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追月 作者:于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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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jnny66
時間:
2011-4-23 16:15
標題:
追月 作者:于晴
楔子之一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是幾萬年來火星離地球最近的日子,左鄰右舍結伴去看火星,所以連路燈都暫時停業。小小的社區一片黑漆,僅僅靠天上淡淡的星光跟她窗口的燈來照亮她住的這棟公寓。
她住在第三層,窗口拉得大開,讓夏天難得清爽的風吹拂她的瞼。
身後的電視主播正播報著火星靠近地球的這幾個月,將會升高犯罪率,同時影響人類的生理與心理狀態,她聽得不是很專心就是。
事實上,最近她老覺得不是很能集中精神。
「難道也是火星影響?」說出口,連自己都覺得很好笑,
很清爽的風吹亂她一頭短發,她撩了撩頭發,手臂垂在窗外的同時,手腕上的鏈子滑落。「咚」地一聲,落在一樓的草皮上。
她愣了一下,探出窗,瞇眼往烏漆抹黑的地面看去。
「怎么搞的……」她的手鏈大小適中……不如說,她手腕有點胖,手鏈恰恰卡在她的手臂上,絕不可能有一夕之間削肉落鏈的事情發生。
她要縮回窗的同時,忽地,好像有人從背後用力推她一把。
整個身軀翻出窗外,直墜地面,連聲驚呼都來不及叫出口。
今晚的風一直在吹,三樓的窗簾不停拍打著玻璃窗,電視在重播新聞,一直重復重復……
而地上,無人。
楔子之二
明 南京
「爺!爺,殷爺,等等!」圓圓胖胖的老板站在鋪子的門口猛向他招手。
殷戒抬頭看去,瞧見是聶家名下的當鋪。他走上前,注意到明明是快過年的冬天,老板卻汗流浹背。
「殷爺,好歹等到你了!」胖老板一握到他的手臂,立刻拖著他往當鋪裏走。
「等我?誰讓你等我了?」他在南京已有年餘,全力在聶家做事,但不曾涉及當鋪方面的事情,這個當鋪老板找他能有什么事?
「方才四爺來過了。」胖老板連忙從懷裏掏出小小的錦盒。「原本他是要親自拿給您的,可是他臨時有事出城,便叫我親手交給你。」
殷戒接過錦盒,上頭還殘留熱呼呼的體溫,想必胖老板揣在心裏片刻不敢放開。什么東西這么重要?他一頭霧水,但未表露在他平靜的瞼上。一打開錦盒,隨即錯愕。
「這是要給我的?」
「是是是,殷爺,四爺說你剛買下城尾的宅院,打算定居在南京,這手練就當是慶祝您喬遷之喜,請您收下了。」胖老板當他是主子看待,語氣十分客氣:「四爺要我順道轉告您,不必覺得太貴重而不願收下。這是昨天有個小姑娘來典當,確定不再贖回,才將它轉贈給您。」
這東西給他有什么用?他是男人又不是女人,根本戴不下這手練,這黃金手練精美又秀氣,鏈子內側刻著奇怪的圖樣,這些都不算什么,稀奇的是鏈子上發亮的石頭,很像是海外的奇珍異寶。
現在有多少走私船往返於番國與中上之間,就為了尋購千金難買的奇珍寶石,收購之後,多賣給京師的皇親貴族,民間非富豪家則少見。
那姑娘會來典當,多半是家道中落了。
「殷爺,這是四爺一片心意,您收下吧。」胖老板殷勤地說。他知殷戒是聶家的妻舅,地位不同於一般親信。尤其這一年多來殷戒接手書肆,同時又在學習其它商行的知識,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聶家培養的不是得力助手,而是讓他將來能夠獨立門戶。
見殷戒面露古怪,胖老板又道:
「我猜四爺的意思,是暗示你二十多歲了,早該成家了,這特別的鏈子可以轉送給你心儀的人啊。」
心儀的人?他對男女皆無興趣,對於傳宗接代也沒有很強烈的念頭,就算殷姓在他這一代斷了,他也只會說斷得好,哪來心儀的人?
「殷爺,依您的身價明明可以買棟華宅的,為什么要買下城尾的破宅院?連丫鬟長工都不請?」好奇的探問才落下,還等不到殷戒的回答,外頭忽然一陣異樣的喧鬧。
殷戒暫時將錦盒收妥,跟胖老板走列門口,瞧見街上人群四處閃避,馬蹄聲由遠而近,似是任奔在街頭。
誰敢在南京城裏這么肆無忌憚地策馬奔馳?不怕傷人嗎?
殷戒隨便抓了個人,問道:「小兄弟,是出了什么事?」
「殷爺!」殷戒相貌普通,會讓人記住,多半是因為他的身分。「新官上任的右都禦史剛捕獲一頭野狐,沒料到帶回宮邸的途中,就被那頭野狐詐死脫逃!」
好狡滑的狐狸啊。殷戒暗訝,問:「所以他就在大街上找那頭狐狸?」
「不只是找,簡直把城裏當是狩獵場……」話未完,一道火紅的影子從眼前閃過。
殷戒本身習過武,眼力極尖,看見那道火紅的影子正是一頭狐狸。這不是一般赤狐啊,在他所知的範圍內,不曾看過這種毛澤似黑如紅的狐狸……
「小心!」殷戒連忙拉過胖老板跟路人,銳箭直挺挺地陷進泥地之間。
「我的天老爺啊!」胖老板嚇得差點跌倒,
狐影遁入四散的人群之間。他抬眼,看見街頭馬上的男子竟然再度舉起弓箭。
這簡直是不把人命放在眼裏了,他雖然沒有什么正義感,但還不會眼睜睜地看人死在自己面前。暗暗咬牙,飛身上前的同時,拐了張路邊攤的凳子,動作之快,等到眾人聽見好大一聲的「咚」時,才清楚地看見不知何時殷戒竟然擋在路中央,以凳擋箭。
那箭頭有一半硬生生地穿過凳面,再差一點,就能穿過他的掌心。殷戒虎口微微發疼,沒有預料到一個右都禦史竟然天生神力得可怕。
當一箭再度破空而來時,殷戒已然有了準備,微微側身避開箭鋒的同時,袖尾飛卷,纏住被賦與天生神速的利箭。
第一箭可以當誤射,第二箭分明就是針對他而來!
「大膽刁民!竟敢阻攔右都禦史獵狐!」身邊的護衛怒斥。
殷戒的臉色未變,只平靜道。
「正因是右都禦史,才要出面阻止。要是在南京內公然鬧出人命來,即使是官,也得吃上牢飯。」
那馬上的男子哼笑一聲。身邊的護衛喝道:「右都禦史兼爵爺乃章世顯大人之子,就算傷了人命又如何,誰敢動他?」
殷戒聞言,錯愕萬分,直覺往背光的馬上男子瞧去。
章世顯早已告老還鄉,本以為今生今世不會再聽見這名字……
原來,他還有其他兒子啊……
第一章
半年後——
一身灰藍色長衫,腰間束個鑲玉長腰帶的年輕男子走進書肆。他的黑發束起披散在肩後,身子修長而不粗壯,從正面看去,他的長相普通難以引人注意,但渾身的氣質寧靜而內斂,不像時下文人的軟弱,也沒有商人的銅臭。
「小董,今天不是書肆的出書日嗎?」他注意到書肆雖門庭若市,但總不像以前一樣的擁擠。
「是啊。」夥計小董拉過他,小聲道:「殷爺,連你都看出人變少了,今天是『封沄書肆 的出書日,本來應該熱熱鬧鬧的,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隔壁街上的巷子裏多了一間書鋪子。」
「書鋪子?『南亞齋 的分鋪嗎?」全南京城裏,敢砸重金跟封沄書肆耗的也只有南亞齋了。只是,除了尋手稿交給柳苠外,書肆其餘大小事情全經過他的手,他怎么不知道南亞齋在搞小動作?
「不不不,跟南亞齋無關,是小小小小的書鋪子而已。」
「小小書鋪能影響得了咱們書肆嗎?」他不以為然,
小董搔搔頭。「我也搞不清楚,都是聽人說的。說是巷子裏有間賣書的小鋪子,這間鏈子賣的書,價錢只有咱們的三成,一些較窮的讀書人貪便宜都過去了。」
「三成?」原本的漫不經心換為訝異。
「聽說,那裏頭連咱們書肆裏的書都有呢。」
殷戒聞言,皺起眉頭。「是哪裏的不肖商人敢私售書肆裏的書給他們?」思量片刻道:「你顧著書肆,我過去瞧瞧。」語畢,不再理會小董,往隔壁街上的巷子走去。
這兩年來,他早摸熟南京城內外的地形與路線,甚至可以背出哪裏有什么店、店面何時換老板,怎么他一點也不知道隔壁街的巷裏會有書鋪子?
只有他們的三成價?就算印刷紙張用到最差的,三成價也不夠成本啊,是哪個不懂經營的老板在搞亂價錢?
走進巷子,間間都是民房。小董是記錯了吧?忽地,他看見一間……書鋪子……是書鋪子吧?
巷子的中央,有一間民房疑似書鋪。從鋪外往裏頭看去,看見拼湊的桌面上全堆滿了書,最裏頭還有個人坐在矮櫃前不知在埋頭寫什么。微微測量鋪子內的大小,應該是書鋪老板把民房隔成前後,前面賣書,後面住人。
看見幾名讀書人擠在裏頭挑選書,他沉吟—會兒,正要走進去時,看見門口貼著對聯,右聯寫著:二手空空走進來;左聯寫著:眼睛花花滾出去;橫批:包君滿意。
他一陣沉默。
這……算是對聯嗎?他讀過書,雖然不比才子,但好歹有點根基,一看這對聯,大概就可以猜到書鋪老板的底子。
他搖搖頭走進去,低頭一看鋪子裏的書,驚詫完全流露在他那普通的臉龐上。
這書……是有人看過的啊!
拿起來翻,裏頭還有隨興的題字……另一本不是封沄書肆出的精本嗎?
殷戒迅速掃了一眼桌面所有的書籍。全部是舊的,縱然有被清理過的痕跡,但仍然可以一眼看出沒有一本書是新的?
這種書也能拿來賣?應該燒了才是。
「公子,請隨意看、有喜歡的再結帳就可以了,一本書只有原價的三成就好,保證物超所值。」
他抬頭瞪著那又埋頭不知在寫什么的書鋪老板。那聲音……分明是女子所有!
原要喊一聲姑娘,又看見她身後的木板上貼著一張紙,上頭寫著:進來是俊才,出去變天才。
「……」他的嘴動了動,卻不知要說什么才好。
「公子,要我幫忙嗎?」她正好又抬頭,看見他的瞼色古怪。
這一次,他清楚看見她的相貌,她的小臉偏黑又瘦,鼻頭全是汗珠,穿著少年的衣物,頭上戴著帽子,連撮發絲也不露,縱然如此,任鋪子裏的誰也還是能看出她是女兒身啊。
「公子?」
連聲音都是姑娘家所有,他絕不會錯認。
殷戒又掀了掀嘴,臨時改口,指向她後面的木板。「那是什么意思?」
她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笑容可掬道:
「這很簡單啊,你看,進來這間書鋪的都是一時之選的俊才公子們,等出去了,就變成絕世大天才啊。」
「為什么?」他問。她的腔調軟軟的,有點奇異,讓他猜不出她是打哪兒來的人。
「因為買了我家的書啊。」
「你家的書?姑娘,這些書都是舊的。」隨手拿起一本做了筆記的書。「你拿這種東西賣人家?」有沒有道德啊?
「公平,這些書的確是舊的啊。」倣佛天氣很熱似的,她抹了抹臉上的汗,笑:「我賣的本來就是舊書。你拿的那本,前任主人在上頭寫了一些字,那也沒有什么不好,你還是可以讀到完整無缺的書,而且還能參考呢。」
「參考?」
「當你讀到有題字的段落時,你可以看看自己當時所領悟的,是不是跟前任書主是一樣的啊。」
這是什么歪理?
「對了!」她起身,從矮櫃後走出來,「你要不喜歡,也有其它完整的書,保證沒有缺頁題字。你看,還有一本書上頭有聶封沄寫的跋,據說他很出名,經他手的書,要收藏不易,你要不要?一樣三成價就好。」
殷戒瞪著那本人人該視若珍寶的藍皮書,沉默半晌,才轉向她。她的個頭好小,勉強及到他的肩,近看之下,她的小瞼還是沒有什么特色,只是滿臉的汗……目光下移,注意到她穿的是少年的夏衫,衣服並不厚重,鋪內最多有點點的悶,但稱不上熱,有必要這么誇張的流汗嗎?
「你沒聽過聶封沄嗎?」他問。
「完全沒有聽過。不過隔壁街上有家封沄書肆,我倒是聽過。」
聶封沄乃是當代出名的出版商,為書寫跋的功力至今無人所及,她沒有聽過聶封沄就來開書鋪,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她能拿到擁有限量發行的聶封沄跋的書,更讓他難以置信。
「姑娘,你這本書是打哪兒來的?」
「商業機密,不能透露。」她笑。
商業機密?這也能叫商業機密?不過是個拿舊書來賣的窮酸老板而已。這些舊書是不是她偷的,都令人懷疑了……他目不轉睛看著幾名讀書人心滿意足地買了書離去。
「姑娘……你何時開張的?」殷戒問道。
她過了一會兒才答:「好幾個月了吧,公子,你慢慢看。」她走回矮櫃後,邊說:「你要是需要紙,也可以跟我買,價錢也是只要三成價就夠。」
「紙也只要三成價?」她豈下賠死?
她從櫃內取出三疊紙,有宣紙、麻紙、高麗紙等,多種款式完全不輸封沄書肆所賣。她是打哪來的貨?
「只要三成,童叟無欺。你買回去後可以盡情做文章,愛寫幾篇八股文都隨便你。紙是有點瑕疵,不過絕對不會影響你做文章的樂趣。」
殷戒聞言,微微一怔,上前細看那宣紙,順道一摸,果然張張有點瑕疵,是封沄書肆寧願銷毀也絕不拿出去賣的劣品。
「雖然有點瑕疵,可是我聽說這種宣紙曾送入宮中當放榜文的紙張哦。」她得意地補充。
他瞪她—眼,送入宮中的宣紙全由封沄書肆所做,他怎會不知?她老在聽說、聽說的,她到底是打哪來的?
「姑娘,你賣的是劣等貨,你知道嗎?」
她看著他,停頓一會兒又笑:「我知道啊,公子,是劣等貨。可是,能用就一定會有人買的,並不是人人都買得起好紙好筆的。」
她說的是有點道理,只是……垂下視線,看見櫃側放著……
「那是什么?」
「箋紙。公子,照舊,原價三成。」遞給他一張看。
殷戒湊到鼻間聞,沒有香氣沒有金粉沒有花樣,什么加工都沒有,這就是箋紙?現在流行反璞歸真嗎?他這個書肆老板怎么不知道?
她倣佛看穿他在想什么,解釋:
「公平,這是空白的箋紙。你想想,你要是考科舉時,摘錄重點,沿途隨時拿出來看,多方便啊。我可以教你,把十幾張箋紙穿個線起來,很好攜帶的。」
箋紙不是這樣用的!他暗惱。再往櫃上的右邊看去,瞧見她方才正埋頭苦寫的地方擺著一堆紙,上頭歪七扭八的字體令人不敢恭維,暗暗勉強認幾個字,發現她是在寫手稿。
寫手稿?用這種字體寫手稿?給誰出版?
「你有門路?」他脫口。
「啊?」她順著視線看向自己的稿本,靦腆地笑道:「哪來的門路?我又不認識其它書商,我自薦啊。」
「自薦?」有人會收嗎?即使封沄書肆是柳苠負責求手稿,他也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這樣的手稿是絕不會有人要的。
她無視他不讚同的眼神,又用袖尾抹了抹汗,道:「是厚臉皮的自薦啦,不過到目前為止好像都失敗了,我是拿去隔壁街上的封沄書肆試試看,我聽來買書的客人說,封沄書肆有印刷出書。」
「……」她一輩子絕不可能通過柳苠那一關了。柳苠雖是老實人,但對手稿卻有異樣的執著,沒有好到一定程度的,絕不會從封沄書肆出版。不,別說是柳苠了,連他這關他都不準過。
這小姑娘到底在想什么啊?
這些舊書……誰會料到有人竟然賣起舊書來?
「公子,大家都是窮人,你進了『半月書鋪 ,我也不會強求你一定要買。你要是白看也無所謂,請自便。啊,對了,請多多指教。」她送上一張箋紙。
他一身灰藍長衫的質料上等,怎會是窮人,她看不出來嗎?殷戒心裏微感莫名其妙,接過箋紙—看——
「你的箋?」送給他?閨女送他箋?
「上頭有我的名字。我還沒錢請人刻印章,只好手寫。我叫魚半月。」
「姑娘……」她把她的閨名寫在箋紙上送給他做什么?他皺眉,沒有想到在這樣的相貌下,竟然還會有人對他一眼傾心。
「公子,你是讀書人吧?」
「……可以算是。」讀過幾年書,但沒打算走上仕途。
「寒窗苦讀十年啊,公子,祝你高中狀元。」她十分地誠心。
「我……」
他正要解釋,又聽她道:
「公子,將來如果你成了貴人,一定多忘事,這張箋紙上頭寫著我的名字、書鋪名稱,還有書輔的地點,你真的高中狀元,拜托,請將你寒窗苦讀十年的書全賣給我,不要扔掉。」
「賣給你?」他又驚訝了。
「如果是要送給我,那是最好了。如果是賣,約原價的一成。到時候您是朝中高官,不必刻意來,只要請家仆送來就好了。」
「姑娘,你是說,到時候你會將我賣的書再轉賣給其他人?就像現在?」
「哎,是啊。這就是商品流通,大家受益啊。」
商品流通,大家受益?誰受益?若真如此,封沄書肆以後也不必再印書了。
「如果將來你高中狀元,回頭找不到這間書鋪,那也不必刻意找了。沒有這間書鋪,就表示我回家鄉,以後要再見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她的家鄉在哪兒?這么篤定地說絕對不會再見?差點就要這么脫口問了,及時又回過神來。
他一向不太愛管其他人的閒事,就算平常的閒話家常,他也是隨口應聲,今天倒是被這個小姑娘繞著團團轉了。
他眼角瞥到櫃上還有個咬了一半的饅頭,大概是她的午飯。這種書鋪子,說能維持生活是有可能,但要大富大貴的機會則是零。
遲疑了一會兒,將箋紙收下,挑了那本有聶封沄寫跋的舊書結帳。她眉開眼笑,小心翼翼地拂開舊書灰塵,然後遞給他。
「謝謝光顧,歡迎再來。」她笑。
殷戒臨走之前,不由自主又看她一眼:她又開始埋頭寫著手稿。下筆姿勢不對,她到底會不會寫字?
走出書鋪,破舊的門旁貼著之前看見的對聯。
「兩手空空走進來,眼睛花花滾出去。」他念著,驀地失笑。虧她想得出來,對於窮苦的讀書人來說,進了這間書鋪如進寶庫,自然會眼花撩亂,喜不自禁了。
只是在這種窄巷裏,她又是個姑娘家,難道不怕危險?
賣舊書啊……想都沒有想過這種新的商機。掏出腰間箋紙,看著上頭題的閨名,這種寫法真像是小孩童剛學字一樣。箋上有她的閨名還有書鋪的地點,除此外,左上方是半個月亮,月亮之下還有奇怪的圖形,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見過……
他聳肩,不再深想,抬頭看看天色,自言自語道:
「現在才什么時候,她就受不了熱,要再過一、兩個月她豈不是活活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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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節的清晨還算涼快,街上路人雖然下多,但幾家飯鋪已陸續開張,街上也彌漫食物的香氣。
殷戒向來吃食清淡,也不刻意講究變化,往往一個粥攤可以吃上好半年,都不覺得膩。
今天一早,他一到粥攤,就看見柳苠已在喝粥。
柳苠早過三十,長相老實,性子也很老實,尚未娶妻,他人生的目的就是一心一意地尋手稿。
「殷兄,早啊!」柳苠一抬頭看見他,興奮地拉出身邊的凳子。「你還沒吃早飯吧?我請客。」
平凡的臉龐揉進淡淡的笑意,殷戒毫不客氣地坐下。「恭喜你了,柳兄,你一定找到好手稿了。」柳苠會請客,通常是尋到了好稿。
「是是是,我找到好稿了!興奮得一個晚上睡不著呢!」幫殷戒點了一碗清粥後,高興地靠近殷戒,道:「你要不要看?我拿給你看吧!」
殷戒不動聲色地拉開彼此的距離,平靜笑道:
「手稿一向就是你看了算,我對這東西沒轍的,柳兄,你作主就行了。」頓了下,想起昨天那個賣舊書的書鋪小姑娘。他補問一句:「那手稿的主人……是個男人?」
「當然是男人。」柳苠毫不猶豫地說:「有什么不對嗎?」
「沒什么……」腦中又浮現那埋頭辛苦寫稿的小身影,終究忍不住難得一見的好奇,低聲問:「那可有個魚姑娘自薦手稿?」
「魚?」柳苠想了想,然後搖頭。「沒印象。」
沒印象?不是連看都沒看就丟了,就是看過之後不值得出書才會被柳苠給忘了。她不自量力,他又不是不知道。
「殷兄,你為朋友問?」
「不,不是。」他只是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喝著粥。
柳苠見他打住話題,也就不再追問下去。雖然共事近兩年,但他負責手稿,殷戒則負責跑造紙槽坊、印刷或談生意等等,兩人勉強算是明友,卻因興趣不同從來沒有交心過。
最多,只知道殷戒不愛說話,脾氣雖好,卻跟同事有一段距離,相當地潔身自愛,縱然為了生意上花樓,也是不曾過夜過——當然,這是他從夥計嘴裏聽說的,也因此背後多少有些損人的謠言。
他不信精明內斂的殷戒會沒聽過這些謠言,多半是充耳不聞。
「殷兄,昨兒個我聽小董說,你又要為邸報印刷跟紙鈔的事上『天樂院 了啊?」
「嗯。」
還是不過夜嗎?這話,當然只能藏心裏、柳苠嘴裏說道:「小董說,你疏通關節打到了右都禦史邪一關,現任禮部尚書是當年他爹領進宮的道士,如果能蒙他引薦,可以直達六部,以後邸報由封沄書肆供紙跟印刷就不是難事了。可是……你跟右都禦史不是有仇嗎?」
殿戒聞言,不甚在意地答:
「說是有仇,不如說是有點小過節。何況,事後,我也賠禮了。」
「可我老覺得這半年來,右都禦史似乎有意沒意老愛找你碴。」真的,打殷戒攔人救狐開始,就為自己樹立了敵人。官哪,可不是好對付的,
「柳兄,多謝你關心。」殷戒嘴角勾笑:「哪個官不貪財?封沄書肆直屬聶家名下,全國以百萬資產為底的共有十七戶,聶姓就佔了一位,右都禦史不會跟錢財過不去,最多找點麻煩,忍忍也就算了。」
他說得很隨意,柳苠聽了卻皺起眉頭。
「殷兄,我老覺得你在書肆做事,不是興趣所致。我一直很好奇,這世上到底有什么東西可以引起你的興趣,讓你全心全意地應付?」話一出口,就見殷戒吃驚地抬頭。又說:「啊,殷兄,其實你的眼睛很美麗啊!」以往只知殷戒生得平常,沒有什么特別注意,今天近觀之下,忽然發現他的雙眼十分妖美……見殷戒臉色微變,他連忙改口:「不不,我說錯了,是英氣!是英氣!」
「柳兄,男人的相貌有什么好在乎的。」殷戒擺擺手故作不介意,要巧妙轉開話題的同時,看見有個眼熟的小黑臉走過粥攤。
是書鋪小老板?
大清早的,她打哪兒回來?
見她吃重地抱著小水缸……啊,是去另一頭的井取水了。小小的身軀像是小老頭子一樣,幾乎要垂到地了。她家的男人怎么不幫忙?
「魚姑娘?」等到發現時,殷戒已脫口叫住她。
她一回頭,一開始小臉面露疑惑,後來半瞇著眼看著他好一會兒,才笑道:
「原來是公子啊。」
「你這么早取這么多水做什么?」殷戒問。昨天昏暗沒有特別注意,今天在足夠的陽光下發現她的小黑臉困困的,像是隨時會撲倒在地睡著。那半瞇的眼盯著他就像是……這么小的年紀也想勾引人?
「我去刷牙洗臉,順便取一整天的水喝啊。」
「一整天?小兄弟,你一整天喝的水真多啊。」柳苠插話道。
「她是姑娘,不是男人。」殷戒提醒,又看了毫無光澤的小黑臉一眼,道:「魚姑娘,你要是不嫌棄,在下請你喝碗粥吧。」
柳苠吃驚地瞪向他。
「喝粥……」她的視線立刻從殷戒身上移到粥攤。「我……有饅頭當早飯了,也不需要公子請客。」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看起來很令人垂涎啊……她到底有多久沒吃到香噴噴的米了?
「昨天我在你那裏以三成價買到聶封沄寫跋的書,已經是賺到了,小小一碗粥義何必計較?」不容拒絕的,他又叫了一碗粥。
「等等,你是說就是她賣給你那本書的?」柳苠低喊。那本書限量發行,書肆已無存貨,她從哪弄到手的?
她想了一下,放下小水缸,然後坐在殷戒身邊,笑道:
「謝謝公子。下回你來,我免費送你一張宣紙……」看見柳苠日不轉睛地瞪著自己,她趕緊掏出一張箋紙遞給他。「這位公子貴姓?」
「啊,敝姓柳……」柳苠接過箋紙,瞄到殷戒瞼色有點異樣。他低頭一看,咦了一聲。「這是什么?」
「我叫魚半月,就住在隔壁巷子裏,以後柳公子要來買書,可以來找我。價錢很便宜的哦。」
柳苠迅速又瞄了殷戒一眼,吞吞吐吐說:「我不需要買書……」封沄書肆裏的每一本書他部可以拿回家讀,何必花這個錢,何況——「到封沄書肆買書比較好吧?」雖然他不懂商事,也得為書肆說說話。
「有什么好?封沄書肆的書價不便宜,雖然包裝華麗,可是會買的都是僅限有錢人而已。柳公子,你想想,一般讀書人讀的是內容,不見得一定需要那么華美的外表,把除外表的高價,你可以用同樣的價錢讀到多少書啊。有空你來我半月書鋪看看,如果你有書想賣,也可以賣給我。」
「賣給你?」
「說到賣,魚姑娘,我還想要有聶封沄寫跋的書,你有嗎?」殷戒問道,注意到她有點漫不經心,眼角不住瞄向粥攤老板。
那半瞇眼的角度……跟方才看他是一樣的,難道她看每個男人都是用這種方式?
果不其然,粥老板的老臉微微紅了。
哼……殷戒掀了掀唇,柳苠就坐在他身邊,聽見那微微的哼聲,再度驚訝地看向他。
「聶封沄的書這么熱門嗎?我手頭好像沒有了,下回如果有,我一定留著給公子。啊,我差點忘了,公子貴姓?」
「殷。」見她默念在嘴裏,就知她這個書鋪小老板還不夠經驗,有的只是一些亂七八槽的點子。
「原來是殷公子,我記下了。」她笑道。
「魚老板,早上人少,你出門要小心,最好有家人陪同才好。」柳苠好心道。
她聞言,反應稍慢地笑道:「我就—個人,哪來的家人啊?我晚上就睡在那書鋪裏。」
柳苠訝了聲,「我聽說那民房後面有人住著啊!」
「是一對母子住在那裏。他們好心,分一半給我當書鋪,我每月付點房錢,鋪裏的書免費讓她兒子看,看到他高中狀元為止,也算劃算。」粥一來,她的注意力就轉向了。小心翼翼地喝口粥,讚嘆:「好香啊……」真是感動到不行了。
殷戒與柳苠對看一眼。前者皺起眉頭來,一個姑娘家跟男人同住一屋,縱然有薄薄的木板區隔,但終究是有損清白。
殷戒垂下視線,看她喝粥喝得很滿足,好像從來沒有在街上用過飯一樣。他也曾是過來人,怎會不知道用水喂飽肚子的笨方法呢?
「殷兄……」柳苠輕喚,拉回他的注意。「你們慢吃吧,我還得先將手稿拿回書肆去。」從沒見過殷戒這么專注在—個人身上,而且對方還是個姑娘家。
「手稿?」她迅速抬眼,嘴裏被粥燙著也不管。
「是、是啊……」柳苠破她嚇了一跳,直覺脫口:「我是書肆裏專門求手稿的,魚姑娘,為何你如此大驚小怪?」又瞄了一眼殷戒,他一臉平靜,好像一點也沒被嚇著。
「你……你是書肆老板?」她顫抖地指向柳苠。
「不不,書肆老板是他。」趕緊指向殷戒。
「啊?」
「殷兄才是封沄書肆的老板!我只是個求手稿的手下人而已!」
「咦!殷公子你是商業間諜!」
平靜的臉龐有了一絲抽搐。「什么商業間諜?」聽也知道不是一句好話。
「我想想……對,原來殷公子是封沄書肆的細作,而你柳公子是……」凳子從殷戒的身邊迅速移向柳苠,柳苠甚至還搞不清楚發生什么事,就見到她坐到自己的身邊。
他暗暗吃驚,從來不知自己在姑娘家眼裏擁有這么大的魅力。抬頭一看殷戒,殷戒還是很平靜,至少他的表情不動,視線卻落在她身上。
「魚姑娘……」他跟她不是很熟吧?
「我叫魚半月。柳公子叫我半月就可以了。柳公子,你是說,你是專門尋手稿的夥計,經過你看過的稿可以出版印刷?」
「可、可以這么說。」
「你的手稿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不,魚姑娘你並非封沄書肆的老板,是不能看的。」
「也是,商業機密不能外泄的。柳公子,如果有一本手稿內容是一名花花公子在某天的清晨遇見一個書鋪女老板,然後請女老板喝粥藉機勾引她,接著娶回家中後,又騙了一堆女人回來,在府中縱欲過度,最後家道中落,終於領悟世間無常,於是出家當和尚,你覺得有沒有可取之處?」
柳苠嘴巴微張,呆了半晌,才從喉口發出單音節——
「啊?」
視線由她熱切的小臉,移向正在付粥錢卻在聽了她的故事大綱後而僵硬的殷戒身上。
花花公子……呃,殷戒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會縱欲過度的人啊……
第二章
趁著今晚月亮沒被雲層遮住,不必點燈,照著路線圖走過大半的南京城,最後拐進巷口。
「好像是這裏……」這裏的人腳力真好,不必靠車代步,不像她,光是走這些路,就累得快癱了。
摸摸口袋裏應該有足夠的錢,然後敲著其中一扇疑似後門的門板。
門內好像打算徹夜筆歌似的,男女嬉戲笑鬧的聲音不絕於耳,這戶人家一定很有錢。
未久,有人來開了門,是名中年男子。她趕緊上前笑道:
「這位老爺,我是小翠姑娘叫來的,她有東西要賣我。」
「小翠?」那中年男子含糊一聲,好像覺得她喚他一聲老爺很怪。「她有吩咐過,你跟我來吧。」
魚半月點點頭,握著折疊好的布巾,跟著走進宅院裏。
宅院內燈火通明如白晝,好幾名婢女端著食盤直往屋內走,肉香四溢,混合著某種好聞的藥香……偷偷深吸口氣,暗嘆這裏的奢侈,如果她也能擁有這種夜燈,晚上就不用像瞎子一樣寫稿了。
那中年男子領她走上回廊,回頭看她一眼。
「還好,長得馬馬虎虎,不打緊。」他自言自語,隨即對她說:「你自個兒眼睛照亮點,要有恩客拉住你,你別回頭,往前走就是。」
恩客?她呆了呆,跟著他走進廳裏。一進廳……用力眨了眨眼睛,她有沒有看錯啊?
這裏是、是……
「上來啊!」
「喔……」目不斜視,趕緊上樓,樓上房門緊閉,房間內傳出來的浪聲浪語讓她滿頭大汗。
「你在這裏等等吧,我去把小翠叫來。」
咦?叫她在這裏等?連忙四處張望,二樓走廊雖然沒有人,但難保不會有人突然從房間裏裸奔出來啊!
「今晚有爺兒指名要傃紅姐,小翠現下多半在打點,你現在過去,被嬤嬤發現,小翠可完蛋,你就在這裏等一下,沒人會在這時候出來的。」
等到她完全聽懂這中年漢子在說什么的時候,走廊上已經只剩她一個人了。
她的嘴微張,呆呆地瞪著走廊陰暗的盡頭。
有沒有搞錯?
