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惜娃薄命 作者:沙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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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naoki232
時間:
2011-7-18 20:51
標題:
惜娃薄命 作者:沙其
惜娃薄命
楔子
樓上殘燈伴曉霜,
獨眠人起合歡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
地角天涯未是長.
——燕子樓.張仲素
夜影深沉,黑暗吞沒了大地,林苑裏,寒風呼嘯而過,幢幢樹影發動著妖異的姿態,沙沙作響的聲音,宛似群鬼竊竊私語。
人燈俱渺的時分,魔物正在一旁窺視。
「嵐,我來看你了。」男人的嗓音由廂房內傳了出來,低低的音調,像絲一般綿軟,輕輕柔柔, 悅耳動聽。
燭火通明的房內,紅色紗帳、紅色床幔、紅色桌巾、紅色宮燈,連床、櫃亦是一片的沉紅,紅得彷然要隨著燭火燃燒起舞;男人背對著窗,側坐床畔,床榻上的身影被男人傾長的身子遮住,僅露出一截紅色的衣角供人猜想。
男人又開口了,絲般的音調更加輕軟,「喜歡我幫你準備的這身紅衣嗎?這是千織坊的布匹,江南神繡的手藝,世上再無第二件,也唯有這件衣服,才能襯出你的美貌,你說是不是?你穿這身紅衣多美,就像咱們成親那天,你披著大紅喜服一樣……」
床上人兒不語。
遠遠的,傳來一陣急促的狗吠,一聲吠過就聲,音調飲水淒曆。
「又使性子不回答我了,可是怪我辦事不力嗎?」男人低低一笑,愛憐的伸出手,依肩頭的動作看來,應是在輕撫著床上人兒的臉頰。「別惱了,我會心疼的。你放心吧!我已經都安排好,那孩子沒多少日子可以任性了。」
狗吠聲益發淒厲,驚動了深夜靜寐的蟲蟻鳥獸。
「孩子長大了,就由不得咱們!」男人輕輕歎息!「沒讓他走這一遭,他永遠不會明白,那樣的生活不適合他。罪,是得償還的,在黑暗裏長大的人,陽光是太刺眼了些。這一回,我會親手把他帶回來,不會讓他再有機會任性的。他有他該待的地方,就像咱們一樣,嵐,你說是不是?」
狗吠聲已近瘋狂,林間寒鴉紛紛振翅而起,叢間蟻獸四下散逃,寂靜的天地驀地被擾亂了……
第一章
衝突
紅酥手,黃滕酒,
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釵頭鳳•陸遊
「趁人之危,卑鄙。以多欺少,下流。忘恩負義、可恥……」
雕梁畫楝的廳堂內,一名少女跳著腳,氣呼呼的痛駡著。
「隨你怎麼說。」被罵的人完全不當一回事,接過僕役奉上的香茗,淺啜了一口,好生自在的模樣。
「神算山莊的長公子,根本是個暗箭傷人、不顧江湖道義的小人。」
「是呀!」俊雅的男子附和著,放下了茶盅。
「更別說你還忘恩負義,不顧人家的救命恩情,這樣的事情虧你做得出來。」
俊雅男子打了個呵欠,「還有嗎?你索性一次說完吧!」
「你……你……」少女氣得哇哇叫,「你敢做,我還沒臉說呢!」
這時,門外一串匆促的腳步聲響起,伴著急躁的聲音道:「惜娃、惜娃回來了是不?」一名年輕男子匆匆奔入大廳,一看到少女,立即咬起死,那表情只有猙獰兩字足以形容,「好呀!惜娃,你總算回來了。」這十個字幾乎是打牙縫間硬擠出來的。
少女還來不及回答!另一個沉靜的聲音隨後飄進,「惜娃。」
一名身穿藏青色長袍的年長男子也邁進大廳,炯然雙眸嚴厲的看著那少女。這男子生得蘊藉清和,以容貌看來,大約四、五十歲,卻滿頭白髮,讓人難辨年齡。
少女低下頭,「爹。」
「你還知道我這個爹。」男子冷哼一聲。
「爹冤枉惜娃。」她跺了下腳,撲進男子的懷中,「惜娃這一年來在外頭,無時無刻不想著爹爹。人家在外頭孤苦伶仃的,餓的時候沒爹哄吃飯,冷的時候沒爹喚人添衣,好不容易回來,爹還要罵人。」
對於這番感人肺腑、賺人熱淚的苦兒流浪記,俊雅男子就像沒聽見似的,自在的喝著他的茶;年輕男子則翻了下白眼,雙唇囁動著,似是在罵肉麻。
年長男子雖知女兒是撒嬌哄他!但臉部線條仍明顯的和緩下來,「既是這樣,為何要離家出走?」
「人家想看看外頭的世界嘛!」她嘟著小嘴道。
「所以就不告而別,讓所有人為然擔心?」
「要是說了,我還能踏出神算山莊一步嗎?」少女咕噥著。
神算山莊掘起於百餘年前,蘇氏一門不僅武藝精湛,精曉天文地理,諳五行變化,更通機關之學,以此家傳絕藝,不僅揚名武林,就連朝中大老都不得不忌憚三分。江湖傳言,神算山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通陰陽,預知百年興衰,這固然是江湖誇大訛傳,卻也有六成事實。
可蘇氏一門素來盛名招嫉,十六年前,仇家找上門來,打鬥中!即將臨盆的蘇夫人挨了你家一掌,勉力支撐到生下女兒便撒手人寰,那女娃兒便是這被人喚做惜娃的少女蘇小惜。
蘇小惜甫出世,便在生死關頭徘徊,她在娘胎裏挨的那一掌震傷了她的五臟六腑,全身經脈亦因此移位,神算山莊費盡心力,不惜斥钜資請來各方名醫輔以稀世藥材,才挽回她一條小命。但重疾難治,不管是大夫!還是算命師都說,她活不過十六歲。
蘇公痛失愛妻,酷似愛妻的女兒又常年在生死關頭徘徊,自然不免對她更為寵溺。一年前蘇小惜離家出走,把他急得食不知味,睡不安枕,若非神算山莊需他坐鎮,他早就親自出莊尋人了。
如今看到女兒平安歸來,他氣已先消了一半,又見女兒安然逃過十六歲生死大劫,氣色比昔日在莊裏更加紅嫩,那顆慈父之心哪還裝得下氣惱?
雖說如此,但他仍板著個臉,「看來我是把你寵壞了,讓你這麼膽大妄為,回頭非好好罰你不可。」
蘇小惜嚼起了小嘴,撒嬌的拉著她爹的手臂,「人家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小命回來,爹不替我高興,還要罰人,爹不疼惜娃了。」
「惜娃……」
「回來的路上,大哥淨是欺負人。回到莊子,二哥就對人家凶巴巴的,連爹爹也罵人,你們討厭惜娃乾脆就明說嘛!」蘇小惜一臉委屈。
一連串的指控,在場三名男子無一倖免,那年輕男子——蘇家老二蘇焰再次翻了個白眼,「惜娃,你說話要憑良心,我什么時候對你凶了?」
「你現在就很凶。」
「我……」蘇焰指著自己的鼻子,一臉啞巴吃黃連樣。
「你們既然不疼惜娃,我走好了。」
蘇小惜身子一轉,便要賭氣走出大廳。
這時,她的身後,一個不疾不徐的嗓音追了過來,「你若想乘機溜出莊,我勸你省了力氣,莊子的各個入口我都差人守住了!除非你有通天本事,不然你別想離開神算山莊。」
邁出步伐的小腳僵在門檻上方,蘇小惜心不甘、情不願的轉過身,瞪向坐在椅上喝茶的大哥蘇煥,一個跺腳道:「爹,您看啦!大哥又欺負人了。」
然蘇公怎會不知她的小詭計?
他氣定神閑的回她,「你乖乖的待在莊子裏,誰也不會欺負你。」
蘇小惜扁了扁嘴,漆黑靈活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轉,聳了聳肩,「人家出門這麼久,好不容易回來,當然要好好待在莊子裏,這還用說嗎?惜娃好久沒跟爹下棋了,還是跟爹下棋有趣。在外頭,沒一個對手比得過爹,人家還想把爹爹書房的那漢玉紙鎮贏到手呢!」
被她又是撒嬌、又是灌米湯的,蘇公哪還端得起臉來,「你若乖乖待在家裏,愛下多少盤的棋,爹都陪你。」
白玉般的小臉燦出甜甜的笑意,蘇小惜拉著父親的衣袖道:「爹說的喔!可不許耍賴。」
「爹說話算話,又不是你。」蘇父瞪了女兒一眼,神情卻充滿了憐愛。
被老父這么一說,蘇小惜可不滿了。「人家哪里說話不算話了?就算我說話不算話,也是你們害的。」
蘇父挑起了眉,「怎么說?」
她嘟起小嘴,「惜娃承諾過殷大哥,要請他到神算山莊來作客,結果大哥硬把我拉走,這不是害人家說話不算話嗎?要不是殷大哥,惜娃今天可沒命回來陪您下棋。殷大哥對我有救命之恩,咱們總該請他來莊子,好好感謝人家一番,爹,您說是不是?」
蘇小惜口中的殷大哥名叫殷無恨,是無極門四大堂主中的玄武堂堂主,玄武堂以幫人走鑣營生,他所辦理的玄武鑣局素有天下第一鑣局的美譽,蘇小惜離家出走,躲避家人追蹤時巧遇殷無恨,於是托他保護,兩人在共患難時培養出深厚的感情。
晶亮的眼眸眨也不眨的看著父親,她滿臉懇求。
不料蘇父卻臉色一沉,「咱們神算山莊向來不允許外人進來。」
蘇小惜楚楚可憐的仰著小臉,「殷大哥不是外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還是外人。」蘇父一臉冷淡。殷無恨不配踏上他神算山莊一步!
「爹,您是怎么了?」她不解的看著父親,「若沒有殷大哥,惜娃現在哪可能站在您的面前?難道我的命比不過神算山莊的規矩嗎?」
蘇父仍是一臉淡漠,抿唇不語。
蘇小惜蹙起眉來,「爹,您是怎麼了?殷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呀!自小您就教我,受人之恩,當湧泉以報。女兒這趟離家出走,一路上顛沛流離,若不是遇到殷大哥,恐怕早就不知死在哪個盜匪手裏了。
「這一年來,虧得殷大哥一路護持、百般照顧,甚至當女兒病發時,是他去找來兩大神醫為女兒治病的,他還不惜耗費真力,冒著走火入魔的危險,助女兒度過難熬的療程,這樣的恩情,難道不該請他到莊子來好好謝他一謝?」
蘇小惜字字句句都合情合理,蘇父無法反駁。
「他救你之事,我自會好好謝他。」
但就是不讓他到神算山莊來!蘇小惜不高興的注視著父親,「爹,您跟殷大哥有過節?」
「我跟他素不相識,哪來過節?」
「那您是跟無極門有仇?」
「若我跟無極門有似,你會不知道嗎?」
「既無過節,也無仇恨,那您幹嘛那么討厭殷大哥?連大哥、二哥也是。」她厥著嘴表示生氣。
「胡扯!」蘇父背過身去。
「大哥不顧殷大哥對我的恩德,趁著人家為我療傷後真力一哀竭,調養複元之際帶人找上門,硬是把人家打成重傷;我要請他來莊裏作客,你們又推三阻四,這沒道理呀!」說到最後,她也激動起來。
蘇父不悅的看著女兒,「這是你對爹講話的態度?」
「我不懂嘛!你們的態度根本是把他當仇人看,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在蘇煥打傷殷無恨時,她已感到不對勁。即使是因為殷大哥的阻攔,兩個哥哥才無法逮到她的人,可這也不是多大的仇恨呀!大哥怎么說都不能下重手打傷人,畢竟殷大哥是她的救命恩人,而現在父親的態度又是那麼冷淡,更加深她的猜測。
「沒人拿他當仇人看,你想太多了。」蘇公淡淡的道。實在是他的所做所為,令人……
「那大哥幹嘛打傷人?殷大哥都嘔血了。」想起殷無恨挨了蘇煥一掌,又強撐著身子想追上他們,蘇小惜心一陣悶疼。
「殷無恨沒事,我雖打傷他,卻也派人把他送到綠柳山莊,有幻影醫仙在,還怕醫不了他嗎?」蘇煥替父親回答,但卻說得不關痛癢。
「不管怎麼說,都不該傷人呀!」蘇小惜氣呼呼的瞪著自己的大哥。
蘇煥只是一挑眉,「怎麼,你心疼了?」
「我……」她臉一紅,頓足道:「殷大哥哪里得罪了你們,你們好歹說個清楚呀!」真要說他們無過節,打死她她也不信。
「我們與殷無恨確實無過節。」蘇煥緩緩的道:「他救你雖是事實,但實則居心叵測,神算山莊又何必引狼入室?」
蘇小惜氣煞了小臉,「大哥,你血口噴人,殷大哥救我會有什么居心?」
蘇煥眼中寒芒一閃,「他妄想娶你為妻,就是居心叵測。」
這幾個字一出口,蘇小惜那張白玉般的臉蛋立即紅得宛如燎原野火。她轉頭看向父親,父親沉著張臉,而二哥蘇焰則重重哼了一聲。
原來,他們早就知道自己和殷大哥的事了。
真相總算大白,原來他們對殷無恨的敵意,竟是因為自己。
「我早就知道那傢伙不安好心眼,要那時候去的是我,我可不會派人送他回綠柳山莊。」蘇焰恨恨的道。
他還記得一年前在破廟裏看到的那一幕。那傢伙居然敢在他面前占惜娃的便宜,這筆帳沒能討回來,他至今仍懷恨在心。
好半晌,蘇小惜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道:「他想娶我有什麼不對?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
蘇焰大喝,「惜娃,你一個女兒家說這種話,羞也不羞?」
「我為什麼要羞?喜歡一個人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蘇煥看了她一眼,淡然的道:「喜歡一個人,的確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但是你明白什麼叫作喜歡嗎?還是你錯把仰慕當成愛慕?」
「大哥,你在說什麼呀!」蘇小惜愕然看著他,滿是不解。
「你在認識殷無恨之前,就已先知道他這個人的事蹟,自小我對你講述江湖諸多傳奇,其中提到最多的便是殷無恨,你聽了那么多關於他的故事,依小姑娘家的幻想心態,把仰慕之情誤當愛慕心情,這也是在所難免。」
自小相處的妹妹,他怎會不知道女兒家的美麗夢幻?都怪他沒注意她豆蔻年華的少女心思,身為長輩不端正她的想法,反而淨講些江湖軼事。
她聽了傻眼,好半晌才大叫,「才不是這樣!」
「你敢說你在未見殷無恨之前,對他沒有任何幻想?聽到他的傳奇經歷,不曾仰慕過他?」
「我……我……」
「你還小,分辨不出自己的情感亦是難免,到底驚無恨是天下第一門的四大堂主之一,又是武林傳奇,對你這種少不更事的小女孩而言,確實很是誘人。可是,在那些光鮮的外表之下,你又懂他多少?你憑什麼說你喜歡他?」
「我才不是因為對他有所仰慕才喜歡他。我喜歡他是因為他溫柔和善、重情重義,寧負己也不負人。」
蘇煥聞言,從座位上站起,走到妹妹面前仰視她,「江湖上對他的評語可不是這樣。你知道他是怎么進無極門的?你知道他是怎么爬上玄武堂堂主之位?你知道他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地位?」
「我是沒問過他這些,可是殷大哥絕對不是外界傳聞的那樣,我和他相處那麼久,比誰都瞭解他。」蘇小惜急切的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卻說比誰都瞭解他,好一個瞭解啊!」蘇煥悠然一笑,神情嘲諷,轉身又回到自已的座椅上合眼品茗。
「我……」蘇小惜又氣又急,偏偏這種事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的,她握緊小手,不知如何是好。
「惜娃,殷無恨的過去太過黑暗,他不適合你。」蘇父溫言對她道。
「每個人都有過去,你們為什么要抓著那些過去不放,忽略他現在所做的一切?」蘇小惜氣憤不已。
蘇煥搖了搖頭,「沒有過去的他,哪來現在的他?你太天真了。」
「我的話天真,你的論調難道就不是片面之詞?你們又不認識他,沒跟他相處過,怎系可以遽下評斷?」她明知無用,仍努力辯駁。
「空穴來風必然有因。」蘇煥神情認真的看著她,「他個性孤僻冷漠、孑然一身、拒絕牽絆,生平無任何知交好友。雖是玄武堂堂主,卻不理黨務,將玄武堂交給副手打理,亡命江湖,視自己的性命如無物。他這一生傳奇色彩濃厚,也因此樹大招風,惹來不少敵人,你就曾因殷無恨的關係,被龍少奕挾持去當人質,你忘了嗎?」
「那不是殷大哥的錯,是龍少奕他……」
他打斷她的說項.「不是他的錯,也是因他而起。他是個可敬的對手,但絕不會是一個好丈夫。況且,光憑他一天到晚拿自己性命開玩笑這一點,要我把妹子交給這種人是萬萬不行的。」
最後一項指控,犀利得教蘇小惜完全無反駁的餘地。殷無恨之所以成為武林傳奇,便是因為一逕往絕地赴險,卻又總是平安歸來的經歷。
蘇公趁勢說遭:「沒錯,惜娃,你還小,懂什么情愛?你只是被殷無恨的事蹟給迷惑了,聽爹的話,把他忘了。」
「我……」霎時,她無話可說。
「殷無恨想當我妹婿,等下輩子再說吧!」蘇焰大聲宣告。
蘇小惜的小手不是何時移到自己的衣擺絞扭著,看著父親、兄長們,他們的表情不一,卻都有著同樣的堅持,那堅持就像一道銅牆鐵壁,把她緊緊困在裏頭。她的雙唇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抿上,她知道,現在無論她說什麼,也改變不了他們的決心。
☆ ☆ ☆
那是一條死巷,巷子不長,走到底,一堵圍牆阻住去路。
誤入巷子裏的人只會摸摸鼻子,轉回原路,不會有人去猜測巷子的另一端究竟是些什么?因為在京城中,這樣的死巷多不勝數,而在城西這一帶,共有十來條這般的巷子,將這些巷子的盡頭連結起來,恰巧封死住了一片足有裏許長寬的土地。
神算山莊隱於市,沒有人知道它就位於京畿重地、天子腳下,山莊經過一番精密的算計,構成了一個常人無法履及,與世隔絕的世界。
這個世界在平日完全安全且隱密。
然而,這樣固若金湯的莊苑卻變成了一個某人難以掙脫的牢寵——
端著一盤餐食,施蘊華甫轉過廊道,便聽著一個粗暴的大嗓門對著一道門吼道:「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愛餓儘管餓好了,餓死了活該!」
接著,就看到蘇焰氣呼呼的轉身朝她走來。
施蘊華毫不意外的看見他一身濕淋淋的,彷佛掉入河裏。
氣炸的蘇焰在看到她後猛然停住腳步,惡狠狠的道:「你叫惜娃最好乖乖把飯吃了,要不然……要不然……」要不然怎樣,他沒說出來,只重重哼了一聲,便轉身走人。
施蘊華推開房門走了進去,避開地上那一大攤水漬,將手裏的託盤放到桌上,看著坐在床上,臉色略顯蒼白的人兒道:「先是折了尖頭的飛箭,再來是絆馬索,今天改水淋,你還有什么把戲沒玩完?」她的聲音比一般女子略低,以盯著胡鬧的孩子的神情看著蘇小惜。
蘇小惜冷哼一聲,「你們不軟禁我,我的把戲自然就會結束。」
那日與父親兄長爭論不成,蘇小惜就被軟禁,幾次軟硬兼施,苦苦哀求無效,她氣得絕食抗議,還在自己房裏布下機關,教來房裏看她的蘇家父子全吃了悶虧。
今兒個蘇焰便是一個不小心推開她的門,給冷水兜頭淋了一身濕。
「隨你。」施蘊華細心將擺在桌上的餐盤調整好位子,語氣平淡的說:「你已經餓了兩天,總該吃飯了吧!」
「不吃!」她不屑的撇過頭。
施蘊華眼睛一眯,「真不吃?」
「不放了我,我就不吃。」蘇小惜氣鼓著腮幫子,揪著棉被就是不依。
施蘊華的臉頓時冷了下來。「你還要任性到幾時?一個殷無恨值得讓你跟家裏的人反目嗎?」
施蘊華是蘇家的遠房親戚,自幼父母雙亡,依附於神算山莊之下,她與蘇小惜一同長大,性格精明幹練!一發起威來,連蘇家少主子都忌她三分。
被她一凶,蘇小惜委屈的扁了扁嘴,「可是……你們都不肯講道理……」
施蘊華的語氣仍是嚴厲,「不任著你胡來,就是不肯講理?」比起蘇煥鋒銳迂回的言辭,她的單刀直入亦有一番懾人的威嚴。
蘇小惜忿忿不平的道:「你們連好好聽我講都不肯,就說我是胡來。真正胡來的是你們,連見殷大哥一面都不肯,光憑江湖上的裴短流長,就說殷大哥不好,這公平嗎?」
施蘊華看她一眼,手中已盛好一碗飯菜遞給她,「空穴豈會無風?姨爹、表哥們都是老江湖了,難道他們看人的眼光會不如你?」
「三人成虎,曾參殺人!空穴來風哪需要原因。」蘇小惜大聲駁道:「殷大哥根本不是江湖上所說的那樣,他是個好人。蘊華姊姊,我求你,你去跟爹爹、哥哥們說一說,讓他們請殷大哥來咱們莊子,好好的跟他說一會兒話,瞭解他,好不好?」她沒有接碗,反而抓住施蘊華的手,一臉懇求。
施蘊華淡然的抽回手,既然她不吃,她只得將碗擱在桌上,「殷堂主若真心喜歡你,他自會到咱們山莊來,你何必如此著急?」
「咱們山莊如此隱密,沒有人領路,他如何找得到?」
「他如果找不到,也不配娶神算山莊的女兒。」
「蘊華姊姊!」蘇小惜挫敗的瞪著她,拗不過實在很不甘願,「反正你就是不肯幫我。」她孩子氣的把臉兒埋進棉被裏,打算來個眼不見為淨。
施蘊華看著那縮在床角的小小身影,半晌後才說:「你就這麼喜歡殷無恨?」
「我……」棉被裏的小臉總算抬了起來,微帶少女羞澀的紅暈。
「喜歡到連自己的爹爹、哥哥們都不要了?」她問,還是那樣面無表情。
蘇小惜急切的道:「那不一樣的。」
「我實在不明白。你的爹爹和兩個哥哥有多疼你,你自己心裏有數。你不肯吃飯,餓的是你的肚子,傷的卻是他們的心;他們疼了你十幾年,而殷無恨才跟你相處多久?你為了他,竟連自己的家人都可以不要,這殷無恨就有那麼好?」
那銳利譴責的眼神,讓蘇小惜瑟縮了下,「我沒有不要爹爹、哥哥們,我……」
「沒有的話,為什麼不肯吃飯?」施蘊華咄咄逼人。
「我……」蘇小惜好哀怨,抬起小臉瞅著施蘊華,「爹爹哥哥們寵我,我自然明白,自小我身體不好,眨眼間就可能斷氣,是他們把我捧在手心,我才能活到這麼大。可是,殷大哥對我也很好呀!他對我的疼愛不比爹爹、哥哥們中,他為了我,甚至連命都可以不要,我已經答應過他要陪著他,我不能對他失信。」
「所以你選擇了他?」她略低的少性嗓音隱隱帶著指責。
「我沒有選誰,兩種不一樣的感情,根本就不能選擇。爹爹、哥哥們我要,殷大哥我也要!為什麼你們不肯去試著瞭解殷大哥,給他一個機會?」
施蘊華皺了皺眉,「殷無恨和你不匹配。」她與殷無恨曾有數面之緣,實在很難將那深沉冷僻的男子說 嬌憨活潑的蘇小惜聯想在一起。
連她也這麼說!蘇小惜氣道:「匹不匹配,不是你們說了算,和他相處一年的人是我呀!殷大哥雖然孤僻,卻重情重義,雖然冷漠,卻滿腔俠義心腸,而我呢?雖然活過了十六歲,可是兩位神醫也說過,他們只能保我多活幾年,究竟能活多久不得而知,真正配不上的人是我呀!」
「你胡說些什么?」施蘊華駁斥她,「你既能活過十六歲,就不會有事。」
聞言,蘇小惜用一雙明燦星眸看著她,唇邊勾起苦澀的笑,「你們都一樣,一提到我死,就滿口忌諱,可是這世上又豈有不死之人?不過是時間的早晚罷了,我再怕死,也懂這個道理。偏偏爹爹、哥哥們、你,還有殷大哥,就是看不開這一點。」
「惜娃!」施蘊華不忍的喊她。
蘇小惜看著她,誠懇的道:「我知道大家都疼我、寵我,這樣的恩情,這輩子我是還不清了。我只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大家都快快樂樂的,這就夠了。」
施蘊華垂下腦袋,撥弄著桌上一雙瓷筷子,「你所謂喜歡的人就是殷無恨?你只要殷無恨就夠了?」
「不是!」蘇小惜無奈的大叫,「我喜歡的人是爹爹、哥哥們、你、殷大哥,還有所有疼我的人。你為什么要扭曲我的說法?你們連見他一面都不肯,蘊華姊姐,你教我怎么辦?」
相較於她的激動,施蘊華猶是冷靜,「可是當你只能擇其一時,你會選殷無恨。」
「我……我……」她啞口無言。
「如果這是你所謂的喜歡我們,我只能說,這未免太廉價了。」施蘊華猛然回頭!語帶嘲諷。
「蘊華姊姊。」蘇小惜從未見過她用如此尖銳的言辭說話,一時之間呆住了,只能怔怔的看著她充滿距離的表情,良久良久之後,她黯然的低下頭。
「對不起,蘊華姊姊,我知道我傷了你們的心,但是我從來不曾如此希望過。我知道我很任性,可是,蘊華姊姊,沒有了我,你和爹爹、哥哥們還擁有彼此,但是殷大哥卻只有我。」她垂下雙睫,聲音變得飄渺,「沒有了我,就算他人沒死,他的心也會死的。」
「胡說,沒有人沒了誰會死的。」施蘊華皺起眉心,在她實際的思維裏,向來不信情愛的存在。
蘇小惜抬起頭來看著她道:「是的,就因為你這麼想,所以就算少了我頂多只會傷心難過一陣子,到頭來還是重新過著自己的生活,可是殷大哥不一樣,他如果沒了我,他會死的。」
那日在小舟上,她拒絕兩位神醫的醫治,一心求死時,殷無恨的反應已經讓她瞭解了這一點。
她甚至想像得到,自己被大哥帶走後,殷無恨必定會不顧自己的傷勢,天涯海角只為了找到她。
她喃喃道:「沒有我,他會死的。」一顆心早已飛到殷無恨那兒去。
殷大哥呀殷大哥,你現在在哪兒呢?
