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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面對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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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naoki232
時間:
2011-6-28 0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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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面對惡靈》
康健雜誌60期 文/顧景怡
「現在是白天嗎?」影片中滿臉皺紋、頭髮蓬亂的老奶奶神情恍惚地從地上趴起身問。她用一條破舊的毛毯裹著枯瘦如柴的身軀,因無法行動,躺在地上的木板度過一天又一天。足不出戶,讓她分不清白晝或黑夜。餓了很久,顧不得長輩形象,老奶奶狼狽地吃著義工送到口中的食物,飯粒沾滿她的嘴巴。8月初來到蘭嶼,豔陽下的海洋炫麗耀眼。但是,觀看由蘭嶼第一位居家護理師張淑蘭所拍的紀錄片《面對惡靈》,卻像由外頭白晃晃的陽光下,乍入幽暗的隧道,頓時眼前漆黑一片。
兩年前,一場放映紀錄片的場合中,坐在台下的蘭嶼老人看完後,對張淑蘭和義工們吟唱:「很感謝你們。你們的存在讓我們不孤獨。沒有你們,我們可能凍死都沒人知道……,」激動的老人忍不住表達神聖而衷心的感激。《面對惡靈》的播出,扭轉許多蘭嶼老人的命運,也促使當地年輕人反思,傳統禁忌對老人生命的戕害。身為護理人員,張淑蘭為蘭嶼老人所做的,遠遠超過專業醫療能提供的極限。在許多老人的心中,張淑蘭不只是位護士,更像個親近的女兒,甚至是呵護他們的母親。
那不是「她」,是天使
「那不是『她』,是天使,」紀錄片中,一位瞎眼的阿嬤禱告,感謝上帝賜與他們張淑蘭。今年31歲的張淑蘭,從22歲做衛生所護士;25歲起,便承擔開展蘭嶼居家護理的工作,一個人騎摩托車或開著破車,挨村探視久病的老者。也是從25歲起,她開始拿著錄影機拍老人、拍蘭嶼,關注隱藏在家鄉角落,不為人知的故事。就像一般達悟族女性,個頭不高的張淑蘭,也有著深邃的輪廓和披肩長髮。她愛說說笑笑,濃眉大眼、配上豐富的表情動作,讓豐腴的「嬰兒肥」臉龐更顯生動。回顧走上護理工作,還有6年多來居家護理的生涯,她謙稱一切都是上帝為她預備的道路。「我很感謝主,如果沒有讓我走入居家護理的領域,我還是原來的樣子,」虔誠的基督教徒張淑蘭說。不過,在找到該走的方向前,她也經歷了年輕人的徬徨、躁動不安,在回鄉服務與留在台灣間徘徊。
也曾留戀台灣生活
國中畢業後,張淑蘭從蘭嶼被保送到台灣唸護校。保送生完成學業必須立刻回鄉服務,但當時年輕的她,還留戀台灣多采多姿的生活,硬著頭皮向老師力爭打破慣例,讓她升學。好不容易考上專科學校,同學好奇她蘭嶼原住民的背景,常問她很多關於蘭嶼的問題,但她卻常答不出來,她才驚覺自己對故鄉的認知有多貧乏,而激起回鄉認識文化的念頭。終於,在22歲那年,張淑蘭結束學生時代,回到蘭嶼衛生所擔任護士,想要一展抱負。但是還沒經過沉澱、思索的熱情,很快地在衛生所繁雜、重複的工作中消退。
