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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繞 指 柔 [打印本頁]

作者: naoki232    時間: 2012-4-13 07:05     標題: 繞 指 柔

周城在等電梯的時候特地仔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裝束:一塵不染的皮鞋,質地柔軟、做工精良的西裝,筆挺的領帶——一切都那麼從容優雅而不張揚。他輕輕調整了一下呼吸,感覺神清氣爽。
  今天是他從北京總部調到南京分公司做業務主管的第一天。南京分公司的規模雖然不大卻是公司裡業務做得最大、收益最好的部門之一。也就是說,這裡是總部最重視的商業陣地。按照他的年齡和資歷來說,做到這個位置上除了靠他的努力還有就是運氣了。接連兩任分公司主管因為身體原因過世後,總部在考慮接替人選時除了能力,更多傾向於精力體力俱佳的年輕人。周城因此幸運的實現了他的人生第一個目標,在25歲時做上了這個跨國公司南京分公司的主管。
  他精力旺盛,野心勃勃,一心想在這個位置上做出成績。從北京到南京之前,他也隱隱約約聽說過關於這個分公司的一些傳聞,以及兩個主管死亡的離奇傳說。周城對此淡淡一笑。他是個強壯的男人,正處於無憂無懼的年齡。除了工作,他對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叮噹”一聲,電梯來了。門開時,只有一位白衣女郎走出來。周城混在匆匆趕電梯的人群中,頭也不抬地向電梯裡走去。
  那白衣女郎與周城擦肩而過時,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如果不是那0.5秒後ysl香水味的襲擊,他也許永遠都不會看這個女人一眼。
  “彼岸。”他的腳步遲疑了一下,喃喃道。
  是的,彼岸。所有女性香水裡他唯一喜愛的一種,聖羅蘭的“彼岸”。他曾在這種熟悉的味道裡沉迷過,纏綿過。他最熟悉的味道擊潰過他,破碎過他,他所有的自信與堅強唯一的弱點,就是這種香水的味道。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
  白色的背影,一頭如水的長髮飄在身後,無可挑剔的美麗。即使是背影,也足可以令人由衷讚嘆。他望著背影又呆了一秒鐘。
  電梯裡等得不耐煩的人問道:“啊要上啊?”他倉促收回了目光,走進電梯。電梯門即將合攏的時候,那個白衣女郎象是特地回頭看他一樣,轉過臉來。周城在徐徐關閉的夾縫裡看見了一張絕美的臉龐,蒼白的瓜子臉上雙眸漆黑如星。
  她似乎還對他微笑了一下。
  周城相信那微笑是給自己的。
  擁擠的電梯裡大家都悶聲不響。ysl的彼岸的味道幽幽還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情既惆悵又興奮。
  
   2
  分公司的辦公室人員一共8 個,兩女六男。
  副主管是個姓王的中年人,四十多歲。說起話來慢條斯理,有條不紊的向周城介紹工作情況。對於這次沒有晉升主管他應該是耿耿於懷吧,周城暗暗想到。老王的臉上卻什麼痕跡都沒有,做起事情還是盡職盡責,鋒芒收得妥當。
  是個人物。
  辦公室裡其他的辦事員看來專業素質也非常好,除了阿晴是本地人,其他人都是從北京調來的。他們顯然配合默契,也很團結。不知為什麼,周城總覺得他們的團結對他來說有某種敵意,這是來自潛意識的信號,他感覺到了。
  也許需要時間來適應和磨合吧,他想。
