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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愛的作者<滄月>作品 夜船吹笛雨瀟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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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reo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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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4-27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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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愛的作者<滄月>作品 夜船吹笛雨瀟瀟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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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航
十月深秋,風緊一陣疏一陣的吹著,帶起細雨、淅淅瀝瀝的打在烏篷船上。
算起來,離開禎城已經一個半時辰了。
航船夜雨,船頭站著的男子白衣長劍,劍眉微蹙,橫笛而吹,衣裾在風中如翻湧不息的雲。夜已經深了,腳下河水翻湧,船已經沿著運河出了城,四方寂靜無聲,唯有帶著幾分悲愴憤激的笛聲、合著艄公搖櫓的欸乃聲響在風聲雨氣中。
“顏公子,落雨了,進艙裡歇歇吧。”老艄公換上了鬥笠蓑衣,對著船頭的人喊。然而白衣男子卻沒有聽從,猶自在雨中橫笛,笛音中激越之氣更盛。
老艄公微微嘆了口氣——這位小哥兒怕是在禎城裡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情罷?幾天前,這個顏公子在商州租了他的船,沿江直下,說是要去禎城辦一件急事。到了金沙港,吩咐船家系舟等他幾天,便登岸而去。
然而,這一停頓便是將近半個月,在第十七日上,顏公子才返回了,帶著一箱東西,原先滿臉風塵焦急之色緩解了許多,想來是辦完了事情。
可是,不知為何,從一上船起,便始終帶了七分煩悶。
船家也不敢問,只是依著他的吩咐,連夜急忙搖船出了禎城,溯江北上回商州。
船在夜中破浪而行,老艄公一邊搖櫓,一邊聽著顏公子吹笛,聽了半晌,忽然問:“公子原來是離國人。”
笛聲轉瞬歇止,白衣公子目光雪亮,看了雙鬢斑白的老艄公一眼。老艄公臉色不變,搖著櫓,輕嘆:“公子吹的可是《鐵衣寒》?”
頓了頓,老人眼望暗夜深處,淡淡道:“當年離國開國皇帝顏飛錚,是如何文武雙全、功勛蓋世,卻不料傳承不過三代,一手創下的帝國已內亂大作,接近分崩離析了。”
“你是——”有些警惕的,白衣公子扣緊了手中的長笛。一路上,船家極少開言,然而此刻甫一開口,不由人不刮目相看。
老艄公淡然一笑:“老漢曾是離國子民,八年前內戰起時,流離至钖國。”
白衣公子眼神一黯,負手輕輕嘆息:“八年……是啊,離國大亂已經八年了。”
八年前,離曦帝駕崩,四皇叔永麟王不支持繼位的承德太子,擁兵作亂,揭開離國亂世之幕。此後離國另外幾位皇親相繼叛亂,政局更是動蕩紛亂之至。後來逐漸有鄰邦窺探,借著支持內亂中各方,勢力滲入離國。
白骨沒荒野,烽火遍四疆。轉瞬八年過去,不知有多少人喪生在這場戰亂中。
“七皇子陛下此次來钖國,有無達到預期的目的呢?”看著白衣公子蹙眉沉吟,艄公冷不丁的問,然後如預料中那般,看見白衣公子震驚的抬頭。夜雨中只見白衣一動,船頭那人瞬忽移動到船尾,冷冷的利刃逼近老人的咽喉。
“你是四皇叔派來的?”長笛中暗藏的短劍彈出,壓在艄公松散的皮膚上。
老艄公花白的眉毛一揚,臉色卻不變,呵呵冷笑了起來。笑了一陣,才頗感慨地開口:“人言七皇子雪崖是諸王子中翹楚,多年來因其竭力輔助承德太子,顏氏正宗才在亂世中保存至今——可惜…今日看來不過如此,顏氏正宗看來真的是氣數已盡。”
雨水濡濕了顏姓皇子的鬢發,雪崖皇子清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這個莫測高深的老人,許久,終於垂下了手,退開,恭恭敬敬的作揖:“在下的確是離曦帝七子,封白王,字雪崖——敢問這位前輩如何稱呼、又由何得知?”
老艄公見貴公子進退有度,先微微頷首,卻繼續搖櫓,許久,才沉沉道:“老夫的名諱,已不足為外人所知……至於七皇子的身份——也不能說你不謹慎…你衣物上存留的香氣,可是離國秘制的桫欏香?”
顏白再次震驚:桫欏香,本為離國皇宮秘制,連賜予近臣都是極少之事,由此可見,眼前這個自稱離國流民的老人過往身份必然顯赫。
“太子軍如今受到各路叛軍圍剿,已經在龍首原上的曄城被困了將近一年了吧?”然而,不等他開口進一步詢問,老艄公卻淡然搖櫓,開始閑談起天下大勢,“曄城如果一失,龍首原無險可守,必將一潰千裡。曄城被困百日,財力物力枯竭,而且嚴冬轉眼將至,再守下去非常艱難——如無外助,承德太子軍已是輸定了。”
白衣皇子神色恭謹,再次行禮,問:“雪崖固陋,還請前輩示下。”
艄公卻不答,過了一會兒,反問:“七皇子此次改裝潛入钖國,钖國做何姿態?”
顏白欲言又止,臉色有些黯然,許久,才嘆息:“前輩心中定然已知答案,何必非要在下親口承認。”
“钖國並無人贊同再給承德太子援助,是麼?”老艄公淡然問。
七皇子點頭:“雪中送炭者向來少,钖國如今恐怕有心甩掉多年支持的盟友、而轉為扶持另外二皇叔與四皇叔勢力相抗了。”
老艄公點點頭,並不說話,許久,再問:“然而老夫看七皇子此次歸來,神色中喜憂參半,攜回之物貴不可言——何者?”
顏白一怔,再三的驚於老人目光的銳利,然而他英氣的臉上卻因為這句問話而騰起了淡淡的尷尬無奈,亮如朗星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手指有些用力的握著長笛,訥訥道:“我、我……我已入贅玉堂金家。”
老艄公從鬥笠下抬起頭來,冒雨看了白衣如雪的貴公子一眼——離國七皇子豐神俊秀,謀略武功俱為天下稱道。如果不是他弱冠以來一直竭力輔佐一母同胞的承德太子,太子軍根本無法在群雄逐鹿中支撐到如今——然而,事到如今,居然連雪崖皇子也已計窮,不得不出此下策麼?
正在老人沉吟之間,雪崖皇子臉色卻變了,望著上游,不自禁的脫口:“呀,她追來了?”
老艄公有些詫異的順著七皇子的眼光看去,看見漆黑一片的河面上,駛來了一艘燈火通明的快船,顯然是使足了力氣劃槳,來的飛快。
最奇的是,站在船頭上的一個女子居然還滿身嫁衣,旁邊小婢為她撐傘,卻被一個踉蹌推了開去,那女子身形高挑,一把抹去了珠冠,站在船頭指著前面的船怒喝:“顏白!你給我站住!你這是想逃麼?”
老艄公那看盡了世態人心的眼裡、也掩不住驚詫之意:钖國禮法向來嚴格得近乎苛酷,婦女及笈之後便不能見父兄以外的男子、足不出戶直至出嫁。然而這個女子身形尚遠,潑辣飛揚之氣已經迎面而來,毫無顧忌。
“這是——”老艄公喃喃問了一句,旁邊白衣公子自知無法脫身,只是不住苦笑,臉色復雜,低聲道:“那便是在下的新婚妻子,金家的獨生女碧輝。”
老艄公驀然也是苦笑了起來,脫口道:“差點就是金壁輝煌了……原來、公子娶的這位便是钖國有名的‘女金吾’?”
第2章
金碧輝
钖國最有權勢的,除了皇族,便是是居於碧落海邊上的玉堂金家。
“金”本為“鯨”,玉堂兩字也是後來皇帝所封——二十年前,沒有金家,沒有玉堂,有的,只是天下逐鹿之時,縱橫於碧落海上的海王藍鯨。
他是王,海上的無冕之王,擁有戰船無數,疆域一眼望不到盡頭,甚至過往的各國船隊都必須向藍鯨納貢才可平安到岸。
那時候,钖國尚在王位更替的動蕩中,太子煌弱冠即位、內外無助,又聞知庶弟箐於離國私下結盟,准備借兵於海上抵達钖國。太子煌驚恐,無奈之下求助於海王藍鯨,藍鯨卻是所謀長遠之人,慨然允諾傾力輔佐太子,然而,海王有他的條件——太子煌即位為钖昶帝,如前言廢太子妃為庶人,立海王之妹為後,賜姓“金”。
裂土封疆,鑄玉堂金馬為海王府。
做慣了海上霸王的藍鯨或許厭倦了海上漂泊的生涯,在擁有幾可與大內國庫媲美的財富後,改名為“金藍”,將海上事業托付給四個兒子,攜家眷安居於钖國都城禎,開始作起了朝中大員的角色。
雖然他為人不居功自傲,韜光養晦,似乎一直只是關注商賈之途勝於國政。但是雖然如此,钖國國政仍然在很大程度上置於他個人的影響之下。朝野上下對也其無不敬畏,呼為“金國舅”。
金國舅唯一的女兒,就叫做金碧輝。
钖國的女子,在二十歲以後尚未出嫁是罕見的,如金家小姐那樣二十有五尚待字閨中更是不可思議——這個天性潑辣的女子,自小就不耐煩帝都的生活,在父親的船隊中廝混到了及笈之年,才被父親強制帶回京城。
朝中大臣凡是見過那個金枝玉葉的,無不驚訝:那是完全沒有絲毫禮教的女子,一雙如男子般的天足就顯示出了她本來不甚光彩的出身,說話聲音干脆,用語潑辣,更奇的是那些隨身侍女居然都拿刀佩劍,個個如夜叉般凶惡。
還有人傳言,說在海盜群中長大的金家小姐,根本是目不識丁。
種種附會的傳說讓那些本來躍躍欲試的王孫公子望而卻步——後來,也有一些钖國的落沒貴族橫了一條心想入贅,但是最後都是懾於金家小姐性格令人吃不消而踉蹌告退。
最令京城人當作笑料的,是有一次金大小姐竟親自拿了一條藤條,將入府中喝茶的准新郎沿路打出相府來,邊打邊罵,潑悍之氣聞於內外。昶帝聽說此事,私下對靜水皇後、也就是金碧輝的姑母笑道:“侄女驍勇,絕類朕殿上金吾。”
於是不知怎地,“女金吾”這個稱呼就流傳了出去,成為钖國內父母教訓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的反面教材:“你看你那舉止,活生生一個‘女金吾’!”
因此,即使富可敵國,權勢衝天,然而海盜本色的金碧輝小姐,卻一直蹉跎到了二十五還沒有出閣。金小姐本身大大咧咧的毫不在意也罷了,奇怪的是金國舅居然也聽之任之,並無催促之意。
老艄公看著急速駛近的船,小船在風雨中顛簸的甚是厲害,然而風浪中船頭站著的女子卻立足穩定絲毫不晃,一眼看出便是水上一把好手。
“金國舅沉住氣擱了這麼多年,看來最終還是為女兒挑了一個天下俊傑做夫婿。”看著雪崖皇子苦笑的表情,老艄公臉上居然也有一絲笑意,嘆息。
話音未落,船身卻是猛地一個搖晃,只見後面船上那名紅衣女子挽袖揚手,雪亮飛索如同閃電劃過雨夜,生鐵鑄成的鬼手黑沉沉的扒住了他們的船舷。
“顏白,你這算什麼?拜了堂、洞房也不進,便拿了我的嫁奩逃之夭夭——你以為我金碧輝是好欺負的麼?”手臂一收,牢牢拉直了那條飛索,穿著大紅嫁衣的女子叱道,一手指著船上的白衣貴公子,“本來想,爹爹這次這般看重你、說不定還真是個人才——嘁,偏生也是財迷心竅的小白臉!別以為爹爹作主、拜了堂我就怕你了!我如果看你不合意,照樣可以休了你!”
雪崖皇子臉色微微一變。離國七皇子,文操武略,英名播於諸國之間,或許因為眼界太高,弱冠後一直不曾娶妻——此時為大勢所逼,他幾乎是毫無選擇余地的入贅了金家。
此刻聽得新婚妻子的叱罵,心懷復雜的他涵養再好也忍不住臉上色變。
收了長笛,他暗自嘆息了一聲,不得不朗聲做足表面文章:“夫人息怒——我和泰山大人有約在先,故國情勢危如累卵,一旦禮成便先攜陪嫁之物返回曄城救急,豈能為兒女之事羈絆?夫人出身將門,自然明理。還望……”
然而,話音未落,耳邊卻聽得俏生生一聲冷笑:“分明是騙人錢物的小白臉,說得還這般冠冕堂皇。這種男人,我見了一個打一個!”
艄公和雪崖皇子齊齊一驚,只見轉瞬間紅影閃動,原來金碧輝足踏索繩,竟然如御風般順流而下、一掠上了小舟。更不答話,甫一落地便是一個耳光打向新郎。
盡管對於新婚妻子的悍名已有耳聞,然而此刻金大小姐的舉止還是遠遠出於離國皇子的預料之外。顏白百忙之中折身閃避,右手長袖甩出,疾速卷向新婚妻子的手腕——雖然已經開打,但是出身和涵養、實在讓他無法對“妻子”動手。
“咦,好身手——”白衣袖子剛搭上手腕,金碧輝脫口詫異了一聲,然而她變招也是迅速,手腕一沉往裡便收,手肘卻接著撞向顏白的右肋,這下來勢凶猛,更不同於方才那一記耳光的力道,如果撞的實了便真是胸骨折斷。
老艄公見她這般毫不留情的出手,也不禁動容。
仿佛也被妻子這般蠻橫的潑辣激起了火氣,溫文爾雅的離國皇子眉頭一蹙,冷冷哼了一聲,也不見他手指探出長袖,白袍閃動之間,金碧輝只覺手腕一沉,有什麼冰冷堅硬的東西壓住了右手腕脈,剎的覺得半身無力。
海王的女兒驀的微笑起來:“還算有兩手,原來也不算個小白臉——”她的聲音拖長了,尾音顫顫的很是好聽,有一種潑辣辣的美。抬頭看著新婚夫婿,半絲羞澀也無:“爹還不算老糊塗,還有幾分眼力。好,你能打得過我,第一關算是合格了!”
