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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粟的情人》作者:席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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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imon81620
時間:
2011-4-23 16:14
標題:
《嬰粟的情人》作者:席絹
嬰粟的情人
楔子
我,何掬幽。
此刻坐在我面前、緩緩啜飲研磨咖啡的優雅女人,叫何憐幽。看來謎樣的年紀
——有著四十歲的風韻,三十歲的美艷,二十歲的純真;更甚者,有十七歲的憂鬱。
我與她是相似的,聰明的你會猜我們是什麼關係﹖姊妹﹖因為我們的姓名只差
一個字。哈哈﹗猜錯了﹗我與她是母女﹗我的身體來自她,我的姓名來自她,我的
外表、性格、一切一切全由她拷貝而來﹗是的,我們是母女。
為何我會叫何掬幽﹖不不﹗我先來解釋為何我姓何——那是母姓﹔因為我是私
生女。那並不稀奇是不﹖尤其在這男女平等的時代,單親家庭有一半子女士未婚下
的產物。而我是其中之一。
那,為何我叫掬幽﹖這名字相當懸疑﹔因為是我父親為我取的。那個提供精子
製造出我的男人取這個名字只有一個意思——「掬在手心上的憐幽」﹔明白表示了
對何憐幽的專寵與偏愛——唯一的愛。多可笑﹗風流天下知的王競堯,挾其龐大產
業與英俊魅力,席捲了天下眾女子芳心。他是個養過無數計情婦的男人,換女人比
換衣服還快﹔卻對一個冷漠的女人痴狂了十八年,並且那疼愛一年比一年加多,多
到他只肯要何憐幽為他生孩子。的確,年近五十歲的王競堯只有我這滴血脈,再沒
有別的。他的妻子沒有,他其他的女人沒有。女人處心積慮的想用孩子套住他的人
與錢,一二十年來卻仍完全沒有消息。也曾有女人宣稱有了他的骨肉,但他冷笑以
對,氣定神閒的要求生下來驗血。那些女人們皆在大驚失色中落荒而逃﹗
為什麼他會如此篤定﹖偷偷告訴你,因為他——結紮了。在他目睹何憐幽為了
生我而差點血崩時,他去結砸了,斷了一切生機。
瞧﹗一個瘋狂的男人,一個冷凝的女人。
而我,是二人綜合的創作。我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或者說「女孩」來得更真切
一些﹔因為我只有十七歲。
一切的混亂局面本不是十七歲該理解的。我不該理解為何口口聲聲表示只愛何
憐幽的男人會娶了別人﹔我不該理解一個會為所愛結紮的男人會處處留情。啊﹗我
更不該理解為何明明相愛的兩個人卻不願結婚。
也許,我真的不曾理解過,卻視一切為理所當然。
何憐幽是他人婚姻中的第三者嗎﹖她跟了王競堯十八年,但王太太——黃順伶
卻只嫁給他十五年。論先來後到,誰才是第三者﹖會是何憐幽嗎﹖還是黃順伶﹖可
是,我可憐她們,可憐全天下與王競堯沾上邊、為他的無情心碎的女子。而我也可
憐王競堯,因為他愛上了一陣不定的風,愛上了一朵執意自由的雲……勝利者是誰
呢﹖我想未蓋棺論定前,答案絕對不是我可以設定的。
牆壁上精緻的古典大鐘敲了三響,門鈴聲也如往常每一天般的準時響起。
何憐幽唇角逸出一抹似是笑容的弧度,盈盈秋波中的平靜漾起一抹漣漪。我知
道,她是喜悅的。我一直不知道她愛王競堯有幾分,但至少是有分量的,否則她不
會有任何情緒波紋。
門開了,是王競堯﹔他自己開的門,他有鑰匙,卻仍按門鈴代表著尊重與宣告。
在這幢仿古建築的別墅中,他是唯一能入內的男性。在這幢坐落陽明山高級別
墅區的黃金地段,要養一個小老婆可得非常富有才行。無疑的,這兒就是人們稱之
為小香巢或金屋什麼的地方。
王競堯先是萬分憐惜的給了何憐幽一個吻,霸氣而優雅,卻又顯示出無限的珍
愛。然後他才給了我一個父親的親吻與笑容。我扯了抹笑意,起身準備退回我的小
天地。
「今天沒課﹖」以著他一貫的威嚴氣勢。對一個中年並且事業有成的男子而言
,成熟加上權勢,無形中便凝聚了一股貴族化的氣度與壓迫——那種所謂的王者之
風。
這樣的男人,我想我也會動心的。
「放暑假了。」我看向外頭炙熱的溫度,沒有多做說明。對他而言,何憐幽才
是他此生的專注﹔我——縱慾下的產物而已。我不是自暴自棄,只是陳述事實。
「愈來愈像妳媽咪了。」他的眼中有一抹回憶的遙想,也有發現的欣喜。
我想,他是真的愛慘的何憐幽,也要我成為何憐幽的翻版,所以沒給我姓氏,
也沒有要我像他。
笑了一笑,我無言上樓。
懷疑這樣的一對男女,能有怎樣的狂濤巨浪的過往﹗站在局外冷眼看它,心裡
卻仍有這樣的疑惑。
他們相愛,卻不結婚。他們是王子和公主,卻沒有該有的結局。若是有人加以
阻擾也就算了,但沒有﹗即使有,也早已作古了﹗
也許呵﹗也許﹗結婚已不再是相愛的唯一結局。幸福快樂的生活並不一定得靠
婚姻才能取得。
願意傾聽這個故事嗎﹖也許你願意泡上一盅茉莉清香,與我一同陷入遙遠的回
憶中……
讓我來告訴妳有關何憐幽的故事吧﹗也許聽完後,你們願意告訴我,為何我不
是王掬幽而是何掬幽﹔為何他們是情人關係而不是夫婦關係。我不明白呵﹗但我真
的想知道。靜靜的聽我說吧﹗有關何憐幽……
1
悲劇的開端,總是一幅慣例性的嚎哭景象,弄個淒慘的場面來表示悲壯。
何憐幽不知道這情況算不算是人間慘劇﹔幾乎,她都快凝集出一抹笑意了﹗幾
乎。
天空的陰靋造就了此刻細微飄灑的雨。可笑的五月天,梅雨的淫濕與烈日的狂
恣,交織成各種太過的失衡。
「可憐哦﹗借了一大筆錢仍是治丟了命。」一群長舌婦以大聲的「耳語」表示
著悲憫。
「妳看何太太都哭昏三次了﹗還有她女兒也嚇得哭不出來,可憐哦﹗」
「最可憐的是兩個兒子不能當靠山。一個成了植物人,一個瞎了眼,又全身灼
傷,恐怕治不好了﹗幸好妻子女兒沒一同出遊,否則呀——唉﹗可是剩下個女兒有
什麼用呢﹖」
更小的聲音提出街坊鄰居的隱憂——
「她們還不起錢吧﹖這間房子頂多可以換來二百來萬,可是三個月來他們家耗
費在醫藥上的錢就有幾百萬……唉﹗往後又不能放著兒子不管,要治療得花更多的
錢﹗金萍真是薄命哦﹗想當初我們還羨慕她嫁了個會賺錢的丈夫呢﹗」
每一句憐憫的背後,都是由慶幸來推動﹔籍由別人的不幸來慶幸自身的平安。
是那個人這麼提過的﹖何憐幽此刻正想起這些話,也分外能體會那種苦澀與排
拒。當然,施予同情的人可以唾罵她不識好歹。她——的確是不識好歹的,畢竟那
些同情者都是她家的債主。
那麼,此刻葬禮已過,她們是來安慰何家的不幸,還是來討債的﹖或者,怕僅
有的兩個債務人畏債潛逃﹖
她端坐在牆壁一角的椅墊上,像一隻蜷曲而冷凝的貓,環伺著一屋子的婦孺,
以及跪在亡父靈位前蒼白失魂的母親。如果能,何林金萍必會以死來求解脫,避開
必須面對的一切。但她不能,她尚有兩個生死未卜的兒子要照顧﹔前一個生死未卜
了兩個月,掏空了何家所有財產,連房子都抵押了﹗後一個生死未卜,如果不死,
也將是一輩子沉重的負擔。可是,她又能如何﹖只能被動的任一切拖著她一同下地
獄去﹗
可憐的女人﹗何憐幽嘲弄的看向父親遺照。也合該他死得巧,否則今天不會是
這等情況。如果當時車禍再晚些發生,如果車禍是發生在那個女人也一同上車之後
,鐵定會很精采﹗她母親永遠也不會知道父親帶這兩個兒子準備與另一個女人雙宿
雙飛。不說也好,反正——哈﹗善意的隱瞞會讓她快樂些,也讓往後的生活不必那
般苦。
為什麼沒有淚﹖
因為他有女人嗎﹖不﹗那是父母兩人的事。既然母親一心表現賢良,一意認定
浪子會回頭,那麼,她出頭是為誰來著﹖沒有淚,一如他吝於給她關愛。
情感交流原本就是互相施予累積而成。形同陌路的情況究竟誰是誰非﹖他不愛
她,她也不會尊敬他。
「何太太,你要節哀呀﹗」一聲男聲突兀的打破女聲的嘈雜,明顯提高的聲調
只為引起眾人的注目。
李正樹,附近土財主的兒子﹔一張誠懇的臉掩不去幾分流氣與金錢暴增時必有
的市僧氣。中等乾瘦的身形,有著充滿血絲的濁黃眼睛與糊滿檳榔垢的血口,清楚
的顯視出這人的低俗與邪氣。而太多金飾的妝點,更凸顯出那種矯飾的貴氣之光。
此刻,他的三角眼正瞄向何憐幽的這一方角落。
這世間,雪中送炭的少,趁火打劫的多,豺狼虎豹更是伺機而動。她沒有任何
表情的將眼光轉向不知距離的遠處,只有無法掩上的雙耳,仍必須忍受所有的虛偽。
「李少爺,你說你要替何家還錢呀﹖那不是一筆小數目哩﹗」尖銳興奮的女高
音幾乎走了調。然後是更多蜂擁而至的聲浪。
「李先生,您沒有必要——」何太太泣不成聲的惶恐低語,喃喃低語中卻又像
溺水時乍逢生機的抓住了一根浮木般。
「何太太,當然有必要。您知道,對於未來丈母娘與小舅子,我有責任負擔起
一切的﹗」李正樹豪氣干雲的大聲嚷嚷,企圖引何憐幽看一眼他的英挺模樣。
這些話只造成一種效果——眾女子的抽氣聲與恍然大悟的低語,以及——更多
的逢迎﹗
「唉呀﹗真是郎才女貌呀﹗我們附近十公里內,就屬憐幽長得最俊俏,又屬李
少爺最瀟灑多金,真是天作之合呀﹗」
「是呀﹗嫁了李少爺,何家當真吃穿不愁了……」
何太太乍喜又乍夢的回應,偷眼一瞧,卻發現原本端坐一隅的女兒,早已失去
了蹤影——她的心沉沉的跌入了谷底﹗最難的,就是女兒那一關了。
* * *
她應該哭嗎﹖
何憐幽無聲無息的走出家門﹔天空依然陰靂,雨卻已止住了。心情與天氣竟是
如此相通﹗她笑了﹗在她過往十七年當中,除了少不更事又迷惑的前六年她會以哭
泣來乞求父母疼愛﹔在無所得之後,她已將淚水化成笑容。如果他們執意忽略她,
她又和必在乎他們的施捨﹖所以往後,淚水便不曾出現在她眼眶中。何況近來發生
的所有事,說穿了,不過是——污穢。即使再加上如今這一項,也休想逼出她的淚
水。
自從知道有人願意有條件的當冤大頭後,那一群「善心」的女人全成了皮條客
,企圖打動她那極度缺錢的母親將她拋售。
她該大公無私、「犧牲小我」的去成全一家子的病童嫠婦嗎﹖好偉大呵﹗何憐
幽終於顯現出了她出生在何家的價值﹗
不同的時代的運行中,女人總是容易被犧牲的一方。諷刺的是,有更多女人來
助長其犧牲的速度與淪陷。林覺民的壯烈來自對妻子的薄倖,滿紙情話終究成荒唐
言。唐玄宗的墮落歸因於楊玉環的痴纏似乎更容易被寬恕﹗但何須來上一首長恨歌
吟頌其天長地久﹖大陸那群因戰爭無情而造成的寡婦村,人們歌頌的是她們的牌坊
還是憐惜她們孤寂的一生﹖可恥的,牌坊冰冷的光華敵得了千萬顆由年輕熬到老死
的忠貞之心,卻沒有一座鰥夫村為千古痴心下見證——因為守節不是男人須有的美
德,頂多在妻子死後做一首悼念詩——「唯將終日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我將在往後的每一天都和顏悅色的過日子,以報答妳這一生為我愁苦的心。就這樣
了,男人的良心僅止於此﹗狗屎﹗
哈﹗文靜少言的何憐幽會罵粗話呢﹗她又笑了,仰制界臨崩潰的情緒逼自己笑
,笑﹗僅管已在潰決邊緣,笑容仍是唯一能保有自尊的方法。
「老林,你看﹗是『宏觀高中』的校花哩﹗」
立在撞球房外的自動販賣機旁,兩個男子正對著何憐幽指指點點。較矮胖的阿
湯推著老林低語。
中等身材的老林皺眉看向何憐幽遊魂似的飄過的身影。
「希望她不會踏進王老大的地盤﹔他們是真正黑社會的人。」而他們兩個只不
過是太保高中的學生混混而已。有點壞,又不會太壞,頂多溜課打彈子,偶爾抽菸
打架過日子。對那些真正是黑社會的人還是非常忌憚的。
阿湯一聽到「王老大」,立即挺直了腰桿。在台北道上混的人都必定聽過這如
雷貫耳的三個字。它代表絕對的權威與絕對的冷硬無情,讓人肅然起敬之餘也寒毛
直豎﹗加上「王老大」夠神秘,讓人更加敬畏與好奇。
「只是走過而已,不會怎麼樣吧﹖王老大的人不會失分寸的。」阿湯囁嚅的低
語。心想何憐幽真是個天生的大美人,也難怪有人天天站在「宏中」的大門外等著
看她一眼,並大吹口哨。
「可是今天不同……今天王老大與西區的陳老大在為上回兩手下打群架的事談
判……恐怕——」老林戒慎的低語,有些擔心的拖了阿湯走——「我們去看看﹗等
何憐幽走過那一區,並確定她沒有進那一家酒店我們才回來。」
失意的人都會籍酒消愁,可是那未免太逃避了些﹗她看到一家酒店,中午時刻
就在營業,這並不多見。她笑了笑,沒有走進去,但裡頭突然傳出的爆裂聲卻讓她
毫無防備的心嚇了一大跳﹗她圓瞪著臉,看到兩個男人由裡頭被丟出來,滾落到她
腳邊。她觸目所見的是兩張滿是血的臉﹗地上的男人正哀號不休,摀著雙目。
一陣急涌上的噁心,卻翻不出胃中的任何殘渣﹔她已經有兩餐沒進食了。她退
了兩步,身子貼近身後的黑色跑車,面孔煞白。這三個月來,她看了太多的血與無
助,已不能有什麼反應,卻無法不詛咒自己的虛弱。
在一群男子的簇擁下,兩個男子在酒店廊道上冷漠的握手,似乎協議了什麼,
也似乎和解了什麼,但眼中相同的不馴全掩藏在那副墨鏡後。卓然的氣勢,相同的
不羈﹔一方集體穿著黑西裝與大風衣,相當的黑派特色。而另一方更加狂放的沒有
統一服飾,為導那一位只是一身休閒服,卻滅不去任何氣勢。
她無法打量太多,卻也動彈不得﹔躺在地上的其中一位男子突然在翻滾疼痛中
摸索到她的鞋子,倏地像抓住浮木似的抓住她的腳踝——
「救我……叫醫生……」地上的男人哀喘不休。
血紅的液體印染上她雪白的足踝。她倒抽一口冷氣﹗猛地朝側方又退了一大步
,卻跌入一具胸膛中。然後更快的,地上抓住她的男人被踢到五步遠﹗由於那男人
一直死抓著她,若非她身子被身後男人摟住,她必然也會跌了過去。她沒有跌跤,
可是卻被抓去了鞋子。她抽了口氣,呆楞地看著染印血跡的足踝與無遮掩的左足。
那小小白白、如玉雕似的蓮足讓她不知所措﹗她不愛任何人看到她的腳……
「老大﹗」一個面孔沉肅的男子的眼光只放在她什後男子身上,雙手捧著她那
隻已擦拭乾淨的白鞋子。
她身後的男人讓她靠在車身上,接過鞋子蹲下身,抬起她白淨的足踝,為她拭
去了血跡﹔看了好半晌,才為她穿上了鞋子。然後,由下而上的,他仰首看她面容。
即使隔著墨鏡,何憐幽仍能感受到比天氣更炙人心神的灼熱。這個穿休閒服,
卻一身狂野氣勢的男人正在以眼光侵略她。這種仰視的角度,她根本無所遁形﹗
她退了一步,不料他卻抓著她的裙擺,害她不敢再移動。他的掌握柔而輕,卻
不保證她的裙子不會在瞬間碎裂成片。這是一個昂藏猛烈蠻力的危險男子﹗她低首
直視他的墨鏡,捕捉不到半絲眼神,只見太陽的光暈由墨鏡折射到她眼中,讓她難
受的別開眼。這男人,絕不會比炙熱陽光讓她好受到那裡去。
然後,出乎她意料的,他低首輕吻了她的裙擺﹗在她仍陷在怔楞時,下一刻,
她已在他動如捷豹的行動力中遭了他雙臂箝制﹗
「不﹗」她驚慌出聲,卻更快的遭到唇舌的掠奪,霸道而堅持、冷硬而無情的
侵占她所有的甜蜜柔軟﹗
這是一項宣告﹗
所有道上的人都知道﹗
從今天起,何憐幽是王老大的女人﹗專屬王競堯的禁臠。擅動者,殺無赦﹗
* * *
「憐幽,方大夫說小雄月底必須再做一次植皮手術。還有,小康仍有復員的希
望,如果有辦法帶他去瑞士治療,他醒來的希望很大。」何林金萍小心翼翼的對女
兒開口。不到六坪大的空間中,何憐幽彷若孤魂似的飄忽其中,習慣性的坐在不明
顯的牆角,避開所有微弱的光線。
女兒的不言不語打散了何林金萍所有的勇氣,她挫敗的低喃﹕
「妳不可以在這個時候仍置身事外﹗他們是妳的弟弟呀﹗憐幽,妳說話呀﹗」
「妳想聽什麼﹖」何憐幽終於將眼光的焦距對準了她的母親,一貫清冷的音調
,含著刺人的嘲弄——「我值多少錢呢﹖李正樹願意提供多少金錢填這口無底洞﹖
他不是傻子。」
「至少,他是我們家僅有的一線生機。他——他要娶妳﹗說好等妳高中畢業…
…也想現在就接妳去李家住,妳會有很好的生活﹗」
其實戲碼不該這麼演的,不是嗎﹖生母兼鴇母畢竟太褻瀆世人對慈母的歌頌﹔
該是懂事的女兒乞求生母讓她為娼,才叫悲得徹底的天倫哀歌﹗如今台詞丕變,任
何一個慈母演來都會尷尬而無所適從。
那麼,只能說她何憐幽太冷血。
「妳在賭妳女兒的姿色能賺得幾年輕鬆是嗎﹖要是看錯了人,怕是陪了夫人又
折兵,連最後的財源也斷了。」
「憐幽﹗我是不得已的﹗小康小雄龐大的醫藥費,我們只能含辱忍痛去取得﹗
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妳這個姊姊不該如此絕情﹗」何林金萍溢出了滿眶的淚水,卑