  一天很快過去了。周城處理了兩件庫存商品的調動事件,和一家新加坡公司談了合作意向。他對自己的工作效率非常滿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下班後,約了老王去城市花園喝咖啡。
  唯一有些意外的是,彼岸的味道始終縈繞著他。他揮不去,忘不掉。那個女人在夾縫裡窄窄的一條臉反覆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3
  一個月過去了。周城已經和員工們混得相當熟,也建立起一定的威信。連老王都對他的工作表示了某種敬意。
  除了阿晴。
  這個南京女孩不愛說話,對誰都是淡淡的。交代她的事情總能很快做好,除了交上無懈可擊的工作報告後,她再無其他多餘的只言片語。
  周城對於自己剛剛到來就取得的成就非常滿意。
  恰逢週末,他心情愉快的邀請辦公室的同事們到他家裡開個party,大家一道happy一下。
  下班前,周城整理辦公桌,卻意外的發現了一件事。
  他打開辦公桌最底層的一個抽屜,想找一份文件,怎麼翻也翻不著。他記得很清楚,他親手把文件放在這個抽屜裡。文件雖然不重要,但丟失了總是不好。他翻著翻著,手指忽然觸到一個突起物,然後是一聲清脆的“嘣”,抽屜的底部翹起了一點。
  周城用手指摸索了半天,發現這是一個暗屜,是底層抽屜的夾層。
  暗屜裡有幾封信和一本日記。他拿出來隨手看了看,是一個叫孟瀟河的男人和一個叫天兒的女人的通信。日記是孟的。
  信裡和日記裡都是兩情綣繾的情話,他略微看了看就放回了原處。
  他用手撐著下頜想了一會。孟蕭河他是知道的,正是他被總部派到南京來創建的分公司,成績斐然,也曾被總部的高層非常看好。可惜他三年前意外死於心臟病。高層對此事諱莫如深,員工們一直不大清楚怎麼回事。此後接替他的陳總也死於非命——想到這裡,周城不禁打了個寒噤。難道朋友送行時說的“此去多珍重”另有深意?他的心裡隱隱有某種不安的感覺。
  坐電梯下班的時候,他又在空盪蕩的電梯裡聞到了彼岸的味道。他的心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來,這曾是他無限接近無限熟悉的味道。如今在另一個陌生的城市聞到,心中全是碎裂的溫柔。
  電梯門打開、他就要邁腳而出的時候,他又看見了那個白衣女郎。看到她是他才知道原來這些天他一直在思念她。他猶豫著要不要和她打招呼,又覺得這樣太冒失。就這麼瞬間的時刻電梯門已經關上了,她在裡面,他在外面。
  彼岸的味道幽幽飄著。
  他苦笑了一下,轉身離去。
  4
  Party 開得很熱鬧。十來個人又唱又鬧,還喝了很多酒。難得大家都很開心,放鬆起來大呼小叫,全無往日辦公室裡的嚴肅。喝完酒了大家又說去卡拉OK,於是十來個人跑到華夏練歌房包了一個大間。連老王也笑眯眯的為大家唱了首康定情歌,惟有阿晴還是淡淡的,坐在一邊不做聲。
  周城說,阿晴,喜歡唱什麼歌,我來幫你點。
  阿晴搖搖頭,說,我不會唱。
  旁邊的人起哄說,你姐姐的歌唱得那麼好,你一定也是不錯的,來一個嘛。
  阿晴的臉色一下變了,拿起茶杯的手略微有點抖。周城見狀忙打圓場說,不唱也沒關係,我唱得也不好呢,呵呵。
  話音剛落,他的眼睛忽然從門上的玻璃看見了走廊上一個白色的身影一閃即過。他想都沒想就從座位上站起來,快步走到門外。
  門外只有侍應生。他向走廊的拐彎處跑了幾步追上去,還是什麼人都沒有看見。
  微暗的拐角處,只有淡淡的彼岸的味道。
  這味道即使在嘈雜的音樂聲裡,在酒氣十足的走廊裡,在許許多多匆忙而過的人群裡他還是能清晰的分辨出它的存在。
  他站在那裡發了會呆,正要回包間的時候,一雙小手從後面輕輕柔柔抱住了他。
  周城有些愕然的轉過身,看見她,正要說些什麼,她的紅脣已經溫柔的貼上了他的臉頰。
  阿晴,你,你是不是喝醉了?
