃完了,表舅已經磨好了鋤頭,他給了我一把,我扛著跟在他身後出門。在大門口,表舅扭頭喊著:“二寶,不要亂跑,閂好門。”
走出不多遠,不知為什麼,我回頭看了看。我看見二寶站在門口,盯著我看。如果不是我的幻覺,我發現她的眼亮得嚇人,
表舅家的田離宅子有一段路。到了地裡,看到田裡的土都已經乾結了。表舅在開始在田裡挖一條溝,把土翻個個。我挖了沒幾畦,只覺手臂象斷了一樣,鋤頭也舉不起來,落在表舅身後好大一截。
表舅悶著頭掘土,好象什麼也不關心。我看看天,天上黑雲漸濃,看樣子要下雨了。
我說:“表舅,天快下雨了。”
他停下鋤頭,看看天,道:“是啊,過不了一個鐘頭就要下了。你幫我回家拿個斗笠跟蓑衣來,今天要把田翻好。”
我也實在有點不想乾了,就扛著鋤頭回去。回到表舅家的大門口時,烏雲已經很濃了,天暗如黃昏,回頭望去,倒似暮色降臨。說也奇怪,走過來時路上沒沒見多少樹,但看過去,樹卻密密麻麻的。
我推開厚重的門,把鋤頭放在過道上,表舅的蓑衣掛在灶間門外,可是只有一套。我想再找一套,萬一回來時下雨了好穿。只是這兒沒有了,我想問問二寶,可不知她上哪兒去了,再說問她也未必能問出些什麼來。
我走到柴房門口,從窗子裡向裡看了看。很幸運,裡面的柱子上,正掛著一件蓑衣。我走了進去,拿下了那件蓑衣。這件蓑衣是用細竹絲編成框架,上面鋪著箬葉,也就是裹粽子那種。很奇怪,箬葉上,有不少被劃破的地方,卻並不象穿破了的。
我剛想走出去,猛地看見在那堆柴禾後面,還有一扇小門。門上,掛著一把開了的大鎖。是個廢棄了的後門吧?後面也許有個院子?
我推開了門。
門一推開,就象一陣潮水洶涌而至,我吃了一驚。裡面,象燃燒一樣,開滿了薔薇。
只是春暮,雖然薔薇四季能開花,但這院子裡太多了。薔薇本就是有點象爬藤植物,種著就會爬滿整幢墻,而這裡,簡直是充滿了整個空間,到處都是。這裡的薔薇大多是艷紅色,只有少數是白的或黃的,絕大多數都是大朵,夾雜著少量十姐妹一類的小朵薔薇。這兒的花開個那麼狂野,只能用“妖艷”來形容。
在薔薇叢中,有一條狹窄的小道。有這麼一條路,多半是有人經常走動,不然早就被長勢極快的薔薇淹沒了。我披上蓑衣,向裡走去。這時,我才想到,蓑衣上劃破的痕跡也許都是這麼造成的吧?那會是誰呢?
我沿著小道走著。路十分難走,不時有細刺勾住我,如果不披這蓑衣,我只怕早就動彈不得了。薔薇的刺很多,但沒什麼香味。這麼多花在一起,本該有極濃的香味才對。古書上不是說,韓愈接到柳宗元信後都是先以薔薇露盥手後開閱?也許,這裡的薔薇都是無香的吧。不知為什麼,走在這些花叢中,總讓我有種怪誕的感覺。
路彎彎曲曲。這園子應該並不太大,可大概這小道太多曲折了,走了半天也走不到頭,而且也不能走快,正讓我有了一點迷失的驚慌時,我看見在前邊的花叢裡有一間小屋。
這小屋掩映在花叢裡,可望而不可及。要直走過去,只怕要用刀子打出一條路來。但我覺得總該有一條路通到那兒,就沿著這路拐來拐去。因為有了個目標,所以這麼亂轉也不是太無聊。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看到前面就是那小屋子了。我長吁了一口氣。
這是間很小的木屋。如果是磚砌的,外面抹上石灰,我可能會懷疑那是座江南鄉村裡前些年常見的墳墓。那時一些先富起來的萬元戶總是把先人的墳墓做得象一間小房子。但這間小木屋有一扇窗,一扇門,肯定不會是墳墓。窗上爬滿了薔薇,只怕裡面一點光也透不進去吧。門上倒沒有纏著薔薇枝,但我看得到附近的枝條上有折斷的痕跡。
這門是向外開的,但由於外面都是薔薇枝,拉開來會很費力。我剛扯開幾枝長得過於靠近門的枝條,正要拉門,門卻“呀”一聲開了。
我嚇了一跳。但馬上看清,裡面出來的那個披著蓑衣的人是二寶!
她看見我,象見鬼一樣,叫道:“不要進去,不要進去!不好進去的”
她象一張劃壞了的唱片一樣那麼翻來覆去地叫著。我道:“二寶,裡面有什麼?”