她其實生的甚是好看,膚色微褐,眼睛大而靈活,毛發濃密,睫毛如同小扇子一般的顫動著,一頭長發豐厚烏黑,盤成新娘高高的發髻。
然而,看見新婚妻子抬頭看來,雪崖皇子卻下意識的避開眼光去,手只是往回一收,將壓住對方手腕的長笛撤了回去,卻側身而立,淡然道:“夫人舉止大違常理,還是速速回去,免得泰山大人擔心。”
暗夜中,雨絲依舊不停落下,夜雨中,離國七皇子輕袍緩帶,側臉俊美得如同天神,然而眼中的神色卻高貴而淡漠,遙遠的近乎不真實。
這門婚事,本來只是作為政治籌碼的權宜之計,他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來挽救搖搖欲墜的太子軍,那麼他也付出了一生婚約的代價來獲得它——他是言而有信的人,雪崖皇子妃的榮耀將永遠籠罩在這個海盜之女的身上。
至於婚姻的實質——在這個權力變更壓過一切的年代,有誰真正在乎它?
仰頭看著丈夫的金碧輝,卻絲毫沒有感覺到雪崖皇子的冷淡和不快,良人如玉,她越看越是開心,唇角的笑紋更深:“嘁,我才不怕爹爹呢!我現在和嫁的丈夫在一起,他有什麼好擔心的?”
一邊說話,她一邊愉快的伸手去拉顏白,然而她的丈夫微微皺了一下眉,也不見舉步,卻已經瞬間移動了一尺,避開了她,冷冷道:“出嫁從夫,我現在命你回去!”
金碧輝的笑容驀的凝住,連同她眼睛裡的神采。她瞬的抬頭看自己的丈夫——旁邊的老艄公不出聲的看了這一對冤家夫妻半天,此刻一見金家新娘的目光,心裡也是騰的跳了一下:女金吾。那一瞬間,老艄公陡然知道了這個綽號真正的意味,不自禁的搖頭苦笑起來。
“哈…給你根杆子你就往上爬?”大紅嫁衣下,今夜剛拜過堂的新娘臉色譏誚,長眉一揚,冷笑,“要我從你?憑什麼要我從你?你為我做過什麼值得我‘從’你嗎?哈,不要和我說那一套大道理——誰訂的那一套誰自己去守著,反正我金碧輝不買帳!”
老艄公抽了一口氣,旁邊的新郎似乎一時間也有些震愕,還沒想出該如何反駁,金碧輝卻瞄了一眼船艙裡那一口箱子:“你現在准備帶了那百萬的重金回禎城?”
“嗯。”顏白不自禁的順口應了一聲,卻聽到妻子在一邊更迅速的回答:“好,那麼我跟你去!”言語之間大為雀躍。
“胡鬧。”雪崖皇子終於忍無可忍,輕叱,“女人家,好好的上戰場攪合什麼?你是钖國玉堂金家的掌珠,離國皇室妃子,如何能拋頭露面?”
“哼,為什麼不能?什麼掌珠妃子?我是海王藍鯨的女兒!”新婚的女子傲然仰頭,對著夫婿,“十二歲就我能指揮戰船,十五歲帶領船隊海戰——聽說你是個用兵奇才,嘁,不過在海上,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顏白終於有些不可思議的轉過頭開,第一次看了新婚妻子一眼:那個二十五歲的女子甩掉了珠冠,卷起了長袖,一臉挑釁地看著他。明眸光華燦爛,唇角上揚。
原來……自己娶的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和無塵完全是兩種人啊……
離國七皇子內心驀的感嘆了一聲,不知是什麼滋味。然而依舊是淡淡的回答:“禎城危如累卵,戰亂頻繁,夫人去不得。”
“我說去得就去得!”驀的,似乎也是耐心用盡,金碧輝柳眉一豎,怒道,“你怎麼這般拖拖拉拉的——我還沒有見過陸上戰場是什麼樣子呢。我去了反正不會給你添麻煩,還能護著你一些,免得我剛過門就做寡婦!”
“噗。”終於忍不住,老艄公看見雪崖皇子臉上尷尬的神色,笑了出聲。
顏白和金碧輝同時看向船尾,顏白眼裡有些征詢的意味,然而金碧輝只是瞥了蓑衣鬥笠的老艄公一眼:“笑什麼笑?沒看過小兩口吵架?”
“如果我不讓你去又如何?”顏白看到老艄公沒有表示,皺眉問。
“如何?”金碧輝咬了一下嘴角,眼裡現出桀驁的神情,忽然用力踩了一下船舷某處,船身驀然大幅度振蕩起來,顏白腳下一個不穩,連忙站定,足尖加力,登時將船身重新平定了下去,微怒:“你要做甚麼?”
金碧輝看了一眼艙中的箱子,不慌不忙從腰中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笑:“我知道你功夫好,卻不信你扛著那一箱東西還能水上漂——不許我跟了去,我就弄沉了這條船,看你空手怎麼回去交代!”
脆生生的話語一落,船上的氣氛忽然有些凝滯。
原來……她也並非是一味蠻橫不用腦子的人,想的已是周到。顏白定定的看了看妻子,金碧輝也桀驁的回瞪他,那把長不過三寸的小匕首在手指間靈活的滾動。
如若他不答應,恐怕這位女金吾真的會甩了外袍嫁衣,潛入水底鑿沉他的船吧?他固然有把握在她入水前制住她,可是這樣一來,便是真的撕破了臉,以後如何再和钖國交往?如果她一入水,那可真是沒有法子制住這個海王的女兒了。
“咳咳……姑娘莫要說笑,這船可是小老兒的活命本錢哪。”寂靜中,忽然間船尾一直沉默地老人咳嗽了幾聲,開口了,看了看離國七皇子一眼,“我說這位公子,反正是你的夫人,帶了去多個內助想來也是好的。”
“誰要老兒你來多嘴!”有些懊惱的,金碧輝瞪了老艄公一眼。然而那個老艄公似乎絲毫不怕她,掃了她一眼。金碧輝心裡不知為何騰的一緊,似乎被對方眼神中某種氣勢壓住,居然不敢再說下去。
聽到那個老人懶洋洋的出聲,雪崖皇子的神色卻是恭謹的,沉吟了一下,對那個白發艄公深深一揖:“謹遵前輩指點。”
“哇!你真是個好人!”女金吾不料夫婿居然會聽一個老艄公的話,喜笑顏開,然而艄公不再理會她,只是轉過頭去,自顧自繼續搖船。
第3章
曄城
十一月初的風已經寒冷的刺骨,夕陽下的龍首原上,在四皇叔十萬龍牙騎兵包圍下的曄城如同一座佇立不倒的孤峰,蕭瑟而寥落,染著淡淡的血紅色。
由於城中兵力不足,陸上交通已經完全被切斷,曄城唯一還能對外聯絡的通道,便只剩了由钖國都城禎出發、途經商州和曄城的大運河。為了維系這關系存亡的一脈,承德太子派出了重兵把守運河沿線。
“七皇子殿下回來了!”甫一上岸,便聞得沿河士兵一陣歡呼,岸邊望樓上的號角連綿響起,從登陸的埠頭一直此起彼伏,一路將訊息傳到城中。城上列隊防衛的士兵隨即迅速走動,先後有多名將領上來拜見。
雪崖皇子先行下舟,吩咐人搭了錦墩來墊腳,扶金碧輝下來。士兵們中有些竊竊私語,但是不敢聲張:這次皇子遠赴钖國,救兵未曾請到,卻帶回來一個女子,真不知為何。
“扶皇妃下船。”看見第一個前來迎接自己的是手下愛將沈鐵心,顏白嘆口氣交代了一聲,看見屬下滿臉的驚詫。他沒有心思分辯什麼——沿路來,他一直苦苦勸說那個老艄公能隨他來曄城歸附承德太子,然而那個神秘的老人只是微笑搖頭,絲毫不為所動。雪崖皇子向來禮賢下士,英名聞於諸侯間,他還從未見過在自己再三懇請下還這般固執的老人。
舟一入離國國境,那個艄公便駐舟退去,任皇子怎麼挽留,微笑著看眼前一對新婚夫妻:“你們小兩口新婚燕爾,老夫留下來干嗎?”他看看紅衣女子,眼神裡面帶著關愛笑意:“小姑娘,你再這麼厲害可不行啊——小心夫家休了你,嗯?”
金碧輝發惱,然而老艄公再不答話,只是掉頭而去,高歌唱的,居然還是那一首離國國君譜的《鐵衣寒》。然而,原來那“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的歌詞,卻被他隨意的用遠古的詩篇換用:“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漸行漸遠,歌聲卻如縷不絕。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面,石頭壘就的河岸,風雨飄搖的燈——站在渡頭換舟繼續北上的七皇子,看著老人搖櫓高歌的背影,看著風中飛揚而起的白發,陡然間,斡旋征戰了半生的心,竟然也有些恍惚起來。
錦墩還未到,然而不等手下來服侍,大紅嫁衣尚未換下的金碧輝從艙中徑自探頭出來,在舟頭四顧,驚嘆:“這就是曄城?嘩,好有派頭!”
二話不說、跟著夫婿從舟上一躍而下,輕輕落在堤岸上。
四周上來的士兵和侍從都被嚇了一跳,不自禁的往後退了幾步,個個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如此行事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聖。
“不要太放肆!”實在是無奈,但是又不得不管,顏白皺著眉頭低低叱了一句。
然而此刻新婚夫人看見前來迎接的那些士兵,顯然是想起了當日在海王船隊中的日子,把夫婿的手下的軍隊當作了自己的兄弟,看了大家一眼,順手拍了拍跪著搬錦墩的士兵肩膀:“多謝,哪裡用得到這種勞什子,辛苦兄弟們了!”
此舉一出,周圍士兵衛士個個悚然動容,搬錦墩的士兵五大三粗,此刻聞見香風咫尺,焦黃的面皮上也陡然漲的血紅,半晌訥訥不知所對。
城門口,連此刻剛聽得消息,親自出城迎接的承德太子也瞠目結舌的呆在一邊,忘了招呼他的七弟。
“皇兄。”還是顏白先看見兄長,連忙上去覲見,尚未跪下便如同平日般被承德太子一把拉住,太子也是滿臉的驚詫,卻不及問這個問題,只是急急問:“钖國可願發兵?”
顏白看著皇兄急切的眼神,知道曄城此刻已經到了糧盡兵疲的時刻,他下意識的看了身邊兀自東張西望的新婚妻子一眼,嘆息:“皇兄,我們先進城再談,可好?”
“七弟,你說什麼?你已成親?!”
曄城本來的府衙被用來做了中軍營,後堂議事艇中此刻只有太子軍中幾位最高層的決策人物,然而,聽完他此行的稟告,承德太子還是忍不住吃驚變色:“玉堂金家——就是今日你帶來的那個女子?”
“是。弟在钖國困窘無助,事急從權、陣前成親,還請皇兄恕不告之罪。”在旁邊幾位將領同樣驚詫的目光下,雪崖皇子低下頭,靜靜回稟。
“玉堂金家的獨女——就是那個女……女中豪傑麼?”旁邊的左軍副將沈鐵心脫口而出,差點“女金吾”三字就溜了出來,連忙改口,但是面色已經頗為尷尬。
承德太子眼神也有些復雜:金碧輝——連他也聽過這個女子的名字。那是碧落海上最大海盜的女首領,也是如今操縱钖國國政的玉堂金家獨女。
這個女子的悍勇潑辣之名,播於諸侯各國之間。
太子的眼睛微微變了一下,目光流轉,卻輕輕嘆了一口氣:“七弟,看來是苦了你了——其實你何必這樣,目下情勢如此,就算玉堂金家迫使孤王娶了那個女子、也是可以的。”
雪崖皇子一怔,有些意外的抬頭看著大哥:“皇兄已立無塵為太子妃,怎能再言廢立?”
“如你所說,事急從權麼,如若能換來離國一統,這些又算什麼?”承德太子有些掩飾意味的一笑,將話題帶了開去,“钖國可願出兵?”
雪崖皇子沉吟片刻,終於字斟句酌的回答:“钖國應能在十二月初出兵,沿運河北上,抵達曄城。”
“可惜城中人力物力已盡,難以撐到十二月。”說話的是、坐在承德太子身邊的太傅徐甫言,這位輔佐過兩朝皇帝,如今又在太子帳下效力的老人有著對大局冷徹的洞察力,他咳嗽了幾聲,拈著頷下長須,眼光忽然銳利:“钖昶帝,是否真有心助我?”
雪崖皇子神色也是一凜,看著老人靜靜回答:“不瞞太傅,昶帝和朝臣的確有袖手之意,但是金國舅已經承諾盡力說服皇帝,力爭在年前派兵增援曄城。至於財力物力……”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心裡有些感慨,七皇子端起茶,輕輕啜了一口,然後手指穩定的放下茶盞:“這次內人的陪嫁,足以支撐整個曄城渡過一冬。”
話語方落,中軍營裡所有人都是一震。
“富可敵國。”許久,徐太傅仿佛感慨般的,低低說了一句。
那不過是一口三尺長兩尺寬的箱子,並不大,也不見得沉。
——然而,卻居然能供整個曄城軍民渡過一冬?