第二章
投奔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
貞婦貴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瀾折不起,妾心古井水。
——烈女操.孟郊
「好餓呀!逃跑逃到廚房來,要是被人知道,我的一世英名就全毀啦!」嘴裏咕噥著,拖著發軟的手腳,蘇小惜一步一步掙扎著走向廚房。小小的磚造屋子就在眼前,對她而言卻像有千里遠,走沒幾步,眼前又是一片金星亂冒,讓她不得不停下腳步,咕咚一聲坐倒在地。
燒鴨在她的腦袋裏跳舞,肥鵝在她眼前誘惑著,還有李記的雞汁湯餅、天成樓的酒煎黃河鯉魚、禦京館的梅花烙餅……光用想的,口水就要流出來了。
這一回絕食抗議,父親和兄長只當她是拿自己的身子賭氣要脅,哪知她其實別有算計。她太明白父親和兄長的個性,她的絕食雖會教他們心疼,卻不會改變他們的主意,只要等到她餓得全身虛脫,無力反抗時,他們再灌她米湯,她要死都不成。再說,性命寶貴得很,她才不想因家人的一點意見衝突,就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讓自己餓得全身發軟,其實是為了鬆懈家人的戒心。連餓四天,到今晚總算有了代價,房外的守衛以為她無力逃跑,便怠忽職守,她這才找到機會逃出來。
人是出了房門,可一連餓了四天,發軟的手腳提不起一絲半毫的力氣,再不祭祭五臟廟,別說逃跑了,就連離開神算山莊都很難,所以,逃出房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廚房來覓食。
「好餓……以後再也不虐待自己了!」數不清第幾次對自己發誓後,她勉強撐起身子,連走帶爬的,總算推開了廚房大門。
然而,才剛踏進廚房裏,一條黑影突然竄過她的眼前,蘇小惜嚇了好大一跳,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整個人豎立起來,若非即時捂住唇,早就脫口驚叫出聲了。
定眼一看,原來是只貓,那貓跳到爐臺上,月光從它身後的窗摒間照進來,映出它一身的虎斑毛色。虎斑貓正弓著身,齜牙咧嘴的對她低嗚著,綠色的眼珠在黑暗中,有如青磷鬼火。
仔細看清了景況,蘇小惜松了口氣,但仍不甘示弱的對著虎斑貓齜著牙,低聲威脅道:「臭貓,敢嚇我,小心我把你吊起來曬成貓幹。」
撂下威脅,不再理會貓,她四下一望,左手邊櫃子裏放著一排臘肉,右邊架上吊著一隻風乾的雞,那都是吃不得的,倒是灶上的大鍋裏擱著一盤冷包子,應是下午剩下的點心。
蘇小惜沒有挑剔的餘地,抓起一個包子大大咬了一口。空空的肚子是最好的佐料,她三口並作兩口,沒一會兒,就把包子吞進肚裏。
一口氣吃了兩顆包子,雖然空了過久的腸胃有點不適,但她總算有一種活過來的感覺。
滿足的歎了口氣,她一刻也沒耽擱,馬上掏出手帕,胡亂包了幾個包子塞進袖裏準備充當路上糧食,總算一切妥當後,臨去前她對高踞在爐臺上,虎視耽耽看著她的貓扮了個鬼臉,然後逃命去也。
神算山莊不僅所在地隱密,巡莊護衛分班監哨,比皇城禁內還要森嚴,因而才能隱匿於京城不被發現。蘇小惜一路躡手躡腳,矮著身子往山莊外牆摸去,這一段距離雖不遠,卻因連連閃避巡莊的護衛而花費不少時間。
屏住氣息,她一個閃身躲進假山山洞裏,巡莊護衛已由橋邊巡來,穿過泉流而去,沒有人發覺她的蹤跡。
不壞不壞,還挺順利的嘛!再來,就是設法爬出外牆。
「爹爹、大哥、二哥、蘊華姊姊,你們可別怪我,要不是你們軟禁我,我也不會出此下策,惜娃這就要走啦!改日再回來跟你們請罪。」她雙手合十,低聲自語,之後,一刻也沒浪費地迅即轉出山洞奔向牆邊,取出鉤索射向牆頂。
「當」的一聲,鉤爪扣住牆頂。她拉了拉鉤繩,確定扣得夠牢靠後,便雙手交錯向上攀爬,好不容易攀上牆頂。怎的,一道黑影突然朝她撲來,還來不及尖叫,她身子一仰,就直直朝下墜落。
變故陡生,讓她嚇白了小臉,神算山莊的外牆足足有三層樓高,這一摔下去,她不死也傷。
疾速墜落中,一隻大掌托住她的腰,用力向上一提,嬌小的身子跌進一具寬大的胸懷內,另一隻大掌同時捂住她的唇,低聲喝道:「別叫。」
那聲音好生熟悉,她興奮的抬起頭,一張淡漠剛烈的表情就在眼前,橫過臉上的疤痕對一般人而言或許會感到恐懼,但對她來說卻是再親切不過了。
那淡漠剛硬的臉龐一低,也看到了蘇小惜,一抹震驚閃過他的臉,但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兩人已飄然落地,毫髮無傷。
他的大掌還捂在蘇小惜的唇上,他們就這麼怔怔的看著對方,似是不敢相信對方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良久、良久,蘇小惜最先回過神來,她拿開唇上的大掌,輕輕喚道:「殷大哥。」
這個聲音綿軟似雲,卻敲得那偉岸男子全身一震,下一瞬間,嬌小的身子遂貼進了他的懷裏,兩隻小手緊緊扣著他的脖子,很是激動的道:「殷大哥,我總算見到你了……」
☆ ☆ ☆
她就在自己的懷抱裏,溫暖依舊,甜美依舊。空了近兩個月的懷抱終於被填實了,反而讓他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本以為神算山莊之行必定困難重重,沒想到才踏進山莊裏,就見著了日思夜念的人兒。
「殷大哥!你怎麼找到神算山莊來的?我才剛逮到機會要去找你呢!沒想到你就來了。你怎么知道這裏的?你的傷好了嗎?大哥沒有傷你太重吧?」一連迭的問題就這么脫口但還沒等到他回答,她就耳尖的聽到巡莊護衛的腳步聲,於是連忙拉著殷無恨躲進假山山洞裏。
一陣規律平穩的腳步聲走過假山流泉,一路朝西邊院落而去。
凹凸不平的岩壁,圈出另一個世界,蘇小惜就著黯淡的月光仔細端詳面前的人。依然是剛硬不屈的容顏,寬厚的肩膀,足以抵擋任何狂風暴雨。
她的指尖順著他臉上那駭人的疤痕輕輕畫過他的臉龐,一口氣從她的口中吐了出來,肩膀一松,這才明白這兩個月來,自己的精神繃得多緊。
「殷大哥,看到你真好。」她歎了口氣,輕輕把臉貼到厚實的胸膛上,汲取他身上的溫度。
他的回答是伸出手,用力抱住她,心情激動之下,弄疼了她也不自覺。
這一別就是近兩個月,六十個日子不知她的下落、她的情況,一顆心幾乎要急煞了。
他為了查出神算山莊的所在,日夜東奔西走,有一陣子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這輩子永遠都見不到那嬌憨頑皮的人兒了?如今那絕望的陰影還在他心頭,可是嬌俏的人兒卻已站在自己眼前,他一時心情激蕩,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他的懷抱好緊,雖弄得她有些疼,但蘇小惜一點都不想把他推開,只好靜靜的把臉貼在他胸口,聆聽著他的心跳,好一會兒,她突然抬起頭來,小臉一板的道:
「殷大哥,你壞。」
這樣的指責讓殷無恨不由得一怔。
「你變瘦了,臉色也不好,這陣子你一定沒有好好的照顧自己,也沒好好的療養自己的傷,對不對?」她刻意壓低聲音的念他,話中不減指控之情。
殷無恨淡淡的道:「我很好。」
蘇小惜冷哼了一聲,一把拉開他的衣襟,厚實的胸膛上果然還包紮著繃帶。
「小惜。」殷無恨輕喊,因她突如其來的舉止,不自在的僵住身。
她瞪著他胸膛上的繃帶,不悅的撇下小嘴,「我就知道,你一點都不在意自己,你老讓人家為你擔心。」
「我很好。」殷無恨不知該怎麼說,只能老話重提。
「你好我可不好。」她漆黑靈動的星眸不滿的瞪著他,又看向他胸口的繃帶,仰起俏臉嬌嗔,「這次就記下了,你要是再虧待你自己,我就……我就也虧待我自己給你看。」
這般孩子氣的話,也只有她說得出來!一抹極淡極淡的笑意浮現在他臉龐,心踏實了,日思夜念的人兒,真的在他的懷裏了。
蘇小惜對他皺了皺鼻子,轉開話題,「殷大哥,你來得剛好,我正要逃離山莊,本來還怕逃不成,現在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咱們快走吧!」
她拉著殷無恨想走,但是,身後的人卻不動如山,對她搖了搖頭。
「怎么啦?」她不解的看著他。
殷無恨道:「沒見過你爹爹之前,我們不能走。」
「見我爹幹嘛?」蘇小惜瞪大了眼睛,「再說,見了我爹我們就走不成啦!」
「我得見你爹,我要向他……」聲音突然中斷,殷無恨的臉上染上一層可疑的紅暈,漠然漆黑的雙眸轉向山壁,好半晌才吐出那兩個字,「求親。」
蘇小惜張大了小嘴,呆呆的看著殷無恨,許久說不出話來。
她的神情讓殷無恨臉上的紅暈更甚,連黯淡的夜色也遮掩不了,橫過臉上的疤痕幾乎要燃燒起來。
蘇小惜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小臉亦是一紅,但是,現實問題馬上躍進她腦海裏。「不成的啦!爹爹、哥哥們不會答應的。」
殷無恨蹙眉看她,等她解釋。
蘇小惜一張小臉皺了起來,吞吞吐吐的道:「你也知道,他們一向管我管得緊,簡直保護過了頭,我要嫁誰,他們都不會肯的……反正他們不會答應的啦!」
不能把真正的原因說出來,她只有含混帶過,「咱們還是先走,等過一陣子爹爹、哥哥們氣消了,咱們再找幾個人回來求他們。」要是那個時候爹爹、哥哥們不答應,他們還有幫手幫著他們離開。她打著如意算盤。
「我不能就這樣把你帶走。」殷無恨深情的看她。上次小惜跟著他還可以說是受人托鑣,事急從權,如今若私自帶走她,還怕她不沾惹一身蜚短流長?
「可是……殷大哥,這次你聽我的,咱們先走,日後總有機會求得我爹的諒解。」
殷無恨搖搖頭,「不能等日後。」
「可是……可是……殷大哥……」蘇小惜急了。
殷無恨握住她的肩頭,「別急,我會求你爹答應的。」
如果求有用,天下早就太平了。
「殷大哥……」蘇小惜還想說服他,小手卻被殷無恨拉起,身不由己的隨他走出假山。
「殷大哥,你要幹什麼?」警鐘在她心頭響起。
殷無恨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對她安撫的一笑,來到大廳門前提氣道:「無極門殷無恨,求見神算山莊莊主,請莊主賜見。」
蘇小織連阻止都來不及,低沉的嗓音早已被渾厚的內力遠遠送出,驚醒了深夜沉睡的人們,下一刻,四面八方的腳步聲奔向他們。
她苦起了臉,閉上眼睛,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 ☆ ☆
夜依然深沉,大廳裏點起了通明的燈火,映出一張張不豫的臉龐。
蘇小惜硬著頭皮看向父親兄長,蘇家父子三人的臉色已非鐵育可言。先是被蘇小惜的絕食擺了一道,任她逃出房間,而後與世隔絕、守衛森嚴的莊園又被殷無恨闖了進來,蘇家父子就好象被人硬生生的摑了兩巴掌般難堪。
眼見蘇小惜與殷無恨手牽著手站在面前,很是親密,令三個男人的神情更為難看。
脾氣火爆的蘇焰首先發難,「姓殷的,放開我妹妹!」
殷無恨鬆開手,屈下膝,以晚輩禮恭恭敬敬的向蘇父磕了個頭,「晚輩殷無恨,見過蘇莊主。」
高高坐在主座上的蘇父卻毫不領情,冷冰冰的道:「殷堂主這大禮,老夫可不敢當。」
「爹。」蘇小惜早料到父親會有什么反應,氣惱的頓了頓足,「人家殷大哥好好的向你行禮,你怎么這麼失禮。」
蘇父繃著老臉無動於衷。
殷無恨仍是跪在地上,態度恭謹,「晚輩這次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蘇某向來獨善其身,不愛多管閒事,殷堂主的請求就省了吧!」蘇父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爹。」她氣得漲紅俏臉。
殷無恨甚有耐心的繼續說:「晚輩想求莊主將令千金嫁予我。」
「我拒絕。」蘇父重拍了下座椅把手,想都不想的直截了當拒絕。
「懇請莊主成全。」殷無恨躬下了身。他不善言辭,只能以最笨拙的方式懇求蘇父。
「我說不答應,就是不答應。」
「懇請莊主……」
「殷大哥,你別再求了。」這個威武不能屈的男子,為了她竟然不惜折腰。蘇小惜眼眶一熱,伸手試著要拉起他。
「小惜。」殷無恨對她搖頭,雙膝堅定的跪在地上,他本就知道,以神算山莊對蘇小惜的嬌寵,想要求親絕非易事,蘇父的刁難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為了蘇小惜,一切都值得。
「殷大哥,爹心腸硬得很,你求他也沒用的。」
「惜娃,你說這什么話?」蘇焰惱火的大喝。
「請莊主成全。」殷無恨仍堅持的道。
蘇公頗為不悅,神情猶是不變的難看。
「你憑什么要我們成全?」溫文爾雅的嗓音響起,蘇煥由座位上站了起來。
蘇小惜警戒的看向大哥,全莊裏最難纏的就數大哥,他是標準的笑面虎,能傷人於無形。
「我會好好對待令妹,一生不離不棄。」殷無恨非常誠心。在他貧乏的辭匯裏,也只能找出這樣的說辭。
「就這樣?」蘇煥挑了挑眉,表情倒是頗為溫和,「惜娃是咱們莊裏所有人捧在手心的明珠,從小便錦衣玉食!尊貴得像公主;而你呢?顛沛飄零,餐風露宿,要我們將惜娃交給你,我們怎么放心?」
「我沒那麼嬌貴。」蘇小惜適時反對。
「我不會讓小惜吃苦的,無極們雖不如神算山莊富貴,但要讓小惜衣食無憂亦非難事。」
「衣食無憂非難事,但顛沛奔波呢?江湖傳言,殷堂主生性愛冒險,越是險處,越要犯難,惜娃只是個弱質女子,她可禁不得江湖風霜。」
「我不會再往絕地赴險。」他右手貼上左胸,以心保證。
蘇煥抬起眉看他,微微一笑的道:「看來你頗有誠意,願意為惜娃妥協。殷堂主,你先起來,咱們好說話。」
蘇焰聞言臉色一變,「大哥,跟他有什么好談的?直接轟出去就成了。」大哥總不會真的答應把惜娃嫁給他吧!
蘇煥舉起手制止弟弟,看著蘇小惜七手八腳的扶起殷無恨,「惜娃這條命,多虧了殷堂主鼎力相救,還未向殷堂主謝過。」說著,躬身一揖。
殷無恨連忙還了一禮,「不敢。」
「我們家惜娃自小就被寵壞了,個性刁鑽淘氣,我們常說,將來誰娶了她,准是要頭疼一輩子的。」
殷無恨看了嬌俏人兒一眼,「小惜這樣很好。」
簡單的六個字裏,蘊含了一個男人對心愛女人能有的最大包容,一股暖流滑過蘇小惜心頭,她知道,殷無恨向來不擅言詞,這樣的話,已是他的極限。
「看來我這頑劣的妹子幅氣倒是匪淺。」蘇煥似美非美的看著他又道:「自來男婚女嫁,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殷堂主說是來求親,卻是孤身一人前來,這……」
「只要貴莊同意,在下立即請媒人與義公出面提親。」
「義父?殷堂主的堂上雙親呢?」
蘇小惜蹙了蹙眉。大哥明知殷大哥的雙親皆已過世,為何要這麼問?
殷無恨身子有些僵住,「在下年幼時,雙親便已過世。」
「原來如此,在下失容了。」蘇換點了點頭,「像殷堂主如此的傳奇人物,想必雙親亦非凡人,不知殷堂主的雙親生前是何方人士?!」
蘇小惜終於明白兄長的用意了,臉色驟變的喝道:「大哥!」
蘇煥淡淡的瞥了妹妹一眼,不理她,「殷堂主既有意與咱們結親,咱們總不能連他的家世都不知吧!」
「你才不是……你明明就……」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得連連頓足,憂心忡忡的看向殷無恨。
仿佛一道重擊毫無預警的劈向殷無恨,教他措手不及、無力抵擋。剛硬的臉龐上滿是怔愕,寬闊的肩膀也繃得死緊,鐵掌垂於身側,緊握成拳。他的娘親是被盜
匪輪暴才生下他,他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而這樣的身世,如何能夠啟齒?
「不知殷堂主的雙親是如何過世的?英年早逝,令人感歎哪!」
「大哥,你在審犯人嗎?殷大哥,別理他,咱們走。」蘇小惜拉住殷無恨,卻發現手下的鐵臂僵硬得宛若石塊。
他深邃的眼裏是一片茫然。蘇家兄妹的聲音宛若自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血,都是血,沾滿了他的雙手……娘親暴睜的眼睛看多他,她的眼神是那么憎惡、憤恨;她尖銳的語詞,一句一句,都是詛咒,詛咒他一生孤獨無依,死無葬身之地……
「殷堂主有什么難言之隱嗎?」蘇煥的聲音不疾不徐,字字優雅有禮,卻咄咄逼人。
殷無恨猶豫的勉強開了口,但只說了個「我」宇,聲音便啞了。耳裏,又聽見蘇煥溫和親切的聲說道。
「你不想說也無妨,這婚事咱們就當沒談過吧!反正,我們也沒打算把惜娃的終身交給一個逆倫弑母的兇手。」
「大哥,你……」蘇小惜瞪大的雙眼裏淨是惶恐,她的大哥無情至極,令她懼怕。
仿佛聽見「啪!」的一聲.他最後一條理智之線斷了。空洞的眼神,再也給不進任何影像。
「殷大哥,你怎么了?你看我好不好?你別嚇我呀!」顧不得與大哥爭吵,蘇小惜慌張的拉著殷無恨的手拚命的搖晃,試圖想晃醒他。
「殷大哥,你看看我,你這樣我會怕,你看看我呀!」
她的話,他聽不進耳,腦海中占滿的都是那令人怵目驚心的畫面。
都是血,他殺了自己的娘親,銀晃晃的匕首就在他的手上,鮮血順著刀柄滑到他的手上,用血,燙著了他的手,「當」的一聲,匕首由他指間滑落,跌到地上。
「殷大哥,你看看我,殷大哥。」蘇小惜猶是拚命的搖他晃他,眼淚急出了眼眶,卻徒勞無功。
蘇煥朝蘇焰使了個眼色。
倏地,攀著昂藏身軀的小手被無情的扳了開來,蘇焰強硬的拉住妹妹,用力往門外扯去。
「我不要,臭二哥,放開我。殷大哥、殷大哥.」她死命掙扎!用力的踢著雙腳,一雙小手奮力的伸向殷無恨,大聲叫喚著。
「你給我乖乖的回你的房間去,哎……你咬我……」
對這番吵鬧聽若未聞,殷無恨僵得筆直的身子被過去的噩夢攫住,陷入無底的黑洞。
蘇煥覷眼看著他道:「殷堂主逆倫弑母,想必自有苦衷,但在下為人兄長,不得不慎重考慮妹妹的幸幅,殷堂主既然親生母親都敢下手,實在令我們不得不擔憂,哪日殷堂主與舍妹一個言語不合,難保不會對枕邊人痛下殺手。畢竟,此事並非無前例可循。」
這一番言語更為犀利,足以傷人於無形,對殷無恨而言又是一大打擊。
「大哥,你別再說了,我求求你!爹,你叫大哥住口呀!」蘇小惜死命扣著門框,籍以抗拒蘇焰將她拉出門外的力道,哭喊哀求。
蘇煥優雅的雙唇仍舊繼續吐著傷人的話語,而自始至終一直是視而不見的蘇父則背過了身子,不理會女兒的哭求,蘇焰則用力的扳著她扣住門扉的手,不讓她有機會回到殷無恨身邊。
他怎麼會那么愚蠢,覺得自己配得上小惜?一個逆倫弑母的人,有什麼資格追求幸幅?小惜是那么單純美好,與他宛若雲泥之別。以為自己可以留住一些亮光,他,是太天真了。
「殷大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呀!」
嘶聲力竭的大叫沒能喚回沉入黑暗深淵的人,昔日那道心牆又被重新搭建起來。
「殷大哥……啊……」一道痛楚的尖叫聲劃破了深夜裏絕望的氣氛。
蘇小惜放開門板,被強大力道拖離而傷痕累累的身子蜷起,縮在門邊,一臉慘白,咬著唇!全身不住顫抖。
「惜娃!」蘇家父子一驚,立刻拋下殷無恨奔向蘇小惜。
「痛……」蘇小惜揪著胸口,不住的顫抖,呼吸急促,額邊全是冷汗。那是她每回犯病會有的樣子。很顯然的,她是因激動過度,舊病再度復發。
蘇焰慌張的咆哮,「不是說病已經治好了?怎么才回來沒兩個月,病就又犯了?兩大神醫根本是招搖撞騙的蒙古大夫。」
「別說了。」蘇煥厲聲吼著,「快去叫大夫。」
「我就去。」蘇焰如夢初醒,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去。
「惜娃,你忍著點,爹抱你回房。」蘇父伸手想抱起女兒,卻被蘇小惜硬是拍開來。
「我要殷大哥……殷大哥……」顫抖的嗓音用力喚著,蘇小惜揪著胸口,喘著氣爬向殷無恨。
「惜娃。」蘇父一臉焦慮,幾次想抱過女兒,都被她一手撥開,怕她激動之下病情更加嚴重,他不敢用強,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爬向殷無恨,抱住了他的腿。
冰涼顫抖的身子觸上火熱的肌膚,殷無恨一怔,緩緩低下頭來,眼神迷惘。
蘇小惜拉著他的衣角,不住喘息,「殷大哥,你同我說話呀!你別中了大哥的計。」
氣若遊絲般的聲音總算飄進殷無恨耳裏,他渾身一震,神志清醒了,在看見蘇小惜慘白痛楚的小臉時,心牆轟然垮下,他急急抱起那虛弱的身軀道:「小惜,你怎麼了?」
她把身子偎進了他的頸窩,「殷大哥,你總算睬我了。」
「小惜。」頸間的那片冷濕教殷無恨心頭慌成一團。
「大夫呢?大夫怎麼還沒來。」蘇父狂吼。
「惜娃,讓大哥看看。」蘇煥想探看蘇小惜的臉色,她卻把小臉埋在殷無恨的的胸口,不肯抬起來。
懷中的人兒在顫抖,殷無恨慌張得要死,「小惜,你哪兒難受?胸口又泛疼了嗎?無言和齊兄開給你的藥丸呢?」
殷無用的話提醒了蘇家父子。
「藥在她房裏。」蘇煥說。
「她的房間往哪兒走?」殷無恨話沒說完,人已經到了大門口。
「你抱著惜娃跟我來。」這時候,已顧不得趕走殷無恨,他大步一邁,奔出大廳,殷無恨立即無著蘇小惜尾隨在後。
沒想到,這時殷無恨卻聽得懷中人兒低聲道:「殷大哥,趁現在,快走呀!」
他一怔,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耳裏卻又傳來蘇小惜清清楚楚的聲音,「我是裝病,你若想和我在一起,就快往東邊跑。」
殷無恨腦子裏亂成一團,在蘇小惜的低聲催促下,不及多想,隨即大步邁出,展開輕功掠向東面樓房的屋瓦上。
蘇父、蘇煥赫然變色,齊聲對迅速遠去的人影呼喝。
「殷無恨,你做什麼?」然話聲未歇,便見他人已撲上樓頂。
殷無恨腳步不停,一路竄高走低,穿花分樹地往東面而去,黑暗中,聽見蘇小惜嬌脆的嗓音嘻嘻一笑。
「爹爹、大哥,惜娃沒事,你們放心吧!我先同殷大哥去了,改日再回來向你們賠罪。」懷中人兒冒出頭,朝後面大喊。
那嗓音既清且亮,哪有半絲痛苦之意?
上當了!
蘇父、蘇煥臉色一青,腳下緊追不捨,但殷無恨已掠上外牆屋頂,縱出神算山莊,抱著蘇小惜,高大的身子隱沒入櫛比鱗次的屋舌間。
第三章
靈藥
水紋珍草思悠悠,
千里佳期一夕休。
從此無心愛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樓。
——寫情.李益
天方亮,春陽驅散了迷霧,將金黃色的光芒灑落在老舊的青石街道上,為這古老的城市注入蓬勃的生氣。
城門早已開了,大群急著出城的百姓卻仍被擋在門內。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么今兒個突然搜起人來?是走脫了飛賊嗎?」
「看這樣子八成是,就不知是哪戶人家被偷了,能夠驚動官府查人,恐怕不是王公,就是貴族。」
「你看,那個搜人的爺兒是誰?看起來挺貴氣的,臉色卻神霸得緊,也沒穿官服,不知是哪個官兒。」
「這京了的官沒有千兒也有八百,誰認得鄉?瞧他那臉,好似老婆跟人跑了似的,可別待會兒把氣出到咱們頭上。」
眾百姓們議論紛紛,也有人好奇的打量著那「凶霸」的官爺,猜測他的身分。
一夜沒睡,搜遍京城仍找不到蘇小惜與殷無恨的蹤影,蘇焰積了滿腹的火氣,臉色當然是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了。
那丫頭居然裝病引開他們的注意,就這么跟著殷無恨跑掉,最氣人的是,她這一招明明自己早就領教過,可昨晚還是著了她的道兒,這丫頭,就是仗著大家疼她,把他們吃得死死的。
不過,她要是以為這么簡單就可以逃走,那她就太天真了。京城是神算山莊的地盤,想逃可沒那麼容易。
神算山莊的勢力連皇親貴胄都得忌憚三分,天還沒亮,蘇煥已找上統領京城的九門提督,一聲令下,每個城門都教神算山莊的人守住,仔細盤查出城的人,以防殷無恨與蘇小惜離開京城。而此處城門,正是由蘇焰據守。
「那個臭丫頭,就別給我逮到,否則看我不剝了她一層皮才怪。」蘇焰恨恨的道。
「下一個。」守城士兵大喝。
一名農人裝束的漢子忙趨向前。
「幹什麼的?」土兵喝問。
「回大人,小人只是個菜農,剛挑了菜進城給菜販,現下要出城回去上田!」
士兵哼了一聲,回頭看了看身後那個九門提督交代得小心伺候著的年輕公子,「蘇公子?」
蘇焰看了眼菜農,再看看他擔著的簍子。那簍子頗大,要裝下一個人不是不可能,他狐疑的蹙起眉,走去掀起簍蓋。左邊,空的;右邊,還是空的!
見蘇焰不耐的揮了下手,土兵忙斥退那菜農,喝道:「下一個。」
接下來是個流連勾欄院,天明後急著趕回家的窮書生,瞧他兩袖清風,蘇小惜總不可能藏在他的袖子裏吧!揮退了那窮書生,再來是魚販、樵夫、收帳的管家,而後,一行車隊轆轆向前行來。
那車隊前後約有十多輛馬車!陣容龐大,每輛馬車旁都有四名勁裝漢子在旁護衛。行商車隊雇用護衛原是常事,但這群護衛看起來好生邪門,一個個面無表情,身上散發著陰寒之氣,就好象……好象死人一般。
那土兵心頭打了個突,一陣毛骨悚然,連喝問聲也抖了起來,「幹……幹什麼的?」
一名青衣男子跳下馬車,堆起了一臉笑,道:「回官爺!我是四川來的商人,
在京城做完了生意,現下要趕回家鄉去,這是通行證,請官爺給個方便。」說著,遞出了一紙官府文件。
那男子與護衛氣質不同,倒是一身斯文氣息,笑意可親,士兵松了口氣,接過文件一看,臉色微變,低聲對蘇焰道:「蘇公子,這通行證是相爺親自簽下的,應該不是可疑人物,我看就不用搜了……」
蘇焰啐了一聲,「就是皇帝老子簽下的,我也要搜。」不理會大驚失色的士兵,他縱身向前,大肆搜起車隊。
那一車一車的物品,不外是藥材、衣料等等,蘇焰被蘇小惜擺了一道,又攪和了大半夜,卻始終追不到兩人的下落,滿腹怒火無處發洩,他的性格中原就缺乏耐性,此時搜起來更加不客氣,滿箱滿櫃的藥材布料被他翻得亂成一團,可那青衣男子倒也不生氣,就這麼任著蘇焰搜索。
接連搜了幾輛馬車,皆徒勞無功,蘇焰暴躁的邁向最後一輛馬車,那青衣男子突然走了向前,「這位官爺,這馬車……還是別搜了吧!」
蘇焰眉一擰,「這馬車裏有什么鬼,不能搜?」
青衣男子也不惱,仍是溫和著聲音解釋。
「小人是奉公守法的良民,焉會搞鬼,不過……」
蘇焰斜眼看著他,疑心大起,不等他說完,便霍然拉開馬車帷幔,一見棺材然出現在他眼前。
「裏頭是棺木。」男子這才將話說完。
蘇焰瞪了那具棺木好一會兒,才轉向青衣男子道:「你這商人生意做得倒廣,連棺材都有。」
「那倒不是。」青衣男子謙恭地笑笑,「是一名跟我來京裏做生意的家人得了急病過世,我正要帶他返鄉入土。」
蘇焰看了那青衣男子一眼,突然想起蘇小惜曾經躲進玄武鑣局的鑣箱裏,逃過了他逮人的行動。依那個刁丫頭的性格,說不準她就不怕忌諱,裝起死人來。
這么想著,蘇焰手一抬,立即掀起棺蓋。
蓋子甫掀起,一股屍臭味便沖向他的鼻端,裏頭那張青中泛白的死人臉孔正對著他,依那氣味和死屍的臉色看來,顯然是死了好幾天。
在江湖中闖蕩久了,自是不免見到死人,但那種放到快腐爛的死人,這還是第一遭遇到。蘇鐵一陣反胃,「啪」的放下棺蓋,揮手道:「走吧!」
「多謝官爺。」青衣男子躬身行了個禮,躍上馬車,領著車隊離開。
「下一個。」士兵長朗聲道。
接著,是一頂轎子尾隨車隊向停到蘇焰面前,蘇焰擰起火爆的劍眉再度走向前。哼!在這麼嚴密的搜索下,他就不信逮不到殷無恨與蘇小惜。那個該死的惜娃就別被他逮到,不然看他怎麼剝掉她一層皮!