男女交歡的浪聲嬌吟很清楚地傳出來。隔音設備是故意做得這么差的吧?一、二、三、四間……間間都在拼命運動,她委屈地走離幾步,很不想繼續再聽下去啊!
「要生活、要生活,沒聽見沒聽見……」握緊拳頭。她都二十多歲了,以前也不是沒有聽過這種聲音,那時還覺得很好玩,沒什么大不了的……「此時非彼時啊!」她哭喪著臉,從來沒有預料會在這個世界這種地方聽見這種渾身發毛的聲音啊!
再走離幾步,看見隔幾間的走廊前透著微光,對話斷斷續續地飄出來——
「章老大人已經告老還鄉了,但右都禦史在朝中影響力不弱,如果肯為殷某引薦,自然是少不了您的好處的……」
殷?這聲音有點耳熟啊,耳熟到她猜這是請她喝粥的那個男人。遲疑了一下,她悄悄走過去,半瞇著眼看見那扇門半掩,珠簾之後是……果然是殷公子!
他一臉平靜地坐在食桌前,跟另一個背對她的華眼男子交談。一 、二、三、四,再加坐在殷公子大腿上的,共計五名青樓美女。以一抵五,那位殷公子真是可以比得上A片演員了。
她正要默默退開時,又聽見背對著她的男子笑:
「殷戒啊殷戒,為什么聽你說起好處來,本爵爺一點也不會心動呢?」
「那是因為右都禦史名利權勢都有了,自然不將殷某送上的好處放在眼裏,但右都禦史可曾想過,現今六部之中,禮部尚書已為道士所任,皇上喜道,右都禦史,你不懂長生道這方面的事,若想要扶搖直上,就該明白魚幫水、水幫魚的道理。」
右都禦史?是官了?她大喜,不知道那人長得什么模樣?可不可親?微微探進頭,想要看個分明,卻看見那位殷公子遊刃在美女群中,左擁右抱,好不快活啊……
「本爵爺要孌童,你不送。好吧,那你還我那頭狐狸來,我就幫你打通關節,讓你直上六部談去。」
殷戒皺眉,知他存心刁難,正要開口,門口輕微的動靜讓他視線一轉。
隨即對上她。
她暗叫槽,連忙離開那房間幾步,又聽見裏頭的聲音陸續傳出來——
「我出去透透氣……」
「本爵爺曾聽人說,殷戒你對女人沒有興趣,今天我算見識到了……」
後面再說什么,她聽不清楚。腳步聲一出,她看見殷戒瞇著眼走過來。
「你在這裏做什么?」他壓低聲音。
「我……」
「這裏是天樂院,你知道吧?」他咬牙問道。
「我知道這裏叫天樂院……可是我不知道這裏是妓院啊……」
「不知道這裏是妓院?那些聲音你沒聽見嗎?」他罵道,而後發現她的重心有點不穩。一把抓住她,見她嚇到,他再罵:「你沒發覺自己東搖西晃的嗎?」
「沒有啊……」她很正常啊。
「沒有才怪!」空氣中彌漫著香氣,勾人情欲,她連自己吸了這些香味都不自覺,還敢來這種地方?他回頭看了眼那背對著他的右都禦史,暗暗咬牙,將她推進另一扇無人的房間裏,
房內的香味不重,他取過帕子沾了洗臉盆的水,塞到她手裏。「把臉擦擦,清醒清醒。三更半夜的,你來這種地方做什么?」他沒好氣地問,
「殷公子……我是來買書的啊。」小心地跟他保持幾步距離,以免他突然變成惡狼。
「買書?這裏哪來的書給你買?」這女人昏了頭不成?在妓院買書?如果他不在這裏,她被哪間房的恩客拉了進去都還沒法抵抗吧!
「是買書啊,昨天有個叫小翠的姑娘拿了一本聶封沄寫跋的書來賣,我還特地為你留下了。她說她還有很多書要賣,叫我過來拿。」她連包書的布巾都拿來了。
「很多書?」他愣了愣,隨即訝了聲:「原來如此。」
封沄書肆一出書,多少文人墨客前來買書,青樓女子訂書的也不在少數,多半是能在恩客前聊個話題或裝飾用,總不可能一房間都堆滿了書,有進就一定要有出,舊書扔了也不意外。
必有丫鬢見扔了浪費,便私下拿出去賣。
原來,這就是她的商業機密啊!
「這裏是妓院,你是個清白的姑娘,來這種地方不成體統。」口氣稍微緩了緩。
「我現在才知道嘛。」她小心翼翼又退了一步,很客氣地笑:「殷公子,你身上的味道好重哪……」
身上的味道?對了,是胭脂味。見她退到桌旁,好像他隨時會惡狼撲羊一樣,她到底在想什么?沒有他,她以為她如何全身而退?
「咦,還有飯菜……」立刻被豐盛的飯菜所吸引。她有多久沒有嘗到完整的一頓飯了,這一頓不知道要花多少錢才夠?
「你現在是在妓院裏,不是在飯館!你要敢吃,保證你走不出這個房門。」青筋在跳動。
她愣了愣,才明白他的話。「這飯菜裏有藥?」不會吧?老鴇這么狠?
他哼一聲,當是默認了。「我帶你出去吧。」見她面露猶豫,他咬牙罵道:「是錢重要,還是你清白重要?」
「是是,殷公子,我想請問,隔壁那個右都禦史是個官嗎?」
他瞇眼。「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嗯……有事想請教……」
「請教什么?你只是一個賣書的,能跟官扯上什么關係?你到底在南京住多久了?難道你不知道右都禦史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嗎?他跟他爹一個樣,喜養孌童、貪戀女人,從他府裏後門送出來的屍體不止一具。你要敢跟他打照面,就要有心理準備去見閻王!」
她小嘴微張,花了好一會兒才完全聽懂他在說什么。「這么黑……現在的官這么目無法紀啊……」
「你是活在什么時候?朝廷腐敗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連一個道士都可以任職禮部尚書了,還有什么不可能發生?」
「不是兩個道士當禮部尚書嗎?」
「哪來的兩個?」他沒好氣道。
她噫了一聲,忙閉嘴。「是一個,是一個,我記性下太好。」
殷戒暗吸口氣,斂起心裏的惱怒,平靜道:「我先帶你出去吧•」
她遲疑一會兒,又見他兇目瞪著,她只好點頭,苦笑道:「殷公子,請帶路吧、」
他轉身要開門,忽地像聽見什么,暗叫聲槽,轉頭對她說:「上床!」
「咦——」不會吧!好人變色狼了?等等,剛才她看見他也有吃隔壁的飯菜,那是不是表示——「等等,等等——」
來不及等,他抓她像抓小雞一樣,將她拋進床褥之間。
她吃痛叫道:「可惡,姓殷的,我力氣沒你大,不表示我屈服……」發現原要上床的男人就站在床邊,愣住地瞪著她。
她跟著他的視線,看見自己的帽子脫落,露出一頭及肩的秀發來。
「糟……」低叫不妙。
「你……你的頭發……」在燭光之下,她的發色偏紅,發根盡黑,很像是番人的發色,但她的長相明明是中土人氏,而且番人之中並沒有這種兩色的頭發,有點眼熟……是在哪兒看過?
身後的門有了動靜,他不及再想,掀了羅幃,撲上了床,在她的驚呼聲中,壓住她的身子,在她耳邊低喊:
「失禮了。」
她張大眼,雙手被壓制住,只能眼睜睜瞪著他俯下臉。
「混……」嘴巴頓時被封住,鼻間全是他身上的脂粉味,濃鬱得令她差點吐出來、
這個混蛋!虧她還以為他是好人,他的吻好重好深,壓迫得她快喘不過氣來,他的袖尾有意無意罩住她淩亂的發絲跟臉龐……她只能張得大眼,努力瞪著他靠得極近的眸。
瞪他!瞪他!用充滿恨意的眼神瞪死他!
他的眼瞳冷冷地,沒有帶一絲情欲,唇舌卻很熱切地糾纏她,讓她疼得想要揮拳相向。
他的右手滑進她的衣內時,眉頭稍微皺了下?很吃驚她連肚兜都沒有穿……修長的五指猶豫了下,終於沒有覆上她的胸部。
她眼眶含淚。可惡!要是知道今天會遇見這種人,她一定花錢買十件肚兜穿在身上!
「殷戒,你是開了竅嗎?」不知過了多久,有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她動了動,很想呼救,他卻緊緊壓制她的身子,然後用力捏了她的臉頰一下,在她吃痛的叫聲下,衣衫不整地起身。
「右都禦史大人。」殷戒坐起身子,聲音帶著濃濃的情欲。
「這一聲右都禦史大人叫得真刺耳,是我敏感了嗎?你不曾叫我一聲章大人。」眼神微移到羅幃之後,被殷戒遮了大半身子的女子。「你這么猴急?竟然一去不回。」
倣佛察覺她要張口救命,殷戒在她的手背上又捏了下。
「章大人。」殷戒順著他的話,神智有些不清地笑:「力才我見到這丫頭走過去,一時覺得她順眼,加上藥效發作了,所以……」
「連繡鞋都來不及脫?」
殷戒抬過她的小腿,笑道:「繡鞋有沒有脫,都無關我要對她做的事。」順勢彈開她的繡鞋,五指魅惑地滑過她潔白柔軟的小腿肚。「要是脫了,也別有情趣啊……」
她咬住牙,鼻子泛紅。
那男人在笑。「殷戒啊殷戒,今晚我叫嬤嬤下了重藥,你果然抵抗不了,天樂院的紅牌姑娘都在我那兒,我是特地要送給你的啊。這丫頭有什么好?叫她起來,我讓她們來伺候你吧。」
「章大人,我就要這完璧之身的丫頭!」殷戒流露出惱意來:「我還沒完事,大人你就進來……」
「好好好,我不打擾你興趣,明兒個一早本爵爺再來看看這丫頭生得何等模樣。」
殷戒聞言,感激一笑,也不管他有沒有出去,轉身就撲向她。
她緊緊閉眼閉嘴,十指緊握成拳,拳裏緊緊抓著他的手。他俯下頭,挑逗地笑:「小丫頭,別害臊嘛……」輕輕碰了下她的嘴,見她的唇瓣微顫卻不再反抗,他皺眉,又吻上她的鼻子,沿著鼻往下滑,盡情吸吮著她的細頸。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起身,低聲說:
「失禮了。」
她張開眼,動了動嘴,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看他動作極快地下床,她連忙拉過被子,叫道:
「拜托,你不要負責!」好怕被親一口就得被他負責!
他轉頭瞪她一眼。
她用力抹了抹嘴,唇間還是他的氣味,她開始懷疑就算她天天刷牙,這氣味還是不會散。
「魚姑娘,方才……」
「我明白。」她委屈地扁嘴:「你說過那右都禦史很色的……我也不是笨蛋,不過你有必要這么用力地親我嗎?」她的初吻哪!還有地可憐的小腿肚,剛才差點被嚇破膽了,真怕他一路摸上來。
殷戒平靜道:
「是我失禮了。我對你並無任何興趣,只是不當真,他看得出來。」
看他的神智十分清醒,她遲疑道:「你……不是被下了重藥?差點假戲真作?」
他聞言,哼笑一聲:
「以前我服多了這種藥,早就對我沒有效用了。」
以前他常吃?她心裏驚訝,卻不敢多問他的隱私,只道:
「我剛才看見你左擁右抱,還以為你的藥效發作了……」原來是裝模作樣而已啊。真惱,連現在在說話,嘴裏這是他的氣息。
她忍不住又偷偷抹了抹嘴。
他瞪著她,「什么叫左擁右抱?魚姑娘,你的眼睛長到哪兒去了?」他不曾主動抱過人,若不是有危她的生命,他連抱她都不想抱,何況,方才抱她根本無法產生任何的情欲!
「我的眼睛很正常啊……」她咕噥。
「正常?哼,你的眼睛叫正常?你現在在用什么眼神看我你會不知道?」
「啊?」不會被他發現她用很怨恨的眼神瞪他了吧?
他咬牙低聲罵道:
「前幾天右都禦史府後門送出一具少年屍身,膚黑而嬌小,我怕他見了你,拿你回去充數!」尤其天樂院藥物甚多,她僅僅吸了幾口就東搖西晃,隨便讓她服了藥,怕她一輩子都走不出這裏了。
「……我知道你在暗示濫芋充數……我在我家鄉也不算是個美人,殷公子,你多慮了……」
「是啊,如果你不是用這種眼神看人,我可以當多慮了!」如果她不是一頭奇怪的發色,他也可以當多慮了!混蛋!他心緒已經平靜很久了,偏偏今天被她挑逗起來的並非情欲,而是火氣!
她摸上自己的眼角。「我很正常啊……」不要隨便誣賴她啊!
「正常?」他跨前一步,注意到她緊張地抱著被子。他忍氣停步,指著她。「你半瞇著眼看男人做什么?」實在不願口出難聽的話。
她若不是老用這種眼神看人,他也可以置之不理,反正她生得平常,誰會注意?偏偏她愛用這種眼神挑逗人!他可以視若無睹,但右都禦史會不會玩她就很難說了!
「我半瞇著眼?」
「就是現在!」
「殷公子,我有近視眼……我是說,我眼睛不好啊,你我之間的距離有點遠,我必須瞇著眼才能看清楚你的表情!」這也要怪她?
「……」他沉默良久,然後抹了抹瞼,坐在椅上。「你眼睛不好,何必寫稿?」
「這是我喜歡,也是我在家鄉唯一擅長的事啊。」
「唯一擅長?你去隨便找個男人嫁……」不對,她的發色誰能接受?「你的發色是天生的?」
「也不算是,要變成跟你一樣的黑頭發,大概要再等好幾個月吧,那時我都回家鄉了。」
這是什么回答?「你家鄉在哪兒?」
他話一出口,她的眼眸就淹水了。她低聲道:「我家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
殷戒見她眸裏有淚,卻不肯掉下。這女人脾氣倒倔得很……暗嘆了口氣,改口:「魚姑娘,總之,以後你一聽右都禦史,就避開吧。民鬥不了官,何況你孤身一人。對了,今晚要委屈你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聽懂他的話。
「委、委屈我?」他想做什么?
她的小黑臉根本掩飾不了她的想法,他狠狠地瞪著她,又咬牙了:
「右都禦史不只不是一個好人,而且還是一個疑心病很重的男人。他跟我有過節,雖從未搬上臺面過,但一有機會他處處為難我。他知道我一向……潔身自愛,有意玩弄我的意志,如今我讓他得逞,明天他一定會想看看是什么樣的女子能讓我動心。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跟他打上照面,等到晨夜交替時,我帶你出去吧。」
言下之意,就是今晚睡在這裏了?她看了看四周華麗的擺設,跟她所住的書鋪是天地之別,但是——
「我不會動你,也不想動你!」他怒道。
「是是是,殷公子是個好人啊……那個桌上的飯菜真的不能吃嗎?」
「你要吃請便,後果自理,我無法為你解決。」
真兇啊……一點也不像是那個請她喝早粥的好心公子。吞了吞口水,好像連他的氣味也一塊吞下肚子,思及此,渾身有點起顫。
他又走過來,見她這次只是鎖住他的行動,並未流露出緊張。這個小姑娘的膽識倒不小,與她默默對視一會兒,才拉好羅幔,將她藏在床上。
即使是以床幔遮掩,也能看出她的發色隱約泛著紅光,但願方才沒教那人看了出來。
一丘之貉啊。父與子都是一個樣兒!他呢?會不會有一天也變了樣?
「魚姑娘,你睡吧,我就坐在椅上。」
「這樣……真是熱啊……」
「你要面對我,我也不反對。」
「不不不,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殷公子,多謝你的救命之恩。」雖然還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從頭到尾她連那個右都禦史的臉都沒有看過,不過是寧願相信殷戒這個人的。
他應了一聲,又坐回椅上。
她小心翼翼地倒向床被之間,目不轉睛地盯著外頭模糊修長的身影。
為了讓她安心,他就坐在椅上並未有任何大幅度的動作驚嚇她。這個人算是正人君子吧?撇開他那一開始讓她驚恐又惡心的吻,他確實算是很正派的了。
悄悄又抹了抹嘴。明知初吻不算什么,不過還是有點痛心在毫無準備下被剝奪了,現在仔細回頭想想,他吻得又重又深,眸內卻沒有任何的情潮……如果不是性無能,就是潔身自愛過了頭吧。這種話當然藏在心裏,他是正人君子,她感激得要命。
只是……透過薄如蟬翼的床幃,注視他閉目養神的神情。是她的錯覺嗎?明明請她喝粥的是一個很普通很正派的書肆老板,但方才的殷戒雖然還是很正派,卻有一種極端妖媚的錯覺……
直盯著他普通的臉龐,她忽然恍然大悟。先前他靠得極近,近到她只能鎖住他的眸,才赫然發現他的眼十分妖美……睫毛濃長得不像男人,妖美的黑眸像精雕細琢過的。上回喝粥沒注意,是因為他那時和氣,眸神溫和如水;剛才他又兇又惡,美眸噴火,剎那間妖傃動人……
她吞了吞口水,不想再深想下去。這裏不是她家鄉,再多想什么也是無益,她一向喜歡孔武有力、擁有運動家體型的男人,殷戒這個男人,差太遠,真的差太遠了。
她慢慢合上眼,開始覺得有點倦意了。「還是我家鄉好……我想回家……」真的好累。
從來到這裏之後,就沒有睡過一頓好覺,尤其最近天氣變熱,夜晚更是難以人眠。她真的無法理解這裏的人怎么能夠熬過盛暑?她一定會中暑的!
「殷公子?」
「嗯?」
「天要亮了,你要叫醒我。」
「這是當然。」他答道,聽她沒有聲音了,她的身子也放松在被褥之間,像沉睡了。
他暗嘆口氣,抹了抹嘴唇。他的身上沾了其他女人的香氣,唇間則是她的氣息……她的氣味並不是不好,只是他一點情欲都動不了。
果然啊……只要他不刻意培養,他的心如死水,他的身體一點衝動跟反應都沒有。
這就是他必須承受的下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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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姑娘?魚姑娘?」
她睡眼惺忪地張眸,看見羅幃外站著一個人,這個人好生的眼熟——
她嘆道:「天亮了嗎?」
「要亮了。」
「好快……」她起身掀帳下床,一頭淩亂的及肩短發略微汗溼地服貼在她小小的頭顱上。
「有這么熱嗎?」他訝異脫口,瞪著她赤腳走去洗臉。
「熱死了,如果有一天我死於熱浪之下,一點也不意外。」她用力拍拍臉,然後振作起來,盯著自己赤裸的腳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沒穿鞋,又定回床旁找鞋。
這女人根本還沒有清醒吧?
見她要去開門,他趕緊抓住她。「你做什么?」
「不是要閃了嗎?」
「不是往那裏!」他暗罵,拉著她往窗口走。半掩的窗外白霧一片,她用力吸口氣,頓時清醒幾分,也嚇醒幾分,連忙抬頭看他,對上他那一雙微惱的美眸。
「殷公子,你的意思是……跳窗?」這裏是二樓吧?
「有我在,不打緊的。」他隨口說道:「只是對魚姑娘要失禮了。」
「失禮?」他老是在說失禮。換句話說,以這個時代的禮節來看,他已經吃了她很多豆腐吧?
他平靜道:「我抱你下樓。」
「呃……殷公子,你要跳樓?」走門口不也挺好?有必要到跳樓的地步嗎?
他看穿她的心思,暗嘆她一點掩飾也不會,解釋道:
「二樓有右都禦史的人,就算走下樓大門口也有龜奴守著,他認識我。」
「那你一定很常來,才會讓人家印象深刻。」
青筋跳動,殷戒暗暗告訴自己沒必要跟她說他從不在天樂院過夜,遂深吸口氣答:「趁著窗下無人,我抱你離開吧。」
「公子,你確定你可以完整無缺地落在地上,不是摔喔?」
他瞪著她。
哎,那雙美目又噴火了。
她深吸口氣,低聲學他:
「殷公子,我有懼高症,我也要失禮了。」語畢,上前緊緊抱住他的纖腰。
他暗暗吃驚,瞪著她的頭頂半晌。這女人一點也不害臊,暗自咬牙,說道:
「魚姑娘,請別失聲尖叫。」左手壓住她的腰,確保她不會臨陣松手,隨即一躍出窗,未及落地,便躍上高墻旁的枝幹,飛身出天樂院。
出了天樂院,他雙足未點地,頭也不回地奔離。
白霧蒙蒙,伸手不見五指,他奔了一陣,算了算時辰方止住腳步。
懷裏的小個頭還是緊緊抱著他不放,他皺眉道:
「魚姑娘,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她顫顫張開眼,啞聲道:「落地了嗎?」悄悄張望,發現自己置身在巷間。
有沒有看錯?不是才在天樂院嗎?
「你出了街,就會有人。」他平靜道。
她慢慢松了手,確定雙腿踏在地面上,有點吃驚地抬眼看他。「你……動作好快,」剛才真嚇死她了,從那一晚三樓掉下來之後,她就怕高。他是會輕功嗎?天,有這功夫,何必慢吞吞走路?
這個殷戒不只是書肆老板,還有一身武藝,簡直深不可測啊。
他哼聲。「跟真正的練家子相比,我還不算快。」跟她說這些做什么?見她紅發飛揚,這樣稀奇的發色,要讓右都禦史見了,只怕真要踏蹋她了。他咬咬牙:「你快回去吧,別教我一番苦心浪費了。」
「殷公子,你還要回去?」
「這是當然。」見她眸裏充滿關心,他無所謂地說道:「他若闖進房裏,我就說一覺醒來你就不見了,他要找遍天樂院我也不會幹涉。」
他真是個好人啊,即使在她家鄉也不見得能找得到像他這樣的人吧?她有點靦腆,將紅發撩到耳後,說道:
「殷公子,如果在我還沒有回家鄉前,你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盡量跟我說,我能做到一定會去做。」
他微微一笑,隨意擺了擺手,當作聽見了她的話,然後反身就走。
「殷公子,我中午會再上封湩書沄看看你回來了沒。」
他回頭,古怪地看著她。
「如果右都禦史找你碴,困住了你,我—定會去報官,不,如果官官相護,我一定煽動人群想辦法救你。」
「……謝謝。」聲音有點古怪,看她執意要目送他,他也就不再趕她。最後的視線落在她那柔軟的紅光上,隨即撇身就走。
救他?她要救他?煽動人群?她的腦袋瓜子到底裝了什么?他看起來很需要人救嗎?
他是男、她是女,男人保護女人是天經地義,談什么救他,她想保護他嗎?連法子都想出來了。
那么小的個頭……
雖然摸不清楚她那與人相異的想法,但她那句話與軟軟的腔調一直盤旋在心醫,久久難散。
回到天樂院,他脫下衣物,掀了被,被間都是她的氣味,想起他一夜閉目養神,而她則和衣躺在這床上……他的欲念仍然沒有被撩動,心頭倒是微微發軟了起來——
第三章
兩個月後——
送走了其它城鎮過來的酒商,殷戒心不在焉地走到酒樓二樓欄旁。往下一看,午後的南京大街就像是被火烤的,教人看了就熱。
「爺兒,南亞齋主子送帖子來了。」圓圓胖胖的酒樓老板小心翼翼地站在身後說道。
「帖子?西門家有人要成親了嗎?我以為帖子該送往聶家,交給四爺才是。」
「是是,可是殷爺你也有一份啊。」
「我?這倒奇了。」他在南京是有名,但沒有自家商行,南亞齋的老板如此看重他,倒教他受寵若驚了。
只是他對喜宴一向少有接觸,多半是送禮就算了。正打算請這個圓圓胖胖頗有經驗的酒樓老板去採買禮貨,忽地瞧見這胖老板欲言又止。「怎么了?你有話要說嗎?」
「殷爺,打你成為書肆老板之後,這兩年來書肆經營得有聲有色,南亞齋始終輸上一截,我猜這回南亞齋是打算對您示好,重金挖你過去的。」
「挖我過去?我是聶家妻舅,南亞齋怎么會動這種古怪的念頭?」
「爺兒,哪算古怪!他連半月書鋪的老板都送了帖子啊!」
連魚半月都收到帖子了?這已非古怪,簡直是匪夷所思了。半月她是外地人,沒錢沒勢,擁有的也只不過是一間小書鋪,賴以糊口而已,唯一令人值得重視的是她的點子。
「原來如此。」他低聲道。
「殷爺,你也猜到了吧?南亞齋連魚姑娘那人都請了,分明是要挖你跟她過去啊!」擺明了就是挖墻角!
胖老板氣忿難耐,握緊他吧吧的拳頭,罵道:
「咱們下頭的人都知道你跟四爺他們關係極好,好到就像自家兄弟一樣,要挖你?那真是癡人說夢!可要加入魚姑娘,那就不一樣了,正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啊。不敢說,只好改口:「最近您跟她走得近,魚姑娘—向顧著邪間小書輔,跟封沄書肆沒有什么感情,要是她勸了你——」
「魚姑娘跟我只是一般朋友,若要左右我的決定,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了。」
「一般朋友啊……」胖老板從袖口抽出折疊的紙,遞給殷戒。「這是方才爺兒在談事時,小董上門來要我交給您的。」
「小董?」小董是書肆的夥計,他不過兩天沒進書肆,會出了什么問題?殷戒打開一看,愣了愣,念道:「東主有喜,特價日僅限今天。」
「正是!」胖老板臉上一抹激昂。「爺兒可看出所以然來了?」
所以然?他看不出來。正因為看不出來,所以可以篤定又是魚半月的點子了。
殷戒默默地注視一會兒,才問:
「什么叫特價日?」
「凡在今日選購三本書者,加送特制箋紙一張,以後憑此箋紙購書,可以以二成五的價碼購買在場的任何一本舊書。」胖老板一字不漏地轉述。「爺,小董要我轉問您,是不是要學習一下?再這樣下去,半月書鋪會吞掉封沄書肆的生意啊!」
殷戒聞言,搖頭笑道:「不可能。半月跟封沄,本來就是不相幹的賣點。她再怎么賣舊書,也絕不會影響到封沄的生計。」
胖老板的嘴動了動,很想問殷戒,當真是一般朋友嗎?男人跟女人之間,哪來的朋友之說?
尤其殷戒一表人材,相貌普通,但其它條件算是極好,年紀也早到該抱兒子的時候了,要是濫芋充數,不如請媒婆來說親,好過一個外地姑娘啊。
瞧見殷戒蹙眉,胖老板順著視線住下看,看見對街有個身影在墻旁糊紙——
「咦,那不是半月書鋪的老板嗎?」
「半月!」殷戒喊道,聲量不大不小,正好落在對街。
穿著少年夏衫的女子轉身,先是一臉迷惑,然後抬頭看見是他,笑道:
「殷戒啊。」
聲音明顯中氣不足,若不是他耳力好,壓根只知她動了嘴,卻不知在說什么。
「你上來,我有事找你。」頓了下,不知有多少街坊鄰居在聽著,他補充:「是你書鋪子的事。」
她應了一聲,抱著一疊紙走過大街。
「我的天!」胖老板不由自主地抹汗。「爺兒,我已經夠會流汗了,看見她,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九個太陽在天上。」
殷戒見狀,低聲向他吩咐了幾句,隨即又補充:「待會沒我同意,別隨意上來。」
別隨意上來……酒樓附近無高樓,絕不會有人看得見這裏頭發生什么事……胖老板吞了吞口水,實在不敢出言頂撞。這真的叫一般普通朋友嗎?
未久,有人上了樓梯。
「殷戒,你找我?」
他招手。「我有事跟你說。」
她愣了愣,走進二樓雅房。其實說是雅房,也不過是二樓被屏風圍住,區隔出一塊稍微隱密的地方,但由於他是聶家妻舅,所以二樓完全空著。
見她用袖尾抹汗,他輕聲說道:「四下無人,沒有我的允許,不會有人上來,你可以脫下帽子,透口氣。」
她聞言,大松口氣,笑道:「殷戒,你真是好人啊。」
好人啊……殷戒默念了兩逼,瞧見她取下帽子,一頭已經開始留長的淡紅長發略嫌淩亂地披在肩後。她的發色果然跟番人不同,愈長,紅色愈淡,反而黑色的部份愈來愈多……
她扮了個鬼臉,半瞇眼笑道:
「殷戒,真的很古怪嗎?」
他回過神,道:「古怪倒不至於。你再長些頭發,看來就自然些。」視若無睹她風情萬種的眼神。真的,若不是知道她眼力不佳,真要暗罵她不知羞恥,試圖勾引他,
「對了,你用過午飯了嗎?」他隨口問。
她點頭,很隨意地扇著風。「天氣熱得要命,吃幾口就吞不下了。殷戒,我開始懷疑你不是人了,明明穿得比我還要多,偏偏一點汗也不流。」
「南京每年這時候的天氣都一樣,可能是你家鄉四季如春,你才受不了吧。」他隨口道。
「不是我家鄉四季如春,是我房裏可以像冬天一樣地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冷就冷,」
哪來的這種房間?多半又在胡言亂語。殷戒見她一提起家鄉,眼眶就泛紅,暗嘆口氣,看向她擱在客桌上的一疊只,上頭寫著——
「書不在新,有文則行;價不在高,三成即可。南京半月書鋪,東定巷裏,專售各式各樣的書籍,任君挑選,包君滿意……」他念到最後,聲音已然消失,抬頭瞪著她:「你在墻上糊這些做什么?」
「這是廣告啊。」她笑道。
「廣告?」她到底哪來這么多稀奇古怪的把戲?
「呃……讓城裏更多人知道我家書鋪的手法。殷戒,我沒你那么人面廣,半月書鋪也沒封沄書肆那么出名,當然只能用最便宜最簡單的宣傳手法啊。」
他沉吟:「原來如此,寫這么多,一定很辛苦。我怎么看也不像是你寫的。」她的字體歪七扭八,連柳苠也看不下去。
前兩天他去書肆時,小董才告訴他柳苠看了她的稿本兩行,再讀下去保證眼睛會瞎掉,所以要對不起他這個老板了。
對不起他?
還她稿本,幹他什么事?人人似乎都以為他中意她……其實他對她,就像對一個熟識的朋友而已。而他,也很清楚她對他十分有好感,至少每次他注意到她總會失神地盯著他的眼眸。有好幾次,她黑黝黝的小臉甚至浮上兩朵紅暈,他知道她心裏在想什么,卻從來沒有戳破。
「的確不止是我一個人寫完,是跟我同住的母子幫忙寫的。」她笑。
他眉頭聚起:「你跟那對母子的感情倒是不錯。」
「同住一個屋檐下,當然不錯啊。」
「想必現在是那對母子在顧你的書鋪子了?」哪來的人這么好?分明有異心。
「是啊,我剛來南京時,幸好遇見他們,同住的公子還把他的衣物借給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衣物?視線立刻落在她陳舊的少年夏衫上。原來她穿著別的男人的舊衣物,熨著別的男人的體溫……心裏微沉,殷戒哼聲道:
「既然你開了鋪子,手頭就該有積蓄,早該去為自己買新衣了。」
「衣服能穿就好,我不會很介意。」
她不介意?他瞪著她。「魚半月,你可知道穿著別人的衣物代表什么?」那股子味兒的親密她會不懂?她不是喜歡他嗎?
她想了下,又扮個鬼臉。「我真的不會很介意啦,衣服能穿就好,如果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我也無所謂。」
是無所謂,什么都無所謂,才會連肚兜也沒有穿……抿了抿嘴,他絕口不提那天在天樂院的事,是為了保護她的名節,縱然外傳他在天樂院過了夜,他也沒有多說什么,這個女人難道不知名節的重要嗎?
十指早忘了撫摸她的感覺,連她唇間的味道也淡忘了,唯一記得的是當日他擺脫右都禦史,回到書肆時,見她果然在裏頭緊張兮兮地等著。
就在剎那之間,他心裏百味雜陳,莫名的情感生起。她不只是說說而已,而是要身體力行了。
他去過的地方何其多,見過多少拋頭露面的女子,不是悍若男人,就是要盡心機,圖謀商利;她不一樣,手無寸鐵也想救他這個大男人。
她盡了義氣,他自然不能當沒看見。從此,他以封沄書肆老板的身分三不五時到半月書鋪串門子,閒聊兩句也好,確認她沒有什么事。
日前右都禦史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離開南京,但難保不會有其它問題。世道不好,誰知有沒有江洋盜匪公然在城裏劫盜劫色?