一進入內堂,那三個來自西疆的珠寶商人看見案上那只箱子,眼睛裡就是不自禁的一亮——那不是檀木或者沉香木的箱子,居然是用整片玳瑁琢磨後打造釘成!上面暗黑色的光滑質地中,隱隱有細細的金線花紋纏繞,那是最上等的玳瑁。
珠寶商人不自禁的咽了一下口水:玳瑁生於深海,且不說打撈不易,一般最多也只能長到巴掌般大小,只能用來作為梳子或者飾物——這般兩三尺的玳瑁,便是龍宮裡怕也未必能找到。
不愧是海王的女兒。
三個商人相視一眼,事先私下協商好聯手壓價的心都有些餒了。
金碧輝卻是大大咧咧,根本不在意這麼多人的圍觀,她看了丈夫一眼,雪崖皇子卻是臉色凝重,也不說話,一邊的承德太子也是若有所思。
“我開箱了啊!”金碧輝橫了一眼,懶得再拖延,自顧自抬手打開箱子。
瞬間,四射的光芒照得人內堂中的人睜不開眼,下意識抬手遮目。
只有三個珠寶商心切,反而失聲驚呼著撲了上去——玳瑁箱子裡,裝著所有珠寶商人夢中也看不到的瑰麗景像:厚厚的絲絨墊子上,密密鋪了一層龍眼般大的夜明珠,圍繞著中間一顆鴿蛋大的母珠,那奪目的光華就由此而來。
珠子上散放著一些飾物珠寶,有玉如意和辟水靈犀,紫晶翠玉,每一件都是中州大陸上任何珠寶商人一生夢寐以求的寶物。
然而,讓幾個珠寶商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的,卻是箱子四角放置的、用來防止傳說中五鬼搬運大法的壓箱之物——那是四顆不同色澤的珠子,並不奪目,有著幽幽的暗彩。
“天!這、這是——”三人中那個最年長的珠寶商,用力擦了擦眼睛,結結巴巴的說著,忽然雙膝一軟,對著箱子便跪了下去。
“定風、避火、柔水、辟塵!”其他兩個珠寶商也驚得呆了,恍如夢境般的,跟著跪了下去——對他們這一行的人來說,遇到傳說中的無上至寶時,更是頂禮膜拜絲毫不敢褻瀆。
不用說珠寶商人,就是旁邊的承德太子和其他屬下,都不由看得震驚,說不出話來。唯獨七皇子,想來也是早就知道妻子嫁奩的驚人豐厚,只是淡淡的看著,沒有表情。
“還算有些眼力,沒虧了爹爹推你們幾個來出手這批陪嫁。”金碧輝站在桌邊,手搭在陪嫁的奩籠上,臉上似笑非笑,看著珠寶商人的臉色,“看樣子你們也底氣不足啊!或者這樣——你們三個一起湊份子,能買多少就買多少去,如何?”
“不知…不知皇妃要價幾何?”抬頭看了那箱子一眼,仿佛又被珠光刺了眼睛,最年長的珠寶商擦了擦額角的汗,從地上爬起來,再也沒有飛揚跋扈之心,有些惴惴的詢問。
金碧輝怔了怔,轉頭看了看雪崖皇子,想征詢丈夫的意見——本來這批東西,也是為了給他救急來的,父親在成婚前就和女兒說起過新郎的背景和處境。她並不知道這一次曄城需要多少財力才能渡過難關。
顏白的眼睛,卻是看向承德太子身邊的徐太傅。
“至少……五十萬金銖是要的。”徐太傅主管城中事務,估量了一下全程軍民一個冬天的開支,往大裡開了一個價碼,等著三個商人就地還錢。
“五十萬金銖……五十萬?”不知為何,珠寶商們相對一笑,舒了口氣。
“哈。”珠寶商們正待答應,卻聽得旁邊有人笑了一聲,在王公貴族雲集的內堂中顯得極為刺耳,眾人轉頭看去,卻見新婚的皇子妃啪的關上了玳瑁箱,看向丈夫那邊,忍不住的滿臉冷嘲:“喂喂,有無弄錯?你們所需才不過五十萬金銖?那麼何必巴巴的弄得那麼緊張?我以為你們要傾國之富,才來求助玉堂金家呢……五十萬?嘁!”
那樣無禮的腔調,在內堂中激起了反應,從承德太子以下,每個人臉色都有變化。
——本來這門婚事,已經含了離國皇室極大的委屈,如若不是局勢所逼,七皇子根本不會入贅金家。如今又聽得這般話語,當不得所有人都臉上色變。
顏白的臉色也是白了一下,卻知道新婚妻子脾性如此,似乎已經沒有心思訓斥,只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由得她去。
然而金碧輝卻不管不顧,看了臉有喜色的珠寶商一眼,唇角有不屑的冷笑:“你們不要得意——我金碧輝是誰?能讓你們檢這個天大的便宜?”她卷起袖子,露出蜜色的小臂,拍了一下身邊的箱子:“大家都是識貨的,明人不說暗話——光這個玳瑁箱少說也值二十萬金銖,裡面的東西更不用說。是不是?”
話語一出口,在場所有人都抽了口氣——承德太子出身顯貴,動亂開始之前也見過離國大內諸多珍寶,卻從未見過有價值如此巨萬者。
然而,令人震驚的,是那些珠寶商人居然沒有反駁,臉上竊喜之色一掃而空。
“稟皇妃,其實這些珍寶,除了有傾國之力的王侯,世間恐怕無人能買的起……”珠寶商們交頭接耳商議了一番,終於那個年長者面有難色的開口。
不等他再說下去,金碧輝“哧”的一笑,眼睛掃了一下堂中那幾個著名的大賈:“怎麼,知道我們等錢用,想壓價呀?”她頓了頓,眼神卻冷了下來,淡淡道:“也不想想,你們每年從波斯大食販運珠寶,走的是誰家的路?——有本事,明年你們打沙漠裡過!”
女子凌厲的眼神仿佛是刀,刺的三個商人機伶伶一個冷戰,原先看了奇珍後衝天的欲火也熄了一熄,面面相覷:不錯,他們的生意,常年來往於海上,哪裡能得罪海王?
“好,我金碧輝也是干脆的人——殺人一刀,說價也是一口!”看到對方的氣焰平息,新婚的王妃啪的拍了一下箱子,嚇了眾人一跳,“四顆壓箱珠子我拿回——你們心裡有數,這個並不是你們買得起的,也不怕折了福!剩下的東西,連著這個玳瑁箱,兩百萬金銖你們拿了去!”
三個珠寶商又是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了一番,終於公推那個年長者出來,做了一個揖,嘆息:“王妃的價格,小的心裡也知道是非常的公道——然而我們三人此次攜來之款項不過一百多萬金銖,奈何……”
金碧輝怔了怔,皺眉:“好歹也是有名的珠寶商賈,你們怎地如此小氣?罷了罷了,這樣可好——不足的款項,歸去後替我們購置糧草沿河送了過來,如何?”
珠寶商人見其肯變通,心下也是喜出望外,知道這筆生意下來賺頭至少也有五十萬金銖,忙不迭地答應了。
金碧輝也是爽快,將箱子裡四顆珠子收起,便鎖了箱子,將鑰匙交給旁邊的徐太傅,吩咐:“就這麼說定了——帶了他們三個去庫房交割款項罷!”
徐太傅飽讀詩書,長於廟堂之間,何曾見過如此潑辣女子?方才新來的王妃叱吒睥睨,轉瞬已以高出他要價四倍的價格將生意談定,這個三朝老臣、輔政大臣也只是心下震動,哪裡有插話的份兒。
第4章
長孫無塵
待得徐太傅帶了珠寶商離開內室,且不說周圍的人臉上都有些色變,就是承德太子,看著這位弟媳的眼光都有些微微改變。
然而金碧輝卻毫不覺察,見事情順利辦完,也不顧周圍有外人在,走到丈夫身邊,笑眯眯的拉起雪崖皇子的袖子,仰頭問:“怎麼樣,你娶的老婆干練吧?五十萬買糧草,再留一百萬給國庫——多下來的五十萬金銖我們造個府邸住了好不好?”
她喜滋滋地計劃著將來,然而顏白只是低頭看了妻子一眼,淡然道:“隨你。”
金碧輝瞪了丈夫一眼,怒道:“你這個人——怎麼老是死樣活氣的?”
雪崖皇子也不和妻子多爭論,只說了一句:“反正是你的嫁奩。我無權處理——方才你何曾問過這裡任何人意見。”然後,也不說什麼,就留她在那裡,自顧自的過去在沈鐵心身邊坐了,喝茶。
她跟了過去,但是那個同座的左軍副將沈鐵心顯然也是對她殊無好感,看也不看她,只是俯過身去,和顏白低低開始商議起軍中之事。
金碧輝一時被冷淡在一邊,不知道說什麼做什麼。她自幼天性張揚,無拘無束,何曾受過這等氣,感覺心裡有怒火騰的一聲上來。
承德太子見了這等局面,也不和同座的右軍副將邵筠說話,目光閃爍了一下,站起身來走過去——然而,就在此刻,金碧輝冷笑一聲,忽然上去,拂袖帶翻了茶幾上的杯子。
“當啷”一聲,茶水四濺,顏白和沈鐵心反應均極快,立時跳了開去,七皇子的臉色已經很是難看。然而不等他訓斥,金碧輝率先狠狠盯著他,開口:“你說得沒錯,那是我的嫁奩——但是我用來貼了你們!還好心替你們找買主、還價——你說,我哪裡做的不好了?干嗎擺臉色給我看?”
“你現在就做的不好。”似乎是忍無可忍,雪崖皇子向來平淡的口吻中,第一次露出了譏諷和失望,“而且,動不動擺臉色的、似乎是夫人你自己。”
金碧輝一怔,沒有料到一向淡漠的丈夫居然有如此鋒利的言語。她第一次定定的細看他,自己的夫君——座上的貴公子高冠廣袖,長衣如雪,氣度高雅淡定。目光也是淡淡的,透出遙不可及的高貴和漠然,似乎從雲端裡俯視著自己,帶著悲憫和無奈。
陡然間明白了什麼,她心中仿佛被重重一擊,堵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人……這個人居然敢、居然敢看不起她!他,她的丈夫,居然看不起她!
金碧輝閉了一下眼睛,用力咬著嘴角,手指用力握緊,不知道費了多大力氣才壓制下動手的衝動,忽然間,她健康的蜜色皮膚就褪盡了血色。
“弟妹,是不是不舒服?”承德太子此時見氣氛不對,連忙過來想打圓場,然而金碧輝看也不看他,只是盯著換了個座位低頭飲茶的雪崖皇子,冷笑了一聲:“顏白,你傲氣什麼?要真傲氣,何必賣身到我們金家!也不過值兩百萬金銖——那點錢還不夠我們玉堂金家每年的游冶消遣!”
她咬著牙,一字一字吐出這句話,感覺心裡有報復的快意。
她不過是個海盜的女兒,她講究的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滴水之恩湧泉以報,但是對於輕視也以更大的蔑視回報!她怕什麼?她什麼都在乎!
周圍人,包括承德太子在內,片刻間都驚得怔住——她看見這句話的每一個音節猶如一把利刃,一分分的刺入眼前白衣貴公子的心裡,看著雪崖皇子的臉色一分分蒼白。
她微笑著,等著他拍案而起,等著他那曾經令她動容的好身手。她的手在袖子裡握住了那把長不過三寸的分水匕首。
然而,金碧輝看見他的手緩緩收緊,茶盞中的水居然無故微微沸起。但是,她的丈夫什麼話都沒有說,什麼表情都沒有,仿佛沒有聽到她這樣侮辱的話語一般,只是低著頭,慢慢喝下一杯茶,然後放下杯子,微微吐出一口氣:“好茶。”
她呆住。
他居然能忍下!這個驕傲自恃到無以復加的人,居然能忍下如此的公開折辱。
他是為了什麼?又是為了什麼!
“還好喝吧?那是雲棲茶——”忽然間,在凝滯的空氣中傳來一個悠然嫻靜的聲音,如同春風,拂過冰封的大地,“開春時去城北雲棲寺進香,在寺後的圃子裡采了來,用梅花上積的雪水泡了——承蒙七弟一贊,臣妾真是榮幸。”
隨著聲音,走入的是一個淡妝素服的女子,手裡端著一個托盤,盛了一壺新茶和點心,款款步入內堂,雖然沒有佩戴任何珠寶首飾,然而這個女子卻光芒四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流雪回風,恍如洛神妃子。
“不敢勞太子妃駕。”堂中所有人都連忙站了起來,恭謹的應對,連雪崖皇子都起身。
承德太子妃是離國先代重臣長孫弘之女,由先帝親自冊封給了長子為妻,賢德端雅,溫文識大體,向來為朝野稱頌。
太子妃微微一笑,來到座前徑自將托盤放下,轉頭拉起了呆在一邊的金碧輝的手,打量了她一眼,輕笑:“這位就是剛從钖國來的弟妹了?真是個可人兒。”
她拉著金碧輝的手,回頭看了站在一邊的雪崖皇子,輕叱:“七弟,這便是你的不是了!多好的女孩兒,你偏要讓人家生氣。還不快過來到個歉!”
金碧輝看著她,看見她溫婉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眸,陡然間心裡的火氣便是一散,也笑著回答:“誰希罕他道歉了?姐姐才好看,像仙女一般呢!難怪能當太子妃。”
太子妃明眸微微一黯,也不說什麼,只是拉起她的手,笑道:“姐姐准備了一些見面禮給你,匆促之間也沒什麼好東西——弟妹過來看看好不?”
金碧輝那樣桀驁飛揚的性格,到了長孫太子妃面前卻仿佛烈火遇到了柔水,半點火星都沒了,她居然有些靦腆的低了頭,不好意思:“哎呀,我、我可是什麼東西都沒帶就過來了——真是…真是不識禮數的野丫頭。”
兩個人挽手離去後,內堂中凝滯的氣氛才為之一松。
沈鐵心此時才能開口,看著兩位女子離去的方向,衝口嘆氣:“天,多虧有太子妃在這裡……不然這個女金吾誰能降服的了啊!”
右軍副將邵筠為人沉穩一些,聽得同僚脫口直言、不由橫了沈鐵心一眼:這般說話,豈不是是明說了七皇子懦弱懼內?
然而向來清冷高傲的雪崖皇子卻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太子妃和王妃離去的方向,眼中隱隱有擔憂之意,半晌輕輕嘆了口氣,放下茶盞站起身來。
“當啷啷”幾聲脆響,握在手中的那個細瓷杯子居然早已冰裂開來,碎成千片。沈鐵心看著七皇子的臉色,登時不敢再多話。
“七弟……你多擔待些。”承德太子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過了片刻,嘆息了一聲,拍了拍雪崖皇子的肩,眼睛閃了一下,“不用擔心……無塵能應付好她——她不過是個脾氣衝了一些的孩子而已。無塵是什麼樣的人,你難道不明白?”