二寶說:“是媽媽。她說不好有人的。”
她的話讓我一陣發毛。表舅的妻子在十幾年前生二寶時死了,這我早就知道。難道裡面是個死人麼?可二寶卻說什麼“她說”,二寶不太象會說謊的人,可裡面真會有人?
二寶已經閂好了門,回過頭來對我說:“表哥,你不好說的。你要跟爸爸說了,爸爸會殺了你,你不好說的。”
她一邊反反覆復地說著,一邊從地上的草叢裡摸出一把大鎖鎖上門,大概很怕表舅會打她。看來,她雖然弱智,但說謊還是會的,只是不知道哪些謊話可以騙人,哪些騙不了人。我看著她嘴裡說出那些可笑的話,還笨手笨腳地鎖門,卻不要我幫,不由有點好笑。她鎖好門,又叮囑我一句:“不好告訴爸爸的,噢。”
在這一瞬,我才發現二寶其實可以算得上是個美人。儘管她一身的邋遢樣徹徹底底地破壞了她的美貌,但從她的臉型,還可以看出,她該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惜了,我想,但馬上又覺得,在表舅家裡,她是個弱智不見得是件壞事。
我沿著小路出來,二寶在後面拼命地推著我,象是在趕我出去。身邊,繁花似錦,烏雲也不知在什麼時候散去了,陽光象水一樣直瀉而下。不知為什麼,我只覺得周圍那麼妖異。
給表舅送去蓑衣再回來,過了不久,果然下雨了。這場雨直下到黃昏還不曾止,天也冷了許多。吃過晚飯,我半躺在床上,抽著煙,聽著風雨聲中傳來的有線廣播的聲音,只覺得心頭髮冷。
風大了。窗外,雨打得地上起了一層水霧,時而有風帶著風點雨吹進房來,靠窗的樓板上也濕了一塊。我起身,扔掉煙頭,關上了木板窗,登時,窗上“沙沙沙”地響過一陣,這讓人心頭更覺陰冷。我翻出一本書,那是本歷朝七絕選,當我還不曾得神經衰弱時常讀上兩首,當作催眠的藥劑。由於時常翻幾頁,有不少詩我都已經能背下來了。
我順手翻開一頁,是一首清人的作品:“依然被底有餘溫,尚恐輕寒易中人。最是夢回呼不應,燈昏月落共凄神。”寫得並不怎麼好,題目是《江上》,卻沒有扣緊題目,有點莫名其妙。然而,不知為什麼,這首詩也讓我覺得身上越來越陰冷,好象感冒了。
我正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打了個盹。醒來時,書扔在了地上,天色已暗了。我揀起書,這時,我突然聽到了一陣細細的哭聲。
這是個女人!
是二寶麼?
我馬上就知道這不太可能。二寶的樣子,似乎不會這樣哭法的。這哭聲幽咽凄楚,在風雨中象一縷游絲,時斷時續。
我站起身,拖著鞋走到門口。過道裡暗得可怕,這哭聲似乎也不象從隔壁傳來的。由於還在下雨,在雨聲中聽來,無比的幽渺,讓人心頭不由自主地一陣陣冷,聽不出是從哪裡來的。
也許是什麼聲音,我聽岔了吧?
我看著院子裡。院墻很高,後面那個園子也看不見。這麼一聲雨,會打落不少花朵的吧。我想著,點著了一枝煙。就在點煙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見了一張雪白的臉!
這張臉在我點煙時正抬頭向上瞧,如果不是在點煙時眼光向下瞟了一眼,根本不會注意。我吃了一驚,手一松,煙也掉了。我只覺背上向爬過一隻小蟲子,渾身涼得發癢,甚至,連我的心跳也一下子聽得到了。
我撲到欄桿上,不顧會掉下去的危險,向下看去。可恨的是,下面實在太黑了,象一個深不可測的深潭,什麼也看不清,但我感到有一個影子極快地閃過,無聲無息。我叫道:“是誰?”
沒人回答我。我正想跑下去,只覺得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我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是表舅。
“下面有人!”