她的姿色普通,但總也是個女人啊。
思及此,雖不滿她對名節的輕忽,更不高興她明明心裏有他,卻跟同住的男子如此親密,仍是咬牙忍了忍,取出一把小匕首。
她訝異,抬頭看他。
「你一個人在外頭做事,又是女兒身,諸多不便是一定的。這把小刀就送給你防身。」
「我……」她搖搖頭,柔軟的發絲在光下閃爍金紅的色彩。「我不會用。」
「不會用只是藉口。」他的口氣加重。「在這種世道下,除了官家千金外,誰不懂得防身?尤其你在外頭做事,會不會遇見豺狼虎豹都很難說、你要是覺得拿我東西有虧於我,那也不必。這把小刀是我少年時防身用的,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你少年時用的啊……」慢慢接過這把小刀。看起來確實是舊了點,刀鋒仍利,但有一點小缺口,要殺人也是還可以的吧?
殷戒看她有點害怕,柔聲說:「只是防身,緊要關頭不見得一定會到。」
她握緊,然後看著他,低聲:「殷戒,你遇到過緊要關頭嗎?」
他沉默,然後哼笑:「依我這一身武藝,你認為我有用過這把刀子嗎?」
「你也曾是個少年,也曾有過還沒學武的時候吧?」
他微微一愣,深邃的目光注視著她。他今年二十六,人人都認定他處事圓滑,有能力處埋任何事,包括與官周旋,只有一個女人會想到上都禦史府救人;只有一個女人想到他也有過無助的少年時期。
心頭再度不受控制地發軟。這些日子對這感覺已不陌生,追本溯源一切都是從天樂院開始的。
未覺他的目光奇異古怪,她默默收起這把小刀,苦笑:「這裏什么都不好,現在又多加了一樣,我真希望能早日回家鄉去。」
殷戒遲疑了一下,內心雖有點不樂意,仍沉聲道:
「你真要回家鄉,我可以借你旅費。」他在不樂意什么啊?他又不是個小器的人。
她笑道:「不只是錢,我還要等時機。」這是一個舊時代,她賣的是舊書、穿的是舊衣,連遇見的人都是舊人。「哎,如果我真回家鄉了,殷戒,你是我唯一會念念不忘的。」
明知她性子直率,這句話裏沒帶任何挑逗,但他仍是目不轉睛地注視她。
他是她唯一不會忘的人嗎……
「殷戒,你是我來南京之後遇見的好事之一。」她笑。
「好事?」
「是啊,我本來以為在南京城的前途黯淡,不過後來遇見了跟我同住的母子跟你,我覺得人生還是有不錯的事,至少下一刻可能會有美好的事情發生。」
下一刻一定會有美好的事嗎?這就是她的想法嗎?心裏蠢蠢欲動,有個模糊的念頭呼之欲出,他強壓,不想去分辨。
「爺兒,東西我拿來了。」樓梯間胖老板恭敬地低喊。
她嚇了一跳,連忙拿起帽子。殷戒搖頭,對她說道:「不必。」壓低了她的頭,起鳥,對外喊道:「進來吧。」
那 老板走進來,特意瞄了屏風一眼,後頭有個人若隱若現,不用說,就是那個半月書鋪的女老板了。
殷戒接過盒子,對他道:「你去忙你的吧。」沒要坐回原椅,看她十指不甚乾凈,便道:「半月,你嘴巴張開。」
「嘴巴……張開?」她的眼神一定很怪,才會遭來他的瞪視。
「我沒要對你怎樣!」這女人老愛胡思亂想!「下午天氣熱,既然你還要去糊紙,我有個法子讓你一時涼快,」
「咦?」送她一臺冷氣機嗎?這個古人會有什么辦法?見他信心滿滿,她依言張嘴。
他打開盒子,丟了一顆冰塊到她嘴裏。「含住。」
她搗住嘴。張大了眼睛瞪著他。
「你這是什么眼神?大熱天沒見過冰嗎?」他有點好笑,甚至不由得噙起了笑意。
她驚喜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感動得要命。雙手捧著鼓鼓的頰面,很貪心很舍不得地含著它,天氣果然沒那么熱了……眼淚要掉出來了,這個男人讓她感激得要命、快樂得要命、喜歡得要命……不不不,不能太喜歡,她怕她將來會很慘的。
「這年頭也有冰塊……」她一點也不知道。
「當然有,只是市面販售不多而已。」
「我就說下一刻總有美姦的事情會發生的!」好感動好感動!啊,幾乎要痛哭失聲抱住他,以表感恩了。
「爺,米行掌櫃有事找你!」樓下傳來叫聲。
殷戒應了一聲,將盒子交給她,道:「你可以拿冰塊泡水喝,可別瞪著它到融化。」語畢,又看了她一眼,便下樓去。
魚半月連忙將冰塊丟進茶壺裏,一點也不介意裏頭是什么茶,喝起來會不會古怪。
她小口小口喝著,發出滿足的嘆息。寧願一下午都坐在這裏喝著冰茶納涼,也不想去工作啊。
以前在家鄉的日子多自由,不用像現在為五鬥米折腰。
樓下陸續傳出他與人交談的聲音,好像一路出了街。
她隨意戴上帽子,捧著茶走到欄桿旁往下看去。殷戒跟疑似米行的老板一路走向斜對面的米店去。
據她所知,他是個大忙人,忙到不可開交,有時候他來書鋪已經很晚了,她都要關門了,他還順手幫她收起鋪外的看板。
前兩天還有個媒婆跑來問她,問她殷戒是不是對她有意,有心娶她為大房。
「大房?」她哼了聲,盯著他頎長纖細的背影。「大房、二房、三房,這年頭的男人真走運,有律法撐腰!」聽說這兩個月裏,毆戒還有去過天樂院,有好幾次她清晨去井邊汲水,正好遇見他,他身上總是帶著今她掩鼻的胭脂味。
他過了夜,她知道、也很清楚他過夜的原因,是不讓右都禦史起疑。
他對她算是很夠恩情了,如果她有點良心,就該痛哭失聲地報恩才是——
只是,她無權無勢的女人,能報什么恩?以身相許嗎?何況,她一點也不愛他這樣的恩情。
涼茶喝了好幾杯,覺得自己很窩囊,明明該想著如何回家鄉去,卻很害怕有一天她真回去了,他在她的記憶裏會形成可怕的懷念。
她明明喜歡的不是這種類型啊……
「魚小姐?」
她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見不知何時樓梯間出現了一名中年男子。
「你、你是誰?」她不記得這個人啊。
「魚小姐,我聽說你跟殷老板交好!」那中年男子上前幾步,急道:「夥計們都說,殷老板只對你發脾氣!」
咦,發脾氣很值得炫耀嗎?那只能證實殷戒的修養不夠吧?見這中年男子好像有點古怪,她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
「大爺,你找我有什么事?」
「魚小姐!你幫我在毆老板面前說點好話吧!我酒廠生意一向仰賴聶家這大戶生意,失了它,我酒廠一定倒閉啊!」
「啊,這我沒有辦法吧……」她跟殷戒的交情可以說是建立在恩情上頭,要她左右他的行為,她無能為力吧。
她的答覆顯然出錯。他狼狽地上前,想要跟她近點說話,魚半月嚇了一跳,松了手上的茶杯,「鏘」地一聲,瓷杯破裂,碎片飛濺,她趕緊跳開,不料那中年男子來勢過猛,只抓到她寬大袖尾的同時,整個人撞上欄桿。
就算在她家鄉,她也不曾遇過這么驚險的事,她整個身子被迫撞向圓柱,衣袖被撕裂,眼角覷到那中年男子整個翻過欄桿,她脫口驚叫,趕緊反身抓住他的手。
「小心啊!」她叫道。五指崁進圓柱,止住自己被拖出一半的身子,只手拉住他的手。天啊!她沒有當過英雄,也沒這力氣當英雄啊!
帽子順勢滑落,一頭染色的長發在陽光下顯得十分的刺眼。
「 」地一聲,她吃痛叫道:「好痛!」有沒有搞錯?她肩膀脫臼,眼淚滾了出來,頓時她眼花了。
大街上好像有人在叫著,斜對街的米行有人奔了出來,是不是殷戒,她眼花到看不見了——
此時此景,讓她想起那一天她墜樓,再醒來已經是南京城了。
她內心有點驚惶,不知道這一次掉下去,會不會回到她家鄉?
正這么想的時候,有人摟住了她的腰,對著外頭喊道:
「叫他放手!」頓了下,見那人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厲聲喊:「有人在救他了,他還不放手?半月,忍著點痛!」將銅板彈出,擊中那中年男子的手背,連帶讓她痛得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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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都說清楚了嗎?」
「都說清楚了。殷爺,你放心,由聶府傳話出去是很快的,不用一天就能傳遍魚姑娘是打京師來的,有番人血統,所以發色偏紅,不足為奇……爺,這是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你廢話什么?快去吧。」走回屏榻前,見她還在昏睡中,他抿著嘴,瞪了好—會兒。這女人……真的只會讓他發火而已。瞥向那扇風的丫鬢,問道:「懷安,你在做什么?」
「奴婢是想……想這小姐的發色好稀奇……」才摸一摸的。
「有什么好稀奇的?」他微斥。在南京城裏,人人都知道有番人,但見過番人的則有限,硬要說她有番人血統,大多數的人不會懷疑。
是啊,大多數的人不會懷疑,但那個喜好新奇的右都禦史就不一定了……幸而右都禦史這一陣子不在南京。要不,他要如何保下這個女人?愈想愈生氣,為了一個陌生人,她弄到脫臼,弄到一頭紅發人盡皆知,她在搞什么?
「殷爺,咱們要不要叫醒這小姐?」
「下了,她不算昏迷,是睡著了。」他咬咬牙:「我替她接回肩骨,其餘沒什么大礙,你就替她扇風,讓她涼些吧。」
外頭有人在低喊:「殷爺,四爺找您。」
殷戒應了聲,道:「懷安,就交給你了。等她醒來後,就差人送她回去,懂嗎?對了,記得把她身上那件少年的夏衫給丟了。」語畢,又百般復雜地看了她一眼,便走了出去。
末久,另一名丫鬟進房,低聲說:「懷安,夏衫改好了……她就是那個殷爺嘴裏說的番人嗎?」
「是啊。」懷安扇著風,又偷偷摸著她淡紅的頭發。
「她就是半月書鋪的老板啊,看起來也挺普通的,方才三爺知道她來府裏,氣得破口大罵呢。」只是一間小書鋪,卻賣了聶封沄寫跋的書跟封沄書肆出版的舊書,難怪三爺人為光火。
「沒辦法啊,誰教殷爺的宅子還沒找工人來修葺,也沒買仆傭,自然沒法帶魚小姐回去,何況,方才殷爺說過,陳老板找魚小姐為他求情,全是為了殷爺不肯再續契約,追根究只起來是他的錯,該負責的。」
「懷安,你都幾歲的人了,還這么天真,爺兒們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以為每回殷爺一來聶府,四爺只調你過來服侍他是為了什么?哎,拜托,懷安,府裏的丫鬟沒人再妒忌你的貌美了,你知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你太天真了……」天真一如十幾歲的孩子,永遠長不大似的。「聽著,你自己要好好把握機會。」
「把握機會?」
「非要把話說明了嗎?四爺有意讓你飛上枝頭做鳳凰!我偷聽到四爺跟其他爺們提到,再過兩年殷爺就有足夠的錢買下商行了,這表示從此以後他就是主子了,你要是能跟著他,收作偏房絕不是難事。何況……」丫鬟的聲音明顯地變低了,像有點害臊。「從不過夜的殷爺,有好幾次在天樂院過夜了,你爭點氣,以後脫離為人扇風的日子,懂了嗎?」
「喔……」懷安應聲。
躺在床榻上的人兒掀了掀眼,紅發淩亂地覆面,沒人注意。
陣陣涼風吹來,原來是有人為她扇風,難怪她睡得這么熟,她有好久的日子沒有好睡過了,只是,她倆說話的聲音大了點,讓她不想聽也難。
那個殷戒啊……
她無聲地咕噥:
大房、二房、三房,又有家妓,現在連丫鬟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吃掉,這年頭的男人……好欠扁……真的真的好欠扁……心裏有點發酸的她,其實也很欠人痛扁吧……
第四章
回到書鋪的隔天,一開張,簡直可以用車水馬龍來形容,讓她好吃驚,差點以為她的半月書鋪在一夜之間打響了名聲。
某位拿著兩張宣紙來結賬的公子一看就知道是生客,嘴裏抱怨著:「有瑕疵的紙啊……」語氣的嫌惡十分明顯,一看就知不是寒窗苦讀的窮酸文人。
這種貴公子來她這二手書鋪做什么?魚半月一頭霧水,仍笑道:
「有瑕疵也是一種特別啊,特別的人總該有些特別的東西來陪襯。公子,您想想,人人都用著完美工整的紙張,一點兒也顯不出個人特色,但這裏每一張紙的瑕疵都不一樣,是獨一無二的,別人不會說窮酸,只會覺得您與眾不同。您要高興,還可以自己設計瑕疵。這就叫……對了,叫『看似瑕疵,實非瑕疵 ,而是公平的與眾不同。」從來不知道自己這么會吹捧。當了老板,生活的本能果然油然而生。
「瑕疵也是一種特別啊……」那公子看看她扎起的頭發,在鋪內看得不真切,只能看出她的發色泛著紅光,小小的黑瞼襯著紅發,像黑珍珠。當然,是有瑕疵的珍珠。「也許你說得對、」
魚半月陪笑著送客,看見鋪內像這樣的公子不少,雖然收錢的速度很快,但內心還是有點疑惑。
她明明賣的對象是窮人,什么時候南京城的文人雅士都破產了?
直到下午,豎起耳朵偷聽,才赫然明白原來她脫臼救人的時候,一疊的廣告單從二樓飛散,撿到的人不計其數,再加上有人繪聲繪影說她這個半月書鋪的老板有番人血統,於是她的生意一日千裏,關門結算時竟然有平時好幾天的收入。
就這么過了兩天,好奇的人變得較少了,她開始又寫起手稿,突地,她抬頭,看見門外有個修長的身影。
「殷戒?」她訝異脫口。這兩天來的客人多,閒話也多,聽說他在那天晚上出城了,不知去哪兒,也不如何時會回來。
她在短櫃後,悄悄穿上繡鞋,才走到屋檐下。
他的樣子有點……古怪。穿著灰黑色的長衫,照例腰間係條鑲玉的長腰帶,讓他的腰身看起來十分纖細,她一向認定男人細瘦就是文弱,而幾次他的救命,讓她改變了這種想法。
對上他普通的臉龐,那雙美目充滿異樣光芒,專注地盯著她,像盯著……她吞了吞口水,怎么會覺得他像看獵物一樣盯著她?
「殷戒,那天我回書鋪前都沒遇見你,還沒有機會謝謝你幫我接回骨頭。」她扮了個電瞼,笑道:「我第一次脫臼,嚇得要死,也痛得要死。」
「是我的錯。」那聲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與壓抑。「那天我叫你進酒樓前,是在跟陳老板談事。他跟我簽下契約,一年提供定量的好酒給聶家在南京的酒樓,沒有想到他私自賣給其他酒商,給聶府的則在酒中摻水來維持數量。我沒給他機會便一拍兩散,從此拒為往來,是他一時不甘心,才回頭找你,以為你能為他說話。」頓了下,終於有點專注了。「雖然是我的錯,可是你知道什么叫量力而為嗎?」
「呃……」
「我救了一個女人,結果她不顧性命跑去救別人,怎么?我記得你說過你懼高,卻想當英雄?」
「誰要當英雄?」她抗議:「我才討厭當英雄呢,我以前也沒有做過這種事,但是我不能見死不救啊!我晚上已經是睡不好了,如果眼睜睜看他掉下去,我會惡夢連連的!」
他哼了聲,視線從她的小臉移向她一身女子修改過的夏衫。
「我穿這樣涼快多了,多虧你幫忙,我欠你的情愈來愈多了。」她沮喪地嘆氣。
「你一直穿著男人的衣物,總是不妥。」停頓一會兒,美眸垂下。「你跟我出城走走好嗎?」
她愣了愣,眼珠子轉到巷門……馬?
有匹馬係在巷口的樹下。不會吧?他騎馬?吞了吞口水,她沒騎過馬,也敬謝不敏啊!
「半月?」
那聲音似有奇異,她盯著他看一會兒,暗嘆口氣,笑道:「你等一下吧。」進屋沒多久,拿了素白的紙鳶出來,見他微愕,她道:「你要去郊外,當然就得去放紙鳶了,我做的第一號紙鳶,希望能飛得起來。」
「你要放,我也不會阻礙。」薄唇有些笑。接過她的紙鳶,往巷口走去。
他翻馬上馬,對她伸出手來、
她抖了抖,咬住牙關,認命地被他扶上馬。一上馬,她立刻摟緊他的纖腰,緊抱的程度讓他覺得他不是人,而是圓柱子。
這女人是沒騎過馬,還是壓根沒看過馬?
她的臉藏在他的胸前,根本是過度了。同騎一馬,本來就於理不臺,他已心有準備,但她露骨的動作實在是很……不願說放浪,就說稍微過頭好了。
「我懼高,我連車也不會騎,我平衡感不好……」模糊的聲音斷續傳出來。
他真要失笑了。「車不是用騎的,是用坐的。」嚇得語無倫次了嗎?
她的身子擁有女子十足的嬌軟,不必問她年紀也早在天樂院那一晚很清楚明白她的身子已經可以生育後代了,只是……
即使緊緊貼著他年輕的身軀,只要他不想,依舊沒有什么反應啊……
下顎微抵著她的頭頂,感覺到她渾身有點僵硬世有點發抖,心頭好笑逐漸化柔,陌生的柔軟情緒像水潮泛濫開來。
「坐穩了。」他附在她耳邊低語,然後一拉韁繩,往城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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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馬係在樹下,她很沒志氣地遠離樹蔭,寧願頂著大太陽在溪邊泡腳,也不要躲在樹蔭下跟那匹馬大眼瞪小眼……方才是她抖著讓人硬抱下馬的,想來就很丟臉。
「你沒來過這裏嗎?」他問,站在她身邊,垂眸盯著她的赤腳一會兒,才掉開視線。
「沒,我根本沒來過這裏。」忙著生計,哪兒來閒情逸致。
這裏是進城的必經之路,她會不知道?那她家鄉在哪?天上嗎?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沒再追問她來自何處,只道:「半月,你真相信下一刻會有美好的事等苦你嗎?」
「當然。」
「你家鄉有男人在等你嗎?」
「噗」地一聲,她差點把喝進的水噴出來。仰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男子,他的臉龐背光,她卻能很清楚地知道他的神態有多認真。
「半月?」
「沒……沒……」喉口有點抽緊。
「那你的親人呢?」
「也沒有。」
「既然如此,你何不留在南京?」
何不留在南京?這問題問的真是好。這裏落後又古板,上個茅廁沒有衝水裝置、草紙又粗劣,洗個澡還要去取水燒水,到了夏天還不能穿得很清涼出門,天知道這裏有多可怕,她能忍到現在很了不起了。
「這裏的姑娘唱歌我聽不懂。」最後,她只得這么答。
「什么?」
「說話老是文謅謅的,我跟不上。」
他瞇眼。「你在跟我說笑話?」
「沒有。殷戒,因為是你,我才說實話的!」
「那么,如果是為了我,你會留下嗎?」
她心一跳,慢慢地垂下視線,專注在自己的腳丫子上。身邊的男人坐下了,再開口時聲音雖然平靜,但有絲沙啞:
「兩年前我在南京落地生根,接了封沄書肆,以為有了想做的事,南京城就是我的家了;後來,我又在城尾買了座破宅院,以為我親手修葺,遲早我也會把這裏當家了,不管我走得多遠,總會有個家等著我;不管在外頭飄泊多久,只要我心係我親手建立的家,我一定會回來的。不過,似乎對我還是沒有什么意義,就算再過兩年,我有了自己的商行,我也不會傾注所有的心思……」他像有點漫不經心,視線落在她的紅發上。「這兩天我離開南京,是去上香的。我有個爹……」見她終於正視他,他嘴角微微泛笑:「是人都有爹的。我十八歲之後就沒再眼他打過照面,打從心裏也沒認為他是我爹,前兩天聶府四爺告訴我他死了,於是要我去造紙槽坊處理一些小事,可以順道去上香……不過,我路過而已,始終沒有去上香。你猜,那時我心裏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她低聲說。這時候說節哀順變,似乎不妥。人人背後都有傷心事,她的觀念是血緣並非絕對獨大,如果有足夠的原因打破父慈子孝的模式,她也不會去指責什么。
「我在想你。」他微笑。
「想我?」她訝異。
「是啊,想你。一路上腦裏莫名都浮現你。想到你,突然有了動力回南京,不回書肆、不回宅子,第一個來見你、我第一次這么強烈地渴望—個女人。」
炙熱的眼神讓她在大太陽底下渾身發顫。這個男人好像有點不太對勁,至少,跟她之前所認識那個正派的男人不太一樣。
妖美的眸內透著令人沉淪的光彩,讓人剎那失神。這個男人之前氣質斯文內斂,雖然會對她破口大罵,卻不像現在這樣這么的……傃情。
如果在她家鄉,他絕對能榮登演員之首。
當他吻上她的嘴時,她才發現自己真的被他帶著幾許傃麗的眼給迷惑了。她微回神,受到驚嚇的同時,直覺往後退去,他順勢半壓她在草地上,熱情地舌吻——等等,等等啊!
從小到大她只有單戀暗戀的經驗而已,還沒有真正戀愛過。他這種直接跳級的速度是不是快了些?
他暫離她的唇,讓她得空大力呼吸,胸口起伏急促,趕緊道:
「等等,我全身都是汗……」天,這聲音是她的嗎?
「我無所謂。」深吻再次奪去她的意志。這一次他開始有了動作,十指像是正在燃燒的激情,精確無誤地挑逗她每一處的敏感,讓她又熱又痛又不知所措。
她從未有過如此親密的接觸,不像在天樂院裏他吻得很重,卻沒有試圖挑起她的情欲,而現在,他的每一個碰觸都像在燃燒她的欲念……
表現得活像情場老手,連她這個生澀不習慣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反應。他半垂的眼眸內,只有專注,卻沒有任何的情欲。
內心愣了愣,懷疑自己看錯了。他的身子、他的十指、他的吻在在散發他的欲望,眼內卻沒有任何的衝動?
平躺在草地上的身子漸漸冷卻,她摸索到水袋,然後盡數倒在他的頭上。
「搞什么……」原以為下了大雨,卻是她倒了他一身的水。瞪著她很狼狽地從他身下爬走,他咬牙:「你到底在想什么?」
連忙拉好衣衫,她惱道:「你才在想什么!大白天的,就在這種地方……」用力抹了抹唇。舌頭痛得要命,他的氣息也在唇間打轉,氣味重得要命,卻不如在天樂院那時覺得惡心!
可惡!在天樂院吻她時,他只是個半陌生人,現在她不排斥,是不是表示她喜歡他的程度過多了點?
「你不是喜歡我嗎?」他的臉仍有幾許怒氣。
「我……」
「不喜歡我,你會讓我看見你的裸足嗎?」
她呆了呆,連忙把赤腳縮進裙裏,抱怨道:
「我就知道這裏保守得要命,連個腳都不能露。在我家鄉要怎么露都行!」天氣熱啊!她不想穿鞋都不行嗎?
「怎么露都成?你在說笑話嗎?還是你在那男人面前也露過?」
「什么男人?」
「跟你同住的那個男人啊!」他揮揮手,心裏氣惱她的拒絕。
「……」她抿著唇沒答。
他抹了抹臉,起身說道:
「半月,我看得出你是喜歡我的,難道你不想佔有我嗎?」
這個男人試圖以言語挑逗她嗎?
她慢慢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明知他不會惡狼撲羊,但就怕他的魅力無邊,讓她著了道了。是他以前隱藏得太好嗎?從來不知道他舉手投足間可以讓人心跳一百。
她沉默半晌,才低聲道:
「我是喜歡你,但現在只是戀愛……」
「戀愛?」
她沒答,逕自道:「我對你,還不到生死相許的地步,何況,只要我等到時機就能回家鄉,」到時候他也只能成為記憶了。「殷戒,你注意到了沒有?我衣杉不整,而你卻一身整齊?」
他皺眉。「你要說什么?」
她嘆氣,扮了個鬼臉。「沒什么。」真可悲,第一個喜歡上她的男子竟然不懂追求之術,反而一逕地想脫衣上床。
時代不同,果然思考就不同。難道他沒有想過,他在城裏具有一定聲望,如果在這裏發生性關係,他必須負起責任嗎?就算是大房、二房、三房都好,就是得空出個位給她,他不笨,怎會沒有預料到激情過後的下場?
等等,對上他防備裏帶著算計的眼神,她頓時恍然大悟。
這個男人真是可怕又復雜啊……
「半月?」
她回過神,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顯然怕把她嚇跑了。她能跑哪去?要她從這裏走回南京,走到天黑她也回不去,何況她也不會騎馬。
「我想放紙鳶。」她突然道。
「什么?」
「好吧,反正你都看見了我的腳丫子,你不介意的話,我還不想穿鞋。」取下紙鳶,她調起線,隨即放起風箏來。
殷戒心裏微訝,一時之間不知該再接再厲勾引她,還是該目瞪口呆。
紙鳶飛上天空,她慢慢走到他的身邊,抬頭看他。
「你要放嗎?」
「……」熱風撲上了他的衣衫,他黑發有點淩亂,他的視線從天空的紙鳶移到她黑裏透紅的雙頰。她眼底眉梢明明殘留著他挑起的情欲,她卻在放這種東西?他自認自己一向不笨,能察人細微之處,靠的也不是聶家的人情,而是自身的實力,為什么此時此刻他捉不住她的想法?
線頭塞到他的手裏,他直覺答道:
「我不愛玩這種東西。」
「不是玩。我記得在清朝是有這習俗……唔,在清明節有放箏斷災的習俗。」
「放箏斷災?」有這個習俗嗎?他讀過的書裏,所到過的地方裏都沒有這種習俗啊。
她笑道:「現在是過去所形成,而過去一定有好有壞,就像現在我來到南京,有遇見壞事、也有好事如你,這些都會影響到未來的我。殷戒,我今天看你風塵仆仆來到書鋪,似乎有點不對勁,才猜也許你遇見什么不好的事或者憶起過往的回憶。這紙鳶載滿了你不好的過去,剪斷了它,任它垂落到不知名的地方,那你只會剩下美好的回憶。」
「美好的回憶?」他低喃。看見她從荷袋裏拿出小刀來。
「是啊,」她笑:「古人的習俗,雖然談不上科學,可是,心一安什么運都來了。」刀鋒劃過細線,紙鳶頓時隨風墜落。
她抬眼,看見他目不轉睛地鎖住她。戀愛使人心裏發軟,即使眼前這個男人是個很古老的人;即使這個男人的觀念有些令她錯愕,她還是很不小心地喜歡這種人了。
早知如此,她應該在她家鄉多談幾次戀愛,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么容易墜入情網。
「殷戒,得到我只是過程,你真正想要的,是留下我,是不?」
他的臉色微變,沒行料到她竟然能猜中自己的心意。
她又嘆道:「我們之間的觀念差真多。你以為我跟你發生關係,從此我就只能屬於你,可是,我不是你們的人。在我那裏,清白並不是那么重要,我可以喜歡上很多人,可以屬於很多人,就像你們現在的男人一樣。」
「你在胡扯什么?」他怒道。
「我只是舉例而已。」她笑:「我對同時擁有那么多情愛,敬謝不敏,殷戒,如果剛才你用我放紙鳶時的眼神看著我,我一定沒辦法抵抗的。」
放紙鳶的眼神?他的眼神流露了什么,他怎會不知道?
「還有,請你說話一定不要太文謅謅,我會聽得好累。」她坦承。
殷戒聞言,沒有說什么,只是一逕地注視她,
他想得到她、想留住她,想她在他身邊一輩子,他的;心底就會有個家了。原來,他從未戳破她喜歡他的事實,也沒有暗示她收起她的喜歡,是因為他自己在不知不覺裏要她喜歡他了。
可是,他還有一個極為可伯的秘密,如果不趁現在佔有她,將來她一旦知曉,只怕會嚇得面無人色,從此逃之夭夭……何況,她跟一般女子不同,將來會有多少人喜歡她?跟她同屋的男人已經是一個威脅了,將來他還要面對多少威脅呢?
方才,他到底流露出什么眼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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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燭火搖曳,魚半月埋頭大綱——
「有一個書肆的花心老板為了刺探商業機密,到最近很受歡迎的書鋪女老板那裏當細作,沒有想到看上她的姿色,百般勾引,在得逞獸欲之後,將她收作三房,後來數年間老板傃情不斷,不知悔改,到最後家道中落,看破紅塵出家當和尚去了。」完美收筆。
這次的大綱完全符合這時代的閒情小說,就不信柳苠看不下去。
「月姐,請問這跟上次的故事有何不同?」薄薄的木板後面有人好奇問道。
「有,這次這個男人更花心。」
「為什么你寫的男人都要那么花心?」
「因為這裏的小說都是男人寫的。」
「……那為什么花心的男人下場都是當和尚?」已經連續七本手稿都當和尚了,他怕再這樣下去,和尚要滿天飛了。
「因為這年頭的小說一定要有警世作用。兄弟,現在幾更了?」
「三更了吧。」
她算了一下時間。「三更就是半夜了,你該睡了吧。」
「喔……月姐,對了,今天送你回來的那男人就是封沄書肆的老板嗎?」
「唔,嗯。」一提到他,就想起她的身子差點被他摸光了,那觸感至今還殘留在身上,讓她心跳加快。今天的殷戒有點陌生、有點霸道,跟平常的殷戒大不相同,這才是他的本性嗎?
「月姐,我一直想告訴你,你回來的時候我瞧見你頸子被大蟲子叮了,你不癢嗎?」
她低叫一聲,連忙遮住頸子。那個王八蛋用了多少力氣親她啊!沒見過他這么狠的人,竟然想在光天化日下閒人必經之路勾引她,被人發現了他不會害臊嗎?
「月姐,晚安了。」
「晚安。」她心不在焉道,木板下微弱的燭光滅了,隔壁同住的母子已然入睡。
她也收拾起文房四寶,清點今天的收入。
反正夜晚沒有人在,她放下一頭扎起的紅發,穿上鞋子,前去關門。
在這裏,滿天的星鬥近得像是隨時可以觸摸,不像在她家鄉,連走在雨裏都得防掉發。
「唉,自然是很好,但是我也很想自然地上廁所、自然地洗澡啊。」她咕噥:「那個混蛋殷戒,你想勾引我,你自己也得投入一下嘛……」
「半月老板?」
三更半夜,一聲輕喚,嚇得她彈跳起來,轉頭看去,看見一名漢子正站在自己的身後。
第五章
天這么黑,平常她書鋪裏只點著蠟燭,沒有什么人會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挑書,所以一入夜,多半是無人會拐進巷內。
雖然有點心驚肉跳,她還是答道:
「大爺要買書得等明天下。」
那漢子客氣地說:
「我不是來買書的。是殷老板叫我請半月老板過去的。」
「殷戒?他怎么不自己來?」白天才跟他出城,他送她回來時並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目不轉睛地送她入書鋪,晚上找她會有什么事?她注意到這漢子直盯著她的頭發,她不以為意。最近城內還持續有人偷看她的頭發,甚至問起她海外的事呢。
「殷老板現下正忙著呢。半月老板一定知道我家老板不只打理書肆,還管其它商事,所以忙得不可開交。如果不是重要事,萬萬不會在這種時候請半月老板過去。」
「……那你等等,我馬上好。」進了輔子熄了蠟燭,遲疑一下背起荷袋後,跟著這漢子走出東定巷。
這年頭天一黑,連個路燈都沒有,只能仗著這漢子的燈籠認路。一出街,這漢子不往封沄書肆瘧,反而走向另一條路。
倣佛猜到她的疑惑,這漢子解釋:
「書肆一入夜就關門,現下殷老板正在城尾的紙行裏。」
「城尾?」那很遠吧?等她走到時,兩條腿也廢了。她停下腳步,說:「大爺,請你轉告殷戒,就說有事明天再來找我好了。」
見他沒有回應,也不再前進,她心知有異,轉身回巷的同時,發現幾步遠的距離外有一頂華轎。
縱然她來南京才半年多,很多事情還不熟,也知道其中有問題了。她當作沒看見那頂轎子,準備奔回書鋪時,那漢子倏地上前,阻止她的去路。
「你想幹什么?」當街擄人嗎?她沒這么慘會遇上這種事吧?
