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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ingdomoo    時間: 2012-5-15 09:00     標題: [普希金]暴風雪

暴風雪 普希金

作者介紹:普希金 (1799~1837)
  俄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傑出代表,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現代標準俄語的創始人。他的作品是俄國民族意識高漲以及貴族革命運動在文學上的反映。
  普希金抒情詩內容之廣泛在俄國詩歌史上前無古人,既有政治抒情詩《致恰達耶夫》(1818)、《自由頌》(1817)、《致西伯利亞的囚徒》(1827)等,也有大量愛情詩和田園詩,如《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1825)和《我又重新造訪》(1835)等。普希金一生創作了12部敘事長詩,其中最主要的是《魯斯蘭和柳德米拉》、《高加索的俘虜》(1822)、《青銅騎士》(1833)等。普希金劇作不多,最重要的是歷史劇《鮑裡斯·戈都諾夫》(1825)。此外,他還創作了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1831)、散文體小說《別爾金小說集》(1831)及關於普加喬夫白山起義的長篇小說《上尉的女兒》(1836)
  普希金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出了時代的重大問題:專制制度與民眾的關係問題,貴族的生活道路問題、農民問題;塑造了有高度概括意義的典型形象:「多餘的人」、「金錢騎士」、「小人物」、農民運動領袖。這些問題的提出和文學形象的產生,大大促進了俄國社會思想的前進,有利於喚醒人民,有利於俄國解放運動的發展。
  普希金的優秀作品達到了內容與形式的高度統一,他的抒情詩內容豐富、感情深摯、形式靈活、結構精巧、韻律優美。他的散文及小說情節集中、結構嚴整、描寫生動簡練。
  普希金的創作對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及世界文學的發展都有重要影響,高爾基稱之為「一切開端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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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蹄踐踏厚厚的積雪,
  馬兒飛奔在山包之間,
  看!那邊廂有座上帝的教堂,
  孤零零,矗立在道路的一旁。
  猛然間風雪大作,週遭一片白茫茫,
  大雪花一團團,紛紛從空而降,
  一隻烏鴉飛臨雪橇的上空,鼓動翅膀,
  盤旋在我們的頭頂上,
  「呱」的一聲,兆頭不祥!
  馬兒匆忙趕路,鬃毛豎起,
  凝視黑暗的遠方……
  茹可夫斯基1
    1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國詩人。這兒的詩句引自他的敘事詩《斯維特蘭娜》。

我們值得紀念的那個時代的1811年末,厚道的加夫里拉·加夫裡洛維奇賦閒居住在自己的田莊涅納拉多沃村。他慇勤好客,和藹可親,四近聞名。四鄰往往上他家吃吃喝喝,跟他夫人玩玩賭五個戈比輸贏的波士頓牌,而有的客人來此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看看他的女兒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一個身材苗條、膚色白淨的十七歲的小姐。她被目為有錢的待字姑娘,許多人想獵取她,或者為了自己,或者為了自己的兒子。