“……”雪崖皇子手指不易察覺的一震,抬頭看著皇兄。
承德太子只是微微笑著,眼神平靜,卻不可測。
那邊,只聽得漸行漸遠的兩人中,傳來金碧輝朗朗的笑:“哎呀,姐姐閨名叫無塵啊!我想到了!——這顆辟塵珠送給姐姐當見面禮正合適呢。姐姐帶著它,無論多大風塵永遠會一塵不染的、如同仙女般好看~”
“啊?這樣的無價之寶我可當不起呢……”長孫無塵輕輕笑著,客氣。
“什麼當不起?世上除了姐姐我看也沒有人當的起了!”
金碧輝顯然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女子,遇到了太子妃恍如遇到了克星,不過短短片刻,已經喜歡上了長孫無塵。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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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戰雲
初冬凜冽的寒風如刀般刮在臉上,走在左軍營中,聽著此起彼伏的操練聲和刀劍的鏗鏘,顏白這才長長舒了口氣——這才是他歸屬的地方,只有回到軍中,他才能感到自己真正的價值所在。
這幾日來,雖然表面上平靜,但那個新過門的“王妃”,實在是讓他大費腦筋。曾經縱橫斡旋於各諸侯間,支撐太子軍到今日的七皇子,也有心力交瘁的感覺。
“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身邊的副將沈鐵心,雖說是下屬,但是多年戰場的出生入死,早已結下了刎頸之情。此時聽得顏白嘆息,知道他內心煩惱,不由恨恨出聲,但是方出聲,便搖搖頭改了口:“也不對啊——太子妃這樣的女子、便是好極了的。七殿下,看來你這次苦頭要吃的大了。”
“軍中這幾日,可有什麼事?”手指無意識的撥弄著兵器架上的各類武器,雪崖皇子神色淡漠,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了開去。
沈鐵心面色忽地沉了一下,手用力按緊腰畔的刀,許久,才沉沉道:“楊定死了。”
“什麼!”雪崖皇子驀地回頭,掩飾不住眼底的震驚和劇痛。
沈鐵心的頭越發低了下去,手上青筋突兀,咬著牙:“五天前,永麟王軍鐵箭將軍孫知泉前來城下叫戰,楊定沉不住氣便帶了人開城出去應戰……”
顏白臉色鐵青:“那家伙如何是孫鐵箭的對手!不是找死麼!”
沈鐵心忽地跪了下去,聲音中已經有哽咽之意:“是!可是楊定那樣火爆的脾氣……他說即使七殿下不在,也不能任人如此凌辱。屬下沒能攔住他,請七殿下降罪!”
雪崖皇子不說話,眼睛閉了一下,淡然問:“他的後事辦好了麼?”
“太子派邵筠出去助戰,可惜還是遲了一步……首級、首級…已經被……”沈鐵心用刀駐地,然而本來粗獷爽朗的聲音也已經哽咽。
顏白站在城頭,許久沒有說話,冬季的朔風吹來,仿佛刀子切割他的身體。
許久許久,他的目光從城下收回——那裡,黑沉沉一片,包圍了曄城的三面,是四皇叔永麟的軍隊。中軍帳上杏黃色旗幟獵獵飄揚,旗下掛著新斬來的首級,在朔風中如同風鈴般的旋轉著。
“楊副將擅自開城應戰,死不足惜。”又是許久,雪崖皇子沉沉說了一句,不再看,從城上返回。沈鐵心跟在他後面,感覺到七殿下挺拔的身形忽然有些憔悴。
“還有什麼事情?”一邊走著,頭也不回的,顏白繼續問。
沈鐵心遲疑了一下,終於道:“糧草……糧草只能支撐十天了。嚴冬將至,冬衣未發,軍心動搖——城中百姓飢寒交迫,也多有怨言。”
“不用急,很快糧草軍備便會運到。钖國援軍也該在一個月後到達。”顏白抬手揮了揮,忽然間,唇角有慘淡的笑意,“你看,這樣的賣身還是值得的,是不是?”
“七殿下!”震驚之下,沈鐵心脫口而出,不知說什麼才好。
顏白不再說什麼,只是淡淡笑著沿著城牆走了下去,繼續視察左軍事務。然而,看著楊定死後,空出來的那間營帳,他眼底有濃重的悲哀,手指不易覺察的用力握緊。
又有一個倒下了……八年的亂離之中,有多少好兄弟血濺沙場?
從軍營出來的時候,遠遠的就聽到了街上的喧囂。
“怎麼了?”雪崖皇子皺眉問營口把守的士卒,那個士卒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然而聽見七皇子開口詢問,連忙跪下回答,“回稟七殿下——方才有一群城中刁民在營口喧嘩,已經被紹將軍派人彈壓下去了。”
“他們為什麼鬧事?”顏白脫口問了一句,但看見士卒衣物氣色,隨即明白:圍城近一年了,連軍中都已經匱乏到如此,百姓的景況更可想而知。
想到此節,他的心頭更是一重,無形的重擔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然而那邊被驅散的民眾卻死死不肯走,看見雪崖皇子步出軍營,叫嚷的更加大聲:“軍爺,這仗還要打到什麼時候?我們已經撐不住了!”
“行行好!我家裡都有好幾日沒揭鍋了……再下去就要人吃人了啊!”
顏白心裡陡然一驚,茫茫然抬頭看去,只見那些人臉有菜色,衣著單薄,在冬季的寒風中如同枯草般瑟瑟發抖,有幾個手裡還拖著兒女,顯然一家人都已經餓了很久了。此時拼了冒犯王法,聚在軍營門口申述苦情。
一排兵丁急急趕過去,將那些聚攏的民眾驅散,有些不肯走還在那裡喊的,不由分說便被亂棍打倒在地拖走。
“給我住手!”顏白終於從恍惚中驚醒過來,連忙喝止。左軍紀律嚴明,主將一聲令下所有士兵都頓住了手,那些飢民和疲敝的士兵都轉過頭看著營口的雪崖皇子,等著他開口說話——“糧食很快就會到。”揉著太陽穴,顏白帶著深重的疲憊,開口,“這戰爭也會結束的。”
然而,看著平日玉樹臨風般皇子臉上如今掩飾不住的憔悴,更為飢饉交加的百姓卻再度沸騰起來:“你們老是說會到會到!從兩個月前起就這樣說——我們再下去就要易子而食了!你們誰當皇帝我不管,只要讓我們不餓死就好!”
“是啊!把我們百姓當傻子麼?我爹餓死的時候還在等城外的糧草!”
人群中有人怒吼起來,引起一片回應,士兵們來不及阻擋,飢寒交迫的人群已經衝破了人牆,一下子將雪崖皇子和沈鐵心包圍在中間。沈鐵心一直沉著臉,此時雙眉一軒,便要拔出佩劍來。
“莫動武!”顏白迅速出手按住副將的手,同時拉著沈鐵心往後退了兩步,避開了紛亂的拳腳。然而他看到眼前民怨沸騰,心下卻知若不用強力壓制、事情必然擴大。
紛亂之間,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衝在前面的幾個飢民臉上登時起了一片紅腫,腳下一個踉蹌,登時頓了頓。
“要吃的是不是?”長索卻是從營門對面的百姓家廊下掃過來,夾頭夾腦的幾鞭,逼得前面幾個人連連倒退,也不等人群反應過來,那聲音一連串的叱了下去,“糧食三天後就運到!到時候每個人都能發到一百斤小麥!”
聲音落處,長索一卷轅門橫楣,一個紅衣人影輕輕巧巧落在場地中間,叉腰輕叱。
“騙人!”人群的氣勢一沮,然後帶頭那個人又嚷了起來,“你是誰?一個臭婆娘也說這等大話!——你以為我們是傻子嗎?”
“啪!”話音未落,那個人猛地挨了一鞭,往後便跌。
“呸!敢懷疑本姑娘說的話?玉堂金家富有四海,難道喂不飽區區一個曄城?”長索如同靈蛇般纏上那個鬧事者,將他打了出去,紅衣緊袖的女子冷冷四顧,手中的鞭子在半空抽得啪啪響,“我說了三天後糧草到,那麼一定會到!”
“玉堂金家……”這個名字顯然在平民中激起了不小的騷動,每個人開始驚疑不定的看著場中的紅衣女子,開始交頭接耳。
“果然…是七殿下娶了玉堂金家的小姐麼?”
“真的假的呀?不要又是為了騙我們放出的謠言……”
“假不了——你看這個女人那個凶狠的勁兒!女金吾呀,可不就是這樣麼?”
“聽說她老子海王比陸地上任何一個皇帝都有錢……這下可好了!”
雪崖皇子看著周圍竊竊私語的人群,有些苦笑意味的看向金碧輝——早上那麼激烈的爭執以後,他幾乎是硬生生忍下了和她決裂的衝動。然而此刻,他更加知道,如今的曄城、太子軍,絕對不能少了她。
“真的……真的三天以後?”終於,帶頭那個人從地上爬了起來,驚疑不定的問了一聲——顯然方才金碧輝那一鞭子沒有真正用力,不然這個面有菜色的飢民半條命早沒了。
金碧輝不耐煩的點頭:“不到的話,我砍了頭給你們!”鞭子盤在她的手臂上,蜜色的健康膚色映著寸粗的軟鞭,她用鞭子柄點著那個飢民,哧地一笑:“你來砍我的頭!”
人群有些訥訥的頓住了腳步,猶豫的面面相覷,怨氣終於稍稍散去。
“多謝。”
人群散盡,站在營口,顏白終於輕輕說了一句,看著新婚妻子,眼色復雜。
金碧輝哼了一聲:“要謝就謝無塵姐姐去!如果不是賣她面子,我才懶得管你的事情呢……”仿佛氣還沒有消,她恨恨的用軟鞭抽了一下地,揚起漫天飛塵。
然而塵土卻沒有一絲落在街角那個女子身上,太子妃不知何時來到了營口,靜靜站在街角看著他們,微笑。氣度高華,出塵飄逸。在這片刻前還暴民雲集的地方,居然絲毫不懼。
雪崖皇子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然而不等他開口說什麼,太子妃微微一欠身,轉身而去。
金碧輝低了頭,咬著嘴角,用鞭子在地上畫著亂七八糟的符號,怔了許久,才迅速說了幾個字。然而許久卻不見顏白回應,她有些惱怒的抬頭看了丈夫一眼:“喂,人家跟你說話呢,聽見了沒?!”
雪崖皇子仍然定定看著街角的方向,聽見妻子大聲的叫嚷,才回過神來,眉頭不易覺察的皺了皺,輕問:“你方才說了什麼?”
金碧輝惱怒,忽然一頓足,揚手便是一鞭劈面抽來。顏白看准了來勢,既不抬手也不躲避——果然那鞭子只是擦著他肩膀落地,在地上重重抽出一條印記來。
“算了,當我沒說過!——你這家伙氣死我了!”
雪崖皇子莫名其妙的看著她再一次發怒,紅衣女子重重哼了一聲,轉身離去。皺皺眉,也懶得再費神去想,便帶了沈鐵心往中軍營走去。
然而,一直對於新來的王妃不滿的沈副將軍這一次居然破例沒有開口數落什麼,按劍低頭走著,半晌,忽然沒頭沒腦的感慨了一句:“其實還是挺好的一個人……”
“你說什麼?”顏白有些驚訝的回頭,問身邊的副將。
沈鐵心頓了頓,忽然笑了起來:“七殿下方才是真的沒聽見?——難怪王妃懊惱,這種話要她說第二遍怕也難……”
雪崖皇子怔了怔,站住了身,問:“她、她說了什麼?”
“王妃剛才說:早間她一時鬥氣,把話說的太傷人,還望你不要介意。”沈鐵心也是別別扭扭的復述了一遍,忽地笑了起來,“這些話該是太子妃和她說的吧?七殿下,你不見方才王妃那個忸怩——不知道費了多大力才說了這句話,偏生你還要她說第二遍,她不生氣才怪。”
顏白看著地上那一道鞭痕,不知想些什麼,許久才一笑:“啊……這樣?的確也難為她了吧。”
“其實金家小姐還是挺不錯的女子。”顯然是因為方才那一幕而有些感慨,沈鐵心居然改了口,有些寬慰的看看七殿下,卻發現他依然有些怔怔的出神。
第6章
冷月
入夜,風更大,吹在身上已經猶如刀割。
女牆上守夜的衛兵們已經凍得打起了哆嗦,不停地交互跺腳,然而呵出的暖氣還沒有觸及冰冷的手、都已經消散無形。冷月下,只有金柝聲冰冷的響起。
暗夜中,只見一個人影如同跳丸,足不點地的從城下敵營裡奔來,悄無聲息的便翻上了曄城牆頭。大風吹得城上的大旗獵獵作響,宛如吃滿了風的帆,旗杆彎曲。那個人一手扯住旗幟,順著便是無聲無息的落到了城上。
守衛的士兵剛剛巡邏走開,那人也不走階梯,從女牆上一躍而下,落入城內,直奔中軍所在之地而去。
“你回來了?”然而,剛落入中軍營的院中,卻聽見有人這樣輕輕問了一句。
那人驀的一震,立定了腳,轉頭看去——月光很冷,照得庭院廊下站著的女子更加清冷得不沾一絲塵埃。她仿佛已經在深夜的花園中等了很久,以至於鬢角都凝了霜氣。風吹得凌厲,站在月光裡,只聽得她輕輕的嘆息飄散在風中:“唉……你總是這樣冒險,可怎麼好?”
來人的手微微一顫,將手裡提著的東西放到花叢下:“莫要嚇著了你——”
然而,月光下,太子妃驀的笑了起來,搖頭:“忠臣烈士的頭顱,何懼之有?七弟,你也忒小看我了。”她走過去,捧起那顆鮮血斑斑的頭顱,臉色凝重:“改日一定盛斂厚葬,不負了楊將軍一腔熱血。”
“這麼晚了,還不去睡?”月下,白衣的雪崖皇子半晌無言,低低問。百裡奔襲百萬軍中,即使是武功高絕的顏白,也有了掩不住的倦容。
“知道你一定不會扔下兄弟遺體不管、要半夜出去冒險,我不放心。”長孫無塵靜靜道,“我要在這裡看著你回來。每一次你離開我都擔心你一去不回。”
顏白低頭,不看她的眼睛,只是淡淡道:“不用擔心,我心中有分寸:這樣單身趁夜暗自來回,諒永麟王那邊也困不住我。”
太子妃忽地笑了笑:“是啊……以你身手,天下哪裡去不得?若不是為了輔佐承德,何必苦苦支撐到如今——七弟,其實你心裡已經很苦很累了吧?”