「我就說,殷戒看上的女人必定特別,你果然有點小聰明,幸虧本爵爺早已預料你沒法騙她到城尾去……這發色倒是出乎意料的古怪啊。」
男人的聲音響起,有點耳熟。她抬眼看去,看見一名華服男子從轎裏走出,轎夫同時舉起風燈,讓她很清楚地看見這男人的容貌。
這男人約三十上下,長相有點俊美卻帶點娘腔味,皮膚結實、眼下有點老態,再過一、兩年,就能看得出他縱欲過度下的痕跡。他揚眉注視著她,笑:
「你不記得我了嗎?我可是當日殷戒嘴裏的右都禦史啊。」
「右都禦史……」原來是這個男人啊。她暗暗叫苦,沒有想到他竟然回了南京,而且執著念深到有點變態了吧?
「你叫半月是吧?那日你跟殷戒在本爵爺面前上演春宮戲,他以為瞞得了我,故意遮掩你的容貌……」上上下下打量她。「現下,我可以知道他為何要藏著你了。」
春宮戲……那天在天樂院的就叫春宮戲,那她實在難以想像今天下午殷戒的毛手毛腳算什么了?這年頭的人還真是行為放浪,觀念卻保守得很。
「右都禦史對我念念不忘,是為了殷戒吧?他跟你真的有這么大的仇恨嗎?」
「半年前,本爵爺獵了一頭狐狸,卻教他給破壞了,姑且不論這狐狸的珍貴之處,但膽敢阻攔我的,絕不會有好下場。我初來南京上任時,就知道他背後有聶家當靠山,哼,聶家啊,我名下產業多少與他們有所交集,還不到鬧翻的時候,我故意差人處處找殷戒麻煩,他卻能忍氣吞聲……本爵爺聽說他—向潔身自愛,特地要他失去控制,沉迷女色,結果他還是不為所動,反而與你假戲假作……」取過轎夫手裏的弓箭,他微微抬眼看她,笑道:「你可知後來他為了保你,在天樂院過夜幾次?」
她怎么會不知道?清晨在井邊遇見他,聞著他身上的味道,令她心裏又是感激又是不舒服,就那個時候她對他的感情就隱隱有了跡象。
「他還是以為他騙過我了,重金封了跟他過夜女子的嘴,其實他在天樂院過夜卻從來沒有動那些姑娘,他簡直跟太監沒兩樣了。」
他是不是太監,她清楚得很。只是沒有想到啊……魚半月心裏微惱他幹嘛這么照顧她?害她……害她不小心在這種地方賠上自己的感情!
那右都禦史慢條斯理地繼續道:
「我若是收了你,讓你成為我的人,殷戒一定懊惱萬分,本爵爺就是想看看他徹底崩潰的樣子,可是,現在不同了。」
她咬牙暗罵他神經病。「你真的是皇帝老爺冊封的官員嗎?」
「貨真價實。怎么?我不像嗎?」他有趣地問。
「不像啊……右都禦史,你真是失職了。一天到晚都在想這些無聊的事,不顧官事,我猜你的位置遲早不保了。」
他聞言,哈哈大笑:
「哪來的天真小姑娘?要保住官位的方式有很多。顧官事?這年頭誰在做?」眼睛一瞇:「聶家想騙人,也只能騙那些沒見過世面的人。什么是番人,我看得可多了,絕不可能有你這樣的相貌,更不可能有你這種發色,你這種發色我只在一頭狐狸的毛色上看過。我決定改變主意了,繼續半年前被殷戒那小子打斷的事。」
他是要把她當狐狸獵?有病啊!當街殺人是死罪吧!
掌心在發汗,瞪著他拉起弓,她罵道:
「你打死我根本什么意義也沒有吧?」
「本爵爺做事一向只圖高興而已。那頭野狐的毛色是我生平僅見,卻被殷戒打斷,現在能再續緣份,啊,本爵爺真是高興!就衝著我這么高興,我數十下讓你有逃命的機會好了,逃不了就別怪我了。」
緣他這個大頭鬼!有沒有搞錯?有沒有搞錯啊?她只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啊。
她瞇眼恨恨地瞪著他,他已瞄準,在看見她的眼神時微怔了下,然後笑道:
「要不是我不信鬼神,我真會以為你就是那頭狐狸了。一……」
她轉頭就跑!
她的人生從火星最接近地球的那一刻起,就搞得—團亂了!拜托,有沒有搞錯!她只是小市民,小市民而已啊!
一輩子賺著小財,有病看病、沒病就活到老,從來沒有預料自己的下場會是被古老的弓箭穿心!
全世界有多少億人口,為什么獨獨挑中了她?是老天爺看她不順眼,還是她前輩子做了什么缺德的事?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三……」
「咚」地好大一聲,幾乎穿破了她的耳膜,肩頭一陣劇痛,行動被抑制住,低頭一看,袖子被長箭穿過,狠狠地釘在門板上。
「哎呀,真巧,是封沄書肆的大門呢。」
她又急又怒地回頭,看見遠處那人笑容裏帶著殺氣,眼眸流露出……等等,是她錯覺嗎?右都禦史的眼形跟殷戒好像啊……
「十。」他笑道。
她甚至來不及脫口罵人,就見他再度放箭,箭頭直逼她而來。
混蛋!搞了半天,她會來到這種地方,就是為了迎接這種死亡的方式嗎?
早知如此,在城郊外,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抱了殷戒再說!
早知如此,就快樂地在這個古老的時代裏過活,不剛再想過住的生活了!
不用看了,用聽的也很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箭身破空而來的尖嘯聲。
「殷戒!」她閉緊眼,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出心裏唯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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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戒走出書房,林懷安在門口等著,問道:
「爺,今晚要在府裏睡嗎?」
殷戒一怔,回頭看了書房一眼,搖頭道:
「我是來跟四爺談點事,沒要留在府裏。這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
林懷安福了福身,正要退下,殷戒及時叫住她。
「懷安,你知道四爺已經把你的賣身契轉給我了嗎?」
「四爺跟元總管沒告訴奴婢。」轉給了殷爺,是不是要收拾包袱到那間破宅子去啊?
「廢話,我都不知道,你會知道?」聶府的總管元夕生從轉角走出來,瞪了她一眼,再轉向殷戒問道:「毆爺,是剛轉的嗎?」
殷戒應了一聲,隨口道:「細節你可以去問你家四爺。懷安,你不必今天跟我走,過兩天再來也無所謂。」語畢,跟他們擺擺手,便要瘧出聶府。
元夕生立刻跟上?「殷爺,我是府裏總管,理應送您出門。」
殷戒沒拒絕,只道:「接下來的事也要麻煩你了,夕生。」
「是,我之前聽四爺說過了。您放心,買仆跟修屋子的事都交給我,可您確定要懷安過去嗎?」
「嗯。」
元夕生思索一陣,在他身後低聲說道:
「殷爺,別怪我沒提醒您。她看起來是挺美麗的,但性子幾年如一日,跟她當初進府時沒什么兩樣,天真得可以,我怕她笨手笨腳,不知道如何去教導新仆。」
「要教新仆你就夠了,我聽四爺說,你自告奮勇要去我宅子打理,我還沒跟你說聲謝謝呢;」
「爺,這是我該做的。」身為一個天生的總管,他實在看不下去那座破宅院就這么荒廢下去,只有這個理由而已,真的,
殷戒再應了聲,道:
「至於懷安,你也不必擔心她笨手苯腳。我來府裏過夜時,她照顧得挺好的,我想,到了我那裏,她也不致出什么人錯誤。」走到了大門,他示意元夕生不必再跟。
再不說就沒機會了,元夕生忍不住脫口問:
「殷爺,今兒個我聽人說你跟半月書鋪的小老板共坐一騎……他們說你快馬出城。爺,你從不在大街騎馬的!」
殷戒微微—笑:
「那今天就算破例了吧。你放心,我避開人群,沒傷到人。」
「這是當然!您一向斯文有禮,怎會做出傷人的事,又不是右都禦史!我是說,對方可是半月書鋪的小老板啊!」
「嗯。」
元夕生等了等,等不到他接下來的解釋,心裏有點惱了。「爺,半月書輔也是賣書的,就算只是賣什么撈什子的舊書,跟封沄書肆就是對頭!連南亞齋也好幾次派人去探消息,您知不知道這兩天有多少人去半月書鋪,封沄書肆宅無一人啊!」
「你的個性果然就像聶四說的,天生的包打聽又像老母雞一樣保護手下的人啊。」
元夕生聽他牛頭不對馬嘴,老成的臉龐微愕。
殷戒揮了揮手,道:「你放心吧,那只是圖鮮而已,過兩天人潮會回籠的。我宅院裏的事就交給你了。」不理元夕生的欲言又止,逕自走進黑暗之中。
涼風吹過他的衣衫,掀起了他束起的黑發,一身灰黑色的長衫尚未換掉,任由下午她的氣息沾在上頭。
「這種事也要我幫忙……」他嘆息。聶四關心的事可多,連府裏大小事都得推上一把。不像他,了然一身,無牽無挂……不了,現在心裏有個人了,要顧忌的事變多了,心裏也變踏實了。
這樣的感覺並不令他討厭,反而覺得長久走在黑暗的甬道裏,突然間有了光芒。只是……他以為女人喜歡肢體的情愛,抗拒不了肉體的吸引,至少,他看過太多次男女交媾,無一例外。
他很明白她喜歡他,只要佔有了她的身子,得到了她,不管她家鄉在哪兒,她都會留下。他……搞錯了嗎?
還是她的行為太古怪了?
「戀愛?」他喃喃地,有些疑惑。
忽地,涼風再度襲面,眼角閃過一抹紅影。他愣了愣,迅速轉身。
「半月?」不對!半月個頭兒雖小,卻還不至於像侏儒一樣。但那異樣的紅黑交錯的發色絕不會認錯——
撲通一聲,心頭跳個老高。
三更半夜,她不會笨到出來四處遊蕩,更沒有能躲過他利眼的功力,除非——
不對,世間無鬼神,至少他不信鬼神。半月好好待在書鋪裏,怎會有事?
雖然這么想的當口,仍不由自主地往小書鋪的方向走去。
才走一步,就看見對街屋檐上有一抹紅影。定睛一看,瞧見是當日他順道救下的野狐。
他暗松口氣,對上那狐狸的眸……
在黑暗之中愈看愈心驚,那眸、那眸竟然神似半月,還是半月神似它?
突地,它轉身而去,他追了幾步又停下,那狐狸也眼著停下,他內心大驚,見它再度奔向大街,他毫不遲疑飛身追上。
蒙蒙黑夜,街上毫無人跡,他的輕功不錯,但追了一陣,追丟了那頭狐狸。他足下不停,繼續直奔這條街。
萬籟俱靜,街頭不知何時起了薄薄的藍霧,一股極淡的血腥味斥鼻,殷戒不由自主地緩下腳步。
此刻妖野發亮的黑眸連眨都沒眨,目不轉睛地盯著死寂的大街。他充滿防備的上前,血腥味愈來愈重,封沄書肆的大門一進入他的視線範圍,他立刻奔前,瞪著門板上的箭孔。
驀地,心一跳,緩緩低頭,撿起地上一枝沾血的長箭。他的臉皮已然有些僵硬,冷汗溼透了他的長衫,暗深吸口氣,回頭瞇眼看向街頭。
薄霧之中無人,但——
他暗叫一聲,地上有人!
他奔上前,看見再眼熟不過的身影倒臥血泊之中。
「半月!」他駭然大驚,拋下長箭,微顫地抱起她柔若無骨的身軀。長箭穿透她的胸口,留長的紅發如今浸在血裏,顯得沭目驚心。
他的手指動了動,竟然移不到她的鼻下。他的喉口抽緊,強迫自己去探她鼻息。探了又探,他的心涼了半截,惱怒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確認她的生死。
「殷……殷戒?」氣若遊絲的低喃藏在淩亂的發絲下。
他聞言大喜,激動得連忙拂開她的發,露出她死灰的臉色。
「我在!我在這兒!」
「我……是不是該說遺言了……」她費力地問。
「胡扯!哪來的遺言要說?」
他要抱她起身找大夫,她卻痛得低叫:
「別動,好痛……你是怪我……所以……故意扯痛我的是不是……」
「我怪你什么?」長箭在胸口,他不能拔也不敢拔。這箭幾乎穿透了她的身子,沒有一點神力的萬萬是不可能——他恍悟,怒叫:「是右都禦史那個混帳!」
右都禦史親爹剛死,他以為這混帳暫時不會回南京,所以一時卸了心防。
那人,當真是殘忍無道,連個未曾謀面的女子都要趕盡殺絕!
「是他……氣死我了……他是你的仇人……幹我什么事啊……」
「是啊,壓根不幹你的事。都是我不好。」他柔聲說道。
她掀了掀眼皮,卻掀不開,一害怕眼淚就忍不住滾了出來。
「我剛才……看見了我家鄉……我好害怕回去的只是我的魂魄……好害怕好害怕……殷戒,我荷袋還在嗎……」
他立刻摸索地上,五指沾滿了她的血,才摸到了她背在身上的小袋子,袋子鼓鼓的,是……
「你送的刀。」她想苦笑卻做不到。「你送的刀……我還是用不下手……從小到大我就是在和平的日子下度過……」沒有真正面臨生死而必須相搏的經驗,根本出不了刀。跟那混蛋對話時,好幾次摸到袋裏的小刀,到最後還是選擇逃亡。由此可以想見,在這個世界裏生活,得需要多大的勇氣了。
好像有人真正環住她冷冷的身軀,她知道是誰,聽不見他說話,她逕自低聲說:「他把我釘在門板上……故意釘在封沄書肆的門板上,要你明天……親眼看見我的屍身……我不甘心……死命地拔箭……老天爺要我來的目的到底在哪裏呢……」
他在說話了,她還是聽不見。
心裏一急,嘴巴動了動:
「我還沒說完……我不要你故意誘惑……我要的是你眼裏的憐惜……」她要的是他看著她放風箏時,眸內充滿的憐愛,而非只有情欲的勾引。「殷戒……我好痛好痛……我還不想死……不想啊……」
痛死了!痛死了,她真的好痛!痛到她根本來不及說完所有想說的話,就喪失了意識,未覺抱著她的男人不再理會她疼不疼,一路狂奔在沒有燈火的大街上。
她失去意識前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念頭——
她會完蛋吧,這裏的大夫能有多好的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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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她的情況撐得下去嗎?」
「老夫自當盡力而為。只是膽敢在南京城動手的人……殷爺,你要有心理準備啊,」
平凡的臉龐讀不出任何思緒,只有在看向床上半裸背上的斑斑血跡時,眸瞳隱隱含著煞氣。
方才連老大夫都不敢拔箭,是他咬牙用力拔出那只血箭,她虛弱得連個呻吟都喊不出口,整張床幾乎被她的血浸透了。
她流的血太多,被曬黑的臉頰透著死氣沉沉的白,連唇色也白了——因為太專注地看她了,當她的唇微掀了下,他立刻俯下身附在她耳邊柔聲道:
「我在這裏。」
「殷戒……我的眼睛打不開……」她哽咽。一向軟綿綿的聲音顯得無力又嘶啞,沒有貼得極近,是聽不清楚的。
他微微拂過她的眼皮,沙啞道:
「你剛剛喝了麻沸湯,自然打不開,等你一覺醒來,就會好了。」
「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在哄……你拿草席隨便蓋住我了……我才看不見的……」
「胡說!你又沒死!」瞪了老大夫一眼,低罵:「你笑什么?」
人命關天,這老匹夫不救人還在笑?
「殷爺,你別誤會。老夫是想,寫故事的人,多少是愛胡思亂想的……魚老板雖然還沒出書,可柳公子來我醫館推拿時,說過幾回她的手稿內容。」
殷戒還沒出聲,又聽她在低喃:
「好痛……這到底是什么麻醉藥……我要回家吃止痛藥……我要喝可樂……吃漢堡……炸雞……」她愈想愈難過,開始抽噎,扯痛胸口,愈痛眼淚掉得愈兇。
殷戒皺眉,又看老大夫一眼。老大夫邊處理傷口邊低聲說:
「既然她會胡思亂想,那胡言亂語也下意外。」
「我才沒行胡言亂語……殷戒?」
「我在。」
「殷戒,真的有大夫會救我嗎……」
「當然。老大夫醫術高超,一定救得活你!」
「這裏沒有華佗……我會完蛋……」看不見老大夫臉部的抽搐,她斷斷續續地說:「殷戒……你說你心裏有我,想留下我……你喜歡我嗎……那是喜歡嗎?」
殷戒再看老大夫一眼,老大夫視若無睹。他咬牙,附在她耳邊低語:
「那當然,我不喜歡你,為何會想留住你?」
「那你再親我一次好不好……用憐惜一點的吻……」
他聞言,微微一愣。他只知如何勾起對方肉體的欲念,什么叫憐惜?他壓根不明白,如何滿足她?
見她眼淚掉個不停,知她從傷重之後,就像個完全無法忍痛的孩子。沒再遲疑,他小心翼翼地摟住她的頸子,慢慢地吻上她的唇瓣,讓彼此的氣息在唇舌間交錯。
她的唇過冷,連氣息都帶點死氣,他心裏默念著她會活下去,希冀這樣的願望能藉著他活人的氣息融進她的身骨之間。一次又一次的輕吻,每碰一次她的唇,心頭就微微發軟發酸。不知何時,她的淚珠還留在頰面,意識卻已沉進昏迷之中。
殷戒拂過她的冷唇,內心微惱自己終究還是無法給與她要的吻。
老大夫覷他一眼,心裏暗自咕噥:
其實,這個封沄書肆的老板一點也不像手稿裏那個花心大老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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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禦史府。
「你是說,她活下來了?」陰沉的男人抿著唇。
「是。大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奴才曾混進殷府裏,瞧見她確實活著?」
「哦?都安,那天你是跟在我身旁的,你認為我沒射準嗎?」
「大人的神力有目共睹,怎會不準?」
「那女人叫什么去了?」
「魚半月,大人。」
「魚半月?是了,我想起來了。」連她的名字都不放在心上,因為他想對付的只有一個人,她只是附屬。「這個女人能活下來真是命大啊!哼哼,那個姓殷的呢?怎么沒再來找我談生意了?」
那漢子遲疑一會兒,道:「大人,近日殷戒照樣上書肆辦事,奴才就是趁殷戒出門的時候,去探那女人。那女人的發色淡了,黑色的偏多了點,看起來挺像正常人的。最近城裏都在傳說……」
「傳說?」右都禦史揚眉:「我不過去獵場幾日,又鬧出什么事來?」
「大人,城裏有人說,當日那姓殷的在大人手下救了一只狐狸,那狐狸化為人身來報恩,而那魚半月就是那只狐狸,專程出現為他解決大人的!」
右都禦史聞言,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
「都安,連這種穿鑿附會的事你也信?」
「奴才本是不信,但奴才查過那姓魚的姑娘出現在南京城的時間,正是大人剛捕獲那只狐狸的時候。為她救命的老大夫說那夜殷戒找他治傷,他不過才拔了箭,她的傷口便自動愈合起來!大人,您向來神力,從來沒有射不中的時候,其中必是有鬼神左右啊!」
右都禦史瞪著他。「那老大夫是老眼昏花了嗎?」
「大人,那老大夫信誓旦旦的說,讓人不得不信啊!」
右都禦史冷哼一聲,雙眸有抹煩躁。「就算是狐狸又如何?能告我狀嗎?現在哪個官員不買我帳?誰敢治我?本爵爺要是不高興,照樣再一箭射了她!」
那漢子冷汗微流,低聲道:
「奴才已收買人混進殷府,見機行事,總要教大人高興才是。」
「哦哦,都安,你真是我的心腹。不管什么事本爵爺只信賴你一人而已啊。」
那漢廣恭敬垂首,不敢多言。
第六章
「半月,喝藥了。」
好幾次被半強迫的搖醒,有人扶起她,硬灌進藥水。她從—開始的沒味道到最後愈來愈苦,苦到她的舌根再也無法忍受,當最後一次,有個男人喂完她之後,她苦得輾轉難眠,微微掀眼,看見滿室月輝,連個路燈都沒有——
恍惚一陣,她才記起來,她是在南京城,而不是在那個記憶裏很遙遠的家鄉了。她吃力地撐坐起來,被褥滑下的同時,看見她的頭發長至胸下,她到底睡了多久?
舌根苦味盤旋,下腹微疼,讓她想起似乎有好幾次她在半昏半醒時,有人幫她處理人生急事。
頭皮微微發麻,不敢再想下去。她慢慢地下床,扶著墻有氣沒力地走出房間。
房外依舊陌生,院子有點破敗,但房舍屋樓卻是剛上了漆。
顧不得手裏沾漆,她靠著墻,慢吞吞地走著,尋找疑似茅廁的地方。
走到隔壁房間的窗口,微微火光漏泄出來。
從半掩的窗口,她看見室內的擺設有些老舊,有個半裸的男人背對著她,像在洗臉,也像在擦澡。他的背部是曬過的顏色,肌理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細美而結實,她的視線移到屏風上的上衣,是灰藍色的。
她脫口:「殷戒嗎?」
話一脫口,那男子頓時一僵。
過了一會兒,這男人沉聲道:
「三更半夜的,你出來做什么?」那聲音像在壓抑,男子仍然連頭也沒有回。
她心裏覺得怪,但有更急的事。「我在找茅廁……」
「你哪來的力氣走到茅廁?你先回房,待會兒我抱你過去。」
上個廁所也要繞來繞去的?那多麻煩。「如果你怕我看見你裸體,我不看就是了。」沒力氣走回去,慢慢靠向身後的柱子滑落。
許是他聽見了她的虛弱,狠狠—咬牙,拿下長衫,奔出房間,及時摟住她虛軟的腰,他低頭一看,瞪著她的赤腳。
「我又忘了……」
「你再忘吧,讓全天下的男人都看見你的裸腳算了!」兇歸兇,還是把長衫披在她僅穿著薄衣的身上。
好像有好久的時間沒有看見殷戒了,竟然產生很想念的念頭,他半裸的身體暫時無法讓她這個病人產生邐想,她只想仰頭好好看他一眼。
這一看,她噫了一聲。
「殷戒?」
他咬著牙根,忍著撇開臉的街動,兇狠地瞪著她。
「我是!」
「原來你……就是右都禦史?」
「胡扯什么你!」
在黑暗裏,她熠熠發亮的眸瞳直勾勾地注視著他。
以前他的黑眼異樣的美傃,只覺他五官之中眼部最為突出,但現在這張臉龐……精美俊秀到中性過頭的地步,眼眸依舊妖美,卻遠遠不及他陰柔妖傃的長相。
「你……上粧了?」
「上粧?」心吊了老半天,她竟然只說這兩個字?他上粧?這個女人說他現在這模樣只是上粧?他最可怕的秘密被她只用這兩個字形容?
「完蛋了……」
兇目瞪著她,他低咆:「完蛋什么?」完蛋她曾喜歡上他這種人嗎?就算她覺得後悔了,他也不允!
「我真的好急……拜托,我不想丟臉,麻煩抱我到茅廁去好不好?」
殷戒聞言,微微一愣,隨即抱起她,快步往茅廁走去。
到了茅廁,他用肩一頂門,將她放下。「我就在外頭等,你隨時可以叫我。」
「等等,等等,你走二十步遠等我——不不,五十步好了。」
他瞪她一眼。「我耳力沒那么好。」見她又盯著他的臉看,他有點惱怒了,將門用力關上。「我就在這裏!」
「在這裏啊……那不是什么都聽見了嗎……好歹我也是個女生啊,為我留個面子吧……」
殷戒又惱又好笑。不由自主地摸上他細滑的臉,她寧願在乎這些事也不對他的臉大驚小怪嗎?
上粧?虧她想得出!
「我真討厭上茅房……哪個混蛋詩人說在茅房裏有靈感的……這么臟……」她喃喃地抱怨。
過了一會兒,聽茅廁內沒有聲音了,殷戒才推開門,看見她蒼白的瞼上有點紅暈。
「你別扭什么?」他不甚在意地說:「你養傷的這段日子,吃喝拉撒睡哪樣我沒經手過?」
她聞言,顫抖地指著他。
他抓住她的手指,勾住她腰,一把抱她起來。
「你……你……你……」
「有什么了不起的?虧得你這么計較。」他緩了緩,又道:「只有幾次而已。有丫頭在照顧你,她不在時,自然由我接手了。」
拐回房裏,放她上床。她的臉已是陣陣紅光,完全不復之前的慘白。
「我想洗手……」她囁嚅道。
「什么?」
「我在我家鄉養成良好習慣,一定要洗手。」她堅持。
又是她家鄉!他端來房內的洗臉盆讓她洗個過癮。
十指溼答答的,他拐了張椅子坐下,拿起乾凈的帕子擦起她的手。就算是擦乾了,她的手心仍是有點冰涼,不像她未傷之前,成天像團火球四處跑。
他索性整個包住她的雙手,抬眼看她。她細密的視線落在他臉上,他早知道,只是不想這么快面對。
「你……易容嗎?」她對這年頭的事一知半解,了不起也只能猜是易容。
「嗯。」
「你幹嘛要藏起那張臉?」雖然普通了點,但她看久了也習慣了。
自她清醒後,她的每句話一定非讓他瞪著她,才能泄恨!他低罵:「現在這張臉才是我的真面目!」
她噫了一聲,有點訝異。
正要開口,又聽他咬牙道:「無論如何,我都要定你了,容不得你反悔!」
如果不是她傷勢未愈,他的神色像是篤定直接將她推上床解決……夢裏很憐惜的吻真是假的嗎?
「大房、二房、三房……家妓,外加美傃丫鬟都是這么來的啊……」她喃喃。
「什么?」她又在說什么了?
這年頭的男人太過自我又霸氣,她不會意外,只是殷戒平日看似沉默內斂,唯獨失控的兩次,一是那日在城外試圖霸王硬上弓;一是現在她偶然撞見了他的真面貌。她想弄清楚什么樣的性子才是他的本性。
事出必有因。她微微皺著眉頭,注視他過份俊美的中性臉龐。
「為什么要易容?」
「你看不出來嗎?」
「唔……怕被人認出跟右都禦史有三成像?」溫暖她手的大掌驀地緊縮。
「半年多前我根本不知道有右都禦史這個人,我為他改變相貌做什么?」
「不是躲人嗎?那你為什么要掩飾好看的相貌?」
瞪著她的美目幾乎噴出活生生的火了。「你瞎了眼嗎?打我懂事起,人人指點我,背後說我相貌令人作惡!你曾在南京城裏看過這樣的相貌嗎?不覺得惡心嗎?」見她一時怔住,他暗暗吸口氣,告訴自己,她沒在第一時間逃跑就該是萬幸,看著他的臉而沒撇開已是夠他意外了!
這么精美到像拼湊而成的臉龐……他少年時最後一次看見時,幾乎乾嘔不止。
她怎會沒有感覺?
她怎會?
「在我家鄉,你這種人……跟我是完全沒有交集的。」她慢吞吞地說道。才一說完,就見他又急又怒,將她輕壓在床被之間。
「我不會弄疼你,不會弄疼你的傷口。」精美的臉龐行抹絕望,雙手撐在她的兩側,低啞開口:「你不須要使力,一切讓我來就好,」
「等等!等等!你混蛋啊……」這豬頭!連話都沒聽完,就變態成這樣!趕緊吃痛叫道:「好痛好痛好痛……」趁他怔住,連忙翻身側躺,避開他的魔掌。
「半月?」
「我痛死了,你有沒有良心啊?我只是話說得有點慢而已,有必要這么猴急地撲上來嗎?」她喘了幾口氣,才瞪著他。「如果你對我沒有憐惜,就不要碰我!我不喜歡你故意拿身體來誘惑我!我喜歡你,但絕不要建立在莫名其妙的欲望之上;就算我意亂情迷,我也不會因此多喜歡你,或者從此死心跟你!笨蛋!」
「憐惜?」
他像完全不懂這兩個字,這人真是笨蛋嗎?明明他抱她上廁所時,眼眸透著憐惜;明明溫暖她的手時,眼裏寫著憐惜,他是裝傻,還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無意間流露出多少對她的憐惜?
這頭大豬!
「在城外,你隱藏你易容的秘密,想獸欲得逞了再說。現在我看見了你的臉,你還是想用同一招對付我,殷戒,你還有什么秘密怕我知道?」
「獸欲?」他哪來的獸欲?胸口暗自起伏一陣,他咬咬牙,忍氣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像真是從海外的國家來的!你要知道,我就讓你知道,曾有一陣,皇親貴族流行一種遊戲,把民間民女視為玩物,看看誰能生出俊美的小孩……我就是這樣的產物!我十歲才知道我爹是誰!十歲才知道為什么我生得異常!他呢?玩個一、兩年,連我娘是誰都記不得了!」見她眸裏流露訝異,卻無嫌惡,他心頭緊縮,仍是繼續說道:「十五歲到十八歲那三年,我進了章府,卻始終沒有認他。你知道我在那裏做什么嗎?他性喜漁色,跟那個右都禦史一模一樣!你說,我在裏頭做什么?」
她心一跳,臉色微變。
原來他說他對他的爹一點感情也沒有;原來他說他服多了催情藥,已經沒有效用了;原來他渾身上下透著無盡的妖媚;原來他只懂得用這種半強迫式的誘惑讓她留下;原來他多討厭他的臉;原來他不知道憐惜如何寫……原來這就是他最大的秘密!
「……完蛋了……」她喃喃。
「半月!」他見她臉色果然不太對了,卻不甘心、不舍得放手。
「……我完蛋了……」眼瞳慢慢映進他俊美異常的瞼,彼此注視好一會兒,她才低聲說:「你能不能穿上衣服?」這樣是有點養眼,但她還是很保守的。
他怔了怔,終於還是取來件上衣隨意穿上。
「這樣好多了,起碼我可以專心說話了。殷戒,還記得我放紙鳶時說的話嗎?現在是過去的形成,過去有好、也有壞,我好佩眼你,你竟然能有現在這番成就,我佩服極了。」
「你……當真聽懂了我說什么?」
「只要你說話別這么文言文,我當然聽得懂……奇怪,殷戒,我到底養了多久的傷,冬天了嗎?為什么我明明穿這么多,卻有點冷?」
他聞言,遲疑一下,見她沒抗拒,便和衣上床,小心翼翼地摟住她,讓自己的體溫暖她、隔著她的衣衫,果然透著涼意。
現在根本還沒有入秋啊,她的體質因為催命的箭傷改變丁嗎?
「老大夫說你失血過多,等你完全康復,身子骨一好,就不會忽冷忽熱的了。」他柔聲道。
「喔……殷戒,你從母姓嗎?」
他應了一聲。
「你一直都是易容成那張普通的臉嗎?」
「不,年少我戴著面具,但終究易招人注意,於是請人教會我易容,從此不再照鏡。」
「那右都禦史不知道你的真面貌了?」
「只有你一個人看過而已。」他補了一句:「右都禦史交給我,你不必再怕他。」
她皺眉。交給他?親兄弟能做什么?如果他真對右都禦史做了什么,也不過是在扭曲的過去再加一筆灰暗的記憶而已。
小手慢慢搭上他的腰,他的身軀頓時緊繃起來。明明外表看起來很沉穩的人,也有害怕的時候嗎?難怪有時他像兩面人,沉穩內敘,或像剛才不顧一切想要得到她,原來全是因為過去啊……
她看過多少新聞,不是自家親人,就算再悲慘,也當是隔著霧掉個幾滴淚就算,偏偏讓她遇見了他——
她完蛋了,真的完蛋了!
這種落後地方有什么好?偏偏有他!
「我想睡了,你不要再跟我說話了。」
殷戒見她當真不怕,又見她似乎累極,只得先讓她休息。
「不管你聽見什么,都不要跟我說話了。」
他聞言有點莫名其妙,她卻埋進他的懷裏,緊緊抱住他。
殷戒以為她要取暖入睡,小心調整姿勢,讓她不會壓到自己的傷口。
未久,懷裏的身子開始在顫抖了……他微訝,聽見她抽噎的泣聲。
「半月?」
「混蛋,我不是叫你不要理我嗎?」
「……」
「我哭哭都不行嗎?都不行嗎?」臉不肯拾起來,索性哭得用力,全身劇顫起來。
他吃驚又不明所以,只能道:「你哭什么?你的傷勢還沒全好,會痛的。」方才還這么正常,一轉眼就哭得這么兇!
