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如月奇譚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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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nny66
時間:
2011-7-7 11:22
標題:
如月奇譚之雪
芳歲姐姐是媽媽的同事,就住在木香巷那邊的小院子裡,她裁旗袍的手藝好到連街上的裁縫師傅也自嘆弗如,所以季節轉換時,媽媽和嬸嬸只要買到好的布料,都去讓我送去央告她幫忙。不過這陣子芳歲姐姐特別忙,因為從冬天開始就在為自己準備著嫁衣——開春她就要成為新娘子了。雖然新郎官是個帶著黑框眼鏡的書呆子,而且還是研究冰川什麼的;雖然我堂弟冰鰭從一開始就說這乏味的傢伙,怎樣也配不上又親切又漂亮的芳歲姐姐,可芳歲姐姐時時刻刻掛在臉上的笑容就說明一切了。所以我覺得,雖然是個木訥的傢伙,但是他應該可以給芳歲姐姐幸福吧。
不過,我應該用“本來”這個詞的,芳歲姐姐“本來”應該成為新娘的,那個人“本來”應該可以給芳歲姐姐幸福的——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傳來消息,芳歲姐姐的未婚夫的那個科研小組在終年積雪的山上失去了蹤跡,好像……沒有什麼生還的可能了。
只是失蹤而已 .所有人裡,只有芳歲姐姐保持著鎮定的微笑,好像在安慰別人似的,她反覆的強調著“只是失蹤而已”,然後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剪裁她的嫁衣。
本來是最應當被安慰的人,卻用安慰別人的方式切斷了他人的關懷,芳歲姐姐身邊的人們忽然把握不住對待這樁不幸的態度了,於是——“只是失蹤而已”,
大家也都這麼說著,語言和事實之間的聯繫好像也變得曖昧起來。
轉眼已經是春天了,芳歲姐姐還在繼續忙著針線活,不過惦記著每年幫媽媽和嬸嬸縫春衣的習慣,她像往年那樣打電話來問我們幾時送來料子,她可以趁縫嫁衣的時候一手裁了。
拒絕好像不太好吧……媽媽和嬸嬸為難的討論了一陣子,最後還是買了美麗的縹色和琉璃色的真絲緞,“千萬要像往年那樣啊!絕對不準亂講話!”在我把料子送去芳歲姐姐家之前,媽媽還這樣反覆的嚴厲叮囑我。
即使在大人眼裡只是個小孩子,可是我站在芳歲姐姐那緊閉的房門前,卻也惴惴不安。自從未婚夫失蹤的消息傳來之後,芳歲姐姐就這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也許是怕一打開門,就會傳來更確定的不幸消息吧。
好在敲開門後,芳歲姐姐對待我的態度還是像以前那麼親切,她一邊溫和的笑著告訴我一個星期之後來拿試穿的樣子,一邊帶我進屋喝茶吃點心。可就在我踩著青石台階進屋的時候,小小的陰翳卻閃過了芳歲姐姐的表情:“請不要踩著那個吧……”她指著我的腳下,順著她的手低頭看去,我腳下泛出清冷薄光的石階上什麼也沒有,除了一灘不大的水漬,不……不止一灘,像圍棋徵子那樣分布著的一串水漬,沿著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向院門口,也不知怎麼弄的;尤其是台階上那灘,看起來像是殘冰或余雪融化的痕跡一樣,使得青石的顏色突然暗了下去:這行水跡就像一排柔軟的刺,靜靜的梗在人的眼底。
雖然不知道芳歲姐姐為要特別提起這灘積水,但我還是連忙讓到了一邊。隨著身體轉移而變得不穩定的視野裡,落入了生長在窗邊的那株古老梨樹的姿影,那不怎麼肯結果實的梨樹每年都會開出積雪一樣沉重的繁花。幸好現在花事還在醞釀中,不然那繽紛的梨花雪,總會讓人聯想起它曾經掩映過的芳歲姐姐和她未婚夫的和煦笑容。此刻滿樹不那麼起眼的蓓蕾裡有幾朵已經迫不及待的綻放了,所以特別醒目,時而有一兩片花瓣毫無徵兆的飄落下來,在看不見的春風裡盪漾著,最後落進了青石台階上的那灘深黯的積水裡……
也許是我的錯覺吧,我看見不可捉摸的笑容掠過芳歲姐姐眼角。我不能確定那個笑容,就像不能確定我在芳歲姐姐房間裡感受到的那不自然的寒冷,即使房門一直緊閉著,也無法驅散這種像冬天一直沒有離開一樣的寒冷……
一邊聽著我對芳歲姐姐那邊的描述,冰鰭一邊拆掉插銷,想打開他書桌上方的長雕窗,可能因為一個冬天都鎖閉著的關係吧,窗格子上厚厚的灰塵弄髒了冰鰭的手指。他低下頭,有些困惑似的摩擦著指尖,突然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那裡叫做雪待庵。”
“咦?”一時弄不清他話中含義,我下意識提高了聲音。
“芳歲姐姐住的那個院子以前叫做雪待庵……”下一刻,冰鰭拍掉了指尖的灰塵,恢復了爽朗的語調,“那是等待雪的地方。”
“等待雪的地方?”我沒有什麼建設性的重複著冰鰭的話。
“我看過祖父的筆記。”冰鰭俯身靠在書桌上,“說曾經有個窮書生住在那裡,在某個雪夜,有一位美人造訪了他的家,她說自己說是某某人家的女兒,早就和他有了婚約,現在來投靠他。然後,這個美人就成了書生的妻子。可是這雪夜之女每到春暖花開時就會回娘家去,第二年冬天才會回來……”
我笑著揮了揮手:“不用講了,我大體猜到了,這雪夜之女是雪姬變的吧,後來書生把雪姬的事情泄露出去後,人們在待雪庵裡發現了他凍僵的屍體。”
