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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玩 具 [打印本頁]

作者: Louissai    時間: 2012-3-8 12:36     標題: 玩 具

1
  如果你沒有孩子,你就不可能知道,一個父親愛自己的兒子,能夠愛得多麼深。許多年前,當我作別人的兒子的時候,我其實並不明白這一種感情;許多年後,當我作了別人的父親,我才終於逐漸知曉這深如大海的父愛了——兒子笑的時候,作為父親的我,簡直要飛起來,而兒子哭的時候,那聲音就會象一把刀子,幾乎要將我的心,都一瓣一瓣地割裂。
   幸好,一般情況下,我的兒子都是在笑的。他就快四歲了,與很多小傢伙不同的是,他笑的時候多,哭的時候少。聽見鴿子“咕咕”地聲聲叫喚,他會笑 ;看見風吹過樹梢,樹葉翩翩起舞,他會笑 ;隔壁的老孫衝他做鬼臉,他也會笑……我兒子真不簡單啊,誰都怕老孫頭,獨獨他不怕:兩歲半的時候,他就敢在老孫頭懷裡拉尿;三歲的時候,他就敢騎在老孫頭白髮蒼蒼的腦袋上,放兩個響屁;而現在,就連老孫頭做鬼臉,也嚇不著他了……
   老孫頭是我們單位的離休老領導,也是我家的鄰居,門對著門,陽台挨著陽台。不要以為老孫頭是個普通的糟老頭子,他可是上過朝鮮戰場的英雄。在戰爭年月,他失去了左眼球,許多年來,一顆玻璃眼珠一直凝固在他左眼眶裡,僵硬而冰冷。這使他的眼神,總是顯得怪怪的。乃至於整個臉上的神情,也透出隱隱約約的古怪。或許是因為受不了這份說不清的古怪,他的女人很久以前就離開了他。而老孫頭,也便在很久以前,開始沉默寡言,深居簡出。
  2 可能是為了排譴寂寞吧,不知從何時開始,老孫頭便將他家的陽台,改裝成一個特大的鴿籠,喂了許多鴿子。鴿子多了,難免又髒又鬧。或許是受不了老孫頭的怪脾氣,也或許是嫌隔壁陽台的鴿子太煩,所以,幾十年來,從來沒有一戶人,在他家隔壁能堅持住上兩年。也正因如此,前年我們單位房改的時候,老孫頭隔壁的這套房子,就沒有人要。這倒讓我白揀了個便宜——自打我兒子不請自到地來到人間,我們一家人在原來那個小單間裡,還真住不下了。我資歷淺,職位低,本來輪不上房子。突然,天上掉下來個金元寶,我終於有機會能夠擁有一個自己的安樂窩。這種情況下,我哪裡還顧得上挑什麼鄰居!何況,老孫頭不就是有點怪怪的麼?但我肯定他不會是什麼壞人,人家畢竟是戰爭英雄啊。
   現在,我更加慶幸自己當初的明智選擇了。老孫頭,分明是個再好不過的鄰居!他是那種真正外表冷漠,心裡火熱的好心人。尤其是對孩子,他更是愛護有加。對我兒子,他簡直比我還溺愛。有時候,趁我們沒注意,他還悄悄地作鬼臉逗我兒子。其實,在一旁的我,常常都是瞟到了他的鬼臉兒的,不過我總是裝作沒有看到,以免他不好意思。我心裡想,這是個多麼可愛又可憐的老人啊,他曾經為國家獻出過眼睛,而他得到的,卻只是大家彬彬有禮的冷淡和無親無伴的孤獨。作個鬼臉兒,於他而言,或許是個多麼奢侈的快樂呀。
   不過,老孫頭也有對我兒子不滿的時候。不是常言道,“老小老小”麼,他們倆,還時不時互相鬥嘴,互相慪氣哩。老孫頭最反對的,就是我兒子喜歡要太多太多的玩具。他常在我耳邊叮囑:“小傢伙的玩具多了其實不好。”我呢,當然也不想把太多的錢花在玩具上,但是,正如我前面所說,我兒子一般都愛笑,唯獨沒買成玩具時,就會哭,哭個不停。而他一哭,我的心就象被一隻冰冷的手捏著一樣難受。所以,我還是只好不斷地給兒子買玩具,我們家,都快可以開玩具店了。
   老孫頭只好將希望放在我兒子主動不要玩具上。他開始常常連哄帶騙地逗我兒子說:“小傢伙,小心點呀,你曉不曉得,小孩子們睡著以後,你枕頭邊的玩具,就會偷偷摸摸地爬起來,爬到你身上……當你睡醒時,它們又會變回原來的樣子,一動不動,玩具,是會騙人的哩……”
   我妻子聽多了,就有些不高興,背地裡對我嘟嚨:“那老怪物,這麼說會嚇著孩子的。”
   我說:“老孫頭這也是為孩子好,以後,確實也該少買點玩具了,太費錢。”
  3
  這一天,是我兒子的四歲生日。我和妻子帶著小傢伙,去公園玩。無意中,經過一家玩具店。
   那是一間極為古樸的老鋪子,就在公園一側,許多年來,我們卻似乎從來沒有注意到它。不過,這也正常,人往往容易忽視身邊的事物,比如我問你,“你家門外的樓梯有多少級?”你多半也答不上來。那一次,我們同樣幾乎又要忽視那家小店了,但是,我兒子卻突然嚷了起來:“快看,快看,那裡有個‘馬戲醜醜’,那裡有個‘馬戲醜醜’!”