「我那時工作做得太陽穴都會痛,壓力很大,」張淑蘭覺得自己的工作與理想不符,心情鬱悶到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精神疾病。就在工作遇到瓶頸,主管派她到台灣接受居家護理師的訓練,那條為她預備的道路才愈來愈明。受訓期間,張淑蘭跟著外籍修女到深山或者破舊地區拜訪她口中的「朋友」,他們當中有瞎眼的,也有不能行動的。病患知道修女來時興奮的神情,還有對修女的期待和依賴,讓她萬分訝異。「我無法想像,修女竟可以對完全沒血緣關係、異文化的人付出那麼多的愛,」無私的奉獻,深印在張淑蘭心裡,而改變她的工作態度。「我那時就想:『我不斷地在抱怨什麼?』」先前工作的低潮盡除,訓練完後,張淑蘭馬上投入居家護理的工作,一做就是6年,毫無怨言。
做了居家護理,才認識蘭嶼
上帝終於為張淑蘭開了一扇窗,讓她認識自己的故鄉。「我是做了居家護理後,才開始真正認識蘭嶼,」張淑蘭說。她深入部落後發現,「問題一大堆,不得不碰,然後愈走進去就愈出不來,必須一直走下去,」找到努力的方向,她的心終於定下來。在台灣,老人可由家人、看護照顧,或者住到安養中心和護理之家。但在蘭嶼,年輕人多半到台灣工作,也沒有任何專職照顧老人的機構。資源相對缺乏外,張淑蘭也發現,從事居家護理工作,最棘手的不是提供醫療照顧,而是破除傳統文化中,對死亡和疾病根深柢固的迷思與恐懼。過去,達悟族人將一切不可知的事物都歸給「惡靈」,例如生病、老死。其中一個深植的觀念是,人老了,晦氣就上身,照顧老人會引來惡靈。
老人靈魂會壓到子孫靈魂
達悟老人擔心自己的靈魂會壓到子孫的靈魂,到了一定的年紀後,會要求子女為他們搭蓋臨時屋,從此與子女分開居住。老人希望藉由分離,換來下一代平安健康地成長。身體尚好時,他們還會回家與子女一起吃飯,但是一旦生病,就只願意讓子女送飯到臨時屋來。另一方面,如有人到病家照顧病人,離開後還要避免接觸其他人或者經過健康人的屋前。病人的家屬也要拿家中珍貴的物品,如芋頭、瑪瑙甚至田地,給照顧者做為補償。因襲的傳統使得張淑蘭要照顧老人時被他們拒絕,或被家屬排斥,甚至有人懷疑「她是不是需要病家給什麼回饋?」
「你們幫老人洗澡,晦氣會不斷冒出來覆蓋你們……」「孩子回去吧,我已經知道你們是誰了……」紀錄片中再再傳達老人的不安與排斥。張淑蘭還發現,有的老人擔心自己的病拖久了,孩子會被誤為不孝順,會以絕食早日結束生命,甚至叫孩子將他們直接抬到墳場。有的在生與死間都失去勇氣,更是痛苦,「我想死可是我不敢,」影片中另一位老阿嬤將自己關在黑暗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令人鼻酸。
惡靈的魅影下,老人的生命更顯卑微渺小。醫療的介入顯得與傳統文化扞格不通,而代代相傳的習俗與禁忌,也沒人敢打破。這使得極需被照顧的生病老人,隱身在簡陋窄小、清潔條件惡劣的臨時屋中,寂寞地度過殘餘人生。因為如此,笑稱自己從小個性雞婆、男孩子氣,張淑蘭沒有規避照護工作,反而更加堅定職責。
知道還有救,就救到底
「如果我知道這個生命還有救,我就救到底,為什麼要見死不救?」張淑蘭堅定地說。曾有個連家人都放棄醫治的阿嬤,以為自己將死,對前來探望的張淑蘭和義工發脾氣,拒絕接受清潔和護理。因為她的住屋很潮濕也黏答答的,長時間?床加上就地大小便,臀部因此長了很大的褥瘡,流著惡臭無比的膿瘍。「你們都不要來了!我沒有救了,給我再多的護理都沒用,」阿嬤的絕望轉成一股氣憤。無計可施下,張淑蘭想起阿?是基督徒,改以激將法斥責:「誰說你要死了,你的生命又不是你決定的,是上帝。」
果然,阿嬤燃起希望,囁嚅地問:「真的嗎?我還有救嗎?」「誰說你沒救,又不是絕症,是你自己先放棄你自己的生命,」張淑蘭回道。後來張淑蘭還為家貧的阿嬤在島上的教會募款,讓她可到台灣本島就醫植皮換膚。阿嬤後來還以親身經歷,在教會做見證傳福音。
「那是第一次我感到自己的重要性,好像我不在真的有人會死掉,」張淑蘭回想自己強烈的使命感來自阿嬤的生死存亡。但是,救了阿嬤後,隨之而來的是沉重的無力感。「難道只有我一個人能處理嗎?」張淑蘭問自己。就像有一位阿嬤本來狀況穩定,但她只是離開一星期到台灣,病情就急轉直下。而且,蘭嶼還有更多的阿公阿嬤都需關懷與照顧。