“別去。”他說。他的臉也白得嚇人,不帶點血色。他只穿了件單衣,看樣子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
“下面有小偷。”
表舅還是抓著我,他小聲說:“沒有人的,別去。看,二寶也哭了。”
這個理由並沒有說服力。我有點詫異地看著他,似乎,他知道下面有人的。也許,是他情人吧,不是光明正大那種。我有點自作聰明地想。
樓下,暗得沒有一點活氣,空氣也象要結冰。
不知不覺,在表舅家住了一個星期了。
我是看到自己帶日曆的石英表時才知道這一點的,表舅家沒有日曆,真有點“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的味道。
這一個星期裡,我有時乾點家活,有時就躺在床上看書抽煙,要不就做點飯菜。書快讓我翻爛了,也快全背下來了,只是那個薔薇園更讓我好奇。表舅雖然不在家,二寶卻整天跟著我,似乎怕我再去。表舅說過要讓二寶帶我去鎮上看看大寶,卻一直也沒說起。那鎮上治安不太好,我來的那天就聽人說一大早有個小販跟流氓起了衝突,被流氓殺了,表舅大概不想讓二寶去那地方吧,而我又不認識大寶。
這一天天陰沉沉的,正午時還陰得象黃昏。我翻著那本詩集,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那兩句“最是夢回呼不應,燈昏月落共凄神。”也許是我的神經衰弱又犯了,心裡煩悶得不行,總覺得象有什麼事會發生。
吃過午飯,表舅又扛著鋤頭下地去了,二寶在樓下玩著一坨泥巴,不進斜著眼看看坐在樓下廊裡看書我的,大概怕我會偷偷去那個薔薇園吧。如果我沒有好奇心的話,這是十分平靜和無聊的一天。我無聊地翻著書,然而,我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那間埋沒在花叢中的小木屋裡,究竟有什麼東西?如果沒有二寶,我肯定會跑去看的,就算沒蓑衣也一樣——即使會被刺刺得滿身是血。可二寶雖然弱智,卻很執著,認準了什麼,一定也不放鬆,就算我上茅房她都會在門外等著。
我放下書,看著那堵擋住園子的墻,想象著許多年前的事。這幢房子原本並就是我家的,聽說我家本來也算個有點資產的小地主,後來人口眾多,而幾個曾叔祖又染上了烏煙癮,十幾畝地都賣光了,只剩這宅子是祖業,祖訓不得出賣。所以後來鬧農會時我家成了有宅院的下中農,很成為笑談。
那堵圍墻把後面的園子遮得嚴嚴實實的,一點也看不到。最早時的祖先為什麼把墻築得這麼高?當然,那時這兒不太太平,我小時候還聽外祖母說過鬧長毛時的事——當然,那些她也是聽來的。這裡地廣人稀,周遭十里方圓就這一幢院子,當然要把墻修得高點厚點吧。
突然,我有一個十分可怕的想法。在那屋裡,會不會是個死人呢?二寶說是她媽媽,可她媽媽早死了,生她時難產死的。
我走下樓,二寶還在起勁地玩著泥巴。那些坨泥巴被她又拍又打,不成個樣子。我喊了聲:“二寶。”她抬起頭,看著我,兩隻手還抓著泥,我說:“二寶,去鎮上要多少時間?”
她想了半天,說:“吃好飯去,回來吃飯。”
儘管語法不通,但我也知道,帶她去鎮上,一個下午是不夠的,除非能搭個車。可這兒的路也只是條走出來的小道。拖拉機也不過一輛。
我看了看柴房的門。門沒關,不知裡面那扇門開著沒有。我走到裡面,那扇門上掛了一把大鎖。看樣子,那天表舅是湊巧忘了鎖門吧,因為我那天見二寶出來時也沒鎖這扇門。
我彎下腰,從門縫裡向裡張了張。裡面依然繁花似錦,那些如火如荼的薔薇幾乎似是燃燒一樣在怒放。薔薇是種花期很長的植物,聽說在廣東、雲南那一帶,可以一年四季不斷。這院子裡的薔薇並沒有人照料,雖然長得很亂,卻也長得出奇得好。
我直起腰,一轉身,卻差點撞到二寶。她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後,兩手也髒得象泥捏的。這讓我又好氣又好笑,我說:“二寶,你去裡面,你爸爸知道麼?”
我本來只是隨口說說,誰知她的臉一下煞白,道:“不要!不要!不要告訴爸爸!”一邊喊著,一邊向後退去。她的反應太大了,讓我奇怪。
我說:“二寶,你告訴我那屋子裡有什麼,我就不告訴你爸爸。”
她看著我,呆了半晌,咬了咬嘴脣,才道:“那你不好告訴爸爸的。”我點點頭,說:“當然。”她伸出手來,道:“拉個鉤。”
她剛玩過泥巴,一隻手骯髒之極。但我的手指勾住她的手指時,只覺她的皮膚光滑柔膩。她的面相本來就很美,手形也很好看,只是頭髮蓬亂,手上也太髒了。這時卻看不出她是個弱智,我心中不由得一陣嘆息。
二寶拉了拉我的手指,大概斷定我不會說了,道:“裡面有餅。”
有餅?我不覺怔了怔,本來以為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秘密,這時不由大笑起來。二寶顯然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笑,呆呆地看著我。
笑了半天,我突然想到,那個屋裡有餅的話,意味著什麼?
天很陰沉,氣溫並不太低,我的身上卻一陣發冷。
表舅一般是六點回來。五半,我燒好了飯菜,給二寶洗好手,等著表舅回來,只聽得表舅在大門口大聲叫著我的名字,說是大寶回家了。
大寶和我同歲,比我小幾個月。聽表舅說,小時候我還和他打過架,可我一點也不記得了,連他的樣子也一點也沒印象。如果算一下,我和他也有二十來年沒見了吧。我走出灶間,表舅把鋤頭靠在墻角,他身後跟著一個人。黃昏了,天色很暗,有塊影壁擋著,更看清面目了。
我伸出手去,說:“大寶麼?”