☆ ☆ ☆
日正當中,潺潺溪流旁,青衣男子手一揚,車隊停了下來。
「暫且在這裏歇一歇。」一聲令下,訓練有素的家丁僕役汲水的汲水,架爐灶的架爐灶,個個動作迅捷,安靜無聲。
青衣男子邁向那輛停放棺材的馬車,還沒走近,一張小臉已由馬車帷幔後冒了出來。
蘇小惜拚命拿手扇著發熱的小臉,道:「差點就悶死我了。」
她「咚」的一聲躍下馬車,對走向她的青衣男子行了一個大大的躬,「上官大哥,多謝你仗義援手。」
「哪里。」青衣男子嘴角上揚,對隨後跳下車的殷無恨頷了頷首。
殷無恨微一點頭,立即看向蘇小惜,低聲道:「還難受嗎?」
「上官大哥醫術了得,我吃了他一劑藥後,肚子早就不疼啦!」她笑得開心。
昨兒個她雖是裝病,卻也有三分事實。
好不容易甩開蘇家父子的追蹤後,殷無恨見蘇小惜仍一臉慘白,身子不住顫抖,他警覺不對,想帶她去找大夫求醫,她卻怎麼都不肯,說是找了大夫,怕父親與兄長就會隨後趕來。
兩人正爭執間,正好遇到與人談完生意,回客棧途中的青衣男子上官靖,上官靖聽見他們的話,又看了看蘇小惜的臉色,便知蘇小惜身體不適。
他家中亦有經營藥材生意,對醫理略懂幾分,校是上前診脈。原來蘇小惜是久未進食,一下子吃了兩個包子,包子油膩不易消化,才會傷了腸胃。他開了劑消食止疼的藥方,她服下後沒多久,疼痛便止住了。
兩人想趁著天亮城門開時趕緊離開京城,未料蘇家父子早算到此節,封鎖城門進行搜查。
在逃脫不得之際,又遇到上官靖正好要帶著車隊離城,那放著棺木的馬車,讓蘇小惜靈光一閃,連忙攔下他,編了個理由,教上去靖答應她與殷無恨躲進那放有棺材的馬車夾板中,果然,蘇焰一看到棺材裏放的是死屍,便消了戒心,教他們安然離了京城。
「幸好我突然胃發疼,才能騙過爹爹跟哥哥們。二哥還在城門呆呆的搜人呢!哪知道咱們已經逃出來了。」蘇小惜哈哈大笑。
「已經午時了,我命了下人開夥,不嫌棄的話,兩位請過來一道胡亂用些。」上官靖邀請他們。
殷無恨正待拒絕,哪知一聲咕嚕就這麼從蘇小惜的肚子裏發出來。
蘇小惜小臉一紅,不自在的揉揉小巧的鼻子。她連餓了四天,才吃了兩個包子,又因鬧胃疼空腹到現在,實在不能怪她耐不住餓!
上官靖微微一笑,「蘇姑娘身子才剛好,又餓了許久,飲食最好清淡些,我會命人煮些易進食的粥品。」
一名家丁走向前來,似是有事稟告,上官靖向兩人點了下頭,便轉身對那家丁談起事來。
蘇小惜尷尬的對殷無恨吐了吐舌,「好丟臉。」她轉過頭看著上官靖與人談話的背影,忍不住又道:「上官大哥看起來斯文和善,怎麼他手下的人一個個看起來都那麼嚴肅、陰森,怪嚇人的。」
殷無恨不著痕跡的環視一周,但見眾家丁汲水的汲水、煮食的煮食、防守的防守,一派井然有序,個個沉默不語,只聞腳步聲穿梭來去,竟無一人說話。
快速看過後,殷無恨轉回視線,也沒說什麼,只是用大掌輕輕撫了撫她的頭,「悶了半天,去溪旁洗個手臉吧!」
初春二月,溪水尚帶寒意,拍上臉蛋,讓蘇小惜忍不住縮了縮肩,她轉頭看向殷無恨,只見那雙冷肅的眼睛正盯著露出河面的岩塊,神情微帶恍惚。
黑白分明的星眸滴溜溜地轉,她猛然一跳,撲進他的懷裏,順道把滿臉水珠全揉到他胸膛的藍布衣衫上。
胸口一涼,殷無恨訝異了下,就見小小的臉蛋愉悅的仰起,一臉頑皮,「你發什么呆?現在總醒了吧?」
這丫頭,又淘氣了。
殷無恨失笑的啄啄她的額頭,沒有說話。
蘇小惜甜蜜的拉住他的手,順勢坐在河畔石上,緊挨著他,回憶似的道:「你知道嗎?我娘是為了救大哥,才挨了仇家那一掌的。」
殷無恨疑問的盯住她,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突然提起此事。
「那年大哥跟二哥還是十歲不到的孩子,才剛學了爹爹幾套初淺的功夫,而娘則是個弱女子,一點功夫都不會。仇家來得突然,爹無法顧全娘和哥哥們,後來大哥落了單,眼看著仇家一掌就劈過來,娘就這麼奔了出去,替大哥擋下那一掌,救
了他的命。」
晶亮的眼眸轉向殷無恨,蘇小惜直視著他的眼睛,「對大哥而言,娘是他親手殺死的,而自幼纏著我的那一身病痛則是他害的。自小只要我發病,他就會不眠不休的守在我身邊,對我說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引開我的注意,讓我忘記病痛,他總是等到我的痛過去,才會安下心來。
「那回魂花更是他冒著生命危險求來的。他雖沒說,但我知道,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我能夠好起來,他才能減輕心頭的罪惡感。」
她頓了頓又道:「大哥是這樣,二哥和爹也一樣。爹的發是為我的病急白的,他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不了我跟娘。殷大哥,你別把爹爹和哥哥們的話當真,他們只是太在意我了。」
那雙冷凝的眼神仍然凝視著河面上的岩石,好一會兒,殷無恨才開口,「他們說得有理,我配不上你。」說到最後一句,他口氣一窒,聲音啞了。
娘親的詛咒在他耳際縈繞,咒他一生孤獨無依、無人接近。
「胡說。」蘇小惜不舍的拉過他的掌,一雙大眼用力的瞧著他。「什麼叫不配?那是大哥的鬼話,你就那么聽他的?你喜歡的到底是誰呀?你要聽他的,那你乾脆去理他,別來睬我。」說著,她還氣鼓起腮幫子來。
這鬼靈精,就是有本事聲東擊西,用一些似通不通的言論弄得他啼笑皆非,卻也讓他心頭的那抹陰影慢慢消散。
「要真說配不上,是我配不上你才對,無言姊姊與齊大哥都拿不穩我能多活幾年,甚至連我什麼時候會再病發都不知道,七出之條中就有惡疾這項,這麼說來,我是不是該認命的離你遠一點?」
「你不會死的。」殷無恨身子一繃,「那個算命老人說過,只要你撐過十六歲,就會逢凶化吉。」
蘇小惜伸手捧住他的臉,「我會不會死不知道,但若我在你心目中還沒大哥的胡言亂語重要,我才會活活氣死。」她一臉認真,「雖然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可是,殷大哥,我答應你,我會盡全力活下去,病再難過,我也不會輕易的捨下你,
你可不可以也答應我,不能捨下我,不管為什么都不行?」
黑眸定定的看著她,迎接她專注的凝視,這般嬌憨而貼心的人兒,他如何捨得下?即使配不上她,他也無法放手呀!
「殷大哥?」她催促著他的承諾。
殷無恨回視她的注視,而後親愛的摟她入懷,「我答應你。」
☆ ☆ ☆
無法不這么想,老天待他還是厚愛的,到底,她將蘇小惜賜給了他。
他的人生原是一片空洞,在那一年,娘親手握著匕首將他的臉劃開時,一切就這麼靜止,世界剩下一片腥膩的血紅,再無其他顏色,他幾乎要以為,胸膛下的那顆心是不會跳動的。
然後,蘇小惜出現了,黑暗的世界一點一點的亮了起來。她把聲音帶進他的世界,讓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那嬌小的身影正在溪邊戲水.填飽肚子的她一刻也沒閑下來,趁著他和上官靖交談時,便跑到溪邊去驚擾無辜的魚兒。
瞧她在河邊對著魚兒又是威脅、又是懇求的,卻是一尾魚兒也沒抓著,倒被溪水濺了滿頭臉,銀鈴般的笑聲不斷輕揚。
每每看著她,他總忍不住驚慌,這份恩賜他能擁有多久?總是害怕,這宛如仙子般的人兒,會在他轉瞬之間消失無蹤。
他配不上她,他一直都知道,所以才更害怕有那麼一天,老天收回了他的恩賜。如果真有那一天,那他該如何是好?那顆因她跳動的心,又該何去何從?
「殷兄?」注意到他的失神,上官靖停止話題,若有所思的看著他。
殷無恨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剛硬的臉龐微染不自在。
上官靖瞭解地笑笑,也不提尷尬處,「等下人們結束停當,我們這就啟程回四川去,不知殷兄可有什麼打算?」他雖相貌生得普通,但舉止談吐斯文寧定,自有一番折人的氣度。
這一問,倒是問倒了殷無恨,他與蘇小惜好不容易逃出京城,方松了口氣,還未有機會想到未來的行方。
「看殷兄似乎還未決定行方,若不嫌棄,便與在下同行,四川雖無京城富麗,也比不上江南山溫水軟,但天府之國,亦別有一番景致。」
僅是萍水相逢,即邀他們到府作客,其要說好客,也未免太過。殷無恨看著上官靖,黑眸閃過一抹光芒。
上官靖看出他的異樣,還說明道:「殷兄毋需多疑,無極門玄武堂堂主殷無恨享譽江湖,人稱武林傳奇,在下仰慕已久,能邀殷堂主到敝府作客,是敝府上下的榮幸。」
殷無恨有些不敢相信,他識得他?
上官靖又是一笑,「五年前敝府曾委託玄武鑣局護鑣,在成都分局中,有幸見得殷兄一面,貴堂的陳舵主還曾給在下引見過,殷兄怕是忘了吧!」
五年前自已確實曾到過成都鑣局,當時見的人多,已記不得有上官靖這樣一個人。原來他早認出自己是誰,蘇小惜那一番被追殺的藉口,他自然不信,只是沒有宣之以口罷了。
「事急從權,有所隱瞞,請上官兄見諒。」
「好說。其實在下出手相救,並非沒有私心。」上官靖沉吟了下才道:「在下其實是有一事相求……」
他還沒說完,一聲驚叫引開了殷無恨的注意。
小惜……他大步一縱,如箭離弦上,倏忽間已掠到河邊,把那落水的人兒拉了出來。
初春二月,北方猶帶寒意,這一落水,蘇小惜冷得不住打哆嗦,可憐兮兮的抬起頭來瞅著殷無恨,聲音有點委屈,「對不起啦!腳滑了。」她只顧著抓魚,忘了岸邊石上青苔滑腳,一不小心就失足掉下水。
殷無恨二話不說,脫下外衣牢牢罩住蘇小惜。
上官靖隨後趕來,「殷兄先帶蘇姑娘到馬車裏換衣裳吧!這時節,水猶自冷得傷人。」
殷無恨抱起蘇小惜便要往馬車走去,突然間神色一凜,目光射向樹林。
「怎麼啦?」注意到溫暖的懷抱驀地繃緊,蘇小惜問。
殷無恨對她搖了搖頭,將她送進馬車裏,低聲囑咐她快換下濕衣裳後,反身躍下馬車,就見林子裏竄出了一批蒙面人。
訓練有素的家丁見狀!不等上官靖下令,已刷刷拔出刀劍,銀光霍霍,嚴陣以待。
上官靖向前跨了一步,喝道:「是哪個道上的朋友?有何指教?」
一個尖銳的聲音陰惻惻的道:「廢話不用多說,上官靖,咱們是沖著那寶物來的,識相的,就把寶物交出來。」說話之人身材矮小瘦削,手裏拿著把金鉤,蒙面巾下的雙眼銳利淩人。
「閣下恐怕弄錯了,在下只是個普通商人,車隊裏運送的全是藥材和衣料,並無寶物。」上官靖仔細的防備著那不懷好意的來人。
「少裝傻,你半個月前曾救了個山中采藥老人,他臨死之前交給了你什麼?那寶物乃是稀世奇珍,人人欲得,你想獨吞,那叫癡心妄想,趁早交出來,省得爺們動手。」
「在下真無寶物,要如何交出來?」
「哼!敬酒不吃吃罰酒,休怪爺們辣手無情。」那人陰惻惻的大喝一聲,金鉤一揮,一群蒙面人一擁而上,樹林裏登時一片刀光劍影,刀劍交錯之聲不絕於耳。
「哇!這是怎回事?」蘇小惜換好衣裳,由馬車裏探出頭,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場面,就又被大掌推回車內。
「你的頭髮還是濕的。」殷無恨擺開架式,巡視著四周。
不一會兒,小腦袋瓜再度探了出來,這次頭上多了塊布巾,兩隻小手胡亂擦拭著頭髮,「到底是什么寶物,讓那些蒙面人這麼覬覦?」
殷無恨自然也不知道。他皺眉看著眼前的這場廝殺,本以為只是尋常盜匪見財起意,但這批蒙面人的武功卻出乎意料之外的高,足可晉身一流高手之列,上官靖
的家丁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在蒙面人的圍攻之下,節節敗退。
儘管不敵,眾家丁卻無半絲怯意,一個個像不要命似的,前仆後繼,奮勇殺敵,一名家丁一隻手臂被硬生生的砍斷,臉上卻無痛楚之色,用另一隻手抄起武器,繼續廝殺。
如此奮不顧身,著實教人驚栗。蘇小惜看在眼裏,冷不防的打了個寒顫。
另一頭,上官靖獨鬥那使金鉤的蒙面人,那蒙面人雖矮小,身手卻矯健俐落,金鉤在他的舞動之下,宛如一條靈蛇;上官靖明顯不敵,左支右絀,節節敗退,之後,沒接幾招,他「呀」的一聲慘叫,右臂已被單鉤打出一道傷口,手中長劍因而落地。
那蒙面人桀桀愛笑,「我勸你還是乖乖把那寶物交出來,那寶物雖有起死回生之效,可救不了無頭之人。」
起死回生?
蘇小惜與殷無恨忍不住互望了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差異。
上官靖撫著傷口!忍痛道:「我的手上真無寶物。」
「哼!既然你要寶物不要命,就休怪我不客氣。」說著,他單鉤一揮,劃出一道金芒,卷向上官靖的頸項。
上官靖急忙矮下身子,就地一滾,狼狽的避過單鉤攻勢。
他長劍在手,尚不是蒙面人的對手,如今手無寸鐵,情況更加兇險。
一開始狀況不明,殷無恨不願冒然出手,但上官靖此時性命已然危及,他畢竟有恩于自己與蘇小惜,既遭危險,豈能見死不救?
大掌伸出,他再次將小腦袋瓜推回帷幕後,低聲道:「躲好。」
接著!高大的身子反身躍出,一掌劈向矮小蒙面人,就在手刀堪堪劈到他胸口時,再倏地反手一震,拍向那矮小蒙面人的手腕,令他的單鉤應聲落地。
殷無恨足步不停,右掌畫圓擊出,左手屈爪扣腕,快捷身形所到處,就聽「啪啪」聲不絕於耳,刀劍槍棍落了一地,一干蒙面人與眾家丁望著自己空空的手掌,全都大驚失色!
不過轉瞬的時間,武器已然落地,矮小蒙面人又驚又怒,對殷無恨喝道:[你是什么人?是不是也看上了那寶物?」
殷無恨不理睬,轉過身,一把拉起重傷委頓在地的上官靖。
上官靖低聲道謝,「多謝殷兄!」他受傷雖重,所幸都只是外傷,不致傷及性命。
矮小蒙面人見殷無恨不理會他,心下更怒,「你究竟是何人?」眼前這高大男子看來似是上官靖的朋友,可剛才他卻連眾家丁的兵器一起繳下,讓他摸不清意圖為何。
殷無恨扶著上官靖站好,語意深長的道:「淮南幫李幫主好歹也是江湖上叫得出字型大小的人物,什麼時候幹起這等殺人越貨的勾當來了?」
來歷被人點破,矮小蒙面人大驚,「你……你……」忽地,橫跨剛硬臉龐上的那一道疤痕,讓他腦袋中靈光一閃,「無極門玄武堂堂主殷無恨?沒想到上官家竟請動玄武堂主親自保照寶物?」
殷無恨也不否認,一派剛毅的屹立在眾人眼前!
李幫主喘了口氣,「敗在武林傳奇手下,李某認栽!既然有殷堂主保那寶物,李某不敢自不量力的前來奪取。上官小子,咱們就四川見。」撂下了威脅,他手一揮,一干蒙面人連兵器也不撿了,立即消失得一乾二淨。
上官靖逃脫大難,虛脫的坐倒在地。
涼風徐徐,河水掙玲,大地又回復了寧靜!只聞眾家丁沉重的喘氣聲在林間回蕩著。
好一會兒,馬車內那俏麗的小臉再次探了出來,靈活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轉了一圈,還是憋不住好奇的道:「那寶物,到底是什么?」
第四章
太寵
晚逐香車入鳳城,
東風斜揭繡簾輕,
行慢回嬌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計是,
便須佯醉且隨行,
行依稀聞道:「太狂生!」
——浣溪沙•張泌
「哈啾!」
幽暗的馬車內,蘇小惜搓搓發紅的鼻子,一臉懊惱,帶著濃濃的鼻音,喃喃自語道:「才落了會兒水!就染了風寒,這身子,夠不中用了。」
當日在綠柳山莊治療時,兩大神醫就曾說過,她的病即使能好,也無法像常人
一般。這回落水正應了兩大神醫的話,明明沒一會兒就被殷無恨拉上來,也馬上換了幹衣裳,擦幹頭髮!仍擋不過初春河水的寒意,硬是被來勢洶洶的病勢擊倒。
「不過,這身子已比以前好許多了,起碼我還能用自己的雙腳站在土地上呢!總不能太貪心……哈啾!」鼻頭一賽,她捂著小臉又打了個噴嚏。
馬車內突然一亮,殷無恨掀開車窗窗帷探進頭來,蹙著眉看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殷大哥!」腦袋有些昏沉沉的,她沖著男性的臉龐漾出甜膩笑容。
殷無恨的眉心因探到的溫度而皺得更緊!他伸手將她身上的棉被掖得密實,「很難受嗎?」
「還好。」蘇小惜吸了吸鼻子,撐著額嘟囔,「就是馬車晃得我頭昏。」
「再個把個時辰,就會進城鎮了,到時就可以好好休息。」
「嗯!」蘇小惜乖巧的點了點頭,突然「噗嗤」一笑,眼底閃爍著頑皮,「殷大哥,你知道你現在的表情像什麼嗎?」
殷無恨摸不著邊的搖頭。
「像包子。」她學他皺起了眉,指著自己皺折的眉間,「你看,像不像?」
這丫頭!他沒轍的歎口氣。
蘇小惜呵呵笑的伸出手,憮開他眉間的折痕道:「人家昨晚才被包子害得肚子痛,現在看到包子就頭疼,你可不許皺著包子臉嚇人。你答應上官大哥替他保鑣呢!還是專心去守著車隊,別教人家說玄武堂殷堂主怠忽職守。」
他闌黑的眼眸深深的看著她,好半晌才道:「要是難受,定要喚我。」
「悶得難受也可以嗎?」蘇小惜偏著頭,一臉促狹。
都病著了,還有精神淘氣。殷無恨無奈的搖了搖頭,神情卻是縱容的,伸出大掌撫了撫她的頭後,馬韁一提,趕上上官靖。
隨著車窗窗帷一落,隔斷光線,蘇小惜肩一垮,有氣無力的躺回了靠枕,伸手輕輕敲了敲額邊,「頭好疼。」
她隱約聽見殷無恨與上官靖正在說話,昏昏沉沉的腦袋不由得想起午時的那場對談——
「回魂花?」
這三個字一入耳,蘇小惜不自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錯愕的看向殷無恨,從他眼中,亦看到了震驚。
上官靖苦笑著看向他們,「沒錯。說來也是巧合,半個月前,我途經伏牛山,遇見了一個采藥老人,那老人被毒蛇咬傷,奄奄一息,我救他不得,又看他可憐,就喂他喝了碗水,他臨死之前,送了我一株紫色小花,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便己斷氣。我半生與藥材為伍,對花兒的種類也略知一二,但那株紫色小花卻是前所未見,我看那花兒生得可人,便收了起來。
「葬了那老人後,我來到京城,一回和幾家藥材行掌櫃聚會,我一時想起,便將那花兒拿出來請教諸位掌櫃,沒想到一名江西來的藥材商竟說,這株小花有可能就是江湖相傳兩大奇藥之一的迥魂花!我當時又驚又喜,可這消息也因此傳了出去,當夜過後,就不斷有宵小闖進我客棧的房裏,甚至更有盜匪攔路搶劫,所幸天子腳下,他們亦不敢太過張狂,才教我逢凶化吉;哪知一出城,又有硬手攔在這裏,若非殷兄,此回我便要客死異鄉了。」
「這么說,你也不確定那是回魂花羅?」蘇小惜問。
「靈藥難得,大家只聽說過迥魂花是朵紫色的小花,還沒幾人見過迥魂花的樣子,我又如何能確定?」
回魂花與絳珠草並稱當世兩大奇藥,前者有起沉病,愈絕症之效,後者可治天下萬毒,兩者都是百年難得一逢的稀世之珍,自是非常人所能見。
「那也是!」蘇小惜點了點頭,震驚過後,又重新動手給上官靖包紮傷口,「不過上官大哥,恕我無禮,人才那群蒙面人那麼兇惡,你都快沒命了,為什麼還不肯交出回魂花?為了一朵不知是真是假的回魂花賠上性命,值得嗎?」
上官靖聳肩解除她的疑惑,「不是我不肯交出迥魂花,而是即使我交了出來,那群蒙面人也不會放過我,再者,回魂花不在我手上,我要如何交出來?」
「回魂花不在你手上?啊!你怕遭盜匪,所以偷偷派人送走了對不對?」蘇小惜猜道。
「蘇姑娘好聰明,正是如此!在知道那株紫色小花有可能是回魂花後,我便秘
密差人送回四川家中,以免道上生變。」
回魂花可起死回生,江湖上人人欲得,他要領著車隊,又要護著回魂花,確實不易。
蘇小惜偏著頭,似在想些什麼,突然又問:「上官大哥,你這么老實的告訴我們這件事,你不怕我們見寶起意,搶你的回魂花呀?」
「玄武堂堂主磊落光明,豈是見寶起意、橫加搶奪的無恥之徒。」上官靖用眼神向殷無恨示意。
蘇小惜扮了個鬼臉,「上官大哥不愧是生意人,舌樂蓮花,這碗米湯灌下來,我們就算想見寶起意,都不好意思了。」說話間,她己幫他包紮好傷口,打上一個小結。
「多謝蘇姑娘。」上官靖朝她謝過,轉向殷無恨,「在下方才跟殷兄說過有事一求,指的便是此事。玄武鑣局乃是天下第一鑣局,威名赫赫,盜匪聞風而逃,在下斗膽,請殷兄接下我這一趟鑣,救在下一命。」
如今江湖中人都認為回魂花就在他手上,人人欲奪,他的武藝平常,眾家了更非江湖高人的對手,今日一戰已證實了這一點,若不請動殷無恨,自家車隊肯定回不了四川。
殷無恨看著小惜,一臉沉吟,好一會才道:「我已久不親自接鑣……」
「請殷兄救在下一命。」上官靖對他一揖。
殷無恨又望瞭望蘇小惜,仿佛下定決心,「在下久不行鑣,亦不想再破前例,但蒙上官兄厚愛,不如咱們就一道行走,互為照應,上官兄覺得如何?」
上官靖大喜,連聲道謝。
殷無恨這番話,不啻是應允了要保護他一路回到四川去,有這等高手照應,還怕覬覦回魂花的高手襲擊嗎?
就這麼著,殷、蘇兩人便與上官家的車隊一路往四川而去。
在殷無恨答應上官靖與他們同行時,蘇小惜便已猜到,他是為了她,他想知道那回魂花是否為真,若是真的,那么她這一身病骨,便有健康的一天。
可是這回魂花何等珍貴?若是真的,上官家豈可能割愛?誰不想藉由回魂花醫病續命,長命百歲?但殷無恨執意之甚,她也不好阻止,只能由他了。
到四川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爹爹、哥哥們又要花多久時間,才會發現他們到四川了呢?她想著、想著,額邊又是一陣抽痛,索性閉上眼睛,任自己沉入睡鄉。
☆ ☆ ☆
夜裏突然醒來,蘇小惜迷迷糊糊的,想抬手揉揉困盹的眼睛,才發現一隻大掌就握在她手裏。她抬起頭,殷無恨就坐在床沿,任她握著自己的手,微弱的燭光下,那深邃的眼眸一瞬也不瞬的看著自己。
「殷大哥。」蘇小惜清醒了些,忙放開他的手掌,坐起身來,一臉歉然,「我又鬧你不能安睡了是不是?」依稀記得他們是酉時住進客棧來的,她那時頭痛得昏沉,纏著要握他的手,沒想到他就任著她,連她睡著也沒鬆開手。「什麼時候了?」
「剛敲過三更。」
蘇小惜瞪大眼睛,這樣的姿勢,又過了大半夜,他手不麻才怪,「殷大哥,你手痛不痛?你該知道我病一重就特別纏人,下回你就別理我了。」她一臉愧疚,拉起他的手,替他揉散僵硬的筋肉。
「我沒事。」他抽回手,「你快躺下吧!還病著,別招了風。」
「殷大哥!」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我由下午睡到現在,哪還睡得著?真正該睡的是你,你定是到現在還沒合眼吧!」這殷大哥,老把她當成脆弱的娃娃供著,好似一不小心,她便會摔碎了一般。
「我不倦。」殷無恨道。
「不倦才怪!殷大哥,我好多了,頭不疼,鼻子也不塞了,你不用再守著我,快回房歇著吧!」
殷無恨輕輕嗯了一聲,仍是坐在床沿。
「殷大哥。」蘇小惜端起了俏臉嗔道:「我真的沒事了,你安心的回房去吧!我若難受,會叫你的,你的房間就在我隔壁,我一喚,你就聽得到的。」
在她連聲催促之下,總算是讓他回房去了。
「真是的,老不愛惜自己。」看著門口,她忍不住嘀咕著。
這么一鬧,人早清醒了,她這次的風寒並不嚴重,睡足覺後,已感到好多了!
長夜漫漫,客棧裏沒有打發時間的東西,她無聊的躺在床上發了會兒呆,就著微弱的燭火,交迭小手玩起影子遊戲。
大野狼從那頭跑來,扯著喉嚨嚎叫,兀鷹展開雙翅飛過天際,草地上,小羊晃啊晃的咩咩吃草……
不過一會兒,她垂下發酸的小手,牆壁登時回復了寧靜。
好無聊喔!蘇小惜勒著被子在床上滾來滾去,還是只能發呆,不知過了多久,突覺喉嚨有點乾澀,她推被而起,打算倒杯水喝。模糊的光影下,她沒注意到一張板凳就擋在前方,還沒走到桌邊,腳下突然一絆,就這麼結結實實的摔倒了。
板凳翻倒,發出好大的聲響,她撲倒在地,第一個想法是——完了,殷大哥定要被我吵醒了。
她思緒未停,門已「砰」的一聲打開來,殷無恨沖進她房裏,一把抱起她急問:「怎麼摔了?」
蘇小惜愕然愣住。雖知他會趕來,可他的速度也未免太快,難道……
「你就守在我門口?」她瞪大眼睛。
殷無恨沒有回答,表情卻有些不自在,他抱著她放回床上,開始檢查她有沒有跌傷。「哪里跌疼了?」
蘇小惜已知道自己猜對了。她不敢置信的看著他,秀致的雙眉緩緩顰起。
是明白他放不下她,可是……看那冷情的黑眸梭巡著她全身上下,想找出她有無受傷痕跡的專注神情。蘇小惜突然想起了一年多前,他因為不願接受醫治而舉刀劃傷自己的那一幕……
胸懷揪得緊,她凝視著眼前剛硬的臉瓏,一抹憂慮浮上心頭。
☆ ☆ ☆
河風撲著臉,船隻輕輕晃動,蘇小惜趴在船欄旁,一臉沉鬱。
不是不明白,殷無恨看重她勝於一切,為了她,甚至可以不顧自己的生命。對此,她固然感動,卻也有所隱憂,直到那夜,憂慮終於浮上臺面來,佔領了她的心神。
要怎樣才能讓他知道,喜歡一個人,並非一味的把她捧在手心?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呀!情愛應該是相互的,一逕的將全副精神放到對方身上,反而會看不見自己的存在。他這么做,被他所愛的人也不會快樂的。
她該怎麼讓他明白這一點?偏偏這種事又不是嘴巴說說就可以解決的。啊!頭好疼。
「怎么啦?」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
「啊!沒……沒有啊!」蘇小惜連忙搖了搖頭。
「有話你就說吧!」殷無恨捺著性子道。
他早就注意到這些天來蘇小惜反常的舉止。她常會怔怔的出神,不知想什麼,卻又在以為他沒注意到的時候偷偷瞅著他,神情怪異,欲言又止。
這丫頭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呀!她究竟是怎麼了?