  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是靠讀法國小說受的教育,因此,其結果自然是墮入情網。她選中的戀愛對象是個窮酸的陸軍準尉,那時他正休假住在自己的村子裡。不言而喻,這青年男子也燃燒起同樣的愛火。但是,女方的父母發覺兩人互相愛戀,便禁止女兒想他,接待他的態度很壞,比接待一個退職陪審員還不如。
  我們的一對戀人書信往還不斷,每日在密松林裡或古教堂邊幽會。他們海誓山盟,抱怨命苦,想出種種計謀。如此這般通信和商議之際,他們得出如下結論:(那當然不在話下)既然我倆缺一便不能活下去,而殘忍的父母的死腦筋又妨礙咱們的姻緣,那麼,能否避開他們呢?妙!這個謀幸福的好主意終於光顧了這個年輕人的腦袋瓜,而醉心於羅曼蒂克的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對這個好主意也非常稱心。
  冬季到了,他們的幽會也就中止,但情書往還卻更加頻繁了。弗拉基米爾·尼古拉耶維奇在每封信裡都央求她嫁給他,跟他秘密結婚,躲藏一些日子,然後雙雙跪在雙親腳下,二老最終肯定會為戀人的英勇的蠻幹行為和不幸的遭遇所感動,包管會對他們說:「孩子們!投到我們懷裡來吧!」
  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久久拿不定主意。一大堆私奔的計劃被推翻。終於她同意了如下辦法:在指定的一天,她應該不吃晚飯,借口頭疼躲進自己的房間。她的貼身使女本是她的同謀犯。她二人應當穿過屋後的門廊到達花園,花園後面有一輛備好的雪橇,坐上去直奔離涅納拉多沃村五俄裡的冉德林諾村,然後走進教堂,弗拉基米爾會在那裡等她們。
  決定命運的那一天前夜,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通晚沒有睡覺。她收拾好東西,包了幾件襯衫和衣裙,給她的女友,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寫了一封長信,另一封信給自己的父母。她用最動人的辭句向父母道別,陳述愛情的來勢不可抗拒,央求父母饒恕她的過失,她在信的結尾寫道:如果能允許她來日能匍匐在至親的父母膝下,那將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刻。她封好兩封信,封口蓋上圖拉出產的圖章,圖章印出兩顆燃燒的心和文縐縐的題辭。然後在天亮前她躺倒在床上,打了個盹兒,但是嚇死人的幻象不斷驚擾她。時不時她仿彷彿佛覺得,正當她坐上雪橇去結婚的那一刻,他父親止住她,把她在雪地上飛快地橫拖過去,然後扔進黑咕隆咚的無底深淵……她頭朝下飄下去,心裡嚇得說不出的難受;時不時她仿彷彿佛又看見弗拉基米爾倒在草地上,一臉慘白,滿身血汙。他就要死了,用刺耳揪心的聲音說話,求她跟他趕快結婚……還有一些不成形的、不連貫的幻象接二連三在她眼前閃過。終於,她從床上爬起來,臉色比平日更加蒼白,並且果真頭痛了。父母看出了她心神不定,慈愛地關切她,連連探問:「瑪霞!你怎麼了?病了嗎?瑪霞!」——這一切,使得她心都要碎了。她極力安慰他們,想裝出快活的樣子,但又裝得不大象。到了晚上,想到這是在自己家裡度過的日子的最後一刻了,她的心緊縮起來。她已經半死不活了,心裡暗暗地跟家裡人和身邊東西一一告別。
  開晚飯了,她的心喘喘直跳。她嗓音顫抖地宣佈,她不想吃飯,便離開了父母。父母吻了她,像往常一樣給她祝福。她差點兒哭起來。回房後,她倒在靠椅裡,眼淚汪汪。使女勸她鎮定,勸她打起精神來。一切準備停當。再過半個鐘頭,瑪霞就要永遠放棄這父母的宅子、自己的閨房以及平靜的處女生活了……戶外起了暴風雪,風在吼,百葉窗在抖動,磕碰直響。她覺得,一切都暗藏殺機,兆頭不妙。不久宅子裡安靜下來,都沈沈睡去。瑪霞披一條花披肩,穿上暖和的外衣,小箱子提在手裡,出房走到了後門口。使女跟在後面,拿兩個包袱。她們進了花園。暴風雪沒有平息,風迎面吹來,彷彿想擋住這個年輕的女罪犯。她們好不容易走到花園的盡頭。雪橇已經在路上等候他們了。馬凍僵了,不肯規規矩矩站住不動。弗拉基米爾的車伕在車輪前面走來走去,勒住馬兒。他攙扶小姐和使女坐進雪橇,放好包袱和小箱子,抓住韁繩,馬兒便飛跑起來。好!讓我們把小姐交給命運之神和車伕傑廖希卡的趕車技藝去保護,現在回過頭來看看咱們的年輕的新郎吧!
