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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傑文竹]外遇不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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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ouissai
時間:
2012-4-19 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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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傑文竹]外遇不浪漫
外遇不浪漫 作者:劉傑文竹
單調枯燥的夫妻生活,讓她頓生出不滿和煩躁,她開始在婚外尋找新鮮感和刺激感,滿足自己日漸枯萎的身心。理解和溝通是夫妻間很重要的環節,多一些理解和支持,或許她就不會有一場糊塗的外遇。
她今天多喝了幾杯,而且,是她一個人,貓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裡。反正,她今天不該多喝。因為酒勁兒湧了上來,她的大腦不聽使喚、手腳不聽使喚、推著車子歪歪倒倒地走,就這樣撞倒了一個小女孩;就這樣她在嘁嘁喳喳、一層又一層圍觀的人群裡,悟出了今晚的懊悔。
她低著沈甸甸的頭,恨不得鑽進地縫兒,一個勁兒地「對不起,對不起」,聲音細若蚊蟲。
「對不起就算沒事啦?臭美你!帶我丫頭去上醫院!」被撞倒的女孩的母親嗷嗷大叫。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個難纏的女人,就如同她那一身肥膘肉一樣,把她的臃腫向世人召示地清清楚楚。
她無言地、醉眼朦朧地看著孩子腿上那個兩分硬幣大小的青色。孩子嚶嚶嘁嘁地哭,更多的是因為驚恐。
「你,去是不去?撞了人,別裝熊!」
她小心、吃力地揚起羞赧的面孔,臉上滿含悔過和歉意,怯怯地說:
「我……實在對不起!我,我身上就一塊多錢。」她可憐巴巴地央求著,嗓音抖抖瑟瑟。
「小婊子,撞了人裝蒜!沒有門!」胖女人更凶悍了,好像是一隻餓狼,面對著一隻柔弱的綿羊。
圍觀者頓時一片嘩然。有人在憤憤不平的小聲咒罵了:
母老虎!
得理不饒人!
……
「住嘴!」
這時,一個三十四五歲的男人站到了發邪逞兇的胖女人面前。
「撞倒你丫頭,不就一點皮毛小傷嗎?」這男人倒豎著眉毛,可著啞嗓子質問:「去醫院又怎樣?操,拿去,老子給你五十塊——滾!」
胖女人見了那男人扔過來的五十元大票,愣怔少頃,突然眉開眼笑了,急忙收起錢,拉著女孩一溜煙兒擠出人群,行色匆匆而去。
人群隨之散去,只剩下了她和他。
「謝謝!謝謝!」她忙不叠地道謝,「多虧碰到你這位熱心人啊!」她覺得臉上熱得一陣陣發燒,眼裡竟有了淚。
「熱心人?」他哈哈一笑,那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既讓她莫名又難受。
「我推著車走,不知怎麼就撞倒了那孩子。」她依然沈浸在懊悔裡,腳下還是沒根兒似的,身子打晃。
「你喝多了。咋喝這樣多酒,一個女人?」他問道,盯住她的臉。這時他才看清她的長相:算不上美人,但卻端莊大方,很受看,也很女人,讓人心動。
他一提到酒,她就想嘔吐,想嘔吐;腦袋膨脹,暈天暈地。不行了,有一種要倒的感覺。她緊緊握牢車把,一如握緊生命的支柱,不讓自己再出洋相。
「你喝得太多了,大姐。」他說,緊追兩步扶住已經傾斜的車。
她從他的稱呼和口音裡聽出來,他是一個地道的本地人,而且不屬於她和她丈夫那個層次的人。她為這個發現感到高興。這發現說明她還有辨別能力,還沒有醉到一塌糊塗的地步。
她平日極少喝酒。逢到過年過節喝的也是紅葡萄、白葡萄之類的色酒。現在,她賭氣喝下半瓶白酒的酒勁發作了。
她倒下了。
她感覺自己彷彿睡在一張轉床上,她正隨了那床在旋轉。
轉床撕裂著她的胃和發脹的腦袋。旋轉,旋轉……終於,她胃裡那些正待發酵的食物在旋轉中湧上了口腔;又終於「哇」地一聲,噴出了酸得刺鼻的酒菜。
「嵬葦,水,我想喝水!」
她開始呼喚一個人的名字。她丈夫叫顧嵬葦。
她閉著醉眼,依偎在一個結實、溫暖的胸脯上,飲下了一杯清涼的飲料,是可樂,還是橘子汁或者檸檬露?她的口感已經無法做出精確的判斷。反正十分可口。
她又重新躺下了,發出輕微的哼哼聲。她覺得好受多了。
隱隱約約,她聽見廚房裡響起嘩嘩的流水聲。聽那水聲近在咫尺,又有一種遙遠的朦朦朧朧。
「嵬葦,別熬夜了,陪陪我好嗎?!」她喃喃低語,迷迷糊糊地睡著。她好像做了好多好多的夢:有苦,有甜。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驚醒了,發現身邊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燈,一直亮著,她是從驚恐中猛然醒來的,一切隨之全都清醒了。頭雖說仍然隱隱作疼,但卻不再迷糊。一個只穿著短褲衩的陌生男人正在她的視線裡晃動,而她自己則一絲不掛。她發抖地抓起毛巾被把身體裹得嚴嚴實實。她終於想起,身邊這個男人就是解襄相助她的那個男人。
發生了什麼事呢?她不願去想,也不敢深想,嗚嗚嗚地哭聲訴說著她此時的心聲。
昨天,她和嵬葦吵了一架——結婚三年多吵得最讓她傷心、淒涼的一架——豈止吵架,嵬葦居然把她最心愛的花瓶摔碎在了她的腳下,稀里嘩啦的響聲伴隨著像水花四濺的玻璃碎片,噴射出了他的憤怒。
為什麼?僅僅為了錢嗎?