他也伸過手來,說:“表哥啊,住得好麼?我生意忙,一直沒回來。”
他衣服很單薄吧,手也冰涼,我說:“沒吃飯吧,快去吃點,菜還熱的。”
我們圍著桌子坐好了。菜並不算好,我炒了點臘肉,一點蒜苔,再是點青菜湯,都是表舅從菜地裡拔來的,很新鮮,住了這些天,我的掌勺手藝大進,到底沒幾個人能這麼天天吃到離開泥土才十幾分鐘的菜的。
吃完了飯,表舅提著碗去井台洗碗,讓二寶陪陪我。天色暗了,快到清明,雲厚厚地滿是雨意。大寶把腿擱在條凳上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我摸出一枝煙,他接過來,我打著了火機給他點著。他的臉色不太好,做生意也太辛苦吧。他抽了口煙,說:“表哥,沒什麼事,多住幾天再走吧。”
“住也有一禮拜了。大寶,你生意還好麼?”
“也就挑點雜貨賣賣,賺點辛苦銅鈿用用。”
“那你的貨扔那兒不要緊麼?”
他吐了長長一條煙柱,說:“不要緊的,跟那兒一個館子裡說好了,在他們柴房裡擱一擱。再說,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是點騙騙小孩的玩意。生意難做啊,稅還重,你也知道的。你做什麼?”
我苦笑了一下。由於嚴重的神經衰弱,我早已辭去了工作,現在是坐吃山空了。但我沒有告訴他。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可沒見大寶,表舅說一大早他就走了,館子裡客多,東西不好放得太久的。我伸了伸懶腰,想著,在這個大院子裡,一切都象和現實脫節了,只有大寶還有點實在的氣息。他一走,這院子又籠罩著一層詭秘。
也許是我多疑,但我總覺得這一切都如此地難以捉摸,一定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可能是我的神經衰弱又犯了,每一回犯神經衰弱都如此,失眠,多疑,這一點我很清楚。在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就總在懷疑門外有不可知的異獸,儘管打開門就可以看個清楚,可那時我就缺乏那種勇氣。
我坐在窗前。早上霧氣很大,表舅扛著鋤頭又出門了,我開始抽一根有點發霉的煙。天開始下雨,雨下得窗台上濕成一片,而我不想關窗。不是玻璃的,一關窗,這房子馬上就暗下來,好象一下子就沉入深夜。只有一點光線能給我一點暖意。
我抽著煙。窗台上,磚縫裡有一根長長的細草,沒有葉子。頂上長著一朵藍色的小花,在雨中,緩緩搖擺,仿佛呼喚。
不知坐了多久,當我回過神來,只覺頭痛欲裂。一定是感冒了,好在我帶了阿斯匹林。我從床下拿出熱水瓶,想倒一杯水,可水已沒了。我拿著熱水瓶走下樓去。
仄仄的樓梯昏暗狹窄,整座房子巨大而沒有人氣,雨聲淅淅瀝瀝的象是能沁入石頭深處,身上也不由自主地覺得冷。
我走進灶間,爐膛裡還有點火。我看了看,柴禾卻不多了,想燒水是不夠的。我衝守雨簾,跑到柴房裡,彎下腰,抱了捆麻秸。這時,突然有一陣恐怖,讓我打了個寒噤,好象有人在偷窺著我,而我又看不見他。好象一桶冰水從頭頂燒下,渾身都冷了。
是二寶麼?