雪崖皇子仿佛慢慢體會著她的話,卻是許久才展眉淡淡一笑:“還好,有人知道的苦,那便不是苦了……”他的笑容很淡,甚至淹沒在眉間僕僕的風塵之下,然而眼角眉梢的感慨和悲涼,卻悠遠無盡。
長孫無塵定定的看他,眼神中忽然也有亮光閃動,許久,慢慢道:“或許,如果當年先帝立的太子是你,那麼離國如今——”
“無塵!”驀然,顏白聲音截斷了她,冷冷不帶一絲遲疑,“莫要再說無用的話——當年正是你父親力保,皇兄才被冊封太子,你才成為太子妃……可惜後來國運衰弱,流離失所,不然,今日你已是母儀天下。”
他頓了頓,忽然笑:“我出生的比皇兄晚了五年,怎麼說來,都是要落在他後面的——唯一例外的,便是我認識你比他早……然而那又有什麼用呢?”
長孫太子妃低下頭去,過了許久,才輕輕道:“都七年了……如今、如今你也立妃了。”
雪崖皇子面色一變,不知道什麼樣的神色一掠而過,眼前仿佛閃了一下那個紅衣女子潑辣辣的笑靨,然而他眼底的寂寞卻更濃,有些疲憊的嘆息:“是啊,沒有辦法……是不是?我是自願意娶她的。”
“白,你實在是太辛苦了……”驀的,長孫無塵眼睛裡有盈盈的淚水,她脫口叫出這個陌生了的名字,顫顫的伸手去觸摸他鬢角的霜華,“我們、我們都實在太辛苦了。”
“住手!”
手指還沒有觸及,忽然聽到有人厲叱。
兩個人驀的頓住,長孫無塵淡定的神色一亂,片刻間居然不敢回頭看聲音傳來的方向。雪崖皇子也是一震,目光越過太子妃的肩膀,看著庭院盡頭。
月華下,那一襲紅衣如同血般刺目。
然而,那卻是在風中月下結成了冰的血,連同那個人的眼睛一起,結成了冰。
金碧輝不知道在那裡已經站了多久,然而此刻一向跳躍活潑的她,眼光卻冷如冰雪,忽然走過來、一把打開了太子妃僵在半空的手:“不許你碰!——這是…這是我的丈夫!”
她出手很重,啪的一聲,長孫無塵的手臂被重重打開,連著整個身子都是一個踉蹌。
“無塵。”雪崖皇子連忙扶住她單薄的身子,然而長孫無塵卻頗為倔強,避開他的扶持,自己踉蹌著站穩,手臂上已然有了一片紅腫。她咬著咀唇,淡定從容的神色完全沒了,許久,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回頭看站在一邊的金碧輝。
——她怎麼會出來?這樣深的夜,她怎麼會正好來到院子裡?
紅衣在冷月下如同薔薇綻放,金碧輝嘻笑怒罵自如的臉上,第一次有這般不可言表的神色,看著兩個人,嘴角動了動,仿佛有一絲笑意,卻又仿佛悲戚。
“碧輝……”頓了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然而雪崖皇子率先回過了神,知道自己必須要說些什麼,終於有些艱難的開口,“你或許是有些誤會了。”
那樣的話,在一瞬間,讓顏白覺得自己幾乎就是個卑鄙的小人。
“住口。”金碧輝冷冷看著他,似乎要直接看到他心裡去,“你越說,我越看不起你——不要以為只有你可以看不起別人!你們、你們這算什麼?……”她的聲音剛開始是反常的冰冷,甚至有些因為震驚而木然,然而開口說了一半,語氣漸漸激動。
她看著長孫無塵,忽然點點頭:“姐姐,當真你是配的起他的——你這樣子的,才是他心裡喜歡的那種……”
說著,她用力咬著牙,顏白看見她的手扣緊了腰間的匕首,心中登時一驚,連忙往前邁了一步擋在長孫無塵身前:“夫人,你先靜一靜,我們好好談一談好麼?”
“靜?靜什麼靜!”聽到丈夫這一句話,陡然間,金碧輝反而真正的暴怒起來,一指旁邊的太子妃,“你喜歡她,是不是?那還有什麼好談的!告訴你,我——”紅衣女子眼睛裡有雪亮的光,頓了頓,終於顫聲道:“我不要你了!”
仿佛怕丈夫會再說出什麼話來,不容顏白開口,她搶先般的說了這句。然而,那樣倔強的女子,說出這句話時、卻依舊帶了哭音。
“顏白,我不要你了!——誰希罕?”用力握緊了手,金碧輝揚著頭咬牙道,然而自尊受挫的哀痛、依然難以掩飾的出現在她明亮的眼睛裡,她再也不看他們,轉過身去回房間,“你們、你們隨便吧!我明天就回钖國去。”
“弟妹!”陡然間,一直不出聲的太子妃終於開口了,也不說話,忽然間提起裙裾就在院子裡跪了下去!雪崖皇子一驚,下意識的想要阻攔,但是想到了什麼,手勢便是一緩。
金碧輝腳步頓住,手指微微顫抖,許久才低低道:“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你丈夫。”
“不為這個!——弟妹如若覺得解氣,便殺了我也無妨。但是……求求你,不要離開七弟、不要離開曄城!”月光裡,長孫無塵跪在廊下,那樣高雅淡漠的女子,雪白的裙裾卻壓上了肮髒的泥土,然而,她似乎完全不顧了風度和尊嚴,低聲哀求,“求求你不要回钖國——七弟他什麼都沒做,是我不好、動了歪念。”
看到她這樣的舉動,雪崖皇子感覺心中仿佛要被什麼生生撕裂——無塵從小到大都是那樣嫻雅幽靜,令離國所有貴族階層的人傾倒,然而,她居然如今甚麼都不顧了?這樣比殺了她更難受,然而她不是為了自身,更是為了整個曄城和軍隊的未來。
承德太子和他,堂堂的男兒,身上流著離國顏氏的血脈,卻沒有能力守住離國天下,沒有能力守住曄城——如今,甚至沒有能力維護無塵麼?
片刻間,他真的有心冷如灰的感覺,究竟,這樣的苦苦掙扎,是為了什麼?
他想扶無塵起來,然而她卻一動不動,一身白衣的跪在月光裡,眼眸裡有忍辱負重的深長意味,對著他搖搖頭,示意他應該服軟認錯。
“碧輝,你要如何才能留下來?說一個條件罷,我擔保無論如何都做到——只是,不要再難為太子妃。”顏白嘆息了一聲,淡淡道,“其實,我們真的沒有什麼。”
金碧輝站在廊下,本來想冷哼一聲走開,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卻也是苦澀復雜的難受,腳步似有千斤重,絲毫邁不開來。
今日在軍營裡,她已經看過了曄城內如今飢寒交迫的慘狀——那是居於钖國都城、看慣了豐衣足食景像的金家小姐少見的場面——如果三日後真的沒有糧食運到的話……深冬來臨,城中彈盡糧絕,只怕真的會如百姓所說出現人吃人的情況吧?到時候內外交困,苦苦支撐到如今的承德太子軍恐怕也會一潰千裡。
她終於清楚地知道、為什麼顏白這樣含垢忍辱的入贅金家。
——她一直知道他是迫不得已的,然而,卻從來不了解真正的情形居然迫人到如此。
其實她也知道,雪崖皇子這樣的人,是不會喜歡盜匪作風的自己——然而,父親卻為什麼要把自己許配給他;而她自己,卻為什麼答應了下來?
海上的兄弟們都是信命的,她卻一貫的桀驁,然而,想想,如果信了命,反而不用想那麼多復雜而不知道答案的問題了吧?——比如說,嫁給顏白,那便是她的命。
“你們不必如此——三日後,糧草照樣會運抵曄城。”終於,她嘆了口氣,嘴角往上彎了一下,努力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卻依然顯得僵硬,“莫忘了,我對著那些人發過誓:如果三日不到,我砍腦袋給他……我還年輕,可不想這樣子死了。”
雪崖皇子和太子妃瞬的驚訝抬頭,不相信這個向來烈性的女子居然這樣便輕易松了口。金碧輝微笑著,然而漸漸地,眼睛裡面卻盈滿了淚水——二十五年來,她閱人頗多,卻一無中意,但這次、她嫁的是個好男子。
這幾日來,她已經開始慢慢了解他的心胸和為人——的確,是和以往那些因為利欲熏心而入贅金家的男人很有些區別。
——然而,即使這樣,這個人雖然入贅了金家,心卻沒有跟著一起帶進來。
她不能容忍。
“夜很冷,我們先回房裡去再慢慢談好不好?”看見氣氛已經緩和了下來,雪崖皇子微微嘆息了一聲,走上來對新婚妻子說。金碧輝一直是出乎意料的安靜,並沒有叫嚷或者喧鬧,一起走了開去。
走出了院子,金碧輝卻驀然橫了他一眼,忽然恨恨道:“顏白,我真的…真的想揍你!”那一瞬間,她眼睛裡的光芒雪亮,宛如一頭雌豹。雪崖皇子一驚,然而轉瞬臉上卻是苦笑——那才是她該有的反應吧?
然而,他並沒有其他的退路,只有上前低聲道:“好吧,是我不對,你盡管來出氣。不過,求你不要讓運糧援兵的事情作廢,好麼?”
“那是你入贅的條件,是不是?”金碧輝驀的笑了起來,“你費了那麼大力氣,忍了那麼多氣娶了個女金吾回來,不就指望那個麼?——可惜,偏偏一時不慎被我撞見偷情,生生把這個把柄落在我手裡。”
顏白臉色居然依舊沉靜,他低頭看著妻子,英俊的臉上有復雜的神色,嘆息般的道:“好了,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見長孫太子妃。我會好好對你。”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不顧她正怒氣逼人,將她擁入懷中。金碧輝怒視著他,然而那樣文氣的手力道卻是驚人,她一個踉蹌、來不及掙扎便跌入他的懷抱。她惱怒的伸手想推開她的丈夫,然而攬住她肩膀的那只手卻穩定的如同鋼鐵。
雪崖皇子抱著她,眼睛看著窗外的冷月,卻有復雜而痛苦的神色:“好吧……我再也不見她了。我們、我們或許還是可以好好在一起的。”
那是她的新婚丈夫第一次擁抱她。然而她的眼中,卻淚水漸湧。
金碧輝第一次發覺原來他那般的瘦,完全不同於表面上看上去的豐神俊朗,肩上突兀的鎖骨甚至硌痛她的臉。或者,那是多年來的重擔壓瘦了他的骨。
“放開手,不要折辱我!”咬著牙,金碧輝眼睛裡有桀驁的神色,她的頭被他用力按著、靠在他肩膀上,她說出的每一句話帶出的氣息吹動他鬢角的發絲,然而她的聲音卻是硬朗而不容反駁,“方才那樣的情況下,我也沒有借機折辱你,是不是?”
有些錯愕地,雪崖皇子低頭看著新婚妻子,金碧輝正抬著頭狠狠瞪著他,眼裡的神色卻不似平日那般,而是復雜的看不到底。那瞬間,仿佛感到了什麼不可侵犯的力量,他的手下意識的一松。
金碧輝的頭驀的從他肩膀上抬起,窗外的月光照在她明艷的臉上,濃密的長睫在眼睛裡投下濃濃的陰影。她的聲音忽然不似平日的飛揚活躍,而帶了深深的嘆息:“顏白,其實你的氣度心胸我一直敬佩。你是一個好人,所以無論怎麼說、我不想讓你太難堪……但是……”
她頓了頓,轉頭看著窗外,那裡,冷月下,似乎有霜華緩緩落下。
“你心裡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金碧輝驀的笑了笑,然而眼神卻是冷厲的,然後轉過頭,定定看著丈夫,點點頭,“不錯,我出身卑下、不能識文斷字,又沒有好性兒——但是,這樣你就以為我沒有腦子嗎?……你看不起我…你一直看不起我!我怎麼能嫁給這樣的人——所以……”
她的下顎倔強的揚起,眼睛裡面卻淚水漸湧,傲然道:“我不要你了!”
第7章
驚變
內堂中,氣氛有一些奇異的凝滯。
今日一早,承德太子便派人來邀弟弟和弟妹喝茶,雪崖皇子看看妻子,金碧輝也是心照不宣的咬咬唇角:已經過去兩天了,承德太子恐怕要借機提一下糧草和援軍的事情。
她只是和丈夫一起默不作聲的各自坐著,她眼睛裡光芒閃了閃。
“天越來越冷了啊……”內堂中,秘制桫欏香的縈繞,承德太子沒有與他們夫妻寒暄了幾句,朔風簌簌吹著窗紙,望著天空中寒雲紛亂的卷著,太子忽然喃喃說了一聲,“無塵今日一早起來就說身子不舒服,恐怕是受了涼了。”
“糧草也該置辦的差不多了。”然而,不等他再說第二句,金碧輝眉頭一蹙,單刀直入的觸及話題核心,“我昨日接到飛鴿傳書,爹已經勸動了昶帝,現下钖國已經在招集兵馬,第一批糧草冬衣已經由禎城沿運河送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家放心。”
聽見這樣的話,承德太子似乎沒有松一口氣的表情,和身後的徐太傅交換了一下目光,眼神微微一變。有些沉吟的,看著手中的茶盞,面色似乎有一些不解和奇異。
許久,徐太傅才欠了欠身,仿佛是請示太子般的問道:“糧草是大事,誰去迎了那幾個商人籌集的糧草才好呢?”
太子妃親制的雲棲茶碧綠清盈,然而,看著茶,金碧輝卻是半口也喝不下去——想來,長孫無塵也是怕見了面尷尬,所以干脆托病不出了。許久,她有些突然的開口:“我今日就從城北沿河而下,去迎了他們來。”
“這種事自然有人去辦,弟妹如今貴為王妃,何必親自勞動?”承德太子勸。
然而金碧輝似笑非笑的搖搖頭:“不,那幾個商人欠的是我的債,別人去他們未必買帳——不用把我當什麼大家小姐看,碧輝可是有名的‘女金吾’,太子難道不曾聽說過麼?”