冰鰭發出了不屑的輕笑,抬起左手支著下巴:“你想得太多了,他們只是很平凡的過這日子而已。有一年冬天,書生得了重病,雪夜之女不分晝夜的照顧他,
春天即將來臨的時候書生的病好了,但是仍然很虛弱。眼看又到雪夜之女要回娘家的時候了,書生不忍心看他為難的樣子,讓她不用擔心,快回去吧。幾番催促之下雪夜之女終於拗不過書生就啟程回家了。可是書生每天早上起來,都發現門外有人佇立過的痕跡,書生知道實際上雪夜之女還是沒有離開。”
我迷惑的看著冰鰭:“佇立過的痕跡?這個怎麼看得出來呢……”
冰鰭並不解釋,只是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書生知道雪夜之女因為擔心他而耽擱了行程,所以非常擔心,一個深夜,裝作已經入睡的他聽見門外有響動,便輕輕起身突然打開了房門——”
這一刻冰鰭故意止住了話語,從小就聽祖父講怪談,幾乎已經習慣了的我,突然因為胸口細小的疼痛而有些呼吸困難,為了驅散這種感覺,我勉強的笑了起來:“按照怪談故事的習慣,這應當就是書生與雪夜之女訣別的時刻了吧!被揭穿身份的雪姬無法再留在人類身邊,悲傷的離去,然後第二年的雪夜,書生看見雪地裡放著一個酷似那雪夜之女的嬰兒;或者,書生無法接受雪夜之女可怕的真面目,說出了絕情的話,而被雪夜之女凍死了……”我越說越語無倫次了。
冰鰭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發出了好像嘆息般的聲音:“都不是呢……書生的門外,什麼人也沒有……只有溫暖的風卷著雪花,彌漫了整個小院。書生笑了,對在空無一人的庭院裡飄舞的雪花說: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人了,你是雪的異類吧,所以等不到春天。可以不用再辛苦掩飾了——以後每個春天你回去的時候,我都會去送你;而冬天一旦來到,我就會打開房門,迎接你回來……”
所以……不用再掩飾了……冰鰭垂下眼瞼,用幾乎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輕的重複著那早已不存在,或根本沒有存在過的貧窮讀書人那溫柔的話語。
“不應該就這樣結束的。”用手壓住胸口那細小的疼痛,我追問著:“然後呢?”
“然後?”冰鰭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歲月靜好。後來書生死了葬在郊外,傳說每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都會最先降落在他的墳塋上,然後一整個冬天,
那裡都積滿美麗的白雪……”
“所以那樣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擔心,不然反而會做傻事……”嘟噥著這樣莫名其妙的話,冰鰭一下子推開了朝向庭院的窗子,伴隨著老舊窗樞轉動的咿呀聲,泛著明亮鵝黃色的綠意一下子浸濕了窗欞,我們都不約而同的眯起了眼睛。“已經是春天了啊……”我聽見冰鰭低語著這樣的句子。
再次去芳歲姐姐房間的時候,我刻意的讓過石板路上那條徵子形狀的水跡,小心翼翼的繞開台階中央那依然在相同位置的水漬,那不自然的水漬像冰雪融化的殘跡一樣,還飄著幾片蒼白的梨花。
和這灘水漬一樣不自然,但卻一成不變的是芳歲姐姐房間的溫度,那麼寒冷,簡直,就像隨時都會有雪花飄落一樣……
聽著芳歲姐姐手中的剪刀發出斷然的聲音,聽著布帛被慢慢撕裂的纏綿聲音,我的視線膠著在窗外那棵掛滿赭色花苞的梨樹上——梨花什麼時候才會開呢?明明是花,完全盛開的時候卻一點也沒有輕盈的感覺,像千堆雪積在老樹蒼黑色虯曲的枝幹上,風吹起來的時候,樹枝不堪重負的搖晃著,梨花雪就漫卷著傾灑下來,迷惑了人的視線,不斷的撲打著緊閉的房門,好像在悲切的喊著——開門,開門……
是的,有人在喊著,開門……開門……
有人用不算那麼熟悉,但絕對曾經在那裡聽過的嗓音喊著——開門……開門……
“快醒醒啊,火翼,你這樣會感冒的。”芳歲姐姐溫柔的聲音裡,我猛地抬起頭,呼喊著開門的苦悶聲音停止了。已經這麼晚了嗎?不知什麼時候,夕陽返照的黯紫色的光影已經將屋外那棵古老梨樹的姿態畫在嵌了玻璃的格子窗上。
“剛剛……有人來過嗎?”還沒完全清醒地我揉著眼睛。
“……現在還沒有呢。你做夢了。”芳歲姐姐的表情藏在昏黃燈光的陰影裡,但我沒有忽略她說話前短暫的沉默,以及那曖昧的說法——現在還沒有呢。
芳歲姐姐看了一下逐漸變暗的天色,似乎有些著急,有什麼重要的人即將來到,偏偏那又是我不能見的人一樣:“火翼你不必這麼早來的,像以前那樣幾天之後再來拿衣服樣子就行了。”
像以前那樣。因為婚禮前未婚夫失蹤的不幸,對於別人來講,芳歲姐姐這句“像以前那樣”具有了不可拒絕的含義,我能做的只有點點頭老老實實回家。
可是,就在我打開門的那一刻,房間裡的燈光照亮和橫在我眼前的台階。眼中的景象使我困惑的眯起了眼睛——還沒有消失嗎,那行圍棋徵子形狀的水跡不但沒有蒸發,反而被屋裡的燈光照亮,顯得格外清晰。我果然是個遲鈍的傢伙呢,
白天裡從這些水跡旁邊走過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它們的位置有點奇怪,此刻從房間稍高的角度看過去,它們的排布方式是那麼的一目了然——那是一行腳印啊,屬於步幅很大的男人的腳印;他好像渾身濕透的人從大門走到房門,然後在台階上長久佇立!