「沒有啦!我只是在想,上官大哥不知什么時候回來。」她忙轉移話題。
「應該還要好一會兒吧!」他們依著上官靖的計畫,一路來到武漢,準備轉水路往四川而去,趁尚未開船之際,上官靖說要去拜訪當地的一位世交長輩,便把他們留在船上。
蘇小惜聞言,眼睛一亮,「既然這樣,那咱們下船去逛逛好不好?那些攤子看起來好象很有趣。」
見她又回復了精神,殷無恨點點頭,蘇小惜便興匆匆的拉著他奔下船去。
武漢是長江重鎮,商旅往來絡繹不絕,碼頭又是眾商行貨物集散之地,自然引來不少小販,聚成市集,熱鬧非凡。這一頭,有人表演雜要,那一頭,有人賣起武藝,蘇小惜拉著殷無恨在人群中鑽動!一會兒看人吞劍,一會兒又逛逛古玩攤,什么事都覺得新鮮。
他們一個生得剛硬嚇人,一個卻是甜美可人!應該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偏偏結伴同行,不免讓路人頻頻投以好奇的眼光,而他們早已習慣旁人的目光,倒也不以為意。
蘇小惜宿疾雖暫時痊癒,但體力仍是不如常人。逛了沒一會兒,便已氣喘吁吁,不得不停下腳步來,小臉微微泛白。
殷無恨擔憂的看著她,「別逛了,咱們回船上去吧!」
蘇小惜彎下腰手撐著膝,「我……我沒事。」她歇了會兒,氣才順過來,「只是一下子路太快,有點喘罷了,我還沒玩夠呢!」說著,她又拉了殷無恨逛向一個賣瓷器的小攤。
「咦?殷大哥,你看,這像不像無言姐姊給我的那對娃娃?」她捧起一對小瓷偶,一臉驚喜的轉向殷無恨。
她在綠柳山莊養病時,無意中看見幻影醫仙柳無言房裏裝飾著的一對白玉娃娃。那娃娃不大,不盈三寸,雕得矮胖逗人,男娃娃板著張嚴肅的臉,女娃娃卻一臉嬌憨,笑意吟吟,看起來倒與她和殷無恨有幾分相像,她越看越愛,便向柳無言討了來。
「姑娘好眼光,這娃娃是今兒個才從揚州運來的,您瞧,這雕工可細緻了!女娃娃跟您還有幾分相像呢!」小販見蘇小惜喜歡,忙鼓動三寸不爛之盡,敲起邊鼓來。
蘇小惜把玩著瓷偶,突然歎了口氣道:「早知道那天大哥會突然找上門,我就把那對娃娃帶在身上。也不知何時才會到江南一趟,到時候娃娃可別被摔壞了。」
殷無恨看著她把玩著瓷偶,一臉不勝惋惜的模樣。他不發一語的伸手入懷,掏出一樣事物遞到蘇小惜面前。
兩隻羊脂白玉般的娃娃就躺在他粗糙的上掌上,安安靜靜的看著蘇小惜。
蘇小惜瞪大眼睛,好半晌才道:「娃娃,我的娃娃。」她放下瓷偶,捧起那對娃娃,一臉震驚的看著殷無恨,「殷大哥,你……你……娃娃怎麼會在你身上?」
「你喜歡它們,我就把它們帶來了。」殷無恨輕描淡寫的說。這對娃娃他帶在身上已久,直到今天,才有機會拿出來。
沒有喜悅、沒有甜笑,她看著手上的娃娃,那表情好似娃娃會咬人,捧著娃娃的手甚至輕輕顫抖。她的表情教殷無恨不由得怔住了。以為拿出娃娃,必會博得她燦爛甜美的笑容,可是她現在的表情卻毫不見喜色,原本興致勃勃的小臉也慢慢沉了下來,這是怎么啦?
蘇小惜雙手握緊一對人偶,揚起螓首瞼視箸他,臉龐多了幾許無可奈何的表情。
「殷大哥呀殷大哥,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殷無恨一頭霧水的看著她。
「我知道你疼我、寵我,我想要的,我喜歡的,你總是放在心上,連這對白玉娃娃也沒遺漏,為了我!就是要你的命,你也不會皺半下眉頭,是不是?」
殷無恨疑惑更甚,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你能記得幫我帶這對娃娃,卻不記得為自己療傷;你能為了讓我安心入睡,而讓自己徹夜未眠,殷大哥,你為我做了這麼多,我很感動,可是你獨獨漏了一樣東西,一樣我最喜歡的東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嗎?」
殷無恨抿嘴無語,默認他不明白她的話意。
「那就是你。」她凝視著他,一個字一個字的道:「我最喜歡的是你,可是你卻一點都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你要我情何以堪?」
聞言,他不由得怔愣住了。
第五章
斷念山莊
語已多,
情未了,
回首猶重道:
記得綠羅裙
處處憐芳草。
——生查子•牛希濟
她說他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只是一對白玉娃娃而己,為什麼她會冒出這樣的結論?殷無恨一路上不斷想著蘇小惜對他說過的話。
他不懂,莫非,她不要那對白玉娃娃?可是,當時她乍見那娃娃時的神情確實是驚喜的呀!雖然小小一對白玉娃娃捧在她手心,卻像有千斤重,他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蘇小惜的神情如此認真,眼底的失望教他無法漠視。
於是,他當下直接問她,以解除自己的疑竇。
但她只是深深的凝視他,未了卻搖了搖頭道:「算了,你不會懂……不,你只是不讓自己去懂。」
不讓自己去懂?他更疑惑,可她卻不肯再說,轉移了話題,拉著他逛向別的攤子。看她似是回復了方才的精神,拉著他四下亂想,說說笑笑,依舊是一派頑皮的模樣兒,但其實不然,她偶爾又沉鬱了的表情還是會被他發現。
殷無恨明白她既然不肯說,他也無法追問,只能將問題藏到心裏頭。
與上官靖會合後,他們一行人順著水路!緩緩行向四川,一路上倒也無事。初春之際,長江水位漸高,到了奉節,眾人便舍大船,再次改行陸路。
蘇小惜好生惋惜,「聽說三峽景色曲折絕麗、驚險萬分,可惜要改走陸路了,不然我真想見識一番。」
上官靖朗笑道:「三峽水流湍急,僅能通木船,這時節水位變高,多急流漩渦,太過危險,再說,咱們是要往上行,得靠民夫拉纖,一天僅能行數裏,不如走陸路來得快些!」
「一天僅能行數裏?這么難走呀!」她咋了咋舌。
穿過巴山,抵達成都!已是五天后。
四川有天府之國美譽,成都又曾為蜀漢建都之地,文人輩出,自有一番繁榮氣象。順著市街走來,但見路人豐衣足食,士子儒生一身麗服,結伴談笑,十分熱鬧。
蘇小惜一雙靈燦大眼不住東張西望,處處都覺新奇,「街上人怎麼這么多?有廟會嗎?」
上官靖望向人群解釋,「那倒不是,咱們成都人遊樂之風是比外邊來得盛些,大家一有空閒,便會結伴出來走走。若是淙花季節一到,可說是全城居民盡出,那才叫熱鬧!」
蘇小惜聽得連連驚歎。
又行了會兒,車隊停在一處宅院前。
紅磚圍牆後,高樓飛簷聳立於天地間,琉璃屋瓦在陽光的映照下燦然生輝,緊閉的銅鑄大門上懸著一幅匾額,書寫著四個大字——「斷念山莊」。
斷念山莊?蘇小惜忍不住多看幾眼,只覺怪異,哪有人給自己的莊園取這么個陰森的名字?
上官靖一躍下馬,走向殷無恨與蘇小惜,展開雙臂道:「總算安然回府,都賴殷兄照拂,既然已到了成都,還請殷兄與蘇姑娘務必留下來盤桓幾天,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
殷無恨原就想一探回魂花的真偽,也就不推辭,點頭應允。
斷念山莊是仿江南園林造景,假山飛瀑、流石曲橋,圍繞出一派幽致雅境。
上官靖指揮著眾家丁僕役卸下貨品,蘇小惜與殷無恨便在一旁候著。蘇小惜一雙明燦蘇眸好奇的打量著山莊裏的一景一物。
斷念山莊雖不如神算山莊占地遼闊,卻也頗具規模,家丁、僕役、管事、丫鬟穿梭其中,各司其職,可偌大的莊園內竟不聞任何談話聲響,眾人皆面無表情,只聞腳步聲穿梭來去,整個山莊靜得讓人發毛。
「殷兄、蘇姑娘,讓你們久等了。」溫和的聲音打斷蘇小惜的沉思,瞧見分派完畢的上官靖走了過來,「這一路風塵僕僕,你們也辛苦了,我已派人打理好房間,兩位請隨我來。」
上官靖給他倆安排的院落在莊子的西南側,院落不大,裏頭種著兩排修長綠竹,頗有一種閒適幽靜之感,屋內已分別備妥了熱水、毛巾與乾淨衣裳,還有兩名小丫鬟聽候差遣。
「兩位暫且先歇一歇,有任何需要儘管吩咐下去,我這就不打擾了。」上官靖說完便即離去。
兩人各自洗完澡,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小廳裏,已準備好四色細點。
蘇小惜一擊小掌,美眸興奮的直瞧著桌上點心,「上官大哥還真周到,連點心都備來了。」
用了些點心,一名看似管事的僕役走進來,對他們說道:「老爺請兩位貴客到大廳奉茶。」
他們曾聽上官靖說過,斷念山莊主事的人是他父親,那管事所說的老爺指的必當是上官莊主,既然來到人家莊裏作客,禮貌上是該去見見莊主,於是兩人點了點頭,隨那管事而去。
走到大廳,上官靖已在門邊候著。
他有禮的引領著他們,「殷兄、蘇姑娘,快請進,家父正等著見你們呢!」
一名男子端坐在廳內正中座椅,以一雙銳利的眼神看著她與殷無恨。
上官靖同雙方介紹,「這是我爹,名諱上天下和,爹,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武林傳奇殷無恨殷堂主,以及蘇小惜姑娘。這一路上,多虧了兩位的照應。」
那是他爹?蘇小惜驚詫的瞪大了眼睛,張大嘴巴合不攏來。
上官靖已然二十有八,他的爹爹再年輕,少說也該有四、五十歲了,可面前這男子看起來卻超乎尋常的年輕。
他生得相當俊美,偏陰柔的俊美,一張臉比女人還要白淨,宛若羊脂白玉,不見皺紋,狹長的鳳眼清冽有神,略帶冷漠之色,薄薄的雙唇則似笑非笑的輕抿著,他看起來哪像上官靖的父親呀!說是上官靖的兄弟還差不多。
她轉頭看向殷無恨,他那一貫淡漠的雙眼亦頗為驚訝!
「殷堂主、蘇姑娘,久仰了。」他的聲音清和悅耳,如絲一般綿軟,狹長鳳眼盹過殷無恨,最後定在蘇小惜身上,然不知為何,眸中卻突然精光一閃,立即隱沒。
一抹寒意自蘇小惜腳底竄起,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
這上官天和俊美得近乎妖異,神情又帶著詭魅之氣,光看著他,就教她整個人不舒服了起來。她轉向上官靖,只見他垂手立于父親身側,一臉恭敬,神情肅穆,完全沒有平日溫和可親的樣子。
殷無恨沒注意到她的異常,拱了拱手道:「不敢當。」
前些日子老夫接到犬子的家書,說是多虧了殷堂主出手相助,打退了路上盜匪,老夫在此謝過殷堂主。」說著站了起來,躬身行了一禮。
聽一個看來二十出頭歲的年輕人自稱老夫,那感覺著實怪異。
殷無恨還了一禮,「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生死大事,豈是舉手之勞?殷堂主年紀輕輕,居功不驕,確實難得。」上官天和這話看似讚美殷無恨,表情卻是淡淡的。
閒聊了幾句,他便交代上官靖好生招待客人,遂託辭離去。
在他行經蘇小惜身邊時,一股氣味湧進她的鼻端,那味道似有若無,冰冰冷冷的,又帶著腐敗陰森的味兒,某種異樣感打她心頭浮起,但還沒來得及分辨!上官天和已踏出大廳,那氣味也隨之消逝。
「怎麼了?」殷無恨注意到她盯著門口直看。
她回過神來,忙搖了搖頭轉向上官靖,「沒有啦!上官大哥,你爹看起來好年輕,一點都不像做爹的人。」
父親一走,上官靖又回復了平日的模樣,風度翩然的來到他們身邊,「我爹確實是看起來年輕。」
聽見他的話,蘇小惜一臉沉思,也不知在想什么。
上官靖轉移了話題,「斷念山莊是簡陋了些,比不上豪門望族,不過總還有幾處景致稍可入眼,殷兄、蘇姑娘若不嫌棄!就由我帶著兩位四處看看。」
人家都這麼說了,他們哪有拒絕的道理,兩人頷了頷首,腳步一邁,跟著他走出大廳。
☆ ☆ ☆
睡意朦朧之際,蘇小惜翻了個身,一雙銳利陰寒的鷹眼就這么躍入她不經意微睜的眼簾,森然地窺視著她。
她駭了好大一跳,猛然坐起,定神一看,那雙眼睛已然消失,窗邊一片漆黑。
是自己眼花了吧!三更半夜的,誰會來偷窺她?可是那雙眼睛是那麼清楚,銳利得足以刺傷人的視線猶侵佔著她全身的知覺。她跳了起來,奔向窗門,伸手推開窗扉,但窗外空空蕩蕩的,哪有半個人?
她抹了抹滿頭臉的冷汗,輕喘了口氣,「看來是我睡糊塗了,沒來由的嚇了自己一跳。」
這時,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殷無恨匆匆走過來詢問,「怎麼了?」他就睡在鄰房,而且練武之人耳力靈敏,一聽見蘇小惜推窗的聲音,立即醒了,便起身過來探個究竟。
「沒事,作了個噩夢,把自己給嚇醒了。」蘇小惜吐吐舌。
經過剛才被自個兒的神經質這么一鬧,她精神全來了,索性也不想貪眠,於是慫恿殷無恨說:「今兒個月色挺美的,反正也睡不著了,殷大哥,咱們到院子裏走走如何?」
殷無恨知她向來睡得不多,既然醒了,就不易再入睡,秋是就依了她,「外頭冷,多加件衣裳。」
她應了聲,奔進屋取了件衣裳,拉著殷無恨來到中庭。
天際一輪新月高懸,滿天星光燦燦生輝,九曲回廊蜿蜒過庭院,小橋流水叮叮冬冬,涼風輕輕揚起,滿院皆是花香。
蘇小惜側身跳坐到石欄上,背向著廊柱,將下巴擱在弓起的膝蓋上,歎了口氣,一臉滿足樣,「一年前逃離神算山莊時,我可怎麼都不敢想自己能活過十六歲,能這樣站在星空下好好的賞夜色。」
殷無恨看著她,眼底是不易察覺的溫柔。
「殷大哥,咱們什麼時候離開呀?」她偏著小臉問。
「你想離開了?」殷無恨覺得這可奇了。小惜向來隨遇而安,很少看她初到一個地方,就急著想離開的。
「也不是!我只是……只是……覺得有點怪。」
殷無恨想了想,還是不甚明白的靜待她說明白。
「或許是我多心,可是……我總覺得這斷念山莊有點邪門,這麼大的莊子,裏頭有這么許多人,可連白天都安靜得可怕,那些僕役一個個看起來像冰人,不語不笑的,我真懷疑他們是不是不會說話。而且,上官莊主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淨給自
己的院落取些什麼忘情樓、寒心館、逝水齋、問喪居等名稱,簡直怪透了。」他們所處這長橋,便叫斷魂橋。
「江湖中時常有些不避晦諱的狂俠隱士,你別多心了。」
「可是……」蘇小惜咬著唇,就是覺得不安,卻又不知該怎麼說。
「就是要走,也得等我探明上官府是不是真有回魂花。」殷無恨攏攏她的秀髮。
「就算上官家真有回魂花,回魂花何等珍貴,他們怎可能割愛給我們。」
「只要上官家有回魂花,不管用什麼方法,我總是會把回魂花拿到手。」殷無恨輕描淡寫的道,語氣卻是不容轉圜的堅持。
蘇小惜星眸定定的看了他好一會兒,輕輕歎了口氣,不再試圖說服他,於是轉而提到別的事情,「不知道爹爹、哥哥們現在怎麼了?他們應該早已經知道咱們逃出京城了吧!」
一聽她提起父兄,殷無恨背脊一僵,「你想他們?」
「他們是我的親人,把我捧在手心十六年,我要說不想他們,那是騙人的。」
殷無恨澀然的道:「你要是想他們,我可以帶你回神算山莊去。」
蘇小惜立即瞠大杏眼,「我可不想回去,如果回去了,咱們這輩子都別想再見了。」
「你的父親、兄長不喜歡我,跟了我,你就再也見不著他們了。」他口氣雖淡,心卻早擰疼了。
「不會的,爹爹、哥哥們疼我,他們也許會氣一陣子,但終究會心軟的。」蘇小惜咬著唇,想起自己利用父親、兄長們溺愛她的心情任意妄為,心裏總是內疚。
她雖不說!殷無很又怎會不懂?
「值得嗎?」他問。
蘇小惜聞言,唇邊綻出一朵笑來,「殷大哥,我也曾經這樣問過你,我還記得當時你回答我,你不知道什么叫值不值得,你要的是你的心安。」
這是半年前,在她病危之際,殷無恨對她說的話。當時因為她不肯醫治自己的病,於是他拿起刀劃向自己的手臂,說是她痛一次,他就給自己一刀,於是她問他,這樣做,值得嗎?
往事重提,棱線分明的臉龐微微泛起淡淡的紅暈。
蘇小惜輕輕卷起他的衣袖,月光下,堅若磐石的手臂佈滿了橫七豎八的傷痕,她輕輕撫摸著那疤痕,「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你這疤痕已經刻畫在我的心版上了。」
愛笑的星眸溢滿柔情,眼前的人兒不再是愛嬌天真的小女娃兒,而是個知道情滋味!懂得愛人的溫柔姑娘。殷無恨看著她,不由得癡了。
☆ ☆ ☆ ?
?
溶溶月色之下,兩道人影互相依偎,靜靜聆聽流泉幽咽、蟲嗚唧唧,沉浸於彼此情意中。
不知過了多久,月影漸沉,夜色更深,卻是誰都不想先起來,直到腳步聲起,才打破了這寧靜的一刻。
忽有一高一矮兩道身影由西側拱門走了出來,蘇小惜立即認出,那較高的身影是上官靖,另一個身影則是一名少女,看她的裝束,應是上官家的婢女。
在漆黑的夜色與扶疏的花木巧妙的遮蔽下,上官靖末察覺院中尚有旁人,拉著那少女的手!不知在說些什麼,但舉止親熱卻是騙不了人的。
蘇小惜低低一笑,輕聲道:「今兒晚這庭園可熱鬧了,大家不約而同的都來私會偷情。」
殷無恨臉微微一紅道:「別胡說。」
「看上官大哥道貌岸然的模樣,我還以為他是個正人君子,沒想到他也會跟姑娘花前月下,真是人不可貌相,嘻嘻。」她偏著小臉,一臉頑皮,說的是上官靖,暗指的卻是殷無恨。
殷無恨如何不知?一張剛硬的臉龐更紅,宛如十七、八歲的青澀少年。
上官靖握著少女的手,隅隅私談,月光下,就見那少女滿臉紅暈,抬眼望著上官靖,欲迎還羞。又說了幾句,上官靖突然俯下身吻給那少女。
殷無恨急忙轉開視線,滿臉窘得像要著火。
蘇小惜卻是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親熱的兩人,兩丸點墨也似的晶眸浮起一抹困惑。
輕憐蜜吻了好一會兒,兩人才分開來,又耳鬢廝磨了好一會兒,才牽著彼此的手轉身離開庭院。
無意中覷得別人的親密行為,殷無恨一臉尷尬,哪敢看向蘇小惜?
「他們是在幹嘛啊?為什么要互相咬對方的嘴巴?」她清脆的嗓音中滿是疑惑。
殷無恨愕然的看著她,還以為她是在逗著他玩,可看她一臉困惑的模樣,卻又不像惡作劇。
「怎么啦?」殷大哥幹嘛一副見到鬼的模樣?「咦?你臉怎麼這麼紅?」她杏眼圓瞪著他,一臉驚訝!
被她這麼嚷嚷,殷無恨臉上的潮紅更明顯,他狼狽的轉過頭,說不出話來。
蘇小惜奇怪的看他一眼,心思還在上官靖與那婢女的怪異舉動上。她自幼就臥病在床,娘親又早逝,兩個哥哥都未曾婚娶,雖與殷無恨情投意合,但對男女情事卻是全然不知。
「他們是在玩兒嗎?可是咬嘴巴,那不是很怪?殷大哥,你說是不是?」
殷無恨早僵成了一尊尷尬的石像。
等不到殷無恨的回答,她微偏著頭又道:「還是他們在較勁?」這樣也不通呀!「算了,我明天問上官大哥好了。」
聞言,殷無恨吃了一驚,疾聲喝道:「不行!你不能問他們。」
「為什麼?」她臉蛋兒寫滿問題。
「不行就是不行。」素來淡漠的他,從不知自己會有如此窘迫的一天;這樣私密的事,怎能讓她去問上官靖?
「你總要給我個理由呀!」只是問個問題,殷大哥幹嘛那麼緊張?她不曾看過殷無恨這麼激動的反應,好奇心反而旺盛了起來。
「我……這……」殷無恨如何說得出口,支吾了半晌,「夜深了,你該回房去睡了。」他索性顧左右而言他。
蘇小惜可沒那麼好打發,「你先跟我講為什麼!我就回去睡。」他越不說,她就越好奇。
殷無恨沒轍,乾脆一手把她拎起,邁步回房。
「哇!殷大哥,你怎么可以這樣啦!你欺負我這個弱小女子,不公平。」她可愛的抗議聲登時響起,哇啦哇啦的叫著。
夜風輕輕拂過園林,卷起了一地曖昧的氛圍,甜甜的,又帶點酸味……
☆ ☆ ☆
「蘇姑娘,請留步。」
還在困惑著昨兒個夜裏殷無恨奇怪的行徑,四處閑晃的蘇小惜突然聽到叫聲,停下腳步,便見一名婢女匆匆走了過來,「這『影黴居』是咱們莊子的禁地,沒有莊主的許可,誰也不能擅入,請蘇姑娘見諒。」
這婢女神情冷淡,連說話的聲音亦無啥起伏。
蘇小惜抬起頭來,才知自己無意中走到一處院落來,這院落的名字倒也雅致,比起什么「問喪」、「忘情」來得吉利多了,攀藤植物順著兩邊廊柱蜿蜒而上,將樓館點綴出一片綠意,兩道門扉緊緊掩著,冷冷的拒絕了一切探尋。
「失禮了,我是無意中走來,並非有冒犯之意。」蘇小惜笑道。大清早的,殷無恨便給上官靖請去,說是要請他指點莊內護衛兩招,她一個人沒事,便四處逛逛走走,沒想到差點晃進人家的禁地去。
「蘇姑娘言重了。」那婢女道。
蘇小惜只覺她看起來有些眼熟,見她頷了下首,轉身要走,腦袋靈光一閃,脫口道:「我想起來了!你不是昨兒個夜裏跟上官大哥在後院裏談心的那個姑娘嗎?」
那婢女大驚,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的失措倉皇。
然而,蘇小惜卻沒注意到她的異常,自顧自的拍了一下手笑道:「你昨兒個夜裏跟上官大哥說話的樣子好生嬌羞靦碘,今兒個卻是冷若冰霜,判若兩人,我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你……你……」婢女甚是恐慌,臉色蒼白。
「你怎麼啦?」蘇小惜不解的看著她。「你的臉色好難看。」
「我……你怎麼會看到我跟……」婢女抖著嗓子,顯然是嚇壞了。
蘇小惜忙道:「昨天我半夜睡不著,出去院子走走,不小心看到的,你別怕,我不會說出去的。」不明白她為何會如此害怕,她忙出口安慰。
婢女聽她這麼一說,才稍稍定下了神,但臉色仍是蒼白。
蘇小惜挨近她,滿是神秘兮兮的模樣,還小小聲的說:「其實我昨兒個夜裏也跟殷大哥在院子裏偷偷說話,咱們都是一樣,現在你也知道我的秘密啦!還要請你高抬貴手,別把這件事說出去,要不然我就別做人了。」
她又是擠眉弄眼,又是拱手作揖,那婢女被她逗得噗嗤一笑,氣色總算略略好轉。
「終於笑了,這位姊姊,你笑起來多好看呀!比你扳著臉美多了。」蘇小惜一拍手,頗為得意。
被她 一贊,那婢少臉泛起羞紅,她生得秀麗清雅!臉上紅暈浮起,別有一番憐人風情。
蘇小惜吃吃的笑,「姊姊,你叫什么名字呀?」
婢女不過與她說了會兒話,聽她姊姊長姊姊短的直喚,彼此距離拉近,也就不再隱瞞,「我告訴你,你可別在旁人面前叫我,我叫蘭芯。」
「蘭芯?這名字挺美的,為什麼不能在旁人面前叫你?」
「咱們莊子的規矩很嚴,僕人之間都不能說笑,跟客人更是不行,要是讓莊主知道我和你說了這會兒子的話!我肯定會被打死的。」她想起莊主的手段,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才說了會兒話便要打死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蘇小惜不服氣的叉起腰,難怪這斷念山莊的人個個冷冰冰的,整日下來,聽不到一點人聲。
一聽她批評自家主人,蘭芯大驚失色,「你快別說了,要是被聽到,我就別想活了。」
「好好好,我不說。對了,蘭芯姊姊!你昨晚到底在跟上官大哥做什么?我看到你們用嘴巴互相咬來咬去,看起來好奇怪。」她憋了一個晚上的好奇心,此時逮到機會,總算可以問了出來。
「你……」蘭芯一張俏臉轟然漲紅,沒想到昨兒個自己和上官靖親熱之事,也教她看見了,她羞得連耳根子都發燙,幾乎要無地自容。
怎麼她也紅了臉,跟殷大哥一樣?蘇小惜晶亮星眸一眨一眨的,滿是不解,「蘭芯姊姊,你怎么了?你在跟上官大哥鬧著玩嗎?可是咬來咬去的,你們不痛嗎?」
「那……那是……你跟殷大爺不是未婚夫妻?你該知道的才對呀!」蘭芯低著頭,聲音低若蚊蠅。
殷無恨與蘇小惜兩人一道同行,為避免蜚短流長,索性自稱未婚夫妻。
「你們咬來咬去同我跟殷大哥是未婚夫妻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會知道?」她越聽越迷糊。
「你跟殷大爺已是未婚夫妻,又一同在道上行了這么久,難道你們沒……沒……」她吞吞吐吐了一會兒,就是說不出那字眼兒,但看著蘇小惜茫然的表情,她已知道答案。
她又害羞又覺好笑,拗不過蘇小惜的連連催詞,只好道:「那是……那是一種表示,當你很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會想這樣對他。」
「啊?當我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我會想咬他?」蘇小惜錯愕,「我喜歡爹爹、哥哥們,可我從來不想咬他們呀!」
蘭芯被她的表情逗得笑了起來,「我說的喜歡是你跟殷大爺的那種喜歡,親人是不算的,而且那不是咬!那是……」
「那到底是什麼?」
「那是……」蘭芯咬著唇,俏臉通紅,怎么也說不出來,一頓足,「你去問殷大爺,他會告訴你的,要不然跟他試試,你就知道了。」她話還沒說完,人已羞得再說不下去,不理會蘇小惜的叫喚逕自掩著臉低頭離開。
蘇小惜困惑的搔著頭,自言自語,「我喜歡殷大哥,所以我要咬他?」她還是怎麼也想不通。
第六章
舊疾復發
陽臺隔楚水,春草生黃河。
相思無日夜,浩蕩若流波。
流波向海去,欲見終無因。
遠將一點淚,遠寄如花人。
——寄遠•李白
抓起了眼前的大掌,放到嘴裏啃了幾口。
嗯!硬硬的,略帶鹹味!也沒什麼特殊呀!蘭芯姊姊說,喜歡一個人,就會想咬他,可是她一點都沒有咬殷大哥的想望呀!
殷無恨皺著眉看著眼前的小丫頭。
這娃兒在做什麼?莫名其妙抓起他的手就啃,她是餓過頭,把他的手當雞腿了嗎?