  弗拉基米爾坐車趕路一整天,早晨他找了冉得林諾村的神父,好不容易才跟他談妥,然後到四鄰的地主中間去找證婚人。他去找的第一個人是個退職的騎兵少尉,四十來歲的德拉文,這人非常樂意當證婚人。他說這種冒險使他回憶起已逝的美好時光和驃騎兵的惡作劇。他留弗拉基米爾吃午飯,並且要他放心,找其他兩個證婚人的事他包了。果然,吃罷午飯,就來了一個蓄有唇須、靴子帶有踢馬刺的土地丈量員施米特,還有縣警察局長的兒子,一個十六歲的小娃娃,他前不久才參加槍騎兵。這兩個不但欣然接受弗拉基米爾的請求,甚至還對天起誓,不惜犧牲性命為他效勞。弗拉基米爾感佩至深地擁抱了他們,然後回家張羅去了。
  天斷黑已經好久了。他向自己信得過的車伕傑廖希卡面授機宜,詳詳細細佈置一番,然後打發他駕起三匹馬拉的雪橇去涅納拉多沃村,再吩咐給自己套好一匹馬拉的小雪橇,他不要車伕,自己一個人動身到冉得林諾村去,大約兩個鐘頭以後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也應該到達那裡了。他認得路,全程只要二十分鐘。
  可是,弗拉基米爾剛剛出了村口來到田野上,起風了,暴風雪鋪天蓋地而來,他啥也看不見了。一分鐘工夫,道路就蓋滿了雪。四周景物全都消失在昏黃的一團混沌之中,但見一片片雪花狂舞,天地渾然莫辨。弗拉基米爾發覺陷在田裡,於是想再趕到路上去,但卻白費勁。那匹馬瞎忙一氣,時而跑上雪堆,時而陷進溝壑,雪橇時時翻倒。弗拉基米爾費盡心力,但求不要迷失大方向。他覺得已經過了半個多鐘頭了,而他還沒有到達冉得林諾村的叢林。又過了十來分鐘,叢林還是看不見。弗拉基米爾駛過一片溝渠縱橫的田野。暴風雪還沒停,天色不開。馬兒也疲倦了,身上汗流如注,雖然它不時陷進齊腰深的雪裡。
  終於他覺得,他走的方向不對頭了。弗拉基米爾剎住雪橇:他開動腦筋,使勁回憶和思索,於是斷定應當朝右拐。他便掉轉雪橇朝右趕去。那匹馬敷衍塞責,挪動步子。他在路上足足花了一個鐘頭了。冉得林諾村應該不遠了。他走著,走著,田野沒個盡頭。到處是雪堆和溝渠,雪橇時時翻倒,他也就時時把它扶起來。時間在消逝。弗拉基米爾著實不安了。
  終於他看到那邊廂有個黑黑的東西。弗拉基米爾便轉到那邊去。等他走近一看,卻原來是一片林子。謝天謝地!他想,現在可總算快到了。他沿著林子走,一心想立即走上他熟悉的道路,或者繞過林子:冉得林諾村就在它後面。他很快就上了路,駛進冬季落葉的樹林的陰影裡了。狂風在這裡不能逞強,道路平坦,馬兒長了氣力,而弗拉基米爾也寬心了。
  他走著,走著,而冉得林諾村還是看不見,樹林沒個盡頭。弗拉基米爾驚恐地看到,他走進了一片陌生的森林。他絕望了。他打馬,那匹可憐的畜牲放開腿奔跑,但很快就慢下來,一刻鐘以後就一步一步拖著他走了,不管倒黴的弗拉基米爾怎樣使勁都不頂用。
  樹木漸漸稀疏了,弗拉基米爾出了森林,冉得林諾還是看不見。這時應該快到半夜了。淚水從他眼眶裡湧出來,他放馬信步走去。這時風雪平息了,烏雲消散,他面前展現一派平川,上面鋪了一層波浪起伏的潔白的地毯。夜色分外明淨。他望見不遠處有個小村莊,零零落落約莫四五家農舍。弗拉基米爾的雪橇向村子駛去。到了第一家茅屋旁邊,他跳下雪橇,跑到窗前就動手敲打。過了幾分鐘農舍的百葉窗開了,一個老頭伸出一大把白鬍鬚。