昨天她犧牲了星期天的整個下午,為顧嵬葦精心挑選了一雙雖說降價(如果不是降價她也許不捨得買)自式樣、顏色、質量都十分令她滿意的皮鞋。她原本滿懷喜悅,渴望能得到丈夫的歡心、讚許,誰知道嵬葦連皮鞋瞟都不瞟一眼,自顧洗他的青菜,說:「是不是又想打我私房錢的主意?」
嵬葦真不愧是學經濟的。給他猜對了——她的本意是想從他的私房錢裡拿出一點兒來。這雙降價皮鞋還花去了自己二十七塊錢呢。她知道嵬葦這兩年從每月十五塊零用錢裡,悄悄地攢下了一筆數目可觀的私房錢。去年冬天,她給嵬葦買了一條棗紅色全羊毛加長圍巾,就曾讓他好不情願的掏了十元。
「這鞋不是給你買的嗎?」她突然感到自己的雙腿像患了關節炎一樣痠痛,跑了一下午商店她這會兒才感覺到累了,心裡不由浮起一絲不快,就反詰了一句。
「現在買這個合適嗎?花這不該花的錢!」他把菜葉洗得十分仔細,一片一片的掰開洗。「你應該知道,我正在攢錢買世界經濟大辭典,我已經攢了半個月假期了,今年秋天還想自費去四川、貴州考察,這都需要錢。」
她聽他這麼說,心裡很不是滋味。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反而落了一身埋怨。你自己看看你腳上的鞋,前後都開線了,鞋面皺得像河馬的皮……你的同事不笑話你摳,也要戳我後背罵我小氣!
「二十七塊一雙鞋,值得嗎?」他還在咕噥,「明天辛苦一趟,去退掉吧。」
她用沈默反擊他。
他也不再吱聲,只顧做自己的事:切菜,炒菜。
兩個人悶頭吃完晚飯,她把鍋碗清洗乾淨,又去衛生間裡的土淋浴清洗了自己,然後,爬上床,只希望早早入睡,不去想那不愉快的事。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她覺得委曲。她一片真心、愛心,替他買了皮鞋,跑得腰酸腿痛,結果卻討了個沒趣!她實在嚥不下這口氣,於是就在床上翻來覆去,把自己當一張餅在艾怨中折騰,終於還是忍不住,忽一下坐起身子,一句話就像打槍一樣射了出來:
「你就不能每個月少給你父母寄二十塊錢嗎?!」
「你說什麼?」他扔下筆,緩緩扭轉腦袋,那目光分明是把她當作一個陌生人來審視。
她豁出去了,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她想既然鬧到了這一步,索性鬧個明白,把話憋在肚子裡,遲早要脹破肚皮。
「嘩」的一聲,他喜愛的花瓶就這樣在地板上爆裂開來。
她驚呆了,微張著嘴,如一隻遭遇禿鷲的雛雞。她反身撲倒在床上,哭濕了枕頭。哭累了,她睡去了,懵懵懂懂。
一絲涼意把她從痛苦的睡眠中拽醒。朦朧中,她瞥見了她在戀愛乃至新婚時仰慕、傾心的檯燈下奮鬥的身影:嵬葦正伏伏案苦讀的身影。然而,此時她對這一切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聯想。
她想:我最初選擇嵬葦,也許就已經埋下了錯誤的種籽。
自從有了瑩瑩,他對她的溫存即漸漸失去了熱度,常讓她在間隔了過長的距離中企盼、渴望、等待。每天吃罷晚飯,嵬葦就守著他的書桌。不知多少次半夜醒來,她不是看見他伏案讀書寫寫畫畫,就是在那張摺疊床上睡成了一隻蝦或一條魚。星期天他也不肯把時間分給她和瑩瑩一半,總是早早出門,腳踩兩個輪子,跑工廠、商店、公司、農貿集市,甚至個體戶的攤點搞調查。自打瑩瑩送到她父母那邊以後的每個星期天,他們的距離就更遠了,她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回父母家,就是孤零零一個人帶著瑩瑩逛公園、轉街市。瑩瑩舞動著快樂的小手,她則踩著淒楚、惆悵的腳步。
父親不是多話的人,好像一輩子的話都在一輩子的教書中說完了。父親的心裡卻是什麼都清清亮亮。每當看見女兒滿臉的烏雲,父親就說,你應該學會理解別人,何況小顧還是你的愛人;人總該做點有益的事!尤其是男人!