今早因為沒事,蘇小惜與殷無恨便結伴四處逛逛!逛到午時!兩人肚子都餓了,便找了家客棧用飯,也幸好他們的位置在南面角落,殷無恨高大的身子遮住蘇小惜,她那怪異的舉動倒也沒人注意到。
意識到他投來的目光,蘇小惜忙推起一臉無辜的甜美,用衣袖拭幹殘留在他掌緣的口水,「今天天氣好好,風和日麗,你說是不是呀,殷大哥?」這招叫做四兩撥千金。
這丫頭,准是心裏有鬼!殷無恨早習慣她滿腦袋刁鑽念頭,所以也不多問,只是道:「快吃飯吧!」
蘇小惜乖乖端起飯碗扒了一口飯,又夾了筷菜送進嘴裏,小臉立即皺了起來,她張開菱嘴不住吐氣,就連小手也當起扇子扇著風,她哈道:「好辣。」
川菜口味偏重辣、重咸,初到斷念山莊時,兩人便已見識到這一點,蘇小惜不慣吃辣,每回吃飯,總見她吃得一臉眼淚鼻水,可憐得像個被虐待的小媳婦兒,連上官靖都看不過去,要喚廚子給她上江浙名菜,偏偏她卻說:「既然來到四川,就該入境隨俗,要不日後人家知道我來過四川,問我川菜的滋味,我答不出來,多丟臉呀!」
上官靖拿她沒法子,只好隨她。
一面吃飯,一面灌著茶水,還得掏手巾猛擦眼淚鼻水,蘇小惜這一頓飯吃得還真忙碌。吃完飯,一條手絹也報廢了。
「殷大哥,再來咱們去哪兒?」她將手中碗筷擱在桌上,興致勃勃的說。
「你想去哪兒?」
「我想去的地方可多了,望江樓、薛濤井、三蘇祠、杜甫草堂……」她扳著手指數著,眼珠兒一轉,「咱們先去武侯祠好不好,諸葛丞相傳八陣圖,休、生、傷、杜、死、景、驚、開八門玄幻莫測,算是我們神算山莊一門的老祖宗!既然到了成都,可不能不去上炷香。」
殷無恨自無異議。
兩人並肩至南門,過了萬里橋後,來到被慣稱為丞相祠堂的武侯祠。殿上,諸葛亮的神像輕袍緩帶,莊嚴肅穆的俯看黎民眾生。
「兩表酬三顧,一對足千秋。」蘇小惜輕輕念著殿外門邊的對聯!「劉備僅僅三顧茅廬!便換得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知遇之恩未免太沉重。」
殿內香煙嫋嫋,擠滿了遊客,有祈求高中的文人士子,亦有祝禱豐衣足食的升鬥百姓,人人手上一炷清香,就盼諸葛丞相英靈加被,讓自己如願以償。
蘇小惜向廟祝買了一份香燭,點了香,分與殷無恨,還拉著他跪在神桌前一起參拜,她閉上眼睛似在默禱,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而後接過殷無恨手上的香插進香爐。
上完香,兩人往外走,殷無恨問:「你求了什么?」
「沒有啊!」她搖了搖頭。「我什麼都沒求。」
殷無恨有點不解,看她方才閉著眼睛,那般專心的樣子,沒想到她什麼都沒求。
「這世上有這麼許多人,有這麼許多煩惱,神可管不了這么多。再說,我要真盼願望達成,又何必求神?我求你就好了,包管比神佛菩薩管用。」她瞅著殷無恨,雙手合十,一臉淘氣,「菩薩大哥,信女蘇小惜,好想吃祠堂外賣的糖炒粟子,求你快快實現我的願望吧!」
這般嬌憨甜蜜的話語,便是石頭也得融化,不一會兒,蘇小惜手上就多了一包糖炒粟子。
武候祠裏供奉的不只是諸葛孔明,還有蜀漢照烈帝墓,及關羽、張飛、趙子雲等三國英雄。蘇小惜尋了個僻靜之處,與殷無恨坐下來,剝了顆熱呼呼的粟子丟進嘴裏,難掩滿足,「好好吃。」
看著她的神情,殷無恨不由得會心一笑。她雖出身豪門,卻清心寡欲,往往只是一點小東西便可讓她喜悅滿足,毫無世家小姐的嬌貴氣。
邊吃著栗子,蘇小惜邊道:「這回爹爹哥哥們不知怎么了,咱們都來到四川這么些天,怎麼還不見他們追來?」想想不免疑惑。
殷無恨早感奇怪。神算山莊勢力龐大,眼線遍及天下,他們兩人一路行來,又未刻意隱瞞行蹤,以蘇家父子的能耐,早該找到四川來才對。
「不過,我可不希望被他們找到,最好他們再慢些找來,讓咱們多過點逍遙的日子。」蘇小惜下了結論,又剝顆栗子,送到殷無恨面前!「殷大哥,你也吃看看,很好吃喲!」
「我不吃,你吃就好。」他向來沒吃零食的習慣。
「很好吃耶!來嘛!」
殷無恨手環於胸,仍是搖頭。
蘇小惜眼珠子一轉,纖指向右側一指,「咦?誰來了?」
殷無恨順著她所指方向看去,只見竹林幽幽,哪有什麼人?可當他還未回過神來時,嘴裏巳多了顆糖炒粟子。
「我沒騙你吧?真的很好吃是不是?」她竊喜道。
又被她騙了!殷無恨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只得把口中的粟子給吃了。
「再一顆好不好?」她趁他張開口,又塞了顆粟子到他嘴裏,同時殷無恨反射性的合上唇,正好將縮手不及的纖纖玉指含進嘴中。
「你……你咬我……」蘇小惜呆了,好半晌才道。溫溫熱熱的唇含住她的手指,竟讓她身子一顫,仿佛有什么東西流過她的四肢百骸,心怦怦跳了起來。
殷無恨俊臉紅窘,高大的身子往後一縮,「我……我不是故意的……」滑嫩的觸感依然停留在他口裏,撩動他的心弦。
他的神情感染了蘇小惜,教她莫名其妙的害羞起來,「沒關係,我……我很喜歡呀!」
殷無恨臉更是燒熱,一雙眼睛不知該放到哪里,只能移向旁邊的大石上。
蘇小惜偷眼瞄著他,想起了蘭芯說的話——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會想這樣對他……
她還滿喜歡剛剛殷大哥咬她的,方才在客棧裏,她一點感覺也沒有,應該是她咬錯地方了吧!昨兒個夜裏,她看上官靖與蘭芯是唇咬著唇……
四下無人,偷偷試一下,應該沒關係吧!她這念頭一浮起,就再也抑制不住。
殷無恨慢了半拍才察覺,那花瓣般柔軟誘人的櫻唇正貼著他的。
自他們互許心意以來,先是蘇小惜纏綿病塌,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她病好了,兩人又忙著逃離神算山莊的追緝,兼之他們一個天真不解事,一個沉默內斂,兩人始終未曾逾越界限。
當兩情相悅之際,渴望更親密的接觸是人的天性,更何況心愛的人兒就貼著自己,清清淡淡的少女馨香縈繞在他鼻端!饒是殷無恨堅毅如鐵,也難以把持,懷中頑皮的人兒正輕輕啃齒著他的唇,似乎覺得很有趣!間而發出輕笑聲,讓他再控制不了自己,低喘一聲,接管了一切。
好軟!
那是蘇小惜的第一個感覺!殷無恨這樣一個宛若磐石的男人,竟也能柔軟如棉。他捧著她的臉,輕吮著她的唇瓣,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小心翼翼,卻也有些霸道勒索,她恍如身置雲端,腳下一陣虛浮,腦袋昏昏沉沉的,身子裏有某種東西在凝聚、在爆炸。
好一會兒,兩人總算分開,眼神都略帶迷朦,一陣腳步聲乍然響起,驚醒他們的神態,旋即,他倆一個轉向左,一個面向右,都是一臉的紅暈。
幾名遊客一路談笑著穿過竹林向後殿走去,沒有注意到心虛的兩人,縱然如此,他們仍是滿臉通紅,身子一動也不能動。
蘇小惜終於知道,為何那天她問蘭芯「咬嘴」事時,她的臉會紅成那樣了。
他們倆,一個看著自己垂在膝上的手,一個看著旁邊的巨石,仿佛那兩樣東西上頭藏了天大的秘密。
良久、良久,她才以柔柔的嗓音略帶著靦碘輕聲道:「蘭芯姊姊說得沒錯,喜歡一個人,就會想這麼對他。」
殷無恨臉紅的似關公,仍是不發一語,卻緩緩伸出手握住蘇小惜的。
認識一年多,相戀也有半年,兩人總算踏過了那一條禮教的防線,雖只是輕輕一吻,卻讓彼此的情意更深了一層。
春風徐徐,花香浮動,這樣甜蜜的氛圍中,是很容易讓人失去警覺的。
手牽箸手、肩並著肩,殷無恨與蘇小惜偶偶私語,沉醉在彼此的情意中,兩人都沒有察覺到,暗地裏,有一雙陰森幽魅的眼睛,正不懷好意的看著他們。
☆ ☆ ☆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突事幽;自來自去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多病所需惟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
站在滿山綠意裏,俯身望著腳下的農村景致,杜甫「江村」一詩便這么跳進蘇小惜的腦海裏。這位唐朝詩聖曾在安史之亂時逃到成都,依附于使節嚴武之下,度過一段安樂的晚年,寫下的這首詩字字樸實清雅,充滿寧和滿足之味。
「多病所需惟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她念著末兩句詩,唇邊綻出了甜美的笑意,心想,若她這身病能好,能跟殷大哥長長久久在一起,我還求什麼呢?
「蘇姑娘,奴婢鋪了好布巾,您且過來歇歇。」蘭芯走了過來。
今早上官靖找了殷無恨與蘇小惜一起出來打獵,顧慮到蘇小借一個姑娘家跟著一群大男人出來遊玩總有不便,便帶了蘭芯伺侯她。方才殷無恨在上官靖的邀約下,一同縱馬入林打獵,這兒就剩她兩人,還有一群護衛遠遠守著。
一方青藍布巾就鋪在樹蔭下,巾上布有茶水、細點與時鮮水果。
「都出來了,淨坐在這兒多氣悶呀!咱們去走走好嗎?不會太遠的。」她央求著,蘭芯無法拒絕,只能跟著她四下閑晃。
她們漫步到山泉旁,蘇小惜停下了腳步,泉水沿著山壁流下,沖積成一彎小泉,水聲淙淙,甚是悅耳,泉水清澈見底,水中魚兒游來游去,頗為逍遙自在。
有了落水而感染風寒的經驗,蘇小惜是不敢再抓魚了,小手輕畫著水面道:
「不知道殷大哥會給我抓只什麼樣的兔子回來?」
方才上官靖與殷無恨一同去打獵,殷無恨原本放心不下蘇小惜,不願前去,小惜便纏著他,說要他抓只兔子回來給她玩,他這才去了。
一想到他,她燦爛星眸裏有點羞澀,卻也滿是喜悅。
殷無恨仍在追查著回魂花的其偽,然而,上官天和謹慎得驚人,到現在他還查不到一點眉目,不過蘇小惜一點也不在乎。
這段日子是她與殷無恨最快樂的時光,沒有病痛煩心,家人又還未追來,斷念山莊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了,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一輩子就待在這裏。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殷無恨依然太過在乎她而忽略了自己,但是,在這樣歡悅的情況下,實在很難令人煩惱,反正日子還長,她總想得到辦法的。
蘭芯看著她的神情,突然問:「殷爺待你可真好。」她聲音裏滿是羡慕。
蘇小惜甜甜一笑,「上官大哥待你也很好呀!」上官靖與蘭芯在人前雖嚴守主僕分際,然而,只要沒人在時,兩人可濃情蜜意了,蘇小惜就有幾次無意間撞著他們親熱,還頑皮的取笑他們一番。
「那不一樣的,我只是個下人,少爺待我再好,也……」她咬住唇,悵惘的低下頭,她與上官靖身分相距太遠,她即便是再喜歡他,也無力跨過門戶之別。
「蘭芯姊姊?」蘇小惜關心的喚她。
「我在說什麼呢?」蘭芯自嘲的笑,「我只是個丫鬟而已,本就配不上少爺,說這種話,真教蘇姑娘見笑了。」
蘇小惜握住她的手指正,「丫鬟也是人,當然可以喜歡任何人。」誰都有愛人的權利。
「謝謝你,蘇姑娘。」蘭芯因她的話而覺得寬慰,但表情總是仍有些酸楚。
「蘭芯姐姊,你放心吧!上官大哥那麼喜歡你,他肯定不負你的。」
「不過那是不可能的,老爺一定不會答應,而少爺向來聽老爺的話。」
在斷企山莊待了這么些天,蘇小惜多少也看得出來,上官靖侍父至孝,對上官天和的話唯命是從,而上官天和又似乎有些不通情理……
「那又怎樣?」蘇小惜故作輕快,「自己喜歡的人就該盡力去爭呀!要是上官大哥真的呆成那樣,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不顧,哼!讓我知道了,看我怎麼修理他?要捉弄人,我鬼主意可多得很呢!」她說到最後,還挺得意的。
蘭芯被她一逗,輕笑了出來。
「再說,他『咬』你的事,可都被我親眼瞧見了,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
他可賴不了。」蘇小惜見她轉悲為喜,更是不遺餘力的逗她開心。
提及舊事,蘭芯俏臉紅透,登時愁容盡去,卻也不免又養了窘,「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你又來取笑我。」她一頓足,轉身便要走。
蘇小惜笑嘻嘻的追了上去,再次拉著她的手,撒嬌賠罪。
串串清鈴般的笑聲撒落在林野間,就見兩名少女笑鬧成一團。
柔和的舂陽暖暖的照著大地,天際突然揚起一陣風,遠方厚重雲朵正緩緩東來,悄然無聲……
☆ ☆ ☆
「救命呀!」尖叫聲劃過山林,隱隱可聽聞回音。蘇小惜巴著樹幹緊抱不放,簡直是欲哭無淚。
怎麼會這樣?剛剛她還跟蘭芯鬧著玩兒,沒多久,自己卻抱在一棵大樹上,樹下還有一隻兇猛醜陋的東西想把她撞下樹。
都怪她貪看風景,趁著蘭芯打理午膳時,沒知會她便走進山林裏,等回過神來,就見一隻山豬對著她目露凶光,聲聲低吼,她只來得及爬上最近的一棵大樹,那山豬便已沖上來。
「哇、哇!你別再撞了,我不好吃,求你快走吧!」樹搖晃得好厲害,她險險要抱不住樹身,她很懷疑在這只山豬的衝撞之下,這樹還能撐多久。
「殷大哥,你在哪里?」她放聲大叫。她身上半點武器也沒有,要是掉下樹,肯定成了山豬的點心。
樹身又是一陣劇烈的搖晃。
「喀啦」一聲,樹幹碎裂的聲音響起。完了,她臉色一白,更加死命的尖叫。
「小惜。」一聲驚懼交加的狂喝聲響起。
她頭一轉,就見一條鐵灰色的身影朝她急奔而來,神情慌亂。
蘇小惜如獲救星的叫道:「殷大哥!」
話聲未斷,那山豬又是重重一撞,脆弱的樹幹再也承受不了撞擊,「啪」的一聲斷為兩截,蘇小惜驚叫一聲,摔落在地。
「小惜。」殷無恨狂吼,心跳幾乎要停住。
蘇小惜摔得眼冒金星,卻顧不得痛翻身便要跑,那山豬何等敏捷,尖銳的撩牙馬上朝她直撲而來。
蘇小惜還來不及驚喊,一雙有力的臂膀已將她護進懷裏,朝一旁滾去?
鮮血濺上蘇小惜白淨的臉上,她尖叫一聲。
山豬撲了個空,怒紅著雙眼,再度朝他們沖來。殷無恨將蘇小惜推到身後,以高大的身子護住她。
窮追不捨的山豬發狂般地撲到他們面前三尺處,此時,「嗤」的一聲,一支疾箭破空而來,射入山豬的額頂,直直貫入腦們,山豬發出了淒厲的叫聲,砰然墜地,龐大的身軀扭了幾下後,便靜止不動。
「殷兄、蘇姑娘,你們沒事吧!」上官靖握著弓箭縱馬趕至,他比殷無恨慢了一步,那支箭便是他射的。
他一躍下馬,趕到兩人身旁,眉頭不免攏聚,「殷兄,你受傷了。」
鐵灰色的肩膀上血流如注,他抱著蘇小惜逃離山豬的攻擊時,被撩牙刺中。
按著肩上的傷口,他淡淡的道:「不礙事。」然後轉向蘇小惜,「小惜,你沒事吧?」
蘇小惜慘白著臉,瞪著他肩上的傷口,久久不發一語。
她是嚇傻了嗎?殷無恨笨拙的道:「沒事了,山豬死了,你別怕。」
他的安慰徒勞無功,她仍是瞪著他肩上的傷口,小小的身子也顫抖了起來。
「小惜?」
良久後,蘇小惜終於有了動作,她手一揚,重重的摑了殷無恨一巴掌。
那巴掌幾乎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殷無恨臉被摑得偏向一邊,整個臉頰紅腫起來。他怎麼也沒料到蘇小惜會有這種反應,不由得呆住,就連一旁的上官靖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你為什麼要這么做?」蘇小惜握緊拳頭,顫著聲道,聲音裏滿是壓抑。
殷無恨太過詫異,完全反應不過來。
「你要救我有的是辦法,那只山豬挨得了你一掌嗎?甚至你隨便撿顆石頭砸它,都可以教它腦漿破裂,你為什么非得拿自己當肉盾,讓那只山豬有傷你的機會?」她咬緊紅唇。
「小惜……」眼前的人兒激動得不住顫抖,一張俏臉上全是氣急敗壞的神情,他從未看過這樣的蘇小惜,不由得手足失措,他伸手想碰觸她,卻被她拍開。
她用力嘶吼,「你在江湖上歷練多年,不會不知道怎麼樣應付危險,你會犯這麼大的錯,都是因為我!你寧可自己當肉盾,也不敢冒萬分之一的險。如果今天被山豬攻擊的是別人,那麼結果便不會是這樣了。」
「小惜。」殷無恨心疼的看著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喜歡一個人,不是要為他而死,而是要為他好好活著,你為什么總是不懂?你連自己都不愛,你要怎麼愛我?」她掩住臉,放聲大哭。
自認識蘇小惜以來,總見她揚著一臉甜笑,翩然無憂,即使病再痛苦也不曾掉淚,他從未看過她哭成這樣,仿佛心頭積了重重的委屈,必須狠命哭泣才能宣洩一二。
「小惜!別哭了……」她頻頻抽獎,嘶聲力竭,再這樣下去,會哭壞身體的。
蘇小惜不理他,仍是啜泣,突然間,只覺胸口一窒,教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她警覺到自小纏著她的撕裂痛楚再度回來,不禁揪著胸口,悶哼出聲。
殷無恨察覺到不對,扶住她的肩問道:「怎麼了?」
大顆冷汗由她額間滲了出來,她緊閉著眼,用盡全身的力氣抑制著那股痛楚,但卻徒勞無功。
「小惜!你睜開眼,別淘氣了。」他又驚又慌,聲音微顫,她裝病騙他早非第一次。
蘇小惜疼得全身虛軟,臉色由白轉青,氣若遊絲。
上官靖見不對勁,忙趨向前來,把住她的脈。
「小惜。」殷無恨輕拍著她的臉頰,一股寒意由他腳底竄起,佔據他的四肢百骸。
她緊閉的眼瞼輕輕一動,勉強睜開眼睛,似是想說些什麼,然泛白的雙唇動了動,卻什麼都說不出口,眼一翻白,就暈了過去。
第七章
迫婚
菌爐落,屏上暗紅燕。
聞夢江南梅熟日,
夜船吹笛雨瀟瀟,
人語驛邊橋。
——夢江南•皇甫松
「回魂花?」斷念山莊的大廳上,上官天和微眯著狹長鳳眼!挑起眉看著自己的兒子。
「爹不是說,您已經確定那株紫色的小花便是回魂花嗎?如今蘇姑娘命在旦夕,請爹就把回魂花拿出來救救蘇姑娘吧!」上官靖滿是焦急,在父親面前卻又不敢放肆,一雙手貼在身側,低著頭道。
「請莊主賜藥。」殷無恨緊抱著昏迷的人兒,「砰」的一聲跪倒在地。
上官天和瞄了失去意識的蘇小惜一眼,「這小姑娘看起來不像氣弱體虛的病人呀?怎么會突然病得如此沉重。」
「蘇姑娘自小便患宿疾,是兩大神醫聯手,才救了她的命,但終究是沒能治癒。」上官靖在路上已經聽得殷無恨簡述內情。
「哦!」上官天和神情冷漠,「靈藥難得,那小姑娘跟我非親非故的,我為何要救她?」
「這……爹,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上官靖這話說得軟弱無力,連他自己都無法信服。
上官天和冷冷一笑道:「我不信神佛,對佛塔更無半點興趣。」浮屠即是梵語中的佛塔。
「上官莊主若肯賜藥,殷無恨永感大德,必當圖報。」
「靈藥難得,誰知道哪天會用得上?但憑殷堂主一句『日後圖報』便要我拿出來,這未免……」他又是一陣詭笑。
「殷堂主對孩兒總是有……」
未來得及吐出「恩」字,上官天和冷冽的眼神射來,立刻教上官靖噤口不敢再說。
殷無恨神情一冷,輕輕將蘇小惜放至椅上,身形迅捷如閃電,欺到上官天和身後,扣住他的頸項,低聲喝道:「你不交出回魂花,我就教你活不過今天。」
上官靖一驚,「殷兄,你這是做什么?」
然而,命懸人手,上官天和卻不見驚慌,反倒笑了,那俊美的臉龐閃動著詭譎的光芒,「江湖傳言殷堂主豪俠磊落,是個男子漢大丈夫,但見你此刻的舉止,也不過是個恃強豪奪的強盜罷了。」
「交出回魂花。」蘇小惜生命垂危,他已經什么都顧不了了。
「殷兄,有話好說,放開我爹。」上官靖急道。
「要命就交出回魂花。」
「你殺了我吧!我不會交出回魂花的。」上官天和悠然一笑,神情妖異。
「你以為我不敢?」殷無恨收緊手指,一字一字的擠出口。
「豈敢。不過,這世上只有我知道回魂花在哪里,你可以殺了我,但回魂花你休想到手。」諒他也奈何不了他!
殷無恨咬牙切齒,上官天和的話切中他的要害。箍住他頸項的大掌不甘願的鬆開來,他握緊拳道:「要怎麼樣你才肯讓出回魂花?」
上官天和輕輕撫了撫被他箍紅的脖子,慢條斯理的拂著衣袖走到蘇小惜身旁,由懷中取出一顆丹藥喂進她的嘴中。
他的動作來得突然,殷無恨來不及阻止,丹藥已經進了蘇小惜的口。他一凜,喝問:「你喂她吃了什麼?」
「別緊張!那是我重金購得的龍靈丹,雖然不能像回魂草般能治癒絕症,可替她續個十天半月的命,也是成的。」他回眸看著殷無恨,邪魅之氣令人毛骨悚然。
殷無恨瞪著他,不知該不該相信他的話。
上官天和坐了下來,又恢復自若神態,「其實那回魂花也不是不能給人。」
殷無恨一凜。
「這小姑娘活潑可人,我見了也喜歡,若是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實在可惜,但靈藥難得,我要救,也只救自己的親人,小姑娘和我非親非故,我實在沒有道理救她。」自家東西要怎么用,他自有一套合情合理的說詞。
「你到底想說什么?」殷無恨咬牙道。
「很簡單。」上官天和拉起一邊的嘴角,「只要這小姑娘成了我的家人,我便沒有理由不救她。」
「她要怎麼樣才能成為你的家人?」殷無恨早知他話中有話。
上官天和的鳳眼裏閃著邪光,緊盯著殷無恨,他緩緩的道:「就讓靖兒娶了她吧!她若成了我的兒媳婦,我自然非救她不可。」
☆ ☆ ☆
眼前是一片迷蒙白霧,她眨了眨眼,霧散了,一切變得清晰,接著,一張憔悴、剛棱有型的臉龐出現在她面前。
「殷大哥。」她喚道,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啞得可憐,她伸出手想握住他的,卻因為這個簡單的動作而疼得倒喘了口氣。
他見狀,迅速握住她的手,一雙英挺的劍眉糾得死緊。
「我沒事啦!只是胸口有點悶。」她努力的綻出微笑。「對不起,我打了你,你還痛不痛?」
殷無恨搖搖頭。他的心神因她的舊疾復發而亂成一團,哪還記得區區一記巴掌?
「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我只是急,我不要你老是那么不愛惜自己。」蘇小惜瞅著他道。
「我知道。」其實他什麼都不知道,混亂的心與不想讓蘇小惜擔心的心情使他吐出這三給字。
他那陰鬱的表情落入蘇小惜的眼裏,她只當他是擔心自己的病因而愁眉不展。
她眼珠子溜轉,「我的兔子呢?」
段無恨沒想到她還記得兔子的事,怔了一怔,才道:「被我弄丟了。」
「啊?」蘇小惜一臉惋惜,又問:「它的毛是什麼顏色?」
「白的,摻了點灰。」
「好可惜喲!人家很想要只兔子玩的,不管,殷大哥,你得補償我,下回我要一對,說不定它們還會給我生只兔娃娃,那才叫有趣。」她的聲音氣若遊絲,神情卻是頑皮的。
殷無恨怎會不知她是在引開他的注意?他心頭一緊。
不是眼睜睜看她死,就是得讓她嫁給上官靖,這是上官天和給他的選擇,可是這樣貼心的好姑娘,他如何捨得下?但若他不舍,便得看她香消玉殞,這樣的後果他同樣無法承受呀!
「殷大哥?」蘇小惜注意到他神情不對,困惑的看著他。「怎麼啦?」
殷無恨勉強一笑,「沒什么?」
「你還在擔心我的病呀?」她輕輕合住他的手,「那日普淨寺外的算命公公不也說過,我只要能活過十六歲,便會逢凶化吉,一切沒事?你瞧,這回沒無言姊姊跟齊大哥,我不也醒了嗎?」她還不知道自己能醒是拜了上官天和那棵龍靈丹之賜,她也不知道那俊美得近乎妖異的男人,要她嫁給上官靖,才肯月給她回魂花。
殷無恨一個字也發不出,愛憐的撥攏她額前的發絲。
「別再擔心了,老皺著個包子臉,我可會不要你喲!」她撫著他的眉心,大大的給他純淨微笑,因不知內情而天真無憂。
那笑容不曾因病痛而減少半分燦爛,但那燦爛爛末能感染給殷無恨。他的心早給上官天和布下的那張沉重密網牢牢罩住,無法喘息。
☆☆☆?
躺在床上幾日,蘇小惜胸口的痛楚減輕了許多,她再也悶不住的跳下床,正想推門而出時,卻見蘭芯推門而入。
「蘇姑娘,您該喝藥了。」
「蘭芯姊姊。」蘇小惜認命的停下腳步,接過藥碗,對著那濃黑的藥汁齜了齜牙,儘管從小拿藥當飯吃,但她還是不能習慣這個味道。
她捏住鼻子,一口將藥仰盡,重重吐了口氣,「蘭芯姊姊,你看到殷大哥了嗎?」殷大哥最近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一日下來,總見不到他幾次面,每回來探她,都是來去匆匆,一臉凝重,問他發生什么事,他卻又三緘其口。
「奴婢沒看到。」蘭芯低著頭道,不是很有精神。
蘇小惜淨著想自己的心事,沒太注意她,偏著頭想了下又問:「那上官大哥呢?」去問他,他應該知道吧!
蘭芯臉色更白,顫著聲道:「奴婢不知。」
那顫抖的聲音讓蘇小惜回過神來,「蘭芯姊姊?你怎麼了?哪里難受嗎?」
「奴婢很好。」蘭芯眼光避開她的注視,「蘭芯只是個下人!擔待不起蘇姑娘的稱呼,蘇姑娘喚我名字就成。」
蘇小惜心生疑問,不懂她為何回復到初相識時的冰冷。
「蘭芯姊姊,你跟上官大哥吵架了嗎?」她想了半天,只有這個答案。
聽聞上官靖的名字,蘭芯心裏不由得震盪,她嘲諷的道:「奴婢是什麼東西,怎有資格與少爺吵架。」
果然是吵架了。
蘇小惜伸手挽起她的柔荑,「蘭芯姊姊你別惱,等會兒我就去說說上官大哥,讓他來跟你賠罪。」
「奴婢可擔當不起。」蘭芯內心淒然,凝視著蘇小惜好一會兒,突然說道:
「蘇姑娘,少爺是個好人,雖然他有時候軟弱了些,可是他體貼、盡責、孝順……」
蘇小惜莫名其妙的看著她,不明白她怎麼突然說到這裏來。
蘭芯頓了頓,深吸了口氣,「少爺會是個好丈夫,他會待你很好很好的,蘇姑娘,也請你好好的待他,少爺就交給你了。」說到最後,淚水如斷線珍珠由她的臉頰滑落,她旋即用水袖掩住,轉身飛奔離去,連藥碗都忘了收拾。
蘇小惜則整個人傻呆住了。蘭芯姊姊在說什么?她瘋了不成?自己跟上官靖?這是怎麼一回事?
☆☆☆
深沉的絕望籠罩住殷無恨,這些天來,他什麼辦法都試過了,夜入上官天和房中盜藥、扣住上官天和的命門豪奪,卻依然徒勞無功。有一回他發起狠來,緊緊收住扼著上官天和脖子的手,眼見他臉色由白泛紫,舌頭吐出,但唇邊卻仍掛著森然笑意,邪詭得令他不得不心驚。
他難道只能束手無策的看著小惜死去?或是……逼著她嫁給上官靖?