  阿晴不說話,只是更用力的吻他,他的面龐,嘴脣,眼睛。
  他為這突如其來的柔情驚愕,卻無力推開她。她那來自女性的溫柔象芬芳的花朵包圍他,他終於忍不住回吻了她,用力的、甚至帶點粗暴的回吻他。
  就這一瞬間,彼岸的味道淡了,散了。
  吻著吻著周城發現她哭了,她拼命忍著嗚咽,還是吻著他。他體貼的用手拍拍她的脊背,不知說什麼好。
  忽然她放鬆了手,帶著驚恐說道,我要走了,她回來了。
  說完她跑掉了。周城被她的話弄的莫名其妙,惘然四顧,還是什麼人都沒有。
  除了那散了又聚集起來的彼岸的味道。
  回到包間,周城看見阿晴在唱歌。唱的是《滾滾紅塵》。
  他沒想到她有那麼優美的音色,一支曲子唱得如訴如泣,唱得讓人心疼。他帶著驚訝與好奇打量著這個以前他並沒有注意過的姑娘。
  她長得很小巧,不算美,卻有一種楚楚動人的味道。一頭長髮象瀑布一樣披在身後,安靜柔順,象她的人一樣。
  唱完最後一句“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跟隨我倆的傳說”時,她回頭望了他一眼,眼神裡有與平時極不相同的味道,象是——風情萬種的女人。她對他笑了一下。
  不知為什麼,周城覺得她與平時很不一樣。而這種不一樣竟讓他感覺有點害怕。至於為什麼害怕,他也不知道。
  5
  下班了。
  他又加班到很晚的時間。整座寫字樓已幾乎沒什麼人。跨上電梯前,周城已經決定不去吃晚飯直接去極地酒吧聽歌。那裡不過是一個鬧哄哄、裝修粗糙的三流酒吧,卻有很有味道的歌手和狂熱的歌迷。要上一瓶百威坐在角落裡的感覺很好。
  電梯裡只有他一個人。
  從公司所在的33樓下到底層大約需要兩分鐘的時間,如果中間停的次數不太頻繁的話。一個人度過的兩分鐘裡,是一次絕對孤獨的旅程。
  電梯下到第27層時他覺得有點不對勁。彼岸的味道漸漸襲來,越來越濃。
  電梯沒停過,沒有上來任何人。
  絕對寂靜裡,有輕微的聲音在他背後悉索,帶著冰冷的寒意。他正要回頭看時,一種柔軟卻堅韌的東西已經纏上了他的脖頸。
  窒息。
  越纏越緊的窒息。
  他的指尖無力的攀上脖頸,試圖解脫這困厄。然而是徒勞的,冰冷從脖頸傳到指尖,又襲上心臟。
  周城張大嘴巴,卻什麼也喊叫不出來。幽幽的彼岸味道仿佛誘惑他睡去。
  憑藉最後的清醒,他從電梯金屬門的反光裡,看到了他背後站著的白色身影。她的臉蒼白優美,沒有任何表情。她那極長極美的黑髮象毒蛇一樣纏在他的脖頸上。
  他的眼球漸漸突出了,雙手軟軟垂下。彼岸的味道漸漸化成了死亡的氣息,那條黑色的毒蛇仿佛已將蛇信吐向他的心臟。
  柔軟的死亡,帶著芬芳的氣息。
  電梯在10樓忽然停下了。一男一女說笑著正要踏進電梯門的時候,女的忽然驚叫了一聲。他們看見周城軟軟的躺在地上,雙手放在心臟上,張大無神的眼睛,象被丟進沙漠裡的魚一樣絕望的喘息著。
  6
  阿晴和往常一樣冷淡而認真的工作。她的工作報告還是挑不出任何毛病。周城在她的眼中找不到那個夜晚的一點痕跡。那個夜晚他們曾在走廊裡相擁而吻,她的舌尖象精靈一樣尋覓他的嘴脣。她的歌聲打動過他的心房,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
  這一天下班時一切都和往常沒什麼不同。只是周城在收拾辦公桌的時候發現了一把鑰匙和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南昌路128號17-2 ,晚上十點”。
  周城知道那是阿晴的筆跡。
  你還是來找我了。為什麼,為愛還是為征服?
  推門而入的時候,屋裡只有一盞小小檯燈。燈是橘黃色的,暗暗柔柔,充滿甜蜜的誘惑。
  有人嗎?
  一雙小手又從後面抱住了他,輕輕說,有人。
  她穿的很少,只有一件綢睡衣。他的後背可以很清晰的感受到她小巧尖挺的乳房。
  已經很久沒和女人親熱了。阿晴的身體喚起了他對肉體的深刻思念,但他還是推開了她說,找我有事嗎?
  她鎮定自若的看著已經轉過身來的周城,說,有事。我想和你做愛。
  周城被這話噎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猶豫一下,說,這樣,我還有事情,先走一步。
  說話的時候他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和平時的非常不同,裡面仿佛有火焰燃燒。她輕笑了起來,說,你害怕什麼?