「你管我!你管我!」
殷戒聽她兇巴巴的,整張臉卻使力地埋進他的懷裏,一點也不怕他。那她哭是——他嘆息,緊緊地抱住她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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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殷爺!」清晨的冷霧裏,看不清那男人的容貌,但依著灰色的衣物跟背影,元夕生追了過來。
頎長的身形頓時停步,卻不回頭。
「爺,那個、那個……」瞪著他的背影,不知該如何啟口。
「你有話就直說吧。」
「您……剛從魚姑娘房裏出來?」
「嗯。」
「現在天亮了……」
「是啊。」
心知這個殷爺一向不愛多話,元夕生深深深地尺口氣,道:
「爺,男女授受不親……」
「她手腳冰冷,我暖和她有什么不對?」
這么平靜的口吻說出這么過份的事實……元夕生顫抖地指著他的背,老成的臉抖抖抖,終於咬住一口牙,
「爺,好歹……好歹……我們相處一陣,能不能告訴我,明明身邊有美色,為什么要去碰個賣舊書的小老板?」他無法理解,真的。
「美色?也是。你一說,我記起來了,我身邊的確還有一個可以隨意傳喚的女人、是誰告訴你,我一生只要一個女人的?」
那就是說,先搞定房裏那個,再順理成章接受身邊的美色?雖然這是男人貪婪的天性,但他總覺得殷爺曾經這么地潔身自愛,不該一夫二妻……他心裏微覺不舒服,卻不敢深究。
「對了,晚點你跟懷安去藥鋪抓藥,我怕她少根筋,漏了大夫的叮嚀,可就不好了。」
「這倒是。」懷安那丫頭有時挺傻的,誰知會不會有人看上了她的美色,隨便騙騙她,她也跟著走了。
「我要你辦的事辦妥丁嗎?」
「都差不多了。再過兩天十四名新仆先進來,我會注意身家清白的問題,也會照辦爺說的那件事。」
「那好,我晚點要上書肆,若臨時有事就到書肆找我。」自始至終,殷戒都不曾回過身,走到自個兒房門口前,像察覺他的背一直被怨氣所纏,他揮了揮手,道:「你這老爹的性子,非要我承諾懷安一個未來不可嗎?」
「不不,我沒這意思……」
「那就別說了,我去換件衣服。」殷戒不再理會元夕生,進了自己的房子。
一室的冷清,與他心頭的火熱形成強烈的對比。
優美的十指輕觸自己精美過度的臉龐,暗惱她竟然能在自己懷裏哭得那么用力後,還睡得那么安心;暗惱他閉目養神,一眨眼天已微亮。
她知道了他所有不堪的過往,看見了他最不願讓人知道的真貌,卻絲毫沒有嫌惡之氣,是老天爺在厚待他,給他一個重生的機會,還是故意給他希望再將他打進阿鼻地獄?
多希望能藉著佔有她的事實,確保她是他的人,但她完全不吃這一套。他心裏微微迷惑,明明在過往經驗裏,性欲可以左右一個人、腐蝕一個人的意志,為什么她不為所動?
垂下天生濃黑的睫毛,半掩閃閃發亮的妖眸,右手掌心緩緩移向心臟的部份。
「半月,你是在為我流淚吧……」心口微疼。多想回報她,偏偏他不懂憐惜是什么,只知抱著她充滿涼意的身子睡時,竟有想與她交換體溫的衝動。
原本她的身子可以好好的……
他咬咬牙,驀地想起促成這一切的元兇——
「右都禦史!倘若你真要再窮追 打,就不要怪我痛下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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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起,太陽雖然高挂,涼亭內穿著紅黑衫裙的魚半月卻披著一件厚衣。
她瞇著眼,看著遠處——
「鼻子尖尖的、下巴翹得高高的,再拿根釣桿也許就可以成為新產品的代言人。記下記下,這是一個好宣傳。」
「小姐,你說什么?」林懷安雖然不識幾個宇,也可以知道殷爺帶回來養傷的小姐實在不適臺寫字。
「我是說,那個人,」魚半月指向遠處的某個人。「那個鼻子尖尖的、下巴再翹下去就會變成戽鬥的,他是誰?」
林懷安順眼看去,脫口:
「是元夕生,元總管!他跟奴婢一樣,都是打聶府來,等新仆訓練好,他便要回去了。」
有點語病哦。魚半月雖然看著遠處那個像母雞帶小雞趴趴走的男人,嘴裏卻問:「懷安,你呢?」
「我?當然是留下來服侍殷爺了,奴婢的賣身契已經轉給殷爺了。」
「也就是說,從此以後你就是他的人了啊……」大房、二房、三房,家妓外加美傃的丫鬟很有可能成真了。偷覷懷安一眼,雖然不是白嫩嫩的人兒,但懷安的美麗足夠當明星了,跟另一個迷上藏臉的男人是一樣的。雙手捧著熱茶,她問:「你的賣身契是怎么算的?」
「奴婢的賣身契是終生的。」
邪就是終生都得服侍殷戒了?哼哼,原來齊人之福還不下足以形容這年頭男人的快活。
今天一早起床,大眼瞪小眼的,瞪到他默默起身穿衣,懷裏暖氣遽失,還真有點不適應。
雖然沒有更深切的肢體纏綿,她卻好像已經真的很舍不得他了。
因為過去,才有現在的他;因為過去,他才會在沒什么沉迷住欲的同時,擅於以這種手段留住他想要的人,讓她心疼得要命。
「你還沒完全康復。」他站在床邊,有意無意遮住他的臉。「我會讓懷安來照顧你。」
「懷安?」這個男人真的很不喜歡自己的臉啊。
「這一個多月來,是她在照顧你的。」遲疑一下,逐漸了解她並非自己所能掌控的女人。「你……」
「殷戒,你喜歡我吧?」
他咬咬牙,再重復一次:「如果不喜歡,我連碰也不會碰你的!」
他的觀念真難改啊、在她眼裏,他連她的吃喝拉撒睡都一手包辦,才是喜歡她所附加行為啊,他卻好像認為那些事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種時代……這種時代,天知道她心裏的天秤開始在搖晃了。如果她留下來,如果她留下來……
「小姐?」林懷安好奇地問:「你的手稿何時才會出啊?」
「……共退八本了。」事實上,寫了八本,也退了八本,想來真令人鼻酸。頭幾本封沄書肆的柳苠不識得她,所以手稿不知丟哪去了;後來卡在殷戒這個老板,會把稿子還給她了,不過意義不大,被退表示她不合這個時代,真想哭。
「為么多啊……小姐,殷爺是負責書肆的,你可以請他出書啊。」
「我絕不走後門。」她不屑做,也太丟臉了!看見懷安一直站著,她道:「你坐下吧,我真怕你這樣站一整天,遲早會廢了。」
林懷安一愣,連忙搖頭。「不不,奴婢站著就好。」
「拜托,你一定要叫奴婢嗎?」
「奴婢就是奴婢啊……」元總管說得沒錯,這個小姐果然有點怪怪的。
「啊,對了,搞了半天你是專門服侍殷戒的,當然不會聽我的啊。」
「不不不不!」搖頭獅子出現了,讓魚半月看得目瞪口呆。「殷爺吩咐過,要奴婢照顧小姐,如果奴婢不照顧小姐,奴婢在殷府裏就沒有意義了。」
「好好好,你要怎么照顧都成,拜托你不要搖了,也不必自稱奴婢,坐下坐下!」半拉著林懷安坐下,她說道:「我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說起來跟你的身分地位都差不多,都是得努力工作才有飯吃的人,你喊小姐也就算了,不過也不必讓自己矮人一截。在我家鄉,就算是像你這種身分的人,也是很會安排自己生活的。你告訴我,你平常都在做什么?」
「還能做什么?主子要召喚,隨時都得出現。懷安,你坐著做什么?要讓人家笑聶府的丫鬟沒規炬嗎?」不知何時,元夕生領著一票小雞走到涼亭,瞪了林懷安一眼。
林懷安嚇得要站起,魚半月連忙示意她不必起身,抬眼看這個鼻子尖尖的、下巴翹翹的男人,蒼白的圓瞼露出笑來:「元總管,是人都會累的,何況懷安站了一上午,坐一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你要累了,也可以坐下休息。」
元夕生從鼻子用力哼了三聲,道:
「我哪來的休息時間?不像魚小姐好命,成天以養傷之名,行白吃白喝之實。」他揮了揮手,指向後面那一票新進的奴才!「咱們這些人都是一滴汗一口飯的,沒人在白吃白喝,魚小姐,你受了傷,殷爺義氣救你,你可要知足啊。飛上枝頭固然是每個姑娘的夢想,可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當一家主母?」
魚半月愣了愣,然後笑道:
「元總管,我非常想回半月書鋪,可是那裏不方便熬藥,我不想老了拖著破敗的身體,那是很蠢的事。而且,我也沒白吃白喝,懷安,我的欠條呢?」
「在這兒呢。」拿出好幾張箋紙來。
「元總管,我這兒是有記錄的。你的殷爺買的藥真不便宜,我喝得好心疼,也私下跟老大夫討價還價過了,藥方照給,但藥不必給得太好,勉強能治病就好;另外再加住宿費……嗯,我住的地方離茅廁有一段距離,有點不方便,茅廁不太乾凈,我無法昧著良心當它是五星級,所以我自行打了點折扣。三餐的話……」
「廚房已經勉強能開火,但能煮的東西不多,小姐只能喝稀粥,所以再扣—點貼。元總管,你放心,小姐都有記帳的。」
「你閉嘴!」這個大白癡,難道不會為自己想嗎?元夕生一肚子氣,卻不知從問發作。他暗暗吸口氣,又瞪了林懷安一眼。這個笨女人……「你是來服侍殷爺的,不是服侍殷爺以外的人,你懂不懂?」
「可是毆爺說……」
殷爺說什么,這白癡就一定得做嗎?「你把她養得肥把胖胖的,有什么用?她終究不是你主子!」
肥肥胖胖……好過份!魚半月瞪著元夕生。她也不過是肉了一點而已啊!誰能在養傷期間不胖,就跳出來給她看啊!眼角又瞄至那十幾個曝曬在烈日下的小雞們,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元總管,這些人都是你買下的嗎?」
「當然。個個都是身家清白,可以服侍殷爺一輩子的。」元總管的臉色透著古怪,隨即硬壓下來。
「一輩子?」她訝異:「全是賣了一輩子?」
「在這裏的新仆十四名,四名終生契,剩餘的是簽上好幾年的契約。我敢打包票,等過了幾年,他們仍然會留下來故事。」
已經有點肉的圓臉疑惑:「為什么?」
「為什么?」這還用問?她是打哪來的?「能進大戶人家做事,好過在外頭做些低廉賠本的工作啊。」
「大戶人家?」
「魚小姐,你不會不知道殷爺的身價吧?再過兩年他就有屬於自己的商行,娶了正室,加上本來就有的妾,很快小少爺就會出生,接著殷府會熱熱鬧鬧的……」
她沉默一陣,說道:「元總管,我看見你頭上的牛奶瓶了。」
元夕生直覺摸自己的頭。「哪來的牛奶瓶?」
「你把未來設想這么周全,可是如果有一粒石頭不小心打破了你的乍奶瓶,就什么都沒有了。」
「啊?」他是不是不小心漏聽了什么?他真的沒有牛奶瓶啊!
「元總管,我好怕是那一粒石頭喔。」之前是烏鴉,現在榮升為阻礙殷府主子美好遠景的石頭。
就算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聽話。元夕生的臉色再度閃過一絲異色,斟酌了會兒,大聲向林懷安說:
「懷安,今兒個老大夫說要過門再看魚姑娘的傷,你先去準備準備。」親自目送林懷安離開,他才轉向魚半月,以同樣的大嗓門罵道:「魚小姐,我生來就不信什么牛鬼蛇神的東西,更不信世上有什么狐狸精,你最好搞清楚,殷爺是聶家少爺們的妻舅,身價不同凡響,絕不是你這種書鋪小老板可以勾搭得上的!現下殷爺不在,我可警告你,你要敢對殷爺下媚術,我絕對不放過你……還有,設爺絕非是守得住一個女人的男人,光看他在天樂院連連過夜就知道,他絕對有足夠的本錢娶個三妻四妾的!」
用力哼了一聲,收回幾乎戳至她鼻頭的食指。
然後他挺直腰,向一直守在涼亭外的十四名奴仆揮手道:「走了走了,得找機會讓你們明白誰才是這裏的主子!」
正要跨下階的同時,眼角瞥到她專注的眼神,雖然不像被嚇到,但也好像有所疑惑的樣子。
他冷笑數聲,領著新仆大步離去。
魚半月搔搔頭發,一時忘了她雖然不喜歡把自己的頭當針包一樣插一堆簪子,但拜懷安手巧,幫她梳了一個十分簡單的發型,這一抓又是一頭長發披散下來。
「這個元總管……說起話來,真像是新人在演戲。他演給誰看啊?」她咕噥。
第七章
「……自從林嬌兒遇見了南京城的才子,便茶飯不思,就算朱大祥跟她幹那檔子事時,她心頭也只想著那要命的情人。這日朱大祥再度來到林嬌兒這兒求歡不果,一時起了口角,林嬌兒大罵:你這個天殺的淫賊,就算你打斷我的腿,我也不會如你的願當乞丐!我一定自立自強,做一番天大的事業給你瞧瞧——」
「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俊美過頭的男子停筆,很冷靜地說道。
在矮桌前走來走去,口述不斷的魚半月呆了呆,問道:
「哪裏不對?」她覺得很好啊。
很俊美到沒有天理的男子慢慢抬起臉,擱下筆,徐緩說道:
「一,沒有—個女人會叫自己丈夫淫賊的。」
「朱大祥共娶三妻,家有美妓跟丫鬟,也稱得上是淫賊了。」她低聲說道。
他面不改色,道:
「二,也沒有一個女人會自立自強,做一番天久的事業。即使有這個心,也不會發生在這個故事裏,完全於理不合。」
「我覺得很合理啊,難道要她跟才子私奔,順道一路闖事業?」好辦法。
殷戒的臉皮抽動一下,再道:
「最不合理的是,朱大祥是名書肆老板。」
赤腳走到矮桌前,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直到她披著外衣的身子坐在自己的對面,他才收回視線,移向她有點圓的臉。
「殷戒。」她半瞇著眼。「其實你覺得我故事很差吧?」
「……尋手稿的是柳苠,我只是書肆老板,算門外漢,看不出好壞。」他頗為含蓄道,不想明說他完全可以體會柳苠拒絕她手稿的原因。
「是嗎……你覺得我床戲很火辣嗎?」
美眸微瞇。「你打哪來知道這些事?」她念他寫,才寫一半,就行好幾場纏綿,個個露骨放浪不說,十場裏就有九場全部是男人強迫、女人無奈。無奈也就算,在交歡的當口還想著要自立自強……是不是有點前後不通?
「唔……我有許多書可以參考。」A片多方便啊,虧她記憶好。垂下眼,看見他工整漂亮的字體,嘆息:「你的書法寫得真好。原來我被封沄書肆退手稿,是因為我的字醜啊。」
「……」一開始確實以為她的字醜,所以才建議她口述、他幫寫,現在則完全覺得柳苠不予出版,是有原因的。
「殷戒,你過來點,過來點……」當著他錯愕的俊臉,吻上他優美的唇辦。
她的吻有點笨拙,要跟他比,是小巫見大巫,連挑情都不會。他心弦一動,正要微張嘴任她恣吻,她卻靦腆退後。
「殷戒,你的睫毛真長啊……在你面前,我就像是醜小鴨一樣。」她嘆息。
「醜小鴨?」聲音略嫌沙啞,心裏有股奇異的感覺。明明她根本勾不起他的欲念,為什么喉口有點啞?
「嗯……以後再告訴你故事好了。我可是滿腦子故事的人哦。」見他眸內透著異採,她連忙揮手:「你不要亂來,我沒要跟你上床!」
他瞇眼。「不上床為何吻我?」
「因為想吻就吻吧。」才不像他,以為她想要,他才動手。「殷戒,讓我想想,這裏上床叫周公之禮、魚水之歡、圓房、男女交合……可是,在我家鄉,我習慣叫『做愛 。」
「做愛?」
「是啊,以前我覺得這種用詞真是簡單又粗俗,不過現在覺得比起周公之禮什么的,要美麗夢幻許多。我不要因為我想要,你就來滿足我,或者你誘惑我讓我順從,如果有一天,我們之間真的水到渠成了,那一定是我愛你或你愛我已經必須藉由這樣的纏綿來讓對方感受到了。」她扮個鬼臉。「所以,停止你那個可怕的眼神,我不想洗冷水澡,我已經夠冷了。」
他皺眉,指腹不合情欲地摸著她的臉頰。確實有點涼……
「你有沒有覺得我變胖了?」
「胖?」有嗎?
「唔……我必須告訴你,你有兩張臉,其實我也有。」
「你也有?」
「在南京城我瘦骨如柴,在我家鄉,我是被養得肥肥胖胖的,完全不一樣,可以說是整型——不,是易容前易容後。」
他微微一笑:「那也不錯。養胖點,總比身子不好好。」見她老盯著自己,心裏有點古怪,側開臉,她仍是目不轉睛。
早知如此,就堅持不要卸下易容。這樣子的他,看了不舒服是奇跡,她久看是終於察覺他的臉很令人作惡吧?
「仔細看,我覺得你真的很……」她正要說話,外頭就有人敲門。
「殷爺,藥煎好了。」
殷戒有點惱,但仍是平靜地說:
「進來吧。」
門一開,林懷安看見殷爺背對著她,她放下藥碗,順道拿出帖子。「爺,南亞齋的主子送來一封信。」
「信?」魚半月好奇地接過,極為文言文的文體讓她頭暈,連忙遞給殷戒。
他連頭也沒抬地,看了信後,道:「上回南亞齋的老板成親,我只送禮去,這一次定每年一度的圍文會,由封沄書肆舉辦,南亞齋的主子是問我今年要有事纏身,他們可以主辦。」聽起來是好心,但只是想搶風頭而已。
「圍文會?」
「多半是有錢老爺們吟詩作對的聚會,商場上多的是這種打通人脈、哄有錢人開心的無聊聚會。」
「都是有錢老爺們的眾會?」
他應了一聲。
那就表示有許多舊書了?老板的本能再現,她趕緊道:「我去!我也去!」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你要去?」
「殷戒,你怕我搶你書肆的生意嗎?」她笑。
「你要搶,也不見得搶得走。」他微笑,將藥碗推到她面前,果不其然見她苦著瞼。
「你要是嫌苦,讓懷安拿點糖霜過來。」
「不不不,我不吃糖,來這裏之後我絕不吃糖。」她已經很辛苦在這個時代保有她潔白完整的牙齒,她絕不想出現一口爛牙。
殷戒看著她。「藥是一定要喝的。懷安,你先出去吧。」
等懷安恭敬地出去後,魚半月赤腳移到他的身邊,專注地看著他的側面,即使只是側面,依舊美傃細致,眉似劍眉,睫毛卻又濃又長,簡直是讓人妒羨得要命。
「殷戒,如果在我家鄉,你一定是明星。」她脫口。
「明星?」終於正面對她,看見她眸裏的癡迷,他微愣一下。他看錯了嗎?
「唔,就是天上最明亮那顆星,你這顆明星一出,誰與爭鋒?旁邊的星星完全根本無法搶色了。」
他凝視她半晌,輕聲問:
「你很想念你家鄉嗎?」
「想,好想,非常想!一開始我想家鄉想到半夜都會哭醒,可是現在我想哭也哭不了的。」
「為什么?」
她扮個鬼臉。「每天一定要在你懷裏醒來,在你面前再哭就太丟臉了。」
他皺眉。「這有什么好丟臉的?你要想家鄉,它日我們……成親後,陪你回去一趟就是。」
他說得有點理所當然,她卻聽出其中的遲疑,這個男人啊……糟了,她真的真的好心軟了。
成親啊……
這男人將自身的情欲藏得太深太深了,他對她的身子一點感覺也沒有,卻試著想以這種手段得到她,她拒絕,便拐了個彎想成親。
成了親,一樣是他的人了。
真不敢想像那三年他到底經歷了什么?
在他的注視下,她慢慢喝了一口藥水,隨即皺起瞼。
「殷戒?」
「嗯?」
「我來疼你。」
他怔了一下。
「所以,陪我喝藥好不好?」猛眨回眼淚,慢慢摟上他的脖子。他連動也沒有動。
她有點貪婪地吻上他的嘴,雖然很笨拙,但總算把一口藥水灌進他嘴裏了。以前看別人這么做時,真是百分之百的惡心,現在卻別有情趣,至少,有人能共苦,真是感動得要命。
他不動聲色,扶著她的腰,慢慢往後仰倒,任她躺在他身上喂藥。苦澀的藥汁滑下唇畔的同時,十指也滑上她的腰。
她的腰有點肉了,略白臉頰也不像以往曬得極黑。指頭慢慢地摸上去,摸到礙事的肚兜。
她似乎對肚兜很沒轍,全是懷安幫她的。指尖輕輕挑松了肚兜,嘴裏一直被灌藥,他不在意,突然之間,她趴在他身上專心地看著他。
「朱大祥,你有沒有聽過速食愛情?」
他瞇眼瞪她。他像朱大祥?他像嗎?
她笑:
「所謂的速食愛情,就是兩個人在一眨眼共同吃完一碗面,連味道都還沒享用到,就付帳拍拍屁股走人。」
「這也是你家鄉的話?」
她不答反笑問:
「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重?」
「不會,」
「藥有沒有點苦?」
「還好。」
笑著放下空碗,然後捧住他俊美的臉龐輕輕再吻著他的嘴、他的眼、他的鼻,他像一時不能反應過來,只能任她為所欲為。
她的吻是蜻蜓點水式的,幾乎沒有含任何欲念,小心地吻著他的臉龐,她笑著低啞問:
「殷戒,你覺得我的吻技如何?」
「……你只被我吻過,自然像我。」只是實在無法挑逗他……不能怪她,沒有刻意培養,他本就不易動欲、而且,她的吻根本不實在,倒行點像小狗舔他,讓他心頭又有那熟悉的疼痛。
她扁了扁嘴,哼聲:「說得多有獨佔欲。我有過暗戀,單戀,只是沒過身體接觸而已。」他算是第一個人。
他惱了。「暗戀?單戀?」
「唔,我喜歡的型呢,是有點孔武有力、有六塊肌,擁有頂天立地的氣勢。這樣想來,殷大哥,你好像是例外。」
「……」
長發如酒色瀑布,搔動他的耳輪,心裏微微發癢,他注視她圓圓的臉蛋。
每當她笑起來時,眼眸半瞇,異樣的風情便露了出來,有點像平常鎖起的盒子,一打開才發現全是寶物。
「殷戒,我想跟你慢慢吃那碗面,慢慢嘗著那味道,我想疼你、想憐惜你。」
疼他?憐惜他?用這種方式?比他還笨拙的方式?妖媚的眸片刻不離她。
「我們相遇到底是誰搞的鬼呢?」她嘆息,輕輕吻苦他的下顎。「我的人生好像亂掉了,我卻開始不在乎……」
涼涼的嘴落在他的唇間,讓他那種異樣的感受再起。
「殷戒,我疼你、憐惜你……」舌尖微微畫過他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親著,像把他這個人男人當珍寶一樣。
珍寶嗎……殷戒微微垂眸,任她這個笨拙無比的生手盡情地親吻他向來覺得作惡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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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用很慢的速度在街上駛著。
「過了這條街,在下個路口停車,接了施夫人再上恭園。魚姑娘,我開窗子好嗎?」柳苠問道。殷戒跟施老爺在書肆討論版型印刷,隨後才來,他這個大男人負責女眷,真有點尷尬。
「當然好。」就算不喜走後門,也要拍拍馬屁。偷瞄柳苠手冊上的名單,據說全是年底要出版的書目,何時,她才是上頭的一名呢?
「小姐,我一直在聶府裏做事,沒有見過書肆老板們共同聚辦的圍文會,我記得去年殷爺回府報告圍文會時,府裏主子都很滿意呢。」林懷安回憶著說。她們這群丫鬟只能幻想,卻從來沒有親眼目睹過。
「這是當然,這兩年都是封沄書肆主辦,自然是要做到賓主盡歡。唉,說穿了,這種聚會也不過是讓一些有錢的老爺們過過文人雅士的癮兒。到了到了,我先下去接施夫人。」下車之前,回頭看了眼魚半月,遲疑問:「魚老板,你是不是……胖了點?」
「柳公子,我變胖很佔位子嗎?」她本來就是易胖體質啊!她也不過是稍微豪華地過了幾天、多睡了幾天、補藥吃了幾天而已啊。
「不不,我只是覺得你臉有點圓,眼一瞇,看起來很像是——」
「氣球?」太傷人了。
「啊?」是很像最近傳聞中的狐狸臉吧。正要這么老實的回答,看見施府門前已有人等著,他立刻下車接人。
「說是施夫人,其實是施府家妓。」林懷安低聲道,偷偷掀了魚半月的裙擺,看見她在瞪,連忙道:「小姐,你不愛穿鞋,可出門得顧殷爺的名聲啊。」
「這么麻煩……」
「不麻煩,不麻煩。倒是委屈小姐跟施府家妓共乘一車。施老爺一共有一妻三妾,跟沒名份的家妓。元總管告訴我,施老爺去年帶的是三姨太,要我別弄錯……小姐,你對圍文會真的一點也不懂是不?」
不就是有錢老爺大眾會?她還特地帶了不少名片——不,是箋紙呢。
林懷安神秘兮兮地說:
「我聽元總管說,本來一開始是不準那些老爺們帶青樓名妓去,怕放浪形骸過了頭,後來有人帶妻妾家妓去,大夥就有樣學樣了。」
「喔……」大房、二房、三房,外加猶如情婦般的家妓。這個時代真是讓男人很享樂啊。
未久,柳苠掀了車簾,讓一名嬌小美麗的夫人跟丫鬟上車。
那夫人先在懷安明傃照人的俏臉繞了一圈,才落在眼前這個有點圓瞼、秋衫很仆素,也沒戴什么發飾的女子身上。
她原要拉開視線,後來及時發現這穿著秋杉女子的長發及腰、發尾淡紅,她脫口:
「是半月書鋪的魚老板?」
「正是正是。」她名氣何時這么大了?連忙掏出箋紙遞到施夫人面前。「半月書鋪,東定巷裏,夫人要是有書要賣,請盡量差人通知我。」
柳苠見狀,咳了一聲。馬車是封沄書肆的,今年的圍文會也是封沄書肆辦的,半月書鋪只是搭個便車,在他面前推銷書鋪是不是不太好?
施夫人十分有禮,收起箋紙,眼眸又盯著她的發尾好一陣,才問:
「魚老板可帶著自個兒的手稿?」
她聞言,微訝,轉頭看向柳苠,後者道:
「殷兄沒告訴你嗎?參加圍文會的老爺們,都喜好寫故事,每年都在聚會上交換手稿,最後由主辦的書肆收起限量印刷,本數不多,大部份都是送給親朋好友的。」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就拿我的稿本來了。」好扼腕。可惡!殷戒是覺得她的手稿不入流是不是?連提醒她一下也不肯。
「呃……」
「魚老板,你……寫的是狐仙的故事?」施夫人美麗的臉龐略帶好奇的。
「我寫的是這個時代正常人會發生的故事!」頓了下,沮喪地說:「可是我一寫到書肆老板強上民女,我就痛苦得要命。」
「書肆老板?」
一談到寫作,她就陷入懊惱的地步。將發絲撩列耳後,有點抱怨地說:
「書肆老板家裏已經有一個老婆、一個美傃丫鬟暖床,結果在外頭還風流快活,棒打鴛鴦,強上民女,買通官府,敗壞祖產,最後覬覦姊夫一家子的家業,還勾結盜匪……」
「呃,部份設定聽起來很耳熟……」他從不知殷戒覬覦聶府家產很久了,在殷戒未來南京之前,他算是聶封沄一手提拔的,他是不是該通風報信一下?
「真的耳熟嗎?」她笑瞇瞇的:「我可是看了許多書,讀了很多頭痛的文言文哦。」總算跟這個時代的閒情小說搭上橋梁了。
「何必用讀的?」施夫人掩嘴笑道:「待會兒請柳先生隨便介紹個老爺給你認識,你就可以挖掘到一模一樣的故事。」
言下之意是人人都是如此嘍。「哼,寫到最後我已經為他設計死亡陷阱。先讓他家道中落,美傃丫鬢拿一把菜刀,將書肆老板去勢——」
柳苠聞言吞了吞口水,低聲說:
「沒這么嚴重吧?」偷瞄了一下林懷安。他記得這丫鬟今年也有二十多了,至今沒有婚配,這一次聶府特地安派她去殷戒那裏做事……他是不是該暗示殷戒,說他喜歡林懷安的事被魚半月發現了?
「我只是說說,又不會真的寫。」真要這樣寫了,在這個以男子為天的時代裏,連出版的機會都沒有吧。「唉,我寫得鬱悶透了,所以又另外寫了一個故事,才開始而已。」
「魚老板,女人寫手稿是件稀奇古怪的事,你可不是要憑滿腦子的故事去認識老爺吧?」施夫人別有用意地問。事實上,幾乎可以預期她受歡迎的程度,因為她的紅發。
「施夫人,我對凡是擁有一個女人以上的老爺們沒有興趣,管他是不是皇帝老子,我的男人要敢在三更半夜給我爬上另一張床,一是一拍兩散;二是給我當太監去了,所以施夫人大可放心。」她笑逐顏開道。
林懷安接收到柳苠綠臉下的眼神,連忙問:
「小姐,你不是說你在寫另一個故事嗎?告訴我內容好嗎?」
「好啊,這本手稿我是寫來自娛的,要我再寫強上民女,我怕我會寫成民女奮鬥記。我要說嘍,這是關於一個書肆老板的真愛與勇氣……」
「還是書肆老板啊?」
「這就叫一種設定,可以變出各種花招來。話說這個老板叫李大祥……」
柳苠默默地撇過頭,隔著小小的車窗,猶如坐在牢籠裏看著窗外萬裏無雲的天空。
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都沒有聽見。他當尋稿人這么多年,從來沒有看過可以半個月蹦出一本書的作者,人人都是三年五載出一部曠世巨作,哪裏像他背後那個……他也從來沒有發現,寫故事的人竟然會把身邊的人給弄進去!
他到底該不該跟殷戒通風報信?
他好掙扎啊……
第八章
恭園。
「你就是半月書輔的魚老板?」皮膚有點白、臉有點圓,一點也不像是傳說那個黑黑小小的小女人。視線一低,看見她一身紅黑相間的秋杉,及肩的長發墨黑,肩下則偏淡紅,不若傳言是一頭血色紅發。
魚半月回頭一看,看見一名男子,長得雖然好看卻有點陰沉,一身的華服……啊啊,是參加聚會的老爺之一。
連忙拿出箋紙遞給他,她說道:「我就是半月書鋪的老板,請多多指教。如果您有要賣的舊書請一定要讓我收購……」話停了下來,瞧見他也拿出一張箋紙遞過來。
「在下南亞齋的幕後三老板,復姓西門,專營新書。魚姑娘有沒有興趣成為南亞齋的員工?月薪三十兩,不必東南西北地奔走,直接為南亞齋想點子,當然,前提是搬離殷府。」
她聞言,怔了怔,慢吞吞地接過那張箋紙。箋紙上一點點泛金,像灑了金粉,剛摸到就覺得此紙滑膩冷涼,上頭還有細細的紋路,就算她不熟紙張,也很清楚這種紙高級的程度絕不是她買得起的。
紙的中央寫著鋪名跟地點,完全倣造她的名片箋紙。嘴角抽動了一下,她用力吞下喉嚨那塊硬梆梆的怨氣,讚美:
「這箋紙,真是美啊。」敢學她!有沒有天理啊!