微的乞求﹕「救救他們吧﹗好不好﹖當李太太會很風光的﹗他——他一定會對妳好
的——憐幽﹗我並不是要賣妳去當妓女,我——我只是收聘金嫁女兒而已……」
無動於衷嗎﹖何憐幽搖搖頭,滿腹的心酸波湧,無處宣瀉。只是,哭得出來的
人比較容易取得優勢﹖﹗該哭的人是她才對,她才是那個要被拋售的人﹗
「請妳出去,我明天還得上課。」夜深了,十二點的聲響代表著一日的終結。
倦意由心底深處洶湧而上,她真的好累,為這荒謬的戲碼。
何林金萍直起了身,依然抽曀道﹕
「李公子他……明天會去接妳下課,一同吃飯。」
房間又歸於死寂,沉重的下樓聲顯示著母親的不勝負荷。她是辛苦的,四十歲
的年紀,有著七十歲的蒼白無神。重量分擔出去總是會輕鬆些的,即使重量是加諸
於不願領受的人身上。五分鐘前的哀求乞憐,全在最後一句話拆穿成演戲的虛偽。
她早已出賣何憐幽了,又何須再來徵詢何憐幽的應允與否﹖﹗一如將一匹牛殺了之
後再回頭問牛要不要被殺﹗
何憐幽之所以偉大,是在她十七歲那年,霎時成了何家上下的浮木與救世主﹗
以肉身布施來求得普渡眾生﹗多偉大的說詞﹗兩滴涼涼的水珠滑到下巴盡處,將她
蒼白的肌膚點出了晶螢的色澤……滴落攤平的手中,才發現,笑容也有關不住淚意
的時候,總在無人的暗夜中放肆奔流﹗有什麼好哭的呢﹖眼淚的價值存在於眾人的
憐憫中,獨自一人垂淚未免選錯了表演的地方﹗她胡亂抽出一張面紙狠狠貼上臉,
印乾了所有的濕意﹗何憐幽無血無淚,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動搖得了她的脆弱。
背脊輕輕閃過一陣戰慄﹗中午那場被掠奪得景象又深刻印入腦海中。她顫抖著
手指,撫著她曾被吻疼的唇瓣,依然存著那灼熱的熱力。
這等輕薄,像在宣告著什麼。雙手滑落到淒惶的心口,她在害怕,害怕那個對
她掠奪得男子。她這輩子大半活得漫不經心,從未有強烈的情緒足以困擾住她,為
什麼那個男子能以一個吻讓她的心湖猶如投下巨石﹖揚起的驚濤駭浪此時仍餘波盪
漾……
他是一個驚嘆號。至今未曾清楚瞧見他的容顏長相,他的行為串成了一道又一
道難解的程式。
他為她穿上了鞋子……撫著冰冷的面孔,卻抹到一層灼熱漸上。他為她的腳拭
去了血跡,他仰首看她面孔,然後頃刻間她已遭他的唇執意侵占。
「我是王競堯。」他似乎在進行某種儀式。抓疼她的雙腕表示出她也得有相同
的回應。那種霸氣狂傲的威脅讓她空洞的雙眼濛上一層迷惑——她開口了﹕
「我,何憐幽——」
他是個能輕易讓人恐懼的男人。下一步,他叫人送她回家,他頭也不會的進入
了酒店。
雙腕被抓紅的指印明白表示中午那一段過程的存在。送她回來的兩個魁梧沉默
男子沒有給她任何提示,舉止間的恭敬讓她不解。短短的十分鐘內,發生了一件事
,但她這身處其中的人卻理不清頭緒。那個男人對她做了什麼﹖除了吻了她、摟了
她之外,還有什麼更深層的意義﹖
荒唐事件總是一再接連而來,給人模糊的線索,不給人答案。而近來的荒唐事
已多不勝數,加上這一樁又有何懼﹗比起賣女為娼這件事,其他的事都算不得什麼
了。啊﹗沒有意義的前半生即將在有意義的後半生中沉淪﹗身為一個妓女,有什麼
比這麼想更來得偉大呢﹖當妓女也有偉大的呢﹗多麼稀奇的時代﹗
* * *
西斜的日光配合四點半下課的聲響,映照在每一位放學的學子身上。蜂擁的人
潮在校門口呈放射狀分散開來﹔不到幾分鐘光景,擁擠的校門又回復到冷清狀態,
三三兩兩的小貓冷清了夕陽的熱度。
何憐幽慢慢的收拾書包,沉浸在夕陽金光中的身影,滿是孤傲與隔離的氣息。
與她同是值日生的田柔芬站在門口欲言又止的看她﹔這個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冷艷兼
純淨的女孩,總是讓人想接近又無從接近起。
「要……一同走嗎﹖何憐幽。」
她是誰﹖好像叫田柔芬沒錯吧﹖何憐幽淡然回應﹕
「不了,再見。」
「呃——那再見,小心些,天快黑了,早點回家比較好。」田柔芬關心得交代
萬,轉身走了。
一個出身書香世家、備受雙親疼愛的幸福女子,全身充滿書卷氣,清秀可人,
功課頂尖,拿獎狀永遠有她一分。她與自己,是兩個世界的人種。何憐幽嘆了口氣
,將教室的門關上,由三樓的欄杆往下望,校園早已冷清,又是一天過去了﹗玻璃
暗處映出一雙淡青眼眶,顯示一夜的無眠。人死不能復生,但欠下的巨債仍是得還
。這種心情可以稱之為認命嗎﹖
轉身走向樓梯口,在二樓處見到佇立牆邊的人影。身子悠閒的依著牆,一手插
在褲袋中,另一隻拿書的手正背枕在後腦,漂亮健康的面孔閃著灼人的眼光盯在她
身上。他不是學生,是今年初來任教、風靡了全校女生芬心得英文老師柯樺﹔一個
英俊又年輕的男老師。這一學期,他代了他們班的英文課,因為原本那一位英文老
師去生產了,跑到國外為求綠卡,半年內不會回來。
何憐幽步下二樓最後一階,迴身正要往一樓踏去,但他開口了﹗
「何憐幽﹗」是他慣常清亮的男中音。一叫完,他人也立定在她面前,步下了
二階,正好與她平視。
她沒開口,一雙黑白分明又分外冷淡的眼看著他。
「家裡還好吧﹖」
「好。」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陌生如他,即使關懷也無濟於事。
「我送妳回去吧﹗也許有我幫得上忙的——」柯樺一雙閃動灼烈光芒的眼眸,
因她的冷漠而使口氣顯得無措。
「謝謝。我知道路怎麼走。」越過他,她快步奔下剩餘的階梯﹗沒看到柯樺眼
中的挫敗——反正,那不是她該關心的事。誰有心、誰無意,隨各人多情惹心傷﹗
她是何憐幽,一個決意無心無肺、連自己親人死亡也不掉一滴淚的女子,沒有其他
熱情去找一個可棲息的心。她也不需要﹗
踏出校門口,猛地被一大束玫瑰花攔住﹗她看到李正樹一身昂貴且流氣的打扮
,手持一大束鮮花,左右各一個弟兄,堵住她的去路。
「小美人兒﹗我等了半小時,妳可出來了﹗走吧﹗陪我去吃飯。我跟妳媽說過
了,今晚妳不會回去。當然,我送去的一百萬暫時刻解除以部分妳家的債務,但其
他的,就得看妳表現了。走吧﹗我先帶妳去買一打像樣的衣服穿。」李正樹挽著她
就要往懷中摟,並且移向一旁他開來的寶貝敞蓬車上。
「我不去﹗」她不斷的退後,拍開他伸來的手。
李正樹使眼色讓二名手下堵住她的退路,而他自己則硬要將她的身子往懷中帶。
「你們要做什麼﹗」一聲大喝介入這一團混亂當中,一個由校門走出,穿衣身
運動服裝的男孩推開兩個嘍囉。
「滾一邊去﹗你是什麼東西﹗我找我未來老婆約會關你什麼事﹗」李正樹火大
的盯著眼前那位竹竿高中生。打球的身高幾近一八○,相形之下,他那不到一六○
的瘦骨身架不堪一擊。「你是誰﹖」不行﹗他得先弄清楚這女人在學校有沒有與人
亂來,他花一大筆錢就為了開她的苞,要是她已不是處女,他豈不當了現成的龜公﹖
「我是她的學長,我叫方超聖。」
「我不認識你﹗」冷不防何憐幽冰冷的打開他熱心伸出的援手。
說得那個大個兒一身的手足無措,也讓李正樹趾高氣揚了起來﹗
「咱們走﹗小子﹗別碰我的女人。」拖著何憐幽就要上車。
並非她已屈服或心甘情願,只是沒必要拖一個無辜人進來,尤其他的介入對她
的情況並無任何助益﹔多的,只是災難與另一分人情。她這一生不願背負任何情債
,寧願以沉淪取得破敗不堪的尊嚴。即使看來有些可笑﹗
即使人生是由一連串荒謬組成,她仍好笑的感覺到近三個月來的生活更是集荒
謬之大成。如果再有更多的「意外」,她也不會吃驚了。
但——她仍是又被嚇了一跳﹗一輛重型機車「吱」的一聲煞停在這一團混亂的
局面中。
彷彿全天下的人都躋在這一天出現似的﹗但他——那個昨天強占她唇的男人一
出現,硬是敲撞入她冷硬的心湖深處。
才那麼一眨眼,他高傲的眼光沒將任何人看在眼裡,伸手一抓,她跌在他機車
後座。
這個叫王競堯的男人沒有立即騎走重型機車,睥睨的掃了一眼呆若木雞的四人
。渾然天成的危險氣息震懾了所有人,四人各退了一大步,然後猛吞口水﹗連囂張
的李正樹也忘了開口,他甚至忘了何時自己的手鬆開了何憐幽﹗
「你——你——」李正樹好不容易擺脫心中莫名的恐懼,低聲吼著虛張聲勢的
話——「她是我的人﹗」就不知道這個一身邪氣的男人是否他惹得起的人了﹗
王競堯開口了,卻是針對想要掙扎下車的何憐幽。
「坐好﹗」
命令才下完,機車已如射出的子彈般消失無蹤﹗沒將在場的任何人看在眼底﹗
完全的不屑﹗
「你——你們拿我的錢是做什麼的﹖﹗渾蛋﹗還不快追﹗他把我的人帶走了﹗
媽的﹗那女人到底與幾個男人糾扯不清﹖﹗」李正樹怒視兩名仍在發呆冒冷汗的手
下,又吼道﹕「快追呀﹗」
兩名小混混結結巴巴的指著消失的方向道﹕
「但——但是——他是王老大呀……我們惹不起的……」
「王——王老大﹖王競堯﹖」李正樹的雙膝霎時軟了下來,跌坐在地上,開始
感到恐懼﹗
那個絕對冷酷無情的冷面煞星﹗
* * *
機車停在昨日那間酒館前﹔在五點過後,裡頭已有聲響與喧譁。兩名原本坐在
階梯前聊天的男子一見老大前來,立即迎上去替他安置機車,也忍不住偷看了幾眼
那個一身學生制服的高中小女生。掩不住滿臉的訝異,卻不敢多說什麼。
何憐幽的左手腕遭他牢牢的箝制,敵不過他的力氣,任他牽入酒館內。迎面而
來的是嗆人的酒味與菸味,撞球聲、吆喝聲混著嬌聲燕語的挑逗聲,完全是一片墮
落的景象。昏暗的光線下只看得到人頭不少,她被煙嗆得快要頭昏了﹗他並沒有帶
她進入場內,在玄關處停頓了下,沒讓任何人發現的,領她進了一道暗門,往二樓
而去。
「那人與妳有何關係﹖」
二樓是一間辦公室,約莫二十坪大,另一頭尚隔著一間房,不知是書房或檔案
室什麼的。擺適簡單,辦公室只有一個大辦公桌與一套黑色沙發組,在靠窗那一面
牆有一個酒櫃。入口處的牆面則是一幅畫著黑豹的油畫,背景像是非洲大草原。油
畫中的黑豹畫得粗獷又狂野,那一雙懼人的豹眼像是盯著獵物般兇猛,讓人不寒而
慄——像他。
此刻他正半靠著大辦公桌,點燃了一根菸,以著優雅閒散姿態與危險眼神盯著
她,並且等著她的答案。
他已拿下墨鏡,所以可怕的眼光更令人無所遁逃又不敢正視。即使她是正對著
他,坐在距他五大步遠的長沙發上,她仍感覺不到任何安全。彷彿他只要有心,便
能在眨眼間將她生吞活剝﹗所有的距離完全不是問題。
他要什麼答案呢﹖她仍悽惶的自問著。冷然的表情並不代表內心依然無波。她
被他嚇壞了﹗他抓她來此做什麼﹖又憑什麼問她呢﹖但——她不由自主的,仍是回
答了他——「他給了我媽一百萬。」
「買妳﹖」他眼眸在轉瞬間已移近距她咫尺處,完全無聲無息的教人心悸。
她低喘一聲,懦弱的躲開了眼,艱澀的吐出會令他不高興的話。不知怎地,她
知道他會不開心,就是知道。
「是的。買下我今夜——以及往後他需要時,我就得提供的肉體。」
他捏住她尖尖的下巴,逼她正視他的眼,一字一字的問﹕「妳打算賣多少錢﹖
一輩子還是一夜春宵﹖」掃過她身子的眼光似乎在估量貨物的價值。
何憐幽猛地閉上眼。
「不要這樣﹗」聲音已充分顯示出她的認輸與軟弱。
自詡文明先進的人類依然擺脫不了弱肉強食的自然生物法則﹗否則她今日豈會
在他的強勢動作下動彈不得、任他欺負﹗他甚至不是她的什麼人﹗連恩客也算不上。
「我說過,妳是我的女人。」
「憑什麼我該是﹖」她又睜開眼,平靜的擔憂,相信自己能應付眼前的一切。
她不是他的人。
「如果錢能衡量一切,我願意破例花錢買女人﹗但,在開價之前,妳得讓我明
白妳的價值,衣服脫掉。」最後四個字輕得像呢喃,語氣卻沉重得讓人明白那是違
抗不得的命令。而且他的眼神冷硬又鄙夷,以一種召妓的面孔看待她。
她面白如紙,雙手抓緊衣襟,更往沙發中縮,看著坐在對面單人沙發中的他。
一下子,他也成了像李正樹之流的恩客之一。不﹗他一定是在戲弄她﹗他這種男人
不需要花錢買女人,尤其她還是個發育中的高中女生。她穩住呼吸,開口﹕
「我開的價是天價﹗賣的是一輩子,但金錢則是不斷付出,直到我家債務償清
,以及二位弟弟死亡或——完全康復﹗你有錢嗎﹖很多很多的錢來填我家的無底洞
﹖不值得的。你不必檢驗我的價值,我沒有很好的本錢來與你付出的金錢相抵。」
而且……他看來也不像是巨富,比較像是一個幫會老大﹗不出三十的年紀,想來也
不會有什麼作為。飛車黨或與人打架生事,這種人,與李正樹那敗家子是差不到那
兒去的,沒有任何社會價值。
「如果我付得出來呢﹖」他懶懶的開口。
「是嗎﹖」她不自在的環住雙手,笑得勉強。他不像是會虛張聲勢的那種人,
如果買她的人是他呢﹖一個可怕且無法控制的男人﹗她將會在他無情掠奪中被生吞
活而至屍骨無存﹗
他,王競堯,伸出一隻手。
「過來。」
無波的面孔看不出他意欲為何。何憐幽聽得出他的命令,而她別無選擇,只能
過去他面前,身心微顫的立在他身前一步遠,然後立即被他使力拉入懷中。
「別這樣﹗」她低聲斥責掙扎著﹔她不喜歡有任何人接觸到她的身體,尤其眼
前的他巨大又可怕,一身蠻力可以讓她動彈不得。
她的掙扎在他下一步的舉動中嚇呆了﹗他一把扯開她制服的前襟,五顆薄弱的
白釦子掉在大理石地板上四分五裂,露出了她雪白的襯衣與大片白裡透紅的肩頸肌
膚﹗
他是個野獸﹗
一雙修長的手移在她光裸示人的頸子上,在她能反應之前罩上她胸前兩處小巧
的渾圓。沒有逗弄,只像在宣告什麼。
「沒有人碰過,是吧﹖」
她點頭,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再一次的掙扎會引來他更瘋狂的舉動,到時只怕
她真會全身不著寸縷了﹗
「妳怕嗎﹖」他聲音更低沉。
她又點頭。吞下她的恐懼,跳得飛快的心跳想必傳達到他手心了﹗
他漂亮的唇角揚起一抹笑意。一手扶住她後腦,傾向前,細緻的吻著她沒血色
的唇瓣——
「妳的唇,我的。妳的身體,我的。妳的心,以及一切一切,今生今世都是我
的。」吻到她因缺乏空氣而氣喘不已時,他壓她貼入他胸膛,滿意道﹕
「我喜歡冷然又安靜的女孩。我買下妳的一生。」
「你一定瘋了——」她發抖的雙手抓緊制服,空氣中全是他強悍的味道。她怎
麼會惹上黑道上的人呢﹖一個大她十歲以上的「老」男人怎麼會看上她呢﹖
他像是縱容,又像是珍惜的輕輕拍撫她的背,嘴唇貼在她弧度優美的耳朵旁,
用著一貫的低語調——
「記住,妳是我的女人,不要讓我看到有別的男人與妳接近,否則殺無赦﹗」
當他語調越輕,那種威脅性更加駭人﹗她又開始發抖了﹗他是說真的﹗她心中
無力的想著。
他又笑了,沿著她紛頸往下親吻。
「怕嗎﹖不要怕呵﹗我不會打妳,我只會讓那些對妳有企圖的男人不得好死。」
此刻她終於肯定,她惹到了一個不能惹得男人。何憐幽再如何冷漠的心,也仍
起了陣陣寒顫——
2
「你叫石桐送回去的是什麼﹖」
已是凌晨時分,五月的深夜還微沁寒涼。一頭金髮長及腰際,以黑髮束成一束
的俊美混血男子低聲的問著面向窗外的王競堯。
他叫龐非,「豹」集團裡頭的謀師﹔中德混血兒,唯一與王競堯共同成長的人
,也是唯一敢質詢王競堯行事的人。如果說王競堯是冰中的火,那龐非就是火中的
冰。相斥,卻又怪異的協調。一個狂猛而優雅,一個內斂而沉靜。能共同走過二十
九年的歲月,而依然共處,也算奇特的組合了。
先前他知道王競堯怪異的拖著一個小女生上來,這情況已是絕無僅有,加上昨
日的事情因他人尚在美國而無從得知。好吧﹗也許久不沾女人的王競堯改了口味,
想沾清純的丫頭來嘗鮮﹔但處到三更半夜,又特別吩咐石桐——豹王的近身第一高
手,來送她回去。情況已容不得他不問了﹗王競堯不能對普通女子動心﹗
「競堯——」
王競堯旋過身,嘲諷的盯著他。
「你想知道什麼﹖又想阻止什麼﹖何時你閣下多重身分中又添了保姆一項﹖」
龐非退了一步,側過身子,不讓平靜面具被打破﹗
「你給了她一袋子錢﹗」
「有趣嗎﹖我買了一個女人。」王競堯一手搭上他肩膀,迎視他來不及掩飾的
詫異﹗換來他狂放的大笑﹗
「你不是說真的﹗」
「你很清楚我是不是說真的﹗」他收回笑,轉身撿了一顆白色扣子——她始終
找不著的那一顆。
龐非原本白皙的臉更蒼白了﹗王競堯那種依戀的眼神讓他無法冷靜﹗他是認真
要那女孩﹗
「因為她是處女嗎﹖如果你要,我可以——」
「誰要是存心傷害她,我定不輕饒。明白嗎﹖不管那人是你或——」他聲音閃
動危險的輕柔——「是他。只要傷害我的女人,下場一律是毀滅﹗」
龐非狠狠的倒抽一口冷氣﹗踉蹌了一步。不敢再提出疑問句做更多的挑釁,即
使是搬出「他」……只道﹕
「我明白了。」
* * *
一入門,看到母親枯坐客廳中委靡的身影,因她的開門聲而驚跳了起來﹗布滿
血絲的眼睛大張,驚懼急急向她走來!