我馬上知道不是。因為我聽到她在外面怪腔怪調地唱著什麼。從柴房的窗口看出去,她正在廊下玩著泥巴,還不時向柴房裡張望。我環視一下四周,說不出那種被偷窺的感覺是在哪兒,周圍堆著麻秸和稻草,不會有人的。可那種感覺揮之不去,讓我很不舒服。
我抱著柴禾出了門。二寶嘴裡還在唱著什麼,隔著一院春雨,那一帶古舊的飛檐象一幅破了的水墨畫。我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讓自己清醒一下。的確,這幢房裡沒有第三個人了,表舅還沒回來,他出去時帶了蓑衣的,不用我送。而四周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小偷也不會來光顧吧,這應該只是我的多疑。
雨還在下,象潮濕的蜘蛛網。雖然細小,但每一顆雨點還是可以感覺得到。我仰起臉,卻看不到一點雨。雨打在我臉上,一陣陣刺骨的寒意,但我沒有快走,反倒想在院子裡立一會兒。肩頭上,雨水漸漸打濕了我的衣服,突然讓我想到了小時候那些驚恐萬狀的日子,每一天都如此。每一天都讓我無比的孤獨,無比的無助。日子總是如此麼?我有點想問自己。
我穿過院子,走進灶間。把麻秸拗斷了扔進灶膛,火燃起來了。火光中,身上有了點暖意。我把一根麻秸又拗斷了,想放進去,二寶的歌聲飄了幾句過來,聽不清什麼,也象雨。
突然,我停住了手。她唱的,是那兩句詩:“最是夢回呼不應,燈昏月落共凄神”!儘管她唱得不清楚,卻正是這兩句。
火燃著,可是我身上,卻越來越冷。
門開了。
門開了後,從外面飄進來一股白色的煙氣。這些白煙比空氣重,所在只在地上流動,象水一樣。也許,是乾冰吧?可表舅家裡怎麼會有幹冰呢?我一定是在做夢。
我躺在床上,身上象壓了萬斤重物,沒辦法移動,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著門。
門無聲地開了。我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絕對不是二寶,因為她比二寶高一些,走路也十分輕盈,身上穿著白色的長袍,但不象是睡袍,二寶也不象不睡袍的人。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看到一個輪廓,在床上看去,倒象是從水底看出來的。
她走動時,無聲無息,白袍的下擺象水紋一樣流動,看得到她腿的樣子。
然而,這一切都太不真實了,倒象一部妖艷的鬼片。我一定是在做夢,我想。
你在做夢,你什麼也看不到。
在心底,我以自己這麼說。有時做了一場惡夢時,我就麼對自己說。我想睜開眼,但發現無論我如何努力也不能做到。
我怎麼看到她的?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並沒有做夢,我的眼睛本就是睜著的,看得到蚊帳的頂。這些老房子沒有天花板,因此常有灰塵落下來,蚊帳一年四季掛著,頂上鋪著一層舊報紙遮擋灰塵。我可以看到透出變成黃褐色的帳子,那張不知何年何月的報紙上的一幅傳真照片,一些人在歡天喜地地慶祝什麼。
她走近了。象夏天正午看一張燃燒的紙片,看不到火苗,只能看到那條移動的焦痕。
更近了。
我看見了她的臉!
她的臉儘管蒼白,沒有表情,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正是那個常出現在我夢中的女人!
她是誰?
我發現我的頭腦混亂成一片,身體也僵硬麻木。仿佛是個夢,也許正是個夢吧,我無法讓自己的身體動一下。是死了麼?
我突然聽到了一聲哭叫。象是一塊石子投進了一潭死水,我一下子醒過來,身體也可以動了。可是沒等我動,她已轉身跑出了門。
這不是夢!
我只覺渾身都冷意森森,毛骨悚然。床前,還留著一股白煙,窗外,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透過窗板的縫隙,一鉤殘月冷冷地掛著,那朵藍色的小花不時擺過,留下一個影子。
門外,有人奔跑的聲音!
我披了件衣服,翻身下了床。踩在那白煙裡,一陣透骨陰寒。我一把拉開虛掩著的門,跑到過道裡。
夜色中,月光昏黃不明,但我還是看見了一個白色的影子一閃,進了柴房。我撲在欄桿上,大聲喊著:“是誰?我看見你了!”
二寶的哭聲大了起來。月色如水,如冰,如石,如煙,也如刀。
我衝下樓,不顧一切地向柴房跑去,耳邊,風聲象吃吃的笑語,又象惡毒的譏諷。我衝到柴房門口,猛地拉開門。
通到後院的門開著,一院薔薇,開得妖異。殘月如鉤,冷冷地照著每一朵盛開的花,不論是紅的還是黃的、白的,同樣帶著猙獰。
進來吧。
象是蠱惑,有一個聲音在我的心底細細地說著。
進來吧,我的嘴脣甜如蜜。你等待什麼呢?
沒有風,但葉片都在慢慢抖動,象嘆息。我壓了壓心底涌起的恐懼,抓住了那扇門的門框。
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肩。
是表舅。
他的臉蒼白得嚇人。他抓著我,眼裡,充滿了焦慮和驚恐。
“那是誰?”我掙開他的手,那條被薔薇湮沒的小道上,葉片和花朵仍在搖擺。
“是她!”表舅的手抱住了頭,“我妻子。”
“她為什麼要住在那幢小木屋裡?那裡是人呆的麼?”
表舅抬起頭,他的眼裡,淚水再也抑制不住,流了出來。
“是的,她不是人。”
我無法形容那時我的臉上是種什麼表情。也許,不是我瘋了,就是表舅瘋了,或者我們都瘋了。我大聲說:“她會走,會跑,不是人,難道是具屍體麼?”
表舅忽然大聲吼道:“是的,她是具屍體!你懂了麼?她是具屍體!”