想到這兒,他的胸口一窒,無法呼吸。無論選擇哪一個,他都將失去她,失去這個比他性命還重要的人兒。
廳堂上,上官靖正試圖說服著上官天和,他態度卑微,聲音軟弱無力,「爹,你就把回魂花給了殷堂主吧!蘇姑娘確實需要這藥。」
「我說過,若她肯嫁給你,成為我的媳婦,我自然救她。」上官天和負手身後!仍然是那句老話。
「可是……蘇姑娘她不喜歡孩兒……」他低聲道。
「喜歡?」狹長鳳眼閃過一抹妖氣,他瞥了一眼殷無恨,彷似在對他挑釁,「嫁了你,她自然會喜歡你。」
這話讓殷無恨紅了眼。
「但……」上官靖還想再說,上官天和攔住他。
「怎么?你不喜歡爹替你挑的媳婦?」
「不是……我……」
「還是你有喜歡的人了?」他試探著自己的兒子,口氣夾帶著令人膽寒的嚴曆。
上官靖冷汗直逼出背脊,「沒……沒有。」他太瞭解自己的父親,若教他知道自己與蘭芯的事,那蘭芯……蘭芯……驚恐使他不敢再想下去。
上官天和老謀深算的看著他,好一會兒,雙唇徐緩的往上一勾才道:「沒有最好,我認定的兒媳婦只有那小姑娘。」
背脊全濕,上官靖低著頭不敢再說。
「殷堂主,你請便吧!」上官天和手擺擺,下了逐客令。
殷無恨不動如山,宛若黑夜的雙眸緊盯著他,「你為什麼一定要小惜?她只是個普通的姑娘。」回魂花乃無價之寶,他不肯割愛,原在殷無恨的意料之中,可是他提出要小惜嫁給上官靖!方肯拿出回魂花,這舉動背後疑雲重重。
上官天和冷哼一聲!「普通姑娘?神算山莊的千金小姐怎麼會是普通姑娘?」
好一個老狐狸!殷無恨心中憤恨難當。
「神算山莊名震朝野武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上官家若能與之結親,其中的好處……殷堂主,不用我說你自該知道吧!」
「不!應當還有別的原因。」就為了這區區一點好處,他連自己的命都不要,硬是不肯交出回魂花,世間絕無此理。殷無恨暗忖。
上官天和聞言眉一抬,「哦」了一聲,假意說:「那倒要請教了。」
殷無恨若知又何必問他?
他暗自咬牙,有簇火苗在體內悶燒,「小惜不會肯的。」
上官天和意有所指的道:「這就不是我的問題了。殷堂主若是真的捨不得那小姑娘,不妨勸勸她愛惜自己的性命。」
「你……」他的態度激怒了殷無恨,那素來淡漠的臉上如罩寒霜。
「還是……你寧可見她死,也不要她嫁給別的男人?」上官天和毫無懼色,唇一揚,似笑非笑。
殷無恨的胸口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槌狠狠擊中,教他無法呼吸。
看著他的表情,上官天和似乎頗覺有趣,「一邊是那小姑娘一命嗚呼,一邊是你看著她嫁人,這可難選了,如果是我,我會怎么辦呢?唔!乾脆讓她死了吧!她活著也是只能看不能碰,還得忍受一輩子的思念煎熬,何苦來哉呢?」
那字字句句化成的利刃一刀刀刺向殷無恨,令他無法動彈,也無法閃避。
「殷堂主,你要選哪邊?」他薄唇勾著笑,不懷好意的看著殷無恨。
「他不選!」
忽來一道清脆的嗓音,清清楚楚的替殷無恨作了回答。
蘇小惜邁著步伐走進來,明燦星眸定定的看著上官天和,毫不退縮。「他不需要選擇,命是我的,該作決定的人是我才對。」
「小惜。」殷無恨聽到熟悉的聲音,火速轉向大廳的人兒。
上官天和食指輕扣著臉側,似乎覺得有趣,「那你的決定是什麼?」
蘇小惜走向殷無恨,伸手握住他那粗糙的大掌後才轉向上官天和,冷哼的道:
「我什麼都不選,區區一株回魂花,你以為就能控制別人的命嗎?」蘭芯那莫名其妙的話終於有了答案,若非她被蘭芯搞得一頭霧水,也不會為了弄清始末,找人找到大廳來,然後聽到這段談話。
她轉向殷無恨柔聲道:「殷大哥,咱們走吧!我早說過這個山莊陰陽怪氣的,現在是該走人的時候了。」
殷無恨握住她的纖手,下了決心似的搖搖頭。
「再待下去,他也不會把回魂花給我們的,他根本是拿回魂花來戲耍我們,就像貓戲老鼠一般。」常年臥病在床,使她的感覺比一般人更要敏銳。「如果你真想救我,不如咱們這就到江南去找無言姊姊跟齊大哥,他們總有辦法的。」
「沒有回魂花,齊兄與無言妹子醫術再精湛,也救不了你的命。」殷無恨咬著牙說。
他的絕望與痛苦,她全看進眼裏,她望進他深邃的眼眸說道:「殷大哥,我怕死,真的很怕很怕。有時候我總忍不住想,究竟為什麼會這麼懼怕?那大概是因為我擁有的太多了,我有爹爹、哥哥們,我有蘊華姊姊、無言姊姊、齊大哥,我還有你。你們每個人都對我這麼好,疼我、寵我,把我放在手心,這世界又有這麼多有趣的事,要是我死了,這一切也會隨著消失,我怎能不怕?我怕死,是因為我有太多的牽掛,這些牽掛說什么我都放不下。我只是個凡人,做不來絕七情,斷六欲,我想為自己喜歡的人活著,守著他們攜手走過晨昏。殷大哥,你還記得嗎?我曾經對你說過,我有太多喜歡的事物,但最喜歡的是你,你是我最想守著的人呀!」
她輕輕把起他的衣袖,露出那一道道橫七豎八的疤痕。纖纖玉指順著疤痕滑過,「我不想死,雖然人終歸是要化作塵土,可是無論怎么從這世上消失都好,就是不能為所愛的人結束生命,而是該為所愛的人好好活下去才對,不然那個被丟下來的人該怎么辦?我是這么想的。
「然而如果因為回魂花而要把我們分開,我更無法苟同。殷大哥,我曾答應過你,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勇敢活下去,那是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呀!如果到頭來還是必須失去你,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
「好感人的一番話呀!」上官天和優雅的拍拍手,帶著諷刺之意。
蘇小惜沒理會他!晶燦的眼眸專注的看著殷無恨。
闌黑深邃的眼眸動搖了,面前那雙深情眸裏的堅定神采慢慢融化了他心頭的堅持。
他的表情讓她知道,他懂了——最起碼,他被她說動了,她又道:「生死由命,我但求不負走這一遭,如果我真的得死,我不要有任何遺憾,殷大哥,別勉強我,也別勉強自己,咱們這就走了,好嗎?」
歎口氣,殷無恨像是卸下心頭大石的應了聲。
蘇小惜微笑開來,牽起他的手,對上官靖點了下頭,「上官大哥,這些天來真是謝謝你!我們這就走了。」
上官靖一臉內疚,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看著一高一矮兩道身影並肩向大廳門口走去。
只差一步便可出廳門,然而,上官天和的聲音卻追了上來,「且慢。」
兩人回過頭,就見他皮笑肉不笑的看著他們,「我這斷念山莊可不容你們愛來就來,愛走就走的。」
兩人聞言一凜,只聽「哢」的一聲細響,一道黑影由他們上方當頭罩下,滿廳塵土揚起,砰然巨響幾乎要震聾他們的耳朵。
殷無恨、蘇小惜相顧愕然,不敢置信的看著罩住他們的四方鐵牢。那鐵牢乃精鋼煉成,每根欄柱足足有人臂一般粗,殷無恨提掌運氣,明知徒勞無功,卻仍試著想扳開鐵柱。
「爹?」上官靖也因這變故而驚疑著,訝然的看著父親。
上官天和呵呵淺笑,「殷堂主,我奉勸你還是省省力氣吧!要扳開這鐵牢牢可不易。」
「你到底想做什麼?」蘇小惜大叫。
上官靖勾唇一笑,神情妖魅,「急什麼,到時你自然會知道。」
在蘇小惜還想說話之際,一陣白霧噴向她與殷無恨,她隱約聞到一股胭脂味兒,腦袋一暈,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第八章
秘密
幽菌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蘇小小墓•李賀
「這是怎麼回事?殷大哥呢?你們把他怎麼了?」
昏迷後醒來已是隔日,蘇小惜發覺自己躺在平素歇息的房內,殷無恨卻消失了蹤影,她想要闖出山莊,卻有大批僕役攔住自己,甚至不惜動武。不用說她也知道,自己被軟禁了。
她又驚又怒,但到底不是個無智無謀的姑娘,驚怒過後,她旋即冷靜下來,在庭院中找到上官靖,咄咄質問。
「殷兄沒事!我爹派人把他送出府了。」上官靖轉過頭!不敢看她。日照西沉,身後假山阻斷稀薄的光線,將陰影投照在他的臉上,遮去他大半的表情。
「那你們為什么不放了我?你們在打什麼主意?四川真沒王法了嗎?還是上官天和以為自己可以關起門來作皇帝,任意拘禁別人?」她氣炸。
上官靖長籲一聲,他也沒法子。
「那個陰險小人在哪里?你們最好趕快放了我,不然……無極們和神算山莊都不是好惹的,我遲早會讓你們斷念山莊變成斷垣殘壁。」陰險小人指的自是上官天和。看她平日隨和可親,宛若鄰家小姑娘,但到底出身豪門世家,發起狠來,威勢十足。
「這……蘇姑娘,請你忍耐一陣子吧!我……我會去說服爹,讓他放了你。」
他這虛弱的話,任誰講了都覺得大概沒啥效用。
「若你說服不了你爹呢?」
「我……」他斜看她一下。
他的面色有鬼!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官大哥,虧我們這麼信任你,你早就跟你爹預謀好了對不對?在京城中,你是刻意接近我們的,你故意引我們到四川來,就是要進行你們的詭計,說不定回魂花只是個幌子,你們手上根本就沒有這株靈藥。」這一切太過巧合,蘇小惜何等機靈,微一思索後,便尋出脈絡。
上官靖一臉狼狽的側開臉,不啻是默認了。
「你爹與殷大哥究竟是有什麼仇?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殷大哥?」
上官靖沉默不語,蘇小惜道:「我們都已經成了你甕中之鼈,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上官靖仍是沉默,好一會兒才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爹什麼都沒告訴我,我只是奉他之命做事。」莫名其妙的被父親派到京城,莫名其妙的被命令接近殷無恨與蘇小惜,就連在大廳中,父親提出要蘇小惜嫁給他才能換得回魂花之事,事前亦不曾知會過他,從頭到尾,他就像個傀儡一樣,只能聽命行事!一點內情都不知道。
蘇小惜蹙箸眉,看他的神情,不像是作假……
「那你打算怎麼辦?你總不會真想娶我吧?你要置蘭芯姊姊于何地?」
「我……」上官靖神情黯淡。
「難道你要乖乖依你爹?」
他哀怨的道:「他是我爹。」
「你就不顧蘭芯姊姊了?」蘇小惜氣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我……我……」他不是沒試著反對過,可是父親向來不容人拒絕,他……他又能如何?
蘇小惜無力的雙手環胸勸說他,「你再孝順,總該有個限度的,犧牲自己去娶一個你不愛的人,讓四個人一起痛苦,這不叫孝順,這叫愚孝。」
「爹對我有再生之恩,我不能忘恩負義。」上官靖眼看遠方,不像是在對蘇小惜說話,反而像是在說服自己。
蘇小惜快氣壞了,「他是給了你生命,可你也不能就因為這樣而讓他胡作非為呀!」
「你不懂的,爹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是個孤兒,在六歲那一年的冬天,我險些就餓死!是爹把我撿回來給我這一切,我才能有今天。他老人家對我的恩情比天高,我……必須償還。」
蘇小惜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說:「上官天和對你或許有恩,可是還恩的方式有很多種,你沒道理因為這種事就要誤了自己的終身,你想想蘭芯姊姊吧!我可沒那麼大的度量和人家共事一夫。」
上官靖沉痛的轉開臉,默然不語。
蘇小惜看他的表情,也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他,她失望的搖了搖頭,「算了,你愛當孝子!就慢慢去當吧!我自己會想辦法,你甘心當他的傀儡,我可不,我不會任他操縱的,神算山莊的女兒,絕不受人擺佈 。」
☆ ☆ ☆
山莊裏開始張燈結綵,看來上官天和是認真的,他真要蘇小惜嫁給上官靖。
蘇小惜雖能在莊內自由行走,卻不能踏出山莊一步。這一點她並不擔心,戒備森嚴,宛若銅牆鐵壁的神算山莊她都能來去自如,區區一個斷念山莊,豈能關住她?她比較在意的是,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么上官天和要這么對他們?他很顯然以殷大哥的痛苦為樂,他跟殷大哥有什麼仇?
眼前迷雲重重,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她擰著眉,信步在庭院中亂走,穿過六角拱門,正好蘭芯挽著個竹籃迎面走來,神情憔悴,一看到蘇小惜,更是面色慘澹,轉頭往另一個方向匆匆離去。
蘇小惜忍不住歎了口氣,雖說傷的是四個人的心,但悲劇尚未造成,已有一人率先抵達愁雲慘霧之境。
該怎麼辦呢?饒是她素來機靈聰敏,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良策,正在頭痛時,倏地有一道身影由院子的另一端走過。
是上官天和!他走得匆促,並未注意到蘇小惜。
他在幹什么?蘇小惜心念一動,躡著手腳跟著他,見他一路走向西邊院落,最後停在蘭芯告訴她是禁地的影霧居前,打開門鎖,欣長的身子隱沒于朱紅大門之後。
既然是禁地,就表示裏頭有著不願示人的秘密,蘇小惜向來不愛剌探旁人隱諱,可是上官天和已經設下詭計對付她與殷無恨,此時再斤斤計較道德尊重實在愚蠢。她不假思索地縮身在樹叢後,靜待上官天和出來。
足足等了兩個時辰,上官天和總算出來了,那張俊美得近乎妖異的臉龐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緒。
門鎖重新鎖上,他轉過身,正要邁開腳步,一雙劍眉突然微微皺起,狹長鳳眼射向蘇小惜隱身的樹叢。
蘇小惜吃了一驚,被發現了嗎?
可是,詭魅的鳳眼僅掃過樹叢,旋即收回視線,長步一跨,悠然離去。
蘇小惜松了口氣,站起身來,揉揉蹲得發酸的腿,而後奔向朱紅大門。
對神算山莊的傳人而言,要開那鎖比吃飯容易,她由發間抽出一根發針探進鎖孔內輕撥兩下,「啪」的一聲,鎖隨即打開,她將鎖重置得乍看像是緊緊扣上的樣子,方閃身進入門內。
一進門,撲鼻便是一陣濃郁奇香,小小的院落裏種滿了奇花異卉,各自綻放著妖豔芳華,裏頭小屋靜悄悄的,寂然無聲。
她伸出手,推門進屋,屋內的景象教她驚詫得倒抽了口氣。
依屋內的佈置看來,這顯然是姑娘家的閨房,鏡奩妝台,茶几小凳無不是精雕細琢,繭紗床幔曳地,軟羅窗幃隨風飄然輕動,宛若人間仙境,可這一切全都是豔麗的紅色,只是深淺不一、明暗不一。
「這……這是在幹什麼呀?」蘇小借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她從來就不知道世間上有這麼多紅色的東西,這一大片的紅湊在一起,不見邑麗堂皇,反而讓人觸目驚心,心搖神悸。
房間的兩側放著一排牛油巨燭,連燭臺亦是紅銅製成,雖是大白天,燭上仍燃著火光,將整個房間映得一片橘紅,倍添詭譎氛圍。
蘇小惜只看得咋舌不己。
上官天和弄了這間房間做什麼?
鏡臺上,奩盒半啟,一格一格的全是胭脂花粉,一柄烏木梳靜靜的擱在梳粧檯上,洗臉銅盆中尚有半盆清水,紅色紗衣披于檀木屏風,這房間活脫脫便是有人居住。
想著,蘇小惜一凜,火速轉過身掃視一圈,目光轉到大床,繭紗床幔內,一抹極淡的身影若隱若現。
真的有人。
蘇小借嚇得倒退一步,顯然自己進屋之前,那人已經坐在床上,自己的行動全落入「她」的眼中,可「她」既然看見有人闖入,又為何不叫?
「『你』……『你』是什麼人?」冒然闖入人家房裏,還質問人家是很失禮的,可這卻是蘇小惜反應過來後,第一個跳進她腦海裏的疑問。
「她」是上官天和的什麼人?為什么被獨自關在這屋子內?
床幔後一片沉默。
「你是上官天和的什麼人?上官天和為什麼要把你關在這裏?」蘇小惜將心中的問題照實提出。
然床幔後的人卻仍靜靜地坐著,回她一室寂然。
「為什麼不回答我?說話呀!你不說話,我可要失禮了。」
那人仍是不語,蘇小惜微一沉吟,咬著唇走上床鋪,用力拉開麻幔。
一襲豔麗的紅色衣衫首先映入蘇小惜的眼簾,她順著衣衫往上望去,然後……
一聲驚恐的尖叫由她喉間逸了出來,她猛然倒退一步,失足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耳裏聽到「叩叩」聲不住作響著,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她自己牙關打顫的聲音,她的手腳發放,臉色青白,因為太過震驚而忘了站起身來。
這時,身後腳步聲平緩的響起,她僵硬的轉過頭,就見一雙狹長的鳳眼勾著詭魅笑意俯身看著她。蘇小惜只是呆呆的回看,因為方才的那一幕太過震撼,上官天和的出現已經不足以讓她驚訝了。
「好大膽的老鼠,敢進來打擾我的嵐,你說,我該拿這只老鼠么麼辦?」上官天和挑起眉道。
菱唇動了動,隨後又無力的閉上,蘇小惜完完全全說不出話來。
☆ ☆ ☆
斷念山莊為迎接少主上官靖的婚事而費力鋪張著,四處可見大紅雙喜字,家丁採買著成親該用的種種飾物,丫鬟們搬來鴛鴦錦被、龍鳳枕套佈置新房,饒是如此忙碌,斷念山莊仍是不聞人聲,宛如鬼域。?
上官天和看著這一切,滿意的向上牽扯起薄唇,他精心布下的網,就要收了,一切都將會回復原樣,該在哪里的,終歸在哪里,冥冥中早註定好了,沒有轉圜的餘地。
「嵐啊嵐,你總該高興了吧!那孩子,就要回來了。」鳳眼閃著幽魅,他喃喃自語,唇邊的笑意更加森冷。
此時,卻忽然聽見「砰」的一聲巨響,他回過頭,但見木屑四濺,莊院大門爆碎開來,漫漫煙塵後,一個高大昂藏的身影挾著雷霆之姿大步邁進,淡漠的臉上隱含怒色。
巨響聲驚動斷念山莊護衛,那高大昂藏的身影甫踏進莊內,便已被一柄柄森然長劍團團圍住。
上官天和一揚眉,對於殷無恨的出現似乎不感到訝異,他徐徐一笑,細長眼裏淨是深沉心機,「殷堂主的功力果然深厚,我原本下了七夭的胭脂醉,要你昏睡七天,沒想到才三天,你就出現了,佩服佩服。」
「交出小惜。」殷無恨肅殺之氣盈身,無視于周圍的長劍沉聲道。
「這可教老夫為難了,那小姑娘就要嫁給靖兒,男女授受不親,可不方便跟你見面,殷堂主若不嫌棄,大婚當日不妨來喝個喜酒一同熱鬧熱鬧。」
「交出小惜。」他依然是這四個字,低沉的嗓音理隱藏著風雨欲來的氣勢。
「殷堂主這不是在為難老夫嗎?」話雖如此,可他臉上絲毫看不出困擾之色。
殷無恨不再廢話,身形一動,「喀啦、喀啦」聲不絕於耳,才一眨眼,大群護衛不是斷手!便是折足。他素來與人相鬥,還不曾如此狠厲,顯見他心中憤怒已極。
護衛武師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殷無恨欺到上官天和面前,大掌扣住他的手往後一折,狂喝道:「交出小惜。」
上官天和先是以回魂花作餌威脅小惜嫁上官靖,又設下詭計迷昏自己,拘禁小惜,將兩人分隔開來。殷無恨雖然生性淡漠,但此舉已然激怒他,教他下手不再留情。
他這一折,若是平常人,早痛得哭爹喊娘,呻吟不己,上官天和毫無痛楚之色,反倒眼眨也不眨,神色自若的道:「蘇姑娘可未必願意見你。」
「把人交出來。」殷無恨用力扭住他的手,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一抹詭異光芒由他眼中閃過,他轉向一名僕役道:「就依殷堂主的話,去把蘇姑娘帶來吧!」
如此易妥協,不像是上官天和的作風,他那狹長的鳳眼裏全然不懷好意,但急欲見到蘇小惜的心情讓殷無恨撇開疑惑。
似乎是等了一輩子,又似乎只有瞬間,這一生中,除了蘇小惜病危的那段時日,他還未曾如此繃緊過。總算,那嬌小纖弱的身影由花叢後轉了過來,身旁還伴著上官靖。
她沒事,臉蛋依然紅潤,神情不似被虧待過。
松了口氣,他放開上官天和,快步奔向蘇小惜,伸手想要拉她入懷,不料蘇小惜卻避開他的手,一閃身,躲到上官靖身後。
「小惜?」殷無恨愕然看她拉著上官靖的衣袖,對他不理不睬,恍若視他為無物。
上官靖看著殷無恨的神情有些一尷尬,喚了聲!「殷兄。」便沉默了下來。
「蘇姑娘,殷堂主堅持要見你一面,我就叫靖兒把你帶來了。」上官天和道。
「我不想見他。」她厥著嘴。
這句話清清楚楚的傳進殷無恨耳中,他大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蘇小惜一手拈著衣帶,一手拉著上官靖的衣袖,愛笑的俏臉此時不帶任何表情。
「殷堂主,你也聽到了,蘇姑娘確實不想見你。」上官天和一臉遺憾。
「沒事的話,我可以走了吧?」沒等任何人回答,她已漠然的轉過身。
「等等。」殷無恨一把拉住她,聲音微顫,「小惜,你是怎麼了?我是你殷大哥呀!」小惜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看著陌生人,這是怎麼回事?
蘇小惜用力奪回自己的手!「什麼殷大哥?我跟你又沒任何關係!」
「小惜?」殷無恨霎時眸子大張,無法相信那甜美的雙唇會吐出這般傷人的話。
「殷堂主,蘇姑娘既然不想同你說話,您就請自重吧!」
殷無恨霍地轉向上官天和,狂喝道:「你對她做了什麼?你威脅她是不是?」
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理由,小惜不可能這樣對他的,不可能!
上官天和對他的瘋狂完全無動於衷,嗤笑起來,「我能拿什么威脅她?蘇姑娘不過是發現了靖兒才是她想嫁的人,如此罷了!你說是不是?蘇姑娘?」
「我要嫁給上官大哥。」她清脆的嗓音平板的道,像是在背書。
殷無恨猛然倒退了一步,胸口恍如被一隻巨槌狠狠擊中,「小惜,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要嫁給上官大哥。」蘇小織毫無遲疑地再次道。
「啪啦」一聲,殷無恨腳底下的磚塊化為粉碎。
「你不是說真的,跟我走!」小織不可能會對他說出這種話,這其中必有原因。他伸手便抓住蘇小惜的肩,想要強行帶她走。
但是,大掌才碰到她的肩頭,一聲尖銳的叫聲隨即由她口中逸出,她拚命的拍打著殷無恨的手,用力掙扎。
「小惜。」殷無恨大喝。「你清醒點。」
蘇小惜仍是尖叫,縮著身子猛挨向上官靖,「上官大哥,救我。上去大哥……」
「殷兄,不得無禮。」上官靖皺著眉,跨向前一步張開手攔他,神情卻顯得毫無魄力。
僅存的理智焚燒殆盡,殷無恨伸掌推開上官靖,另一隻鐵臂摟住她的纖腰,一把抱起她,想強迫她跟他走。可蘇小惜卻又是尖叫、又是掙扎的,末了還張開小嘴,俯身朝著禁錮她的那只鐵臂送上一記狠咬。
殷無恨鬆開手,不是因為手痛,而是因為心痛。
他怔怔的看著手臂上滲著血的傷痕,無法相信那傷是真的。
血珠沿著他的手臂滑落,原來血也可以這麼燙人,他清楚的看著蘇小惜躲到上官靖身後,瑟瑟顫抖。突然,四周變得好安靜,安靜得教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
腳下的地面在浮動,他的世界在這一瞬間倒塌。
☆ ☆ ☆
原以為幸福已是唾手可得,但才一轉眼,天地竟然變色,心愛的人兒說她不要他,她要嫁給別人。
殷無恨的腦袋一片空茫,天地之大,竟不知該往哪兒去。他拖著沉重的雙腳漫無目的的往前走。身體好象有什么東西在剝落,一種不知名的東西由他身上慢慢飄出。
那是什么東西?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只知每剝落一點,他的心就空了一些,要是那些東西全部自他身上脫落,是不是就不會再覺得身子那麼沉重?是不是就可以重新自在的呼吸?
好累啊!他頹然坐倒在街頭牆角,身體像壓了千斤重擔。
不走了,再走下去又何意義?路的盡頭再也沒有那抹嬌俏的身影淘氣的對他招手,向他燦出甜美的笑意;也不會有柔軟的小手握住他,對他頑皮撒嬌,前方已沒了吸引他前進的動力。
「娘,你看,那個人好奇怪,他是不是瘋了?」有一童稚嗓音響起,似是頗覺好奇。
「別胡說,快走吧!」婦人畏懼的看了那坐在地上的高大男子一眼,匆匆拉著孩子離去。
瘋子?他寧可自己瘋掉,也好過此刻這無止境的空洞與孤寂,那種絕望得不想呼吸,卻又非得呼吸的痛苦,沒嘗過情難滋味的人是不會懂的。
到底,他的人生還是應驗了母親的詛咒,他終將一生孤苦無依,無人接近。
他黑色的眼眸空洞的看著前方,就連面前出現了兩雙黑色長靴都渾然不覺。
兩雙黑色長靴在他面前停了良久,始終等不到回應,右側靴子的主人已不耐的拍著腳板吼他,「殷無恨,你好大的本事,在京城布下那么多疑陣,讓我們白跑許多冤枉路,哼!」那聲音火爆粗魯,顯示此人個性躁烈。
隱約聽見有人在說話,可殷無恨卻聽若未聞,他的意識縮到厚重的心牆之內,與世隔絕。
等不到他的回答,暴躁傢伙將他的反應當作是不將他們放在眼裏,因而怒火更盛,「殷無恨,你裝模作樣什麼?起來。」說著,腳一抬!重重朝那高大身軀踹了下去。
殷無恨沒有閃避,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要閃避,「砰」的一聲,昂藏身軀撞向身後圍牆,一口鮮血由他口中狂噴而出。
「你……」那人轉為驚愕,以殷無恨的功夫,他這一腳不該踢得到他才對呀!
殷無恨抹了抹唇,在看到手上滿是鮮紅的血液時,他恍惚了下,這才抬起頭看到蘇家兄弟一個雙手環胸,一個負手背後,四隻黑色眼眸同時俯視著他。
他怔怔的看著兩兄弟,無神的眼裏仍是一片空茫。
他的表情讓蘇焰皺起眉來,「殷無恨,你裝那是啥模樣……」但是,他話未說完,已被蘇煥抬手制止住。
蘇煥看向殷無恨,緩緩的道:「舍妹蒙你照顧,先謝過殷堂主,我們是來帶她走的,她人呢?」他銳利的眼光,將殷無恨反常的行經一一納入眼裏。
聽他提起蘇小惜,殷無恨心中一陣刺痛,好半晌才道:「她……她在斷念山莊。」
蘇焰語氣不快的說:「惜娃不是跟著你?你為什麼把她一個人留在那個鬼山莊?」蘇家兄弟早就打聽到他們兩人受邀住進斷念山莊,這才匆匆趕來。
「她要跟斷念山莊少莊主成親。」殷無恨一副毫無生氣的模樣,連聲音也缺少高低起伏。
蘇家兄弟沒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都是一驚。
「你說什么?」蘇焰首先發難。「那個少莊主是什麼東西?」
「她要跟斷念山莊少莊主成親。」殷無恨面無表情反復的道,仿如三魂六魄中少了一半。
蘇焰又問了幾次,殷無恨始終是這個答案,他再粗枝大葉,也發覺殷無恨的不對勁,能讓這個鋼鐵般的男子變得癡傻,一定是出了大事,而這事,十成裏有九成九跟蘇小惜有關。
蘇家兄弟相視一眼,同時有了結論。
蘇煥當機立斷,「先到斷念山莊。」說完,兩兄弟火速離去,留下牆邊的殷無恨繼續獨自落寞。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樣不知打哪來的東西滾到殷無恨的身旁,他起先沒有察覺,是那接二連三的叫喚讓他勉強回了神。
他見不遠處有一群小孩畏懼的縮在一起,」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孩童首領的青衫小童囁嚅著對他道:「我們的球……」
順著小童手指的方向,殷無恨方才注意到有一顆皮球夾在他高大的身軀和牆壁之間,那是孩子們玩耍時不小心滾過來的,若要拾回去,便得先讓殷無恨移開身子。
他神情疲憊的看著那群孩子。先是蘇家兄弟!再來是這群孩童,為什麼他們要來打擾他?為什麼就不能讓他安靜的坐在這裏?