「妳可回來了﹗李少爺說妳被黑社會的人抓走了﹗我好害怕,他們有沒有對妳
怎麼樣……」急切的問話在看到何憐幽紅腫的唇與延伸到領口中的吻痕時停住了。
「我的天……」何林金萍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語﹕「完了……李少爺不會要
被污過的身子……妳為什麼不反抗﹖妳的弟弟們完了……」
何憐幽抓緊披在肩上的男用夾克﹔因為制服少了釦子,無法穿著見人,所以離
去時,他將他的衣服給了她。下車時,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給了她一個包包,裡面
有五白萬現款。她沒有多說什麼,將袋子交給形同痴呆的母親,便再也忍不住的奔
入房中,用力甩上門﹗
不﹗他沒有強占她﹗只是在數個小時中不斷啃咬她的肩頸、親吻她的面孔。可
是,逃過了今天又如何﹖他要她明天搬入他那兒。不是酒店。會有一個人來幫她搬
行李,而她放學後就是他專有的了﹗
浴室的鏡子中映出她嫣紅的臉蛋。蒼白的面孔,幾時有了這種紅艷﹖他……為
什麼看上她﹖她不夠漂亮美艷到讓黑社會老大列為情婦人選﹔既不溫柔也不熱情,
她這麼彆扭又無趣的一個人,為什麼他會要她﹖哦……老天﹗那個可怕的男人。不
必大聲開口,也不必出手打人,卻可以讓人感到致命的威脅與壓迫。當他生氣或命
令人時,聲音是最輕柔的﹗可是,她知道,他的內心狂猛而激烈,否則他不會對她
做種種瘋狂的事﹗只要稍稍不順他心,就像他撕破她衣服一般,他會一瞬間爆發,
教人無從防起,只能成為他的獵物。他——根本是容不得別人不聽他的話﹗
她怎麼會惹上這樣的男人﹖
他看到她最隱私的腳踝,拭去沾了她腿的污血,吻了她的裙子……那時已教她
迷惑了﹗如今,他用錢買了她——情婦……她居然成了他的情婦……
如果今天任李正樹帶走,頂多熬個三年,待他厭倦了即可恢復自由﹔但王競堯
……他說買她一輩子,就鐵定是一輩子,即使那天吸引他的因素不復存在,他也會
以一個金色牢籠關住她一輩子。輕輕打了個寒顫……那種男人,會是生來剋她的嗎
﹖她承受得起嗎﹖他二十九歲了,而她才十七。十二年的差距劃開了一道鴻溝,他
為什麼要她﹖這問題,恐怕會困擾她一輩子了。
「憐幽﹗妳出來﹗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何母在浴室門外拍打著,聲音顫
抖的興奮﹗
的確,比起李正樹只肯給一百萬比起來,五百萬可以做更多事。
她打開浴室的門,機械化的開口﹕
「明天他會派人來接我走,也會派人來拿我的行李。會在一個月內安排你們三
個去瑞士治療,直到好了為止,一切費用他負擔。」
「真——的﹗﹖他——他是誰﹖一個混混怎麼會有這麼多錢﹖他是不是為非做
歹賺來的﹖」何母結巴的問著,一方面欣喜有人肯花錢,一方面又怕惹上麻煩。
「那也不是妳該關心的事。」她又甩上門。這回脫去衣物,讓熱水痛快的淋盡
全身﹗淚與水的交纏,她是沒有淚的何憐幽﹗眼中溢出的熱燙液體,只是體內多餘
的水份無處傾瀉罷了﹗
無所謂的﹗一切世事,早已無所謂了﹗
* * *
一夜的無眠,致使早晨過了大半才清醒。鬧鐘沒響,昨夜忘了定時。起來時已
指著十點半。浴室鏡中映著依然青紫的頸子,使她決定放棄今天的課與下午的輔導
。出去走走吧﹗
換上連身長洋裝,高領正好可以遮去青紫。看到椅子上躺著那件男用黑夾克,
猶豫了下,仍是將它穿上。如果經過酒店,可以還他。
衣服上有他的氣息,包圍住她的單薄。經過了昨夜,她心中已有認命的感覺,
那男人不會允許她的拒絕。
母親去醫院了吧﹖外頭沒什麼聲響。她拉開房門,怔楞在原地﹗輕吸了口氣,
眼光放在沙發上那個不該出現在這的男人身上。王競堯﹗
他拿下墨鏡,看來是高興的,滿意的看她穿著他的衣服,緩緩的走近她。
何憐幽無助的貼在門框旁,蒼白的看著他。他為什麼會在此﹖
「不要露出這種快要遭蹂躪的眼神。」他的笑意更顯露了,一手抓起她下巴,
烙下他的印記﹗
被他吻了好幾次,她常是嚇壞了,無法體會兩唇相引的感覺﹗這次起初也是嚇
到了,但當掠奪得熱吻收不到回應時,他開始輾轉引誘,嘴唇放棄了力道,身體卻
完全的貼合。他將她的雙手抓環在自己肩上,然後他厚實的雙臂不停的輕撫她背後
的緊繃,使她漸漸融化,漸漸讓她不識情愫的年輕身子感受到銷魂的激盪,熟悉他
的身體線條與氣味——只有他的﹗
他的舌已成功的進占她口中,與她舌尖共纏綿。她的呼吸紊亂,低淺而急促,
一雙小手不覺地在他頸上收緊,使兩人更密合。他已完全掌控她的身體,逼迫她的
思想罷工,全由他的意識來驅使。他已俘擄了她﹗
猛地,他打橫抱起她,走入她房中,踢上房門。巨大的關門聲拉回了她一絲清
醒,在全身火熱中企圖開口阻止些什麼——「不……」
但她能開口的也只有那麼多了﹗他在她身上點燃了一把火,而他這火源以更加
狂烈的姿態將她燃燒殆盡﹗她什麼也不能想了,只能任他的唇、他的手、他的身體
,完全的占有她的身體與她從不知道自己會有的熱情……
像是飄浮、又像是沉淪 ﹗ 明明是疼痛,卻綻放出歡愉的花朵……她不明白呵
……可是一切過去後,她感到疼痛與力氣耗盡。無法抗議的任他帶她一同沖洗,一
同回到床上,依著他肩膀平復激情的狂潮。
一下子,她由不經世事的少女成了一個女人,在完全沒預料的情況下。已是下
午三點的時刻了﹗她此時才能理會肚子飢餓的抗議。他要了她許多次﹔如果他啃咬
人的習慣不改變的話,那她以後上學必然會有麻煩。
他——睡了嗎﹖以她有限的男女性知識的了解,知道男人在激情過後很容易疲
累,會沉睡。可是知識畢竟是死的,不然……書上不是說男人上過一次床之後精力
的凝聚需要二天嗎﹖可是他……書上一定說錯了﹗
她悄悄由他懷中抬眼,他仍閉著眼﹔她吁了口氣,慢慢的退離他胸膛,卻在他
伸手可及的範圍內給他抓了回來,跌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去哪﹖」
「廚房。」匆匆抓了被子遮身﹗冷不防看到被單一角的血跡,她有些怔忡了。
她的純真明確的被他奪了去,他得到的太多了﹗原本她只打算交出身體,沒有熱
情、沒有心,但……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把這些也給了,包括她不願給的。她在他放
鬆的力道中縮回手,從衣櫥內找出乾淨的衣服穿。從所剩無幾的衣物中回想到她昨
夜已收好了行李。
王競堯也穿好了衣物,走過來替她拉上拉鏈。
「走吧﹗該到我那兒了。路上有餐廳我們再一同去吃。」親了下她後頸——「
妳適合穿飄逸的裙裝。」
她不敢抬頭看他,自從被他喚起了熱情後,她的身體總會在他親近中感到蠢動
的激情。好可恥﹗為人情婦就是這樣嗎﹖一旦在身分上正名後,會變的放蕩,是嗎﹖
她已經不純潔了﹗印上了屬於他的烙印﹔她的一生,再無其他奢想……
「我母親呢﹖」走出門外,她才低問,仍是不願看他。這男人成了她的男人後
,她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光放在院子外的一輛賓士房車,兩名穿黑西裝的男子正依
著王競堯的手勢進屋去搬她的行李與書。
而他領她進車內。他果真是有錢的,至於錢的來處……也不是她能在意的事。
「妳還痛嗎﹖」他由另一邊坐進來,托起她的臉,灼灼盯視著。
「不痛。」既然他不能分擔她的疼痛,告訴他會痛又如何﹖尤其疼痛來自他的
侵占。現在這麼問有些可笑。
他低笑了聲,不知道是讚賞還是嘲弄,將她肩膀攬靠在他肩上,輕道﹕「倔強
的女孩。」
* * *
當一個男人的情婦要有什麼表現﹖他是個黑社會流氓老大,或者尚有其他身分
﹖但那不重要。只是,她似乎不像一個情婦。
他喜歡安靜,所以住在市郊的別墅﹔空間不特別大,但以二個人居住而言,也
夠空曠了,常是靜得連空氣也凝結了似的。她有她自己的房間、書房以及起居室。
除非他找她,否則她不會清楚他在家與否。也許他常不在﹖誰知道﹗畢竟這裡只是
他養情婦的地方。沒有男人會將小香巢當家看的,他必定還有別的居處。
住進來已有半個月了,上下學有司機接送,早已引來各方側目猜疑。但因她獨
來獨往慣了,話說得再多再難聽也不致對她造成一絲傷害。
典型情婦的生活可不是﹖有佣人、有華宅華服﹔他叫人為她量身訂做的各式衣
物塞滿了整個更衣室,天天穿新裝也穿不完。衣服的款式全憑他喜好而定,所以一
系列的裙裝洋裝,以白色淺粉嫩色系居多,只因他覺得好看。情婦不應全是坦胸露
背、嬌嬈妍媚來勾引恩客的性慾嗎﹖為何她的衣服中全無一絲坦露的﹖就連內衣褲
也是保守的少女型。
這男人有強烈的支配慾,並且不允許有任何違抗他意念的事件。也許他是將她
當洋娃娃來看待了﹗何妨呢﹗他花了一大筆金錢,她的作用全在取樂他而已。
星期天的早晨,除了看書,似乎也無他事好做。她對空間的探索沒有任何慾望
。所以半個月來,除了她的房間,她並不明白整棟別墅其他的構造。一樓的廚房與
客廳外,也許尚有其他房間﹔花園中也許種了許多花,但——那其實是與她無關的
。再華美、再精緻,到底仍是一座牢籠。
期中考近了,她一向不會刻意去拼好成績,中上的標準,要升學並不難。但,
要不要升學呢﹖讀書只是她打發時間的消遣,在賣身後的現在,她還眷戀它做啥﹖
想到他會應允與否﹖
「小姐,王先生請您下去陪他用早餐。」電話內線傳來佣人林嫂的聲音,機械
化的報告,指示著她該「上工」了。
原來他在。昨夜他並沒有來找她。還是他一大早才回來的﹖何憐幽換下睡衣,
套上一件雪白洋裝,妝點成他愛看的模樣,這叫——職業道德。
飯廳裡不只王競堯一個人,尚有她見過的石桐,以及不曾見過的一男一女。他
身邊的人都是精采出色的人物。連她這種絕不會對不相干的人多看一眼的人也忍不
住多看了幾眼。能出入這地方的,相信是王競堯會重視的人。
他們這些人身上一致有著沉肅的氣息與可傷人於距離之外的銳利眼眸。奇怪的
流氓﹗原以為混黑社會的人一律是李正樹那般流氣不文的下流胚﹔但他們不是。不
僅衣著上沒有刻意彰顯,也獨來獨往的不帶手下虛張聲勢,流露著謎樣的氣息讓人
不由得骸怕。但事實上他們看來像是上流社會的貴族,或像知性的學者,但——危
險。
「過來。」
王競堯對她伸出手。在一群出色的人中,他依然最耀眼,主導著一切。她走近
他,右手放入他手中,他優雅而溫文的吻了下她的手臂,扶她坐入一旁林嫂拉好的
竹椅子中。輕問﹕「妳想吃什麼﹖」
長形桌上的早點中西合璧,有小米粥以及各色醬菜﹔有土司、三明治,擺出十
來樣的菜色。
「牛奶。」不待她回應,他即吩咐林嫂先倒一杯溫牛奶。
她不喜歡喝牛奶,並且也沒有吃早餐的胃口。低垂著頭,玩弄桌巾的流蘇。既
然他不介紹其他人,代表她不必知道太多。即使她能真切的感受到那金髮的俊美男
子、以及那位艷麗無雙的大美人正銳利的打量她,那眼光幾乎是苛刻的。他是在展
示他的玩具嗎﹖
「喝完它。」他將牛奶拿到她唇邊,口氣中添了一絲強硬。
迎上他的眼,又看向面前的牛奶,她搖頭。「不。」
他的唇抿成微怒的線條,將她拉扯入懷中,輕咬她耳朵,低語﹕「我要妳喝。」
她全身閃過一陣輕顫,不知是他的啃咬或是他的語氣引發她的恐懼。清盈大眼
幽幽的、認命的看著他,接過他手中的牛奶,喝下了它。喝完後立即摀住嘴衝入廚
房,在洗手臺中吐盡胃中未消化完的殘渣與酸水。
「我以為妳適合喝牛奶。」
這算是道歉嗎﹖接過他遞來的紙巾,拭淨了臉上的水,即被他摟入懷中。他氣
的,是以為她故意挑戰他的權威。他不會明白,她既已收了他的錢,斷然不會把自
己的意願擺在第一位﹗連自尊那東西也遺忘掉了。她雖不是個會取悅男人的情婦,
至少她懂順從。而且……她不敢面對他的怒氣,他是個可怕的男人。
「還難過嗎﹖」托起她青白的臉蛋,不見一絲血色,他蹙緊的濃眉表示了他的
不悅或——關心﹖但當他眼光往下移時,卻便得螫猛而深沉了。
他緊盯著她胸口。
她也一同看向他看的地方。方才洗臉時,清水潑到了衣服,在胸口形成了一片
濡濕,原本不透明的雪紡紗洋裝,一下子呈現若隱若現的風景——內襯之下,再無
遮掩。她下意識的摀住上身,背對著他。他緊緊的環住她,感覺得到她的顫抖,低
聲的笑了﹗在她毫無防備下,一把抱起了她,惹她驚嚇的低呼﹗他已往二樓去了﹗
不理會飯廳中三人的面色各異,欲言又止。
「她有什麼好﹖」那個艷麗女子——朱千妍,平靜的詢問中藏著深沉的火氣。
「他已為她痴狂了,那是以往不曾有的情況。」向來少言的石桐吐出這二句,
也道破了王競堯以往二十九年歲月對女人的態度。如果現在的情況可以稱之為「痴
狂」,可以令「豹」集團三大首腦憂心的話,代表著以往的王競堯對女人連正眼也
不看﹔而今日他的舉止,大大的違反了他冷若寒冰的處世態度。他居然與她住在一
起﹗居然要求他們三人來見她﹗這等隆重,代表著他非比尋常的重視。朱千妍的憤
怒有理﹔那只是個發育未完全的高中小女生﹗即使將來回長成傾國容姿,到底此時
她仍是含苞未放的小花朵而已,稱不上絕色,只有美麗。但美麗女子對王競堯而言
太輕易可取得了﹗他會在此為那女子沉迷太沒道理﹗
可是,那女孩是特別的。他們三人都知道。
「她很靜,也很縹緲。即使剛才與我們同坐,我們卻感覺不到她的氣息與靈魂
。」龐非一口飲盡咖啡,說出他的心得,卻又感覺表達不夠完整。那女孩讓人感到
迷惑。也許王競堯看上的,就是那一點。他想抓住那女孩流浪無依的靈魂。可是…
…這樣出世不沾塵的女孩,「他」不會中意的。如果王競堯想娶她,「他」一定會
耍盡手段,甚至不惜毀了她來阻止,一如二十五年前的悲劇一般﹗龐非的擔憂,比
其他的二人更多,心情更無緒。
今日前來,是為了討論一件地盤紛爭問題,上回陳老大事件餘波未了,得制敵
機先的下達命令解決,否則會大大挫了「豹」集團的威信,徒惹道上人物的笑柄。
但,王競堯卻表現得像個將敗國的昏君﹗戀美人不戀江山,怎能不叫三人心中氣憤﹖
「毀了她。」朱千妍像在討論天氣似的低語,眼中殺機立現﹗
「初見面時,他以「上禮」宣告兄弟。」石桐是唯一在場的人。
就見其他二人臉色全變了﹗龐非俊美的面孔不再保持平靜溫文,他甚至跳了起
來﹗這是何等的大事﹗他居然以「上禮」待之﹗他瘋了﹗
在「豹」集團內,男女想要找尋外界的伴侶,不論是床伴或真心相待的情侶,
皆分成三種表態儀式。
上禮﹔是最尊貴的儀式,尤其在眾人面前宣告時,表示將對方當成女王來看待
,所以宣告的方式是半跪著親吻對方的裙襬。這種禮儀,身為首領是不能做的﹔如
果他執意要做,代表他肯為那女子付出生命﹔而那女子必須是他的妻子才行。
中禮﹔則是情侶兼伙伴的宣告,也代表外界的人得一同加入其中。儀式是共飲
一杯和著二人血滴的酒。但這儀式必須經過首腦人物的核準才可實施。
下禮﹔則是比較重視的床伴或情婦。很少人會用到這一項﹔因為很少人會將情
婦床伴引介入組織中。
這三禮的施行因有關於外邊生人的介入組織中,所以一定要通過上級核定才行
。如果是首領自己擅自行動,即使違反法則,也無人可以駮斥。
沒有一個男人會以「上禮」對待一個女人﹗尤其是王競堯這麼一個傲岸不屈的
人﹗但他做了﹗代表了他的重視。他應當知道,這上禮,一輩子只能做一次,而交
出的生命再也不能收回。如果有人敢對她不利,就已經形成叛幫的行為了﹗
「完全動她不得嗎﹖」朱千妍這回的怒意再也掩不住。畢竟年輕,火爆脾氣尚
無法收放自如。
「凡組織內的人一律不許動她。」龐非揚眉一笑。殺人的方法有很多種,不過
,現在還不是時候。王競堯從未對一個女人注意超過半年以上。如果半年後情況未
變,他就必須下手了。現在,別人會不會動她,全然不是他會在意的事。
「但我們必須保護他重視的人。」石桐皺眉提出。
「是的,直到他不再在意。」龐非又笑了,森冷而無情,眼光飄向樓梯口的方
向,斟酌著必須對「他」吐露多少實情。
* * *
她不知道他的房間是這樣子的,幾乎會嚇壞人﹗比她的房間寬敞,沒有任何柔
和的擺飾。一入門就會看到一整面油畫牆﹗不知是直接在牆上作畫,還是畫了與牆
面一般大小的畫再嵌上去的。也是一隻懼人的黑豹,立於絕谷上,俯視著天下萬物
,那雙眼太傳神了﹗使得一踏進來的人會被那一雙伺機而動、狂野的豹眼嚇得冷汗
直冒﹗
他的床舖著黑灰組合而成的色彩,上好的絲緞迎著西方落地窗投射而入的金光
閃動光芒,更襯出她身子的嬌小雪白。床的對面是一牆由天花板延伸而下的書牆。
廣大的空間,不放多餘的物品,除了床,便是一組茶几桌椅。如果房間結構大致相
同的話,書牆右方的門,必是更衣室、浴室了。
在早晨狂野的要了她之後,他逼她吃下小米粥,也命令她睡。此時醒來已是下
午四點的時刻了﹗半坐起身,將被子拉高到肩頸,打量他的房間。他的確像一隻生
長在非洲大草原的黑豹,在弱肉強食中扮演強勢的掠奪者。那麼,她像什麼﹖一隻
虛有其表、完全無用且不能自保的雲雀罷了。
他為什麼會買下她呢﹖也許他已經開始覺得划不來了吧﹖奇怪的男人……她微
微的笑臉。抬起頭,卻被門口佇立的身影捕捉住她的笑意。她怔住了﹗覺得有些狼
狽。
王競堯關上門,走到床邊,雙手放在他身子兩側,二人面孔僅距吋許間,他的
眼光閃動,有些奇特的沙啞﹕
「再笑一次,我愛看妳笑。」
何憐幽無措的看他。笑﹖她根本不知道怎麼笑才叫好看。剛才輕鬆的心情已經
過去了﹗當她苦澀的笑時,比哭更難看,那不是他要看的。
「我——不會——」她在他的眼光下退縮回她的保護色內,企圖以一貫的冷凝
面具對外界的壓迫。
但他不允許。將她推躺回床上,雙手滑入被單內,閃著詭異的笑意道﹕