居家護理的工作也不只是慢性病的追蹤與照顧,還包含重症病患長期照護、臨終病人的安寧醫療。這之外,張淑蘭還有衛生所其他的工作。她分身乏術,「只要照顧一個癌末病患,很多老人可能就會來不及訪視,」張淑蘭說。許多老人望穿秋水,殷殷盼望親如女兒的張淑蘭出現,陪伴他們談天說笑,但卻是等不及再見她一面便過世了。
如果有天使在身邊該有多好
「如果有天使在身邊該有多好,」這是張淑蘭在紀錄片中透露的心聲,一個人勢單力薄,她必須想辦法讓更多人知道老人的窘境,因而願意加入照顧和陪伴的行列。打破年輕一輩對老病的恐懼,還有惡靈不能碰的觀念,是她首先做的努力。張淑蘭思考,千言萬語不如呈現一個真實影像的力道,因此原本就愛到處拍照的她,開始學起錄影,然後拿著錄影帶挨家挨戶播放,召募義工。張淑蘭的影片帶著蘭嶼年輕人,進入一個他們未曾發現的世界。
躲在暗處垂死的老人、滿頭亂髮的老人、睡在骯髒室內的老人、拒絕護理的老人……,她企圖用震懾人心的影像,擄獲年輕族人的關注與憐憫心,對老人的孤苦無依感同身受。「我那時讓他們看到蘭嶼真實的一面。即使他們住在島上,若不是親眼看到,無法了解需求在哪裡,」張淑蘭深知,自己住在蘭嶼多年,要不是因為工作,還不知部落的問題嚴重,遑論其他年輕人。
果然,很多人看了深受感動,原本猶豫不決或遭家屬反對的,都改變心意下決心加入義工行列。就這樣,張淑蘭邊拍邊找義工,也順便記錄義工工作還有教學影片。原本,她毫無編輯影像的概念,也不懂什麼是「紀錄片」。直到遇見一對命運坎坷的老夫婦,急切助人的心,又推著她走到另一個新領域。
如果是我母親,我會很心疼
這對孩子不在身邊的老夫婦,阿嬤瞎眼,阿公中風,主動要求張淑蘭拍攝,希望他們悲慘的困境能讓更多人知道。拍攝過程中,阿嬤提到下大雨時無法快跑,只能任雨淋,張淑蘭的腦海也邊浮現出大雨中年邁的阿嬤無處求援,想躲雨又無法使盡力跑的畫面,一種很無助的感覺油然而生,「如果那是我母親,我會很心疼」。
她當時情緒失控,在阿嬤面前失聲痛哭,「我像個小孩子哭得很誇張,」即使已是多年前的往事,張淑蘭的語氣中仍有一絲激動。那天離開阿嬤阿公後,她的情緒仍停不住,辛酸、不忍,讓她邊騎車邊掉淚。當晚,一種想幫忙卻使不上力的心情讓張淑蘭倍感沉重。她跟朋友分享,想為這對夫妻做紀錄,看看有沒有辦法,讓他們的生活有所改變。
後來,朋友引介她認識一位拍紀錄片的導演,為她寫計劃書,結果一舉通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審查,而造就她的首部紀錄片《面對惡靈》。《面對惡靈》的播出,在蘭嶼是項創舉。因為,這無異是挑戰傳統,把族人隱諱的話題,攤到陽光下。風燭殘年的無奈、悲慘、黑暗,赤裸裸地被傳達出來。紀錄片有組織的內容,比起之前片段的影像,更能挑動觀者每一根神經。
拍攝的三年過程中,有一半的老人過世,也有一些老人重見光明,喜獲重生。雖然獲得熱烈迴響,也有族人看了受不了,經由張淑蘭的父親告訴她不要再放了。因為,過世的老人還活生生出現在影片中,簡直是犯大忌。
擇生命被看見
一本勇往直前的個性,張淑蘭仍不改初衷,她向擔任天主教傳教員的父親解釋:「我寧願選擇生命被看見,」她要讓更多的族人了解隱身在角落中老人的需求。張淑蘭告訴父親,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她願意承受。紀錄片後來仍繼續播映且感染愈來愈多的人,並果如張淑蘭所祈求,有愈來愈多「天使」。過去5~6年間,義工由最初的45位增加到約70位,甚至當中有50人具有居家服務的執照。