——可是書生每天早上起來,都發現門外有人佇立過的痕跡……
冰鰭的話突然像落花撞向緊閉的門扉一樣,輕輕的撞上我的耳膜,卻發出了轟然的回響——書生知道實際上雪夜之女其實沒有離開,是因為他看見了雪夜之女佇立的痕跡。我終於明白那是怎樣的痕跡了——雪之異類是等不到春天的,他們唯一會留下的痕跡,就是從被暖風消解的身體上,融化下的水痕!
芳歲姐姐的未婚夫,就是消失在永遠都是冬天的雪山上的吧,傳說消失在那千萬年都不會消融的純白世界裡的人,都會化為雪之異類……
“別再站在門口,時間要到了我得關門!”芳歲姐姐很難得的表現出焦躁的態度,急著要關上大門。她的表情是那麼慌亂,就好像不立刻關上大門,就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會發生一樣。芳歲姐姐的態度讓我確定,待雪庵的故事再次發生了——芳歲姐姐的未婚夫真的回來了,因為和那書生一樣,提醒我讓開水跡的芳歲姐姐,一定也發現了那個人佇立過的痕跡!
可是為什麼不一樣呢?明明對方都是冒著隨時都會消失的危險繼續留在春日的暖風中,但和溫柔的敞開懷抱,對雪夜之女說著“不用再掩飾了”的書生不同;那麼親切的芳歲姐姐,卻毫不猶豫的緊緊地關上了自己的房門!
幾乎沒有經過思考,我一下子扳住門板:“你在躲著什麼嗎?”
“你可以回去了!”芳歲姐姐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
為什麼不一樣呢?就好像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訴說出夢想卻被大人嘲笑一樣,我也焦躁起來,無法按捺的脫口而出:“他……已經回來了吧!”
“你說……什麼……”芳歲姐姐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已經無法停止了,我不知道我的話是誠實還是殘酷:“他很快就會完全融化的,你就可以永遠不見他,永遠把他關在門外了!”
背後……吹起了異樣的風……突然變得寒冷的春風裹著什麼冰冷的碎片接觸著我的頸項,那是……雪嗎?
這一瞬間,我看見芳歲姐姐的眼神突然變了,她驚惶的注視著我身後……就在我準備回頭看個究竟的時候,芳歲姐姐一把把我拉進了屋裡,猛地關上大門。
“為什麼不開門呢,你怕他把你帶走嗎?”在冷得徹骨的房間裡,我看著用脊背緊緊壓住門扉的芳歲姐姐,“他不會傷害你的啊……芳歲姐姐,你不是還在想念他嗎?不是到現在還裁著嫁衣嗎?難道說這些都是假的嗎?”
芳歲姐姐難以置信的盯著我,慢慢的地下了頭:“你只是一個小孩子,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的確是小孩子,這是我無法反駁的事實,但是這不是逃避我問題的藉口!我深吸一口氣:“可是我知道待雪庵的傳說……一定不會有問題的,相信我啊,芳歲姐姐!”
苦笑浮現在芳歲姐姐脣邊:“傳說又有什麼用呢?所以說你是小孩子啊……”
我的確是小孩子,可至少我知道雍和的春日對於雪之異類來講就好像洪爐一般!即使看著曾經愛過的人在火焰裡煎熬,最後消失也無所謂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大人……很殘酷啊!
注視著芳歲姐姐,我慢慢的後退著,“你要幹什麼!”覺察到我的動向的芳歲姐姐大喊起來,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只要讓他進來就可以了,只要打開此案和彼岸的通道就可以了,無論是門,還是窗!
我一下子推開對著那株古老梨樹的格子窗,演變成怎樣的結果也無所謂了,待雪庵的傳說,那平淡但美麗的傳說……我它不想以這種方式結束!
可是雪……並沒有飄進這寒冷的房間……
“芳歲……”我聽見了那個有點陌生,但一定曾經在哪裡聽過的聲音,那個曾經在我夢裡悲切的呼喊著開門,開門的聲音……
“不要說!”芳歲姐姐猛地捂著耳朵失控的大喊起來,“什麼也不要說!我不想聽!”