  「幹啥?」
  「冉得林諾村離這兒遠不遠?」
  「你是問冉得林諾村遠不遠?」
  「對!對!遠不遠?」
  「不算遠,只有十俄裡。」
  聽了這個話,弗拉基米爾一把揪著自己的頭發愣住了,彷彿一個人被宣判了死刑。
  「你從哪裡來?」老頭接下去說。弗拉基米爾已經懶得回答他的話了。
  「老頭!」他說,「你能不能弄到馬匹拉我到冉得林諾去。」
  「我們有啥馬匹!」老頭回答。
  「那麼,連一個帶路的人我也找不到嗎?我會給錢的,隨他要多少。」
  「等一下!」老頭說,放下百葉窗,「我把兒子派給你,他會帶路。」
  弗拉基米爾等著。沒過幾分鐘,他又去敲窗子。百葉窗又打開,又現出了大鬍子。
  「你要幹啥?」
  「你兒子怎麼了?」
  「立刻就到。在穿鞋子。你興許凍壞了?進屋來暖和暖和吧!」
  「多謝了!叫你兒子趕快出來!」
  大門咿呀打開;一個少年拿根枴杖走出來,他走在前頭探路,時而指點,時而又探尋路在那兒,因為路面已被雪堆封住了。
  「幾點鐘了?」弗拉基米爾問他。
  「快天亮了。」年輕人回答。弗拉基米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到達冉得林諾村的時候,已經是雞叫天亮了。教堂關了大門。弗拉基米爾付了錢給帶路人,然後進了院子去找神父。院子裡不見他派去的三匹馬的雪橇。有怎樣的消息在等待他呢?
  不過,讓我們再掉轉頭來著看涅納拉多沃村的地主,看看他們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其實什麼事也沒有。
  兩位老人醒來以後走進客廳。加夫里拉·加夫裡洛維奇還戴著睡帽,穿著厚絨布短上衣。普拉斯可維婭·彼得洛夫娜還穿著棉睡衣。擺上了茶炊,加夫里拉·加夫裡洛維奇叫一個使女去問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她的身體怎麼樣,昨晚睡得好不好。使女回來報告,小姐昨晚睡得不好,可現在她感到好了些,她馬上就到客廳來。果然,門開了,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走上前向爸爸媽媽請安。
  「你頭疼好了嗎,瑪霞?」加夫里拉·加夫裡洛維奇問她。
  「好些了,爸爸!」瑪霞回答。
  「瑪霞!你莫不是昨晚煤氣中毒了?」普拉斯可維婭·彼得洛夫娜說。
  「也有可能。媽媽!」
  白天平安無事,但到了晚上,瑪霞病倒了。派了人進城去請醫生。醫生傍晚才到,正趕上病人說胡話。可憐的病人發高燒,她足有兩個星期瀕於死亡的邊緣。