「我要妳笑,也會達到目的。」
冷不防雙手進占她腋下與腰側,換來她生平第一次尖叫出聲﹗全身劇烈的扭動
,推打著他身子。原來她會怕癢﹗老天﹗他怎麼可以這麼做﹖……
如他所願的,她又笑又叫,面孔上布滿潮紅與尷尬。
「不要了……拜託……你……」她喘息的將雙手手指與他的交纏,笑得眼淚都
溢出來臨﹗水靈靈的雙眸與他對視。他低下頭接收她唇上漸斂的笑意。
那吻……不是挑逗,不是強占,幾乎是珍惜憐愛的……
「我喜歡妳靜,但偶爾的快樂會讓妳健康。而這一面,只有我能看,明白嗎﹖」
還有誰會像他這般蠻橫的搔她癢,只為看她笑﹖他也真是瘋狂了。她願意為他
而笑,為什麼呢﹖情婦需要表達感情嗎﹖那是為人妻的事吧﹖那麼,他未免要求太
多了﹗肉體之外,他不能要求她的情感,可是他全部都要,即使以勒索方式也在所
不惜。在他勒索下,她一點一滴的在屈服,連為他而笑也願意了﹗接下來他會要求
什麼呢﹖
「在學校有沒有人追求妳﹖」
「我不知道。」她這抹遊魂關照不到身外之事。
他滿意的又吻了她。
「三天後,我們去日本。」
「我得上課﹗」她訝異的看他。為什麼帶她出國﹖
「請假。」
「你沒有別的女人好帶了嗎﹖」他應該還有其他的女人,她不願在公眾場合與
他出雙入對。一旦面對外人的眼光,她會深刻意識到她是個妓女。以往因不在意,
所以承受得起,但現今呢﹖她除了怕他外,是否多了一絲絲……介意﹖
「妳要我養別的女人。」他抓住她下巴,這是他不悅的表示,她已摸清楚了。
「那是你的事。」
「妳要嗎﹖」他再逼問﹗一把扯開被單丟到地上,讓她雪白的身子無處可躲,
全貼合在他身子下。
「不要這樣……」她的眼淚快被逼下來了﹗自從懂事後,她不再在人前垂淚,
沒有人能接觸她的脆弱﹗但他又在嚇她了﹗這是恐懼還是其他﹖
「我要妳說﹗」
「妳希望我說要或不要﹖你告訴我﹗」她低喊出聲,被他逼出了情緒,豆大的
淚不小心垂落在無瑕如玉的面龐上。她震驚的發現眼睛被淚水模糊了視線﹗
他似乎也受震動了﹗放開了他的箝制,坐起來,小心翼翼的摟她入懷,低聲安
撫﹕
「別哭呵﹗別哭,我又逼出妳的另一面了,是嗎﹖」
他這麼說更引出她淚水的湧落,她緊緊咬住唇,極力要逼回淚水,卻怎麼也收
不回淚水傾瀉的欲望﹗於是她急於掙脫他,想奔入浴室,躲在安全且獨自一人的地
方,絕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軟弱﹗但他不允許。收緊了雙臂,低語﹕「從今以後,
我的懷抱是妳的所有世界。妳唯一能棲息的地方。」
她沒有哭泣出聲,抖動的身子顯示出她正努力要止住淚水﹔雙手在掙扎不開後
,只好緊緊的抓住他肩膀,淚水流入他胸膛。沒有看到他釋然的笑容,只是感覺他
雙手正溫柔的撫著她的髮,拍著她顫抖的背。抓起了被單,包住兩人的身子,隔開
了塵世擾攘,只存兩顆心靜靜的跳動。
他包住的,豈只是她的人而已﹖
* * *
一趟日本之行,原來尚有其他目的。嚴格說來,王競堯是為洽公而去﹔難得的
西裝革履,正式且英挺。原本狂方不羈的模樣全掩藏在貴族化的裝扮下。長及頸背
的髮梳成一束,戴上金框眼鏡,看來像個沉穩內斂的企業家。只有那一雙深沉的眼
依然難掩專事掠奪的光芒。
他到日本談的是黑道上的生氣還是商業上的﹖
他領她到頭等艙坐定時,已有一名端莊秀麗的女子等在那裡。身著高級套裝,
看來像個女強人,眼神間又有一股恭順,是那種很能讓男人傾心的成熟女子——有
能力、有柔媚,又夠端莊。
「總經理。」女子起身微微躬身。完美修長的身材全在套裝的襯托下輕易可展
現。兩片裙更明顯得烘托出她線條比例均勻的美麗。這女人無一不精緻。
王競堯身邊的人全是出色至極的人物,並且各有風味。只看一眼,何憐幽也明
白這女子有著完美條件,心中不願猜想她在他心中占著什麼地位。那與她無關。
王競堯扶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沒有理會那女子。
「妳會不會暈機﹖」他問。
「不知道。」幽黑的大眼看著窗外的天空。陽光正由她這方窗口投射進來,映
在她不施脂粉的白皙面孔,幾乎呈半透明的色澤,使她看來像個琉璃娃娃。
他扳過她的臉。
「看我,只看我﹗」
他不喜歡她游離的眼神飄盪在虛無的世界,一如他慣常的習性,要求絕對的權
力與控制,連她也不能獨獨保有任何思緒。她將雙手環住他腰,頭靠在他雄健的胸
膛上,閉上雙眼。他要絕對的順從,她就得給他。要當一個沒有聲音的洋娃娃是件
太容易的事例。
無須去了解這個心思複雜的男人,他要的只是順從而已,並不是他人的探索和
剖析。
他為她披上一件毯子﹔隨著飛機的起飛,她的身子有短暫的不適。微張星眸,
從他肩膀看過去,接收到那位美麗女子研判的眼光。他們都是一樣的﹗凡是出現在
他身邊的人都拿探索的眼光看她。是想明白她這麼個平凡女子有何魔力讓他肯散財
換她身子嗎﹖她也是不明白的。與其研判她,還不如去問他更快些。若不是他心思
怪異,即使她再美如天仙也引不起他注意的。也因為他怪異,今日平凡無奇又似啞
巴的她才會讓他牢牢摟在懷中,為荒誕不經的世界再添一筆稀奇。
那美麗女子看他的眼光是依戀與不安的。她喜歡他嗎﹖可真是辛苦的事了﹗愛
上這種男人會是場災難。沒有人能以甜膩的情網來捕捉這隻屬於自由空間的黑豹。
想捕捉他,只會落個遍體鱗傷罷了。她了解他不多,但他掠奪的本質強烈到她一看
即知。不要企圖去綰住他的心,否則心碎的會是自己﹔若有人心疼也就算了,但他
不會的,他甚至會對砸碎的痴心冷笑。不能愛上他﹗她深刻明瞭。
悄悄抬起眼,他正在閉眼沉思些什麼﹔攬緊她身子的雙臂顯示出他的清醒。這
個男人是頭高危險性的黑豹,卻又散發著嬰粟般致命的迷魂力,會讓人不由自主的
痴痴跟著他。那端麗女子是喜歡他的,那她自己呢﹖一個處在被動情況下的情婦能
談得上感覺那東西嗎﹖這男人不喜歡被真心捕獲,他酷愛掠奪不願奉獻的心。所以
對他痴迷的女人是最可悲的那種人。他不會要自動捧來的真心,偏又追逐著不屬於
他的虛無縹緲,用盡手段,即使耗盡所有的也在所不惜。他要的,是一顆追不到的
心﹔所以她不能將真心付予。跟著他的遊戲規則走,她是個有職業道德的情婦,斷
然不會違背他的需要。如果她愛上了他……那他花的錢就失去價值了﹗是不是﹖她
相信是的。
窗外的景色是棉絮似的雲朵,排列在飛機的下方,彷若從高山上看到的雲海一
般,又似是海岸上看到的波濤洶涌。這裡離天堂近嗎﹖天堂的光芒從不曾投射到她
心中。那麼,眷戀敬畏之心也不是她該有的。上帝是太遙遠的事,信奉祂者可得永
生,不信奉的呢﹖地獄是唯一的沉淪之地了﹗這是一道簡單卻必須的選擇題﹔天堂
或地獄。
他不是上帝的信徒,在他的世界中,他操控著一切,並且絕對的權威。全人類
創造的信仰無法使他盲從附和,他自己創造屬於他的信仰﹗
她也不是上帝的羔羊。信仰是全人類的精神糧食,所以人類創造了祂、畏懼著
祂,以祂為心靈寄託。可是若是一個沒有心靈的人,若是一個不乞望上天堂的人,
那麼上帝對他而言也不過是座可笑的雕像罷了﹗不問蒼生問鬼神,多少的歷史悲劇
只印證了人類的貪婪愚蠢,幾曾見過神蹟乍現來普渡眾生﹖總有大道理可說的,但
那畢竟是自欺欺人罷了﹗
當情婦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糟﹔至少半個多月來,她的生活依然在過。沒有罪
惡感,沒有羞恥心,人類自製的道德從來就約束不了她。是她墮落了嗎﹖依然上課
當學生,依然我行我素做一個遊魂人物。
父親的死亡已經遙遠得不復再有記憶,也無任何傷心。他的死,改變了她的一
生。她的出賣肉體,由眾多黑手推動而成——不是李正樹,就是王競堯,再慘一點
,當更多人玩弄的妓女,總是有那麼一條非走不可的火炕之路。因為父親死得拖拖
拉拉。
那生死未卜的三個月,她冷眼看著母親奔波告貨,父親在病床上從未清醒。來
來去去的親友將探病當成例行公事,然後——那個女人來過兩次。
那個女人叫黃順如,一個三十三歲、跑了丈夫且不能生育的第三者。的確比她
母親美麗了許多,是個事業型的女人。她的丈夫被別的女人搶走,所以她也來搶別
人的丈夫,連兒子也要。當然,金錢也是不可少的﹔只可惜所有她即將搶到手的東
西,全在車禍中付之一炬,什麼也沒有了﹗她來了兩次,送了兩束延命菊,悄悄的
消失。也許,又去搶別人的丈夫了吧﹖
一切的錯誤,每一個人都有責任——父親的風流與下流,母親的容忍與膽怯,
那女人的搶人成癖。可是,最後被犧牲的卻是她。沒怨嗎﹖騙誰﹖眾色美女也許會
嫉妒她此刻躺在這個出色至極的男子懷中,受盡寵愛。但這卻不是她要得。明顯得
事實是——她被上一代情仇糾葛之後的苦果所犧牲掉了﹗萬方無罪,罪在她﹗她這
個有肉體可賣的女人活該承受這一切。孝順吧﹗也許有人會為她歌頌一番﹗賣身葬
父是多偉大的情操﹗千古以來一直被傳頌著。
如果今天不是這金錢交易的情況,她會當他的人嗎﹖她不會。她會逃離這男人
遠遠的﹔嬰粟是沾不得的東西,一旦沾染上了,只有步上毀滅之路。上癮的結局從
沒有好的,她自我保護慣了,那有可能放縱自己去幻想任何綺麗情事﹖﹗
收回原先環抱他的雙手,自己的身子卻仍在他雙臂的環抱中。她低頭看他的手
,伸出食指沿著他修長手指的邊緣行走,不一會,被他的手抓住,合掌將她雙手包
容在他的手心之中。她低笑出聲,霎時沉鬱的心情被陽光攻下一方角落。抬眼看他
,他正好可以肆無忌憚吻住她的唇。
薄薄的紅暈印染上她向來蒼白的容顏。她低喘著將頭埋入他懷中。
近兩個小時的飛行中,就在他心跳與氣息相伴中渡過。依然能感覺到那一雙使
終看著她、滿含幽怨的眼……
* * *
在溫泉飯店下塌後,他隨即出去了。日本的時間比台灣快一個小時,抵達時是
下午四點的時刻。飯店的西面對著一片海洋,拉開窗帘就可看得分明。
王競堯曾說她是隻籠中鳥,永遠看著天空與日光處,渴望著飛翔。
可是,籠中鳥畢竟是籠中鳥,再怎麼渴望天空與大地,也飛不出去。
敲門聲打斷了她的凝視。
「那位﹖」他走時交代的,不可輕易開門。
「是我。」輕柔的聲音來自伺機而來的端麗女子。
何憐幽打開門。
「他不在。」她以為他與她應當一起出去的。
「我可以進去嗎﹖」
「請進。」
沏上兩杯茶,各自在沙發上坐定。何憐幽沒有開口,但多少明白她的來意。有
些好笑,情況像捉姦,也像妻子與情婦的談判。是情婦,但沒有妻子。他未婚,而
這女子到目前為止什麼也不是。倒是她名不正言不順了﹗情婦也有站得起的時候,
多好笑﹗
那女子畢竟是有社會歷練的﹔在高等的涵養下,自有一股沉靜氣勢。啜了口茶
,挺直了腰,開口道﹕
「我姓黃,叫黃順伶。是老爺子萬中選一的機要秘書,也是未來王家內定的媳
婦。」
何憐幽怔住了會。不是因為「內定媳婦」這事,而是,她叫黃順伶——她父親
情人的妹妹。不錯,仔細看,眉眼間是相當神似的,只是黃順伶又更精緻秀麗了幾
分。不是她曾刻意去查,其實父親藏在日記中的情書常有提到女方家人的瑣事﹔她
在燒毀前曾看過一些,所以知道了有黃順如、知道了她家人的情形、知道了那一天
他們打算私奔。比母親知道得更多﹔她母親頂多知道丈夫外頭有女人而已。
內定媳婦﹖她想當王太太﹖很好呀﹗何憐幽有些詭異的笑了﹗
「但願妳早日達成希望。妳愛他,對不對﹖」
面對這樣一個不出十八歲的黃毛丫頭,黃順伶竟然有些膽寒畏怯之感﹗她是個
相當美麗又使人迷惑的女孩子,黃順伶不得不承認何憐幽有一種難以捉摸的神韻,
會讓男人忍不住追隨其後、失魂落魄,一如王競堯對女人的吸引力一般。他們有一
致的迷離,使他們共處時奇異的契合,讓第三者沒有介入的餘地﹗但……那不算什
麼的﹗她才是王競堯需要的女人,她被老太爺訓練了七年,就是為了成為稱職的王
太太。唯一的萬中選一。
「我愛他,妳愛他嗎﹖」黃順伶穩住不安的心問。
何憐幽望向西斜的陽光,它正投射在那片海山之中,波光瀲艷的炫人心神﹔她
淡淡的搖頭。
「我不愛他。」
「那麼,妳會離開他嗎﹖」
「妳現在尚無資格問我這句話。」何憐幽一逕笑得飄忽,嘲弄之意十足。她倒
希望王競堯娶黃順伶。到時黃順伶會知道「王太太」的尊榮比地獄好不到那裡去。
如果黃順伶當真這麼狂熱的愛上王競堯的話。
黃順伶被她的笑弄亂了偽裝的鎮定,急切又無禮的道﹕
「妳知道他是誰嗎﹖『豹』集團那個小幫派只是他興致來時弄出來的玩具,打
發無聊的時間而已。他並不是個混混流氓,他是『豪年集團』的繼承人﹗當今負責
人王億豪不只是商界龍頭,更是政界大老,富可敵國,連當今的總統都與他稱兄道
弟。王億豪妳聽過吧﹖﹗是王競堯的爺爺。我愛他,願意接受老爺子選妃式的召入
私人選美會中與一萬佳麗競爭﹔好不容易成了唯一合老爺中意的人選之後,我得拼
命讀書,至少得有碩士學位,並且要成績優秀﹗然後接受各種國際禮儀訓練,又要
投入公司中展現能力,才有今天的成果。我成了老太爺心中合格的孫媳婦人選,也
才能伴在王先生左右辦公。我不是沒資格說的﹗妳平白的冒出來,難道沒話說嗎﹖」
這成熟女子有著不安的心思,太急切想得到王競堯了﹗在完全沒把握之下卻又
突然跳出一個女人,於是積存不住便得找人傾吐而出了。那正好﹗一旦當上王太太
,夠她受的。何憐幽笑著走出落地窗外,倚著陽台欄杆。她這算是報仇嗎﹖順便罷
了﹗王競堯娶不娶她是他的事,與自己無關。「妳走吧﹗我要休息了。」
黃順伶立於她身後,有絲尷尬的問﹕
「你們睡在一起﹖」
她沒回答,因為問得可笑。
「那……妳有沒有避孕﹖王家不允許血統不高貴的人生下私生子。」黃順伶眼
中難掩妒意的掃向酒紅色大床。然後她拿出一瓶已準備了很久的藥,遞給她——
「這是避孕藥。妳每天吃一顆。」
何憐幽沒有接過,沒有看她,直接轉身面對海洋。心中微微激盪﹗避孕﹖她那
裡懂得那些「成人」把戲﹖半個多月來他沒提,她也不知道如何防範。他會要她避
孕嗎﹖現在的確是有必要的。
直到身後有了輕微的關門聲,代表黃順伶走了,她才轉回身。小几上有一瓶藥
。可真是設想週到了﹗那位老爺子果真訓練出了一位高貴的皇后,只等著被加冕了。
她坐在沙發中,縮著雙腿,下巴擱在膝上,怔怔瞧著藥瓶出神,連黑暗降臨也
無所覺。直到燈光倏然大亮,她才一時無法適應的眨動雙眼。是他回來了﹖
王競堯丟下手中的公事包,一眼就看見了擺在几上的藥瓶,走過來抓起了看,
眼光轉為憤怒陰森。
「誰給妳的﹖還是妳買的﹖」
「你不需要嗎﹖」她反問他。
他將藥瓶往側方十步遠的垃圾桶一甩,奇準的應聲而入。下一步他已將她摟抱
入懷,低低開口道﹕
「不,我們不需要。」
「你希望我給你孩子﹖」她的表情無法平靜。情婦的職業道德中有這一項嗎﹖
王競堯盯著她張惶的眼良久,肯定道﹕
「我要妳生我的孩子。」
「現在﹖今年﹖我……還有一年的書要念……」
「那妳最好禱告我今年與明年無法令妳受孕。」他將她放平在床上,強勢的身
子壓得她動彈不得。開始細吻她頸子,依然輕啃細咬。
「我不要。」她用力推擠他﹔她不願生孩子,這世界已太污濁,生下一個純淨
體來污染又何必﹖「我要結紮。」她輕輕吐出這四個字,立即感覺到雙手遭他蠻力
箝制住。她低喘出聲,感覺到疼痛。
「我不允許。」
她倔強的直視他隱怒的眼——
「你只是買下我的身體,並不包括另一個生命。你期望我買一送一嗎﹖我不要
小孩。」
「買一送一﹖妳用這字眼形容我們的孩子﹖」
王競堯一手扯開她洋裝的排扣,她的掙扎阻止不了他的行動。他的力氣顯示出
他的怒氣,已幾近粗暴的邊緣﹔讓她再無衣物遮掩,他的手由她胸部往下滑去,停
佇在她平坦柔軟的小腹上,頓時減去手勁,溫暖的放平在她肚子上揉動,指掌傳遞
出溺愛的氣息。他口氣強硬且溫柔——「就當是我買孩子吧﹗我不在乎。我只要妳
生下我的孩子。」
「我不要小孩。」她喃喃的重複著,感覺這男人徹底的瘋狂。他要她的孩子做
什麼﹖她跟錯人了嗎﹖那一個男人會要情婦的小孩﹖他居然將她當妻子來看了﹗妻
子才識具有生子義務的那一個。
「如果已經有了呢﹖」他摸她腹部的方式彷若那兒已有了一個生命。
「拿掉。」何憐幽沒有任何感情的吐出兩個字,沒有意外的又挑起他的火氣。
他緊緊捏住她下巴,幾乎要捏碎她似的低吼﹕
「妳膽敢去拿看看﹗妳會嗎﹖妳說﹗」
「若我會呢﹖」她忍住心底的恐懼輕問。簡直像在找死,惹火這男人是不智的。
「那麼,妳也不值得我珍惜了﹗」他放開她,坐在床沿,找來一根菸,點上。
一雙深黑的眼眸,寒冷的掃過她雪白的身子,最後停在她發青的面孔上。微微一
笑,那笑意有著絕對的無情。
何憐幽抓過被子包裹住赤裸的身子,背對著他,讓心底泛上的恐懼瀰漫全身。
他是容不得女人不聽話的,也容不得有人違抗他的權威。
「不要跟我玩把戲。」他語氣裡透出一股厭煩。
他那裡敢與他玩把戲﹖又那來的聰明才智去懂得與他這位成人勾心鬥角﹖太抬
舉她了。此時的他,想必將她看成其他企圖勾引他的女人一般,玩弄欲迎還拒的遊
戲吧﹖他最是討厭那種女人,是否,當他也這麼看待她時,她就可以自由了﹖
以他善變的性格而言,恩寵半個多月也算久了。她飄然輕笑,她可以走出他掌
握了嗎﹖一個失職的情婦最容易遭棄,方便得很,任何手續全免,只待他一揮手,
她立即可以走,天涯海角的……微微苦澀的感覺沁入心神,難道已有卷戀了嗎﹖
女人總是這樣的,忘不了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彷彿被烙印了似的,有點像畜牲
。這樣的依戀,是任何激烈的婦女運動所動搖不了的。可是時間會沖淡一切的,所
謂的深刻,究竟也只能成為記憶盒子中些微的一小片段而已。人類容易遺忘,即使