父親的話只能給她很少很少的安慰。最近這一年多,她索性懶得聽了。但是她並不責怪父親。因為她還有一個不好向父親吐露的另一種艾怨。
瑩瑩是今年元旦送到父母那邊去的。瑩瑩一走,她就越發感到寂寞、孤獨;她就經常一個人睡在大床上,於是,大床就顯出了空曠的本相,空曠得彷彿一片沙漠。她就時常在「沙漠」裡做出心酸、寒冷的夢。
第二天,她利用午休的時間去退皮鞋。營業員是一位認真得近乎頑固的小姑娘,對她陳述的一條條理由全然聽不進去,冷著心腸甩給她八個字:理由不充分,不能退。無奈,她只好把皮鞋拎回辦公室。可是她不干心,下了班又跑到商店找經理,把中午對小姑娘述說的理由又一條條擺明,並附加了一條:這雙鞋偏瘦,她丈夫的腳塞進去就像箍了一層牛皮,根本無法行走。經理畢竟是經理,懂得和氣生財和生意不成人情在的古訓,答應她把鞋先留下,明天再來取回二十七元錢鞋款——當時正值下班時間,各櫃組正忙著盤點。
一雙皮鞋把她折騰得頭昏腦脹。出了商店的大門,她把車踩得飛快,好像那個小姑娘,那個經理,還有所有旁觀者都知道了她退皮鞋的真情,正衝著她的脊樑骨戳手指頭。她奮力蹬車,把全身的力氣全都送到小腿上。她的神態、動做,引出了路人各種各樣的猜想。而她的腦子裡卻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個字:酒。她第一次如此強烈、急切地想喝酒——烈性白酒。
三兩白酒下肚,她醉了。
酒精奪去了她的理智,她撞倒了那個女孩。
中國有句古語:無巧不成書。「無巧不成書」的古語改變了她的生活,或者說對生活的認識;讓她認識了那個最初她並不存好感的男人——熊大保。瞧這名字,既粗俗又透著一股野氣。正是這個熊大保丟下五十元錢,方才把她從麻木的人群中拯救出來。
熊大保粗俗得夠可以,平均每三句話就會帶出一個髒字:操!
幾天前,在他的房間裡,當她醉意初醒羞擁毛巾被嗚嗚咽咽的時候,有人打電話來,他在電話裡把對方好一頓髒罵。他操著難聽的本地土話大嚷大叫,警告對方如果明天不把貨送去,他非宰了那人不可,他以老子教訓兒子的口吻把對方罵成了一個啞巴:「操!是不是又在賭?再打麻將,遲早我剁掉你們幾個的貓爪子!」
她緊張地聽著他打電話,以為遇到了黑道上的地痞流氓。
她緊張地透不過氣,心裡彷彿壓著一塊巨石。原本想痛痛快快罵他一頓的念頭也早已被嚇得一乾二淨。她只懷了一個念頭:逃離。找個沒人的地方放聲大哭。
他粗俗卻不失精明。他從她那閃爍著驚恐的目光裡窺見了她內心的隱秘。於是,他把整整一摞錢甩到她的面前,連帶他開的一家飯店和家具廠的營業執照副本——他是一個私營業主,一個這幾年發跡的新大亨。
「我一看就知道,你三個月的工資肯定沒有這兩張多!」他說,叉著桶粗的腰。
她恨得咬牙。
接著,他把自己的家具廠和飯店的光輝歷史以及明媚的未來,向她海闊天空地吹噓了一番。正在這時,又有人打來電話,還是剛才那個被他罵成啞巴的人。他這一次沒有大喊大叫,顯出了些許耐心,等對方把話說完,他說:「以後談事情就要這樣麻利。就這樣吧,明個我親自去一趟。已經夠優惠的了,再降價絕對不行!」臨了,他又罵出了那個髒字。
「流氓!」她心頭的怒火終於噴發了出來,她受不了他那不可一世、粗俗而又驕橫的勁頭。她抓過淩亂的衣服,一面穿,一面衝他喊叫:「流氓!流氓!不要臉,不要臉!」她罵過了還是不解氣,又抓起茶幾上的錢,撒傳單似地拋向空中。
他沒有生氣,追到門口,又從褲兜裡掏出一疊鈔票,塞進她的手提包裡。
「我是不是流氓,日久見人心。不錯,我有的是錢,但我從不玩弄女人。我只是喜歡你這樣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有耐心,會疼人!」他以一副大度的姿態把她送出門,陪她下樓,在樓下等出租車。
她以往只是耳聞這些年有各種各樣的人在經濟上發跡了:出門「的士」,吃高檔飯館,住豪華賓館,花錢成百上千不眨眼……但也僅僅是聽說,從未見過,今天的經歷給了她最真實的體驗,同時也在她心靈深處留下了難以言喻的感觸。