   “馬戲醜醜”是我兒子給馬戲團的小丑取的名字。我們循聲看去,原來在那家玩具鋪的架子上,堆放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布娃娃。其中之一,是個很象卓別林的 家招 醜。
   “是想要那個布藝馬戲人嗎?”一個垂暮婦人的聲音,從櫃檯後面顫顫危危地傳出來。
   我們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或許是因為停電,屋裡沒有亮燈,光線昏暗,一個老女人 瑟聳動著身子,緩緩從櫃檯後的暗處站起來。
   “那個馬戲人……”我看著老女人一晃一晃地走上前來,看著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有幾分遲疑,“哦,我們……先看看再說……”
   老女人並不勉強,她微微笑了一下:“我本來是想說,那個馬戲人,是不賣的”。
   然而妻子懷裡的小傢伙,卻已經大哭起來,“我要‘馬戲醜醜’,我要‘馬戲醜醜’”兒子哭得小臉通紅。哎,愈是得不到的東西,愈是讓人想要,連小孩子都是如此。人性,實在是很賤的。
   最後,我們三個大人——妻子,我,還有那個老女人,都拗不過四歲的小傢伙,何況,這一天畢竟是兒子的生日,我們只好妥協,讓小傢伙如願以償買到了那個‘馬戲醜醜’。兒子心滿意足地將‘馬戲醜醜’摟在懷裡,我付了錢,和妻子轉身離去。這時,那個老女人忽然長嘆了一口氣,仿佛在自言自語地說:“孩子,小心呀,有時候,玩具是會騙人的。”
   我竦然一驚,回頭看時,老女人卻已經顫危危地縮回櫃檯後的陰影裡去了。那一刻,我突然無比迷惑,分不清剛才真是那老女人在說話,還是我在幻聽。
  4 兒子自從有了這個‘馬戲醜醜’之後,成天開心得不得了,大聲宣布:“我以後只和‘馬戲醜醜’一起玩,一起睡,一起吃飯,一起過家家……”
   我和妻子就跟小傢伙開玩笑。“連爸爸媽媽也不要了嗎?”
   “不要了!”小傢伙斬釘截鐵地說。
   “連隔壁的孫爺爺也不要了嗎?”
   “也不要了!”兒子回答得同樣也很乾脆。
   我和妻子聽了,笑得前伏後仰,差點喘不過氣來。可是,老孫頭聽了,卻陰沉著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時不時到我們家來看看那一大堆玩具,尤其是那個“馬戲醜醜”,一個勁地嘆氣,不停地念叨:“我不是早說過麼,玩物喪志,玩物喪志啊!玩具太多了,不好,不好啊——特別是那個怪怪的馬戲人,分明就是個禍害呀。”
   這麼說多了,我兒子就逆反起來,真的就只要那個“馬戲醜醜”,再也不願跟老孫頭親熱了。我妻子也漸漸地沒了好氣,一個老頭,難道還要跟玩具“爭寵”不曾?實在也太滑稽了。而且,誰願意老有人在你耳邊說喪氣話呢?一天,她的忍耐終於熬到了極限,不耐煩地回敬老孫頭一句:“連人都是別人的玩具,還有什麼東西不是玩具呀?您養那麼多鴿子,難道又不當它們是玩具?鴿子還亂拉屎呢,咱兒子的玩具可沒鴿子那麼髒——弄得附近幾家陽台都一股子怪味兒,您老人家操的心,也太多了吧?”