  周城說,我不害怕。但我們是同事,有這樣關係不好。
  阿晴沒再說什麼只是吻上他的脣。剎那間彼岸的味道如潮水一般洶涌而至。冥冥中白衣女郎似乎又站在他的面前,漫不經心丟給他嫵媚的笑容。周城的腦子眩暈了幾秒鐘,白衣女郎的手指輕輕點向他,仿佛吃吃笑著說,我要……
  阿晴,放開我。
  不。
  放開我。
  不。
  周城再掙扎的時候,阿晴忽然咯咯笑了起來,說,你以為我要強姦你嗎?你走吧。
  白衣女郎站在僵持著的他們面前,豎起指頭對他說,噓……
  他艱難而緩慢的說,對不起。
  轉過身要走的時候,阿晴輕輕的說,你愛她麼?
  周城倏的轉過身來,目光灼灼的問,她是誰?
  阿晴的眼中象燃燒著火焰,說,天兒,我姐姐。一年前她割腕自殺了……
  周城象夢遊一樣回到家裡。黑暗裡一切看起來都可疑。他在客廳裡發了會呆。走到窗前,已是午夜的城市,燈火雖然明亮卻是凄冷的。那種纏繞的感覺猶在身側,一切又都象無聲無息的假象,只在暗處獰笑窺視。
  他走進洗手間,想洗個澡後睡覺。明天還要上班。鏡子裡的男人有點憔悴,雖然他野心勃勃,但並不妨礙這憔悴一點點占據他的臉孔。
  鏡子裡被洗手間的燈光映得慘白。他長長的呻吟一聲,那個美麗雪白的身影又出現了。
   7
  周城再翻看辦公桌底層的日記與信件時,發現它們都不翼而飛了。唯一剩下的是一封短信,日期是1996年7月9日,署名天兒。沒有開頭和結尾,只有含義不明的幾句話。
  “我愛著一個預言
  毋寧說這是宿命
  我將知道你注視著我的墳冢
  游魂們厭倦了嗎還是依然默默旁觀
  尋找到邊界然後背叛
  這是諸神遺棄的季節
  我愛著
  囚徒”
  中午的陽光透過百葉窗映在周城的辦公桌上。他把信箋攤在桌面上,淡藍色的信箋散髮著幽幽的憂鬱。一共八行六十四個字,短短的八行六十四個字讀起來卻覺得悲苦異常,帶著一絲詭異的味道。他的手指一筆一筆掠過那些娟秀的字跡,好象一點點跟隨這個女人走進她的世界。
  一不小心看到桌上的台歷,他的心忽然緊了一下。今天是七月九號,與這張信箋寫就的日子恰好是同一天,時隔一年。
  天兒寫下這些話的時候,心中是如何所想呢?
  周城知道孟的太太絕不是天兒。天兒愛上的是囚徒,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囚徒?
  信箋的最底部有一滴褐色液體的痕跡。那不是淚——淚痕是透明的。那麼,是血跡嗎?
  是的,阿晴說過,一年前,姐姐割腕自殺了。
  阿晴的眼睛哀怨的看著他說,姐姐的魂魄不散,她要回來報仇的。她將殺死每一個坐在孟曾經坐的位置上的人。
  阿晴說,我愛你,我愛上了你。
  正恍惚間,老王敲門進來了,手裡拿著一疊要周城簽字的文件。他和周城匯報了工作之後,眼睛落在了桌上淡藍色的信箋上。
  周城注意到他眼中閃過的難以抑制的驚訝之色,忍不住問道,怎麼,有什麼不妥嗎?
  老王猶豫了一下,說,也沒什麼。天兒死的時候,就坐在這張椅子上,腦袋伏在桌面上,血流得到處都是。這張信箋——這張信箋我們都看見了,已經被血染透了。後來老孟把它燒了,我親眼看見他燒了它。怎麼它現在還在?
  周城抬起頭,白衣女郎站在桌子對面,默然相對。
  還有未了的心願麼?
  周城問老王道,她為什麼自殺?
  老王遲疑地說,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總之就是他要離婚沒離成,天兒又有了孩子,覺得老孟騙了她,想不開就……
  白衣女郎的眼睛裡盈滿淚水,她那絕望的眼神象冬夜裡的冷月。她輕輕的,輕輕的把手指放在脣上,說,噓……
  周城凝視著她,忽然問老王道,你聞到了彼岸的味道嗎?