我的渾身都冷得象要結冰。身後,傳來腳步聲,以及一個微弱的哭聲。我回過頭,是二寶,她的臉上滿是淚水,站在柴房門口。在她的眼裡,除了弱智人特有的麻木,還有著一種說不清的痛苦。
表舅揮了揮手,道:“二寶,快去睡覺。”
他掩上了門,柴房裡,登時暗了下來。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我好象聽到一個人的哭叫。
“那是我妻子,你也該叫她表舅媽的。”
表舅垂下頭,他的話語中,有著無限的痛苦。我看著他,說:“告訴我,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好吧。”他抬起頭,“你也許不會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相信,我現在只是一個臉朝黃土背朝天的鄉下佬,可是,我曾經是╳╳醫大的高材生。”
我小小地吃了一驚:“我聽我媽說過,五十年代家裡出過一個大學生,差點要到蘇聯留學,後來因為出生有問題,去不成了。”
表舅苦笑著,看了看我,道:“你也知道?我還以為沒人知道了。反右那陣子,我被打成右派,那時,你的表舅媽還是我的同學,比我低一屆,她幫我說了兩句話,結果她也成了右派。畢業的時候,我們都被發配到一個邊遠省份去了。一直到六九年,我們才結了婚。不因為別的,因為那時的兵團政委看上了你表舅媽,而她也跟我一樣,是個地主子女。唉,那些事,不說也罷。”
我嘆了口氣。還好,我媽這一支敗得早,劃分成份時成了下中農,不然,我一出生就是個小黑崽子了。
表舅站在柴房門口,天開始陰了下來,似乎要下雨。按時間,也快天亮了吧,可現在反倒更暗了些。
“結婚後,因為我們都是右派,兵團解散後只能回家務農。那時你的曾外祖母,我奶奶還在,一面種種地,一邊照料照料她,日子也過得不算壞。那時你媽帶著你也來住過幾年,因為地方偏,革委會也沒來找麻煩。”
“後來太太死了。”我看看過面的房子,樓上,走廊的欄桿也只是些淡淡的虛影,輕輕的,象煙凝成。“我還記得,不少人來這兒,我也回一趟。”
他點點頭,道:“那是過了幾年的事了,你媽已經帶你回去了。那是最後一次一大家子團聚,後來再也沒人來過了。”
“後來呢?”
天更暗了,月亮已經被雲遮了,空氣也冰冷得乾燥。我打了個寒戰,但也沒有想到回房裡去。
“後來?她得了一場大病。本來也不是什麼大病,只是因為下雨時受了點涼,感冒引起的。要是有點阿斯匹林,馬上就會好,可是她一開始沒說,當我察覺時已經很嚴重了,大約已經發展成肺炎了。我把她帶到醫院裡,可那些醫生卻說我們是地主加右派,竟然不開藥。該死的,如果那時我手裡有把刀,我想我會把他們殺得一個不剩的。我趕回鄉里,在赤腳醫生那裡只找到幾支過期的青黴素。明知道沒什麼用,我還是給她打了一針。
“回到家裡,她的燒更嚴重了。我發瘋一樣翻檢著家裡僅剩的醫書,想給她找一副草藥。這時,我真恨自己學的是西醫而不是中醫。我大著膽子給她湊了一副方子,也只是些手頭能搞到的草藥,熬好了給她喝下去,她似乎平靜了些,可是我知道,那毫無用處,根本沒用。”
“她死了麼?”
他痛苦地抱住頭:“有時我真希望我沒給她喝下那副藥,也許她死了會更好一點。那天,我覺得她的身體在一點點變冷,嘴脣也失去了血色,”
我毛骨悚然地聽到他念出了兩句詩:“最是夢回呼不應,燈昏月落共凄神。”我大著膽子,說:“表舅,這兩句詩是什麼?”
“不知道。她死前,忽然精神好了許多,說是她最喜歡這兩句詩。她的話很清楚,但我聽了卻只覺得毛骨悚然。我看著她的笑容淡去,象凝固在臉上,嘴脣也漸漸變成了灰色。我希望有一個神,即使讓我馬上死了也算,可是,她的身體還是冷了。
“我摸著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堅硬,象冰。天黑了下來,大寶已經嚇得睡著了。那時,我也實在有點瘋了吧,我想肯定不會正常的。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時,那一天,也是下雨,我聽著外面的雨點不斷敲著門,好幾次我都以為她只是出門去了,回來得晚了,可每一次打開門,門外只有風,吹進幾顆雨點。我看著她躺在桌上,心裡也只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心酸。不行,我不能讓她死。我對自己說,可我能做的,又是什麼?什麼也做不了,只是呆呆地坐著。這時,我才想起,要是大寶醒來,發現他媽媽還躺在桌上,他會怎麼想?只有這時,我的腦子才開始有了一點正常的思維。我抱起了她。她的屍體好象比活著時更重。我不想讓她的屍體埋進泥裡,被蟲子啃吃成一塊爛肉。我不能救活她,至少,我可以讓她的樣子永遠保留下來。