   老孫頭仿佛受了一記悶棒,白髮都抖動起來。我妻子沒想到她隨口的一句話,會讓老孫頭如此在意,他的反應,的確是過於激烈了。她想要道個歉,但老孫頭已經氣得一晃一晃地回對門他自己家去了。
   沒過多久的一個深夜,我和妻子突然聽到有什麼東西,在做臨死前的掙扎。我們竦然驚醒,豎起耳朵細聽,然而一切又迅速恢復了平靜,似乎什麼也未曾發生。
   第二天清晨,我妻子起來打牛奶,才出了門,她就發出一聲驚叫。原來,有一隻死鴿子,陳屍在我家門前。那隻鴿子的頸子被扭得象根麻花,看起來怪異而猙獰。我妻子差點要吐出來。我趕忙拿起小鏟子,將那隻鴿子的屍體丟到樓下的垃圾箱裡去了。
   當天晚上,我和妻子雖然誰也沒說什麼,但仿佛約好似的,都老是睡不著,我們不約而同地想要等待什麼,或者說,想要驗證什麼。臨近午夜,忽然,果真又傳來了那怪異的聲響。這一次,我和妻子都聽得非常清楚:先是有什麼東西的腳步,輕輕地靠近了陽台,繼而,鴿子們發出了恐懼的叫聲,再繼而,肯定有一隻鴿子被什麼東西粘住了,它想要叫,但卻叫不大出來——它的脖子,肯定被絞住了。很快,一切又安靜下來,我們知道,又一個生命,已經消逝了。
   早晨,我先起床,拿起鏟子,在妻子出門之前,將又一隻死鴿子鏟到了樓下。這隻死鴿子的脖子,生生地被絞爛了,血管破裂,血都流盡了。兩隻眼睛還在驚恐地瞪著,雖說它不是人類,但同樣也是生靈,同樣也是死不瞑目啊。
  5
   連續幾天,每天都有一隻死鴿子橫屍門前,的確讓人越來越噁心。我妻子去敲了好幾次老孫頭的門,想要理論一下,可老孫頭屋裡卻沒有一點反應,仿佛根本就沒人在家,但是,他一個孤老頭子,還能到哪兒去呢,他無非是在對我們避而不見罷了。
   “這個老孫頭,怪不得沒人願意跟他作鄰居, 他也太變態了!”我妻子說,“咱們以前對他那麼好,可他卻……”
   我說:“他可能是太孤獨了……反正,他也有他的苦衷啊……”
   我妻子說,“也是,那就算了,不說他了,不過以後,可得防著他一點,萬一他對咱們小傢伙……”
   正說著,門突然被敲響了。“誰呀?”我妻子大聲問。
   “我”,是老孫頭。
   我打開門,老孫頭大包小包地站在門外。他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我到養老院裡住了幾天,實在住不慣啊,乾脆還是回來算了……”
   “什麼,這幾天你沒在家?”我將信將疑。
   “在家?”老孫頭的確很吃驚,不象是裝的,他說,“我一個人實在孤單了點,連小傢伙都不理我了……只好去養老院試試,但還是放心不下我的那些鴿子啊……”
   “你的鴿子……”我妻子很不相信地看著老孫頭,說,“這幾天,你家每天死一隻鴿子,還都擺在我家門前呢……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是嗎?鴿子死了?”老孫頭難以置信地問,然後急慌慌地進自家去了。我妻子努了努嘴,悄聲對我說:“裝得還真象!”
   過了一小會兒,老孫頭又來敲門了。
   “幹嘛呢?”我妻子問。
   “我剛回來,沒來得及燒水,我想到你家要點開水……”說著,老孫頭就要象往常那樣準備自己進廚房拿開水壺。
   “別”,我聽見妻子急急地說,“您就甭累著了,您就在門口,我馬上幫您拿出來。”
   老孫頭聽了一言不發,連開水都沒要,轉身就回去了。我低著聲音,狠狠地說了妻子兩句。老孫頭怎麼說也是英雄啊,何況他這麼老了,好歹也得對人家好一點。可妻子並不服氣,“我還不是為了咱們這個家”,她說,“你不覺得老孫頭越來越怪了麼?什麼‘不在家’,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他不在家,誰進他家去殺那些鴿子,未必有鬼?”