可是那聲音,卻像雪花飄落之聲一樣,無法“聽見”,卻無處不在:“我早就來了,可芳歲你一直不理我呢。不過有的話不對你說我始終不能安心的,你聽著,芳歲:我說過要和你在一起的,可是不行了。答應你的事情卻不能實現……怎樣道歉也不夠吧,所以你就恨我吧,不過最好是……忘了我……”
“不是那樣的!”芳歲姐姐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慌亂的轉身去開門。
“這一句最重要了:一定要幸福啊,連我的那一份也給你……”那個聲音帶著努力作出的輕鬆的笑意,“還有,雖然真的不想這麼說,但是芳歲……再見了……”
“我不要聽!我什麼也沒聽見!”失措的呼喊聲裡,芳歲姐姐一下子拉開了大門,和悲哀的瞳孔一樣顏色的天空下,一道蒼白的身影佇立在青石的階前,芳歲姐姐開口似乎想呼喚什麼,可是就在這一瞬間,那蒼白的影子崩散了,化作春天的薰風席捲的細碎雪片,飄滿了整個庭院……
芳歲姐姐一動不動的注視著眼前不自然的雪,慢慢的,慢慢的扶著門框跌坐了下去:“所以我不能開門……我知道這傢伙的個性,他一定會這樣說的,所以決不能開門……”
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傻事,我呆看著門外的雪花,耳中傳來芳歲姐姐越說越低的破碎聲音:“我知道他就在門外,看不見也好,自私的不管他的辛苦也好,至少我知道他在門外,就在我身邊……”
原來我根本不了解待雪庵傳說的真相!難怪冰鰭會講“不用擔心,不然反而會做傻事”——我是那麼喜歡這平凡但美麗的故事,可我從來就沒有讀懂過它真正的含義!
我從來……就沒有像此刻這樣討厭過自己!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可自以為是的我卻還對芳歲姐姐說著“相信我啊”;明明應該對自己造成的結果負責,可現在的我,卻連一句“對不起”都說不出來!
我走近門邊,卻無法表達自己的悔恨,溫暖的春風卷著雪片撲打打在我臉上,奇怪的是那不是冰雪那尖銳冰冷的觸感,相反像沒有重量的空氣與風一樣輕柔。我下意識的接住了一片雪花,微涼的雪棲息下來,但它並沒有在我掌心融化,藉著燈光,我仔細的辨認著——原來那不是雪啊!我抬起頭看向那雪片飛來之處——只是一瞬間,花雪就已經積滿了梨樹那蒼黑的枝幹了。為什麼我一直覺得它們沉重呢,微藍的夜色裡,眨眼間盛開的素白花朵無休止的飛舞著,帶著暗淡的青影,比雪更自由,比雪更輕盈……
“不是雪,梨花……開了……”懷著亂絮一樣的心情,我聽見自己茫然的低語。
芳歲姐姐慢慢的抬起頭看向我這邊,燈光照亮了她腮邊的淚水,這麼長時間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泣。並不去擦拭眼淚,芳歲姐姐的指尖下意識的攏著堆積在手邊的梨花:“明明早就猜到了,可是只要沒有確定的答案就可以繼續無視這結果,所以不能哭,好像一哭一切就結束了一樣……”
“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只能重複著這毫無疑義的語言符號。
芳歲姐姐長久的注視著我,眼睛裡有著我無法了解的神色,突然之間她微笑了起來,那麼凄切,卻又那麼溫柔——“可是沒有辦法啊……因為……春天已經來了呢……”
如月奇譚之月
為什麼……我會在這個地方呢?
感覺到微硬的座位傳來的有節奏的晃動,聽著耳中傳來的機械的喀噠聲,我微微的睜開眼睛,明艷的光線被一排規整的方框拘束著,隨著晃動的節奏在我視野中忽上忽下……
隨之而來的是腦後微微的鈍痛,我撫摸著腦袋困惑的嘟噥著:“這到底是哪裡啊?”
“電車。”聲音從我的前方傳來。我吃驚的抬起頭,卻更吃驚的立刻坐直身體——我對面那排規整方框裡的蔚藍色光線下,是一行萌蔥色的椅子,一個大型人偶娃娃似的少女,坐在那像透過嫩葉所看見的明亮陽光似的薄綠裡。只能用太漂亮了來形容她吧:五官洋溢著些微的西洋風情,但是長長的純黑直發和深不見底的眼睛卻是典型的東方式的美。
“電車……”重複著她的話,我環顧著不太寬敞的空間,怎麼看也是漆成微妙淡青色的車廂。在我眼中晃動的那排長方形的光斑原來是車窗,通透的映出早春那玻璃一樣薄脆的天空。環境很親切呢,可惜這裡只有這個漂亮的人偶美少女一個人,未免太冷清了一點。“原來是電車啊……”我放心的笑了,可下一秒就覺得不對,“可是這裡從來就沒有電車啊?”
“沒有嗎?”那個美少女微微抬起臉看著我,她身上層層疊疊的白蕾絲裙子強調了某種高貴的沉重感,反而讓人覺得她好像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似的,不過那閃動著的大眼睛卻和她的語調一樣鮮明:“那麼,這裡是哪裡呢?”
“不就是……”突然間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這座城市……叫什麼呢?像記了重要事情的便箋,被不經意的丟在什麼地方的一樣,這一直存在於我大腦中最熟悉的地方的最熟悉的名稱,找不到了!
為了幫助自己回憶,我轉身跪在座位上眺望車窗外的景色,清脆的光線一下子灌進我眼中——原來是這麼美麗的地方啊!一直延伸向天邊的平坦田地上,植物剛剛萌生的綠色甜蜜而清新,金色的菜花像織物上鮮亮的斜紋;田地上散布著深綠色喬木,像從玩耍的孩童手裡掉落下來一樣,以充滿自由的節奏感散布著,由稀疏漸漸變得茂盛,掩映著遠處房舍五顏六色的屋頂。
更加奇妙的是無數散布在田野上的巨大白色煙囪,高聳入雲的頂端彌漫著盛夏的高積雲形狀的煙氣,與其說是煙還不如說是豐厚的水汽,像棉花糖一樣完全沒有污濁的感覺。從慢慢滑過眼前的煙囪間,我抬頭看向綺麗的天空,雖然沒有雲彩,但每座煙囪的銀燦燦水汽都形成一片小小的雲山……
“好漂亮……我一直住在這樣的地方嗎!”我拖長了聲音驚嘆起來。
“很漂亮嗎?”美麗的旅伴冷淡的回應著,“從我這裡只能看見天空。”
我從座位上跳下來走到她面前:“只要站起來就可以看到了!這麼長的旅途一直這麼坐著多乏味啊!”可是我的話卻突然引發了自己的疑問:“是怎樣的旅途啊……我坐在電車上是想到哪裡去呢?”歪著頭努力想了一下,但腦中完全沒有這件事的概念,所以再想下去也是浪費時間吧,我彎下腰看著旅伴:“這輛車要開往那裡啊?”