「是啊,這是我特別調來的紙加工而成的。魚姑娘,你的箋紙雖然素雅,倒也挺配你這個人的。如何?有沒有興趣來我這裏做事?畢竟賣舊書是小本經營的,一個月有沒有二十兩都是問題喔。」
她扁扁嘴,勉為其難擺出老板的笑臉。「這位西門老板,目前我對經營舊書很有興趣,還沒想要換工作。」
「方才我看你跟諸位老爺談得挺熱絡的,你對出版書有興趣吧?這樣好了,你若為南亞齋做事,以後不管你寫多少本手稿,一律由南亞齋出,如何?」
她吃驚地瞪著他。「你是說,我一寫完不必經過看稿,直接出書,銷售在各大城鎮的書市?」
「沒錯!現下中土之內唯一能跟封沄書肆相抗衡的也只有南亞齋,咱們雖然少了一個寫跋的聶封沄,但要論紙張,印刷、活字版,全不輸他們!」
心頭撲通通地跳著,有點像是那天一早張眼發現有殷戒睡在她床上,雖然只是和衣而眠,但也夠她心跳如鼓了。
「魚姑娘?」
「你知道我在寫什么嗎?」
「不知道。」他很乾脆地說。
「不知道還出?風險未免過大了點吧?」
「交易本來就有風險。魚姑娘,我向來快人快語,合作過程絕不欺瞞,我要你的才華,相對就得犧牲一些名聲。」
「名聲?」
雖然他只是微微一笑,但看起來十分令人發毛。他很好心地解釋:
「封沄書肆的柳苠曾退回你手稿數本,表示魚姑娘你在這方面並無長才,至少水準遠不及由封沄書肆付梓,南亞齋出了你的書,就會有賠本跟降低水準的準備,用這些來換你層出不窮的點子,也挺劃算的。」
「……」有沒有搞錯?她的長才是寫書啊!他根本是在侮辱她的人格啊!圓圓的臉皮抖動一陣,她才低聲說:「西門老板,雖然說良駒也要遇伯樂,可是一匹普通的馬也是需要識眼之人才能激發潛力,可惜西門老板並不是我的識眼人。」學電視劇拱拳道:「告辭——不對,是各忙各的吧。」
「你……」
沒再往下聽,她拐進古色古香的走廊,十指緊緊拙住圓柱,真巴不得有內力讓柱面多出十孔以泄恨。
「真可惡!我主業是寫書,又不是當賣書老板,果然生不逢時,生不逢時啊!」
愈想愈惱火,看見廳內已擺好午菜,外頭聚會的老爺們還熱中地討論彼此的手稿。這年頭果然有錢人就不—樣,隨便糟蹋食物。她一生氣就容易肚餓,索性趁著仆役不在,端著空盤當自助,撿了幾樣愛吃的菜色,便往無人的地方走去。
繞過屋子,身後還有陣陣的笑聲,她看見有好幾名工人在漆墻——
她吞了吞口水,好久沒有看見猶如健美先生的體魄啊。老舊的衫子係在腰間,上半身僨起的肌肉在汗水中抖動發亮——糟,她有好久好久沒有這種暈眩感了。
突然之間的黑暗籠罩她的眼,她愣了下,隨即發現眼上是溫熱的五指,分明是有人遮住她的眼睛。
「你在看什么?」特地將她轉了個圈,才讓她重見光明。
眼前的殷戒,一身墨黑長衫,腰間照例係了腰帶,顯得斯文而優雅,跟方才的勇壯工人差好多啊。他默默注視著她的瞼兒,再問:
「你這么喜歡這種男人嗎?」
「不,也不是……」心有點虛。
「你看了很久。我有什么不一樣?」她不是沒看過他半裸的樣子。
「都差不多,都差不多……」欣賞跟喜歡是兩碼子事嘛,她連忙端高食盤,陪笑問道:「殷大爺,您要吃一點嗎?」
他搖頭。「我在書肆吃了一點兒……」在她養傷期間就發現她食量很不錯,絕不會浪費食物,但看見像座小山的食盤,還是暗暗吃了一驚。
「我知道。又不是沒跟你共食過,你吃得好少又清淡,我幾乎不敢相信一個男人吃這么少。」他再這樣下去,可能很快就榮登仙位了。將食盤交給他,她堂而皇之拿起最上頭的肉餅,很滿足地咬著。
見她吃得心滿意足,本來沒有什么表情的臉龐揉進溫柔,他問:
「這么好吃嗎?」
「好吃。」一屁股坐在廊欄上,她高舉吃了一半的肉餅。「你要吃一口嗎?」
「不,我沒興趣。」
「你對什么事也沒興趣,我真怕你遲早當和尚,那我留下來也沒什么意思。」
他聞言,心裏一喜,握緊她的肩,問:「你不回你家鄉了嗎?」
她沉默一陣,連肉餅也索然無味了。「我……不知道。我家鄉什么東西都有,就是沒有你;這裏什么都不好,就你值得我留下。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為什么我會到這種鬼地方?」迷惑地微仰頭對上他的美目。「是為了遇見你嗎?我們都是那么普通的人,為什么我會在一輩子都不曾想過的地方遇上你?是誰搞的鬼?還是,你動了什么手腳?」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他不愛聽她胡言亂語的話,沒一句他聽得懂。
「殷戒,如果沒有我,你會認識其他女人嗎?」她認真地問。
「不會。」他毫不遲疑。
沒必要答得這么快吧?這裏的男人真甜言蜜語、巧言令色,不過聽了還真受用,也更讓她害怕啊。天秤的一端開始沉重了,讓她害怕如果有一天回家了,孤獨終老會不會是她的宿命?
「半月,你家鄉在哪兒,我親自去提親!」
「我又沒家人,你跟誰提親去?」她失笑。
「就算跟你認識的街坊鄰居宣告你要與我成親,那都好。」
「那是你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她靜靜地說。
「胡扯!」他暗惱,低斥:「就算你家在海外,坐船花個三、五載也遲早可以到達。」心慌慌意亂亂,總覺得她的背後跟他一樣充滿了謎。以前只覺她發色怪異,但也能接受,現在愈是親近愈是想霸住她的同時,愈覺得她撲朔迷離,隨時會離去。
她扮了個鬼臉,不再針對這事上多談。
「殷戒,我好想吻你喔。」她笑。
他一怔,而後壓下惱怒,俯身欲接上她的吻。
油膩的十指捧住他的臉頰,阻止他的嘴親上自己。
她笑得連眼都彎了,很甜地說:
「殷戒,我真的好想好想吻你。你想吻我嗎?」
「……嗯。」
「可是,你的臉變了耶。」
他又是一呆,隨即低聲道:
「我一向如此打扮的。」在外人面前絕不露出真面目。
「可是,我覺得我好像背叛你,去跟另一個男人做……不該做的事。」
什么鬼話?兩個都是他,除了臉還有什么差別?這女人在搞什么鬼?
「你有話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他咬牙道。
「好吧!我就直說了,殷戒,我是一個很愛美色的女人,如果沒看見你的美貌,我吻不下去啊。」
「……」那叫美貌?是她瞎了眼,還是老天爺見他可憐,故意找了個不知分辨美醜的女人來到他的天地之間?
「其實我一直在想著那天在天樂院,用這張臉強吻我,讓我備感惡心……」
他瞪眼。「惡心?」
「那時候我跟你又不熟,被一個半生半熟的男人霸王硬上弓,你還要我留戀嗎?」食指撫上他的嘴,她很認真地說道:「我真不敢想像,以後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兩個真的有了結果,晚上跟自家夫婿親熱,白天卻連碰都不想碰你……」
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他倩出來了。他拉下她的十指,猛然封住她油膩的唇瓣,不顧她支支吾吾的抗議,硬是霸道地侵略她的唇舌之間,她瞪大眼,裙裏的右腿要踢出,他卻用身體緊緊壓住,她直往後退,忽然整個重心不穩,翻出回廊,他見狀,吃了一驚,匆忙躍過廊欄,及時護在她身下當肉墊。
她被摔得頭暈腦脹,有結實的身軀當氣墊,當然不疼。疼的是她的唇舌。這個臭男人!吻得這么重,嘴角有點痛,像被吻破皮了,她又惱又氣地撐起身子,瞪他一眼。
他擺擺手,平心靜氣道:
「你吃的餅真油,」
去死吧!真想這樣罵,不過自從她從鬼門關繞一圈回來後,再也不敢這樣罵人,尤其對方是自己心愛的男人。
「你覺得像吻另一個男人嗎?」他揚眉問。
她也不過是鼓吹他統一使用同一張臉皮而已,有必要用這種強吻的方式嗎?有點氣又有點好笑,翻身坐在他的腰身上,當著他微愕的臉問:
「我會不會坐斷你的骨頭?」既然大家都說她胖了,她就當自己胖了吧。
「當然不會。」只是這種姿勢不太雅觀。這裏是恭園,不管誰經過,一定會誤會。何況,男下女上,他實在不習慣。
「好吧。」她拎著他的衣襟道:「既然你這樣欺負一個弱女子……」
「不算欺負。」
「好吧,不算欺負,不過,朱大祥,我告訴你,不管哪張臉的你吻我,我都只會主動親吻另一個,絕對不會碰你這種臉!混蛋,你要是整型我也認了,你每天變來變去的,我把第三個人認作是你,你覺得怎樣?」
他皺眉。「你要願意,我永遠不露真貌,還有,我不是朱大祥。」
她不理,只道:「你是說我可以晚上跟你睡覺,然後睡夢裏對著另一張臉流口水嗎?」
「……」她說話是不是稍微露骨了點?「你遲早會怕的。」
「怕什么?怕你的美色掩去我的光芒嗎?」她低聲罵道,然後深深地嘆息:「我從來不會覺得你的臉有什么好怕的,如果在我家鄉,你一定是天上的月亮,我永遠也觸摸不到的人物。」
「上回是星星,這次又變月亮?」他沙啞。
「是啊,我真怕得用魔豆才能摘下你這顆月亮。」
「魔豆?」
「唔……跟登天梯的意義差不多。」他們兩個人的世界絕對不是登天梯就可以來自去如。
如果她不再想回家的事,就留在這裏一生一世;留在這個男人的身邊,很用力地憐他疼他,是不是可以扭轉他灰暗古怪的想法?陪著他到老死,看著他發白齒搖,她不想在另一個世界裏時時懷念他,卻永遠沒有機會碰觸他啊……
「半月?」反手扣住她的手。有點冰涼,他蹙眉,看出她的異樣。
她喉口有點發熱,說出來的聲音有些顫抖。「殷戒,我決定要留……」
他心一跳,專注地聆聽。
突然之間,有人驚呼——
「爺!不好了,元總管他……咦,您們在幹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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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奇怪了,你一個小小總管也能幹涉老夫?」約莫五十左右富態的男子不悅開口。
「張家老爺,不是我要幹涉,而是這奴婢賣身契在殷爺手上,張老爺強要她當張家妾室,畢竟不妥。」元夕生暗暗向懷安使了個眼神,要她先離去,她卻看不懂他的暗示,讓他氣個半死。如果他早死,一定是活活被這丫頭氣死的!
「老夫聽說這丫頭由聶四爺那裏轉到殷戒手裏,自然也可以轉贈老夫了。」張老爺哼了一聲:「你這小小總管是打哪來的?也敢跟老夫作對?殷戒怎會雇你這奴才當總管?」
元夕生生平最恨外人侮辱他的能力,不由得怒容滿面,脫口:「我是……」
「是出了什么事嗎?張老爺這般生氣?」人未到聲先到,殷戒方從轉角走出,身後跟著魚半月跟一名奴仆。
「爺兒!」元夕生低喊,趁著殷戒出現的同時,巧妙地擋在懷安面前。
「殷老板,你來得正好。老夫不過是跟你的總管討一名丫鬟過來,他在那裏東推西推的,怎么?殷老板,你連一名小小丫鬟都舍不得割舍嗎?」
殷戒漠然地看一眼林懷安,隨即有點不悅地瞪向元夕生。「夕生,你好大的膽子,張老爺要丫鬟你怎么敢不給?去取出賣身契來!」
魚半月想要探出頭看個究竟,卻見身前的背像長了眼睛,微微挪動身軀。
她瞪著這男人的背。他以為她是誰啊?天姿絕色嗎?剛才她才跟這些老爺打過招呼好不好?
她轉頭低問那跟上來的奴仆:「賣身契是可以轉來轉去的嗎?」
那奴仆訝異地看她一眼,以同樣的聲量道:「魚小姐,這事很常見的。您沒聽說過嗎?」
「沒。這樣是不是有點蔑視人權?」她自言自語,又看了他一眼,問:「對了,我是不是看過你?你叫什么?」
那奴才的表情真的佔怪了,像沒人主動問過他名字。他遲疑—下,答:
「奴才阿青,在元總管買進府的那天,曾在涼亭前見過小姐。」
她應了一聲,看見本來在聚會討論手稿的老爺們圍了過來湊熱鬧看好戲。
「還不快去拿賣身契來?」殷戒微斥。
「爺,張老爺要的丫鬟是懷安啊!」元夕生咬牙道。
「懷安……原來是懷安啊,」殷戒蹙眉,狀似苦惱道:「這就麻煩了。」
「麻煩?有什么好麻煩?」張老爺沉下臉。「你是說,你寧願保住個丫鬟,也不願買老夫的帳?」
「這倒不是。」殷戒微微一笑,又看了懷安一眼。「懷安跟元總管都是聶府過來的,張老爺也知道我是聶大爺的妻舅,聶府多少會關照我一下。懷安的賣身契的確是在我身上,不過卻是要我找個機會收了她,張老爺,還請你多見諒,我要將懷安送給您,那我恐怕沒法跟聶府交代啊。」
眾人發出「原來如此」的恭喜聲。
殷戒身後的阿青偷瞄魚半月的臉色。她的圓臉微沉、眸半垂,像在思考什么,隨即他瞪大眼,看見她緩緩伸出食指,用極為認真的態度戳上他的背。
頓時,殷戒的背部一僵。阿青幾乎以為她是使出什么一指神功,想置殷戒於死地,再一定睛,只見她很用力很用力在他背上寫字。
「這么美貌的丫鬟,聶府竟然會送給你?」張老爺心有不甘。「真不知道聶家的男人腦袋瓜子裏裝了什么!」
元夕生一向視聶家本命,容不得外人侮辱聶家,正要破口大罵,忽見殷戒心不在焉,像在專注什么,隨即臉色大喜又頓時遽變。
「爺?」沒見過殷戒臉色忽晴忽陰,是不是打算把懷安交出去了?懷安年紀雖大,但少根筋,很容易淪為被欺淩的妾室,何況對方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啊!
噗哧一聲,西門老板從轉角走來,臉上笑得好陰沉,念道:
「殷戒,如果現在我拉掉你的腰帶,會有什么下場?」
原本在看好戲的老爺們,立刻一致轉頭,震驚地看向殷戒的腰帶。
那腰帶一扯下來,自然是……
再一致轉向西門老板。
西門老板一臉莫名其妙,罵道:「你們這是什么眼神?我只不過是照著她……」
扇柄正要指著魚半月,殷戒已是強壓下臉上神色,轉身打岔:
「西門老板,你要拉下我的腰帶,讓殷某當著諸位老爺面前出醜,那可是有失你的面子啊。」暗自投給她又惱又怒又喜的眼神。這女人……
「你你你……」
「張老爺。」殷戒嘴角噙笑:「改明兒個我親自上玉行挑幾分薄禮送過去賠罪,再跟您詳談限量印刷的事。」
張老爺驚喜莫名。南京的聶府玉行是分行,總鋪在北京,專售各式各樣真玉送進宮中,多少達官貴人買玉必指定聶家玉鋪,在此哄抬下,價格不可不謂驚人的高價,他不過是一介南京小富,自然樂得眉開眼笑,不再多作抱怨。
「對了,我請書肆的夥計拿來邸報,不知各位老爺看過沒?」殷戒不動聲色,轉移話題,接過某老爺的邸報。
「邸報?」魚半月覺得有點耳熟,好奇地上前一看。
殷戒隨口道:「宮辦的報紙,由地方官傳回,我這裏還是搶先一步先拿到的……」難以察覺的停頓後,故意問道:「半月,你在你家鄉沒聽過嗎?」
「沒有。既然有邸報,那民報呢?」來了這么久,連看都沒有看過。也許以後舊書輔可以兼營賣報。
「什么民報?」
「民間開辦的報紙啊。」話方落,就看見眾人投以古怪的眼神。她暗叫一聲,硬生生地轉圜:「我是說,咱們可以自己來開辦報紙啊。」
殷戒狀似微笑,眉頭卻鎖了起來。「半月,你這是在說笑話了。這世上只有官方辦的邸報,連邸報上頭都報喜不報憂,不報天災人禍,誰敢辦民報等於是跟皇帝老爺作對。」簡直是異想天開的想法,正因異想天開,才讓他始終盤旋在心底的疑感化為繚繞不去的恐懼。
她到底是何出身?總不可能跟他故意編的謠言是一樣的吧?
半月聞言,喔了一聲,不敢再多言,怕她的歷史過差,專說一些不合這時代的話。
「殷老板,你還沒看邸報吧?上頭寫著新任禮部尚書又是一名道士……殷老板,你怎么啦?」
殷戒大驚失色,逕自看著手中邸報。官方辦紙由京師主辦,有時也需皇帝過目才允發行,寫的多是京師現狀以及官位異動,絕不會有虛假的事件出現。道士再任禮部尚書,那是什么意思?
她在天樂院曾說兩名道士前後任為禮部尚書,那是數月之前的事了,她沒那個權勢左右皇帝老爺的決策,更沒有那能力早他們一步得知消息;更何況,數月之前誰是下任禮部尚書,誰會知道?
為什么她會知道?
再抬頭注視她時,已是汗流滿面。
「殷戒,你怎么了?」她低聲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是天災人禍不報。」西門老板哼笑,未覺設戒異樣。「聽說這兩天有熒惑守心,不知道又有什么災難來了。」
「西門老板,你怎么知道?」
「怎會不知道?只要有事情,就算朝廷瞞得緊,也有管道會泄露出來。何況,平民之中也有會看天象的佼佼者啊。」
「那可不好了,到時候要鬧出什么天災來,對咱們的商事有影響就槽了。」
熒惑?啊,是火星的古稱!她聽過!心裏撲通通地直眺,她低問確認:「熒惑就是天上會泛紅的星子?」
殷戒日不轉睛地注視她,察覺她的身子微顫。「是,熒惑守心,歷來主災,皇帝易位、大臣自盡都有可能會發生。」
心跳失控了。地球又要看見火星了嗎?雖然不比那一年如此接近地球,可是有沒有可能……
「你的手好冷。」殷戒緊盯著她道。
她這才發現自己緊抓著他不放。她直覺松手,卻被他反手握緊,她瞪著半天,忽然失笑了。
「你笑什么?」他咬牙。熒惑守心對她有什么意義?
「我在笑,我從來沒有在這一刻這么確定自己喜歡你,喜歡到我不回家了!就算有機會,我也不想回家了!一輩子就留在這裏守著你、看著你,陪你到天荒地老!」
殷戒聞言,知她絕不可能欺騙自己,不由得大喜過望,顧不得自身的計畫;顧不得外人的眼光,在她的驚呼聲中,一把抱住了她有點圓的嬌軀。
魚半月看他欣喜若狂到簡直是半瘋了,眼眶很不爭氣地紅了一圈。她對他真的很重要吧,如果她不在,他一定會被過去的陰影所淹沒;如果她回到她家鄉,她一定會受不了在數百年前的歷史之中,曾有一個男人就這么地老死、就這么地過完了他心不在焉的一生。
「殷老板?殷老板?」沒見過殷戒如此失態過,連西門老板都看得張口結舌。
殷戒輕輕放下她,胸口仍在起伏。他極力調整呼吸,微微笑道:
「方才,半月書鋪的魚小姐與殷某私訂終身了。」
私訂終身?有必要說得這么白嗎?圓臉脹紅,瞄了他一眼。他的神色力持平靜,嘴角一如往昔噙著客氣的笑,但眉角眼梢全是激動的笑意,原本有點陰柔的美眸此刻沾染點點光彩,平凡的臉龐幾乎因此讓人為之一亮。
「那可恭喜你了,殷老板。」雖有遲疑,諸位老爺還是上前祝賀。
殷戒拱手微笑:「這都是承各位老爺的福。」
「以後你左擁右抱,可快活了呢。」
魚半月聞言,微哼了聲。
殷戒仍在笑,臉色卻有點僵了。當作沒聽見,轉向元夕生道:「恭圍裏有幾名仆役是殷府帶過來的?」
「爺兒,包括懷安跟阿青,共九人。」
「你去把他們帶來。」見元夕生不明所以,他道:「你別多問,快去吧。」
元夕生領命之後,很快地回來,道:
「殷爺,我把仆役都帶來了。」讓這些仆役一字排開。
殷戒看魚半月一眼,語氣略帶謹慎地說:
「既然私訂終身……半月就是殷府的主母了,自然有權管府裏的仆役。」刻意避開談懷安,暗惱聶家給的包袱。
魚半月咳了一聲,看著各家老爺,視線最後落在新買的仆役身上。每個仆役都換上新衣,看起來十分乾凈整齊,只是……光潔的外表下,有的也不過是一輩子的奴才命。
「從現在開始,除非殷爺跟我分手……呃,離婚……離……」
「離緣?」西門老板好心地提供措詞。「他寫了放妻書,就可以離緣了。」立刻遭來怒目。
「是是,除非殷爺跟我離緣……嗯,雖然還沒成親。總之,殷府裏的仆役絕對不會轉送給人。從現在開始,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選擇,不管是簽下終生契或者幾年契的,每一年會依工作能力調升薪資,不會永遠都是那樣的薪餉,努力的人就該得到應有的薪資,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簽了終生契的,有一天想擺脫奴才身分,重新開始,我也一定支持,只要你存夠錢贖回終生契,絕對不會有人刁難。贖回賣身契後想做正當生意的,可以找半月書鋪一塊合作;簽幾年契的也比照辦理,到時候你們可以選擇留下或者離開——啊,等等,婚事呢?也要主人管嗎?」
殷戒微微回神,應了聲。
她轉頭對那九名目瞪口呆的仆役笑道:「婚事啊,好麻煩的。如果你們看對眼,就來找我,在這世上沒有什么奴才一定要配奴婢的,你要喜歡誰就去喜歡誰吧,不管是男是女,看中了王爺還是什么皇親貴族,想配得上對方,就去轟轟烈烈幹一番大事業吧。」
殷戒默默地注視她,想起她手稿本裏女人充滿了大事業的野心,很想提醒她,沒有一個男人會要一個成天想事業的女人……除了他以外。
「魚老板,他們是奴才命,你這樣做是不是有點縱容?」張老爺不太高興。
魚半月看向他,認真道:
「沒有人是天生的奴才命。在我家鄉裏,每個人都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就算因為窮困而不得不當人奴才,只要他肯努力,遲早會是富甲一方,女人亦然。如果有人甘於當奴才,我也絕對支持。我可不希望有一天,有個人必須逃亡才能得到自由,必須殺人才能得到未來。狗急跳墻,人一急,什么事也做得出來哦,所以,張老爺,您知道什么叫熒惑守心嗎?不是地球外的神秘力量影響朝代的變遷,造成戰爭,而是人的歧視所致啊!」
西門老板聞言,看見各家老爺臉色一陣慘白,他走向殷戒低聲說道:
「你的女人真是慷慨激昂,誰都看得出來她是故意當著張老爺面前說的,她能當老板真是不容易……不過,你確定她是中土的人嗎?」不像啊!
殷戒沉默一陣,才平靜地道:
「不管她是打哪兒來的,都已經要是我的妻子了,她不會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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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深夜——
「元總管……」
終於來了!元夕生立刻面無表情地轉身,看著那個他早已鎖定的人。「明兒個一早還要幹活,這么晚了,你還不睡?」
「不不,我有點睡下著……」
他知道他睡不著。快問快問!元夕生表面很沉著地問:「睡不著?白天在恭園忙了一整天,你還睡不著,體力真是好啊。」
「我是有點事想請教元總管……」
快請教吧!他等了很多天啊!再等下去他怕會親自找他談!「你說。」他暗自摩拳擦掌。
「那個……魚小姐是當真的嗎?」
啊?元夕生一時錯愕,表情不由自主失控。
那人見狀連忙解釋:
「我是問,魚小姐真的在為咱們打算嗎?沒有人是天生的奴才命,我賣的是五年契,真的會年年看我工作努力,調升薪餉嗎?」
「……」不對吧,這時不是應該問他是不是跟魚半月不對盤嗎?他是要打算說魚半月的壞話,最後被這人鼓吹共同陷害魚半月啊!
「元總管,我來這裏前,曾識過幾個宇……」
「你識字?你要說什么?」不是鄉下來的嗎?元夕生恨自己沒有調查周全。
「下午奴才就站在魚小姐身邊,親眼看見她在殷爺背後寫了:如果現在我拉下你的腰帶,下場會怎樣?」
「啊?」這話不是西門老板說的嗎?
「接著她又寫:我現在引起你的注意了嗎?我喜歡你,很喜歡你,喜歡得巴不得一輩子跟你在一塊……」
「等等等等!」元夕生忙喊停。「這種話你不必說吧……快把你的重點說出來啊!」光是聽,他這老成的臉都紅了。
「元總管,重點就在後頭啊!魚小姐又寫:可是我無法接受我的男人隨意把一個人的自主權剝奪,隨意將一個奴仆轉讓……如果可以,我想讓其他人知道誰也動不了你府裏的仆人。元總管,魚小姐當真如此認為?」
原來如此啊,難怪殷爺會讓她……元夕生注視著他,看了半天,才嘆口氣:
「我才來這裏多久,一點也不了解她,但殷爺看中的人,絕不會滿口謊言。」
「可是她說的那么地異想天開……」
「我也覺得是異想天開。」元夕生承認:「不過正因異想天開,我才覺得有可能。我當總管很多年了,就算我遇到的是最好的主子,也沒有人曾有過這種根本不存在的想法。我只能說,在殷府這些仆役算是好命了,將來有機會脫離奴才命,重新開始。對了,你確定沒有其它事要問我嗎?」好比他跟魚半月不對盤,有心要陷害她之類的。
那人沉默了好久,低聲說:
「元總管,我是不是做錯了?」
「咦?」
「我有件事想跟爺兒坦白……你覺得坦白之後,我還能留在府裏做事嗎?」
「坦白?」不會吧?是要坦白那件事嗎?他賣力演了很久,讓他一點出頭的機會都沒有嗎?那他冒著最佳總管的名譽被毀,對著魚半月挑釁是為了什么?他三更半夜不睡覺為了什么?
「是,可是在坦白之前,我想跟元總管說一聲……」
「有什么話直說便是。反正我要你說的你也不會說。」他哼了一聲。
「那個……元總管打算怎么跟殷爺搶懷安呢?」
「啊?」今晚裏第二個措手不及的問題。「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次。」
「元總管,殷爺有財有勢,懷安遲早會成為他的,你要怎么搶回懷安?」
「我、我……我跟他搶懷安做什么?」搞什么?他在結巴什么?
「元總管你不是喜歡懷安嗎?」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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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禦史府。
「你是說,連聶家的死對頭西門家也親眼目睹了那個魚半月的古怪之處?」
「是。混進去的人是這么說的,在恭園時,連西門老板都說,那魚半月很有古怪,而且……市井間流傳當那姓魚的女人再遇上大人,就是大人的死期了。」
「哦哦!」右都禦史雙眼發亮:「真有這件事?是她的死期,還是本爵爺的死期?我一向不信邪的。要真的有鬼怪化身找我報仇早來了,還輪得到她嗎?」
「可是人人,她……」
右都禦史隨意揮了揮手,道:「本爵爺從沒有遇過獵不死的人。對了,我聽說殷戒找到了其他人可以引薦至六部了是下?」
「是的。」
「哼哼,他擺明是跟我作對了。這兩天熒惑守心,要能在這其間再殺一次那個女人,不也挺符合災難之說?至少,對殷戒可是一場災難了。」下一個他要對付的就是殷戒了,管它什么聶家不聶家的。
「爺,阿青說今晚那女人會到聶府別宅。」
「你說的那個阿青,可信嗎?」
「他是個鄉下人,不缺錢絕不會給人當奴才。我給了他一包銀子,他自然會盡心盡力地泄露殷戒的任何事……」
第九章
殷戒推門而入,先是聽見一聲驚呼,然後看見她雙手壓著胸前的肚兜。
他微愣,注意到屏風後若隱若現的浴桶。「原來你在沭浴,怎么不叫懷安過來?」就是看見懷安離開,他才以為她要入睡了。
「我洗澡沒習慣讓人看。」魚半月微惱罵道:「殷大爺,能不能請你轉過身去?」
他依言轉過身,聽見身後窸窸窣窣,加上懊惱的低罵聲。他暗嘆口氣,不管她的抗議,轉身取下屏風上薄薄的單衣披在她的肩上。
她雙手還用力壓著胸前的肚兜,絲毫不敢輕放。
「你到現在還學不會係肚兜嗎?」他柔聲問。
「這東西有點麻煩,穿起來很不舒服。」她抱怨。
「我幫你吧。」繞到她的身後,先拿下單衣,露出她雪白的背部跟那道沭目驚心的箭疤。
雖然外傷已經痊愈一陣子,但人體畢竟被長箭活生生穿過,不知要花多少年才會調養好身子。他的指腹輕觸那道凸起的肉疤,見她身子微顫,不由得脫口:
「還會痛嗎?」那日的血流成床,他記憶猶深。
「不痛了,不過一看見就害怕。」她扮個鬼臉,背對他道:「我沒那么痛過,不想害怕也很難。」話剛說完,她就被殷戒從身後抱住。
男人的體溫像火爐,雖然很丟瞼,但她真的已經習慣床上有個男人分享體溫。剛洗完澡,渾身還有點溼,乘機在他懷裏取暖。
不知道為什么,從受了傷之後,手腳常常冰冷。之前她怕夏天,現在她開始怕起冬天的來臨了。
「我會想辦法讓你不再害怕的。」
她笑:「除非你是華佗再世,有那種高超的技巧,生肌去疤。」
「不可能,連華佗都不可能做到。」她又在異想天開了,還是,她的家鄉真有如此高明的醫術?他咬咬牙,撇去不想,繼續說道:「我沒法讓你去疤,可我有法子對付右都禦史!」
她訝了一聲,轉身瞪他。「你真要報仇?」不會吧?親兄弟互鬥,他會背負多少罪啊?
「不報仇,他也會來找你。只要你沒進鬼門關,他就絕不會放過你。」
「他瘋了他!」
他皺眉,然後微笑:「你說的是。章家的人,每個多少都有點瘋狂。」
「你叫殷戒!」
他怔了怔,點頭。「我是叫殷戒,不姓章。」見她打著微顫,他索性轉了身,脫下外衫。「你穿了單衣,先上床吧。」
說得這么理所當然!她扁扁嘴,但仍是放棄肚兜,換衣爬上床。
他沒立刻上床睡,反而在床緣坐下,噙笑道:「你手伸出來。」
「我很冷呢。」
「一會兒工夫就好。」
她不甘情願從被窩裏伸出右手,他一捧住,立刻嚇到。「你這么冷?」才入秋,入秋而已啊!那枝箭到底有多可怕?
「怎么?你要送我戒指嗎?」
「戒指?不,不是。」他取出黃金鏈子。「這是前一陣子聶家老四送我的,說是有個姑娘山窮水盡過來典當的,他要我將來送給心儀的女人,我本來想這鏈子一輩子就擱在那裏,沒想到真有送人的一天。你別看它是典當物,上頭鑲著番國的奇珍異寶,即使在京師也很少見——」
「……這是一樣很貴重的東西嗎?」
「當然。」
「若要拍賣,大約值多少?」
殷戒曾接觸珠寶行的知識,大約知道行情,尤其他現在人面算廣,隨時能夠得知所有的商事消息。他道:「叫價約莫數百,若是有人喊價,可高達上千。不過目前從走私海船流入市面的,多半有限,近一年來則幾乎不曾出現過。」
「……我賣的時候只拿到五兩銀子。」
俊美的臉龐有剎那的迷惑,而後他脫口:「是你的?」
「當然是我的。我剛來南京沒錢,全身上下沒有一樣可以賣,只有手鏈可以賣,那當鋪老板騙我說這東西太常見了,要能賣五兩就偷笑了!」
「這是商人本色,不能怪他……真是你的?」
她瞪他一眼,乾脆取過手鏈。「你從剛才就試著要把手鏈套進我腕間,對不?不過不好意思,我有點胖了,而且鏈子也不是這樣戴的,對於恰恰好的鏈子得這樣戴。」她打開鎖勾,手鏈立刻套進她的腕間。
殷戒的視線從手練移向她的圓臉,瞇眼問:
「你家鄉的東西?」
「是啊,我當初買的時候好貴的。」
的確是她的!他想起來了,手鏈內側刻有奇怪的圖樣,跟她箋紙右上的圖樣一摸一樣。他翻過她手腕,指著那奇形怪狀的刻圖問道:
「這是什么?」
「是英……是某個海外國家的文字,月亮的意思。」
「你會說番語?」
「咦,我、我不會說這裏的番語。」英語在這時候有嗎?她只記得這裏有義大利人跟葡萄牙人出現而已啊!