他原就生得一臉嚴厲,橫跨過了的疤痕更添駭人氣息,縱使此際一身倦怠,孩子們仍被他的眼神看得瑟瑟發抖,膽小的甚至哭了起來,也有人嚇得轉頭就跑。
殷無恨不穩的扶著牆壁站起來,忽聞「叩」的一聲,一樣東西自他身上掉到地面。他無意識的低下頭,好一會兒,那東西總算映入他眼底,是蘇小惜的那對白玉娃娃!
小惜的白玉娃娃……
他怔怔的看著那對不盈三寸的娃娃,久久、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第九章
同歸於盡
颯颯秋風生,愁人怨離別。
舍情兩相向,欲語氣先咽。
心曲千萬端,悲來卻難說。
別後唯所思,天涯共明月。
——古怨別•孟郊
喜氣洋洋的鑼鼓聲在黑夜中響起,熱鬧的曲調隨風飄揚,卻未能給向來難聞人聲的斷念山莊添加人氣,反而因這違反常理的夜半嫁娶更顯得詭異陰森。
廳堂內,沒有半個賀喜的客人,家丁婢女穿了一身喜氣,或敲鑼打鼓、或捧著彩物,一個個仍是冰霜著容顏,毫無生氣。
上官天和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看著一切,臉上的神情不像是老丈人娶媳婦的寬慰欣喜,倒像是達到目的的快慰。
嵐呀嵐,你看到了吧!過了今夜,那孩子再無翻身的餘地,只能永遠待在黑暗裏,你總該歡喜了吧!
「吉時到,迎新郎、新娘。」喜官唱道。
一條紅色彩球系著兩個人,一身鳳冠霞帳的新娘在喜娘攙扶下,與新郎穿過前庭黑夜,進入大廳。上官靖氣色不佳,神情略為恍惚,而那新嫁娘的嬌顏則被一條紅色蓋頭掩生,看不出是何心情。
鑼鼓聲更響,在黑夜中隱隱可聞回音。
喜官沒浪費時間,繼續唱道:「行禮,新郎、新娘面向屋外,一拜天地,拜。」
「慢著!」
此時此刻,一個火爆的聲音在兩位准新人正要屈下身時響起。
兩道身影縱身躍入屋內,一個優雅俊美,一個英氣勃勃,正是蘇家兄弟。
蘇焰無視於那火速包圍自己與兄長的護衛喝道:「沒有我們的允許,誰也別想娶惜娃。」
上官天和抬起一邊眉,頗為訝異的看了來人一眼,旋即又勾起唇,站起身,「原來是親家舅爺,你們來得真巧,正好趕上婚禮,來人,還不快給親家舅爺備座椅。」
他話一落,立即有僕役應聲而去。
蘇焰有著怒氣,「什麼婚禮?神算山莊可不曾允過這門婚事。」
「這……」上官天和張了張口,佯裝很是為難,「令妹與我兒情投意合,親家舅爺總不會想棒打鴛鴦吧?」
那一句「我兒」讓蘇焰的怒氣轉為錯愕,「你……你是上官天和?」方才進門時雖見他坐在主座,但這男子看起來與自己年齡相仿,而上官靖還比自己大個兩歲,他是他父親?未免太荒謬了!
蘇煥亦對著那妖邪男人審視一番,難以置信。
上官天和道:「沒能上貴府提親,是我們失禮了,但請兩位舅爺看在令妹的面上,寬宥此節,改日我必定要靖兒回貴府賠禮。」
蘇焰回過神來,才不給他顏面的說道:「惜娃不嫁任何人,惜娃!過來。」他轉向妹妹,卻見新嫁娘瑟縮的往後退了一步。
「惜娃,你胡鬧得還不夠嗎?」蘇焰沒好氣的說。這丫頭,先是離家出走,好不容易把她找回來,卻又使詭計跟著殷無恨跑了,而現在,她居然要嫁給他們未曾謀面的陌生男子?!她簡直是被寵壞了,再任性,總也得有個限度呀!
被他一吼,嬌小身子又是一縮,再次往後退。
「親家舅爺也看到了,令妹確實想同我兒成親,非受人逼迫。」上官天和得意之色展現在臉上,任何人都休想破壞他的好事!
蘇煥看了妹妹一眼,再看向上官靖,上官靖臉色微白,神情沉鬱,哪像是個新郎倌?驀地,他心知和明其中必有內情。
微一沉吟,他向上官天和道:「自來兒女婚事本就該由父母作主,未得家父同意,舍妹豈能輕易出嫁?上官莊主若有誠意,請讓舍妹先與我們回去,這親事,咱們慢慢商議。」
「素聞神算山莊大公子口若懸河,更賽蘇、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上官天和呵呵一笑,食指曲起輕扣下巴,他有禮的應對絲毫不顯露內心的狡詐。
「上官莊主既為人父,理應瞭解家父的心情,惜娃是家父的掌上明珠,怎能讓她草率出嫁。」蘇煥眼神不懼的迎上他,舌戰開始。
「神算山莊乃是江湖名門,怎地拘泥起小細節來。」
「婚姻大事,攸關終身,怎能說是小細節?」
接著,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辯才無礙、旁若無人,但聽他們雄辯了好一會兒,蘇焰可不耐煩了。
「大哥,你還跟他廢話什么,直接把人帶走不就得了?」他大喝一聲,身子如箭離弦般欺向新娘,然後長臂一探,抓住她的肩頭。
新娘的眼睛被紅色蓋頭覆住,根本看不見發生了什么事,即使她看得見,也決計避不了蘇焰這迅如閃電的一抓。
上官靖微微一動,似是想阻攔蘇焰,可他手才抬起,卻又停了下來,就這么任新娘子被蘇焰奪走。
一聲驚叫由新娘子口中逸出,但蘇焰才不會因此輕易的放手,「你最好乖乖的跟我回家。」他說著,另一隻手已幾近粗暴的扯下大紅蓋頭,引來她更加尖銳的尖叫。
隨著大紅布巾飄然落地,露出一張雅麗容顏,一雙素手急急遮住小臉,卻已來不及。
「你……你不是惜娃。」蘇焰大叫出聲。
大廳內,所有的目光全部投到面前一身穿鳳冠霞帔的女子身上,緊遮著臉的雙手被蘇焰用力扳開,露出一張溫雅秀麗的容顏。
上官靖愕然沖向前,失聲道:「蘭芯,怎麼會是你?」
「我……我……」蘭芯一張美顏因恐懼而發白,纖弱的身子不住顫抖。
「這是怎麼回事?舍妹呢?」蘇煥轉向上官天和,俊雅的臉龐依然冷靜。
上官天和也傻了。笑意由他臉上消失,宛若冠玉的俊顏一片鐵青,他霍然沖向蘭芯,一把扣住她的手臂,痛得她慘叫出聲。
他視而不見,兇惡的質問:「蘇小惜呢?」
「啊……」冷汗一滴滴由她額邊滲出,她痛得說不出話來,幾欲暈去。
「說!」上官天和加重手中的力道,狹長鳳眼凶光畢露。
「爹,您……」看見心愛之人痛楚的神情,上官靖一陣心急,但在父親威怒之下,連出口求情都不敢。
倒是蘇煥冷靜的道:「上官莊主,她的手臂都要教你給折斷了,你要她如何回答?」
上官天和重重地喘著息,惡狠狠的瞪著蘭芯好一會兒,終究還是松了手。
「說!」
蘭芯痛得眼前金星亂冒,險些要昏過去,但莊主殘佞兇狠的神情教她連暈倒都不敢,她牙關不住打顫,好半晌才凝聚出力氣,抖著嗓音道:「蘇……蘇姑娘要……要我頂替她,她到……西院的……禁地去了。」
上官天和聞言,臉色瞬間一陣青、一陣白,他抬起腳,拔足奔出大廳。
☆ ☆ ☆
遠遠的,熱鬧的鑼鼓聲在奏響著。一道高大的身影翻過牆,悄然無聲的躍進斷念山莊的院子裏。
然高大的身子尚未站定,一抹纖巧的身影已經奔向他,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殷大哥,你總算來了,我真怕你沒見到那對白玉娃娃。」
她話還沒說完,殷無恨即刻拉回自己的衣袖,朝後倒退了一步,憔悴的臉上淨是戒備與防衛,不敢太過靠近面前的人兒。
眼前人兒依然嬌憨依戀,彷佛那日的驚叫抗拒只是一場噩夢,但那場噩夢太逼真也太傷人,深沉的絕望仍在他心頭未散,他無法承受再一次的傷害。
蘇小惜歎了口氣,直視著他,「殷大哥,我沒有要嫁上官大哥,更沒想過要舍了你,你信不信我?」
殷無恨仍有些遲疑,但見她迎視著他的視線,完全坦蕩無懼。沉默了半晌,兩個音節總算由他口中迸了出來,「我信。」
若是不信她,他也不會在看到夾于娃娃裏的紙條後,立即趕到這裏來。被傷害的痛楚,不是她三言兩語就可以平復的,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舍不下她,舍不下這個讓他傾心依戀的女子。
蘇小惜松了口氣,「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疑問,不過,現在來不及解釋那些了,不知蘭芯姊姊能撐多久,我只能先跟你說,我沒有要嫁上官大哥,我說那些話是要騙上官天和那老狐狸,總而言之,我要你來是想讓你看一樣東西,那樣東西也是讓我不得不留在這鬼莊子的原因。」
她說完,拉著殷無恨便往影霧居走。
影霧居內,依然是一片妖豔麗紅,殷無恨同蘇小惜第一次踏進這裏反應一樣,不由得怔了怔。牛然巨燭將屋內映照得宛如白晝,殷無恨讓蘇小惜拉著走到床
邊,隔著紅色床帳,看見裏頭一抹人影忽隱忽現。在看不清帳後究竟之後,他摸不著頭緒的轉頭看向蘇小惜。
蘇小惜深吸了口氣,「這是我被軟禁在這鬼山莊時,跟蹤上官天和時發現的,殷大哥,看到那個……『人』,別太驚訝。」
她伸手一掀,那抹身影陡地出現在殷無恨眼前。
殷無恨渾身一震,不由得朝後倒退。
床榻上,一具森然白骨兀然端坐,白骨身上的筋肉早已爛得乾乾淨淨,頭骨上,稀疏長髮直披腰際,顯然這具骸骨是個女子,白骨的全身關飾被人不知以什麼方法連在一起,「她」的雙掌交迭於膝上,仿佛在等待著某人的到來。
一身大紅紗衫披在「她」身上,豔麗的色彩與森然白骨相映,這情景,教人不能不毛骨悚然,饒是殷無恨見多識廣,這一幕,仍是震得他說不出話來。
蘇小惜在他身旁小小聲的道:「她叫杜月嵐。」
杜月嵐……
這三個字在片刻後方入了殷無恨的耳,在那一瞬間,他的臉上失去表情,僵硬的轉向蘇小惜。
蘇小惜瞅著他,聲音裏充滿克制,卻無遲疑,「就是她。」
殷無恨這一生只認識一個叫杜月嵐的女子,她給了他生命,劃開他的臉,最後被他所殺。她,就是他的娘親。
他一雙腳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宛如身陷泥淖。
蘇小惜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由抽屜中翻出一本劄記,那劄記封皮已然陳舊,泛黃的絹紙上,有著娟秀字跡寫著「幽幽青嵐掩映溶溶冷月」。
「我偷偷潛進這裏搜了幾次,才發現這本劄記,這是你娘親寫的,一直到她……過世才停住。我知道我不該看,可是我想不出其他辦法可以探出上官天和的底細,所以只好冒犯了。那上官天和是你娘的表哥,也是她自小訂親的未婚夫。」
他偉岸身軀僵得筆直,雲霧撥開來,不堪的往事再度重現。
杜月嵐原是好人家女兒,家中經營布莊,生活還算富裕,她與鄰城的表哥自小訂親,兩人亦是情投意合,就在成親的那一天,上官天和迎著新娘,意氣風發的回府去,不料在半路上,卻遇見一群偶然路過的盜匪。
一曲熱鬧吉祥的婚曲變成淒厲驚恐的挽歌,血,染紅了城郊綠地。
新郎、新娘與一箱又一箱的嫁妝被劫走,盜匪無意中得到大筆財富,喜得徹夜狂歡縱飲,爛醉之餘,他們決定來點樂子——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的樂子。
於是,新郎被人架住,他的痛苦嘶吼,換來一記又一記痛徹心扉的重毆,鮮血不斷由他口中流出,他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即將入門的妻子被輪流淩辱;杜月嵐驚恐淒厲的尖叫一聲又一聲的傳進他耳理,化成一柄又一柄淩遲他的利劍,他無力閃躲,只能任由利劍把他肢解得鮮血淋漓。
三天后,這對未婚夫妻被拋到山腳下,一身殘破,原本明亮絢麗的人生頓時失色了,化為深沉的黑暗與冰冷。
「這件慘劇毀了兩個人,尤其是你娘。杜家忍受不了這樣的醜聞,就把你娘趕出了家門,讓她一個人自生自滅,然後……」她咬住唇,不忍心再說。然後,他娘生下了他,滿腔的怨恨投注在他身上,對他不是打,就是罵,自小他就懷疑,為什麼在那樣的毒打下,他還能活下來?可是,儘管每次他痛得以為自己會死去,但終究上天還是殘留著他繼續無情的作弄,直到那一天,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娘親,一切就此結束。
蘇小惜最後還是道:「我想,上官天和是很愛你娘的,要不然也不會有這一切,他費盡心機把我們玩弄在股掌間,一定也和那一段往事有關。」
殷無恨漆黑的眼眸直直看著那具骸骨,往事在他腦海水洶湧翻覆,錯縱複雜的情感紛至遝來,他的臉上一陣刺痛,橫跨過臉龐的疤痕熱得燙人,尖銳的詛咒不斷在他耳邊回蕩——
我的一生全教你毀了,就算我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詛咒你、詛咒你一生孤獨無依,沒人願意接近,而且還會不得好死,死無葬身之地,哈哈哈哈……
他低頭緊閉上眼,那不堪的一幕直教人難以回首。忽然,他感覺大掌被一雙溫暖的小手握住,緩慢的轉回頭看,那張堅定又溫柔的小臉一如往昔,溫暖的映入他眼底。
他的娘親詛咒他這一生孤獨無依、無人接近,他也深深的相信這詛咒,畢竟,逆倫弑母的人,有何資格索求幸福?可是,那天真無憂的笑臉卻毫無畏懼的突破他冷硬心臟,將燦爛的陽光帶到他黑暗的生命裏,就此解除了所有的詛咒。
「你一定有你的理由跟苦衷。」當時,在他脫口坦承弑母一事時,她曾以毫不保留的信任這麼對他說。
娘親的詛咒令他陷入冰天雪地,但還是有人無懼於他一身的黑暗,用溫暖的小手與燦爛的笑顏融化那厚重的冰岩。
思及此,殷無恨內心充滿溫馨,倏然以大掌反握住纖巧柔夷,他的表情雖然仍是冷硬,卻不再罩著一片冰霜。
蘇小惜大喜,對他甜甜一笑道:「殷大哥,再來我們要怎么辦?」她所能做的就是這么多,接下來的一切,必須由他決定。畢竟,這所有的關聯都是在他。
殷無恨定了定神,沉吟著說道:「我們去找上官莊主。」解鈴還需系鈴人,只有上官天和才能結束一切。
「嗯!」蘇小惜自無異議,「那個臭傢伙,還妄想用移魂術控制我,我早想找他算帳了。」
移魂術?殷無恨不解她事情的來龍去脈,但現在不是詢問的時候。
事不宜遲,他牽起她的手兒就要轉身朝外走,沒料到這時竟有一陣冷風掠進屋內,吹得四壁燭火搖曳,忽明忽滅。
蘇小惜環顧周圍,覺得怪異,這風來得好突然……屋內門窗緊閉,只留了些小氣孔,哪來這麼大的風吹進來?
正當兩人狐疑之際,忽聽得身後一陣「喀喇、喀喇」聲響,他們同時轉過頭,看到床榻上,杜月嵐的骸骨居然突兀的垮下,一塊塊散落於鴛鴦錦被上,而大紅紗衫沒有了支撐,攤落在床上,與一根根白骨交纏在一起。
他倆都是一驚,靠在一起,怎麼好端端的,白骨會垮了下來?
然而,還沒回過神,緊接著,像是和他們作對似的,後頭又是砰然大響。
上官天和破門奔進來。殷無恨眼明手快,瞬間就將那嬌小身子護在後側,擺上姿勢等著對方和他廝殺。哪知,對方一進門,卻對他們的存在無動於衷。
上官天和狹長的鳳眼看也沒看殷無恨與蘇小惜一眼,目光一時間馬上投到床榻上,在看到那散落的骸骨時,暴出了一陣狂吼,「你們對嵐做了什麼?」
蘇小惜差點被他的吼聲震聾,只見他撲向床榻,捧起一根又一根的白骨哭號。
「嵐,你沒事吧!」他殷切的叫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蘇小惜不及反應,又看到兩條身影隨後奔了進來。
「大哥、二哥?!」她脫口叫道。完了,這是什麼黃道吉日,情況已經這麼混亂了,連大哥、二哥也來湊熱鬧。
蘇焰首先發難,他咬牙切齒,一臉猙獰,「蘇小惜,這是怎麼回事?還有你,殷無恨,你剛剛不是還要死不活的,現在怎麼會在這裏?你們倆搞什麼鬼?」
原來大哥、二哥已經和殷大哥照過面了,幸好他們沒先打起來。蘇小惜匆匆瞄了殷無恨一眼,旋即又見上官靖趕到,她忙道:「上官大哥,蘭芯姊姊沒事吧!」
想也不用想,她請蘭芯代嫁之事必定爆發了,要不不會有這麼多人擠到這影霧居來,事情敗露,首當其衝的就是蘭芯,上官天和又喜怒無常,她不禁好生擔心。
「她受了點……」但上官靖還沒說完,便給蘇焰粗暴的打斷。
「蘇小惜,你眼底還有沒有我們這兩個哥哥?」
「二哥!」都什么時候了,他還來瞎攪和?蘇小惜氣得頓了頓足,「你們這麼大個人了,我眼裏能沒有你們嗎?又不是瞎了。拜託你,別鬧了,我還有正事。」
瞪了哥哥一眼,她轉向上官靖又問:「蘭芯姊姊受了什麼傷?」
「她的手臂斷了。」上官靖心擰痛,方才他已經交代僕役把蘭芯帶回房,請大夫來看她的傷勢,他雖掛心蘭芯,但眼前的變故更重要,將蘭芯安排妥當後,他便匆匆趕來了。
「啊!」蘇小惜聞言好生愧疚。
「惜娃,這是怎麼回事?」蘇煥開口了,他不像弟弟那般憤怒,優雅的舉止間自有懾人的氣度。
「這……哎呀!就是那個上官天和啦!他把我迷昏了,還用移魂術控制我,要我嫁給上官大哥。」事情的來龍去脈太複雜了,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她乾脆來個左刪右減,留下最有利的那一部份,她深知兩個哥哥都疼她入骨,知道她被欺負,必定會挺身而出,反正她也沒有說謊,上官天和太難對付,能多一個幫手是一個。
果然,蘇焰立即暴出一陣怒吼,轉向上官天和怒道:「果然是你這傢伙在搞鬼。」
眾人的注意力再度回到上官天和身上。
然而,床榻邊,上官天和對蘇焰的吼聲恍若未聞,逕自捧起杜月嵐的骷髏頭又親又吻,「嵐,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沒能保護你,害你受到驚擾,你別氣我。」
這一幕委實太瘋狂,眾人無不毛骨悚然,就連詭計多端,被蘇小惜稱為笑面虎的蘇煥,與一身是膽的蘇焰在看到此景後,都愕然的說不出話來。
殷無恨看著他親吻自己娘親的遺骸,黑眸閃了閃動,心中五味雜陳。
「爹……」上官靖吞吞口水,向前跨了一步。他在斷念山莊住了這麼多年,還未曾踏進這影霧居過,但見父親抱著白骨又親又吻,他心頭有說不出的恐懼,然而父子情深,卻也忍不住擔心。
上官靖猶是抱著骸骨喃喃說著情話,不理會任何人。
蘇焰在震驚過後,按捺不住的喝道:「上官天和,你做什么裝神弄鬼?」
這一聲雷嗚似的喝聲,總算讓上官天和有了反應,他緩緩轉過頭來,嘴角上揚,露出恐怖詭笑。
「都是你們,你們竟敢打擾我的嵐歇息,你們好大的膽子。」
蘇焰一副厭惡的模樣,「你在說什么?是男子漢大丈夫,就別裝神弄鬼。」
「好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薄薄的唇瓣發出一陣乾笑,上官天和轉向那一堆白骨,溫柔的摩挲著骷髏頭上稀疏的長髮,「嵐,你別氣,這些不知好歹的傢伙敢打擾你,我不會放過他們的,我早就發過誓,只要我活著,就再也不會任人欺負你。」他清和悅耳的嗓音柔得幾乎可以滴出水來。
「你一個人待在房裏,一定很孤獨吧!我幫你找些人來陪你,好不好?當然,我也會留下來陪你的,我們約好,這一生不離不棄,你瞧,我可從來沒忘記過我們的約定。」
聽他說話的語氣如此溫柔,仿佛面前不是一堆白骨,而是他心愛的姑娘。
蘇焰張口結舌,「你……你瘋了不成?」
上官天和雖這么說著,但見他神情冷靜,狹長鳳眼如往常一般銳利,怎麼也讓人難以相信他是瘋了。
「爹,您累了,孩兒扶您回去歇息好嗎?」上官靖心下雖然懼怕,卻仍一步一步慢慢接近父親,柔聲對他道。
「靖兒,你也來了?」上官天和看著兒子的神情似乎頗為驚訝,「你也來陪你娘吧!有你陪她,她一定會很開心的。」
「爹。」上官靖驚疑不定的看著父親,完全不知他在說什麼。
蘇小惜握住殷無恨的手,一臉戒備的看著上官天和,心知必然有陷阱等著他們。
蘇煥收起了悠然的神情,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心裏所想的與蘇小惜相同。
上官天和眼神掃過殷無恨、蘇小惜、蘇家兄弟與上官靖,將他們的表情一一收入眼裏,他輕笑一聲,轉向床上的白骨又說:「嵐,有武林傳奇與神算山莊的傳人陪你,你不會寂寞了吧!」
說著,他的手輕輕探向垂在床幔旁,看似裝飾用的一條結繩,伸手一拉。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他這異乎尋常的動作,可是,來不及了,「砰」的一聲巨響,原本開脫的房門關上,包括上官天和在內六個人,外加一具白骨,全被牢牢的關在影霧居裏頭。
第十章
毀滅
千萬恨,
恨極在天涯。
山月不知欣裏事,
水風空落眼前花。
搖曳碧雲斜。
——夢江南•溫庭筠
窗戶門扉緊閉,阻絕了所有的出路。上官天和狹長鳳眼裏跳動著詭譎的閃光,似笑非笑的看著面前五人。
被莫名困住的五個人反應不一,
殷無恨回過神來,一個閃身,再將蘇小惜護於身後,直盯著上官天和一臉戒備,被擋在高大身軀後的蘇小惜則緊握著殷無恨的手,不住東張西望,也不知在看什麼。
上官靖蒼白著臉,顫著聲道:「爹,您這是……」
蘇煥微蹙著眉,眼光輕掠,將這大片鮮紅打造的小屋仔細觀察,由床榻到燭臺,無一遺漏,俊美的臉龐上帶著一抹沉思。
蘇焰則是極度不悅,「上官天和,你搞什麼鬼?」憑什麼把他們關在這裏!他以為神算山莊好欺負嗎?
蠟燭的火光內半敞的床帳遮住,投下大片陰影,也籠罩住上官天和的半邊臉,讓他的表情看起來更為幽魅,他低低笑道:「你沒聽到嗎?我要留你們下來陪我的嵐呀!」
「本少爺對陪一具白骨沒興趣。區區一間房子就要關住我?可沒那么容易!」他提運內氣,飛足往們扉踹去。
「二哥,別!」
「焰!住手。」
蘇煥和蘇小惜同時喝道。
但是已然來不及,「哐」一聲,門扉不動如山,蘇焰的身子卻向後飛起,重重的摔落在地。
「二哥。」蘇小惜奔向蘇焰想要扶起他,不過卻怕他已經受傷,自己一扶,反而牽動他的傷勢。她抱怨道:「你怎么老那么莽撞!也不先看一下情勢,你傷到哪里了嗎?」
蘇焰這一踢足足用了七分內力,這七分內力被門扉反彈回來,豈是血肉之軀所能承受的?腿部的劇痛教他疼得冷汗直冒,想罵人,又說不出話來。也幸好他沒使出十成的力量,否則這條腿不斷才怪。
上官天和斜睨著他,仰天大笑。
殷無恨跟過來,俯身在他腿上疾點,封住幾處止疼的穴道。
好半晌,蘇焰總算由牙關迸出話來,語氣滿是憤怒。「門……門是金屬鑄的。」
「你總算知道了。」蘇小惜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早從門扉關閉的聲響,她就聽出來門是精鋼煉成的了。
蘇煥繞至牆邊,四下伸指輕敲,指下的聲音讓他凝重了表情,「這房間的牆壁全是鋼鐵打造,窗戶也是。」
聽聞此話,殷無恨一凜。
蘇小惜雖早已猜到,但聽大哥如此說,仍忍不住一陣驚悚。
「蘇大公子好敏銳的觀察力。」上官天和古怪的斜瞟一眼,聲音平鋪直敍,聽不出是讚美,還是貶抑。
「你到底想做什……不,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既然被關住已成定局,蘇小惜也就不浪費時間在驚慌上直問。
這也是殷無恨想知道的。
上官天和終於站了起來,緩步走出陰影,細眼悠然環視了屋內一周,帶著自得的笑意。
「這影霧居很美吧!裏頭所有的擺設都是我為嵐精心挑選的,瞧,這一片紅多么漂亮!我和嵐成親那一天,她也是穿了一身的紅,多麼豔麗、多么嬌美。那一天,血染在她那比白玉還要細膩的肌膚,就好象一朵一朵紅梅灑落在她身上,那模樣真美。我這才明白,唯有豔麗奪目的紅,才襯得出我的嵐的美貌。」?
在場中五人,只有殷、蘇兩人知道這等淒慘的往事,但聽上官天和以帶著笑意的口吻敍說往事,兩人心頭都不禁竄起一陣寒意。
蘇焰不明就理,這一屋子的紅只讓他覺得噁心,「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上官天和走向牛油巨燭旁,輕輕摩娑著紅銅燭臺,「我的嵐是很怕寂寞的,可是她又不願見陌生人,我只好幫她建造這個別院,陪著她,不讓別人打擾。蘇姑娘,你既然看過嵐的手劄,必然也知道她寫了這樣一段話,她說上天在懲罰她,讓她無時無刻不活在地獄裏,被烈火不斷的焚燒,永遠都見不了光。嵐說得多好,我也是一樣的,從成親的那一天晚上,就有一把火無時無刻不燒著我、吞噬我,恨天,你也一樣。」
童年的名字由上官天和口中喚出,殷無恨身子僵住,往日的噩夢再度撲向他,是手裏握著的那只柔絲小手傳來的溫度,讓他沒有陷入那冰冷絕望的深淵裏。
「你、我、嵐都相同,我們都是罪人,只能在陰暗的角落理忍受烈火的焚燒,忍耐著永無止境的孤獨。」他淡淡的說著,仿佛只是在說一件日常瑣事。
蘇小惜聽得很不滿意,「胡說,上天又不是吃飽了沒事幹,這世上有這麼多人,神幹嘛淨挑你們折磨?你別把殷大哥拉下水,懲罰你們自己的,是你們的心。」
自出生以來,她便在生死關頭間掙扎,在病榻間,她想最多的是她存在的意義,即使在痛得死去活來之際,她也從不曾想過,她的病是來自上天的捉弄。
「你一個小娃兒懂得什麼?」蘇小惜此言一出,上官天和霍然轉向她,狹長鳳眼爆出凶光,「若不是上天,我和嵐又為何會遭受這種事?」
他的話教蘇小惜不服,她張口想辯,卻因上官天和惡狠狠的駁斥而開不了口。
「都是你!你不該想要把恨天拉出地獄的,他只能跟我們一樣,永遠在黑暗的地獄裏受烈火焚燒,來抵我們一身的罪,這是我們的命,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活在光明之下。」
蘇小惜堅定的望了殷無恨一眼,感受到他握緊了自己的手,眼睛仍是直視著上官天和,她知道,當他面對那些宿命的言論時,內心已不再動搖。
轉回頭,她不再擔心,靜心地道:「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所以設下這一連串的陷阱?」
「在黑暗裏的人,陽光是太刺眼了,我只是要把他帶回他應該在的地方。」凶光斂去,他微微一笑,笑意猶是陰冷,「至於你們,是你們自己要闖入我斷念山莊來的,一切都是你們咎由自取。」
倏忽間,他撫著燭臺的手一推!牛油巨燭倒下,燭油流到地上,橘紅火舌舔舐上旁邊的櫃子,火光登時向上沖起。
「爹!」上官靖驚叫。
「上官天和,你這該死的傢伙!」
蘇焰跳腳大罵,脫下外衣沖向燭臺旁,試圖減掉火勢,然而,這屋子裏不是木制傢俱,便是紅色紗幔,火勢起得好快,一瞬間便卷去屋子的一角,眼睜睜的看著外衣不敵火舌攻勢,硬是被吞掉大半,他氣得連聲詛咒。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也在這屋子裏,同樣會被燒死的。」
「我早就在地獄裏了。要怪就怪你妹妹吧!我本來只打算把她跟恨天分開,好讓恨天回到他該有的世界,可是誰教她不乖乖的嫁給靖兒,接受我的安排,還打擾了我的嵐。」上官天和頓了頓,仰起頭,神情飄渺,「死不可怕的,我跟嵐都死過一次,牙一咬就過去了。你瞧,我們現在不好好的?我是要帶你們去見我的嵐呀!」
一具白骨,跟一個瘋子,這叫好好的?