顧嵬葦對她那天破天荒夜半三更晚歸似乎並不介意,甚至連問都沒問一聲。這兩天,他的臉上一個勁朝外噴射紅撲撲的光彩,顯出十分得快樂。這越發令她心中不安,一連幾天惶惶恐恐,以為嵬葦察覺了她那天晚上齷齪的經歷。
「懺悔吧!」她好幾次想把一切坦白出來,以求嵬葦的諒解和自己心理上的平復。可是,她沒有勇氣,她深知男人最忌諱什麼,最不能原諒什麼。
她終於沒有向嵬葦懺悔。
當然,這還有另外的原因:她忘不掉熊大保畢竟「搭救」過她,忘不掉熊大保塞進她手提包裡的那五百七十二元錢,忘不掉熊大保既粗俗又仗義的一切。
嵬葦近些日子到了晚上不再守他的書桌了,吃罷晚飯和她說一聲,你先睡吧,我出去辦點事。然後就把脊背和關緊的門扔進她的眼睛裡,直忙到深夜十二點才回家。忙什麼呢?有一天她忍不住問他。嵬葦只是喜孜孜地笑著說,事成之後一定奉告。她內心有愧,自然沒有勇氣深究,只好由這個啞謎埋在心裡。
沒過幾天,嵬葦臉上的光彩丟失了。到了第五天,他就不外出了,又把那瘦條條的身子伏在書桌前。晚上,她還是老樣子,孤零零地躺在空空闊闊的大床上。
這種時候,她心裡就很難受:為他也為自己。她就會很自然想起熊大保。幾天前,熊大保又把電話追到她的辦公室裡,和她淡了長長的一串話。熊大保說,他每天晚上除了喝酒還是喝酒,高興的時候邀幾個弟兄在家裡放幾盤錄像熱鬧熱鬧,偶爾也抽空陪陪大客戶去「紫羅蘭」、「金帝豪」、「大將軍」酒吧喝幾杯「人頭馬」、「金湯尼克」之類的洋酒。
他活得真瀟灑。她想。這種想法常弄得她頭重腳輕。
於是,她就偶爾會在這樣的感受裡,埋怨嵬葦兩句:
「我看你真是成了一個外星人!現在社會上是什麼風氣?你怎麼就是不識時務?」她惱恨地說:「人是要吃要喝的。這年頭什麼都漲價,你可知道?你們所裡的吳斐不也是大學畢業生,去年就停薪留職開了服裝店,日子過的有頭有臉。他現在還會為了一雙皮鞋和他愛人吵架?……你呢?還是整天寫呀調研呀看書呀,就是心裡沒有這個家,這日子都過成什麼樣了!」
「人家能過我們有啥過不去?」嵬葦總是不緊不慢地說:「吳斐在所裡是最沒有前途的。上大學勉強混了個文憑,這種人在科研單位最難受,這才開了服裝店。」
她一時還沒有找到反駁的理由,就悶聲不響。
「再說人與人也不好比。我們這種書呆子,還能幹什麼?我也不是不想掙個八萬十萬,現在的稿費太低。上次看到一篇報導,蘇聯一篇稿費一千字稿費還合人民幣六十多塊錢呢!」嵬葦說。一隻花腳蚊子不要命地降落在他裸露的肩頭,他回手一掌把它拍成了一星肉泥。
她依然不響,下床滅了電視。
也許是嵬葦的錯;也許是她自身的錯;也許是熊大保的錯——總之,她也說不清是誰的錯。就在熊大保打給她第十次也許是第十一次電話的那天下午下班後,她在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下,第二次走進了熊大保花了四萬二千塊錢,買下的屬於他私有財產的那間大套。
自從那個喝醉酒的晚上闖進她的生活之後,她的電話突然間多了起來。電話是熊大保追求她的呼喚。頭幾次,她一聽見那個粗俗的啞嗓子,就心驚肉跳,就慌慌張張藉口自己正忙扔下話筒。可是,熊大保照例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地打,就那麼一句話:晚上來,我在家等你。日復一日,整整追了她一個多星期。
到了第十天,下了班,等辦公室的同事都走光了,留下了少有的一片寧靜,她沒有走,就留在那片寧靜的空間裡等待。等待什麼,等那個粗俗的本地土語的啞嗓子的聲音嗎?他今天怎麼沒有來電話?她問自己,心裡不由大大吃了一驚,下意識隨手狠狠擰了自己一把,於是就疼出一個醒悟來,慌慌忙忙起身,從擱電話的那張桌子回到自己的桌前發呆。回家嗎?回到那個等著她紮上圍腰燒晚飯,吃罷晚飯獨自如孤雁一般守著十二寸黑白電視機的清淡寡味的家裡去嗎?