那是說她的家鄉也有番國了?世間到底有哪個地方會既像中土又不是中土?
不敢再想,他默然無語,翻身上床,沒等到為她取暖,她已經自動投懷送抱。
她的身子冰涼,他直接抓住她的雙手放進他的衣內。
「真過份,你怎么可以這么暖和呢?」她嘆息,只覺得他的體溫熱烘烘的。
「我練過武,身子自然不冷。」
「練武二正要很吃苦吧……」想來她是沒有那個資質了。臉頰偷偷窩在他的胸前,明明她喜歡的是健壯的肌肉男,卻在這男人面前中箭下馬。
「你練武已經太晚了,最多我教你幾套拳法,可以強身。」
「喔……你曾為懷安取暖過嗎?」
他惱道:「當然沒有!」
她沒抬頭,又問:「那你打算等什么時候納她進門呢?」
「我壓根沒這打算!」
她慢吞吞地抬起臉,望著他的兇臉,很認真地說:
「在我那裏,法律名定一夫一妻,雖然還有許多人偷跑步,可是我自認可以守著你一輩子,我也要求愛我的男人能只守著我一個人。」
「我沒碰過懷安,也沒要納她!」
「我知道。如果你真對懷安有一點點的情份,你不會從沒正眼看她過,我只是想告訴你,在你的認知裏,性欲並不重要,你可以不生情欲,也可以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而去利用它。我不喜歡這樣,至少,在你還愛著我的時候,我不要別人碰到你的身體,更不想看見你去碰別人的身子,就算你沒有投進任何的感情,我也不要看見這種情況發生。」
殷戒默默注視她,然後輕聲允諾:
「你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即使他不認為欲念跟愛意是同等重要,他仍然心甘情願地承諾這個約定。
原在他胸前取暖的雙手慢慢環住他的腰,她笑道:「那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為什么你跟元總管老是互相暗示懷安是你未來的女人?」
殷戒嘆了口氣,道:
「全是聶四的請托。我前兩年來南京,剛開始借住聶府,聶四差了林懷安來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我一向不喜歡外人打擾我的生活,要推辭,聶四卻跟我說她十幾歲開始就在聶府做事,如今二十多了,要隨便跟一個奴才配也可以,可是,如果在明知有人喜歡她的情況下,還將她配給其他人,那主子們可就愧對這個喜歡她的男人了。」他還有一個私心,卻沒有明說。在恭園裏,他幾乎要把懷安拱出來,讓阿青轉告右都禦史他在重視懷安了,能讓半月少一點威脅最好,偏偏她那句話讓他激動得難以自抑,顧不得他的計畫了。
「喜歡她的男人是元總管嗎?」
「除了他還會有誰?他以為他只是克盡職責,像帶小孩的可憐老爹,其實他跟懷安相處也有十年了,一直沒發現自己的心意。聶四要我假意收她,逼出夕生的真反應來。」只是夕生跟懷安一樣,少根筋。
她喔了一聲,眸有些困盹。
他摟了摟她的腰,柔聲道:「你快睡吧。」見她眸當真合上了,他心裏又泛疼了。
指腹慢慢滑過她的圓臉,移向她的細頸。今天她沒穿肚兜入睡,女子的渾圓緊貼在他的身上,單衣有些緊繃,領口處沒拉好,露出若隱若現的胸脯,胸脯靠上方也有一道凸起的肉疤。
別說她看了就害伯,連他每回見了都覺得老天爺待他不薄,讓她活了下來。
慢慢地俯下頭,隔著單衣,輕輕吻上她的傷疤。
剎那間,她張開眼睛瞪著他,像受到不少驚嚇。
她的眼睛圓又大,要瞪人時是很兇的,半瞇眸又老讓別的男子臉紅。出於一股不知如何解釋的衝動,他吻上她的眼簾,懷裏的身子微微一顫,他心裏有了異樣,倣佛濃稠的暖流從心窩流泄,鑽進四肢百骸。
無法克制地,他吻上她輕顫的唇,輕輕地,怕嚇到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心甘情願微啟雙唇,他才長驅直入。
溫熱的火在彼此間緩燒。她白皙的頰有抹紅,眼神格外的晶亮,殷戒依依不舍地結束這個吻,低聲問:
「你沒抗拒,是不是表示就算我不懂憐惜是什么,也能碰你了嗎?」
她盯著池迷蒙的眼神,十指緊張地扣住他的手臂,輕輕地應了一聲。
「我沒要今天上床,明天馬上成親的。」她低聲說。
「我知道。」吻上她的額。
「我……沒經驗的。」
「我知道。」吻上她的鼻子,十指挑開她的薄衣。
「殷大俠,拜托請你手下留情。」
「我們是在做愛,不是在打鬥。」他失笑。
就因為知道是在做愛,才讓他侵進她不曾讓人碰觸的身子。他的眼神沒有刻意的挑逗,沒有魅人的誘惑,有的只是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憐惜。
不,是他根本不知道這兩個宇到底是什么意思,才會出現在自己身上都不知情吧?這個男人真讓她又憐又愛……可惡,他有必要這么老練嗎?
「拜托……我是新手,請稍微放水一點……」沙啞變調的嗓音連自己都好吃驚。見他輕笑,笑意之中帶著溫暖,然後再度吻上她的唇,她顫抖地環住他精瘦結實的身軀。
燭火未熄,隱約看見他有點背光的臉龐充滿柔情,她不只渾身緊張而輕顫,連心也發顫了起來。
「我愛你,殷戒,我好愛好愛你。」她低喃,一直重復著,看見他美眸裏激動的情緒,她眼裏有點水氣,隨即閉上眼,接受他逐漸加重的愛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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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半夜,燭火早已燃盡,床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起身,往內側看去,他的女人睡得正熟。
指腹輕輕碰觸她的頰面,尚溫,不算太涼。他暫時離開一陣,她不致醒來。又看了她一眼,把被子拉到她的肩上,確認她不會著涼,才無聲無息地下床。
心跳得還有點快,倣佛之前的溫存還殘留在他體內。他從未有過這種經驗,明明只是無數次裏的一次肉體交歡,至今的心跳仍然無法抑平。
身上全是她的氣味,有點甜,還有沭浴過後的香氣,殷戒遲疑了會兒,不願讓外人聞到她的味道,只好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用早冷掉的洗澡水拭去身體的味道,再換上新的衣衫回到床邊。
「做愛嗎……」他極輕的低語:「這就是你說的做愛嗎?」沒有仗著肉體交歡而有所求,只是突然問想要碰觸她,佔有她,那種渴望來得突然,讓他想要吻平她的疤痕,讓她的身軀融入他的體內,讓她的氣息鑽進他的血液裏。
他暗暗深吸口氣,極力平復自己的心跳跟情緒。隨即,他放下紗帳,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想起她之前說的愛語,不由自主的,他打從心裏愉悅起來。
然後,他悄聲走出房。
房外一片夜色裏泛著銀白的光輝,他看見元夕生早已等在回廊角落,他微笑:
「都準備好了嗎?」
元夕生趕緊上前,低聲說:
「殷爺,都準備……」一抬頭,嚇了好大一跳。「你是誰啊?」
殷戒訝了聲,這才想起他忘了易容。
「你你你……哪兒來的渾賊,敢敢敢……」
「敢什么?你認不出我的聲音嗎?」殷戒沉聲道。
元夕生瞪著他俊美到十分陰柔的臉龐半晌,才遲疑問:
「你……易容?」
殷戒含糊應了—聲。
元夕生立刻松了口氣。「我還當是哪裏的採花大盜,連魚小姐也要採……呃,爺,你這易容術真是高超,比起之前是俊秀許多,只是……太精美了。」讓他不是心跳,而是心驚肉跳,雖是如此,他的眼睛卻無法離開這樣的臉龐,
殷戒聞言,只是微微一笑,內心竟然沒有太大的起伏。他問道:
「雷大人呢?」
「已經到了。我安排他住在附近聶府的別宅裏。快馬已經備好,等明天一早,雷大人就要轉赴東南沿海。」
「雷大人駐守邊疆多年,雖然明為升官,但實則暗降,讓他遠離朝廷是件好事,這一次他被召回京,擺明皇上要架空他的實權,他索性告假去看聶大,順道與聶大研究東南沿海的防備。夕生,你說這算不算是好官呢?」
元夕生一愣,想了想,道:「我只知大爺跟雷大人是朋友,殷爺你之前曾在大爺身邊做事,一定對雷大人有所了解,你說是好官他就是。」
殷戒輕笑,而後柔聲道:
「我是曾在聶大身邊多年,但我也在某位大人身邊三年,不只做了許多齷齪的事,也學會了許多下流的手段。夕生,在這人世間啊,殺人只不過是武力上的勝負,但流言跟栽贓卻可以很容易的毀滅任何人,就算功夫再好,也逃不過這兩項最可怕的武器啊。對了,你確定那個叫阿青的,說的全是實話?」
元夕生怔怔回神,遲疑點頭。「阿青是鄉下人,他入府是為賺錢,被右都禦史收買,也是為了錢,本來咱們等著他露餡,找上我合作,沒想到被魚小姐打亂了全盤計畫。」
「是啊,被她打亂了計畫。她這個書鋪老板算不夠稱職,不懂得圓滑,還明著挺自家的奴才。」雖是有點斥責的口吻,嘴角卻含笑。
南京的流言是他一手主導,結合聶家跟西門家散播流言的能力,讓人人以為半月有狐仙附身,這靈感來自他救半月的那一夜裏,狐狸引路……總之,流言似真似假傳了一陣,也傳進右都禦史耳裏。如果右都禦史被鬼神之說嚇得就此收手,他絕不會痛下殺手。
偏右都禦史喪心病狂,非要置人於死地,那就休怪他無情了。
元夕生從懷裏掏出一張單子。「爺,這是西門家的……」
「西門家?」殷戒接過,隨即一怔。
「西門家的人情單。西門老板說,是殷爺找他們合作散播魚小姐是狐仙的流言,他們照做了,從此聶家欠上一筆人情。」元夕生抱怨:「其實右都禦史在南京,對他們也有影響,偏要抓住這次機會強壓在咱們上頭。」
「無所謂,這正是商人本色,下回再扳回即可。夕生,你找的那姑娘功夫足以自保嗎?」
「是,在夜色之中也看不出她的發色來,讓她代替魚小姐,我相信她絕對可以做得很好。」
「多虧你了,夕生,你真是一個好幫手,將來你要回聶府,我一定很舍不得的。」
這是對一名總管最高的讚美,元夕生卻覺得這份讚美很心不在焉,瞧見殷戒望著遠處那兩抹紅光閃爍。元夕生說道:「熒惑守心的光景真難得。」
「是啊,天災人禍,在這個夜裏,可以發生最醜陋的事,也可以……」殷戒微微一笑,顯然想起了快樂的事。
元夕生不敢多言,只覺得眼前這個主子好像不太一樣了,至少當殷戒說起流言與栽贓時,帶著妖野的沉淪,尤其那張俊色臉皮透著毫不留情的絕然,讓他一時有了錯覺,以往打理封沄書肆的是另一個殷戒,而非現在眼前這個有點兇殘的男人。
「殷爺,你可不要『錯殺 右都禦史啊!」元夕生不禁脫口。
殷戒一怔,笑道:
「我絕不會殺人,殺人是要判罪的,何況那個正義感十足的雷大人也在場,他不會坐視不理的。從都禦史府到別宅也差不多時辰了,該走了。你等我—會兒,我去去就回。」語畢,殷戒走進自個兒的房間,再出來時已是普通臉貌了。「走吧。」
元夕生本要跟著出去,臨時又回頭看了一眼魚半月的睡房。
「四爺要我照著殷爺的計畫做。」可是幾乎敢篤定,只要有機會,殷戒一定會故意錯殺右都禦史,一勞永逸。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還是從他那張幾可亂真的俊臉上所泄露的。
心跳忽地停了一拍。
那張臉……殷爺那張瞼真的是易容的嗎?好像有三分像右都禦史,這種像法簡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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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星星像燈光不足的路燈,淡淡地照進屋內。魚半月坐在聶家別宅的某個廳內,緊張兮兮地等著那個混蛋男人。
她在睡得正沉的時候,被懷安這個搖頭獅子用力搖醒,搖到她被迫醒來,才知道元夕生在臨走前衝去懷安的房間,要懷安把她找來。
她全身酸痛,隨便綁了馬尾,穿了衣服就一路跑來。跑到別宅她已經是氣喘吁吁,懷安卻像是天生的運動健將,跑得快不說,要不是她最近有點胖了,懷安真要背著她繼續狂奔在夜路上。
「這個混蛋男人,以為讓我累攤了,睡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真想踹他一腳。這人把她當什么啊?
耐不住性子,她走到廳外,看著夜裏的別宅靜悄悄的,連點燈光都沒有。她對古老的建築設計完全沒有概念,一進別宅要上哪兒找人都不知道,只得暫時待在這個廳裏,由懷安去找。
別宅裏的仆役少得很可怕啊。少到她都害怕仆役這么少,是為了某種目的。
她抬頭看見天邊兩顆紅色的光芒,其中一顆是火星。她看了許久,忽地咦了一聲,是她錯覺嗎?竟然覺得天上的紅光在擴散。她連忙拎起裙擺跑上樓梯。站在二樓的廊上清楚地看見天邊並無異色。
嚇了她一跳啊,還以為——
「好久不見了,魚半月。」
低沉的男人聲音從身後傳來,她顫了一下,緩緩轉身,看見有名男子從黑暗的廊上掙扎起身。
「你看起來活得很好,還胖了不少嘛……」
她沉默。每個人見了她都說胖了,連這個男人都不例外。她深吸口氣,冰冷的手指按住荷袋的鼓起物。看他走近幾步,那夜被他活生生用箭穿透的記憶浮上心頭,她立時退後緊靠在欄桿上,裙內的雙腿在發抖,她暗罵一聲,罵自己好不爭氣。
「你怕什么?本爵爺都受了傷了,還能傷你什么?」他走到微亮處,一身華眼有些淩亂,右肩染滿鮮血,血珠答答答地直滴在木制的地板上。
她見狀暗暗嚇了一跳。
「這傷是殷戒給的。」朽都禦史冷笑:「本爵爺要獵畜牲要獵人,誰反抗過?他竟然敢設下陷阱,誘我來此對付那個假的魚半月,再乘機讓那個京師來的雷大人目睹一切,好個殷戒!心機這么深沉,想趁我逃脫之際用誤殺來置我於死地。」
她聞言,心頭遽跳,果然啊,元總管要懷安找她來,就是猜到殷戒要殺了他!
「哼哼,可惜他錯了一著。那京師來的雷大人是什么東西?不過是失寵的官員而已,兵權被架空,誰會聽他說話?敢扯我後腿也得看看我背後有什么人物在!」
原來如此,難怪他會躲在這裏。只要乘機逃走,殷戒請來的什么雷大人也不會有起作用,逃不走就死在這裏了。魚半月暗惱,惱自己沒有一身好功力,她來並不是來拖累殷戒,而是不希望他親手殺了親兄長。
「殺人有什么意義啊你?」她罵道:「你不怕死後下地獄嗎?」
他哈哈大笑:「本爵爺向來不信鬼神,連我爹都敢殺,世上還有誰不能動的?喔喔,你過胖的臉充份表達出你的震驚,也好,我早就想說出來了,反正你也離死不遠了、那老混蛋敢搶我的人,就算我不要了,我也寧願毀掉,他竟敢搶走,那就不要怪我下手下!魚半月,你知道外頭都在謠傳什么嗎?說你是狐狸化身,說你是來報恩,說你再度看見本爵爺的那天,就是解決我的時候。現在,你見到我了,你要怎么解決我?」袖口滑出小刀,他開心地笑,突然間,快步走向她。
她嚇死了,匆忙間,她抽出荷袋裏的匕首,及時抵住他的小刀,但她畢竟不曾真正拿刀面對過殺人者,雙手還在發顫的當口,他天生的神力已經將她的匕首震飛出二樓。
完蛋!原來她留下來還是要死在這變態的手裏!
「住手!」
暴喝聲從遠處響起,她微轉身,看見有個人……是殷戒舉弓對著這裏!
「右都禦吏,你再動她,就休怪我無情了!」
右都禦史見狀,大笑:「殷戒,那把弓是我的,沒有我的力氣你根本發不了箭;再者,魚半月就在這兒,你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嗎?還是你真信流言,以為她是神體,能挨得了你一箭?」
殷戒咬牙。「右都禦史,你要有仇就衝著我來,何必傷及無辜?你若耿耿於懷我當日攔你救孤,改日殷某奉上野狐數只就是!」
「本爵爺就是討厭你!你的眼睛讓我想起了某個人,看見你,我就打從心裏的厭惡!如果你的靠山不是聶家,我必定在第一眼見到你時,就親手殺了你!」
「殷戒的眼睛……」是有點像眼前這個變態的男人,但會像另一個人只有可能是——「啊,是你爹?」
「魚半月,你倒挺聰明的,是怎么猜出來的?」十指掐住她的頸子,沉聲低笑:「就那雙眼讓我討厭!那老頭當年引道士入宮,受盡皇上寵愛,在朝中勢力龐大又如何?告老還鄉後,不好好去養老等死,還敢沉迷男色,他死了是活該!是活該啊!」
語氣裏的憎惡幾乎要讓她打起顫來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變態,這個混蛋相貌是沒有殷戒出色,但,有同樣的父親,會不會他曾遇過跟殷戒同樣的事……心跳了一下,眼角瞄到二樓廊上的盡頭好像有東西在起伏,一時之間她呆住了。
右都禦史發現她的異樣,轉頭看向那盡處,訝了一聲:「是那頭狐狸?」
狐狸?她一輩子沒見過活生生的狐狸……不對,她好像見過,是在哪裏?
「你叫來的?」他遲疑。之前他躲入二樓時,確實是沒看見這頭狐狸。
她心跳一下,力持鎮定地說:「是啊,右都禦史,你不信鬼神,不表示世間一定沒行鬼神。古有《搜神記》,未來有個《聊齋志異》,說的全是貨真價實的鬼故事。沒有見過鬼神,怎么能夠平空亂想?右都禦史,你至今沒有夢到你爹吧?」
他愣了愣。「你怎么知道?《聊齋志異》是什么?」
她笑得有點緊張。「那是你就算再活六十年,也絕對不會看見的書。你爹一直在你身旁你看不見嗎?」
「胡扯!」他冷笑一聲:「你隨便說說我就會信嗎?你真這么本事,倒可以說說我的將來如何?」
「……你……你……會得花柳病吧?」見他有點錯愕,她再道:「你還會失勢啊!」他的眼下有縱欲過度的痕跡。伴君如伴虎,沒有一個人會永遠平步青雲,必行失勢的一日,她記得這朝皇上迷戀長生道,不是個好君主。
「你真的在胡扯了!」縮緊力道,要她死於非命,忽地,破空的飛箭用力地穿透他身邊的廊欄。
「右都禦史,你要玉石俱焚,殷某絕對奉陪!」
「好啊,下一箭你就對準我啊!順便穿透這個姓魚的女人啊!女人再找就可以,想殺我就只有今天晚上,等我離開這裏,就是你的死期了,殷戒!」
殷戒微微瞇眼,瞄準了右都禦史的額間。他的確不是百步穿楊的高手,也的確是在唬人,要他再射一箭他萬萬下不了手!他咬牙,早知如此,之前不顧雷大人在場,先讓這人一刀斃命,好過現在這種情勢僵住的局面。
驀地,他看見狐狸躍向右都禦史,拉開右都禦吏注意的同時,二樓的階梯出現雷大人的身影。
他大喜過望,雷大人是身經百戰的武人,身手自然遠遠超過那混蛋。殷戒立刻拋下弓箭,才走一步,就看見右部禦史接了雷大人一掌,用手肘擊向半月,她撞到廊欄,卻沒有自二樓墜下,他松口氣,又眼睜睜看見她的手鏈滑出手腕……不對,他親眼看見那條鏈子大小適中地卡在她的腕間,怎會滑落?
「等等,不要,半月!」他喊道。
目睹她直覺探出欄外去撈,而後她的圓臉露出迷惑又吃驚的表情,隨即聽見她脫口喊道:
「不要……我不要回家了……」
整個身子翻出欄外,直墜地面。
第十章
天上的星星依舊閃爍,讓她墜下的身子泛出銀光。
殷戒疾步奔前,沒法及時抱住她,只能護住她的頭。
她的身子跌在地面上,發出重物落地的聲響。他簡直大驚了,忙喊:
「半月?半月?」
拂開她遮面的頭發,見她張著大眼,好像不會眨了,他心一急,想起曾有人就這么躺在床上一輩子,再也沒法說話。
「半月?你說話啊!說話啊!」
她的眼神沒有焦距,只是呆呆看著天上。他乾脆將她抱起,打算去找大夫去。
「好痛。」她低叫一聲,神智逐漸回籠,眸瞳映進他失態的臉龐。「我想起來
……」
「想起什么?你沒事嗎?」明明從二樓掉下來啊。
「我……想起來還有後續。」
「後續?」
「我從我家鄉三樓掉下來後,還看見了……」渾身有些發抖,慢慢地回神,用力抱住他。「我回不去了!一開始我就回不去了!」
殷戒雖不知她在說什么,但仍是緊緊摟住她的身子。她抖得好厲害,在二樓時還沒見到她這么害怕、他硬將外衫脫下,罩住她又冷又涼的身子,在她耳邊輕喊:
「半月,我在這裏,有什么事我都可以幫你解決的。」
懷裏的身子還在微顫、她到底想到了什么?回不去?回不去她家鄉嗎?
「殷戒,我先押此人回府尹的大牢裏。明日我差人回京師,送上書信一封,會說明南京右部禦史的惡行惡狀,非要治他的罪不可。」雷大人沉聲道。
「哼,我朝中靠山可北你雷欠人多,你以為你能治得了我的罪嗎?」
「右都禦丈,你只學到你爹的一成。只懂放縱,卻不知在官場打點,章大人在世時曾引道士入宮,這道士受盡皇上寵愛,封為禮部尚書,可惜如今禮部尚書易主,在朝中可沒有一輩子享盡榮華富貴的例子啊。你爹已死,能賣你人情的,不多了!」殷戒道。再加上他的栽贓,一等明天被發現,要送這混帳入京的會是雷大人。
雷大人的臉色有點古怪。「失勢嗎……她……說得是真的嗎?」
「雷大人,你何出此言?」懷裏的身子還緊緊抱著他,他不松手,也不讓人看見她的臉了。
「雷某在二樓等待機會,這姑娘自稱說了預言,她說右都禦史一是失勢,二是……將來會得花柳病。街上真流傳她是狐狸來報恩?」
殷戒平靜道:「當然不是。流言是我放的,她說的預言也是我教的,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冷冷看了右都禦史一眼,暗恨方才沒有抓準時機誤殺此人。
等雷大人帶著右都禦史離去之後,殷戒回神,專注在魚半月身上,柔聲問:
「半月,你好點了嗎?」
懷裏的頭顱點了點頭。他松了口氣,捧起她的圓臉,發現她的唇色有點白。「你到底看見了什么?」
「你。」
「什么?在哪兒?」指腹揉著她的冷唇,讓她恢復血色。
「在我家鄉。」
他訝了一聲,笑道:「你在說笑話了。」她的家鄉在哪兒他都不知道,如何能去?
她默默地凝視著他,他未吭聲,只是任她看著。過了好一陣子,她才嘆了口氣,苦笑道:
「本來我就沒有要回家鄉了,可是知道根本回不去時,我還是有點難過。」
他默然,抿著唇不問她家鄉在何處。他不想問,也不敢問。
她握緊他的雙手,笑道:「殷戒,我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遠到就算現在我們隨便搭上一條船,到我們老死後,還是到達不了的地方。」
「你不必回去。」
「是啊,沒要回去,就陪著你。可是,我好像必須做—件事,以後我才會來到這個南京城。」
他皺眉:「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殷戒,我想作弊。」見他疑惑,她笑:「你愛我嗎?」
他一愣,應了一聲,臉色有點微紅。
「那么如果以後你不再愛我了,請一定要告訴我,我不是會死皮賴臉的人。」
「你在胡扯什么?」他罵道。
「我是說如果嘛。如果……你能愛我一生一世,守著我一生一世,覺得這樣的日子不會後悔,那么等我們白首之後,請你一定要來找我。」
「你是要我允諾下輩子的事嗎?」
「對你而言是下輩子,對我而書卻是現在啊。如果你不愛我了,就請你放棄這個誓言,不要來找我!讓我在那裏平靜地過一輩子。」
「我不愛你老是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他咬牙,反握住她的雙手,沉聲說道:「我不會放你走,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一生一世都是!你要的承諾我都可以給,等咱們成了老公公老婆婆,等咱們生死同穴後,我的魂魄一定找得著你!」
生死同穴……她吞了吞口水,很想說沒這么嚴重吧?眼淚卻下受控制地掉了下來。
「你送我的匕首呢?」她問,看見匕首落在不遠處,她掙脫他熱烘烘的懷抱,起身撿起,打松馬尾,任其披散胸前。
「以前我老是不想剪,可是既然要留下了,就該下定決心是不?」她抓起發尾,削去淡紅部份的發絲,朝他笑道:「現在我算是古人了吧。」
「什么古人,你我不就活在當下。」他微斥,抹去她的眼淚。
「殷戒,你背我回家吧。你對我做得太過火了,我到現在還有點疼呢。」他的視線直覺往下移,她臉紅罵道:「是腿啦,是腿啦!」
他嘴角含笑,聳了聳肩,讓她跳上他的背。
「我會不會太重了點?」
「不會。」
「剛才那個右都禦史竟然說我的臉過胖!」右都禦史弒親爹的事還是不要說吧。她怕殷戒認定自己體內流有這樣瘋狂的血液,她不舍,也不要他再沉進黑暗之中。
「你哪算胖?」
「殷大爺,你是故意的嗎?讓我累個半死,自己卻出來冒險。」
「今晚我並非故意佔有……」他及時改口:「跟你做愛,讓你成為我的人,這完全是意料之外。」
圓臉微紅,還好他看不見,雙臂環住他的頸子,她抱怨道:
「你的人啊……你的腰帶上得每天係著我到處跑嗎?怎么不說你是我的人呢?」好歹她也算是很努力地跟他老練的身手過招了。
「你怎么說就怎么算吧。」他柔聲道。
「……殷戒,我真的不重嗎?」
「你一點也不重。」
「哎,殷戒,我有沒有說過我好愛好愛你,好愛好愛你……」
他沒答話,只是一逕地微笑。就算不想知道她來自哪裏,也暗自慶幸她的個性與一般女子不同,一旦喜歡他了,一點也不隱藏,就這么熱情地再三宣告。
他……很喜歡,真的,希望她一輩子都為要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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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
近一年來的流言很多,先是半月書鋪的女老板是狐狸來報恩,後來幾個月前傳出南京城的右都禦史有心反長生道。原本只是流言而已,後來京師的雷大人目擊右都禦史意圖謀殺一般百姓,在送入府尹大牢的同時,傳出右都禦史府裏藏有刺殺宮中道上的名單,其中包括為皇帝謀長生的幾名專屬道士,也有皇帝老爺的稻草人。雷大人親自押送人京,才發現流言早傳進北京,右都禦史幾乎還沒有被判罪,雷大人就被向來迷戀長生不老的皇帝給擢升官職,取消長期休假。
之前的流言散播速度之快,全拜聶家與西門家合作,但這幾天的流言沒了這兩家宣傳,照樣偷偷地散播開來。
這幾天的流言是——
一拳、兩拳、三拳、四拳!共計四拳,封沄書肆的老板殷戒,用了四拳把半月書鋪的老板魚半月打出殷府。
這是不可言明的家暴啊!
說是家暴,其實男未婚、女未嫁,雖然私訂終身,但始終沒有婚訊傳出來,令人起疑。
今日一早,殷戒穿著一身墨綠長衫,腰間照舊係著鑲玉的暗色腰帶出門,在粥攤用過早飯,買了一盒小包子後,走進封沄書肆。小董已經在等著,迫不及待地說:「殷爺,不得了了!」
「有什么不得了?印刷出了問題?還是紙廠又鬧事了?」
「不不不,是有關半月書鋪的事。」
殷政一聽,眸微瞇。「半月書鋪又搞什么鬼了嗎?」
哇,果然有仇了!小董吞了吞口水,道:「今兒個一早書肆剛開張,就聽說聶家名下外的酒棧、茶肆擺著半月書鋪的舊書。」
「酒棧茶肆擺書做什么?」他還以為又在搞什么今日特價呢。
「爺!很古怪是不?他們跟店家溝通,說什么每月送一批舊書過去,第一個月免費,若是有人看,就請茶肆略收幾文錢,當作是看書的費用,月結後五五分帳;若是有人要在當場買下就用二成五的價賣,現下接受的客棧茶肆多半是小本經營,所以願意跟半月書鋪合作,爺兒,你覺得咱們要不要學習一下?」
「……跟她學習,豈不是降低封沄書肆的格調?」他暗惱。
「可是,據說南亞齋的老板願意以極低的價錢賣她瑕疵書,爺,那些書都是該銷毀的啊!」
「南亞齋?」西門家搞進這場渾水做什么?
「殷爺,請你左右張望。一望無際啊,根本沒有人來了。」小董哀怨地說。
書肆內空無一人,殷戒一點也不在意,只道:「大夥不過是圖新鮮而已。」
「是圖新鮮啊。」小董從櫃後拿出空心的筒子。
「這是什么?」
「筆筒。」
「你再說一次。」殷戒皺眉。
「是我打懷安那裏套出來的。她說,魚老板說一切從簡,要刻苦耐勞,您知道的,她手稿一直沒有被柳苠看中,也一直陸續在寫,可她買不起筆架,所以就發明了這個,叫筆筒,放筆用的。」
殷戒瞪著半晌。那筆筒是竹子做的,下方刻著半月書鋪四個小字,字體跟當日幫她寫宣傳紙的字體一模一樣,分明是找同住的母子刻的。
「小董,你守著書肆,我過去看看。」
殷戒走過大街,一拐進小巷,就看見中間那小書鋪簡直只能用門庭若市來形容了。
「殷爺!」林懷安驚喜笑道,上前:「您來買書的嗎?」
「你忘了聶家就是出書的,我來買書做什么?」頓了下,殷戒道:「夕生很擔心你。」
「我沒事的,元總管人很好,他說晚上睡這兒不安全,我雖然已經不是聶府奴婢了,房間還是願意免費先借著我住。」她笑嘻嘻的:「小姐出錢買下我的賣身契,當場撕了一半,—半在我這兒,一半在她那兒,她說這店鋪也有—半是我的,只要我存夠錢,就可以買回她那邊的賣身契。女人總是要做一番人事業的。」
殷戒不予置評,只道:「你去把半月叫出來。」
隨步走到擺書的臺子上,果然大部份都是南亞齋的瑕疵書,側角原印有南亞齋的地方被糊上藍色小紙,上頭寫著半月書鋪。南亞齋的品質一向就不錯,就算瑕疵書也好過一般墨色不均的劣質書籍,自然有不少人蜂擁而來了。
「殷大爺,你找我啊。」魚半月板著臉出現。她的穿著跟以前沒什么兩樣,多以紅黑相間,也沒什么簪子,看起來跟這間半舊書鋪很合,他低頭確認她沒有赤腳出來,才將視線移到她的臉上。
彼此默默對看一陣。最後還是他先開口:
「把嘴巴打開。」
她緊閉著嘴。
「你不吃嗎?我剛從粥攤隔壁帶來的小籠包,你很愛的。」
「不必,謝謝你,殷大爺。」她咬牙切齒。
「晚上我來接你回去吧。」
「這也不必,我也不是沒在這種地方睡過啊。」
他輕笑一聲:「這倒是。可是你不習慣茅廁啊,在殷府的茅廁你每天打掃得乾乾凈凈才肯入廁;你每天一定要沐浴後才肯上床,半月,這裏多不方便啊。何況你沒有我,根本睡不著。」
他咬咬牙,十分怨恨地瞪著他。如果不是突然發生那件事,她一定飽暖思淫欲,留在那個地方算了……
「我在這裏很好啊。」
「很好?你是我的女人,卻得跟一名男子同住一個屋檐下?」
「誰?」過了一會兒才恍悟他說的是同住的男子是指誰。「他才十一歲而已啊……我之前借他的衣眼穿,你看不出來那是孩子的衣眼嗎?」
他怔了怔,沒料到記挂在心裏已久的男人竟然這么小。過去他到底在吃什么飛醋啊!