承德太子陡然語塞,不知道為何這個女子話鋒又變得如此凌厲,訥訥半晌。然而身邊的徐太傅眼底卻閃了閃喜悅的光,脫口道:“嗯……這樣、這樣也好!”
“但是你一個人去,也不大好。”終於,雪崖皇子開口,說了今日的第一句話。他的眼睛看在妻子身上,然而眸中的神色卻有些復雜。
金碧輝看了丈夫一眼,淡淡道:“有什麼不好?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
“帶點人隨你去。”雪崖皇子聲音卻是溫文淡定,然而同樣不容反駁,“早點回來。”
金碧輝驀的笑了起來,看著丈夫:原來,他並不是擔心她的安危,而是怕她一去不復返,背棄了援助的承諾。
“好吧,隨你。”她忽然間有些心灰意懶,淡淡說了一句,“反正我下午就啟程。”
承德太子一直只是聽著——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是聽著七弟幫他安排打點一切大事,雖然雪崖每次都是詢問他的意見,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一定沒有不答應的。雖然是一母同胞,但是排行第七的小皇子無論在武功還是謀略方面,都遠勝長兄。
然而,這一次,承德太子卻出乎意料的開口了:“是啊,還是帶些人去比較好——弟妹要是萬一遇到什麼不便也有照應。”
太子說到這裡頓了頓,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太傅。徐甫言卻看了雪崖皇子一眼,插口道:“軍中勇將莫過於七弟,但是七弟卻不能擅離——這樣,就派沈副將軍當了這次的壓糧官、多帶些精兵良將跟弟妹一起去迎運到的糧草,如何?這樣七弟你也稍微可放心了。”
雪崖皇子怔了一下——沈鐵心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愛將,讓他跟著金碧輝去,他的確放心不少。
——如今,無論對於曄城、還是整個軍隊來說,萬萬不能失去這個女子。
商定後,雪崖皇子和新王妃從室內走出。
朔風很大,吹得外面營中的軍旗烈烈作響。這個嚴冬,向來是不好挨過的。
他忽然暗自嘆息:從一開始起,自己就沒有存著平常心來看待她吧?那完全只是一宗政治交易而已……他當時是預備了舍棄一生來換的金國舅一句許諾的。然而——“不錯,我出身卑下、不能識文斷字,又沒有好性兒——但是,這樣你就以為我沒有腦子?……”
恍惚間,昨夜那個聲音響起在耳畔。冷月下,她的下顎倔強的揚起,眼睛裡面卻淚水漸湧,傲然道:“我不要你了!”
心中依然有當時感到的震動,顏白忍不住轉頭看走在一邊的妻子,然而金碧輝只是漠然走著,也不看他,卻仿佛知道他看了過來,忽然冷冷冒出了一句:“放心,我說話算數。”她頓了頓,忽然嘆息:“至少等你們過了這個難關,我再回家歸寧——那時候我就留在钖國,再也不回來了。”
“多謝。”顏白眼睛黯淡了一下,許久,發現自己還是只能說這兩個字。
“算了,一日夫妻白日恩,我幫著你一點也不算什麼。”金碧輝忽地笑了笑,雪白的牙齒閃耀,有一種張揚的美:“不過,我爹爹很難對付的……你要小心了。我都不知道他心裡有什麼想法。”
雪崖皇子心裡略微一凜,金國舅——對,金國舅。海王藍鯨。
最近內外交困,只求渡了眼前難關,他甚至很少有時間去考慮這個真正主宰全局的幕後人物心裡想法。
金碧輝嘆了口氣,眯起眼睛笑了:“你看,如今什麼都攤開了談,我們反而能心平氣和地說話了吧?”
她看著龍首原上方蒼莽的天空,忽然問:“奇怪,為什麼昨天晚上沒有流星雨呢?”
城南的號角聲連綿吹起,悠遠嘹亮,一直傳到中軍營的內室中。
“想不到那個女金吾居然自告奮勇的出城了。”太傅徐甫言摸著頷下數莖花白的胡須,眼睛裡面有隱秘的笑意,“調開了她,事情就好辦多了啊。”
“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麼?”重重錦帳後,一個女子的聲音急切而虛弱的響起來,太子妃想撐起身子,然而她的手臂酸軟無力,甚至無法撩開那垂在眼前的帳子,“你們給我喝了什麼?你們、你們要把我軟禁在這裡?”
徐太傅頭也不回,只是微微冷笑:“太子妃,如今你還是關心自身吧。昨夜的事情盡管那母老虎忍了沒說,可你以為太子會不知道麼?”
長孫無塵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手臂忽然完全失去了力氣,身子重重靠回錦褥中,仿佛終於明白過什麼一般,她輕聲道:“原來……我明白了,昨天晚上的事是——”
徐太傅驀的笑了笑,手拈長須,悠然道:“太子昨日對七王妃說:半夜龍首原上會有流星雨,如果起來去花園裡候著,會有很精彩的一幕。”清瘦的老者忽然眯起了眼睛,眼中的神色卻捉摸不定,搖頭嘆息:“女金吾雖然厲害,但是心裡畢竟還是小孩子。”
太傅頓了頓,然而似乎有些不解的搖頭:“不對不對…如果是孩子,她怎麼忍得下那口氣?我們本來料定了她會和七皇子當場翻臉的啊。”
“你們這是為了什麼?難道…要破壞此刻钖國援助我們的計劃?”雖然震驚,然而太子妃畢竟是個有見識的女子,短短時間內已經靜了下來。
因為喝了早上送來的茶水,不知道為何頭痛欲裂,然而長孫太子妃依然卻是冷靜地反問:“承德是個明白人,他不會為了一時之氣的私情壞大事——如果這次沒有外援,曄城不日內就要被四皇叔的軍隊攻破,到時玉石俱焚……”
徐太傅忽然發出了一聲冷笑,鷹隼般的眼中冷光閃動:“私情?你以為太子如今發難是為了那一點私情?”他負手看著外面庭中的光禿禿的樹——已經是冬天了,一片蕭瑟,老者聲調卻更冷:“兩年前,太子就知道你們之間的事!你們都以為承德是懦夫、是傻子麼?”
長孫無塵真正的怔住,半晌說不出話來。
說的畢竟是自己教出來的學生,太傅唇角有心照不宣的淡淡笑,霍然轉身,看著太子妃:“他忍了很久了!——可雪崖皇子在軍中和諸侯中的聲望和能力,誰都不能輕易撼動。承德只有忍著。但是這次不同,太子如果再不先發制人,恐怕王位不保!”
“胡說!你妖言惑主——誰會威脅太子的王位?”太子妃冷冷看著太傅——這個承德太子的心腹,軍中的智囊,反駁,“雪崖、雪崖為了請來救兵,甚至不惜入贅金家!”
徐甫言聽到這句話,才真正“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定定看著太子妃,緩緩點頭:“對!就是為了他入贅了金家!——如果不是他入贅金家,太子還不會這樣急著除去他。”
太子妃怔怔看著太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雪崖皇子不告而娶,陣前成親,根本是心懷不可告人的企圖。”徐太傅見太子妃難得納悶,終於笑了笑,森然道,“你不想想,钖國昶帝、是如何坐上今日帝位的?!——海王會白白嫁個女兒出去?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啪”,手指用力抓著簾幕,將床頭金鉤都扯斷,太子妃臉色雪白,震驚的看著老謀深算的太傅,“你們、你們居然這樣看雪崖?雪崖這般盡心竭力輔佐承德八年,完全不以自身為意,你們是以小人之心度——”
“太子妃如今還是先考慮自己比較好。”徐太傅陰冷的笑了一聲,看著因為藥力而全身動彈不得的太子妃,眼中有肅殺之意,“今日起,你便是‘臥病不起’了——太子忍了你很久,今日已經到頭了!”
然而,長孫無塵卻再次撐起身子,只是追問:“你們如今要將雪崖…要將雪崖怎樣?”
徐甫言摸著頷下長須,眼睛裡冷光閃了幾下,許久不說話,終於看著外面天空中翻湧的風雲,冷冷道:“七王妃出城了,那最好——等回來,就會發現……”
“七殿下已經戰死殉國!”他聲音冷如冰雪,頓了一下,看了長孫無塵一眼:“自然,太子妃本來就有微恙,因為悲慟而病逝……呵呵,七王妃心裡有數,不會驚訝的。即使她知道也無所謂……顏白本來就對她不起,他們之間是一對怨偶。”
“我替太子盤算的這個計劃,還算嚴密吧?然後——”太傅終於冷笑出聲,霍然轉身看著太子妃震驚的臉,“然後,太子會再向海王求婚,直接借到了力量來平定天下!無論從身份還是地位上來說,太子比起顏白來都超出一籌。”
太傅負手,悠然望著天空,輕笑:“三天不到了……不過兩天啊!待得那個女金吾回城,一切就要變天了。”
他頓了頓,眼神卻變得很奇怪:“只是,到時候還不知道是誰的天下。”
“弟妹,此去一路小心。”運河邊,數十只大船揚帆待發,紅衣束發女子緊了緊護臂,正要跳上船頭,卻聽到了身後太子溫言。
金碧輝回過頭,咧嘴笑了笑,然而笑容卻甚為勉強。她對著太子點點頭,眼睛卻看著一邊送別的丈夫,似乎希望他能說一些什麼。然而雪崖皇子只是看著她,仿佛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許久,才說了一句:“兩日為期,早去早回。”
她忍不住冷笑了一聲——說到底,還是不放心她吧?所以還派了自己的副將沈鐵心來跟著她一起回去,還帶了左軍那麼多人馬來。名為糧草事關重大,要多派人手護送,但說到底,還是防著她翻悔吧?……哈,如果她金碧輝要翻悔,就是千軍萬馬,又能奈她何?
“三日後,糧草定到。放心。”然而,不願讓他為難,她還是淡淡的回應。雪崖皇子微微頷首,眼睛光芒閃了閃。金碧輝再不看他,對著相送的人群一抱拳,攬衣跳上了甲板。
龍首原上的風很大,吹得站在船頭的女子一身紅衣獵獵,如同紅色的火。
帆吃飽了風,纜繩一解開,船迅速的從碼頭順流南下。金碧輝站在船頭,卻轉過頭,不再看離國相送的君臣們,也不再看她的夫君。
然而,在她轉頭順江而下的時候,耳邊卻依稀聽到了笛聲,悠遠悲愴。金碧輝驀的回頭,帆影旗幟之間,看見木板鋪就的挑台,靜靜伸出河面,石頭壘就的河岸,風雨飄搖的燈——渡口邊隔江人立,白衣貴公子橫笛而吹,衣袂翻湧。
鐵衣寒。
那笛聲愴涼如水,她心中忽然感覺到一陣說不出的難受,只是想哭,想罵,想打人,卻說不出什麼原因來——“王妃,船頭風大,先回艙中休息可好?”
耳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她回頭,看見的是顏白的副將沈鐵心。這個戎馬一生的將軍眼裡有關切的意味,然而,潑辣的王妃卻驀的一揚頭,冷冷道:“輪的到你來管!”
“受七殿下所托,這一路要末將好好照顧王妃。”沈鐵心看見紅衣女子凌厲的眼神,卻只是溫厚的笑著,穩穩回答。
金碧輝冷笑一聲,然而眼神倔強:“他管我干嗎?反正兩天後我把糧草送到曄城就得了!——然後陽關道獨木橋,不要再羅裡羅嗦來煩我!”
然後,在沈鐵心復要說什麼的時候,金碧輝止住了他,側頭,仿佛聽著風裡的什麼聲音。沈鐵心也有些驚詫的一同細聽,然而,什麼都聽不見。
“已經沒了。”有些黯然的,她喃喃說了一句,然後徑自走下了甲板。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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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死劫
“皇兄……大嫂、大嫂身子不舒服麼?”
第二日,在內堂中喝著雲棲茶,沉默了很久的雪崖皇子忽然開口,問了一句。
承德太子廣袖一拂,眼中的鋒芒不易覺察的一閃而過,淡笑:“也沒好大事兒,不過前日夜裡似乎受了些風寒,早上起來說頭有些重,我就勸她歇著了。”
“哦。”雪崖皇子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側過頭去,仿佛只是看著北方天空中濃厚的戰雲,許久,才淡淡道,“天氣越來越冷,要小心身體了。”
承德太子唇角顯露一絲笑意,然而卻不說話,他有些心不在焉得吹著茶盞中的茶沫,仿佛有些期待著什麼事情。此時,大街上馬蹄急促響起,守城哨兵急喘吁吁的滾下馬來,伏地稟告:“稟太子、七殿下!城外、城外…叛軍,今日又派孫鐵箭前來叫戰!”
承德太子眼裡居然沒有意外的神色,他此時抬頭,看了看內堂屏風後,太傅徐甫言已經到了,看見太子目光,只是不易覺察的點點頭,拈須一笑。
原來,一切都按計劃順利的進行著……
“孫知泉?!”不出所料,聽到這個名字,向來淡漠沉穩的七弟眼睛登時雪亮,仿佛閃電照耀上了利刃,他一把拉起那個哨兵,冷冷問,“誰在城下叫戰?孫鐵箭?”
哨兵從未見七殿下如此冷厲的目光,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只是拼命點頭。
雪崖皇子慢慢松開手,讓哨兵踉蹌著後退大口呼吸,他沉吟著,壓抑不住的激憤在他眉間沉浮。呼吸慢慢急促起來,承德太子緊緊等待著——“皇兄,待我去斬了那家伙首級來!”終於,承德太子聽見自己的胞弟脫口請命。
承德太子唇角驀的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微笑,他一直看著堂內,徐太傅此時已經慢慢踱了出來,拈須微微點頭,眼睛裡深的看不到底。
承德太子開口勸阻:“七弟,還是閉門不出好了。”
“孫鐵箭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我軍威、殺我大將,弟今日非要提了他人頭回來不可!”顏白的手卻是握緊的,眼裡亮光如電。他沉吟著,終於道:“皇兄,讓我提三百精兵出去,鐵騎快馬,速戰速決,一盞茶內應該就能提著首級返城!”