她正在心煩意亂,電話鈴響起來,陡然、熱烈。她先是一驚,旋即又鬼使神差般走過去抓起話筒。抓起話筒,她又後悔了。和他說些什麼呢?她的心怦怦直跳,有點兒像拍皮球,一上一下得很急促。
好在那邊的熊大保這一次並不需要她說什麼。他一開始就獨佔了電話,開門見山講起了他自己的故事。過去,現在,不厭其煩,卻又活靈活現,講得她生出一種他的唾沫星子都飛到了臉上的感覺。反正辦公室沒有第三者,她就由他盡情發揮演講。
看來,熊大保那天是有預謀的選擇了那個時間給她打電話的。
晚上,在熊大保富麗堂皇的臥室裡,她滿臉紅暈、滿臉羞澀地被熊大保攬在懷裡。在這間臥室裡,她得到了嵬葦很久很久沒有給予過她的歡愉,得到了一個女人失落了好久好久的溫馨;她同時還得到了五百元錢。
「這些錢絕不是為了床上的事!」熊大保說,很認真,一面笨手笨腳撫摸著她的秀髮,「我講過我從來不干玩弄女人的事。我是真心喜歡你!那天晚上你喝醉了酒真是好看,好有女人味!操,真是勾掉我的魂啦!這五百塊錢給你買蜂王漿,以後不要再喝酒了,把身子養養好。再給你十塊錢打的,以後什麼時候想來就來。」
她看著那五百塊錢,輕輕蹙起了眉頭。她從他那俗裡俗氣的土話裡,品味出了一個男人的溫情、體貼,於是,她不再覺得他言語間吐露的粗話刺耳了,竟然第一次帶著內心的真情,把頭依偎在了他厚實的胸脯上。
「你聽我說,你應該請幾個高水平的設計師——我認識有兩個兼職給『新大地』、『奧亞』搞家具設計的熟人,他們的設計都很新潮,你可以聘請他們,也把你的家具打進城市。」她輕輕掙脫開熊大保的手臂,不無關切地找了這個話題。
「犯不上。」他說:「手頭兩攤子就把我忙死忙活的,再搞大了還不累趴下?不干,不干。操,人也要曉得快活!」
她用小勺攪拌著杯子裡的咖啡,把欲說的話也攪渾了。
三年前,熊大保他們那個不足百人的小帆布廠在市場競爭中敗下陣來,破產了。在廠長向全廠職工宣佈發三個月百分之四十基本工資回家自謀職業的第三天,熊大保沒有參與部分職工上訪主管局,或擁擠於廠長辦公室懇求解決飯碗問題的行列。他借錢買了一輛三輪腳踏車,跑火車站、長途客車站,拉客送人,接貨運貨。為此很吃了一些苦。半年下來淨掙了一千三百元。轉而,他開了一個小飯店。又半年,連同蹬三輪掙的錢,合計淨掙三千八百六十七元。這時候,他想到了自己的一技之長,就不惜血本打通了銀行貸款的路子,一狠心貸了六萬元,創辦了一家家具廠。起初,家具廠效益平平,又過了幾個月,因為信息不靈和家具式樣落後,他苦心經營的家具廠走向了瀕臨倒閉的邊緣。危難關頭,一則招生廣告吸引了他。他又花四十五元錢,一週三個晚上去參加「九三學社」開辦的「市場經營學」夜校。三個多月的苦讀,給了他許許多多的啟迪和智慧。於是,他發揮自身廠家具實用、牢固、貨真的優勢,把廠裡的產品市場轉向了縣城和農村。果然有了可喜的轉機,短短兩年,他們廠的產品鋪天蓋地佔領了本省和鄰省的幾十個縣城。
他就這樣殺出了一條活路,成了一個腰纏萬貫的老闆。
至於熊大保到底有多少錢,她卻不知道。僅僅從他那永遠高昂如樹的腦袋、前挺似盾的胸脯,以及那動不動就罵人的派頭看,足可見他定是一個了不得的大戶。
前兩天,就是這個熊大保又花了幾千元錢,在他的臥室和客廳裡各裝了一部程控電話。
電話啟用的那天,他頭一個就把聲音傳遞到她的耳朵裡。他對她說:
「怎麼樣,程控的,聲音可亮?」
「有事嗎?」她問。
「今天廠子裡又訂出去三十套一千九百的栗殼色組合。小媽養的……」
他居然快活的在話筒裡罵起了她最噁心的髒話。
「祝賀你發財!」她心裡湧起一股濁浪,極不舒服,也不知是來例假的原故,還是因為他的那句髒話。她很煩地扔下了話筒。
不多會兒,他又把電話追過來,問她為什麼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掛電話?問她晚上去不去「逍遙酒家」吃海鮮?