“不知道。”漂亮的旅伴還是面無表情,讓人覺得好像她身體裡面有什麼地方壞掉了一樣。
“這樣啊……”聽出她好像不太想說話,我有些尷尬地摸著後腦勺回到座位上,轉頭看著窗外,電車正在轉彎,所以可以看見前方的車廂,漆成了像彩虹一樣顏色的車廂在鐵軌上拉起一條流暢的弧線,從車外看一定更美吧——漂浮在泛著金色浪濤的青蔥大海上,白石巨柱間的彩虹。
可是如果沒有人說話的話,就算沿途景色再美,旅途也是單調的,轉回眼來偷偷地看著旅伴,她還是一動不動的坐著,我再一次擺出笑容,不死心的找她搭話:“吶……你叫什麼名字?”
“那麼你呢?你叫什麼名字?”旅伴那明淨的眼睛近乎苛責的注視著我。
“我叫……”這一刻,我才真正地意識到不對——我還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可是就像無法回答我住慣了的城市之名一樣,對於自己名字,我的腦海里完全沒有一絲痕跡!
雖然離切實的恐懼感還有一段距離,但我確實感到了這件事的蹊蹺!在美麗卻完全陌生的景色裡,我坐在除了人偶般的美少女之外,就再也看不見其他的乘客的電車上,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就坐在這兒,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這電車要開向什麼地方……
窗外奇妙的景致帶來的興奮感瞬間冷卻下來,我一下子起身,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晃動而差點跌了一跤,電車猛烈的前後移動了一下,突然發出嘹亮的汽笛聲停了下來。
“到站了。”旅伴說著卻動也不動。我懷疑的把目光投向窗外,車門是打開了,可完全不見車站的影子。不過既然到站就下車吧,我站起來,可旅伴卻還是沒有任何動作,我疑惑的問:“不下車嗎?”
旅伴好像很吃力似的,慢慢的搖了搖頭。
“這裡不是終點站啊!麻煩了……我該在那裡下車呢?”我求助旅伴,“你要在哪站下呢?”
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我的旅伴冷冷的回答:“哪裡也不去,我沒有辦法下車。”
“啊?”就在我摸不著頭腦的時候,氣壓式的車門嗤的一聲關上了,我不由得更大聲的抱怨起來,“什麼嘛!停車時間已經結束啦!”
旅伴靜靜的看著我:“你不是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嗎?這樣就算下車也沒有意義吧。”
她這樣說也有道理,老實的在自己座位上坐了下來,我突然恍然大悟:“噢!你也是因為記不起自己的名字才不下車的啊!”
旅伴把頭轉向另一邊不看著我:“不完全。”就在這個時候,流暢的西洋音樂突然間灌滿了整個車廂。我最怕聽這種曲子了,就好像抓住個不相干的人立刻拼命傾訴一樣嘮叨個不停,卻偏偏又全是無關緊要的問題,紛繁的在人耳邊囉嗦著,讓人怎麼努力也抓不住重點。
“車內廣播嗎?好吵啊!”我不滿的大喊起來。音樂立刻停住了。
旅伴的眼神裡流露出不屑的神色:“是天鵝湖。”
“是嗎?”我尷尬的笑了起來,“欣賞音樂什麼的,我完全不行呢!你好像很喜歡的樣子?”
“我就是天鵝。”旅伴說得非常乾脆,不過這樣的話從她的嘴裡說出來一點也不覺得突兀,因為穿著繁複蕾絲裙子的她,看起來就像一隻高貴的天鵝。我正想表示贊同,旅伴卻突然加了一句:“不過應該講曾經是,曾經在舞台上。”
“咦?”我迷惑不解的注視著面前的天鵝少女,因為她太漂亮了,剛剛我覺得不好意思一直沒敢盯著她看,這可以說是我第一次這樣長久的看她:難怪了……難怪她說自己“曾經是天鵝”,難怪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她好像有點不對勁,好像身體有什麼地方壞掉一樣——原來,她沒有腳呢!
那蕾絲裙子不是很短的式樣,大約是到腳踝的長度吧,可是那裙擺纖巧的花邊虛幻的下垂著,繁複的衣襟下完全感覺不到人體的存在感;什麼也沒有,那重重疊疊的裙子下面,什麼也沒有……
沒有腳的話,就沒有辦法像天鵝一樣起舞了吧;沒有腳的話,就沒法走下電車了吧。
看看窗外異樣的景色,又看看眼前異樣的旅伴,我大體猜到,這是怎樣的電車了……
“你不害怕嗎?”旅伴深黑的眼睛注視著我。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著,摸了摸後腦勺:“怎麼說呢,也許……我在你眼睛裡的樣子更加糟糕吧?”看著旅伴眼睛裡明顯的驚訝的波動,我連忙擺出了拜託了的姿勢:“拜託啊!如果很難看的話就別講了!”