  家裡沒有一個人曉得那預謀的私奔。那天前夕寫好的兩封信已經燒掉了。她的使女對誰也不敢吐露,生怕主人發怒。神父、退職騎兵少尉、蓄鬍子的土地丈量員以及娃娃槍騎兵都很謹慎,並且不無原因。車把式傑廖希卡連喝醉了的時候也從沒多過半句嘴。這樣一來,秘密沒有洩露,雖然有多達半打的人參與其事。可是,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不斷說胡話,自己倒吐露了真情。不過,她的話顛三倒四,以致她母親雖則寸步不離她的病床,也只能從她的話裡頭聽明白一點:女兒拚死拚活地愛上了弗拉基米爾,而這個愛情說不定就是她重病的起因。她跟丈夫以及幾個鄰居商議,最後一致認定:看起來,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命該如此,是命就逃不掉,貧非罪,女人是跟男人結婚,不是跟金錢結婚,如此等等。每當我們難以想出為自己辯解的理由的時候,道德格言就派上大用場了。
  這期間,小姐的身體開始康復了。在加夫里拉·加夫裡洛維奇家裡,早就見不著弗拉基米爾了。以前那種冷遇把他嚇怕了。派了人去找他,向他宣佈一個意外的喜訊:同意結婚啦!可是,且看涅納拉多沃的兩位老地主將如何吃驚吧!招他做女婿,他竟然回報了一封半瘋不癲的信。信中宣稱,他的腳從此永遠不會跨進他們家的門檻,並請他們忘卻他這苦人兒,唯有一死才是他的希望。過了幾天,他們得知,弗拉基米爾參軍了,這是1812年的事。
  他們有好久都不敢把這消息告訴正在康復的瑪霞。她也絕口不提弗拉基米爾。幾個月過去了,在鮑羅金諾戰役立功和受傷者的名單中看到了他的名字,她暈倒過去,父母生怕她舊病復發。不過,謝天謝地!這一回昏厥總算沒有引出嚴重後果。
  另一個災殃又從天而降:加夫里拉·加夫裡洛維奇去世了,全部資產歸女兒繼承。但是,遺產不能安撫她,她真誠地分擔著可憐的普拉斯可維婭·彼得洛夫娜的悲慟,發誓跟母親永不分離。母女倆離開了涅納拉多沃這個令人觸景生情的地方,遷居到自己的另一處田莊 ××村去了。
  一批求婚者又圍著這位既溫柔又有錢的姑娘團團轉了,但她對誰也不給一點兒希望。她母親有時也勸她挑個朋友,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聽了,只是搖搖頭,然後悄悄凝神。弗拉基米爾已不復存在了:在法國人進攻前夕,他在莫斯科死去。瑪霞覺得,對他的懷念是再聖潔不過的了。至少,她保存了能引起對他的回憶的一切東西:他讀過的書籍、他的繪畫、樂譜和為她抄錄的詩歌。鄰居們得知此事,都為她的堅貞不貳驚歎不已,並且懷著好奇心等候一位英雄出場,但願他合當戰勝這位處女阿爾蒂美絲1的哀怨的貞節之心。
  這期間,戰爭光榮結束。我們的隊伍從國外凱旋。人民歡迎他們。樂隊奏起了勝利的歌曲:《亨利四世萬歲!》2和《若亢特》3中的吉羅萊斯舞曲和詠歎調。軍官們出征時幾乎都是毛孩子,經過戰火的洗禮,而今已成為堂堂男子,胸前掛著勳章,勝利歸來了。士兵們快快活活地交談,不時夾雜幾句法國話和德國話。難忘的時刻!光榮和歡樂的時刻!聽到「祖國」這兩個字眼,每一顆俄羅斯人的心是怎樣地跳動啊!見面時的眼淚是多麼甜蜜啊!萬眾一心,我們把全民的驕傲跟對皇上的愛戴合而為一。對於陛下,這又是怎樣的時刻呀!
    1即女神狄安娜,以貞潔著稱。
  2原文為法文。
  3尼柯羅的歌劇《若亢特,又名探險家》
  婦女們,俄國婦女們當時真是無與倫比。平素的冷漠一掃而光。她們欣喜欲狂,著實令人心醉,在歡迎勝利者的當口,她們縱聲大叫:烏啦!