“那個園子還是很早的時候留下來的。那時裡面只養了些雞鴨,還有一間放雜物的木屋。我把她抱到後院裡,天很黑。我開始磨一把菜刀。呵呵,大概你想不出我要幹什麼,我只是想,我沒有藥,不能保存她的屍體,即使有福爾馬林或者酒精,她浸泡在裡面也會走樣的。我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她,即使她沒有生命,我也要讓她的美麗永遠不會逝去。”
我只覺背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表舅說的那時他有點不正常,我絕對相信,我看到他現在的眼神也帶了幾分瘋狂。
“天啊,你要……”
他笑了,象哭一樣的笑:“是,我要剝下她的皮,把她製成標本。在醫學院裡,我學過動物標本製作法,我有信心讓她的樣子永遠留下來。我看了看菜刀,已經磨得象一片正在融化的冰,我用手指試了試刀刃,我的手指上一下被割開了條口子,血流下來,一手都是。可是,我一點也沒覺得疼。我抓著刀,走到她身邊。她放在了一塊壽材上,那是你外公以前為自己準備的,可是他一走沒回來,一直就扔那兒了,呵呵。她躺在那兒的樣子,好象睡著了,淘氣地想要我叫醒她。我拉開她的衣服,讓她的身體裸露在外面。燭光下,她的皮膚已經發青。我知道,如果再等下去,即將形成屍斑,那麼製成的標本就會有瑕疵。我把刀放在她肋下。你知道,剝制比較大型動物的皮時,刀口開在腋下是對整張皮膚破壞最少的辦法。”
他一定看見了我在發抖,笑了:“放心,我並沒有下刀。事實上,我的刀已經割破了她的一小塊皮膚,但我發現在皮膚下,滲出了一些血液。那血液並不多,但確實是新鮮的血液,不是凝固的血塊。我吃了一驚,因為她死去已經好幾個小時了,身體內部可能還會有點未凝固的血,但真皮層裡的毛細管裡,一定早凝固了。現在她的皮膚破了還能流血,那麼,她是假死!
“意識到這一點,我象瘋了一樣跪在地上,向上帝、佛祖、穆聖、濕婆、玉皇大帝,反正我知道的什麼神表示感謝。我也求他們不要讓我空歡喜一場,因為假死並不一定會甦醒,很多時候由於心力衰竭,假死發展成真死。我禱告了一番,但其實我也知道,這多半是我配的那副藥起作用了。我拉過一張破椅子,抓住她的手,看著她的臉。果然,她的眼皮在極其細微地顫動。你知道,一個人有知覺,眼球會動的。一個人假睡,你只要看他的眼皮在動就知道他在裝假。我看著她的眼皮大約五六分鐘後極其細微地一跳,每一跳我的心臟也都要承受一次巨大的衝擊。每一次看見她的眼皮一跳,我就想著,她會一下坐起來,也許,看見她光著身子,腋下還有一小條傷口,可能會怪我的。我伏在她胸口,想聽到她心跳的聲音。可是奇怪,她的心臟並沒有跳動,或者,跳動得極其微弱吧。我抓過蠟燭,在燭光下,她有皮膚開始了一種奇怪的變化。在皮膚裡層,好象有什麼在流動,我看著有一道陰影流到脖子,又到了胸口,然後轉到背部。我知道,那一定是血液。現在她的血液開始自行流動,也就是說,她很有可能會馬上甦醒的。我站起身,可馬上也明白了,跪下來禱告只是浪費時間,我必須幫助她盡快甦醒過來。我衝到灶間,用我平生最快的速度生起了火,把鍋子裡倒了水,又挖了鬥米倒進去。當她醒過來時,一碗熱粥是最好的滋補品。
“我心不在焉地燒著水,水卻慢吞吞地只是有點溫熱。即使在灶台邊,我的心也到了她那兒了。忽然,在耳朵裡,我好象聽到了她在呻吟。我衝到後院,果然,她躺在棺材板上,赤裸的身體上,象有什麼在動,但看不出來。一塊兒她的嘴脣一下子變得紅潤欲滴,一會兒又乾裂得好象曬乾的土皮一樣翻卷出來。我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還是冰冷,但我感覺得到,在她的掌心開始有點濕潤。那是一點汗,儘管很少,少得象快乾的露水,可我知道,這意味著她會醒過來。”
“我伸心摸了摸她的額頭,她的額上也開始有汗了。可是,她的身體卻一直僵破著不會動,心臟也一直沒有跳動。我不知道其中是什麼環節出了問題,我沒有藥,沒有儀器,連一支水銀溫度計也沒有。可是,我想我一定要救活她,即使丟掉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我摸了摸她的嘴脣,這時,她的嘴脣已經很乾了,摸上去象一塊粗糙的紗布。而這時,我看見她的眼睛動了一下,好象要張開來,卻又張不開。我吃了一驚,抱住她的手,大聲叫著她的名字,可是,她根本聽不到我的聲音,還是石頭一樣,一動不動。
“這時,我看見了她的嘴脣上,依稀有一點笑意。很淡,但卻開始柔和起來。那就象一塊扔進火裡的冰,你看著它一下子從有楞有角變得圓潤,卻不知道它是怎樣一個過程。那時也一樣,我不知道她從什麼時開始有了點笑意,而嘴脣,又開始紅潤了。