不遺忘也很容易被時間沖淡了感覺。即使一個如此出色的男人,她也不能保證他會
在她心中烙印一輩子。她是善於冷漠與無視的,過去、現今、未來,對她而言並不
重要。
依然是一縷飄盪的靈魂,連她也捉不住。
他的珍惜與否對她而言重要嗎﹖她不知道。只是,當他放開她時,她有短暫的
空虛。
人與人原本就是個別的生命體,誰沒有誰是活不下去的﹖只是,當生命體得以
短暫依存後,因著一種情性或傾心什麼的,就會將生命互托互相依靠,於是世間有
陰陽,天地有乾坤,看來密不可分,所以糾纏得理所當然。一旦分開了,骨肉交錯
中硬是剝離,會模糊了視線,以為自己不再完整,不能當個體。
如今,才半個多月,她也是如此了嗎﹖也許不是吧﹖只是……什麼呢﹖這感覺
﹖想笑又想流淚。
他的聲音又冷冷的傳來——
「我要孩子,妳就得給我孩子。我不允許妳違背我任何事,妳最好乖乖順從。
如果妳背著我做出我不允許的事,妳最好小心這輩子別讓我找到妳。」
3
溫泉飯店的四樓附設酒吧。
龐非與黃順伶坐在不顯眼的一角,啜飲著酒,共同看著一小方窗口外的夜景。
龐非的多重身分中,其一是王競堯行動的記錄人。所以大多時候,他常是如影
隨形的跟著王競堯走。他也是王競堯各方面——商業與幫派的參謀軍師﹔所以王競
堯沒有拒絕他的如影隨形,也明白他在做什麼。
「妳的情況如何﹖」龐非打破沉寂的問。紮成一束的金髮側垂在身前,一貫的
冷峻貴族氣勢。
黃順伶苦澀的笑道﹕
「除非他想理我,否則我能有什麼進展﹖你說過他不歡迎主動的女人。」
「他也帶那女孩同來了,是不﹖」龐非糾緊濃眉。「他明知道三十歲以前必須
娶妳,否則他會失去所有繼承權﹔一旦失去了,老太爺也不會饒他。老爺子的勢力
不是那小幫派領受得起的。」
「老爺子知道那女孩的事嗎﹖」
「知道。但尚不足以列入注意之中。」龐非交上的報告有所保留。老爺子不會
在乎王競堯玩弄多少女人,只會在乎他娶不娶老爺子欽定的女人。
所有人可以不在意,但她不能﹗黃順伶緊緊握住杯子外緣。她愛他七年了﹗從
見到他照片的那一天起,即被狠狠的吸引住視線,芳心只為他跳動。不只因為他的
富可敵國、俊美無比﹔是那一雙眼使她陷入痴狂。冷洌的、無情的、危險又狂猛的
,擒住每個人的心,深深受到震撼。在極冷之中,又散發一抹炙烈的火光,像是要
將人焚燒殆盡似的。這個又像寒冰又有烈火的矛盾男子,是碰不得的,可是卻要命
的蠱惑人心﹖直到今年,她被老爺子審定合格後,才能已完美姿態去面對她心儀七
年的男子。他比照片上更能震撼人,更讓她如痴如狂。可是數月來,除了公事,他
不理她,視她為無物。如今又多出一個女人,她怎麼能不心碎﹖她也有她的美麗幻
想呀﹗看著心愛的男人與別的女人住在一起,他的熱情用在別人身上,卻吝嗇的沒
給她任何溫情。他明知道她對他的心,以及他必須要娶她的﹗她不是個純粹拜金的
女人,所有的女人都希望自己嫁給一個英俊多金的白馬王子﹔而她是真正愛他才會
七年來做著成為他妻子必須會的事﹗甚至必須相信丈夫可以擁有天下美女的容忍之
心。但……但……他至少要給她一段甜蜜的日子來讓她覺得一切有代價呀﹗王競堯
什麼也沒給她。
最沉重的傷害是他看也不看她一眼。他盡力做著他交代的工作,極盡完美的連
挑剔的老爺子也忍不住一再點頭。可是他偶爾有的情緒是冷笑。他並不欣賞認真工
作的女人。她有能力,可是並不囂張。
王億豪認定日本婦女是全世界最適合娶來當妻子的女人,所以七年來以日本的
婦德教育她,讓她在公事之外,是個能柔能媚的完美女人。這七年已使她失去原本
自我的性格了,為什麼他仍不看她﹖
「龐非﹖你與他一同長大的,告訴我,要怎樣他才會看我﹖以對待那女孩的方
式對我﹖」黃順伶幾乎是垂淚了。
龐非溫文俊秀的面孔被昏暗的燈光遮去了神情,看來有些許陰森,口氣卻是溫
柔的——
「妳明白,連自以為最了解他的老爺子也掌握不住他。我與他一同成長,一直
都是與他人相同,不知不覺得痴痴跟隨他身後,對他投以驚嘆的眼光,永遠抓不住
他真正的心思。他太善變了﹗我只能在他過往的行為中去深思其中的蛛絲馬跡。」
黃順伶傾身更急切道﹕
「老爺子說你最有智謀的,你必定了解他比別人更多。而且他也看重你這一點
才讓你跟隨那麼多年。求你,告訴我﹗至少讓我能多了解他一些。」
「他並不需要任何人了解他,他只要別人的服從。他有絕對的無情與火山的熱
情。可是陰晴的落差太強烈,永遠讓企圖討好他的人提心吊膽。不要討好他,當他
要時,他會自己去掠奪拿取。順伶,老爺子一再交代的,競堯不會要妳主動奉上的
心。妳表現得愈無動於衷,愈能激起他的征服慾。收起妳的感情。妳下午見過何憐
幽,應當明白她吸引他的原因。因為何憐幽沒有將王競堯看在眼底,使得王競堯生
平第一次以鉅資買女人,誓死也要得到她。」
「她……有沒有比我美﹖」黃順伶接受了龐非的所有建言,但不安的心仍在。
一向自傲的她,在見過何憐幽後沒有了信心。誰比較美﹖她要客觀的答案。
這女人究竟仍脫不去庸俗的心胸﹗龐非嘆了口氣。一向高貴優雅的黃順伶在不
安時,居然可以平凡到這地步﹗他對老爺子的眼光有些失望了。
「美麗的比較不是重要的事,他要的是不凡的心﹗」王競堯要天仙絕色還怕沒
有嗎﹖他身邊的女子那一個不是美麗的﹖但美麗不再是他選擇的重點了,或者說,
從來不是。因為他生來就不缺乏。
黃順伶畢竟也是聰明的,在他點明之後,就不再問更多失態的問題,一逕陷入
深思。心痛又依戀的回想王競堯不凡的儀表與冷笑。那個惹盡天下女子心碎的無情
男子﹗如果能不愛上他有多好﹗如果她只是純粹的拜金女郎該有多好?……
* * *
五月末的日本是沒有什麼看頭的,既來不及賞櫻,又看不到楓紅。幸好春夏之
際,至少還有一些花兒可看。
昨天抵達成田機場,在東京下塌﹔沒有機會看清東京這座有二千萬人口的大都
市。中午時刻,王競堯帶她來到了箱根﹔山路蜿蜒,使得坐飛機沒暈的她,終於暈
車了﹗傍晚到達他的湖邊別墅時,依然什麼也沒看到、玩到。她來日本簡直是參觀
飯店陳設的。相信王競堯會有些後悔帶她同來。她為他添了麻煩,敗了他的遊興。
辦完東京的事後,什麼話也沒交代的就把黃順伶丟在東京,帶她來箱根。一意孤行
是他的行事方式。他可以命令任何事,卻命令不了她在山路中不得暈車。
他的別墅是日本傳統造型,都是和室,全舖榻榻米。一樓還比較西式一些,有
沙發什麼的,二樓就完全日本化了,以紙門隔間,像在看日本古戲碼似的。
他將她抱上床,平方在舖好床榻的一張床上,表情有些無奈。
一個日本老婦跪在門口對他說了一些日本話,就間他也回了些什麼,一揮手,
老服放下兩杯茶,拉上紙門退下了。
「我帶妳去洗溫泉,身體會舒服些。」
「我好多了。」她坐起來,接過他的茶潤喉。
昨夜的他既冷漠又可怕,宣告著種種威脅,他會做得到他說的。後來他坐在沙
發上喝了一夜的清酒,燃燒怒意的眼眸始終投射在她身上,似乎要將她燒毀,也讓
她害怕得一夜無眠。大概是失眠才會暈車吧﹖但她的不適也使得他付出一點溫情,
不再嚴厲以對。她是在慶幸嗎﹖
「換上。」他拿出兩套和服。
一式同款的日本民族花色。黑白相間,寬大那件是他的,瘦小的那件是她可以
穿的。他怎麼會有女用的和服﹖這種是浴衣也是睡衣。昨天在飯店時就看過了,日
本飯店會為住宿者準備和服。可是,他怎麼會有……女用的﹖
「我有帶睡衣。」她沒接過。不想穿那種遮不了多少肌膚的東西。
他微微邪氣的笑看她。
「我要看妳穿上的模樣。只在這裡,只有我能看。」
何憐幽無言接過,捧在手中端詳,語氣有絲嘆息——
「日本的東西。」
他坐近她,將她及肩的黑髮揉了揉,有些嘲弄——
「民族意識太濃。妳是八年抗戰轉世而來的英魂嗎﹖我希望妳有世界觀。」
她搖頭,她沒有那麼偉大的胸懷﹔在她虛無的心魂中,世界種種沒有值得關注
的,非關仇日情結。只是……不喜歡加諸於自己身上的色彩罷了。
「你要我像個日本情婦嗎﹖」她跪坐著替他更衣。如果他要,她就得服從。
「不,妳誰也不要像。」他拉她入懷,摩擦她臉。
「連情婦也不像﹖」
「是的。我的女人與眾不同。」
沉默了會,她問出心中一直存在的疑惑——
「為什麼是我﹖」
「妳生來就是為我而存在的。」他狂妄的口氣,一如他所深信的一般。
「希望我不是唯一。」
他托起她的面孔。
「妳不願當我的女人﹖」表情像要發怒。
何憐幽雙眼閃動一抹絕望與無奈。願意又如何﹖不願意又如何﹖他的世界中不
容許別人的意念存在,又何必多問呢﹖太多太多女人願意當他的女人,但他偏選了
她。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她不要他﹔如今卻要她改口說樂意當他的人。這人的喜怒無
常會弄得他人無所適從,使得伴隨他的人心力交瘁。如果一開始她是要他的,他不
會選她、緊抓她不放。憑什麼在半個多月後的今天強迫她拼命點頭同意當他專用的
妓女是她今生所願呢﹖他到底想要別人如何﹖這樣的欺凌她,欺凌一個不會還手的
人,當真是一點羞恥也沒有了﹗
「你要我說願意嗎﹖」她回答得很大膽,卻也很瑟縮,幾乎是委曲求全了,又
相當不怕死的隱含挑釁。
不過,出乎她意料之外,他沒有生氣,沒有粗暴。反而放聲大笑地將她壓在床
榻上,覆住她唇,往她頸子中啃咬。他的笑意弄得她心神震盪,身子也有些麻癢。
「我就喜歡妳這樣,聰穎又懂得惹我﹗卻又該死的恭順,讓我氣不起來。」
他是個瘋子﹗她心中再一次肯定。
「你常生氣。」
「妳還未真正見識過我的怒氣。定論別下得太早。」
這麼說,以往的粗暴與威嚇全是「輕微」怒意而已﹖讓她嚇得渾身冒冷汗,只
算是小兒科的承受是嗎﹖這個二十九歲的男人如此難以捉摸。倘若她長到二十九,
也會如此嗎﹖不會的。他是集所有格性的極端,獨一無二得讓人膽寒。如果少些權
勢也就算了,至少不會造就他無匹的狂妄與目空一切。但他生就天之驕子的身分讓
他習慣呼風喚雨、傲視群倫,以自己為神祗的創造自我宇宙的信仰,也得以讓他隨
心所欲,演變出奇突的性格。
這種性格的背後,是由什麼堆砌而成﹖王億豪的大名如雷貫耳,傳說中的冷硬
無情、目空一切,玩弄政經兩界於指掌間,全憑他個人喜怒而定。他們一定是相似
的,可是也一定相斥。再如何出色的人,只需一個就夠了﹔多一個出來,即使是近
親也容易相殘,爭取唯一的存在。王億豪應是不允許王競堯養成這種性格的。其中
一定有什麼特別的緣由,否則今日的王競堯不會如此狂放傲岸,應是一個有能力的
富家子弟,但順從於其祖父的控制。
不過,那不是她該關心的事。
一番雲雨過後,他抱她到寬廣的浴室泡溫泉。他這別墅接近溫泉區,直接接了
管子導引導別墅來。
溫泉原來有二種分別。一種濁黃水,一種清澈如自來水,看來乾淨得多,硫磺
味也沒那麼重。
她放鬆的靠在他懷中。浴池很大,溫泉的功用除了消除疲勞,也易使人渾身無
力,癱癱軟軟的﹔熱度使人暈眩,全身肌膚發紅,看來像煮熟的蝦子。
「你打算在日本待多久﹖」她低問,心臟在水的壓力下跳得有些急促、有些難
受。
「我替妳請了十天的事假。」
如今他是她的堅護人,名義上是「認養」關係,但沒有稱謂。學校的請假事宜
全由他一手包辦。她只被通知可以十天不上課而已。原本中上水準的功課若是一落
千丈也不算意外了。
他將毛巾折成長條蓋在頭頂上,充份享受溫泉浴的舒服。據說人體吸收溫泉的
氣息容易由頭頂的白會穴逸出,所以日本人泡溫泉時,頭頂會加蓋一塊毛巾,即使
看起來很好笑。她低下頭,偷偷微笑。這種「好笑」的情況會出現在他身上非常突
兀。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總是代表所有的權威,居然會在她面前展現其他面貌,她
有些受寵若驚。
「來吧﹗當一次完美的日本婆。」他一時興起,丟給她一塊粗毛巾,轉身背對
她。
她怔了下,開始替他搓背。他也真是懂得享受了﹗
即使已有多次的肌膚之親,她仍從未完全的看清他身體的模樣。也許她有些羞
怯,或向來漫不經心慣了,此時才有機會仔細端詳。他的背相當寬廣,會讓人產生
無比的依賴之心﹔肌理強硬且有力的收縮著,在有動作時,肌肉會隱隱糾結。有一
些細碎的傷口分布其上,代表著他生少歲月中叛逆的記錄。
他長及頸背的黑髮在沾濕後呈現自然的捲曲。以一個成年人而言,他的頭髮太
長了。那個有著金髮及腰的龐非不會讓人感到怪異,因為他的長髮永遠端正的束在
身後,一絲不苟。但王競堯過長的髮總給人不馴的觀感﹔梳起來時很深沉,放開時
太不羈,全身上下都是極端的矛盾。一如他陰晴難測的脾氣。
此時他可以說是開心得,她稍稍能感覺出來。
為什麼是她﹖她依然得不到真正的答案。恐怕,他這輩子是不會告訴她了。
心情再度自陷於困惑的茫然中神遊……
* * *
為什麼是她﹖
這是她盈然雙眸中重複的問號。
王競堯緩緩啜著威士忌。凌晨三點的時刻,酒館內只剩少許人。面對蘆之湖的
景色,沿岸的燈光襯在湖中倒影成一片輝煌。五月的日本仍有些涼。
那幾乎像種著魔的痴狂﹗乍見的一瞬間,他就決定要她。一雙無神的大眼,唯
一的光芒閃動對世情的嘲笑﹔在美麗的面孔下,隱藏太多黑暗與淒惶。無動於衷或
已嚇到不能有反應的面對兩名滋生事端,而被各挖去一眼斷去一手的人,那種不動
聲色是極令人激賞的。她唯一閃動的情緒是在腳趾示人之後。她不怕血,不怕一群
黑社會人物,卻只擔憂著她無遮掩的腳踝。那時,他心中湧現瘋狂想擁有她的念頭
,以上禮待她。宣告了所有人,她是他的。
沒有令他失望,她依然令他瘋狂。他知道的,她是生來伴他一生的,引發出他
這一生唯一的熱情與痴狂,幾乎狂烈到使自己訝異了﹗所以龐非特別的擔心著急。
他身邊的人都嚇著了。
他們都深信,沉迷於一個女人是男人墮落的開始。他們認為他們有必要力諫﹗
向古代良將忠臣師法。
呵﹗世間種種,沒有什麼事是絕對重要的。幫會、事業帶來的成就感與狠狠打
上一架的感覺相同,打發無聊而已。他能創造一切,就能毀了一切,沒有什麼可以
使他戀棧不放。如今視權勢若性命的,反倒是他身邊的人了。
他不是淡泊,他的權力慾與支配慾更為龐大,連權勢的起落都操控在指掌中﹗
他只信自己,不會信權勢所代表的一切。
王億豪是隻千年不死的妖怪,但仍是不及他的。因為他老眼昏花的肯定權勢代
表了他,也讓權勢蒙蔽了自己。一旦那天他什麼也沒有了,也只不過是一個什麼也
不是的糟老頭罷了﹗他信任的不再是他自己,而是緊抓的權勢。那代表他已對他自
己喪失信心。
要比鬥嗎﹖覺得無聊罷了。就讓他老人家自個兒陶醉去吧﹗認為他操控了一切
也好,免得來打擾他。讓他多活一些時候吧﹗就當作——敬老尊賢如何﹖
王競堯舉杯對夜色,又灌下一杯。
「在慶祝什麼﹖」
他的桌位旁多出了一個人,與他對面坐著。
那是一個三十七、八歲左右的日本男子,很典型的東洋混血後長成的人種。單
眼皮、挺鼻、薄唇、方正的臉,加上高瘦的身影,組合成一個日本型的翩翩美男子
﹔一身的黑西裝與黑大衣的穿著,充分強調出知性的品位,額頭的幾道紋路更顯出
長期運用大腦累積出的痕跡,他是小林東旭,這間酒館的主人,日本某地下幫派的
首領之一,也是知名株氏會社的老闆。擁有多重身分與多種頭銜,然後以不同的姓
名示人。全亞洲唯一知道他身兼多種身分的,只有他——王競堯。
「慶祝蘆之湖的夜色。」王競堯再拿來一個高角杯,斟上半杯酒。
「心情不錯哪﹖難得的情況。」小林東旭銳利又看透人心的眼眸緊緊投射在他
身上。「為了女人嗎﹖」
王競堯不答反問﹕
「什麼樣的女人值得我慶祝﹖」
小林東旭慢條斯理的啜了口酒,轉動手中的酒杯,看著晶螢的液體波動出的水
光。想了許久……
「與你認識十年,我一直在推敲什麼樣的女人足以使你動心。這次,你帶了女
人來了,不是嗎﹖不要瑞子了﹖」
瑞子是三年前小林東旭送給王競堯的玩物。在日本相當知名的紅模特兒,又柔
又媚又溫馴。承歡於他身邊,並且忠心得三年來只認定他為主人。多少日本公子哥
兒競爭想成為她的群下拜臣,她完全不予理會。一心只期待王競堯蒞臨日本時,能
給她有被愛的感覺。
小林東旭的資訊來源各個管道都有,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事,還沒有能瞞得過他
的。王競堯一踏上日本的土地,他就知道他來了。當然也會知道他帶來了一個女人
,並且更帶到箱根的私人住所,表示出他的重視。連瑞子也不能踏進的地方,有別
的女人居然可以,怎能不叫小林東旭大大予以注目﹖
王競堯淺淺勾了下唇角,十足十的嘲弄——
「瑞子﹖我幾時說過我要她了﹖又何來不要之說﹖」上過床並不代表「要」,
發洩與心中強烈的占有慾是不相同的。他沾過的女人與全天下男人上床也不干他的
事。但他「要」的女人,現在出現,他才明白那種占有慾強烈到連她偷看別的男人
也會令他有想將別的男人拆成碎片的衝動。
「她愛你,對不對﹖所以你才看不上她。」小林東旭企圖了解他的心態﹔多年
來仍對他奇異的心感到不解。宮本瑞子是他手中僅有最完美的女子,他甚至將她完
壁之身時就第一個送給他,而沒有在他之前讓瑞子遭別的男子污穢。王競堯對女人
有種無形的魔力,所以瑞子簡直愛死他了﹗但王競堯沒動過心,完全沒有﹗於是小
林東旭有了一個結論﹕這男子拒絕痴心與主動奉上的愛情。可是他的支配慾又不允
許他人與他背道而馳,而不歸順他。愛上這種男人太幸苦﹗三年來,瑞子在他那邊
哭了好幾次,心碎得讓人心疼。多的是企望得到她青睞的男子,他手下的青木修仁
就幾乎為他瘋狂了。由此可見瑞子真的是一個罕見的大美人與好女人。但她不幸的
愛上了一個不要女人愛的男人。如果當初瑞子沒有一見面就為他瘋狂,沒有為了討
他歡欣做盡任何事,而是維持高傲與無心,那麼,今天情況是否會不同﹖