  並把帽子扔到空中1
    1錄自格裡包耶多夫(1765—1829)的喜劇《智慧的痛苦》。
  當年的軍官中有誰膽敢不承認俄國女人給了他最好最珍貴的報酬呢?……
  在那光輝的時節,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正跟母親住在××省,無緣目睹兩個首都歡慶部隊凱旋的熱烈場面。不過,在小縣城和鄉下,那種全民的歡騰或許還要熱烈。一個軍官只要露露面,對他來說,那就等於一次勝利的進軍,穿大禮服的情郎跟他一比,只得甘拜下風。
  我們上面已經指出,雖然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冷若冰霜,但她的身旁還是照樣有一批批尋歡探寶者川流不息。不過,這幫人終於一個個悄悄引退,因為她家裡有個驃騎兵少校露面了,他叫布爾明,脖子上掛一枚格奧爾基勳章,臉蛋兒·白·得·可·愛——引用本地小姐們的私房話。他二十六歲左右,休假回到自己的田莊,他正好是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的近鄰。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對他另眼看待。他在場,則她平素的那種閨愁消逝了,顯得特別活潑。千萬不能說,她向他賣弄風情。不過,倘若有位詩人看了她的舉止,定然會說:
  如果這不是愛情,又是什麼呢?……1
    1原文為意大利文。
  布爾明本來也是個非常可愛的青年。他正好具有贏得女人歡心的才智:慇勤機敏,體貼入微,落落大方而無半點矯飾,可又帶點兒無所謂的嘲弄神色。他跟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的交往顯得純樸誠懇和瀟灑自然。可是,無論她說啥幹啥,他的心神和眼風包管追隨不誤。看起來,他是個性情謙遜和文靜的人,但流言編派他從前本是個荒唐的浪子。不過,在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的眼裡,這也無損於他的令名,因為她也跟一切年輕女士一樣,能夠欣然饒恕他的胡鬧,那正好說明他天生勇敢,具有火辣辣的性格。
  可是,這年輕驃騎兵的沈默比什麼都……(勝過他的慇勤體貼,勝過他愉快的談吐,勝過他動人的蒼白的臉,勝過他纏著繃帶的手),他的沈默比什麼都易於挑動姑娘的好奇心和激發她的想像力。她不能不默認,她喜歡他,而他本來就聰明機靈,閱歷不淺,大概早已看出她對他另眼看待。為何事到如今她還不見他跪在她腳下,還沒有聽見他表白呢?是什麼障礙攔住了他?那是因為,大凡情真而意切則必心悸而膽怯嗎?那是因為他目中無人嗎?那是採花賊在玩弄欲擒故縱的慣伎嗎?這對她是個謎。她好好想了想,認定膽怯是唯一的原因,因而,她對他更為關懷體貼,倘使環境許可,甚至對他顧盼含情,她想用這等辦法來給他鼓勁。她準備對付最出人意外的大團圓的結局,並且心裡乾著急,等待那浪漫蒂克式的最後表白。秘密,不論其屬於何種類型,終歸是女人心上的一塊石頭。她的戰略策略終於取得預期的勝利:至少,布爾明不由得悄然凝神,一雙黑黑的眼珠火辣辣地盯住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的臉。看起來,決定性的時刻快到了。鄰居們已在談論結婚的事,好一似已成定局,而善良的普拉斯可維婭·彼得洛夫娜喜在心頭:女兒終於找到了如意郎君。
  一天,老太太坐在客廳裡,一個人擺紙牌卜卦,布爾明走進來,開口就問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在哪兒。
  「她在花園裡,」老太太回答,「到她那兒去吧!我在這裡等你們。」
  布爾明去了。老太太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心下琢磨:「但願事情今日就有個結果!」
  布爾明在池塘邊一株柳樹下找到了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她手裡捧一本書,身穿潔白的連衫裙,儼然是個浪漫小說裡的女主角。寒暄幾句之後,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故意中斷談話,這一來,便加劇了兩人之間的窘態,或許,只有陡然的、決定性的表白才能打破這個僵局。事情也就這樣發生了,布爾明感到自己處境尷尬,說道,他早就想找個機會向她披露自己的情懷,並請她傾聽一分鐘。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合上書本,垂下眼睛表示同意。