她猶豫了,心裡的濁浪平息了,卻像有一根皮筋在裡面彈跳。
今天晚上同辦公室的小封結婚請客,前兩天就給她送了請柬。她和小封是好姐妹。小封結婚她不能不去。紅包也已經送過了。別人都包了四十元,兩口子一起赴宴。她只包了二十元。照理她完全可以從熊大保給她的錢裡輕鬆地拿出四十元。可是,錢拿多了,嵬葦又會懷疑她在經濟上打了埋伏。
這兩年他和嵬葦最害怕的就是親友同事結婚、生孩子、做生日、老人仙逝之類的紅、白喜事。一個月遭遇一回,這個月的葷菜就全在酒宴上吃光了;一個月有兩樁找上門,他們的經濟就要捉襟見肘。所以遇上紅、白喜事他們只好硬著頭皮裝糊塗,就千方百計迴避。這一次小封的喜事,嵬葦知道是「在劫難逃」了。他倒是十分理解她,知道妻子和小封是多年的好姐妹,就替她出了一條妙計:包二十元,屆時她一個人去赴宴。嵬葦哪去了?不巧出差在外地。
「正因為是好姐妹,更應該多給幾個!」她不想丟面子。
「還是量體裁衣,看菜吃飯吧!」嵬葦依然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樣子,說:「小封也不是不瞭解我們的經濟狀況。我想她是不會見怪的。」
她在機關裡是出了名的困難戶,花錢像個孩子舔棒棒糖,一分錢攥在手心裡都能攥出熱汗。為此,平日與她有點疙疙瘩瘩的同事,背地裡給她送了一個「小摳」的外號。她當然無法與機關裡另外幾個已經成家的女同事相比。她們其中有四個嫁給了機關下屬車隊的貨車司機;還有幾個人的丈夫,兩個在工商局任職,剩下的,不是嫁了市委組織部的科員,就是商業廳儲運部的科長。唯有她的顧嵬葦在省商貿經濟研究所謀差,一個月基本工資七十六元,助理經濟師。職稱很動人。
她和顧嵬葦結婚頭一年,倒沒有感到經濟拮據。那時候她在機關團委當辦事員,月薪五十六,加上嵬葦的工資和兩個人的菜籃子補貼七骨八雜將近二百元,除去每月給嵬葦父母寄四十元,剩餘的每月還能愉快地進一次銀行,儲蓄一點。後來有了瑩瑩,後來物價如潮水般讓人瞪著發直的眼睛看著漲,她突然感到經濟一下子就垮了。
她的婚姻也曾給過她自豪、滿足、甜蜜;也曾讓她的那些年齡相仿的女同事們生出過豔羨、妒嫉。
嵬葦的雙親雖說是大別山道地的山民,他們的兒子則是畢業於北京某所名牌大學的高才生;嵬葦雖然沒有高倉健、史泰龍、阿蘭德龍他們那種男子漢的硬派瀟灑,六年大學生涯,卻塑造了他的高雅不俗、清純斯文、博學文靜。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裡略帶京味;言談舉止大方謙恭;經常出入圖書館、大學、研究所;1.75米偏瘦而不單薄的體型,也是那些追求知識型男士為伴侶的女孩子們的最佳對象。
她就是這類女子中的一員。
如今,小封也找了一個職稱很動人的大學講師,今天晚上就要舉行婚禮。她真說不清應該為小封祝福還是擔憂。看來小封是滿意的。就在半個小時前,小封又一次把她甜蜜的嗓音由電話裡遞給她,請她晚上和顧嵬葦務必參加她的婚禮。
可是熊大保偏趕上這個時候來湊熱鬧。真讓她心煩意亂。
煩惱與選擇,弄得她六神無主。這讓她再次發現自己身上仍殘存著女人優柔寡斷的悲劇性格。她為此惱恨自己。她攥著話筒,無聲地苦惱著,聽見話筒裡熊大保喂喂急呼亂叫。
「什麼,你說什麼呵?我,我不能去。」她支支吾吾說。說了又有些後悔。既然話已經出口,她索性朝著自己選定的目標走去,就把小封辦喜事的事和熊大保說了。
熊大保埋怨她為什麼不早告訴他,如果她和那個小封真是好到了無話不談的程度,他願意替她買一條足赤金項鏈送給新娘。
是金項鏈嗎?她的驚訝把她的心敲打得嘭嘭亂響。她想起了那些戴著金項鏈的脖子和戴著金戒指的手;她的脖子和手一片空白。
她自然沒有接受熊大保的好意。並非捨不得送小封如此昂貴的禮物,問題是,這種禮物不是她有能力送的出手的。如果她送了這麼貴重的禮物,明天機關裡肯定會發生「十二級地震」。
出於同樣的原因,她改變了通知嵬葦參加小封婚禮的初衷。如果讓嵬葦一同去,他會怎麼想?他不會猜想:她是死要面子,硬充闊氣,背著他給小封包了不少錢嗎?嵬葦假使真那麼想,到頭來又要生一肚子氣。何苦呢。
自打退皮鞋那天喝醉酒之後,這段日子裡,她始終生活在矛盾之中。
昨天,她獨自去參加小封的婚宴,矛與盾的交鋒在她的心靈上留下了最慘烈的創痛。
不要說塞在那成雙成對的夫妻之間孤獨的慚恧了。就為了那一百八十元一桌的豐盛佳餚,尤其是那道她有生以來頭一次品嚐的清蒸鰣魚,為此很讓她心寒了一陣,後悔沒有叫上嵬葦一同赴宴。另一方面,她又惴惴不安地擔心熊大保是否會因為拒絕了他而生氣。
和熊大保的幾次接觸,她像淘金者一般,在他身上一點點發現了閃光的亮點,那些亮點恰恰正是嵬葦不能給予她、嵬葦自身所不具備的。
她開始感到嵬葦給她的是虛幻的雲彩,而熊大保給予她的則是實實在在的真實。
她的感情天平終於在動盪的思想衝擊下,開始搖搖晃晃。
熊大保闖進她的生活之前,她並沒有什麼非分的希冀與邪念。她不屬於那種水性揚花的輕薄女人,她甚至厭惡、鄙視那些整天把「性解放」、「性自由」掛在嘴上的新潮男女。那時候她只是時常會隱隱生出一種失意感,覺得自己的婚後生活並不像原先希冀的那樣溫馨、美滿;她曾經熱戀的嵬葦也不過成了她身邊的一個擺設。他們家除了樓上樓下鄰居上中學的學生有時來請教化學、數學難題之外,便極少有人光顧。她的同事也不常來。她知道嵬葦需要清靜,就盡力為他創造他所希望的環境。可是,她在嵬葦的心裡又佔了多少份量呢?他想過這個家庭裡還活蹦亂跳地喘息著另一個血肉之軀嗎?