「不盡然。即使她沒看上我,也改變不了什麼。」
「你還會找她嗎﹖」
王競堯又笑了﹗對女人,他幾曾眷戀過﹖當男人純為發洩而性時,什麼女人對
他而言並不重要。
「我以為你會希望她這輩子只有你沾過。」
「我只會讓我『要』的女人身心屬於我。其他的,與我何干﹖如果你想使她好
過些,再轉送別人吧﹗幾年內我不需要玩具了。」
「這麼認真﹖要她一人而已﹖」小林東旭這回難掩訝異。
王競堯再度看向窗外的燈火。
「不見得。但目前的唯一興趣的確只在她。」
「我能看嗎﹖」他已經非常好奇了﹗
「明天,在我的別墅。」王競堯結束了話題,改口道﹕「我希望你的出現不是
為了談女人。」
小林東旭雙眼閃了閃,突然的導入正題﹔他尚無法將判若兩人的面孔做好調適
。先前的慵懶閒散,只轉瞬間,已成深沉危險且使人戰慄。小林東旭暗中吁出一口
氣,再一次慶幸十年前的相識成了戰友而非敵人﹗他永遠不必擔心會有與這人相對
峙的一天。那必定是一場可怕的災難﹗試想,特地由數十位心理研究權威,與高智
慧人士組成的研究小組,可以清楚正確的分析出各國元首性格,與必然的行事方式
﹔百分之百可以確定各國財經走向與股市起落,卻用了十年仍無法明確研究出這個
中國男子的行事方式與各種情緒的反射行為為何。從他過往的蛛絲馬跡來分析,依
然偵側不出未來共通性。這男人幸好與他成了朋友,否則成了敵人會是件多麼恐怖
的事﹗
剩餘的黑夜,則在某事的討論中度過。
* * *
他昨夜沒回來。
在日本的這幾天,他們同房而睡,對他的在與否,感覺比較關注。
坐在門廊內的木板台階上,隱隱可看到遠處富士山的形狀。尖端處是積雪,中
下部分由灰黑延伸到青綠。在日本,到處可看到蒼鬱的樹林。日本人水土保持做得
相當成功,造林造得既茂密又美觀。沒有一片山坡地是光禿的,綠地與藍天相輝映。
但欣賞歸欣賞,日本究竟不是她的國度。就像王競堯,對她而言,他占有了她
的身子,引燃她從未被挖掘過的熱情,將她當情人來呵護著。但他的懷抱終究不是
她今生今世停泊的地方。這世界誰能靠誰一輩子呢﹖即使有,他對她而言也太危險
。只要他不高興,可以再前一刻白般呵疼,下一秒卻已被拆解得血肉模糊。只要他
不悅,他可以讓人嚇壞心神,沒得反抗的。
在她來不及結束憂鬱、享受青春便已告終結的少女期中,曾經有機會去幻想她
生命中男人會有的影像嗎﹖似乎有的。她要一副忠實的肩膀,只予她溫暖的懷抱。
然後,平凡而安康的小家庭,遠離人群,住在山上,不沾人世醜惡種種。但那畢竟
是微微閃過的模糊影像而已。在父親導演的醜惡事件中,她已對婚姻完全破滅。
所以,當人情婦不代表恥辱,當人妻才可悲。黃順如當了父親的情婦,如今只
待黃順伶當上王太太,那自己的角色易位,當了第三者。情況既諷刺又好笑。她正
等著看結局呢﹗只不過,王競堯會乖乖去結婚嗎﹖那男人是預測不得的。無所謂,
二人井河不犯,誰也不必了解誰﹔他要得只是她的肉體,她提供的也是肉體。其他
心思,隨各人去深藏吧﹗她不會忘了情婦本分而做起妻子的行為。那太虧了﹗她沒
心力去做。應付他時而需索無度的肉體慾望已使她有些疲於應付了,能得清閒,何
必自擾﹖
隨手攀折下矮木叢上的一朵紫白球花,俗名叫繡球花,日本人稱為紫陽花或是
什麼的,形如中國古代的繡球,四、五月是它的花季。只是那件盲婚之一的古老習
俗已遭世人遺棄﹔古代最出名的繡球姻緣,便是薛仁貴與王寶釧事件,結果下嫁後
得到的卻是守了十八年的苦窯日子。大將的揚威不只是萬骨枯疊成的結果,也是女
人犧牲的成就﹔只不過,女人對歷史而言太微不足道了些。犧牲﹖應該,不足以列
傳。皇帝無知,應該﹔所以「何不食肉麋」流傳於後世。歷史上稍稍懂得出風頭的
女性一定得遭千夫所指。潘金蓮比班昭出名,因為她讓男人占盡便宜之餘又方便貶
為千古淫婦來告誡女人必須引以為恥。
繡球花呵﹗將之拋投,會是重演一次歷史,換來十八年苦待嗎﹖待誰﹖磨蝕殆
盡的痴傻之心,還會有誰攜來今世投胎﹖不了,不了﹗世上傻女子在適者生存定律
中已遭淘汰。無心女子才能長久生存,痴心不值錢了﹗
用力將花朵往天空拋去,畫成一道拋物線的圓弧落在前方,落在不知何時出現
於十步遠地方的王競堯手中,他接到她的花。
陽光很炙烈,王競堯一身休閒的白,與他身邊日本男子一身正式的黑形成強烈
對比,出色至極的與日光抗禮。墨鏡掩去兩名男子的神情,但毫無疑問的,他們都
在看她、打量她,而且已有好些時候了。
她沒有站起來迎接,陽光已能投射到她白磁般的容顏。此時才開始感覺到有些
沁汗的熱。快中午了﹗她有些奇怪的幻想他昨夜有沒有允許溫柔膩人的日本美女在
他頸子與衣領上留下美麗的唇印﹖似乎不可能,他討厭主動的女人,更討厭一個沒
卸妝乾淨的女人留脂粉味在他身上。她從未主動吻過他,更別說吻唇口以外的地方
。她心裡多少明瞭,他不希望女人太主動,否則他會命令她。而且,他從未關照她
化裝品、保養品之類的東西,代表他對那些東西的排斥。他身上是不允許留下女人
味道的。
可是,若他對每個女人表現的要求都一致,那不是太乏味了嗎﹖或者,他換女
人只因為某部位的飽滿度不同﹖其實上床對男人的耗損大過女人。女人是接受的一
方,而且從未體會過男人必須排解的精力與痛苦。性對女人而言不是絕對必要,反
而男人樂此不疲﹔古代更以御女之廣為能事。可是呵﹗男人之所以容易早死早衰大
概也是如此吧﹗不知節制偏又性慾奇大。
不過,其實她無所謂的。她去找別個女人也好,她不必為了他忽喜忽怒而提心
吊膽。
「我接到妳的花。」他以花朵抬起她面孔,下一刻,已用另一隻手有力的摟她
入懷狂烈的吻住。
她嚇了一跳﹗輕輕掙扎,自是掙不開他強硬的索取。何憐幽無奈的屈服,讓他
在光天化日的外頭恣意挑動她只為他燃燒的熱情。他總喜歡這樣的,一旦發現她陷
入漫游無際的自我世界時,就以強烈手段來向她的身心宣告——她無權利,她只能
依他存在而感覺。
顯然他昨夜沒盡數把熱情發洩在別個女人身上。她開始感覺到唇痛時,微微呻
吟出聲。不知是喜是悲﹔為何會一再想起他昨夜的旖旎﹖其實她不嫉妒的,卻又如
此在意,為什麼﹖但現在的痛最真實,她輕搥他肩膀,他吻得好粗暴,不肯放鬆力
道。
久久,他放開她,凝視她鎖著疼痛的娥眉,與泛著紅腫血絲的櫻唇,他揚起了
自得的笑容,扳住她面對黑衣男人,介紹道﹕
「我的中國娃娃。何憐幽。」
黑衣男子揚起一道眉,再細看了她。
「妳好。我叫小林東旭。王的朋友。」
她點頭。情婦或洋娃娃都是沒有出聲表明身份的權利的。她看不出兩個男子流
傳什麼訊息,也不想知道。她只想回房洗一把冷水,讓腫痛的唇好過一些。
「我要上樓。」她抬眼請求他。
他點頭,終於放開了手。但交代道﹕
「吃完飯後睡一會。晚上有宴會。」
她正走了幾步,定住身子。
「會有人來幫妳打扮。」他說出她想拒絕的理由。
何憐幽只得再度走進去,靜靜的上樓。直到她雪白的身影再也看不到,小林東
旭看向王競堯手中的紫陽花。
「相當特殊的美麗,也符合我的推想。」
這種美麗不是在外表的競艷,而是散發出來的清艷飄忽,不經塵世的奇特。也
難怪瑞子鎖不住他的心﹔瑞子只有外表的絕美與性格上的依順,靈魂裡沒有任何特
色。但這女子形於外的特質超過了外表的美麗,所以不施脂粉仍是要命的惹人想占
有汲取其清靈之氣。而且,這女子沒有對王競堯如此出色的男子失魂交心,她是真
正的勉強。也許尚小不懂風情,或是本身酷愛神遊,無依慣了,飄然慣了,卻突然
出現一隻生性嗜血與掠奪得豹子,網住了她,牽制了她,不讓她悠遊。反抗不得又
不甘心屈服,這種女人如果他遇到了,也非得擒住不可。但十數年來縱橫於日本商
界、黑道,美麗的女人易得,但精緻的層次則屬難見,難尋的程度到幾乎要讓他以
為自己幻想過度、要求過苛﹗但王競堯卻幸運的捉住了一個,這讓小林東旭心中感
受雜陳不已。而且他推想得對﹔王競堯需要具有挑戰性的女人,而不是明明許了心
卻玩把戲,或痴心執意付出的女人。為了這個少女,犧牲全天下庸脂俗粉都值得﹗
但——一旦她也被擒服了呢﹖一旦清靈氣質為愛而轉為平凡,美麗不再特別,想必
王競堯也不要了吧﹖所以他說近幾年也許不會有別的女人,只是「近幾年」。
到底,仍是一場征服遊戲而已﹔只不過時間略長。這何憐幽既幸運,也可憐。
王競堯只拿女人當調劑看,沒有一個例外﹔小林東旭心中肯定的想。但他眉宇
間些微的閃動,仍逃不過王競堯專注研判的眼光。但他什麼也沒說,莫測高深的點
燃一根菸,轉而看著手中捏成碎片的紫白小花。摧殘﹖如果女人可以用花來稱之,
何憐幽當了他的女人,是他催殘了她,還是珍惜了她﹖
將花瓣灑落叢跟處。自由凋零或是遭人攀折,最終的歸處也是化為春泥﹔差別
只在有無惹人欣賞疼惜的過程罷了。摧殘又如何﹖畢竟也是生命中的一段璀璨﹗就
稱是摧殘吧﹗與其遭狂蝶狂蜂欺凌,何不攀折回瓶中,專供他一人欣賞﹖她是他的
。這輩子休做他想。
* * *
她以為宴會是那種黑道大哥的聚會,沒想到王競堯竟是以「豪年」集團少東的
身分參加日本商業鉅子的酒會。所以,黃順伶與龐非又出現了。
黃順伶穿著美麗的日本和服,幾乎像個完美的日本女人了,但眼眸間的幽怨失
了幾分顏色。始終追隨著王競堯身形而走。
今天來參加的名流夫人全穿日本和服,男人一律穿燕尾服。
可是何憐幽並沒有﹔她打扮得彷若阿拉伯女子。長及地的頭紗,以一條鑽石項
練別住,滴水晶鑽垂在雪白的額頭。薄紗罩杉內,若隱若現可見緊身背心與緊身群
所勾勒出的美麗曲線,露出一截雪白肚皮,既清純又妖艷。包裹在重重白紗中讓人
看到一些,又什麼也看不清。尤其在一群和服中,更凸顯其震撼性。她無異令眾日
本國美女名緩大大失色。而何憐幽更是唯一不施脂粉的女子。
日本女人是很習慣化妝的,尤其喜好將自己妝點得粉白嬌嫩﹔雖不若古代日本
藝妓的誇張,但撲白粉塗口紅是她們的習慣,一眼看過去會覺得粉妝玉琢。可是清
一色的蒼白朱紅中,唯一的青春面貌就更顯奇異可人了﹗十七歲的面孔,無需任何
妝點。
王競堯讓他的女人成了最出色的女子,傲視群芳,這是他慣常做的事﹔只不過
今年的日本聚會換了人。以往只有宮本瑞子是唯一殊榮,如今王大少改了口味,卻
只有更上層樓之感。
何憐幽今晚的工作就是吊在他手臂上。不懂日本正好省事,她不必笑、不必禮
貌過人,她只要冷然以對。王競堯不會允許她對其他男人產生任何表情,尤其是笑
容﹔他說那只有他能看。
今夜小林東旭也來了,但王競堯沒招呼他,他們兩人全以陌生方式點頭。雖奇
怪,但不關她的事。
幽怨的眼光不只一雙。掛在小林東旭臂彎中的超級大美人水汪汪的大眼幾乎快
垂下淚﹔也是渴望的看著王競堯。
有一天她也會如此嗎﹖何憐幽自問著,眼光移轉到他身上。他正沉靜且專注的
與一個日本企業大老談些什麼,此時看來高貴又斯文。沒有放縱野氣狂妄,像個企
業家了。但那只是他多種表情之一。這種男人值得女人傾心痛心來愛嗎﹖他跟本不
屑任何女人的。
如果他肯放開她,她會立刻收拾她的東西躲到一旦他反悔了,卻絕對找不到的
地方。伺候這男人太累,要取悅他太困難﹔而美麗這東西禁不起幾度春秋的摧殘。
不能老、不能惹怒他、不能痴心、不能纏他、不能愛……什麼都不能的事,即使仙
女來也做不好,何況皮相易老的凡人如她﹖
「喝一點酒。」
不知何時,他結束了與他人的對話,將她拉到角落布帘暗處,將他手中的酒推
到她唇邊。
她回過神,小啜了一口,苦苦又辣辣的使她皺眉。
「我不喜歡。」
他低笑,將剩餘的酒傾倒入口中,然後壓住她後腦,嘴唇強硬啟開她的,慢慢
哺啜入她口中,漸漸轉為唇口糾纏﹔何憐幽面孔更加酡紅如醉。
強迫她,也是他養她這情婦的樂趣之一。
「你想做戲給誰看﹖」她頭埋入他胸膛,低喘著。酒精灼燒到胃中,感覺並不
好。頭有些昏,不知是他的唇還是酒的關係。
「誰值得我去做戲﹖」他咬著她耳朵。
他吻她,是因為他想吻她﹔他哺啜她酒,是因為他想看她臉紅的模樣,她早該
明白。可是大庭廣眾之下,他真是不知羞,非得四處宣告情婦的好用不可嗎﹖他等
於也在傷害她。可是,他才不在乎。他買女人不負責修補自尊,他只要開心,種種
的強迫能令他開心,買來的東西才有價值。那是他的想法﹔她不能或忘,否則放任
自己有尊嚴的結果必是更多的難堪。
「我不舒服。」她是真的頭昏了,抓住他衣裳低語。
「我們到外頭透口氣。」他笑看她被酒精催紅的面孔,了解酒精已在她身上發
生效用。
庭院的夜色由七彩燈光點綴而成,占地廣闊得足以使人明瞭主人的財大氣粗。
日本的人口有台灣的六倍多,土地有台灣的七倍大。由三千多個島嶼組成的日
本,空間理所當然比台灣更寬敞。稍稍富有的人弄塊大土地或買私人島並不困難。
這座宅邸便是建築在一座離本島只有二公里的小島上。主人買下了它,稍事整頓後
,建成一座歐日混和風格的城堡,也自闢了一條私人公路,銜接與本島的聯繫。
在這裡,只要關起門,即可充份享受古代城主呼風喚雨的風光。也許,王競堯
會欣賞這種唯我獨尊法。
何憐幽讓涼風吹舒服了些,體內不再灼燙難受。坐在他懷中,抬眼看他,他深
沉的眼眸不知在思考些什麼,微斂著眉睫,雙手輕卻牢牢的摟住她,置在她背後的
手掌輕輕拍撫著他不經意的溫柔。
偶爾,他會珍視她,並且不吝讓她感覺到。但那情況似乎都是在欺負她過後才
有些微的涌現。
稍稍調整了下他有些歪的領結﹔他會依他打扮的衣著與所處的場所展現他該有
的面貌。如今一切的狂猛野性全隱在領結束縛之下。看來無害,但更近觀之,卻又
嚇人的蓄勢待發。
他握住她要收回的手,放在唇與扎人的下巴中反覆玩耍。直到他開始細啃她手
指,她才輕笑出聲,忙要收回手,卻只讓另一手也陷入相同情況中。
「你連我的手也要啃,上輩子沒吃過人是嗎﹖」他說只是啃得她敏感神經又麻
又痛又癢,力道恰好的讓她想發笑。心中在想﹕有沒有女人讓她咬下一塊肉﹖
細微而小心得腳步聲打斷了他對她的調情。銳利眼光準確無誤的掃視向草叢陰
暗處,讓企圖躲藏的人無所遁形。所以,那位身著美麗和服的絕美佳人慢慢的移出
了身形。昏暗的燈光下,仍能發現那美人一腔柔情愛戀全無保留的在雙眸中表露無
遺。
「王先生——」宮本瑞子躬了身,所有愛意無須宣傳。淒楚的垂低頭,不敢直
視王競堯凌厲迫人的眼。
「走開。」王競堯面無表情,聲音不帶任何溫度的下命令。
「求您……王先生,只要您……」
「不要讓我說第二次。」王競堯的聲音輕得沒有絲毫重量,言下之意卻比鉛更
沉重。
何憐幽離開他的膝蓋,想避開這情況,但他不讓她走。直到宮本瑞子含淚踉蹌
的奔離後,他才看向她——
「為什麼想逃﹖」
「我不攪和不關我的事件。」她面無表情,心中卻真正受到震撼﹗不要愛上他
﹗愛上他的女人比死更不值得。她見識到了真正情況,他果真是女人的災難﹗連絕
美的那日本女子都如此了,她又算什麼﹖可以想像他與那美人必有一段共處時光,
但她愛上了他,所以遭受此下場。她們的種種,皆是何憐幽未來必然會經歷到的景
象。他對她的厭倦,將是從她愛上他開始。
幸好,他沒有足夠的熱情去愛一個人。不是嗎﹖所以一旦王競堯膩了她,她也
不會有乞求多看一眼的卑微情況。那將是她唯一可以保有的尊嚴。
王競堯勾起一邊唇角,笑得陰沉,分辨不出他是喜是怒,反正全在他的索吻中
傾吐出所有滋味。他擁緊的力道似有幾分怒氣的發洩﹔再度吻痛了她。
為什麼他會生氣﹖難道她表現得無動於衷不好嗎﹖要是她露出粗鄙的爭風吃醋
面孔,會滿足他的自大之心嗎﹖不會的,他不允許任何人對他傾心或有任何占有之
慾﹔那麼她的冷淡是合宜的,應不會引發他的情緒——可是——這男人原本就是難
懂又難惹的。古代的伴君如伴虎與她的情況差不到那兒去。這種男人,憑什麼讓眾
色佳麗心碎神傷﹖要是她……肯定不會痴傻的愛上。不會的。
回到會場,龐非領著黃順伶接近他們,當然是為了公事。參加商業宴會是做生
意的好機會,否則王競堯不會參加。她無意參與他們的討論,但他的手指與她的交
相纏繞,盡抓不放。她只好將身子依著他的背,開始明確感受到一身奇異的打扮所
招惹來的各方注目。當然,龐非與黃順伶的出色更加強了這一方天地的亮度。加上
王競堯那種卓絕出眾的儀表與威猛的氣勢,不招人注目也難了。
遠遠的,她看到先前那日本美人似乎哭過的依在小林東旭身側,而小林東旭對
她這邊舉杯了下。小林東旭身邊的另一位男子則滿眼敵的盯視她。
何憐幽沒有多做注意與猜想。垂下雙眼,啜飲甜淡的水果酒。
樂隊奏出慢狐步的舞曲後,所有談話全告終結,一雙雙人影步下中間的舞池。
也難為那票穿和服木屐的日本婦女了。王競堯下完指令,摟她出去,沒有多做停留。
依稀可看出龐非的欲言又止,與黃順伶渴望注目的殷切。何憐幽在心中微微嘆
息。這個負盡天下人、唯我獨尊的男人,到底在想什麼﹖也許沒有心的人才會過得
恣意些﹔他應該是沒有心的。
4
關西機場建成於一九九四年,建築在一座小島上,預計使用一白年。日本人做
事的殷實心態是值得效法的,連同技術也是,不愧舉世聞名。機場的重量會使小島
地層每年下陷一公分,日本人精確的測量出來後,便在島的地層內部設計了一座堆
高機,每年堆高一公分,解決了地層下陷的問題,也充份利用了土地的價值。
從東京一路遊玩下來,神戶到大阪,由繁華到完整的古蹟風貌區,日本人的特
色更濃厚。尤其在京都那一帶,家家戶戶都為古蹟的存留後世而努力著,大都是木
造房屋,所以關西大地震才會造成如此慘重的傷亡。但日本人的重建力也是驚人的
,才幾個月,已不復見當時淒慘情況。
不喜歡日本,但他山之石刻一攻錯,優點就是優點,抹煞不去的。
中國人的消費力之驚人舉世皆知。如果你在日本機場聽到日本人以生硬的中文
廣播登機時間,不必訝異,金錢方便造就一切。十一億的中國人士不容忽視的﹔台