  「我愛您,」布爾明說,「我熱烈地愛您……」(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臉紅了,頭栽得更低。)「我行為不慎,放縱自己天天見您,天天聽您說話——這真是醉人的幸福啊!……」(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記起了聖·蒲列艾1的第一封信。)「事到如今,我想反抗命運已經遲了。對您的思念,您溫柔可愛和無與倫比的形象,今後就會成為我痛苦與歡樂的根源,可是,我現在還必得履行一個重大的義務,這就是向您披露一個可怕的秘密,我們中間橫亙著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
    1法國作家盧梭的小說《新愛綠綺思》中的男主角。
  「障礙永遠存在。」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趕忙打斷他的話,「我永遠不會做您的妻子……。」
  「我知道,」他低聲回答她說,「我知道,您曾經愛過一個人,但是他死了,您三年抱屈……親愛的好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請別再剝奪我最後這個自寬自解的機會:我設想,您或許會成全我的幸福,如果那件事……等一下,看上帝的分上,別開口!您使我痛苦。是的,我知道,我覺得,您或許會成為我的妻子,但是——我是個非常不幸的人……我已經結過婚了!」
  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驚恐地瞟他一眼。
  「我結過婚,」布爾明接著說,「結婚已經是第四個年頭了,而我還不知道,誰是我的妻子,她在哪兒,今後會不會見她一面!」
  「您說什麼?」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大聲說,「真奇怪!說下去!等下我也講給您聽……做做好事,你快講下去!」
  「1812年初,」布爾明說,「我趕路去維爾納,我的團隊在那裡。有一天晚上到達一個小站,時間已經晚了,我吩咐趕快套馬,突然起了暴風雪,驛站長和車伕勸我再等等。我聽了他們的話,但是,一種說不出的焦躁不安的情緒控制了我,冥冥中彷彿有人推我前進。這時,暴風雪並沒有停。我不耐煩了,便吩咐再套馬,冒著暴風雪上路了。車伕想把雪橇沿著河面趕,那樣要縮短三俄裡的路程。河岸堆滿了雪。車伕錯過了拐上大道的地點,這一來我們發覺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了。風暴沒有停,我看見遠處有一點燈火,於是吩咐往那兒趕。我們駛進了一個村子,木頭教堂裡有燈光。教堂大門開著,柵欄門外停了幾輛雪橇,有人在教堂門前台階上走來走去。
  『到這邊來!到這邊來!』幾個聲音叫喚。
  我吩咐車伕趕過去。
  『得啦!你在哪兒耽誤了?』有人對我說,『新娘都暈過去了,神父不知道怎麼辦,我們正打算回家去了。快下車!』
  「我默默地從雪橇裡跳出來走進教堂,教堂裡燃著兩三枝蠟燭。一位姑娘坐在昏暗的角落裡的一條板凳上,另一個姑娘正在給她擦太陽穴。
  『謝天謝地!』後一個姑娘說,『您到底來了!您險些送了小姐的命!』
  老神父走到我面前問:『您就要開始嗎?』
  『您就開始吧!開始吧,神父!』我漫不經心地回答。
  「他們把小姐攙扶起來。我看她長得不賴……我犯了個錯誤,真是不可理解、不可饒恕的輕浮呀!……我貼近她站在講經台前面,神父匆匆忙忙,三個男子漢和一個貼身使女攙扶新娘,只顧照料她去了。給我們舉行結婚禮了。
  『接吻吧!』他們對我們說。
  「妻子轉過蒼白的臉看我。我正要吻她……她驚叫起來:『哎呀!不是他!不是他!』她頹然倒地,失去知覺。證婚人望著我,驚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扭轉身就走,出了教堂沒有碰到任何阻攔,我跳上雪橇,大聲說:『快走!』」
  「天呀!」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驚叫起來,「您不知道,您那可憐的妻子怎麼樣了嗎?」
  「不知道,」布爾明回答,「我不知道我在那兒結婚的村子叫什麼名字,我也記不得是從哪個驛站出發的。那時我把我那犯罪的惡作劇根本不放在心上,出了教堂,我便在雪橇上睡著了,第二天早晨才醒過來,已經到了第三個驛站。我過去的跟班行軍時也死了,因此我已經沒有希望找到那個姑娘了,我對她殘酷地開了個玩笑,現在,她可又殘酷地報復了我。」
  「天呀!天呀!」瑪利亞·加夫裡洛夫娜說,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就是您!您還認不出我嗎?」
  布爾明臉色發白……跪倒在她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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