「杜月嵐已經死了,你就算拖著我們陪葬,也見不到她。」蘇小惜道。
「胡說。」上官天和怒斥,「她只是睡著了,是我讓她睡著的,她太累了,需要休息,所以我就幫她一把,我把那把刀刺進她的胸膛,血噴了出來,一朵一朵紅花染在她身上,多美呀!」話說到後來,他還迷蒙地笑著。
一個大大的疑問跳進蘇小惜腦海裏,在還沒意會過來之前,她已脫口而出,「杜月嵐是你殺的?」
她的話甫脫口,有著同樣疑問的殷無恨便倒抽一口氣。
「我沒殺她,我怎麼會傷害我心愛的嵐呢?我只是看她太累,讓她睡著而己。」他回頭望向麻榻上的白骨,眼神極盡溫柔,「你瞧,她睡得多甜,都忘了我的存在,不過沒關係,等我帶你們去陪她,她就會醒過來的。」
「你該不會是在殷大哥臉被杜阿姨劃傷的那一天幫她睡著的吧?」蘇小惜謹慎的問。
「我的嵐是那么溫柔,連大聲說話都不曾,她那天一定是太累了,才會那樣毫無教養。我怎能讓她成為一個庸俗粗野,出手傷人的潑婦?我這麼做,嵐會感激我的。」
他這話不啻是承認了。
高大的身軀早已僵得筆直,殷無恨瞪著上官天和,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背負了弑母的罪惡二十餘年,日日夜夜受到折磨,到頭來,卻發現兇手不是自己,激蕩的心情該如何平復?
真相大白了!蘇小惜鬆口氣看向殷無恨,知道他需要時間消化這個消息,此刻逃命比較重要,她四下尋視,找到繞著西側牆邊敲敲打打的蘇煥叫道:「大哥。」
她與蘇煥雖因殷無恨之事有了摩擦,但自小培養出來的默契卻非等閒,蘇煥一聽見她的叫聲,連遲疑都沒有就道:「東邊牆壁。」
蘇小惜立即奔向東面牆,彎下腰來,學著蘇煥又敲又打。
火勢燃燒得好快,橘紅火光四處流竄,焚盡一切碰觸到的事物,這小屋是以鐵鑄成,鐵被大火燒紅,冒起白色煙霧,宛如一個大烤爐。
上官靖被此情形驚得手足無措。
蘇焰則不住氣急敗壞的連忙移走尚未燒到的物品,試著不讓火再蔓延開來。
一個念頭由殷無恨心中浮起。
他不想死,他和蘇小惜尚有大好的人生待走,一點也不想為了過去的悲劇而死。身隨心轉,他霍地撲向上官天和,勒住他的頸項喝道:「快開門。」
上官天和大笑,「你想殺我?別忘了,咱們的生命是連在一起的,你敢殺嗎?」
因為他的話,殷無恨扼住他的手霎時停住,如果當年慘劇沒有發生,這個男人很可能就會是他的父親,他的所做所為都是因為那一段過去而起,既知這一點,殷無恨如何下得了手?
「他不敢,我敢!」蘇焰被大火熱紅了眼,幾個跨步朝上官天和沖去。
「住手。」上官靖見狀,快步奔向蘇焰,伸掌一劈,攔住他的奔勢!
「你們不用掙扎了。」上官天和全然無求生意志,「乖乖隨我去見嵐吧!」
「抱歉,我們還有大好的人生要過,恕不奉陪。」蘇小惜胸有成竹的沖著他咧嘴一笑。
這話方落,「軋、軋」聲響,兩片合緊的鐵門就在眾人面前緩緩打開來。
蘇小惜對上官天和扮了個鬼臉,「您這道機關在神算山莊的傳人面前,就叫魯班門前弄大斧。」
神算山莊名揚天下的絕技中,就包括機關一項,蘇焰缺乏耐性,對這門功夫未下苦心,但蘇煥和蘇小惜自小浸淫在各式機關圖中,上官天和的陷阱自是奈何不了他們,不過,剛才也夠驚險的了,要是火勢再燒個片刻,鐵門一旦被燒融或變形,就算找到開門機關也沒用,他們只能認命的當烤鴨。
計畫再度被破壞,上官天和驚怒交集,一雙鳳眼裏滿是憤恨的光芒。
火勢卷上屋頂,樑柱被火舌吞沒,搖搖欲墜,屋內熱得連呼吸都十分困難。
蘇小惜叫道:「殷大哥,快走呀!」
殷無恨看了眼上官天和,淡漠的眼神中閃過一抹遲疑。
「殷大哥。」蘇小惜一頓足,想要奔向前去拉他,卻被旁邊的蘇煥一把拽住。
「大哥,你幹什么?放開我。」蘇小惜大叫。
「裏面太危險了,還不快走。」蘇煥轉向弟弟便要喚他。
但蘇焰哪需要他提點,一個縱身躍向前,挾住蘇小惜另一邊身子,兩兄弟硬是拖著掙扎的人兒躍出起火的小屋!
屋內,上官靖勉強撐起身子走向上官天和,「爹,咱們快走吧!」他的武功遠不及蘇焰,方才挨了他一拳,五臟六腑疼得像要翻過來似的。
「走?」上官天和眼中有著算計,猛然反身拖住殷無恨,「我們是該走了,你就跟我一道去吧!」他拖著殷無恨高大的身軀,便要往火勢最猛烈的內室沖去。
殷無恨詫異,伸手想震開他,他的武功高強,而上官天和只會一些粗淺的拳腳功夫,照說應該很輕易便能震開他;但上官天和勢如瘋虎,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緊緊拖住他,使得殷無恨只能保持身形不動,卻無法將他甩脫開來。
兇猛的火勢燒得屋頂樑柱半傾,眼見便要垮下,而殷無恨與上官天和就站在樑柱下。
這一幕教蘇小惜險些停住呼吸,她更加用力掙扎的大叫道:「殷大哥,快逃呀!」
「有你陪著我跟嵐就夠了,你能待的只有這個地方,嵐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快
走吧!」上官天和強拉著殷無恨,一步一步往火海裏退去,瘋狂的執念使他力大無窮,殷無恨縱有一身的武功,竟是奈何不了他。
「爹!」上官靖想拉住他,但父親神情瘋狂,他不知該如何著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上官天和,你非得活在往日的噩夢中嗎?杜月嵐已經死了,為什么非得為死人活著?你不看看身邊活著的人,這樣公平嗎?」眼見殷無恨掙脫不開他,她的身子又被箝住無法動彈,蘇小惜顫著聲音大吼,明知希望渺茫,卻仍試圖喚回上官天和的理智。
上官天和無奈的說,可仍舊不放過殷無恨,「我還能為誰活?我早就被捨棄了,從那一天起,我、嵐,還有恨天都被捨棄了,我們只有彼此。」
「誰說你被捨棄了?你還有上官大哥呀!他一直都在你身旁,不是嗎?」
聞言,他瞥向上官靖,不過,對那張因擔憂而慘白的年輕臉龐並未多逗留,他惻過臉不悅的說:「他只是我在路邊檢來的棄兒。」
上官靖頓時心碎,他六歲方被上官天和收養,那時的他已經知曉事情,父親對他沒有感情,他早就明白,雖然如此,上官天和輕慢的口氣,仍是刺傷了他的心。
「你怎麼可以這么說上官大哥,他……」蘇小惜想替上官靖說上兩句話,但還沒說完,口中的話語已化成一聲尖叫。
樑柱倒塌,朝著殷無恨與上官天和當頭砸下。
其實,在蘇小惜尖叫前,殷無恨已警覺到危險,他奮然抽出被上官天和纏住的手!揮掌向上一劈,試圖劈開掉落的樑柱。
哪知上官天和突然往他身上一撞,這一撞力道好大,他掌力劈斜,只把樑柱擊歪了些許,龐然大柱仍是當頭朝他們落下,就在樑柱險些罩頂時,一股力量撲向他倆,將他們推向一旁。
上官天和跌坐在地上,一隻仍死命地抓著殷無恨,當他看清救他們的是何人後,不禁怒聲斥道:「你幹什麼?誰要你多事了?」
「我……」上官靖畏縮了下,神情痛楚。他雖撲的及時,小腿仍被樑柱擦到,足踝間炙熱難挨!
蘇小惜松了口氣,不過,還是忍不住想罵人,「他救了你呀!你怎可以如此不識好歹。」
「誰要他救?」上官天和哼了聲,「我要去見嵐,誰也別想阻止我。」語畢,他再度撲向殷無恨,又要往火海而去。
「不要!大哥、二哥,放開我!」蘇小惜奮力扭著身體想掙脫桎梏,卻徒勞無功。
這一刻,另一根樑柱「喀啦」一聲,又在火舌吞噬下松垮,朝下直墜。
樑柱下的兩人再度被撞開,可是這一回上官靖沒能躲過那著火的樑柱,身子被大樑壓個正著,無情的火舌順著他的衣衫一路燃燒下去,一陣慘嚎由他口中嘶吼出來。
「上官大哥!」蘇小惜驚叫,轉向上官天和,「你非得讓上官大哥為你死了,你才肯甘心嗎?他喊你爹喊了二十年,難道對你一點意義也沒有?」
上官天和恍若未聞,披散著頭髮,冥頑不靈的再度撲向殷無恨。
「啪」的一聲,一記耳光響起,上官天和重重地墜地,愕然的看著殷無恨,不敢相信他竟打了自己一巴掌。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教蘇小惜亦驚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殷無恨一臉怒氣,提起他修長的身子往上官靖面前重重一放,「你自己看看,上官兄為你生命垂危,你還胡鬧什么?」
上官天和被他這一揍,震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張開眼,便見上官靖被壓在大樑下,半身浴火,痛苦的嘶嚎著。
靖兒……怎麼會……他突然想起方才樑柱壓下時,是上官靖救了他!第一次還可說是一時衝動,第二次就不是衝動可以解釋的了,他雖收養了他,卻不曾疼愛過他,可這個孩子為了他卻甘心捨命……上官天和看著眼前這一幕,震撼得兩腿跪地不起。
殷無恨不再理他,舉起掌來,不顧火焰炙人,奮力一劈的震飛上官靖身上的梁
柱,「上官兄,快翻滾。」並且脫下外衣為他撲滅身上的火焰。
火焰總算撲熄,上官靖背脊被壓傷,身上也已經多了無數的水泡,甚至可聞到焦臭味,如此嚴重的傷勢,他竟能站起,踉蹌奔到上官天和的身邊扶起他,「爹,咱們快走吧!」
「為什麼要救我?」上官天和怔怔的看著他。不懂啊!為什麼他可以為他做到這個地步?甚至重傷撿回性命,第一個想到的還是他。
「爹,您在說什么?快走呀!」上官靖以行動代替了言語,扶著他,腳步蹣跚的往外跑。
上官天和一臉失魂落魄,沒有反抗的任他拉著跑,但是,上官靖受傷太重,又兼拖了個人,腳步更慢。
這時,一隻鐵臂橫伸而出,一手一個,抄起上官父子,疾步沖出小屋!
沒有樑柱支撐的屋頂在殷無恨三人背後垮了下來,發出震天巨響,火光沖向天際。
「殷大哥。」這一幕只看得蘇小惜心驚膽跳,見殷無恨總算在千鈞一髮之際逃出生天,她這才松了口氣,驚魂未定之下,聲音猶自發顫。本想奔向殷無恨,可雙手還被兩個哥哥挾住。
殷無恨略略喘了口氣,身形一閃掠向蘇家兄妹,瞬間伸掌一擊,蘇氏兄弟因抓住妹妹,無法反擊,只能閃避。
蘇小惜見狀,即刻橫伸出腳,因為她時機抓得剛剛好,兩位哥哥明明看到她的動作,卻仍然來不及閃避,狼狽的撞在一起。
蘇小惜趁隙掙脫手,奔到殷無恨身後探出頭來,朝兩個兄長頑皮的吐吐舌頭,「大哥、二哥。你們別過來,不然我只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她手上拿著幾顆球狀的東西一拋一拋的,蘇氏兄弟看得分明,那是他們身上藏的鎖喉彈,被妹妹趁亂摸走,他們卻渾然不知。
鎖喉彈就像煙霧彈,炸開來隻會冒出濃濃的白霧,不會要人命,但它不同的地方在於這鎖喉彈的煙霧會刺激人的喉嚨,讓人咳得肺像要翻過來一般。蘇小惜所說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自是要用鎖喉彈來對付他們。
蘇煥臉色不變,蘇焰則氣綠了臉。
「惜娃,你太得寸進尺了。」鎖喉彈並非毒藥,卻沒有解藥可用,蘇家兄弟深知厲害,不敢冒然靠近。
殷無恨護著蘇小惜,任她與兄長鬥嘴,心裏則擔心的看向上官天和,他自至終沒離開小屋的眼神令人不安。
這時的上官天和對旁人的爭鬧聽而不聞,只是失魂的看著起火的影霧居,雙唇囁動著,喃喃自語。
「爹,我扶您回房休息吧!」上官靖伸出手。
不過,他的父親仍然動也不動,只是直勾勾的看著那沖天的火勢。
斷念山莊的家丁早就發現這場大火,無不齊聚到影霧居外,但上官天和治下甚嚴,未聞他下命令,眾人不敢妄自行動。
「爹!」上官靖再次輕喚,然而卻突覺有某處不對,一聲驚愕的喘氣聲由他口中逸出,他發覺哪里有異了。
被火光映亮的夜色裏,他看得分明,父親原本濃黑的頭髮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褪色,那如少年般光滑的臉上,一條又一條的皺紋冒了出來,將那俊逸的臉龐切割出了老態。
上官靖驚愕得難以言語。
蘇家兄妹的爭吵早就停了,蘇煥、蘇焰、蘇小惜與範無恨都看到了這一幕,就連冷靜的蘇家老大與冷漠的殷無恨也都吃驚連連。
蘇小惜掩住口,失聲道:「這……這是怎么回事?」
上官天和恍惚著神情,「這火好美呀!成親那一夭,我要出門去迎娶嵐的時候,廳堂上也燃燒著一對大紅龍鳳喜燭,你們看,像不像啊?」
他的嗓音不再悅耳如絲,而是遲暮老人該有的蒼老。
眾人面面相覦,沒有人介面。
上官天和突然笑了,「還是紅色適合我的嵐,我的嵐在跳舞呀!你們瞧,她舞得多歡悅。」
火光直沖天際,在黑夜中吞吐曼舞著,宛若女子伸展肢體的媚態。
「就要燒光了,嵐、我們的過去、我們的回憶……」
「你還有上官大哥呀!一切都可以再開始的。」蘇小惜誠懇的道,她不想他就這麼失去生存的意義。
上官天和搖了搖頭,「嵐會寂寞的,她最怕孤單了。而我,這光對我而言太亮了。」
說到這兒,他看了一眼正要說話的蘇小惜,暗示她靜靜聽他說後才道:「你不是舊病復發,而是被我下了毒,解藥在我房裏枕下的暗格,靖兒會拿給你的。」
蘇小惜與殷無恨又看一眼。
上官天和轉向自己的兒子,輕輕撫了撫他的頭,溫言道:「孩子,這些年難為你了。」
上官靖自被收養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以如此慈和的口吻對他說話,他心下一陣激蕩,一股熱氣沖向眼眶,梗住他的聲音。
「我知道你喜歡今兒個假扮新娘的那個丫鬟,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蘭芯。」
「把她叫來。」
上官靖不解父親的用意,但仍是差人去將她叫來。
其實,蘭芯因擔心上官靖,早在發現大火後便趕了過來,只是礙於自己的身分,不敢奔向上官靖,如今一聽上官天和如此說,遂在上官靖命人找她時,立即走上前。
她斷折的手臂已經包紮好,以一方布巾掛在胸前,上官天和打量了下她道:
「是個挺標緻的孩子。靖兒,你既喜歡她,就娶了她吧!別像爹一樣,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才是實在的。蘭芯,我就把靖兒交給你了。」
上官靖與蘭芯原以為此生不可能結為夫妻,忽聽得上官天和允婚,無不又驚又喜。
「上官大哥,蘭芯姊姊,恭喜你們啦!蘭芯姊姊,我沒騙你吧!我說假扮我當新娘是你和上官大哥在一起的唯一機會,這不就靈驗了嗎?」蘇小惜說著,一臉淘氣。
上官靖與蘭芯紅了臉,臉上盈滿喜悅。
瞥見父親仍看著那片火海,表情充滿漠然,上官靖擔心父親的身子,體貼的道:「爹,孩兒扶您回去歇著吧!」
「回去?是該回去了。」上官天和深吸口氣又吐了出來。
「那咱們這就走吧!」他走向前去欲攙扶。
可沒想到,才伸出的手掌卻被他推開來,上官靖還未來得及反應,上官天和已經拔足狂奔,他的行動不似老人緩慢,反倒迅捷如閃電,直直奔向洶湧的火海。
「爹!」上官靖大驚失色,跟著拔足疾追,可是才奔到小屋門口,他的身子及時被一隻大掌硬生生拉住!
殷無恨阻止道:「上官兄,你不能進去。」
火勢如此大,這一進去准死無疑。上官靖如何不知?他嘶聲力竭的喊著父親,然而,那沖入火海的身影卻拒絕再回頭。
看著那被火海吞沒的身影,殷無恨淡漠的黑眸中閃著複雜的光芒!他與上官天和相識不久,但自己的一生卻是與他緊緊糾纏在一起,而今看到他葬身火海,竟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爹、爹……」上官靖不放棄的大叫,聲音淒厲。
忽然,一陣微弱的歌聲由起火的小屋中傳了出來,「嗶剝」燃燒磬響掩蓋詞句,但仍可聞曲聲淒婉,極盡纏綿,在黑夜中聽來,格外令人心酸。
歌聲沒能唱多久,一個段落未完,便已寂然。
火仍熊熊燃燒著,將過往的痛苦、忿恨與不平!焚燒殆盡。蘇小惜怔怔的看著那舞動的火光,兩行清淚由她頰邊滑落,這一切,是結束了。
終曲
菱葉索波荷颶風。
荷花深處小船通。
逢郎欲語低頭笑。
碧玉搖頭落水中。
——採蓮曲.白居易
夾山窄道中,林花隨風輕舞,迴旋於天地之間。兩道身影結伴而行,漫步花雨中。
「我懂了。」低沉的嗓音突然道。
「啊?」蘇小惜偏過頭,不解的看著他。
「你說過,我不愛自己,又怎么去愛你?我有點懂你的意思了。」這些天來的變故給了他新的領悟。他一直以為,把心愛的人放在自己之上是件理所當然的事,
但上官天和與娘親的下場卻讓他明白,這樣的愛有時反而會使人看不見自己,反而對兩個人造成毀滅。
雖然,這樣的想法對他而言太過陌生,在他心頭也是模模糊糊的,但他確實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蘇小惜一時訝異,刹那間,滿滿的喜悅湧上心頭,在心裏冒泡,她想說些什么,可是心裏的話卻又太多,不知要從何說起,索性什麼都不說了,直接對他甜甜一笑,張開手就撲向那寬厚的背,死死的巴住他不放。
「小惜。」這回換殷無恨瞠目結舌了。
他側過頭看著那貼在他頸邊的頑皮小臉,他們初相識時,每每蘇小惜要是惱他,便會硬撲到他身上纏著要他背,後來兩人相戀,蘇小惜便不再捉弄他,沒想到事隔這麼久,她突然又冒出這動作來。
「我的腰痛、背痛、腳痛、全身都痛,連頭髮也痛,痛得再也走不動了,你背我。」她撒賴道,全然是初相識時所說的話語。不過,她的賴皮中也有一小部份事實!那夜為了找出影霧居的大門開關,她在灼熱的鐵板上又摸又敲又打,危急中顧不得灼痛,一雙小手給燙得滿是水泡,如今紮得像兩顆白色饅頭。
這丫頭,又淘氣了!殷無恨淡淡一笑,伸手往後負住她的身子,邁著步伐往前走,認命的給她作人肉轎子。
他的步伐穩建平穩,比轎子還來得舒服,蘇小惜緊緊貼著他的肩頸,突然歎了口氣,聲音卻是滿足的,「殷大哥,你能懂我的話,我好開心,我現在是什麼都不怕了,就算哥哥們現在出現,要帶我回莊;爹爹阻撓我們,不讓我們在一起,我也都不怕。」
只要他懂她的話,就會好好愛惜自己,他們總是能找到方法在一起,不會因為對彼此的深情而毀滅自己。
殷無恨沒有說話,他的表情寧靜,繼續背著她緩步於山道間。
「那一天我跟蹤上官叔叔進入影霧居,沒多久便給上官叔叔發現了,他知道要我乖乖聽話是不可能的,便想用移魂術控制我,可我以前便聽爹爹提過移魂術,心裏早有了防備,但當時整件事滿是疑點,要一勞永逸的解決事情,就是留在斷念山莊裏,所以我假裝著了他的道,趁差他不知道時,偷偷潛入影霧居裏探個究竟。」
她見他不表示意見,就自顧自的解釋起那天不理他的原因。
這些天來,他們忙著幫上官靖料理後事,又忙著躲避蘇家兄弟,一直到此刻,總算有了空閒,將前因後果交代清楚。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可是,當時我還沒弄清楚一切,不能跟你走,加上又不能讓上官叔叔起疑心,所以只好照他給我的暗示不認你,堅持要嫁給上官大哥,雖然當時你的表情讓我好難受,但由於不能揭穿一切,也只能讓你暫時受委屈。
「所以羅!為了讓你事後明白,我把紙條藏在白玉娃娃裏,趁著拉扯時,把娃娃塞到你身上,就盼你能看到。我好擔心你沒見著那娃娃,或者見著了娃娃,卻沒發現裏頭的紙條,這樣我就得另外再想辨法了。
「再來的一切你都知道了,我拜託蘭芯姊姊替我當新娘,蘭芯姊姊原是不肯的,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說服她,只是我沒料到大哥、二哥會突然出現,不過,也還好有他們,才能眾志成城,逃過這場劫難。」
一趟受人刻意引誘的四川之行,重掀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噩夢,由噩夢中竄出的魑魅魍魎,無情的向世人索債討命,到頭來,一把大火,將過往種種焚燒殆盡,空留悵惘回憶。
上官天和的歌聲彷佛在他們耳邊縈繞,聲聲淒惻哀婉。
「上官叔叔是很愛杜阿姨的!」蘇小惜道。「就因為他太愛杜阿姨了,所以一直都留在那段過去理,最後連自己都不惜毀滅,人真的是很不可思議的,我爹因為我娘的死和我的病,焦急得一夜白髮,而上官叔叔卻讓自己停在過去裏,二十多年歲月,依然是昔日容顏。」
火光中,上官天和急速老化的那一幕在殷無恨腦海中浮起,停了二十多年的時間,總算在那一夜重新走動,可是他終究擺脫不了過去,沒有多久,便如飛蛾撲火一般沖進火海裏,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又想起背上人兒曾說過的話,「你連自己都不愛,要怎么愛我?」他在乍聽時渾然不解,卻在上官天和奔進火海的那一瞬間有了領悟。
「愛人不是應該很溫暖、很快樂的嗎?」蘇小惜不禁感歎,「為什麼要用痛苦跟毀滅來下注腳?我不喜歡什麼命中註定的說法,不過話又說回來,那樣悲慘的遭遇,確實也難以由得了人。」
「我不會讓自己變成那樣的。」他在自己還沒意識到時,已脫口而出。
聽得他的說法,蘇小惜偏頭看他,眼中散發光采。
殷無恨臉微微一熱,雖然羞赧,但口氣卻十分堅定,「我不會讓自己那樣,你也不會。」
蘇小惜深深的看著他寬廣的背,眼中的光彩更是燦爛得讓人無法逼視,她甜美的道:「沒錯,你不會變成那樣,我也不會。」說著,他纏得像白饅頭般的小手向前一伸,摟住他的頸項。
「殷大哥,你說咱們要去哪里?」不過,問歸問,她也沒等殷無恨回答,又自顧自說著,「幸好上官叔叔在京城裏故布疑陣,擋了爹爹、哥哥們好一陣子,我本來還想他們怎麼變笨了,咱們到四川這麼久,都不見他們來逮人。所以,剛剛咱們要離開,我還特地請上官大哥喬裝咱們往另一個方向走,再耍弄他們一次,也不知道他們識破了沒?他們要是知道自己追了半天的人不是咱們倆,肯定氣炸了,嘻嘻。」
她淘氣一笑,可同時間,身下寬厚的身子卻是一凜。
殷無恨道:「他們追來了。」
說曹操,曹操到。後頭一陣腳步鬢聾起,兩道身影急追而來,雖然距離太遠,看不清楚,但蘇小惜光看那迅疾于常人的腳程,也知道准是自己那兩個哥哥。
「哇!殷大哥,快逃呀!」
殷無恨哪需要她的提醒,長足早就一跨,奮然向前直奔。
「蘇小惜,你給我停住!」蘇焰咬牙切齒的吼聲迫不及待的追上他們。
「你先停住我便停住,咱們有來有往,誰也別占誰便宜。」
蘇小惜邊回頭喊,邊開心的享受殷無恨疾逾奔馬的速度,身旁樹木不斷向後掠
去,勁風撲向白玉般的小臉,咯咯嬌美聲由她口中逸了出來,隨風四下飄揚。
「蘇、小、惜!」
四個人三道身影,在山道裏一前一後不斷奔馳,一路迂迂回回,你追我趕,不久出了山道,轉向縣城道路,這四個人除卻蘇小惜之外,都是當世高手,腳程飛快,沒一會兒已奔到碼頭來。
見一葉木舟就在眼前,蘇小惜叫道:「殷大哥,上船。」
高大身影毫不遲疑地迅速飛奔上船,木舟向下略一沉,隨即浮起。
正在打盹的船家好夢被驚醒,正待破口大駡,蘇小惜一錠黃金已經遞了過去。
「快開船,這黃金全都給你,我數一下你若沒開船,我就扣一兩。」她很快的說,另一隻手已抽出一把小刀割斷系船繩纜。
那黃金足足有十兩重,船家這輩子哪見過這麼大一筆財富,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蘇小惜還沒開口數數,他已抄起船槳,奮力劃水。
蘇家兄弟追到碼頭旁,亦要躍上停在一旁的木舟再追,不料,蘇小惜伸手一擲,「咚」的一聲,一樣東西掉入那木舟裏。
「焰,快退下。」蘇煥大喝,不過,已然來不及了,一股濃密的白煙冒起,嗆人的氣味沖向兩兄弟,連一旁的船家亦不能倖免。
宜昌碼頭畔,便聞一連串咳嗽聲與咒駡聲不絕於耳。
「大哥、二哥,惜娃先說聲對不起啦!我這就跟殷大哥偷偷成親去,等我們抱了娃娃,再回莊跟你們賠罪!對了,殷大哥可沒殺了他娘,你們自己也聽到的,要反對我們,再找個好理由吧!」蘇小惜揮著手,笑吟吟的道,十足小得志樣。
長江水流何等湍急,宜昌又是三峽上游的碼頭,她一句話還沒說完,人影已然遠去,徒留清脆笑聲灑落于江上。
而岸邊,只見蘇家兄弟又咳又罵,氣得捶胸頓足,卻無能為力。
長江滾滾向東流,淘盡前塵舊夢,所有愛恨怨憎,盡泯於粼粼波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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