“好!七皇子智勇無雙,百萬軍中取敵將首級還不是易如反掌?先斬敵首,待得糧草再到,城內的軍心一定會大振!”承德太子還沒有回應,陡然間旁邊就有人擊節喝采。徐太傅長衫羽冠,踱出堂來,對著承德太子道:“還請太子立刻下令開城出戰!”
“雪崖!雪崖!莫要出城!千萬莫要出城!”深殿中,重重帷幕背後,長孫無塵聽得外面號角連綿吹起,金柝鳴金之聲響徹內外,感覺驀的周身都冷了。
然而,她雙臂的力氣甚至支持不了她從錦衾中坐起。用盡了力氣掙扎,只是從床上滾落地面,四肢沒有一點力氣,她在地上一寸寸的向著門口挪去——然而,寢宮的門緊緊關閉,所有服侍她的使女全不見了,換上了佩劍的士兵。
窗外,龍首原冬季的冷風呼嘯而過,劍一般割裂了窗紙——太子妃雙手顫抖著,咬著牙,然而淚水還是緩緩從她緊閉的眼角落下。
“雪崖,不要出城……”
“吱——呀——”厚達一尺的城門在數十個士兵的合力下終於緩緩打開,發出悠長的聲音。城頭巨大的絞索在轱轆的轉動下緩緩滑動,吊橋慢慢放平。
“願七殿下揚我軍威!”右軍將領邵筠站在城口,抱拳,朗聲祝頌。
金柝急,馬長嘶,鐵衣寒,一行鐵騎從洞開的城門口洶湧而出。看見城口同僚的相送,為首身披銀白鎧甲的將領只來得及一抱拳答禮,已經急奔了出去。
龍首原上,冬來草木蕭瑟,一片灰黃,風砂奇大,吹得人臉幾欲裂開。
城下黑壓壓的數千人馬,簇擁著一員大將,他身側的幡旗在風中不停翻卷,那一個“孫”字如血一般奪目。兩名士卒抬著一把長弓跟在左右,那把弓竟然有一人多高,玄鐵鑄成,漆黑如墨,粗如兒臂,兩個壯丁扛著,顯得份量頗重。
“哦,來得是顏雪崖那家伙啊!”軍旗下,那名玄色大氅的將軍極目凝視曄城,看見城內湧出的一行鐵騎,在滾滾黃塵中看出了當先一人,驀的大笑,顯得甚是振奮:“小的們,快把神臂弓給爺端過來!”
左右一聲答應,兩名壯丁一聲黑喲,那把巨弓便被舉上了馬背。
孫鐵箭輕舒猿臂,握緊長弓。那弓不輕,一入手,胯下黑駿馬猛地一踏蹄,打了個響鼻,方才穩穩站住了。孫知泉長弓在手,平平舉起,從鞍邊箭筒裡抽出一支狼牙箭,瞄准了從城中疾奔而出的白衣將領。
“孫將軍,還未鳴鑼開戰,便要……這、這不太好吧?”旁邊偏將濃眉紅臉,顯然有些憨,忍不住喃喃問了一句。
“呸!不好你個頭!——你知不知道顏雪崖是個什麼角色?現下不殺他,待得他奔近了十丈之內,你我的人頭就不保了!”孫知泉看也不看下屬,厲叱。
再不答話,他左手握弓,右手如抱嬰兒,緩緩拉近身側。弓繃如滿月,孕含了驚人的力量,孫鐵箭眼睛微微眯起,鷹隼一樣的目光裡含了冷光。
曄城女牆上,右軍副將邵筠看見最後一騎也已奔出城,眼裡閃過冷笑的意味,忽然間,用力一揮手:“關城門!收起吊橋!”
周圍士卒一下沒有反應過來,怔怔的站在原地。
邵筠眼色嚴厲,驀的就將身側那個士卒夾頭夾腦的抽了一鞭,厲聲道:“令你們關門!他媽的都聾了不成?!”
“可、可七殿下他……”那個士卒被打的有些傻了,半晌才訥訥回答,手指指著城外——那裡,黃沙狂風的龍首原上,三百騎人馬剛剛出城,迎接那數百鐵騎的,是叛軍黑壓壓的陣容、和將旗下舉起百發百中神臂弓的孫鐵箭!
“太子有令:立刻關城,不得延誤!”邵筠啪的一聲抽了那士卒一個耳光,厲聲對城上的親衛隊下令——此時,曄城上當班的全是右軍人馬,邵筠平日治軍甚嚴,此刻他一聲令下,雖然不近人情,但是手下只是微微一遲疑,依然默不作聲的開始照做。
“吱——呀——”一聲,厚重的城門再度關起,城上士兵們一起用力搖著轱轆,護城河上的吊橋也是一分分的收起。
冷風呼嘯著卷來,兵戈如雪,劍氣如霜。孤立的曄城在龍首原上宛如一座冷冷的雪山,戰雲沉沉的壓著它,甲光如同金鱗一般閃爍。
“哎呀!糧草怎麼會送得這麼快?”
運河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南北來的兩支船隊在钖國邊境的大雁灣彙合,密密麻麻竟塞滿了整個港灣。金碧輝看見南邊船隊上的紅日碧海旗,驀的大喜,跳了起來,對沈鐵心大叫:“哥哥帶著船隊來了!哥哥、哥哥居然親自把糧草送來了!”
紅衣女子的笑容如同鮮花般怒放,明艷照人。
笑著叫著,金碧輝連裙裾都忘了提,便是一下子跳出船艙,不料腳下踩住了前襟,幾乎一個踉蹌跌倒,她驀的發起怒來,一把撕下了半截裙裾。
“喂喂,怎麼嫁出去了還是這個德行?”陡然間,聽到耳邊有人大笑著問,肩上便挨了重重一捶,金碧輝想也不想、手指一掄,指間雪亮光芒一閃,那把分水匕便急電也似的射了出去:“呸!嫁人又不是投胎,干什麼要我改頭換面?”
“錚”,那把小匕首在男子粗礪的手指間微微顫抖,栗色皮膚的高個男子驀的笑起來了:“哈,看來爹終於算錯了一次!五妹你是打死都改不了男人婆的脾氣了。”
“三哥!爹怎麼會讓你從南海過來這裡?”紅衣女子歡叫一聲,跳過去挽住了兄長的手,如同孩子般撒嬌的將腦袋抵著哥哥的胸膛,看的隨後出來的沈副將軍目瞪口呆。
原來,這個被烈日曬出古銅色光澤皮膚的高大男子,便是海王的三子、號稱南海之王的狻猊。自從海王返回陸上,頤養天年以後,他的四個兒子便繼承了他海上的事業,分別掌管四方的船隊,割海而據,各自為王,據說個個英雄了得。
“不僅我來了,連老大、老二都來了!”狻猊眼裡的笑容驀的收住了,拍著小妹的肩,“別問為什麼我們都過來——你也知道,爹這一次…是認真的。”
“認真?什麼認真?”金碧輝莫名的抬頭,看著三哥的臉。
濃眉緊蹙,狻猊的手頓在妹妹的肩上,一字一字道:“爹是認真要你當上離國皇後的!”
紅衣女子驀然一驚,如同觸電一般跳開,不可思議的瞪著兄長:“你們、你們瘋了?”
“什麼瘋了……這不是很應當的事麼?爹是何等人物!四個哥哥都富有四海,連姨都是钖國國母,你是我們妹子,憑什麼要唯獨落下你?”狻猊揚眉,眼光睥睨,“爹一向最疼你,你也不是不知道——這回給你選了夫婿,便是要把離國作為陪嫁一並給你!”
“胡說八道!挑撥離間,你們是何居心?”沈鐵心終於忍不住怒喝,這般言語,簡直是公然挑動七殿下反叛太子!——幸虧這次他帶來的都是左軍士兵,如果被太子麾下聽了去,雪崖皇子豈不是要遭到猜忌?
“哥,你給我閉嘴!你們這麼亂七八糟的安排,怎麼就不問問我的意見?!”金碧輝也是倔了起來,雙手叉腰,對三哥怒目而視。
狻猊一怔,看出小妹是真正動了火氣,語氣登時一軟,笑道:“唉唉……其實爹這麼打算也是為你好——”他頓了一下,看了一面充滿了敵意對他按刀而立的沈鐵心,朗聲道:“沈將軍,你平心想想——雪崖皇子和承德太子相比,哪個才是亂世明君?如果換了雪崖當太子的話,離國如今早就一統了也說不准!”
沈鐵心心下也是微微一動:這種想法,他並不是沒有過,然而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這種念頭都是大逆不道的。所以每次一泛起,就硬生生將它按耐了下去。
“告訴你,顏白那家伙適不適合當皇帝是一回事、但是他願不願意當是另一回事!”依然是毫不退讓的,金碧輝瞪著狻猊。
狻猊失聲大笑:“不會吧……小妹,你不過嫁出去幾天,就胳膊往外拐了?”
他大笑,看著金碧輝咬牙切齒的紅了臉,挽了袖子要過來揍他,臉上卻是一沉:“慢著。你們聽我說——我們此次本來只是運送糧草過來,還沒什麼動兵的打算。但是,你知道為什麼老大老二他們此刻都不在了?”
“為什麼?”金碧輝怔了怔,脫口問。
狻猊看著北方天際,緩緩道:“昨日深夜,接到內應飛鴿傳書:承德太子猜忌七皇子顏白,已動殺心!大約在今日,便要找機會、借叛軍之手殺了他——”
金碧輝聽得呆住,想起承德太子平日溫文從容的舉止,脫口道:“胡說!不會的!”
狻猊冷笑,看向沈鐵心,看見他臉色鐵青,卻沒有出言反駁——這位身經百戰的將領,顯然也知道此事不但完全有可能,而且可能性有多大!
狻猊扶舷揚眉:“事如救火,昨夜消息傳到之時我們幾個商議,老大老二當即分兵北上。老二繞過曄城直奔龍首原,解救妹夫——老大則回海上由離江深入境內,反抄四皇叔後方朝豐!只留下我則押糧草繼續沿運河而上,來和你彙合。”
金碧輝怔怔看著三哥慎重的神色,再看看沈鐵心鐵青的臉,手慢慢握緊,說不出什麼。
“小妹……你要記得:即使老二去得晚了來不及,即使、即使你成了寡婦……哥哥們不會扔下你不管的。”狻猊的手用力壓住她的肩膀,重重晃著她,眼神憐惜。
然而,看見妹子的眼神驀然空了下去,他心下一驚,連忙安慰:“一定來得及!老二動作向來快,一定來得及趕到龍首原的!你別怕…別怕!”
“我……我不怕。”金碧輝喃喃自語,眼神卻慢慢凝聚了起來,銳利如針,“我才不怕!”
她驀的一掙,脫出了狻猊的手,退開幾步,從船舷上一翻,跳上河岸。揚頭看著兄長:“三哥!把你的龍馬借我!我要去曄城!”
“唰”,在那支玄鐵長箭射來之時,顏白身子即刻後仰,然而凜冽的勁風還是刺得他頸中生疼,他身子在鞍上後仰,然而坐騎卻絲毫不停,一直飛速奔向敵方中軍。
他身子還未直起,只聽半空又是兩聲勁嘯,知道孫知泉的鐵箭竟是不間歇的射到,心中登時有豪情湧起。他反手拔劍,看准了箭的來勢,劍鋒順著鐵箭箭杆一路刮下,發出刺耳的聲音。
“叮”的一聲,一股大力湧來,他只覺手腕一震,箭的尾羽已經觸碰到了劍刃。
箭的去勢已緩,他手腕翻起,迅速扣住了那支箭,不等第四支箭射到,他一聲清嘯,抓起鞍邊的弓,便是一箭反射孫知泉。
孫知泉看見這一箭來得並不見如何迅疾,便揮鞭擊去,然而,這箭中所蘊的力道居然有些怪異,一擊之下竟沒有擊落,只是偏了偏,在將軍臉上擦出一道血痕。
便是這麼一阻,那一行鐵騎便已近了數十丈。
看見當先的一騎如飛奔來,劍氣如霜,所向披靡,孫知泉擦去了頰邊的血跡,冷冷下令:“傳我將令,調集兩百弓箭手,給我攢射顏白!其余來人,一律不用管!”
“得令!”身邊傳令官匆匆而去。
孫知泉重新舉手,再招了一位傳令官近前:“號令左右兩翼圍合,切斷他們的歸路!”
“得令!”
日近正午,然而太陽被昏黃的塵土淹沒,龍首原上,只有大風呼嘯。
孫鐵箭的眼睛冷厲了起來——今日,他就要將這個號稱十年來縱橫間無人能相抗的雪崖皇子,在亂軍中斬下首級來!
然而,左右兩翼方才一移動,顯然是明白了對方的意圖,那銀白鎧甲的騎士立刻發出了號令,剩余的幾百鐵騎明顯加快了速度——從一開始起,這區區幾百騎人馬就表現出了准確的策略:雖然是急速的前進,然而隊形卻絲毫不曾渙散。
人馬雖然不多,而且在前進中不斷有所損耗,但是集中在一處卻顯示了令人驚訝的力度——就仿佛是一支利劍,撕開了大軍的口子,直刺心髒!
孫知泉看見前方旗幟紛亂,呼叫聲此起彼伏,知道對方正在急速的接近。而一旦沒入了己方的陣形,原先調用來的弓箭手便絲毫沒有用武之地。他重新拿起了箭,喝令:“前方人馬,給我讓開!”
士卒們在將令下紛紛讓開,退出了一道空隙,孫知泉重新看到了那個白袍長劍的青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弓拉開。
距離已經是漸漸接近,陡然間,顏白從馬背上躍起,足尖連點周圍幾個士卒肩膀,幾個跳躍,已經搶近了數丈,落入了敵方陣中。
在他身形躍起的瞬間,把握到了絕好的機會,孫知泉順著他身形的軌跡,連珠的射向半空中無可借力的白衣人!
玄鐵箭帶著勁風,直射顏白的雙肩和心髒。
顏白揮劍蕩開當先射到的箭,然而箭上巨大的力道還是扯得他向上掠起的身形一滯,在剎那間,另外兩支已經射到,他伸足在略低的箭上一踏,順勢躍起,伸手想捏住另外一支的尾羽,卻已經慢了半拍。
“噗”的一聲,那支玄鐵箭釘入他腰間。
白袍上登時綻放出鮮紅的花朵。
孫知泉大笑,更不遲疑,搭弓一連串的射去,然而陡然一怔——他方才不過是低了一下頭去抽出箭來,抬頭在漫天翻飛的旗幔之間、居然驀的失去了那個白袍白甲的影子!