這一刻,旅伴的眼睛裡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影:“沒有呢,你還好,什麼也沒缺。”
這時,一直平緩行駛著的電車又開始慢慢減速,看來下一站就要到了,窗外的天色不知什麼時候暗了下來,淡淡的藍紫色籠罩在無垠的青蔥田野上,而那些巨大的白色煙囪則隱隱約約的放射出柔和的熒光。我努力的向電車行使的方向看去,一成不變的景色像透視法的範例圖一樣;在無限遠的地平線方向,僵硬的巨大黃色發光體微微的探出了頭,緩緩的上升著,最初只是像一片褪了色的金箔,但很快就像暗淡的金冠一樣鑲嵌在地平線上,就算僅僅看到一小部分,我也完全可以想象出它整體的巨大量感。
散布著陰翳,蒙了灰塵似的黃色球體——那是月亮!電車正在向那大到無法想象的月亮駛去……
“這麼大,好像都有點噁心了呢!我可不想到那種月亮上去啊……”我打了個寒顫不敢再看,縮起肩膀轉身坐定,點點頭增加自己的信心,“不管了,下一站就下車。”
“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下車幹什麼,下錯站怎麼辦。”旅伴冷冷的表示反對,“反正明天這輛車又會從月亮上下來的。只要一直坐在車上,就有足夠的時間想自己究竟是誰了,想起來再下車也不遲。”
那可不符合我的習慣!我也不太有耐心忍受旅伴的態度了:“那就一直坐在車上一圈一圈的轉嗎?我才不要!說不定恰巧就下對了站,說不定一下車就立刻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呢!”
“我好心讓你進入我的電車你還有什麼意見嗎?”旅伴明顯的不滿了,“這麼急著幹什麼!”
我大喊起來:“當然著急,因為有人在等我啊!”
有人在等我……這脫口而出的話讓某件重要的事情突然掠過我的腦際,就像呼嘯而過的風一樣,雖然什麼也沒有留下,但卻徹底的翻動了我沉澱的思緒——應該有人在等我的!雖然我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但那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人,他一定會因為我突然消失而著急的,他一定還在等我!
旅伴還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態度:“那有什麼用,傻瓜!”
“是你自己不敢下車也不能下車吧!我和你可不一樣,不但著急,而且隨時都能走!”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旅伴那深黯的眼睛一動不動的凝視著我,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只是靜靜的,注視著我……
想要開口為自己無心的惡意道歉,然而這個時候,電車猛烈的晃動著,停了下來。
又到站了!有了上次的經驗,我知道在這輛車停泊的時間裡必須分秒必爭。我起身向車門口跑了兩步,可是……我要這樣離開嗎?
——是你自己不敢下車也不能下車吧!
——我和你可不一樣!
我說了,殘酷的話呢……對著曾經像天鵝一樣起舞,如今卻失去了雙腿的人說出了這樣的話,然後就不管不顧的下車嗎?怎樣也同行了一段啊,我要在這樣的情況下下車嗎?在這麼糟糕的情況下……
好像只是猶豫了一會兒,車門卻已經發出悠長的聲音關閉了。看著還站在電車的過道裡的我,旅伴發出尖銳的嘲笑:“你也沒膽量啊。”
並不回答她的話,我低著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沉默了片刻之後,我鼓足勇氣注視著她的眼睛:“……一起下車吧……下一站……”
旅伴毫不留情的冷笑起來:“我的樣子要怎麼下車?”
“我背你啊!”我很努力的笑著,“太遠是不行啦,不過走到車門口還是可以的。”
“我為什麼要下車?”旅伴的聲音出現了焦躁的波動,“你說得沒錯,我和你不同,沒有人等我,我也沒法再變成天鵝了,所以沒必要下車。”
“可是……”我沒法回答她的話,只能費力的摸著已經完全不痛了的後腦勺,“可是……總覺得下了車,就會有好事情發生的。而且如果我下車的話,你不就一個人呆在電車裡了嗎?”
“你就這樣說服我嗎?完全沒有說服力啊!”旅伴毫不留情的說,被這麼直接的批評,我一時想不出該回答什麼才好,只能呆呆得看著她那驕傲的臉,可是突然間,旅伴笑了起來:“傻瓜——”
她第一次笑呢,天鵝的話,果然還是開心的樣子最好看了!雖然有再次被嘲笑的危險,但旅伴的笑容還是讓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這種情形很像是那個什麼呢……那個銀河鐵道?”
“不是《春天與修羅》嗎?”旅伴的回答竟然出乎意料的活潑。
我更加來了精神:“我還是比較喜歡這一首——不怕風,不怕雨,不怕嚴寒和酷暑……”
“很笨呢!”旅伴拖長了聲音取笑我,“是啊——很笨呢!”故意學著她的腔調,我在座位上伸展身體伸了個懶腰,大聲笑起來。
感覺到電車又在慢慢減速,我興奮的起身去看窗外的景色,天空已經完全暗淡下來了,沒有星星,現出一半身影的巨大月亮只是自顧自的發著光,什麼也沒照亮;白色的煙囪象螢石的結晶體,懸浮在天與地的黑暗間,散髮著微弱的柔光,
連不停彌漫而出的白霧也籠罩上了淡淡的光暈。電車像五色的霓虹燈,慢慢的穿過那些越變越小的瑩白髮光體,朝向月亮的方向,發出即將停車的奇妙汽笛聲……
“很快就可以下車了!”我歡呼著回過頭來,卻看見旅伴眼睛裡一閃而逝的微妙光芒。
似乎不願意被我捉摸出她表情的含義,旅伴並不說話,只是向我張開兩手,這是我看過的她最大幅度的動作——決定和我一起下車了嗎,她在示意我背她!