   我也想不通,但還是覺得剛才妻子對老孫頭太不客氣了。我提起一瓶開水,想給老孫頭送過去。他家的門虛掩著,我推開門,走了進去。屋裡光線很暗,盡是一些用了幾十年的老式傢具,散髮著一種陰沉沉的霉味。厚厚的窗簾沉重地搭下來,整個屋子,彌漫著垂暮老人那種瀕臨死亡的氣息……老孫頭正垂頭喪氣地站在鴿子籠前,沮喪地自言自語。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他們都不要我了,連小傢伙也不理我了,連鴿子都要離開我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依稀聽到他說,“我們也只是個玩具啊,需要打仗的時候,就說……我們是英雄,讓我們去拼命……玩完了,我們沒用了,就誰都不理我們了……就都躲的遠遠的,嫌我們了……”
   我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或許老孫頭說的都是事實啊,這個世界是如此功利,一個人往往就是另一個人的玩具。但是,我能怎麼樣呢?我無法改變這些,我所能做的,只是把開水瓶輕輕地放在老孫頭屋裡,然後退了出去。
   回去後我把老孫頭的話大致向妻子複述了一遍。本以為她會有所感動,哪知她的第一個反應卻是一把抱緊我,說:“以後,對這個老孫頭,更要防著點了,他為社會貢獻了那麼多,可社會回報給他多少溫情?他的心態能平衡嗎?能保證他不產生仇視社會的心理嗎?”
   我說:“所以我們才應該對他好一點呀。”
   我妻子說:“光我們對他好有什麼用?我們以前對他還不夠好嗎?結果反而……我看,咱還是先自保吧,明天家門前不再有死鴿子,就謝天謝地了。”
  6 然而,隔天清早,家門口依然擺著一隻死鴿子。
   如此看來,顯然是老孫頭在搞惡作劇,真相大白,我和妻子反而終於麻木了。我們實在不想跟老孫頭再折騰了。反正死的也只是鴿子,他要玩,就讓他玩去吧,就象我妻子說的那樣,鴿子本來就是他的玩具。
   當我把這隻死鴿子弄下樓時,我第一次對老孫頭產生了強烈的厭惡。他再怎麼樣,也不能這麼鬧啊。姑且不論對鄰居的騷擾,單是那些鴿子的死,就實在太殘酷了一些。我想,老孫頭,或許真的有些心理不正常了吧。
   回到樓上,剛要進家。對面的門突然開了一條小縫,老孫頭白髮蒼蒼的腦袋,一顫一顫地探了出來。
   “把那些玩具都趕快扔掉吧”,老孫頭神色不定地說,“尤其是那個……布馬戲人……”
   “又怎麼了?”我強耐著性子,盡量客氣地問老孫頭。
   “我知道,說了你也不會信,昨晚,那個玩具馬戲人,不知怎麼就進了我家裡,我親眼看到它象個機器人一樣,一聳一聳地,從我床邊走了過去,走到鴿子籠前……我都嚇昏過去了……”
   我這次是真的再也受不了老孫頭了。就算編故事,也得遍個象一點的,我心想,這個老孫頭,要麼是神經錯亂,要麼是老眼昏花,總之,他的確是有點不正常了。我突然想起,老孫頭有一隻眼珠是玻璃的,自然難免會看不真切,何況他那麼老了……這麼想著,我忍不住向老孫頭的眼睛瞧去,那顆玻璃眼珠仍然凝固在他左眼眶裡,僵硬而冰冷。他的眼神,顯得說不出的古怪。那一刻,我猛然回憶起在玩具店的那個老女人,在我離開玩具店時的竦然一驚,不僅是因為她說的和老孫頭相似的話——“玩具是會騙人的”,更因為他倆的眼神乃至整個神情,都驚人的相似。所以在玩具店時,我才會覺得那個老女人是那麼地眼熟。只是當時我怎麼也沒把她和老孫頭聯繫在一起罷了。
   我感到一陣噁心。沒再和老孫頭囉嗦,進了自己家門。
   整個上午,我坐在辦公室裡,一直有些心神不寧。最後我終於決定提前下班,到公園旁的那家玩具店再看一看。然而我在公園附近仔細找了兩遍,卻怎麼也無法找到那家玩具店……我最後只好向公園門口一個擺地攤賣小吃的老人打聽。
   “玩具店?什麼玩具店?我在這兒擺了三年攤子了,還真的從沒見附近有什麼玩具店。”他肯定地說。
   我的心陡然一沉,隨即,我用最快速度,騎著車向家奔去——我和妻子都在上班,我兒子今天卻沒去幼兒園,他現在正一個人呆在家裡哩,叫我怎麼能夠放得下心。
  7 我一進家,就嚇了一大跳。小傢伙以前的玩具,都被“分屍”了。除了那個布馬戲人之外,幾乎全摔在地上,有的布娃娃缺胳膊短腿,有的玩具槍則被扭成了鴿子脖子似的麻花,橫七豎八地散在屋裡,到處都是。
   “小傢伙,你在哪?”我焦急地吼起來,“快點出來!”