估計了一下最後射中顏白時、他們之間余下的距離,陡然心下知道不好,立刻策馬往回便走,然而忽然聽到耳邊有風呼嘯——他驚駭的回頭,看見年輕的白袍將軍仿佛從地底冒出來一般,劈手一劍殺了一個騎兵,將屍體推下馬背,自己坐了上去,順手撈起那個騎兵的長槍,抬手投了過來。
孫知泉一生自矜箭術,然而此刻居然來不及舉弓,眼睜睜的看著那杆投槍呼嘯而來。
“楊定,你可瞑目。”
在長槍扎入體內的瞬間,孫知泉驀的聽到有人輕輕嘆息了一聲。他的眼睛因為痛苦而凸出,忽然間,他發出了垂死的大笑。
“沒想到!沒想到我…我還是死在你手裡……”他咳嗽著,看著顏白在亂軍中掠到,雪亮的利劍抹向他頸間,他只是大笑,“不過你、你也別想活著回去!——你兄弟出賣了你!”
“胡說。”根本不遲疑,顏白一掠而到,手中長劍冷冷切斷了敵將的咽喉,他的手隨即探出,抓住了頭盔上的紅纓。鮮紅的血噴湧而出,頭顱從軀體上斷開,然而,居然還保持著大笑和幸災樂禍的表情。
顏白一擊得手,長劍蕩回,擋開往他身上招呼的長槍。將敵將的首級掛在鞍邊,撥轉馬頭,准備迅速返回。
然而,他的眼睛陡然凝滯了——曄城!曄城的門……關了!
皇兄……皇兄!
第9章
血玄黃
金碧輝騎著龍馬,沿著運河跑得臉色發白。
她伏身鞍上,冬季的冷風從頭頂刀般切過去。金碧輝“呸”了一聲,吐出吹到嘴裡的發絲,厲聲大喝:“駕!駕!”她已經顧不上愛惜三哥這匹舉世無雙的寶馬,狠狠用馬刺一下下扎向馬後,駿馬負痛,跑的四蹄騰空。周圍的景物呼嘯掠過,已經延綿成一片。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手在發抖,冷汗濡濕了握在手中的馬韁。
想起昨日出城時那個高冠廣袖的承德太子,想起他一直的溫文超然,金碧輝感覺心裡的冷氣一層層透出——她雖不擅長謀略,卻也是冰雪聰明的心性。如今回想,如若承德太子早就存了除去胞弟的念頭,那麼,這個計劃又是醞釀了多久?
“弟妹,司天監稟告說,今夜龍首原上有流星雨呢。”那一日傍晚,他無意中說起。
“既然七弟不方便離開,可讓沈副將多多帶領右軍精兵,前去壓糧草,這樣也不用擔心弟妹的安全了。”
先是尋機挑起他們夫妻間的衝突,沒有成功,便要自己來下殺手,先借機調開了顏白的心腹手下和忠於他的軍隊——這般毒計,顯然不可能一時間就能想出來。承德太子那一方對這個胞弟,顯然也是存了很久的殺心。
如今看來,自己竟是步步墮入了對方的計算,做了一枚棋子。
金碧輝的眼睛冷冷眯起,閃過刀鋒般亮光,手上卻是絲毫不停,鞭策駿馬前行。
莫要來不及!二哥……求你快點到,千萬莫要來不及!
趁著敵方主將方死、軍中混亂,左右兩翼一時間未能圍合的空擋,顏白立時策馬返奔,一路上,那些還在支持的鐵騎被他彙集起來,紛紛跟著他一路奔去,潰散的隊形漸漸凝聚——然而,只不過片刻的衝鋒,帶出的三百鐵騎轉眼也只剩了一百多人。
但是那些猶自苦戰的士卒,跟隨在將領身邊,眼裡沒有絲毫畏懼。
都是他親自從沒有出城運糧草的右軍營剩下人馬內挑出的、身經百戰的戰士,從七殿下輕騎鐵衣率他們出城開始,就知道這將是一次生死不顧的拼殺。
“城上的、開城門!”冒著箭石,帶軍殺回到城下,顏白勒馬,高聲對著城上的守軍大喊,“邵副將,已斬敵將首級,快開城門!讓我們進去!”
然而,回應他這句話的,卻是城上邵筠的大笑,他從女牆後探出身來,手中的長鞭一點龍首原後方黑壓壓的敵營,冷笑叱道:“七殿下!——太子有令,待你一並取了叛賊永麟王首級,才能開城!”
“什麼?”雪崖皇子握著馬韁的手一震,他左手捂著腰間的箭傷,然而血還是從鎧甲下瘋了一樣的噴湧出來——中了孫鐵箭那樣的一箭,連內腑都被震傷。
“邵筠!你是不是反了?假傳將令該當何罪?——讓皇兄出來跟我說話!”他揚劍指著城上的守將,眉間是震怒。然而很快,他的眼睛就凝滯了——高城上,邵筠身邊一襲黃袍臨風。負手看下城下的,居然就是自己的胞兄!
那一個剎那,顏白感覺心中猛地有一柄利劍刺入,一個趔趄,他的手抓不住馬韁,幾乎從馬上跌下。周圍那些從萬軍中奮勇拼殺出的將士們,看到目前的情況,終於忍不住變了臉色——他們不懼於敵人的刀兵如林,然而,不料一回頭,卻面對著自己人的刺刀!
“大哥!你說話——開城門!你為什麼不下令開城門!”聽到身後大批馬蹄聲的逼近,顏白終於忍不住厲聲喝問,手上青筋突兀,只感覺內心一分分的碎裂。
“開城!開城!”周圍的將士回頭,看見敵軍已經重新穩住了陣腳,鐵蹄隆隆逼來,個個熱血上衝,憤怒的聲音都變了,“城上的兄弟們,開城門啊!”
然而,城上那個黃袍的太子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俯視著城下。在他背後,長衣羽冠的徐太傅如同灰色的影子附在左右。
今日,此一行人,非得給他血濺城下不可!
雪崖……有三百壯士給你陪葬,到了陰間你也不會孤單了。
“開城!”
城下,那血戰歸來的百騎人馬齊齊高呼,聲音因為血戰而嘶啞。和著叛軍鐵蹄壓境的隆隆聲,散入城上,聽得守軍個個心中震動。
即使不是七皇子麾下的士卒,然而城頭右軍士卒臉色都有些動搖。畢竟是一個軍中的,曾經擁著太子轉戰了大半個離國,好容易支撐到如今,都是同生共死過來的。
徐甫言站在承德太子身邊看著城下,只見城下永麟王軍隊兵馬盔甲,滾滾層層,就像潮水一般,湧將上來。聲勢驚人之極,心下也是駭然,不由暗自望了旁邊的邵筠一眼,兩人目光只是相對了片刻,立刻移開,然而都有心照不宣的笑意。
那百余騎人馬在大軍面前,仿佛大海中的一片樹葉。
“開城!開城!”
城下,叫關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沙啞,然而,承德太子看看太傅,太傅點了點頭,轉頭喝令:“太子吩咐、七殿下提了叛賊永麟王人頭來方可開城!如執意抗命,軍法論處!”
邵筠一見太傅眼色,手一揮,對城頭士卒下令:“放箭!”
城下叫關的將士不曾防備,亂箭登時將幾個帶傷歸來的騎士射下馬來。眼神一凜,顏白連聲喝令屬下退後,一手反撥,已經抓住了射到的幾支箭。
後面永麟王的大軍馬蹄聲如排山倒海般逼來,震的地面抖動。
“大哥!”他看著高城上那個黃袍人影,不動聲色的立在城上俯瞰著——他一時間難以相信那竟是他一母同胞、盡心竭力輔佐了多年的兄長!
顏白手指用力抓著箭杆,“嚓”的一聲竟將手中長箭折斷。
他在亂箭中策馬後退,然而眼睛卻死死的看著城上,目眥欲裂。他的手指間流淌著血,腰間的箭傷染紅了白袍,龍首原冬季的冷風吹亂他頭盔下的長發,顏白眼神中有著雪亮的光芒,薄唇緊抿,瘦削的指骨緊握著折斷的箭杆。
面對絕境,難道他要頹然後退?
顏白驀的拉轉馬頭,然而,身後驚天動地而來的鐵蹄聲,卻在逼近後嘎然而止。
沒有親歷戰場出生入死過的人,無法體會到目前萬兵壓境、靜穆無聲息中滲透出的森冷壓力——永麟王大軍,就這樣靜靜的停駐在龍首原上,凝如山岳。
只有三十丈的距離。
一邊是三萬大軍。另一邊卻是一百多名傷疲的騎兵。
永麟王的戰車在軍隊層層疊疊的核心中,然而,他的話,卻通過傳令官一字字清晰的傳遞到了被拒於曄城下的一百多名傷兵耳中:“今日情形如泰山壓卵,孤王動動手指便能讓爾等齏粉。然而看適才爾等血戰、勇烈驚人,若肯投入我軍,孤王定不負爾等一腔熱血!”
那樣的話語,在剩下的騎兵中激起了一陣不安,左軍鐵騎們四顧彼此,最後目光都停留在主將身上。然而,顏白英俊瘦削的臉上毫無表情,薄唇緊抿。
“你們看!這就是承德那廝對待勇將的做法!”永麟王從戰車上站了起來,手中馬鞭直指城門緊閉的曄城,大聲冷笑,“如此主上——你們死戰又何為?!”
騎兵們眼中都有掩飾不住的憤恨神色,幾個人已經在暗自點頭,然而更多戰士則依然等著雪崖皇子的表態——都是百戰後共生死的兵與將,即使這樣的情境下、依舊不曾倒戈。
“他說得是。……如此主上,死戰又何為?”終於,一句話從顏白口中滑落,他抬起頭,看著周圍的下屬,啪的一聲把手中長劍扔到地上,緩緩道,“大家都降了吧。”
麾下騎兵個個又累又傷,因為承德太子的絕情,也紛紛淡了血戰到底的決心。聽得主將如此吩咐,都不再出聲,一個接一個地將手中武器扔掉,策馬緩緩歸於對方營中。
永麟王前鋒中有人出列,接收這一小隊剛投降的傷兵。
顏白緩緩策馬,一邊回首定定看了看城門緊閉的曄城,看著看著,似乎有些痴了。等回過神來,所有鐵騎都歸了對方軍中,紛紛下馬解甲。
他唇角驀然有了一絲慘烈的笑意。
“殿下,你說…七皇子會不會干脆降了永麟王?”曄城上,觀戰的人中,邵筠忍不住開口問,看著那一騎白袍慢慢走向數萬大軍。
徐甫言不做聲,然而眼底裡卻有喜意。
承德太子神色不動,淡淡道:“七弟這個人可殺不可折辱——”他看著敵營中那面大旗,眼色也雪亮了起來:“何況…永麟王這畜生!離國內亂初起時,馨寧母後就是死在那廝手裡……”
說到生母的死,一直不動聲色的承德太子也不由咬住了牙。
那一場由四皇叔猝然發動的宮闈變亂……只有雪崖和他一起出逃,後宮皇子們全數誅滅,連著他們的母後也在亂兵中被殺。
“那他為什麼要手下都解甲投降?”邵筠看著戰場上那孤零零一騎回望這邊城頭,居然不自覺的低下頭去,不敢和雪崖皇子那般凌厲的眼神對視。
承德太子也看到了胞弟駐馬回望,然而他卻沒有避開顏白的眼神。
“他是存了死戰之心、而不願讓一百鐵騎跟著陪葬啊!”太子驀的脫口嘆息了一聲,眉間神色凜然,看到了邵筠不解的眼光,忽地笑,“你我是無法理解雪崖的……他太強了。他從小、就太強了啊……”
“喂!你!——別磨蹭,快下馬,把武器盔甲都解下!”那個校尉迎上去,對著他大喝。
話語陡然間中斷了。
顏白的手猛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嗑啦”一聲,干脆利落的扭斷了他的脖子,順手奪過校尉手中的長矛,反手便挑落了一個永麟王的前鋒騎兵。
“永麟王,要我降你?做夢吧!”白袍的年輕將領忽然仰天大笑,直指軍中戰車上的統率。他一動,周圍如林的刀兵便圍合上來,數不清的長槍短箭招呼了過來。
顏白策馬邊走邊戰,一連挑落了十多名敵兵,然而在數萬大軍中這些傷亡轉瞬就被補上,他只覺得眼前的兵器刀劍多得無窮無盡,砍殺的也無窮無盡。
呼嘯而來的飛箭、地上的步兵和馬上的騎兵……
血慢慢從他白袍上彌漫開來,觸目驚心。
然而他咬緊了牙,一路上連番殺人奪馬,避過刀箭直往中軍衝去——永麟王!即使血濺三尺,他也要把最後的長劍刺入那個仇人的心口!
日已西斜,如血的斜陽透過漫天濃厚的黃塵,也是一片慘烈。
大軍中衝來衝去,陣勢也不斷地變動,顏白感覺體力在一分分的下降。汗水和鮮血一起混著流下他的額頭,他感覺手中的兵器越來越沉重、眼前的人也越來越多。
然而,仿佛有戰神附身,單槍匹馬的白衣將軍竟然一路血戰下去。
“怎麼他能撐那麼久?”徐甫言拈須皺眉,看著城下的戰況,有些憂心。
“七弟的武功驚人,百萬軍中取首級都易如反掌——要殺他,談何容易?”承德太子看著自己的兄弟,眼睛中有又是欽服又是厭惡的神色,“不過,這般苦戰,他也撐不了多久了。”
“可天就要黑了。”徐太傅看著日頭,計算著時間,“我怕天一黑,鳴金收兵——便會讓雪崖皇子趁機脫身,那麼可大事不好!”
承德太子一凜,眼神也是急切起來:“對!可永麟王大軍殺不了他,奈何?”
徐太傅點點頭,忽地冷笑:“或許……我們還可以幫永麟王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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