  老王說,什麼彼岸?
  一種香水,ysl的。
  老王說,我不懂香水的牌子。
  周城說,哦。
  白衣女郎的手指搭在周城的肩膀,一種柔軟的冰冷從那裡傳向心臟。呵,我的ysl,我的彼岸。
  老王要走的時候,象下了決心似的說道,你別嫌我多嘴。最近辦公室裡盛傳阿晴在追你。這個姑娘是好姑娘沒說的,但她和她姐姐都有點……有點遺傳性的輕微精神分裂症。天兒在的時候,老孟被她折磨得夠嗆。天兒走了,阿晴又總說天兒回來報仇的事情。呵呵,都是無稽之談了,希望不要影響我們的工作。
  周城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謝謝。
  
   8
  下班的時候,周城特地約上老王一起乘電梯走。時候不早了,電梯裡就他們兩個人。周城時不時緊張的回頭看看。看了幾次,老王忍不住問,你看什麼呢?
  周城苦笑了一下,說,沒什麼,覺得背後蹭了點髒東西。
  老王認真的看了一下說,挺乾淨的呀。
  周城也覺得自己有點大驚小怪,心中暗暗不好意思起來。出了大廈,老王說要搭班車回家,周城想一個人走走,就這樣兩個人分道揚鑣。
  南京經過幾年的改造已經從一個古城變成了現代都市的模樣。那些隱秘的小巷,曾經充滿傳說和幻想的地方漸漸失去。不過無論怎樣改造街道還是沒有北京的寬,在周城眼中這反而有另一種風韻。窄窄的街道兩端是高大寬闊的梧桐樹,夜風襲過,葉子沙沙而響。既不喧鬧也不特別落寞,是一種恰如其份的閒適。
  一年前的今天,天兒死在這座城市裡。
  她為一個男人死去,死時帶著他的孩子。
  與其說她為愛而死,毋寧說她是為絕望而重生。她的魂魄,此時,真的在這六朝古都的街道上游走麼?
  周城向來不信鬼神之說。他是個健康而野心勃勃的男人,他一心要幹出一番事業。他曾經愛過的那個女人離開了他,帶走的,不僅僅是曾經日夜縈繞的彼岸的味道。
  他點燃一支煙,緩緩的走在各式各樣的小巷裡。小巷裡的路燈昏暗無力,象夜歸的庸懶的美人的眼神。他走了很久,晚風吹過,吹得一身愜意。
  一輛出租車從他身邊經過,放慢了車速,還按了一下喇叭詢問。
  周城看了一下手錶,不知不覺,已經快十二點了,第二天還要上班呢。他伸手招停了出租車。
  上車後他說,中山東路,謝謝。
  說完他就聞到了彼岸味道。
  在他的身側,白衣女郎親昵的笑著。
  她那驚人的美貌在夜色裡熠熠發光,一片令人心醉神迷的味道裡他呆若木雞的被她的雙臂環繞,她的芳脣在他的臉頰上尋覓著,難以抗拒的誘惑。
  他輕輕喚著,天兒,天兒……
  白衣女郎格的笑了,說,噓……
  彼岸的浪潮裡周城感覺她的吻越來越熱烈奔放,他似乎隱隱聽到了哭泣聲,再仔細聽的時候又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他的喘息聲。他忘記了一切,放棄了一切,只想擁有她。
  我愛你,天兒,我愛你。
  我愛你愛著憂傷和失去,愛你的絕望和詭異。天兒,你將是我的天使和魔鬼。可是我愛你。我知道這是宿命,從見到你的第一秒鐘起,其實就愛上了你。
  那麼,來吧。
  他被她的一切環繞,只是那一水黑色的長髮如毒蛇纏上他的脖頸,越纏越緊。他的眼球漸漸突出了,雙手軟軟垂下。彼岸的味道漸漸化成了死亡的氣息,那條黑色的毒蛇仿佛已將蛇信吐向他的心臟。
  柔軟的死亡,帶著芬芳的氣息。
  他長長的呻吟一聲,在類似極樂的體驗裡喪失最後的知覺。
  天兒。
  
   9
  周城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刺眼的白色。
  我死了嗎?