「殷戒,我還在忙呢,你快走吧!可不能搶我的客人啊!」
他聞書,有點動怒。「你在搞什么鬼?就因為我……」
看見有人要結賬,她連忙揮手,道:「再見再見,下次再聊。」
「等等!」他拉住她,壓低聲音問:「你還愛我嗎?」
她愣了下,笑道:「當然,我愛你,好愛你好愛你啊。」
那為何要執著在小事上頭?正要脫口,就見她忙著去結賬,他咬咬牙,瞪著她的背影,然後把小包子放在乎臺上,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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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她打著呵欠,走到門口要關門時,看見巷口有個人一直靜靜地站著。
「你在這裏……」要做什么?原要這樣問的,但用想的也知道他做什么。她抿抿嘴,關上門,然後慢吞吞地走向他。
「好冷喔。」她道。
「我知道你冷。」雙手包住她圓圓的手。他微笑:「我帶了披風過來。」幫她披上,確認她不會因此受了寒。「回家後還有熱水澡,還有人幫你暖床。」
她想了想,投進他的懷裏,緊緊抱著他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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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當她爬過他身體時,他立刻驚醒,抱住她的腰。「你幹什么你?」
她睡眼惺忪,直覺吻上他的唇。「早安,殷大爺。」
「這么早你起床做什么你?」她怕冷,他沒清醒她絕不會先起床。
「我總不能讓懷安一人顧鋪子吧?她長得漂亮可以招來客人,但留她一人,我怕會出問題:」
他聞言不悅。「說到底,你還是怪我了?」
「沒,是我自己太放縱了。」她爬下床困盹地穿衣,後來有人又脫了她的衣衫,她張大眼,脫口:「大白天的,我要去書鋪,你不能……」
他瞪著她,瞪到她把話縮回去後,才取來她的肚兜。「我沒要做什么。你想幹你的事業,我不會說不,但你要不穿肚兜出門,那就過份了。」
圓臉微紅,抱怨道:「我只能在你面前不穿肚兜,是不?」明知他不會看她裸體就輕易動了欲,仍是小心翼翼不讓他接觸太多的春光。
他又取下稍厚的衣衫,讓她穿上後,才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彼此對看一會兒,她才低聲道:
「你不要再帶食物過來了……還有,也別幫我準備三餐了,我真的不要吃。」
「你身子還沒好。」
她聽到這句話就恨。「殷大爺,你每次都這么說,害我、害我……」不再多話,轉身就要走。
殷戒忽然說道:
「你想出書,我可以幫你限量發行,這句話沒什么不對。」
她轉頭,恨恨瞪著他,差點跳腳:「出了書,誰看?」
「送給親朋好友也是美事一樁。」
「你你你……我不必靠你!」氣死她了!竟然把她寫的稿本這么看待!
「半月,封沄書肆也是賣書的,我要狠起來,你書鋪沒法過活的。」他平靜地說。
好想捶心肝啊!「我也不需要你放水!」把她當什么?還是以為她經營半月書鋪是在玩家家酒?
這個男人讓她又愛又恨,可惡!
「你真的不要我放水?」
「不需要!我照樣可以讓我的書鋪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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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么?」魚半月瞪著眼前的筒子。
「筆筒啊,小姐,跟你做的不一樣呢。殷爺說是象牙做的,上頭還請人繪上圖刻著,聽說京師的貴族已訂了一批……」
「等等,等等!這是我做的啊,他這是在學我學我耶!」
可惡啊!這個混蛋男人!
把書鋪丟給懷安,她跑到封沄書肆前,聽見有人在訂筆筒,她恨恨地問道:
「殷戒呢?」
「我在這兒呢。」
她立刻轉身,瞧見殷戒神態自若,心裏惱怒。「你你你——學我!」
「學什么?」
「你學我做筆筒啊!」好不容易熱賣一陣子,結果生意被搶了!這裏到底有沒有專利權可以申請啊!
「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笑道:「半月,就算我不學,過兩天南亞齋還是其它書肆都會這么做,你這么生氣做什么?」
「你你你……」有沒有天理啊!她要有心臟病,肯定現在就發作了!
「何況象牙的成本你根本付不起,咱們兩家的客戶完全不一樣,我專為貴族訂做,你則是賣給一般百姓,說到底,各憑本事吧。」
「各憑本事?」—口血差點噴了出來。
「這兩天有人說施家夫人一直來找你,是出了什么事嗎?」他關心問道。
「交個朋友而已。」
「交朋友?」殷戒沉思,然後道:「施老爺性好漁色,要不府裏也不會家妓一堆了。你要小心。」
「就只你當我是個寶,誰會注意我?」
「我當你是個寶,你卻天一亮就走,連個早飯也不用。」他眼瞳含怨。
雖然他還是易著容,但眸瞳本身極有魅力,一含怨,讓她心跳失控,低聲道:
「我留下家裏,你只會害了我……」
「我害你?我也不過是……」注意到街坊鄰居在偷聽,他暗嘆:「你身子已經不太好了……」
「我哪兒不好?我哪兒不好!」一聽見他提到她身子,她就暴跳如雷。「可惡!我叫你不要做,你偏不聽,可惡可惡!」
「半月!」瞪著她的背影,他又氣又惱。
「爺,是叫你不要做什么?」小董小心翼翼地問。
殷戒難得動怒,狠狠瞪他一眼,罵道:「幹你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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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拐進巷口,就看見元夕生站在書鋪面前,殷戒沒搭理,心裏很清楚他來的原因為何。他走進書鋪,不理其他顧客的眼光,直接走到矮櫃前,看她正在結賬,他直接問:「上午你去施府做什么?」
她笑瞇瞇的,顯然很開心。「殷戒,我可以不用像蒲松齡了。」
「蒲松齡?」
「殷戒!殷戒!」她高興得快要升天了!直接抱住他,叫道:「就算你偷我的點子,做了筆筒,我也不生氣了。」
「……這不是偷。」
「我知道我知道!」現今的觀念就是如此嘛。「殷戒,我快要有喜事了!」
「喜事?」
「魚老板,這是不是表示你可以原諒殷爺送你的四拳?」有客人很好奇地問。
「四拳?」她愣了愣,看向殷戒。他像早已知道,她喔了一聲,明白他很少為自己解釋什么,這個男人真是……「不是四拳,是……不接受我抗議,喂我四次!」
當她有一天攬鏡自照時,才發現自己的臉真的圓了很多,她本來就是易胖體質啊!偏偏遇見一個隨時在喂她的男人。
他好像瞎了一樣,看不見她變胖了,竟然覺得她身子不佳,有時她還在寫稿,他就塞了美食到她嘴裏。
她愈來愈圓,他功不可沒。到了最後,她發出抗議之聲,已經在警告他別把她當神豬喂了,他還當沒聽見,一次接著一次再喂,到了第四次,她爆發了。
半月書鋪她本來就在管,只是很少親自跑動。她很清楚古時的醫療跟現代差距甚多,雖然她箭傷好了,但不像以前一樣走遍南京城只會感到累,現在的她還會很不舒服,所以書鋪請人代賣,她算幕後老板而已。
一直到這一次——
她嘆了口氣,看殷戒一眼。「你別再叫我吃了。」
「你到時間也會餓。」
她脹紅臉,瞇眼。「你一定要戳破我的底,是不?」
「就算你再胖,我也抱得動你。」
「你……」
「小姐小姐!書來了書來了!」林懷安叫道。
剎那之間,魚半月圓臉充滿光彩,接過那本書,用力地翻了翻,然後高興得像八爪章魚緊緊抱住他。「我出書了!我出書了!」
出書?她不是不接受他的建議嗎?雖然被她抱住,仍是勉強拿過這本書,書側是南亞齋印的,上頭的確是她的名字。
他隨意翻了翻書的內文,跟平日他抄寫的稿本不太一樣。
「是小姐自娛時寫的稿本。」林懷安在旁解釋:「那次在去恭圍的馬車上,小姐跟我們聊起她自娛的故事,是才子佳人哦,爺,裏頭的吳大祥跟您一樣,是書肆老板,他愛上了死對頭的書肆女老板,而且守身如玉,一生一世只守著她,絕沒亂瞄過其他女人。那天施夫人聽了很感動,於是前幾天帶著朋友過來看稿本,好幾位夫人都為吳大祥的深情哭了呢,她們很希望收藏這本書,所以跟南亞齋聯係,先採預購,再先以南京為鋪書據點,雖然也是限量發行,可小姐好高興喔。」
殷戒聞言,隨意翻了幾頁,看見書內吳大祥英勇地橫掃千軍,從賊窟救出女老板……不是書肆老板的故事嗎?為什么會扯到千裏外的賊窟?
「殷戒,預購的都是女人哦。」她眉開眼笑的,臉上帶絲柔情。「連施大夫人都有預購,雖然數量不多,可是有人為我的稿本哭了,我好高興。」也好難過。原來在這個時代的女人,也渴求著一生一世的真情。早知如此,她也為要違背自己的心意,去寫些附和這個朝代的淫亂故事了。
「那你願意回家了嗎?」
「唔……」對上他的瞪眼,她扮個鬼臉,笑道:「好啊,但是你不能再逼我吃了,我要減肥!而且你要允我一件事。」
「允你一件事?」
「今天晚上看完這本書。」她笑容可掬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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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
在她期待的眼光下,他捧卷就讀。
僅此一次,從此以後不管她出了幾本書,他都不曾再看過。
尾聲
尾聲之一
「好冷好冷好冷!」外頭下著雪,風聲拍打著窗,像是小時候以為妖魔鬼怪來捉人,嚇得她睡不著。
現在她睡不著,是因為太冷太冷了。
把自己包得像是蠶蛹,還是覺得冷,無法相信竟然有人能在這種大雪紛飛的日子裏出門。
「可惡!」她赤腳下床,快步奔到門口,卻沒有勇氣打開門。這個混蛋男人,去了一整晚還沒回來!
不知道是不是回應她內心的抗議,外頭老舊的樓梯發出「吱吱」的聲音,像有人上樓了。
她熱切盯著門板,沒一會兒,門被推開,走進一名二十八、九歲的男子。
「殷大爺,你總算回來了!」
在殷戒還沒來得及回神前,就見她像八爪章魚一樣跳纏到他懷裏。
他連忙抱住,暗暗吃驚了會兒。「你怎么這么冷?」看向火盆,依舊有火,屋內的溫度對他而言恰恰好,甚至再涼一點也無所謂,她卻像是剛在冰天雪地裏走一遭回來似的。
「好冷好冷,冷死我了。」連忙又跳下他的懷裏,瞇眼瞪著他。他低頭一看,回來的路子上,他並不是很專心在撐傘,衫上好幾處被雪水浸溼,難怪她又冷得離開他。
「你先上床吧,我隨後就來。」
「殷大爺,你確定你要上床嗎?」
殷戒脫了外衫,看她一眼,笑道:「下上床,難道要睜眼到天亮嗎?」
「你身上有股味兒,」
他沉默一陣,才解釋:
「我剛接手自己的商行,來京師不就是要跟人談生意,你不也知道?」難怪她寧可受寒,也不親近他。
他走前兩步,縮短彼此的距離。她的眉頭皺起,卻沒有說話,殷戒俯下頭輕輕吸吮她的唇瓣,暗地將她摟進懷裏。
「你嘗到什么味道了?」他啞聲問。
「酒味。」
「我是喝了幾杯,不過你是知道我的,酒跟藥對我都沒效,我也不愛碰人。」
她當然知道,他不只對催情藥沒行什么感覺,連偶爾受了點風寒,服的藥好像也沒有效,可以想見當年他到底曾吃了多少藥,搞壞了這一部份。
她嘆了口氣,實在忍不住了,緊緊地抱著他,咕噥:
「冷死我了。」習慣了他的氣味,真討厭聞到這種味道。他不太喜歡性行為,她也相信他根本不會對青樓姑娘出手,但對於談生意就得上妓院這種觀念,她實在很無法茍同啊。
殷戒乘機抱她上床,放下紗帳,才跟著上床一塊共眠。
「你要是跟我成親了,我可以想辦法找個藉口,請那些老爺們改個地方。」
「唔唔。」含糊發出幾個單音節的字,當作沒有聽見。啊啊,果然還是人的體溫夠溫暖,四肢向他投誠,巴不得把他當棉被蓋。
毆戒盯著自己懷裏的無尾熊,很平靜地說道:
「難道你要人家當你是殷府的家妓嗎?」
懷裏的身子頓時一僵,慢慢地仰臉瞪著他。
「你說什么?」
他神態平靜,語氣也很平靜,完全聽不出任何一絲異樣。
「我可以為你在南京城裏辟謠,但京師我鞭長莫及,今日有人問我,我不是帶了名家妓出門,怎么沒一塊過去讓他們瞧瞧?」
「我不是家妓!」她罵道。
無視她兇惡的臉,他道:「這兩年來,你哪天不是跟我睡在同一張床上?你的身子我也不止碰過一次,你沒名沒份的,不是家妓是什么?」
「是情人!是情人!」可惡!這個混蛋!把她當專屬妓女看待嗎?狠狠在被裏踹他小腿骨。
他不痛不癢,只是很無所謂地說:
「也許在你家鄉這種行為不算什么,可在這裏,不成親,你的身份僅此而已。」
「你你你……算了,睡覺!」
殷戒皺起眉。這女人……到底把他當什么了?私訂終身兩年,她壓根沒要成親的意思,他咬牙:「你真要這樣一輩子嗎?」
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啊,如果真這么說,可能今晚她就得一人睡了。結了婚,不過是一個名份而已,她當然無所謂,只是——
「那就當我們今天晚上成親了,等回南京公告大家,多方便。」她含糊地說道。實在忍不住,兩手鑽進他衣內,貼著他溫熱的肌膚。「怎么這么不公平?我冷得要死了,你卻好像剛從夏天過來一樣。」
原本殷戒聽見前段話有點惱了,後來聽她聲音顫顫,知道她是真的冷得要命。心頭一軟,將她整個身子納進他的懷裏。
「早跟你說,這幾月京師冷得緊,你一定受不了的。」
「我舍不得離開你嘛。」
他微哼一聲,沒有戳破她的謊言。她根本是想來京師看看半月書鋪開分鋪的可能性,順道看看她的書賣得如何吧!
溫熱的掌心輕輕壓在她白嫩的臉頰,她滿足地嘆了口氣。
「我可不想拿你當妓女用,半月,你是我唯一重視的女人,再拖下去,人人真要以為你只是我泄欲的工具,你是半月書鋪的老板,你要你的書鋪因為你敗壞的名聲而倒閉嗎?」
話一完,殷戒就看她又抬頭瞪他了。早該知道她書裏寫著什么女人要做大事業,也包括她!半月書鋪簡直是她的生命了。
「你該知道這裏的閒話有多可怕的殺傷力。」
「……我討厭……」
「什么?」
「我討厭麻煩。」她咕噥。
就這樣?就因為討厭麻煩,所以不想成親?殷戒難以置信。
「鳳冠有幾斤重吧……我怕我撐一個晚上會死於非命,以後人家叫我殷魚氏,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她用力深吸口氣,說道:「好吧,要成親就來吧!」當縮頭烏龜也夠久,成了親他也安心,她就委屈點當殷魚氏好了。
殷戒心裏大喜,緊緊抱住她,吻上她吐氣出來都涼的小嘴。這么冰涼,讓他的心都微微泛痛了。
「殷大爺,你在做什么?」
「你不想要嗎?」他沙啞問。
「嗯……好冷喔,請原諒我這個家妓今晚沒法服侍您了。」
「……」他想起她很記仇的。
「先說好,你以後可別叫我夫人夫人,我也不叫你老爺!」
「這是當然。」他習慣叫她半月了。每叫一次她的閨名,他心裏總有一種踏實感。不管他上哪兒,總有個叫半月的女人等著他、愛著他;不管他接下什么商行,因為有個家了,才會全力以付,不像以往漫不經心……雖然他的女人有時脾氣是怪了點。「就算你老了,我也只叫你半月。」他柔聲道。
「……我有點害伯……」她抱怨。
「害怕?」
「我怕萬一沒有孩子怎么辦?」他不是縱欲的男人,但這兩年彼此纏綿的次數不能用屈指可數來算,她也沒有刻意避開危險期啊。
殷戒一愣,隨即失笑:「我無所謂。」有沒有殷姓流傳,他並不在乎。何況殷姓的血沒傳承下去,也許是件好事。
她沒抬頭,只是縮在他的懷裏。過了一會兒,她低聲道:
「殷戒,我好愛你好愛你好愛你……」
臉上笑意擴散到心裏。「我知道。」第一年她老這么宣告,第二年依舊,等第三年、第四年……二十年後她還是會這么大膽的告白吧。
她又抬頭,雙眸亮晶晶地注視他。「那,到底是哪個混球敢說我是家妓的?」
「……」絕對不能說是他設下的陷阱。「可能是……李老爺?或者是陳老爺吧。」
面對她兇神惡煞般又記仇的圓臉,他心裏笑嘆了一聲,同時輕輕搓著她涼涼的臉頰。
老天爺啊,請讓他養好她的身子吧,至少,讓她有足夠的壽命陪伴他到老,他這一生也就心滿意足,不會再強求什么了。
「殷戒?」
「嗯?」
「我注意到府裏的書房,雖然擺著我六本書,可是本本都很新,除了第一本外,剩下的你根本沒有翻過吧。」
「……」
「雖然不是請你幫我抄稿本的,可是你真的不愛看我的書吧?」
「……」
她唉聲嘆氣的:「雖然我很明白只有女性才會喜歡看我那種純情得要命的小說,我也注意過好幾次你並不是完全不碰小說,上回你就在翻一本《孽世鏡》,還看得滿久的,對不?」
「……」
她又仰頭,笑容可掬地問:「殷戒,雖然我的書是限量發行,也以女性為主,可是你真的真的不喜歡嗎?」
「……倒也不是不喜歡……」
「你可以說實話,反正我們也要是夫妻了,又不是你不看,我就不嫁你啊。」
「半月,你……」微微垂眸,露出異樣的神採,十指滑向她衣內的飽滿,在她還來不及抗議的同時,深深吻入她的唇。她的呼吸開始淩亂,他貼在她的唇間低喃:「你一定要在這種時候說這些微不足道的事嗎?我以為你應該知道我有多快樂,在你允了婚事之後,我想跟你分享快樂啊……」挑逗的手指一路下滑,精準地勾起她體內的情欲。
「你你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嗎?」她低喘地問,白頰逐漸染上熱氣。
「你放心,我知道你怕冷,我有辦法不會讓你凍著。半月,你不是我的家妓,你是我最心愛的女人。」他沙啞道,再度吻著她的唇,拉她共沉赴巫山雲雨。
心有點虛,這是兩年來唯一一次利用自身魅力的手段去勾引她,但他對她的問題實在無法招架。
他知道她在寫什么,自從她出了第一本書後,受到貴婦人的歡迎,尤其共享丈夫的婦人們,更是迷戀這樣的小說。有女人因渴求一對一的愛情而投射在她小說裏,他完全可以理解,只是,她的每本書從朱大祥,改成陳大祥、張大祥、李大祥……
上回她脫口喊他一聲陳大祥,被人聽見,從此——
人人都以為她書裏那個守護女人的大祥是在暗喻他。
就在往京師來的前一天,柳苠拿著她自南亞齋剛出的小說,過來餞行,跟他提到書裏的高大祥奮不顧身在邪惡無比的貪官前硬生生為書鋪小老板挨了一箭——
柳苠低聲問:「殷兄,你覺得咱們要不要趁近水樓臺之便,乾脆讓魚姑娘的書在封沄書肆發行算了?雖然我有點看不太懂為什么女人一定要自立自強,也不太懂高大祥為什么在她瀕死之際發誓絕不續弦,更無法理解為何本本一定要完美的結局,絕無一夫多妻的下場。不過我朋友說他家娘子拿了私房錢來買魚姑娘的書,買了之後成天跟他兩個妾室長吁短嘆的……我怕再這樣下去會造成熱潮,要不要先下手為強……呃,接下來是私下話,殷兄,你的傷口在哪?我怎么都不知道你受傷了?」
「你說什么?」
「高大祥啊!殷兄,書裏寫著高大祥為了書鋪小老板挨了箭啊!你的傷在哪,還好吧?」
「……」
他完整無缺啊!不管哪個大祥都不是他啊!
傷痕在她身上,並非是他的。吻上她的傷痕,不管他吻幾次,傷痕都不會消失,他也無法像書裏的高大祥,及時為她挨了那一箭,害得她這兩年調養身子也還回不到以前那活潑亂跳的樣子。
「殷大爺……」她啞聲。
「嗯?」
「我記憶力很好的,等明天你一定要回答我啊……」她呼吸急促還不忘提醒。
「……」
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尾聲之二
二○○三年——
為了撿手鏈,不小心從三樓墜下,還以為死定了。當意識恢復一半時,只覺得渾身痛,卻沒有哪裏是痛到斷骨。
她慢慢爬起來,拾起手練戴回。
「半月?」
她愣了愣,直覺抬頭,看見院子裏的樹叢好像有抹若隱若現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意識還沒完全恢復,還是被火星影響了,她一點也不害怕,慢慢走過去,問:
「誰在哪裏?」
「你答允過我,我依約來接你了。」
「等等……」頭好暈,開始有點神智不清,那身影好像是個男人的,他的身邊有只……狗?不太像。紅黑交錯的毛色是她從沒見過的。
「我等你等了很久很久,只有這次的機會,原來你的家鄉在這兒啊……我不想過沒有你的日子,對不起,我得自私了,讓你放棄這個美好時代,請你一定一定要愛我,半月……」
說話的男人向她伸出手。明明知道不該握住的,但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行動,她整個心魂像被奪走一半,慢慢地握住他的手。
然後她整個人被他一拉,在眼前一黑前,瞥到了那男人溫柔的微笑與深情。
公寓下的草皮,無人。
《全書完》
番外篇
半月日記
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陰暗的書鋪裏。他看起來很斯文,跟一般來買書的文人好像有點不同,不過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他氣質不錯。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那個粥攤旁,天知道我掉到這個時代後就再也沒有吃過白米飯了,他請我喝粥,雖然我的骨氣說不行,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啊,感激他感激得要命,對他的印象大好。
結婚幾年以來——相信我,我真的在這個時代生活很久了,到現在找還是不覺得唱戲有什么好聽的;也不覺得天橋下的雜耍藝人有什么稀奇。我想念漢堡、可樂、炸雞……我想得要命,這裏什么都沒有,卻有一個叫殷戒的男人留住了我(其實今天我想叫他白大祥,因為我又剛出了一本書,預購人數增多)。
這個男人啊……簡直可惡極了!他毫不留情地用世間最殘酷的手段摧毀我的心智跟肉體,我明明是易胖體質啊!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真的要等到哪天我變成神豬一只,他再也抱不勤代時,才會停止他瘋狂的行為嗎?他一直認為我身子不好,我是有點不好,但還不到必須充成氣球才算健康的地步吧?
我今天故意壓在他身上,讓他知道他把我養得多胖,但他竟然不喘不累,反手抱起我,嚇死我了,是他天生神力還是在逞強?
我這樣寫,就算哪天他偷看到我日記,也只會看見我的抱怨,而看不出我打從心裏對他的心憐吧?
這幾天,我一直想起了那一晚在我的公寓看見了他,他不像我穿越時空,一眨眼就來到這個時代,而是日復一日飄蕩在人間,等著數百年後依約再見,他真的愛我一輩子了,是不?我是個自私的女人,作了弊,明明預先知道他會拉我來到這個時代,我卻對他設下了陷阱了,要他愛我一生一世,才準來找我……是雞先生蛋,還是蛋生雞?
時空如何變化,我完全不懂。如果現在的一切隨時會變動未來,那么我也給了他一個機會,不要來找我!不要相遇!
即使,現在的我很愛很愛他,我想跟他白首,我想跟他生死同穴,我想跟他相看到老啊!
我也好慶幸,我歷史一點也不好,無法預測朝代變化的細節。真正懂歷史的人回不去,那才可怕,永遠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事,我可不要。
所以當我回到古代時,我告訴自己,就算記得歷史上曾說了什么,我也當忘了一切,任由這個朝代繼續下去,直到被另一個朝代取代。
也因此,我可不要我的日記在數百年後莫名其妙彼人挖掘出來,放在博物館裏展覽。我不能留下日記,待會我會燒了這日記,嗯……順便去封沄書肆一趟好了,他雖然有自己的商行了,但封沄書肆仍歸他所管,我的書交給南亞齋出,全南京唯有封沄書肆無法發售,我對他一點也不內疚,因為看他無所謂的樣子,根本就瞧不起我的書,哼哼,我的主角就愛當超人,一夜千裏的跑不行嗎?上次有人告訴他內容,他竟然說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那是因為他沒有看過超人影集啊!可惡!
哎哎,他在叫我了,我聞到香味了,完蛋了,我又要被摧殘了……
老天爺,如果你看得到我的信,請你一定要讓他記得數百年後有個人一直等著他啊……現在的我,完全的心甘情願留在這裏……如果能不被摧殘,我會更快樂一點……
超小型番外篇
當殷戒來到南京城時,就聽說封沄書肆的聶家與南亞齋的西門家不對盤,互相找碴還不至於,但只要有把柄可以抓,西門家絕對不放過。
西門家裏有七名兄弟,其中南亞齋真正的老板是老三,人家叫他三老板,處處跟封沄書肆作對,砸下重金就是要培養出全國聞名的著作。
而這一次,就是南亞齋三老板西門義的小插曲——
這一天,南亞齋大老板從城外回來,一路上流言不斷,有人說城裏有個狐狸化身的女子;也有人說右都禦史離開南京,就是這名女子搞的鬼;更有人說南亞齋的三老板——
「義弟,外頭人人都說你當眾要拉下殷戒的褲子?」他實在忍不住問道。
「什么褲子?是腰帶而已!腰帶!」西門義怒道。想到這事他又氣又惱!
「……腰帶?」那跟褲子有何差別?扯下腰帶,不就是脫了衣物……
「大哥,你這什么眼神?難道你不信我,卻去信外頭亂七八槽的流言?」
「正因流言不可信,我才來親自問你!」
西門義稍微滿意點了頭。「那你是相信我了?」
喉門上下滑動,西門兄長從未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他還以為義弟會否決這樣的流言……脫腰帶跟脫褲子有什么差別?心裏有點不高興,他道:
「你要我信,我一定信。你是要拉下殷戒的腰帶而非褲子……只是,他已有一個未婚妻了……」
西門義暴跳如雷。「誰說我要拉下他的腰帶?大哥,你到底有沒有搞對?是那個姓魚的女人在殷戒背後寫字,我照著念出來,誰知道那個混帳亂栽贓,嫁禍到我頭上來!」
「喔,原來要脫褲子的不是你,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唇畔有點含笑了。
「何況,我真有意要脫下對方的什么,也只會對一個人下手而已!」
「……」
「你知道是誰吧?」
「……嗯。」
「要我說出來嗎?」
「不必不必。」
「以後還會問我這種蠢問題嗎?」
「不會不會。」發誓再也不會。
「大哥,外面太陽很大嗎?你的臉怎么有點紅了?」
「……」
後記
說到穿越時空啊,我跟你們一樣,腦海中第一時間立刻浮現幾部經典的小說,接著會想:現在才寫穿越時空的題材,是不是太晚了點(這種題材至少縱橫沙場十年了吧)?
當今年項姐興高採烈聯絡我寫套書時,曾提過題材不拘,能配合封面的主題最好,一開始我也很苦惱,畢竟為封面打造故事的經驗很少,雖然很好玩,不過也真的拖了一些時日。
一直到有一天,我想起我「於頁網」中那個在當代絕不可能會遇上心儀女子的殷戒時,直覺吶喊:就是你了(這是我寫小說的習性,直覺第一啦)!
於是我交出穿越時空的大綱,我還記得那時項姐非常好心地提醒我,穿越時空易犯的毛病,如對白跟現代人對古代的反應不可流俗等等(其實我很想寫主角穿越時空出現在古代時,是在高空中,一掉下來立刻可以打上「全書完」,不過那是完全的惡搞,我會從此被拒於出版社門外的,各位請原諒我不敢亂嘗試的心情,兩百元也不能這么花法)。
而我的朋友在聽見我要走回頭路寫穿越時空時,開始不停地拉開話題(簡直不給我面子,太感謝她了)!
我一向脾氣就很「圈叉」,愈有人否決我就愈想寫(聶大&聶七即是如此),這次簡直算是水到渠成,一定要寫一定要寫(我內心如此流淚著)。
其實這兩年我對此類題材的言情小說看得有限,不過我一直認為同樣的題材,不同作者的設定跟想法,會寫出完全不同的故事。穿越時空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現代人的職業以及「降落」的地點。
因上述兩項的不同會造成完全不同的故事,好比降落在皇宮裏,就成了妃子;掉在武林裏,就成了人人爭奪的高手;落在神廟,就會變成神靈降世,萬民景仰(看,很像走迷宮吧?出發點人人都一樣,卻不一定到達同樣的地點)……
不同的環境跟職業,絕對會育不同的故事,這正是我想在《追月》裏表達的。當一個言惰小說家穿越時空,來到古代,她會選擇什么來謀生(請相信我,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天下無敵的凱羅爾,也不是每個人都是歷史係畢業而成為當代的神)。
在這樣的立基點,殷戒終於等到了他所屬的故事(如果早知有朝一日會寫他,我一定把他年少寫得清純點,不過他也就不會遇見女主角了吧)。
每次寫完故事後,我都感到很強烈的不甘心,明明走入你情我願的大結局了,卻不停在腦海裏產生許多婚後會發生的情節,雖然平靜無波,擺在書後會顯得平淡,但自己寫來就很有趣(開心的是作者而已啦),所以自從有了「拔辣鮮報」,就可以三不五時拿出來招搖一下,所以,呃……有興趣的人,可以上拔辣鮮報看一下,如果你對我的番外篇有興趣的話。
在寫套書前的某一天,心血來潮翻開我參加套書的活動記錄表,一、二、三、四……呃,好像輕松搞笑的屈指可數,完全違背每次出套書前出版社的殷殷叮嚀。一時之間,內心感到強大的心虛。
這種心虛通常會從套書出完之後開始產生,結束於下次要寫套書之前,然後又故態復萌很快樂地執著於自己故事的原形。
所以,當接過這一次的套書時,我告訴自己,好吧,終於來到了我人生的轉捩點。如果再不輕松,我就懲罰自己不再踏進出版社的大門了(我的轉捩點很容易發生的)。
於是,我有模有樣地為今年的套書設下了三項的自我考驗——
一:要輕松;二:絕不只在番外篇輕松;三:今年一定要拋棄心虛!
接著,把第四項:我是不是對自己太嚴厲了——這一句徹底劃掉。
呃……到底做到了沒有?這就不是我能評斷的了。=_=
最後,我得說,當我寫完《追月》這個穿越時空的回頭路後,我內心涌上了好想再寫的念頭,比方寫一個現代人掉進武林間會發生什么事,一定很有趣吧。
魚半月,名字取自某個抽象式的組合分解,有興趣者可以猜猜看,屆時也可以來於頁綱玩玩,說不定有意外的驚喜(如果復綱的話)。
另注:我的妹妹,是個寶,當我在煩惱右都禦史的下場時,幾乎不看言情小說的她,建議抓狂的我,不如就讓右都禦史不小心掉到現代變乞丐(小妹,你以為你在看京城四少啊);後來見我駁回,她又建議,不如讓右都禦史回到未來,讓他活活被嚇死(小妹,你「回到未來」這部電影真的背得很熟啊,如果我說你是個沒有幻想力的人,我一定會被痛打一頓,所以我只好記在你從不看的小說裏嘲笑一下了)。
最後的最後,祝看過這本書的人,都能有愉快的心情跟幸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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