   然而卻沒有回音。
   這時候,我突然聽到隔壁老孫頭的屋裡,似乎有什麼響動。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除了老孫頭,還有誰會對那些玩具有如此“深仇大恨”?顯然是他趁我們不在時,騙小傢伙開了門,然後……我一下子驚出一身冷汗,不知老孫頭會對我兒子做些什麼,該不會也象對那些鴿子一樣,扭成了麻花……我哪裡還敢深想,飛速跑到老孫頭門口,用力敲門,卻沒人來開。我趕緊走到陽台上,攀著墻,挪到了老孫頭家陽台的矮墻上。
   我跳進陽台,鴿子們被嚇得“咕咕”地叫著,“撲騰撲騰”地飛了起來。一大群鴿子陡然飛起,到處是扇起來的風聲和飄浮著的小羽毛,以及鴿子灰色的舞動著翅膀,仿佛幽靈閃動,十分詭異……我心裡突然冒出一股涼意,渾身不禁打了個冷顫,但是,從心底更深處涌出來的父愛,使我顧不了自己的安危了,我只擔心著小傢伙。“老孫頭,你把我兒子怎麼了!”我聲嘶力竭地吼著,一腳揣開陽台與臥室間的小門……
   立即,一幕更加詭異的場景,出現在我眼前:我怎麼也沒想到,老孫頭,已經倒在了血泊中,脖子也被扭爛了,露出猩紅的血管。我兒子正趴在老孫頭身上,伸出小嘴,湊在老孫頭洞開的頸動脈上,用力吸著什麼……而那個玩具馬戲人,居然真的在一聳一聳地繞著老孫頭的屍體走動,象是招魂的紙人,臉上掛著陰惻惻的笑意……我覺得一種恐怖感象冰冷的水一樣,正在不斷上漲,而我仿佛就掉在這水裡,無可奈何地任水位越來越高,漫過我的膝頭,漫過我的腰,漫過我的胸,漫過我的脖子……我的脖子忽然一陣窒息,仿佛也被什麼絞了起來……
   “爸爸,抱”,我兒子忽然抬起頭來。雖然他小嘴上還粘著老孫頭的血,但那熟悉的童音,依然喚醒了我。我猛地一顫,清醒過來:“當務之急,是趕緊將兒子抱出去,別的以後再說……”想到這裡,我強忍住恐懼和噁心,衝上前去,用力抱起我兒子,拔腿就往客廳跑。然而,客廳通往屋外的門,卻似乎被反鎖了,怎麼也打不開。正當我手忙腳亂地開著鎖時,那個繞著老孫頭的屍體兜圈圈的玩具馬戲人,緩緩地,緩緩地,扭轉身,離開屍體,一聳一聳地朝我走來……
   老孫頭在戰爭年代留下後遺症之一就是怕光,所以他屋裡的每一扇窗戶都搭著厚厚的窗簾,光線極度昏暗。靠近門邊,是個陳舊的電視櫃,上面擺著一台老掉牙的黑白電視機。再旁邊,是個用了幾十年的老式辦公桌,以及一把缺了一條腿的藤椅,屋裡沒有沙發,胡亂地放著幾條木板凳……所有傢具,都散髮著陰沉沉的霉味,整個屋間,彌漫著一種瀕臨死亡的氣息……而那個玩具馬戲人,就那麼一聳,一聳,一聳地晃了過來,臉上凝固著笑意……
   急中生智,我左手抱緊兒子,右手操起一條板凳,用力向門砸去。“砰,砰,砰……”,門發出沉悶的呻吟。就在門的陣陣呻吟中,那個玩具馬戲人,已經一聳一聳地越來越近了。三米,兩米五,兩米……一米……這時候,“咔嚓”一聲,門終於被我砸開一都口子,樓道裡的光線射了進來,屋裡亮了一些,這時候,我才終於冷不丁看到,我懷裡抱著的,哪裡是我的兒子——他的身體依然是我兒子的身體,但他的臉,分明是玩具店裡那個老婦人的臉,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陰陰地笑著,緩緩湊近我的臉,緩緩地說:“我不是早跟你說過嗎,玩具是會騙人的……”
   這個故事當然是假的,因為這故事本身也就只是個玩具。而玩具,當然是會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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