義工群也從原本附屬在衛生所的義工組織,最後獨立變成居家關懷協會,至今已成立4年。義工著綠背心、穿梭在部落間的身影,漸漸深入族人的心。他們從排斥、疑懼,轉而接受、期待,甚至像個孩子依賴義工。「以前有再多的物資捐到蘭嶼,也沒人可陪老人聊天,」蘭嶼當地的蘭恩文教基金會執行長董恩慈說,張淑蘭和義工的出現,不只改善老人的生活和醫療品質,更豐富了老人的精神生活。
紀錄片的力量也越過太平洋到台灣,引起文化、人類學界的討論。此外更跨過國界到達日本,引來當地新聞台記者,想從張淑蘭的身上認識蘭嶼。面對這一切得來不易的成果,張淑蘭卻很謙虛。她希望外界將焦點放在與她一起披荊斬棘的義工身上,多一些鼓勵。她依舊忙碌,不因加諸身上的光環而稍有怠惰。
在台灣,一位專職的居家護理師平均要照顧35~40個個案。但是張淑蘭在這之外,還要照顧全鄉四、五十個精神病個案。再加上蘭嶼鄉衛生所兼具基礎醫療的功能,為了有急診服務,24小時開放,全體醫護人員輪值當班,夜間還不時有緊急的狀況要處理。繁重的工作下,張淑蘭仍持續紀錄片的拍攝,也在工作夾縫中飛到台灣進修心靈成長的課程,為的都是帶領蘭嶼的義工和提供老人更好的照顧。
老人是神奇寶貝
在張淑蘭的眼裡,老人是上帝賜的「神奇寶貝」,因為「在他們身上看到神的存在,因此要好好疼愛,」張淑蘭不嫌照顧老人的工作煩,反而是如獲至寶的欣喜。她形容每次護理完一個老人,看到被清潔過的老人就很想抱他們,親他們。張淑蘭也從老人的快樂中感受重生的希望,「那種生命的重生讓我很感動,就是這種力量讓我一直做這樣的工作。」
常到蘭嶼支援巡迴醫療的台東馬偕醫院社區護理組護理長王境堪認為,張淑蘭和許多醫護人員最大的不同在於,她把病人當家人疼惜,而不只是工作的對象。張淑蘭已經和老人建立深厚的情誼,即使休假,偶爾也會去探望她的「老」朋友,有的病人她一個月可以去看3~4次以上。
希瑪尼芮,沒有飯吃的人
跟訪結束前,張淑蘭帶我們來到她的「乾媽」家前,也是她下一部紀錄片《最後的別宿》女主角之一。近90歲的阿嬤總是笑瞇瞇的,她幫張淑蘭取一個母語名字「希瑪尼芮」,意思是「沒有飯吃的人」。沒有飯吃的說法是達悟人不誇耀的內斂,事實上是祝福張淑蘭有豐富的食物可吃。「對啊,因為妳的祝福我現在吃得圓圓胖胖的,妳摸摸看,」張淑蘭逗完阿嬤,又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越過《面對惡靈》的挑戰,《最後的別宿》想說的是獨居老人的快樂,就像這位愛哼日本歌的阿嬤。張淑蘭說,她有一個夢,一個心願,希望到四十幾歲的時候能夠在蘭嶼蓋一座安養中心,除了照顧老人,也可提供精神病患托育和學習的場所。看來她要忙的事,也跟食物一樣源源不絕,上帝預備的那條路,她還不斷在拓寬、延伸中。
不一樣的護士 採訪後記
文/顧景怡
如果不是有照片,可能很多人會以為張淑蘭「有點年紀」。但私底下的她,給人感覺比她實際年齡30出頭還要年輕。她的工作緊湊,行程也幾乎滿檔,因此攝影溝通、面對面採訪都是到晚上才能進行。不過除了眼中的幾根血絲透露疲憊外,她永遠像個20幾歲的過動兒,講到好笑的地方還拍了我的大腿。離開蘭嶼已經四個月,回頭思索,在蘭嶼有兩次讓我震撼的時刻。對我而言,那是一次不知該說是文化洗禮,還是文化震撼的經驗。
首先是6月底初見張淑蘭,跟著她進入一位臥床老人的家中。身體才探入必須彎腰低頭的門口,迎面而來的是暗室中枯瘦乾癟的老奶奶,還有溽暑濕氣混雜排泄物的味道,這完全不是我預期的蘭嶼景色。另一次是8月剛看完紀錄片後,一時間情緒不知如何處理,只知道擔心下一個跟訪的行程。直到有天夜闌人靜時,重聽我與張淑蘭的採訪錄音,為這個採訪行程倒帶複習時,眼淚才有機會掉下來。
「善」的事情需要被傳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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