  不,你在醫院裡。
  我怎麼會在醫院裡?
  出租車司機送你來的。
  我怎麼了?
  你出現了幻覺,心臟病發作了。
  可是我沒有心臟病。
  醫生說你有。你還是好好休息吧。
  你是誰?
  我是護士,別說話,休息。
  周城覺得腦子裡一片眩暈。他閉上了眼睛。
  我的彼岸呵,萬千人群裡我還是能清晰的辨別出你的存在。一切只是因為我曾經夜夜伴著你入眠。只是你曾經的溫馨漸漸化成冷酷,你想奪去嗎?那麼來吧。
  他的眼角悄悄滑落一滴液體,不知是因為過去亦或現在,還是未來的失落。他只知道,她還會來的。
  阿晴每天都來照顧他。
  照顧他的時候並不多說話,只是很當心的做了他喜歡的飯菜,或者悄悄洗好他換的內衣。
  她有著和她姐姐一樣美的長髮,雖然她的容貌遠不如姐姐美艷,但她讓人感覺親切隨意。周城從背後看著她苗條的身影,象一隻沉默而忙碌的小蜜蜂。
  阿晴。
  他在心裡默默呼喚她,這個名字帶給他安慰。阿晴,坐在我身邊好嗎,哪怕你不說話。讓中午的陽光映在你的身上,坐在我身邊,阿晴,讓我握住你的小手,感受你手心裡的溫暖。
  阿晴,我開始和這座陌生的城市熟悉了,因為你。其實,北京我又何嘗熟悉過?一切不過是手持機票的奔波者,不停的接近然後離開。阿晴,你第一次讓我覺得一個城市裡有家的感覺。
  周城在醫院裡住了半個月,阿晴陪了他半個月。
  阿晴辭掉了她在公司的工作。周城出院的時候,接到通知,調回北京總部。南京這邊的工作,由老王全權負責。周城並沒有特別驚訝,相反倒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笑著問阿晴,怎麼辦?
  阿晴說,看你了。
  周城說,跟我來。
  兩個人打車到了寶慶銀樓,周城買了一枚白金指環套在她手上,說,嫁給我。
  阿晴看著他,看了一會忽然眼淚汪汪撲在他懷裡。周城撫著她的長髮說,我們終於可以擺脫了,一切都是心魔,我們可以離開了,跟我去北京吧。
  阿晴說,好。
  他們定好了一周後的機票。周城說,我去你家幫你收拾東西吧。
  阿晴說點點頭。
  周城問,還是南昌路128號17-2吧?
  阿晴輕輕顫抖了一下,說,你怎麼知道那裡的?
  周城說,我們在那裡見過面……不是你約我去的麼?
  阿晴的牙齒咯咯打起冷戰,有些結巴的說,那是我姐姐生前住的地方,我從來沒約你去過那裡。我不住在那裡,從來沒住過那裡。
  周城的臉一下蒼白起來,他堅定的說,我確實在那裡見過你。那天你要和我做愛,還和我說了很多關於你姐姐的事情,驚心動魄的事情。你給了我那間屋的鑰匙……對了,鑰匙還在我這裡,忘了還給你。
  阿晴仰頭望著周城,她輕輕的說,姐姐死後,我從來沒去過那裡,真的。我也從來沒有過那間房子的鑰匙。
  周城說,我不可能弄錯的。你跟我來。
  周城幾乎是在一種病態的激動中拉著阿晴上了出租車。車上兩個人誰也不說,壓抑的沉默象毒蛇一樣在空氣中嘶嘶而行。阿晴望著窗外,眼中是隱藏不住的恐懼。周城卻是冷靜了下來,他的手握住阿晴的手,溫暖堅定。
  下了車,周城帶著阿晴直奔那間屋子。
  鑰匙插進門鎖的剎那周城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選擇對了,但他個性裡好強無懼的一面又占了上峰。他一定要弄清楚那一夜,叫他來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門開了,一股霉味撲面而來。房間倒還乾淨,只是放眼一望便知已是經年未住人的屋子了。
  周城呆呆的望著房間裡的擺設。茶几上的藍色乾花品位不凡,可是已經塵灰滿面。沙發上,桌子上,地板上,到處都是灰塵,沒有人在的跡象。
  那夜他來的時候,暖暖的檯燈,出浴的美人,芬芳的味道好象與眼前根本就是兩個世界。
  或許,是我弄錯了?