“我抱住她的頭,想吻一下她,但她的嘴脣還是乾硬冰冷,和看上去的樣子完全不同。我湊近了看,原來那點紅潤是血。一定是剛才我摸她的嘴脣時,傷口裂開了,血流到了她脣上。而邊上只是一支忽明忽暗的蠟燭,我沒有看清。
“這時,象有一個霹靂打下,我一下明白我該怎麼做了。我把手指上的傷口往兩邊拉了拉,一些血又滲了出來。我把手指塞進她的嘴脣,開始,象塞進一塊冰裡,可漸漸的,好象這塊冰在融化,我感到她在吸吮。而隨著她的吸吮,她眼皮也開始跳動得更急,而臉色也開始紅潤起來。我從她嘴裡拔出手指,抓起剛才扔在一邊的刀,在手指上又劃了幾下。馬上,我的手指象張開了幾張嘴,紅寶石一樣的血從傷口擠出來。我把手指伸進她嘴裡,她的吸吮更有力了,而她身上,也開始變得有點暗。我知道,在皮膚下,她的血液已經流動得更急了。她的吸吮讓我的手指感到有點癢蘇蘇的,根本沒有覺得疼。我抽出手指,這根手指上,傷口已經被吸得發白,沒有血了。我又在另一根手指上割了幾刀,現伸進她嘴裡。我想,就算我把我渾身的血液都給她,我也不後悔。
“天色有點亮了。她的身體已經和一個正常人沒什麼不同,只是少了點血色。我聽了聽她的胸口,可是,她的心臟還是沒一點跳動。我又失望又傷心,這時,她卻一下坐了起來。在棺材蓋上,她赤裸著,象一個女妖一樣,坐了起來,睜開眼……”
表舅一下蹲在地上,兩手抱住頭。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兩條手臂上,橫七豎八的都是些傷口。象被什麼猛擊了一下,我醒悟到什麼,但又象有一塊大石頭堵住了我的喉嚨,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也許,那就是表舅為什麼離群索居這麼多年的原因吧。
天還在下雨,雨下得細細密密的。二寶還在樓上抽泣,我看看柴房,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更象是魔域而非人間。
“表舅,”我慢慢地說,“打擾了你那麼久,我也該走了。”
“好吧。”他點點頭,“你也該早點出門,車子很少的。”
“好的。”
我不敢跟表舅多說什麼,抓了我的包裹,逃也似地冒雨出門。走出了十來步遠,我回頭望瞭望,那幢大房子暗淡得象煙。在樓上,也許是我看錯了吧,一定是我的神經衰弱又犯了,依稀有一個白色的身影站在我住過的那間屋子的窗前。
到了鎮上,天已經大亮了,趕早集的人正準備回家。我找了個小店,在樓下的大間要了點豆漿油條。不是沒錢到樓上買個清靜,而是我有點害怕。這時,我才覺得周圍的人氣是那麼溫暖,那些汗臭和潮濕也並不太討厭。
等著送上來的時候,在樓梯口,我看見有兩個蒲簍。蒲簍上用濃墨寫著大寶的名字。大寶也在這兒麼?
跑堂的把東西端上來了。我指了指那堆東西,說:“那是誰的?”
跑堂的看了看,說:“可憐,那是個小販的。他回老家裡打點一下,東西寄存在這兒,回來時跟兩個混混吵嘴,一刀子就送了命了。”
大寶死了?我的心頭一陣凄楚。表舅大概還不知道這事吧?大概,也就是那天大寶回家一趟後,回來就死的。我記得我來時這小鎮上就出過這麼一趟事,看來,這麼個小地方,治安也很差。
我說:“是啊。他家裡人還不知道他死了。麻煩你告訴一下他家裡人吧,就在離這兒十幾裡地。”
跑堂的笑了:“同志,他家裡人早死絕了,一個也不剩,他親口跟我說的。”
也許大寶也有點知道內情吧?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家裡有這麼一件事。我不再多問了,顧自吃著。吃完了,會了鈔,我準備趕早上的長途。可是,心裡卻好象總有點什麼擱著,我想再問一下那個跑堂的,可他正忙上忙下,賣完東西的鄉下人都來喝茶了,樓上樓下都是人。好容易,等他空了一點,我追上他,道:“對不起,我還想問一下,那個小販死了幾天了?”
“好多天了。”他肩頭搭了塊毛巾,手裡提著把大銅壺,正準備上樓。我又追問了一句:“到底是哪一天?”
跑堂的想了想,忽然衝樓上喊:“喂,嚴家三,你記得大寶被小豬頭捅死的那天是幾號麼?”
樓上一個人甕聲甕氣地說:“那天是禮拜五,不是電影船來的那天麼?他們就是為買票爭起來的。”
“哦。”跑堂的回過頭來,跟我說了一個日子,沒有再理我,顧自上樓去了。他不知道,我渾身都象浸在了冰水裡。
那天,正是我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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