雖然自己力氣不能算很大,但好在旅伴格外的輕盈,就在我背起她這一刻,從耳後近距離內傳來了她聲音,那動聽的聲音裡第一次摻雜了這麼多情感的微粒,
所以聽起來微微有些陌生:“我呢……是和哥哥一起在摩托車上的。記得哥哥說要一起走,可是不知怎麼的,我卻一個人到了這裡……”
哥哥?為什麼聽起來這麼親切呢?難道……我也有哥哥,或者,有相同的血緣牽絆的親人……
“很羡慕呢!我可什麼也想不起來!”我嘆了口氣向即將打開的門邊走去,“還說沒人等你呢,你哥哥一定也很著急了,你還真沉得住氣。”
“哥哥根本不想見我。”旅伴好像長長的嘆了口氣,可是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氣息,我連忙反駁她:“怎麼可能!”
“因為對於哥哥來講,我是他的罪。因為這個樣子的我,不能變成天鵝的我,是哥哥造成的。”伴著旅伴悲傷的語聲,我只覺得耳後一片冰冷,掌心那白蕾絲裙子的觸感逐漸僵硬。一瞬間,徹骨的冰涼劃過了我整個脊背,旅伴的身體突然沉重起來,越來越重,越來越冷,我好像背著一塊巨大的冰。
“喂……你要幹什麼!”我慌亂的轉動身體想確定發生了什麼。
“我等了很久了,終於有人來到這個世界裡!”意外冷酷的語調響在我耳邊,“忘了告訴你,這個世界是我創造的,同時又囚禁了我,只有你留下來……我,才能下車……”
“我可不要做你的替身!”我大喊著,掙扎著想把她從背後甩下來,可是身後只有冰冷沉重的感覺,卻沒有另一個人的存在感,她好像已經融入了我的身體了!
旅伴變得陌生的聲音直接響在我腦際:“從今後,就讓我住在你的軀殼裡吧,這樣我就有腿了,哥哥也就不會內疚,不會再躲著我了……”
電車劇烈搖晃後使本來就不能保持平衡的我跌倒在門口,車門在我眼前慢慢的打開了,眼前是深淵般的黑暗,我大喊起來:“你也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吧!就算得到我的身體有什麼用?我不會跳舞,也完全不像天鵝!這樣你不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嗎?變成和你哥哥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哥哥一定能認出我來,因為他是我的哥哥!”這麼不講理的話,旅伴也講得這麼理直氣壯。不過,她說得沒錯呢——即使肉體灰飛煙滅,血緣的牽絆仍然存在啊!在這駛向月亮的電車上,之所以會想不起來自己是誰,是因為我一定還不夠堅信這牽絆吧。無法回到自己的世界,一定是對沒有用力握緊這種牽絆的我的懲罰!
意識逐漸模糊,記憶卻越來越清晰……
“這個月世界很美麗呢,所以你應該也不是壞人吧……”我努力的保持著最後的清醒,“你已經決定要這麼做了嗎?那請你記住從今天起你就不僅僅是別人的妹妹了,你還要做一個姐姐……”
——昏暗的路燈下,視野並不良好的彎道上,沒有任何聲音,但一輛摩托車突然從轉彎口出現,迎面疾駛而來……
——實在太突然了,完全沒有徵兆,憑空出現的摩托車……
“雖然沒有這樣說的立場,可是——請好好照顧他,我做得不夠好的部分也請你幫我完成……”
——面對著逼近的車子,這一瞬間,我想到的是自己逃走,完全沒有顧及到身邊的人,那個人……
——被摩托車撞上的一瞬間,那個人在呼喊著什麼。他那麼焦急的,在叫我的名字,他叫我作……
“從今後你的名字就是火翼,你的弟弟,叫做冰鰭……”說出最後的話語,逐漸失去意識的我向那深不見底黑暗中墮去……
“火翼,火翼!”從濃稠的黑暗裡,突然傳來了熟悉的呼喊聲,和我被摩托車撞上的那一刻的呼喊一模一樣,仿佛時間並沒有流逝,讓人覺得剛剛那段漫長旅途像失敗的騙局一樣荒誕。
是在叫我嗎?我不是已經代替那個天鵝美少女,像傻瓜一樣坐著電車去月亮上了嗎?可是為什麼耳中還傳來冰鰭的呼喊聲呢?
“她一直不醒你們就一直不放我走嗎!”陌生的聲音隨之響起。
“你不懂得要對自己做出的事情負責嗎?渾蛋!”這種粗魯的腔調,看也不用看,是醍醐啊!
“不對的是這個人吧!平時迎面有東西的時候都能一下子穿過去的,偏偏就撞傷她?”這個陌生的聲音也毫不示弱。
“你這幽靈每天都在這個彎道出沒,驚嚇善良市民,還這麼嘴硬!”醍醐毫無節制的聲音像炸雷一樣響在耳邊,驚得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啊!火翼醒了!”冰鰭見我醒來,長長的松了口氣,他解釋的聲音還有些不穩,“你被幽靈摩托車撞了呢!如果不是醍醐在抓住了那個傢伙,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請不要幽靈幽靈的講個沒完!誰是幽靈啊!”我把頭轉向這個陌生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個看起來好像有點眼熟的年輕人很不情願的瞪著冰鰭,他的身體有一種不確定的波動感,一看就不是實體;可是他的態度卻完全不知道收斂,那語氣與其說是申辯,不如說是威脅:“我只是每天睡著之後都做騎摩托車出門的夢而已,現在一定也是做夢!”