  可是那鑰匙呢?我為什麼有這個房間的鑰匙?
  阿晴站在周城的背後,說,姐姐也愛上了你。
  周城倏的轉身,盯著阿晴說,那夜真的不是你麼?
  阿晴說,不是我。
  她向後退著,說,不是我。她眼中的恐懼象潮水一樣洶涌,喃喃道,姐姐,你還不肯原諒我,不肯放過我麼?
  周城放棄了探詢事件真相的打算。對他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帶著阿晴離開南京回到北京。他已經被眼前的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力氣,不願再更多介入。
  周六的機票。
  周五的時候他回公司裡收拾東西,交代最後的事情。老王握著他的手說,多保重呵。
  周城懷著複雜心情咀嚼他的話,說,呵呵,你也保重。
  公司的同事們似乎對周城頗有不捨的地方。他們對周城說晚上已經定好了房間,大家還是去華夏唱歌,算是給他和阿晴餞行。也有人問能不能吃上他和阿晴的喜糖了,說這話的時候人人都喜氣洋洋,好象他們也分享了這樁美事的快樂。周城有些感動,也有點感慨。畢竟要走了,當初雄心壯志的來到南京的時候,怎麼會想到今天這樣的離開?
  別忘了我們啊,等我們回北京的時候,你和阿晴要請我們這些哥們喝酒啊。
  周城一一握手告別,說著說著眼眶有點濕潤。謝謝大家,等你們回北京的時候,一定喝酒,不醉不歸。今天晚上在華夏我們先大喝一場再說。
  大家笑了,說,好啊,今晚見。
  周城捧著自己的一些東西上了電梯,心情不能平靜。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同事,離開的時候,心中還是有點感傷。
  電梯裡只有他一個人。
  從公司所在的33樓下到底層大約需要兩分鐘的時間,如果中間停的次數不太頻繁的話。一個人度過的兩分鐘裡,是一次絕對孤獨的旅程。
  電梯在第27層的時候停下了。門緩緩打開,阿晴走了進來。
  周城覺得有點奇怪,阿晴,你怎麼在這裡?
  阿晴點點頭說,我想你,所以等在這裡。
  電梯的門又緩緩合攏,阿晴沉默的站在周城的身後。
  他也沉默著,沉默中隱隱有不妥的感覺。他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但他的直覺告訴自己,有某種危險的東西在向他逼近。
  絕對寂靜裡,有輕微的聲音在他背後悉索,帶著冰冷的寒意。他正要回頭看時,一種柔軟卻堅韌的東西已經纏上了他的脖頸。
  窒息。
  越纏越緊的窒息。
  他的指尖無力的攀上脖頸,試圖解脫這困厄。然而是徒勞的,冰冷從脖頸傳到指尖,又襲上心臟。
  他呻吟著,呻吟著,絕望而不甘心。他斷續的問,為什麼,阿晴,為什麼?
  一個輕柔冰冷的聲音說,不為什麼,只因為我也愛你。
  剎那間周城仿佛明白了一切。他掙扎著問,愛我就要殺了我麼?
  天兒冷冷笑了,說,是的。
  他的眼球漸漸突出了,雙手軟軟垂下。彼岸的味道漸漸化成了死亡的氣息,那條黑色的毒蛇仿佛已將蛇信吐向他的心臟。
  彼岸的浪潮裡他聽見天兒遠遠的聲音,知道嗎,孟瀟河愛的人不是我,是我的妹妹。他和她都背叛了我,可我直到最後一刻才知道真相。
  周城的手輕輕動了幾下,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可他終於還是什麼也說不出來。阿晴和天兒似乎都從遠處走來,可恍恍惚惚又看不清楚。彼岸的浪潮淹沒了一切。他感覺到了自己逐漸冰冷的身體。
  電梯下到第一層時門開了。幾位等電梯的客人魚貫而入。其中一個對另外一個人說,你聞到了嗎,似乎有ysl的香水味道。
  另一個人說,我沒聞到。我到是覺得這裡冷冰冰的,好象剛進行過一場謀殺。
  大家都笑了起來。沒有人注意到電梯裡紅色地毯上,一滴逐漸蔓延的血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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