當然,嵬葦也有替她面子上爭輝的機會。比如每次填寫有關家庭成員簡歷表,她就自豪、驕傲的以為自己成了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她就會哼起好聽的歌,愉快地填上:顧嵬葦,男,三十二歲,大學畢業,助理經濟師;大學期間,每年均被評為三好學生。又比如,星期天帶瑩瑩上街,逛公園,碰到熟人,對方有意無意問瑩瑩,「爸爸怎麼沒有和你們一起上街呀?」瑩瑩就回答,「我爸爸是搞研究工作的,可忙了!我爸爸在大學裡讀了好多年的書哩!」
熟人就笑嘻嘻朝她們母女點點頭,表示出對她們幸福小家庭的羨慕。
這些時候,她的心裡都春風得意的蕩漾著幸福。
然而,回到家,她的心就會倏然間栽進寒冷的冰窟裡。她十分清楚,等待她的又是嵬葦那單調的問候;隨後是她忙不叠地洗洗涮涮,疊疊整整,接下來便是獨自去守那張空闊的雙人床——陪伴她的唯有那台十二英吋黑白電視機。
這種時候,她很自然就會想起熊大保;想起她曾經一百遍,一千遍默默警告自己忘卻的那張席夢思床。
據熊大保說,那張席夢思床和屋子裡的家具,統統是他本人的傑作。每每談起這個話題,熊大保都會流露出飄飄然和神氣十足的神態。那些家具的樣式陳舊得總是讓她想起老太太的裹腳布,令人可笑。她不能不承認,熊大保的審美觀和藝術細胞比起顧嵬葦來實在是差了一大截。
熊大保腳上那雙二百八十元的「黑牛」牌西班牙皮鞋,下身那條二百四十元美國「三星」牌西褲,連同手脖上吊的那塊八百元的日本「精工」牌手錶,終究不能掩蓋他那粗俗的習氣和滿臉土相。
顧嵬葦即使身著五十年代的工作服,他那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以及文文而雅的舉止,也處處透出一個書生的風度和氣質。
每當她把這兩個男人的外殼作為審美對象去衡量,她就會覺得嵬葦是可愛的。
可是,第二天,窗外的麻雀嘰嘰喳喳把她從夢中吵醒,當她提著竹藍子,在菜市場買菜為了一分錢與對方斤斤計較的時候,她又會突然感覺到熊大保的可愛了。
她就在這種矛盾中生活著,時常感到心的沈重。
熊大保說要和她結婚。她也萌生過與嵬葦分手的念頭,不過這種陰冷冷,寒利利的念頭總是一閃即滅,就如同墓地裡的磷火。每當閃念消失以後,她就惱恨自己不該欺騙熊大保,說她是離了婚的。否則怎麼會有今天的苦惱與憂愁?和熊大保結婚嗎?這個問題給她帶來過金燦燦的夢境、甜美的遐想。但是更多的時候,她一想到這個問題就後怕,就茫然:她總覺得熊大保身上缺少一種女人希望的真正的魅力。
有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她的頭忽然疼得厲害,她以為頭要疼裂開了。頭疼全是由於一個「恨」字:她恨那雙二十七元錢的皮鞋;恨自己不該借酒消愁;恨嵬葦不該辜負她的一片好心;恨那個不講理的小女孩的母親;恨熊大保多事……
恨啊!可是,她終究不能說清應該把恨的長矛投向何方。
這天晚上,嵬葦打外面回到家,罕見地帶了滿身刺鼻的酒氣。她嗅到那濃烈的酒氣就打了個寒顫。
「我的《未來市場的全新率》選題通過了,出版定局啦!」嵬葦興奮地擁抱了她。
「你喝多了!」她下床為他倒了一杯白開水。
早幾年沒有瑩瑩那會兒,嵬葦是喝茶的,瑩瑩出生以後,他就把茶戒掉了,煙也抽得極少,抽得都是幾毛錢一包的雜牌。
「今天高興,就多喝了幾杯。酒也喝得痛快!」嵬葦說,伸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胸脯。「你高興嗎?來,讓我摸摸你的心跳。」
她幸福地閉上了眼簾,覺得心就要飄向雲端。
「我的心跳得快嗎?」她柔聲問道。她的聲音讓人聽起來似遠方的鐘聲,飛揚著沈甸甸的感情。
他沒有做聲,吻了她的耳垂,又吻了她的脖頸。她隱隱有了一種衝動——等待了太久太久的衝動。
「你能夠理解我……我知道你是理解我的。否則我們倆不會結合。」他說,用手輕輕撫摸著她的秀髮,口吻飽含感激之情。「現在出書是很難的,特別是學術著作。」
「你出這本書多少稿費?」她問。她想起了上小學時,聽說過省城裡有一個大作家用稿費蓋了一幢小樓的事。
「稿費?!」他撫摸她秀髮的遽刻停止了動作。他不無惆悵地說:「也許沒有稿費,還要自己掏腰包。出書後出版社給百分之三十的折扣,由我個人包銷三千冊。二塊九毛五一本,三千本要先墊付六千一百九十五塊錢,下個星期四交款簽協議——當然,如果發行的好,也許會有些稿費。」
她從鮮花怒放的舞台上,一下墜入了漆黑的無底洞穴。
六千一百九十五元自費出書?是的,這是實實在在的自費出書!錢呢?天哪!錢呢?!不是六十一塊九毛五分,也不是六百一十九塊的小數目啊!