灣人的財富舉世聞名,學中文已成必然驅勢。
柏楊先生在「醜陋的中國人」中說了一段值得玩味的話,即幽默又諷刺地——
「你知道中國人不團結是什麼意思﹖是上帝的意思,因為中國有十億人口,團
結起來,萬眾一心,你受得了﹖是上帝可憐你們,才教中國人不團結。」
唉﹗多麼貼切、多麼自嘲﹗
全球也不過五十五億人口,中國人占了五分之一強。但幾世紀以來卻被白種人
統稱「黃禍」。
當大陸人口正朝十二億邁進時,一個西方學者卻向世界所有人憂心忡忡的疾呼
——天啊﹗誰來養活這一群中國人﹖一如農夫恐見蝗蟲一般﹗誰來養活中國人﹖中
國人是畜生嗎﹖靠白人來養﹖他們不來掠奪就很好了。
全世界外匯存底最多的是日本,排名第二的是台灣﹔在黃面孔多為債權國的情
況下,那些靠借貨養國的白種人居然還如此狂妄﹗倒不知他們仗持的是什麼了﹗
奇怪的世界﹗那些白種人——說穿了不過是死咬著白種人自以為是的優越感在
殘喘度日罷了﹗這麼高的姿態,這麼窮的身家,以制裁行動來懲罰太會賺錢的東方
人,沒別的把戲了。一個國家的經濟如果只能落到以法令條例來平衡入超逆差的話
,也未免太可悲了﹗只好拼命找名目來欺凌小國家。美其名為環保,其實呢﹖那他
們重「環保」的歐洲各國把核廢料掩埋在戈壁沙漠又算什麼﹖在救濟第三世界的同
時又將化學廢料殘渣運送前去的行動又算什麼﹖
這個世界太瘋狂,她無法理得清,只好目空一切,任自己飄盪神遊於虛無。不
想不問不看,否則容易淪為眾人所指的偏激。其實是一種無力而深沈的哀嚎呵﹗這
情況,神也救不了世人,所以各國宗教人士皆預言世界要毀滅了,繪聲繪影的創造
了移民潮﹗也有人自詡為諾亞,要建造方舟﹔四處求神問卜保命良方的人也不少。
真理何在﹖神仙早就自顧不暇了。何在﹖
何憐幽從機窗外看到日本離她愈來愈遠,心中不是沒有讚嘆與感傷的。視界開
闊之後,很難再保有井底之蛙的滿足與認命。
十天的行程看來很長,竟也在此正式結束了。開始感覺到疲憊。依著他肩膀﹔
種種無常人世,總叫人疲累,所以強壯的肩膀容易使人依戀。大概是這樣,於是
「愛情」大量出現﹔女人依賴男人,男人依賴女人的依賴。
「累了﹖」他摟緊她。
她點頭。
「明天別上學。休息一天。」
「沒必要。待在家中會悶。」
他低問﹕
「妳喜歡上學﹖」
「盡本分罷了。」
「若我要妳休學呢﹖」他抬起她的頭。
何憐幽淡道﹕
「隨你。」他的詢問沒有任何意義,他只做他決定的事,別人的意願不列入考
量。
他再度將她的頭放置在肩頭。沒有言語。
* * *
轉眼快六月下旬,接近一個學期的終結,也是期末考的大日子。
何憐幽依然獨來獨往,依然與世隔絕。
這個學期發生了許多惹人議論的話題,全是由她引發。全校的沸騰加上各色流
言傳開,她成了爭議性人物。可是全校也只有她毫無所覺、毫不在乎。
先是一家子出車禍的慘事,再來是被人收養。在這階段,校花何憐幽者,備受
同情。第二階段來自班上長舌婦呂碧芳的大肆渲染,人人都知道了何憐幽出入坐大
轎車,常常可見頸子上有可疑的紅腫瘀青。「宏觀高中」清新絕美、高不可仰、如
女神的校花被蒙上了曖昧的色彩。
籃球王子方超聖的為愛痴狂,考場、球場失常,只為了校花沒有回他情書,連
看也沒看。這激起籃球王子褲下拜臣的女子們同仇敵愾,視何憐幽為玩弄男人的妖
女。所以一旦有不利於她的流言,她們絕對樂於散播﹗目前已經傳到何大校花成了
數位大老闆的情人,靠身體賺錢。
傷害之所以能造成,是因為當事人在意。既然何憐幽不在意,再多的流言也不
過是閒人交流友誼的話題罷了。
在六月之後,流言更多了﹗尤其班導師刻意的刁難,據說來自英文王牌老師柯
樺的對她專注。
冷笑的人都相信,功課一落千丈的何憐幽惹到了這麼多事,恐怕會是唯一升不
上三年級的人了。
今天是期末考的第一天,考到下午三點就放學了。
何憐幽沒有告訴司機,因為她必須去證實一件困擾她近二個月的事。她已經快
兩個月沒有來潮了。
十七歲的身體容易受孕嗎﹖
沿著校門外圍走長長的圍牆通向市區的方向。近日來產生暈眩、食慾不振的現
象。如果他真的讓她有了身孕,她的未來又添了更多的變數。
王競堯不見得喜歡孩子,他只是容不得被拒絕而已。她若有孕,只代表他是無
人可違抗的,不是因為他愛小孩。那種男人既沒有心,那來的愛﹖
「呦﹗這不是我們的校花大美人嗎﹖」
幾個高大的同校男生圍住了她﹔這地方恰好在圍牆的死角處,不會有路人經過
的地方。
每個學校都會出現幾個混混,宏觀高中也不例外。眼前這三人是訓導處如雷貫
耳的人物,滿臉邪氣與橫肉,正色迷迷且不懷好意的看著她。
何憐幽背抵著牆,警戒的看著他們,沒有開口。
「我們還當妳是聖女哩﹗哈﹗原來是個婊子。」中間那人尖銳的邊說邊笑,眼
神不善的上下打量她。
「是呀﹗與其跟一個糟老頭,不如跟我們吧﹗」我們會讓妳知道什麼叫真正的
男人……」
她蒼白的面孔保持無波表情,內心得恐懼卻不斷擴大。匆匆往側方要逃,卻被
最旁邊的男子抓了回來﹗為了避開他的輕薄,她踉蹌的跌回牆身,被腳下石子絆了
下,跌倒在地。三張獰笑的面孔不斷在她眼前放大,但她只感覺到腹部的絞痛與下
身流出的熱燙液體。哦﹗老天……
「喂﹗住手﹗你們在做什麼﹗」
幾個鄰校風評不好的學生跑了過來﹗
她已無法意識到身邊事物,死命咬住下唇,半直起身,看到血液流到小腿處,
她幾乎尖叫出聲﹗不必檢查了……她果真有了小孩……也正在流失之中……
「老林﹗快去找王老大﹗我們先送她去醫院﹗」一名微胖的男子扶起她,叫其
他同伴去叫車。
「你……是誰﹖」何憐幽無力的問。
「何憐幽,妳別怕﹗我們是『平和』高中的人,我們知道妳是王老大的女人,
我叫湯文吉,叫我阿湯就行了﹗」
救了王老大的女人是何等風光的事﹗也許,也許他們可以經此一事進入「豹」
集團中發展,而不是當個不成事的小混混。自從當初看到王老大以「上禮」待她之
後,他們幾位崇拜王老大的人常在暗中注意何憐幽的事﹔直到這個月在聚會中發現
「宏觀」高中的太保有意沾她,更是特別注意了起來,果真逮到他們的行動了﹗
也許是醫術發達,或是搶救得宜什麼的,孩子沒有流掉。
王競堯出現在病房中時,她正撫著小腹,失神的看著窗外。
「憐幽。」他扳回她的面孔面對他。
「孩子沒有掉。」
他沒回應,梭巡她面孔,檢視她身子,然後低沉的問﹕「為何不等車來﹖」
她沒回話。如果沒有遇到麻煩,她會去檢孕,甚至會直接拿掉。這件事必定會
嚴重引爆他的怒意。他也許有了察覺,才會這麼偵視她。
「我該給妳一巴掌。」他眼神極其冰冷,語氣輕柔若無。
一巴掌﹖那為何還不下手﹖他不必怕會打掉孩子。他不允許她擅自主張生命的
去留,但他允許他自己。孩子生不生不是問題,他要的只是完全的控制。
她的眼神洩露了幾分害怕,所以不敢與他對視。怕接下來會流出恐懼的淚水。
「走﹗」
他粗魯的抓起她,走出醫院。
不理會他加諸於她的疼痛以及她小腹仍存在著的痛,他沒有憐香惜玉的心腸,
誰惹了他,誰就該死。
* * *
他足足有八個月不理會她,不管她的生死,不管她正懷著他的孩子。他沒來看
她,沒踏入別墅。
孩子在二月來臨,早產、難產,並且差點血崩。
懷孕耗去了她所有體力,十八歲的身體贏弱得不適合生產。她以為她會死去。
但在產後第三天真正清醒時,才知道她仍活著。大量失血使她比屍體難看不到那兒
去,她睜開眼後,沒有驚動任何人,呆茫的看著粉紅的天花版。生育的過程是她此
生的夢厴﹗她生了三天,孩子不肯下來,也來不及剖腹處理。骨盆已經開了,但才
發現胎位不正,而且膌帶纏住胎兒的脖子。即使生得出來,也足以勒死孩子。於是
醫生抱怨她沒有產檢,而門外有人放話一旦她死掉,他會炸掉全醫院、殺了所有人。
準爸爸的心態吧﹗醫生在咕噥。直到有一位醫生從美國被綁來﹗那個冷汗直冒
的醫生是舉世聞名的婦產科權威﹗告知了外頭那男子不是在開玩笑後,全醫院陷入
恐慌,因為產婦真的很危險,孩子也很難保住。
她忘了孩子是如何出來的,當醫生大吼「止住血,快﹗」時,她已昏迷。心想
死了也好。可是人類本能的求生意志並不順她的心,她活了過來。
右手上方吊著血袋。腦中茫然的一再回想他是否決定放她走了﹖
其實那八個月一直有人傳消息給她,尤其是龐非,相當樂意的告訴她王競堯又
養了情婦的事,以及與黃順伶訂婚的消息。那麼,他願意放她走嗎﹖
病房的門被推開,穿粉紅衣裳的護士抱著一個孩子進來,滿臉是笑的對她道﹕
「唉呀﹗妳可醒了﹗快來看看妳女兒,與妳一樣美麗呢﹗
孩子放入她身側的床上。何憐幽微微支起身,看向那早產半個月的小東西。像
她,沒有錯。只是那一雙神氣的濃眉來自她的父親。是個女兒,從她體內剝離出來
的生命體。這一刻,說不感動是自欺欺人。
嬰兒的腳上掛著名牌,上面寫了三個字﹕何掬幽。
何憐幽怔住了﹗為什麼﹖當然她不寄望王競堯會承認小孩為王家所有,但那名
字與姓氏……他怎能容許他的所有物標上他人的色彩﹖掬幽﹖什麼意思﹖
住了一個月的醫院,沒有等到她要的答案與人。於是,她完全收起了期盼之心。
回到了別墅,他一星期來一次,只見他女兒,沒有召見她。因此她沒有離開她
的天地,對往後的牢籠生活認命了。
直到半年之後,在炙熱的八月天,午夜時分,他來到她房中,狂野不減的侵占
她身子。她在炙熱的感覺中驚醒,發現到他的侵犯,無助的任他予取予求,心中的
震撼更超越一切。他——還要她。
生育使得她的胸部豐滿,半年來各種補品的調養讓她身子大為好轉,也恢復了
少女的身材,連妊姃紋也不見縱影。她的風情,盡數展現在此刻。
陽光照映進來,她真切的看到他依然躺在她床上,霎時百味雜陳,無法有貼切
的情緒展現。
整整一年又四個月,他在她生命中消失﹔他當然不會寂寞的,因為處處有女人
伴他。為什麼又找她呢﹖何不消失更徹底些﹖她已習慣一個人了。
種種強迫皆已得逞,她對他已無用處了。
她走入浴室,洗去一夜激情的痕跡與汗水。十八歲的心境已瀕臨蒼老。跟了他
之後,她老得更快。他還想如何呢﹖還想再製造一個孩子來要她的命嗎﹖為什麼他
要把妻子才做的事加諸到她身上﹖
他加入她的淋浴中。兩人在蓮蓬頭的水沖刷中對視。一年多了,三十歲的他有
些不同,她也改變了些。什麼不同呢﹖他們此時既陌生又親近。
「你為什麼來﹖」
「這是情婦該說的話嗎﹖」
恩客要寵幸妓女是因為他高興,是不﹖她果真問得有點傻。拿過海綿浴球,輕
輕替他搓洗身子。她記得的,他不愛身上留有女人氣味。她沒有對他沾染上什麼,
連汗水也幾乎沒有,可是洗淨他身還是好的。她並不樂見他帶著她的氣味去摟抱另
一個女人。一點點也不行。
她知道,他又介入她生命中了,在她不能理解的原因中,一如他的消失,沒有
任何徵兆出現。
* * *
伴隨王競堯的「寵幸」,必然隨之而來一些速之客。她何憐幽何德何能可以令
他人如坐針氈﹖
首先出現的是黃順伶,以及她的姊姊與弟弟。這次是以未婚妻身分,站得住腳
,所以不再表現出不安。可能也查出了何憐幽的身世,所以黃順如也一同前來。可
是拉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孩來有何意義﹖壯膽﹖她何憐幽一個區區寄生蟲,手不能提
,事不能做,連大聲罵人都有困難,何須開一個三堂會審的架式與她對陣﹖
王競堯住進來一個月了,黃順伶能忍三十天已是極限。這樣一個沉不住氣的女
人,沒有特色,怎能吸引住她的男人……哦,不﹗目前為止,王競堯是何憐幽的男
人,以及何掬幽終生不變的父親。
也或者,他不是任何女人的男人。這樣子區分他是不妥的。
「我是他的未婚妻,是將來能名正言順擁有他一輩子的女人。妳再費心也沒用
,他不會娶妳的﹗別以為生了女兒就能占有優勢。」黃順伶開門見山的對她說著。
她占有的優勢是老爺子不會承認那孩子,而且王競堯也沒有給予姓氏。不是嗎﹖表
示得夠明白了。
何憐幽口氣淡淡的,有些嘲弄﹕
「我從未應徵王太太的工作。現在沒有,今生今世都沒有。」
「妳別騙人﹗」黃順如的氣焰較高漲,一臉鄙夷的瞪她。年過三十的面孔被化
妝品沉侵終年,顯露出蒼白與老化。仍是美麗的,否則如何使得何家死傷敗亡﹖她
又冷笑——「妳那一點比得上我妹妹﹖死咬著王先生是為了報復我對不對﹖妳憑那
一點要算我帳﹖妳要敢破壞我妹妹的前途,當心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大姊,我們說好要心平氣和談的﹗」黃家唯一男丁、黃學硯低斥了聲,表情
有點難堪與不悅。
「當初我就是太心平氣和才會被搶了老公﹗人不能太善良﹗惡人才能騎惡馬﹗
」黃順如頤指氣使得轉向何憐幽——「識相點,快點收拾細軟抱著賠錢貨滾出台灣
﹗我們還會可憐妳,給妳一兩百萬度日﹗若不識相,等著法院的傳單吧﹗不只告到
妳死為止,一旦我妹妹當權,足以使妳連混口飯吃也不能﹗」
「大姊,好了﹗」黃順伶輕扯住了大姊﹔她的大姊不明白惹怒王競堯的下場,
但她太明白了。如果對何憐幽逼得太緊,一旦她轉向王競堯哭訴,到時不好過的會
是她們。她努力了八年多,不能功虧一蕢。她至少明白當前受寵的人是何憐幽﹔她
只是沒有來與她搶王太太的寶座而已。沒有人能逃開他,只能他主動不要。一如他
在兩個月前甩掉前一任只上任一個月的床伴莎麗一般。只能他不要。
「何小姐,王老爺子並不樂見妳生下孩子,也許他也會召見妳吧﹗我希望妳有
心裡準備。還有,王先生與我明年結婚,他原本該今年成家的,他的一再托延已震
怒老爺子,祖孫兩人已陷入水火不容之地。老爺子更是大大削減了他的實權,讓王
先生備受孤立。我們都是他的女人,應當為他著想。相信妳會明白。」
「滾出去。」
王競堯冷然低沈的聲音如鞭子一般,驚起了背對他的黃氏三姊弟。黃順伶更是
血色全無﹗
只有初次見到王競堯本人的黃順如一副大姨子的嘴臉,笑道﹕「呦﹗妹夫,什
麼時候來的,我們……」
「啪」的一聲,迅雷不及掩耳的將黃順如打出門外﹗
這是第一次,何憐幽知道王競堯並不忌諱打女人,而且沒有半分留情﹗他打昏
了那氣焰高漲的女人。
黃順伶只能虛軟的倒在弟弟懷中,而黃學硯本人也嚇呆了﹗
「滾。」王競堯一把扯過她衣領,往門外推去。
黃家三人跌跌撞撞的遠走。但事情尚未了結。王競堯對著一旁跟來的石桐使了
個眼色,石桐尾隨而去,明白所有指令的意思。
何憐幽僵硬得不能動,連心跳也幾乎停止。這仍不算是怒氣嗎﹖
他移近的身體讓她有如驚弓之鳥,下意識的要逃﹗但他的行動力是嚇人的,轉
瞬間,她的人已在他抱懷中。
「不要﹗」她摀住面孔。
王競堯眼中閃過怒氣,抓開她雙手。
「我說過,我不會打妳。」
她依然顫抖的伏在他懷中。
「妳為什麼不明白呢﹖」他嘆息,輕柔的撫摸她僵硬的背。為什麼她不能明白
在他將生命交給她的那一刻,已經以他的方式要了她、宣告了一輩子的承諾。若不
是她不在意,早該明白了。她是他唯一珍視的,即使被她惹到也打不下手。
「我已生了孩子給你,為何還不放開我﹖」
他抓住她髮,逼她直視他——
「我倆的契約可有期限﹖」
「但你讓我生了孩子,一命換一命,你要求過多了。」生育仍是她的惡夢,尤
其他棄她而去——在她最虛弱時、在她身形產生變化時﹔他不屑看的。只因他的縱
慾,她幾乎沒命。他還要怎樣﹖再生嗎﹖玩掉她的命才值會票價嗎﹖
他微笑,從她肩上扯下連身洋裝,啃咬她肩頭的雪白。輕道﹕「不會了。我沒
打算再要一個孩子。複製出另一個妳已太足夠。其他的,我不要。我要妳生,只因
我要一個擁有我倆生命結成的個體。妳不會再懷孕,不必再承受那些。」
她抓緊他肩,抖聲問﹕「你當時……順便讓我結了紮﹖」他會如此仁慈嗎﹖
「不﹗沒打算再製造孩子的人是我。我不會讓其他女人有機會生下我不要的孩
子。」
何憐幽低喘出聲﹗他一定是瘋了﹗他的意思是﹖不……不可能……沒有男人會
做這種事﹗男人已習慣自私,只會要求女人一昧的犧牲。他豈有可能……但……難
說呵﹗他是個狂人,沒什麼忌諱的。他不要別的孩子,所以結紮了他自己。他唯一
的孩子甚至不是男的﹗而且他也沒有給予姓氏。為什麼﹖
他看出她的疑問,但自白不是他習慣做的事,他只是陰寒的笑道﹕「我只不過
要讓王家絕子絕孫而已﹗」對王億豪,無異是致命的打擊,對憐幽……則是一種體
貼與唯一專注。但她不會明白。只有當她在意了,才會找到答案。
「你是瘋子……」她低聲吐出氣息。而他侵占了她剩餘的無言。扯去她衣物,
抱她上樓——
在憐幽深睡後,他來到女兒的房間。掬幽被奶媽與佣人照顧得很好。
六個月大的孩子才剛會爬,應是好動的時刻。但她不。她的沈靜一如她那美麗
奇特的母親。一雙圓圓的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常是看著天空與外界發呆,閃著渴
望。
王競堯坐在地氈上,讓女兒爬上他膝蓋坐著。女兒也不愛笑,但她開始懂得笑
時,是展現在她父親面前。
掬幽、掬幽﹗掬在手心呵疼倍至的憐幽。一開始,他就是要一個完全似她的女
兒,所以沒給姓氏,也延伸了她的名字。他的生命中少有要不到的事物,連女兒的
出生也如他所預期。所以掬幽得到他的關愛。只有她——那個叫何憐幽的女人至今
仍在飄忽。
為什麼一年又四個月不見她﹖
起先,她使他狂怒。再來,他必須找一些女人來分散王億豪的注意力。正式與
他對峙所揚起的火花飛濺及他身邊的女人。有兩名床伴被王億豪派人綁至國外,借
以威迫他就範﹔王億豪以為他的占有慾會強烈到不允許有人占他的床伴,找了幾個
男人來羞辱他﹔可惜沒有如他所願的激出他的怒氣。不過他訂婚了,讓王億豪竊喜
計策得逞。沒有人會知道他訂婚的真相。
再來,他不願見到她大腹便便、天天嘔吐的沒尊嚴情況,她必然也不樂見。生