“做夢?那你說現在你的摩托車上哪兒去了?你是生靈啊!生靈!”醍醐一副撩打架的口氣,看起來和這表情不善的年輕人真是一路的角色。
“生靈嗎?”我迷惑的抬頭看看周圍的景象——視線不良的彎道街角,很快就要報廢的路燈吞吞吐吐的放射著昏黃的光,就好像暗淡的月亮一樣。那個生靈坐在醍醐的對面,打扮相當不平凡,尤其刺眼的是耳朵上那一排白石耳環,形狀就好像一個個煙囪一樣。突然覺得好像在那裡看過同樣的東西,我眯起眼睛盯著那排誇張的裝飾品,卻惹來了那個生靈惡狠狠的瞪視。我慌忙移開視線,卻因為嚇了一跳而恍然大悟:這些和我在那古怪的電車上看見的月世界裡的煙囪一模一樣呢!
“有人抱怨說,這邊街角經常有輛速度快得不得了的摩托車,朝人直衝過來,在撞到的時候卻一下子消失了!醍醐覺得有趣就拉我們來看,沒想到碰上這種事!”冰鰭說著,表情突然難看起來,“不過你也適可而止吧!看著車子撞過來都不知道讓一下嗎?而且哪有被幽靈摩托車撞昏的笨蛋啊!”
原來不是撞向冰鰭的嗎……頓時覺得少了點罪惡感,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看見冰鰭好像碰上什麼怪東西似的表情,我連忙收起笑容開始分辯:“可是實際上是坐在電車上的美少女把我帶走的!她原本是跳什麼天鵝湖的,可能坐她哥哥的摩托車時摔壞了腿,本來她讓我代替她留在電車上,自己來取代我的,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居然放我回來了。不過她幻想出來的世界還真漂亮啊!”
“這究竟是在說什麼啊!你被撞出臆想症了嗎?”冰鰭更加來火了,“不要編這種離譜的藉口!”
“是真的!”
“什麼美少女!那麼她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你說啊!”
“她叫做卯都!”我脫口而出,為什麼……我會知道她的名字呢?而且還是這麼奇怪的名字:卯都——兔子的城市,月的世界……
“她叫,卯都!”那個生靈身影曲扭著,突然一下子閃到我面前,“兔子的城市那個嗎?”
“沒錯,就是那種奇怪的名字……”注視著目瞪口呆的生靈,我的表情可能也不比他好多少:“你也是騎摩托車的,總不會……你就是,卯都的哥哥吧!”
“我才不是卯都的哥哥!”生靈大喊起來,“我那裡配做她的哥哥!說要帶她離開老是吵架的混賬爹媽的,可是我反而把她害得更慘!就在這個彎道車子翻了……卯都一直昏迷著沒有醒,還是昏迷比較好吧,原本是天鵝湖的主角……可現在她的腿完全不能動了……”
那我碰見的卯都也是生靈了,之所以她坐著空想的電車在一個人的月世界裡轉圈,是因為她一直昏迷著;之所以她的靈體沒有腿不完全,是因為她無法感覺受傷麻痺的腿的存在!
“所以你後悔的心化成了執念,以至於變成生靈每夜重複通過彎道口?”醍醐不耐煩地搔著短到不能在短的頭髮,“為什麼做這種多餘的事情,你是白痴啊!”
“可是我能做什麼!”生靈也怒吼起來,可他氣勢十足的尾音卻消失喉間,轉化為嘶啞的低語,“我的確是個沒用的白痴,卯都一定很死我了,她一定……再也不想見我了……”
“不是的!”我不假思索的伸手想抓住面前的生靈,可是指尖卻一下子從他身體裡穿了過去,這虛無的接觸卻是那本已消失的的記憶瞬間清晰起來——那是在月世界的電車上那最後的時刻……
——還是不行,我不能對你做這種事。哥哥跟你一樣是笨蛋,如果我這樣做,他一定會生氣的。
——不過沒關係了,因為你已經想起自己是誰了,而我,也想起來了……
——我叫做卯都。兔子的城市,月的世界:這是哥哥為我取的,珍貴的名字。
——所以,請你替我對哥哥說……
呼應著漸漸變得清晰的記憶,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地說:“那不是哥哥的錯,我一點也不恨哥哥;所以,哥哥也不要討厭我。我很寂寞,如果哥哥不來帶我走的話,我是無法離開月的世界的……”
注視著年輕的生靈那難以置信的表情,我微笑起來:“卯都他她要我說:哥哥,請你來看我。”
再次看見這對兄妹是不久以後的事情。春日的午後,在灑滿陽光的廣場草坪上,那個騎摩托車,帶著成排耳環的的“前生靈”,正一心一意的幫著像天鵝一樣高貴的少女做物理恢復,扶著輪椅的少女雖然腳步還很蹣跚,但行走間已經依稀可以看出那輕盈的姿態了,很快她就能恢復成為那最美的天鵝了吧!這對兄妹,
居然專心到連我和冰鰭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也沒有發現!
“你看,我沒有胡說吧!”我得意洋洋的說,“不過真薄情呢,完全忘了我們自顧自的開心!”
冰鰭看了那對兄妹一眼,故意攤開兩手搖了搖頭:“可是沒有辦法啊,因為,春天已經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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