「我們還有多少存款?」他問,「我這幾年在報刊上發表文章多少也掙了一些稿費……」
她跌進籐椅裡,沒有回答。
不錯,這兩年嵬葦是發表了幾十萬字經濟學方面的文章,但是大多都發表在大學、研究機構的報刊上,每千字稿酬最多也不過一包黑市「箭牌」香菸,幾年的心血不足四位數,加上替瑩瑩存的錢,正好一千六百元。莫非為了一本書,連這一點存款也要掏空不可?她想起了熊大保給她的錢。那些錢她一分也不曾動用,新開了個戶頭全部存進了銀行。她不去動用熊大保的錢,每次熊大保給她錢,她又從不打折扣就收下了。這麼做,她自己有時候都感到驚異——驚異得沒有明確的理由解釋。今天,她似乎終於找到了往日不能明確解釋的理由……
她坐在籐椅裡癡癡呆呆,很像睡著的樣子。
「下午下班我去看瑩瑩,告訴她爸爸的書要出版了,她高興地又唱又跳!」嵬葦每天下午下班後總要兜個大圈子,繞到東門她父母那邊去看女兒,已經成了習慣。「爸爸媽媽聽說了也都很高興,讓我們從這個月起給瑩瑩少送二十元生活費。我沒有答應。還是按四十元給吧?兩位老人也不容易。出書的事我會想辦法,如果真出版不了,也沒事,我再換一家出版社試試看。」
她哭了,哭得無生無息,卻比嚎啕還要讓人心情沈重——嵬葦感覺到有一股像甩鞭一樣的寒風在抽打他的心。
「求求你,別流淚;別讓我看見眼淚。給瑩瑩的存款不要動,先把我的稿費取出來,差額部分我去籌借。」他急急忙忙進了衛生間,給她擰出一條熱毛巾。
「我……我不是為……」她想說我不是為了錢的事。可是為了什麼呢?她又沒有說出口,埋在心裡自己去體味。
「前兩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書出版了。我的書變成了一把金燦燦的鑰匙,打開了成千上萬個人和企業那一把把陳舊的鏽鎖,他們都因此獲得了意想不到的經濟效益。於是他們就排起長隊到我們家來,帶來許許多多的禮品,堆滿了整個房間——不知怎麼回事,我們那時候住進了一套漂亮的兩室一廳。我們高興地又哭又笑。瑩瑩也有了各式各樣夢寐以求的玩具。」他像在講述新天方夜譚式的動人故事,「後來我又到了希臘的雅典。我的書在那裡獲得了國際大獎。我正在領獎,你帶著瑩瑩突然出現在我的身邊……」他真是用心良苦,希望用這個故事溶解這凝固的氣氛;希望她的臉上浮現出笑的彩雲。
「你去睡吧。我再坐一會兒。」她沒有笑。但她是很想笑的。
她平靜地坐著,很像睡著的樣子。她一直坐到深夜一點十分。
嵬葦仍在熟睡。一夜的沈思,她終於發現,她的嵬葦原來也是那樣的硬派瀟灑,那樣的執著頑強,那樣的善解人意,生活得那樣充實、樂觀——這不正是熊大保身上缺少的那些女人所希冀的魅力嗎?
這個發現和覺悟,生發了她心裡的欣喜與愧疚。嵬葦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啊!她的內心深處湧出了撕心扯肺的悔恨——自己前些日子都幹了些什麼啊?!於是一連串刺耳、粗鄙的字眼便在她的腦袋裡炸開:醜陋、荒唐、渺小、卑劣、齷齪、一團糟、賤骨頭、鼠目寸光……這就是我嗎?她沒有勇氣再想下去了。她拖著疲倦的身子像一艘逆行的船,慢慢抵達了床的「港灣」。她輕輕地蜷縮起雙腿,跪在床上,儘量不發出一點兒聲響。她就那麼跪著,望著嵬葦那張睡夢中的臉,滾燙的淚水似泉湧一般,汩汩地,濕透了她的心情,也濕透了這個無法言說的人生……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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