產過後,她身子調養了大半年才見好轉,所以他才出現。她不會知道當她大量出血
時,是他的血救了她﹗如今,放眼世上,他與她們父女是真正有血緣關係的人了。
當然還有一個能算得上﹔不過……他唇邊揚起冷笑,只有在王億豪化成灰的那
一天,他才會承認。
* * *
龐非氣急敗壞的衝入「豹」集團總部,指著正在擦槍的石桐——
「給我一個好理由﹗為什麼你昨天對黃家三姊弟開了六槍﹖」
「我只是對車子開了六槍,否則他們沒有機會活著回去,三顆子彈已太足夠。
」石桐淡淡開口。
朱千妍從電腦中抬頭,稀奇道﹕
「神槍手虛發六槍而不傷人,豈不讓人看笑話了﹖﹗」
「千妍,別惹事。石桐﹗你不知道黃順伶是未來的老大夫人嗎﹖你已震怒老爺
子了﹗」
石桐冷漠道﹕
「對你而言,王老爺子是你的天地和一切。對我而言,王競堯才是我的信仰。
我沒有你的雙重忠實。王億豪與黃順伶在我眼中什麼也不是。」
龐非頓了一頓,無言可駁。
「你不當黃順伶是夫人看,反而以那沒名沒分的女人為天,她什麼也不是﹗」
朱千妍笑道﹕
「她只是他女兒的媽,他屋子中的女主人。一年前我會憤怒,但事實證明了一
切﹔他將生命交給了她。我們不看世俗的形式,自有一套信仰。龐非,角色混亂的
是你,你到底要忠於誰﹖是那為一心要殲滅『豹』集團的王億豪﹖還是『豹』集團
的老大﹖」
情況已演變到白熱化,龐非的身分成了牆頭草,所以近來重要集會,沒有人會
特意通知他。他的雙重忠實面臨單一決擇,然而決擇的意思代表了必然的反叛。忠
於王家或忠於王競堯,沒有雙全的事。
龐非坐入沙發中,不願對此事做出任何決定。王競堯的舉止嚴重觸怒王億豪﹔
在公司之中,刻意將王競堯擠到無實權的虛位上,更決意消滅「豹」集團,讓王競
堯完全的被孤立。
自從王競堯有了何憐幽之後,龐非被他隔絕在距離之外。共同成長的兩人更形
陌生,已經到了無法預測他行為、無法對他詢問的地步。也許問題不是出在何憐幽
身上,而是王老爺子對自己的偏重﹔所以王競堯始終對他冷笑以待,認定他只是老
爺子派來的奸細。是奸細沒錯,但為了王家,他可以為他們出生入死,但到頭來卻
是這種下場嗎﹖為了使他們祖孫相處得好,他這中間人隱瞞了多少不可說的事﹗如
今依然沒有冰解的現象,反而更讓自己陷入不利之地。
「豹」集團在他而言只是個小玩藝兒,也是王競堯興致來時弄成的玩具﹔他並
不看重。即使「豹」集團如今已是黑道威名遠揚的大幫派,但比起王家的富可敵國
,又算得了什麼﹖﹗所以龐非不介意這集團中自己身分的重要與否。可是集團中幾
名大將是忽視不得的——神槍手石桐,百變女朱千妍。他們兩人是王競堯一手栽培
的人,未來尚有可開發的潛力。而他們可以為了王競堯做盡一切事情。一旦雙方成
為敵對,這兩人若不能收為己用,必會是最難對付的對手。龐非不想與他們對立。
只是……老爺子的執意消滅,未來會是怎樣的情況,連他這般深受倚重的人也
不禁舉棋不定了。他該怎麼做﹖
* * *
很難去想像王競堯抱著女兒戲耍的模樣。在他身上看到任何溫情都是奇怪的。
難得今日他在,也興起游泳。九月的時節,泡水是合適的消署活動。頂樓的游
泳池終於有了存在的價值。她不會游泳,但也得穿上泳衣陪伴他。女兒也是。教一
個七月大的小孩游泳挺怪異的。
他們父女一同在池中戲耍。放女兒在嬰兒專用的游泳圈中,讓她雙腿可以踢動
,而不怕溺水。奇異的,女兒笑了,她小小的面孔上是滿足又新奇的笑容。
何憐幽坐在池邊,只以雙腿踢動水波,盪成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在日光下浮動
波光。
這樣平和悠閒的日子,什麼也不做,只是懷想與沈思,她可以日復一日、年復
一年的過。但在社會貢獻上,她無異只是一隻米蟲而已。這種人,沒有存在的價值
,但只要知足,卻是絕對的幸福。有誰可以什麼也不做就生活優裕、不必愁生活沒
有著落﹖
她可真是一個毫無企圖心的情婦了﹗一般當寵的情婦會趁機要求金銀財寶、公
司股票、車子洋房來充裕自己容顏不再時的保障。因為聰明的女人都知道一個女人
的青春只有十年風光。靠美色肉體生活的女人吸引力也不出十年。更甚者,性好女
色的男人永遠不會安於一個女人。他們樂於嘗鮮,不耐等到女人人老珠黃,兩三年
抱膩了,再換一個便是。只要他有權有財。
她比較笨吧﹗或者對生命的渴求沒有強烈到做一輩子的打算﹔也或者她尚年輕
,無知道不知金錢的好用,也尚未真正體會到挨餓受凍的苦。所以什麼也不想,什
麼也沒在意。
藍色的天空寫滿她漂泊的渴望,她的心依然沒有著處。那個以各種方式宣告她
為他的專有的男人,尚未在她心中有完整的定位。她是畫布,他是畫筆,由空白揮
灑到形形色色,如今仍是未完成中。也許,完成後,她會明白,兩人之間能延伸出
什麼結果。他想要什麼﹖
王競堯將女兒推游過來她這邊。她抱起女兒,以乾毛巾包住。也該是她喝牛奶
的時候了﹗將女兒交給守在一旁的奶媽。直到游泳池只剩他倆,他摟住她腰下水。
「我不會游泳。」她摟緊他頸子,並不怎麼喜歡身子在水中載浮載沈的感覺。
水壓會使心臟難受,她永遠適應不過來。
「妳常不動會生病的。」他只依他的意願做事,非要她也學會游泳不可。
她嗆了幾口水,再也不肯放開他肩膀,緊緊的摟住﹗怕他一個興起將她往池子
中央丟,到時不淹死也脫去半條命。她不喜歡這種死法,也深知他性格的難測,只
有緊抓住他,直到他打消念頭,送她坐回池邊。
王競堯環住她纖細的腰身,背抵著泳池邊緣,沒有言語,那種輕柔的手勁,幾
乎是溫存得讓人眩惑。何憐幽的身子貼合在他懷抱中,氣息微促。這身子已讓她產
生依戀了嗎﹖但,就如黃順伶所言,身分上,將來會伴他名正言順過一生的人是她
,這胸膛遲早會棄她而去,她怎能放縱自己的沈耽﹖近來真的有些放縱了﹗這個人
……不是她的天地她的神。許多疑問沈積在心中,但她只是個情婦,出賣肉體的女
人,沒有發問的資格。她深知本分,也或者尚有自尊之類的東西阻礙,當他的人一
年半以來,她學會了不想不問,沈默一如死人。反正她對他無任何意義,那麼,尋
得再多問題的答案,又有何用﹖她是為了他生了小孩,可是,一個男人能一怒之下
十四個月不出現,全然不管她是生是死,即使她尚有一絲絲少女的幻想也會消失殆
盡。何況,怕他都來不及了,那來的時間去愛上他﹖
「妳從未用過我的錢。」他道。
只因她從未有需要用錢的時候。她不出門,不涉世,所有必需品別墅內全有。
衣服鞋子也有專人送來,所以她存摺中積存的大筆金額從未少過一分一毫。
「我是個與眾不同的情婦,如你所願。」她笑出淡嘲的弧度。
王競堯抱她出游泳池,二人一同到淋水間沖洗。
「有什麼是妳要的﹖」
近一年多的分隔,他似乎文明了許多。在某些時候,他會這麼問。
她搖頭——
「沒有。」
「我呢﹖」
「我要不起。」她手伸向他臉,行走在他俊沒剛毅的線條上。他要她夠在乎,
但不允許她起獨佔之心﹔尺寸之間,她拿捏不住,只好一律不要。可是,這也會觸
怒他呢﹗可憐的黃順伶,愛上這種男人是情劫,活該哭盡今生淚水。林黛玉尚有賈
寶玉來珍惜,黃順伶恐怕得獨自淒涼了。她微笑出來,因果終有報﹗不必她動手。
只要她別愛上這男人,那麼,看一輩子的笑話也是不錯的。
王競堯將她的微笑吻入唇中,探索的眼未曾眨過。她急欲掩藏心事的閤上雙眼
,再一次企圖關他於距離以外,他休想傷害她。
「蝸牛總以為牠的殼很硬,所以才在遇險時陷入其中。但是,其實那殼脆弱得
不堪一擊。」他轉而吻她的眼臉。一手游走於她赤裸的身體間。
何憐幽柔弱低喃﹕
「只要旁人不故意攻擊,那麼,殼永遠堅硬到足以擋風遮雨。你要……使我遭
到破敗的命運嗎﹖」她不曾與他在房間以外的地方親熱﹔在這密閉的沖水間中,她
也備感「野合」的壓力,覺得低俗又廉價。一手握住他游動的手。「不要在這裡。
」她難堪的低聲請求,卻又深深明白他不允許別人反抗。
可是,她猜錯了這一次。他住了手,僅抱住她,低嘆了一聲,含糊不清的說﹕
「我該拿妳怎麼辦﹖」
她想,她一定聽錯了﹗眼神望向不知名的黑暗處,與他共同的產生無力感,淒
楚爬上向來無感的心頭。
* * *
因為她從來不問,所以王競堯的出現與消失向來不曾預告過。他又消失了,三
天不曾見他,大致也明白了他人不在別墅內。
池子中的蓮花,粉嫩娉婷的在夏日烈陽中展現丰姿。她赤足走在青草中,目光
投注在蓮花身上。一襲白衣包裹住她沈靜的身子。難得的悠閒,連鞋子也脫了。王
競堯分外喜愛看她的腳踝,因為她最不願示人的就是那兒。
好時光並沒有維持太久,龐非的介入破壞了她的心情。莫非又是來告訴她有關
王競堯又包了女人的事﹖他難道看不出來那是她最無所謂的事嗎﹖也許全天下沒有
人相信有人會急於掙脫王競堯那般有王者氣勢、魔鬼般妖異的男子。目前為止,沒
人相信。所以龐非有什麼理由不深信告知她王競堯的風流史就是對她最大的打擊呢
﹖
她沒有開口,穿上了鞋,靜坐在樹棚下的白色木椅上。連王競堯也不能使她熱
情招乎客氣,那龐非自然更無此資格。
龐非是身負任務前來的——
「王老爺要見妳。明天中午,我會派車來接妳。」
老爺子﹖是那個王億豪嗎﹖終於也到了高層人士召見的時候了嗎﹖如果她沒料
錯,王億豪是王競堯世上僅有的親人了。掬幽不算,女兒不入王家的姓。
可是呵﹗這麼大名號的一個人,與她又有何干﹖她該表現得很榮幸嗎﹖畢竟王
老爺非常人輕易可見。
何憐幽掃了他一眼。
「不。」
「妳一定得去。」龐非語氣強硬。
「你一定是背著王競堯做這件事的吧﹖﹗」她的口氣有了些嘲笑。這個以冷靜
面具示人的男人,近來有更多沈不住氣的徵兆﹔背叛王競堯一定是件不愉快的事,
尤其想到與他為敵的不寒而慄感,莫怪龐非失去了平日的冷靜自得。
龐非不回應她,心中卻難掩狼狽﹗也乍然明白這女人能吸引王競堯這麼久仍不
厭倦的原因了。她有超乎平常人的敏銳心思,也沒有忠於某人的歸屬意識,冷眼看
待他們這群人的行為,不加入,不參與,也不求任何事。甚至在生了一個女兒的現
在,她依然沒對王競堯有更多的情感或占有慾﹗最重要的一點,她這一切完全不是
出於偽裝,而是真心得無感無求。
「如果妳有身為他的女人的認知,最好明白王老爺子的召見是妳最大的榮幸,
表示妳的重要性已被承認。」龐非隱住心中的不安,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因為太明
白王億豪召見她這等身分的目的只有一個﹔毀之而後快,絕非是承認什麼身方。何
憐幽的確引起了王億豪高度的好奇心與關切,更深深肯定除去她是重創王競堯最好
的方法。
何憐幽搖了搖頭。
「我不會去。」飄飄然的轉身往宅子行去。他們之間的種種,完全與她無關。
「我只是他排解慾望的女人之一,再無其他額外的工作。」甚至去「覲見」全國知
名大老爺一樣,那不在她「工作」範圍之外。
龐非沒有追上去,一手下意識的伸向西裝內袋——突然覺得自己需要一根菸,
卻又發現自己戒菸已經很久了……真是一個苦差事,不是嗎﹖
既不能同時忠心,卻又容易同時背叛﹗
* * *
訂婚半年多,除了起初擁有的喜悅外,只有日復一日的患得患失與恐懼。對他
的敬畏之心使黃順伶永遠不敢展現能幹面具下的柔情萬縷。加上十日前遭槍擊一事
,她更深刻明瞭薄弱的婚約在全天下人眼中是一點效力也沒有的,重視的人只有王
億豪與他們黃家上下。至於他——王競堯,倒不如說那一場訂婚像看了一次的笑話。
可是她依然一心痴戀於他的狂猛與冷銳,沈迷於他致命的魅力之中午法自拔﹗
為什麼他不肯以看女人的眼光看她一眼﹖卻不斷的找來姿色不如她的女人共度春宵
﹗
就像今日,她陪他南下高雄運作分公司財務事宜﹔三天來,不停的有美女前來
,夜晚甚至與他同房。而面對她,卻永遠只有公事的一面﹗
婚禮定在年底,算一算只剩四個月了,可是黃順伶仍不明白自己是不是一場笑
話﹖
今晚的名流宴會中,她是王競堯的女伴,可是公事一談完,他就不曾再理她了
。如今正與他的得力助手——那個美艷又千變萬化的朱千妍並立討論些什麼,放她
淒涼當壁花,死活不管。
她這麼一個條件上乘的女人,到底要讓自尊破敗到什麼地步﹖八年來的苦苦跟
隨,卻換不到他憐憫的一瞥﹗他甚至可以為了那個平凡的何憐幽而對她出手,奉送
子彈讓她與家人嚇破膽﹗
可是,她相信一定會有代價的,只要她當了名正言順的王太太,有了王競堯的
兒子,到時,她的努力全會加倍回收﹗她會死撐到那一天,並且以她萬縷深情來網
住王競堯浪子野豹般的心。
何憐幽不會是她的對手的﹗否則早該在她生了女兒後就當上王太太。但王競堯
沒娶她不是嗎﹖可見他的心尚無人真正進駐,她黃順伶有著最大的希望。
「我不明白你為何要參加這個乏味的酒會。」朱千妍今天的扮相是胸大無腦的
花瓶大美人,專門吊在男人身上討生活的那一種,所以聲音也必須是又嬌又喋,引
來各方富家公子哥的側目。美麗又好上手。
王競堯隱伏在垂地掛簾的後方,背抵著冰冷的玻璃,如星的眼眸恰好足以看到
會場每一個方向的動態。
此時他的眼光正看向二樓扶手處一方角落,並且已打量了良久。一屋子的南部
巨富也抵不過那角落的動態令他注目。
朱千妍也明白她這輩子別想從老大身上問出什麼話來。不過,胸大無腦的女人
一向都很會自言自語的。她再敏銳的心思也絕對料不準這心深如海的男人,所以直
接放棄還來得乾脆些。他只會下命令,絕不分享他的心思——也許……那個何憐幽
是例外。
其實,在若干年前,她一如其他女人,也無法不被他的光采眩惑,並且一心一
意想取得他的注目。但那實在是太巨大的賭注,而且絕對的沒勝算。當手下可以長
久一生一世,當他的女人卻只有一夜的風光,並且在過後形同敝屣。如果她曾為何
憐幽的獨受鐘寵而吃味,而曾想解決掉她,也會在近兩年的時光中心悅誠服。
只要有人能讓王競堯著迷三個月以上,代表那個女人絕對的了不起,更別說他
居然會允許有人生下他的子嗣﹗她跟在王競堯身邊十年有餘,多少明白他的一些觀
念。他視一切禮教為糞土,更不信傳宗接代的把戲。如果不是出現一個何憐幽,恐
怕王競堯今生今世是不會有孩子了。
何憐幽刷新了太多王競堯首開先例的紀錄。時至今日,依然痴狂。但他們之間
的情潮浮沈仍在撲朔迷離的情境中。她愛他嗎﹖就因為這不確定的疑問,所以他痴
狂至今。
朱千研邊思索著,也終於查覺到王競堯專注的方向,眼光也掃了過去。
「是個孩子。」
縮在扶手暗處的一團黑影,是個小男孩,越莫十一二歲左右。雖然與她所站之
地相隔約有二十公尺遠,但仍能看到那孩子臉上身上目光可及的地方充滿瘀青。一
雙倔強、狂野若野獸的眼,充滿與他年齡不符的恨火,熊熊燃燒著。而朱千妍更看
到那男孩左額上游一道像是跌撞出的血口,如今血塊正與污土黏附在未處理的傷口
上。
不必王競堯問,朱千妍立刻整理出這個宅子的大小資料。慶幸自己前來高雄時
,準備工作向來完全而鉅細靡遺。低聲道﹕
「他應該是蔡家當年逃婚與人私奔鬧出大醜聞的那位小姐所生的孩子。原本蔡
小姐應嫁給今天宴會主人梁力華的。結果蔡大小姐逃婚,與一個工人私奔,使得婚
禮當天由蔡二小姐代嫁,也就是今天的女主人蔡木茹。去年傳出蔡大小姐與其夫雙
雙死於車禍,鉅額的保險金與他們生前投資得當所積得的大筆財富全由梁氏夫婦接
收,也收養了遺下來的獨子。那男孩十二歲,叫葉問析。據說梁力華夫婦將當年的
忿恨全發洩在小孩身上。看來是真的了﹗否則沒有一個小孩會有這樣防備又充滿恨
意的一雙眼。」朱千妍說完,心中最大的疑問是﹕為什麼王競堯會露出興味的眼光
﹖
但,這回,王競堯提供了解答——
「掬幽將有她專屬的玩具了。」就是他﹗那個叫做葉問析的小男孩。
在朱千妍怔楞的當兒,王競堯已無聲無息,卻又迅捷無倫的移向樓梯。這將是
他送給女兒的第一個、也是終生最好的禮物。
永遠沒有人能明白王競堯心中在想什麼。南下三天以來,他處理了許多別人看
來很重要的大事,也解決了一樁幫派地盤械鬥之事。但那些成就還比不上這一樁—
—找到適合女兒玩的禮物。他想,南下三天總算沒有白費時間。
5
王競堯離開她視線一星期後才出現,而且一出現就是慍怒的面孔。
「他來找過妳﹖」
何憐幽靜靜的看他,心悸的同時倒也能明白他的怒氣不是針對她而來。可是臉
孔依然刷白得不見血色。坐在白色沙發上,她更顯得無助柔弱。
下一秒他已鎖住她,將她困在沙發與他之間,嚴厲的審視她眼眸中的害怕。
「他來做什麼﹖告訴了妳什麼﹖」
她知道他指的是誰,就是趁他不在時要召見她的那個人。見她不肯前去,於是
親自前來會她,並且表現出專制不可一世又鄙視的面貌,苛刻的對她悔辱不休。王
億豪,那位人人聞之色變的商業大老,的確是夠可怕﹔但,對她而言,全天下只有
王競堯能真正嚇壞她,王億豪沒那本事。
「說﹗」他捏住她下巴。
「他告訴我,你遲早會倦了我。告訴我,跟隨你的女人從未有一個好下場。告
訴我,你年底就要娶妻,我生下小孩的鬼計沒人重視。他一定還不夠聰明,否則怎
麼會以為我能掌握你、命令你﹖更甚著迷惑你﹖他也不相信我從不打算當你的妻。
那人——就是你要鬥一輩子的人﹖」她語氣浮現嘲弄,淡淡的,可是一接觸到他冷
硬的眼,又讓恐懼給取代。她低下頭。「你存心將我當戰棋使用,我無話可說。但
……你氣我什麼呢﹖」此刻,他的怒氣轉向她,她可以感覺得到。但是,那沒道理
。
「他還威脅了妳什麼﹖」
她搖頭。事實上,當時她並沒有給予王億豪太多的注意力,到最後連他說了什
麼她也沒聽入耳,似乎還有要她離開這裡的話﹖﹗但最後就只成了龐非與老人的對
話,她上樓去了。
「你既然知道他們有來找我,那麼,對發生的事必也有相當的明瞭,為何硬要
我再來陳述一遍﹖你是存心讓我害怕是嗎﹖」她輕輕掙扎,明知從未有機會掙脫他
箝制,但他抓得她好痛。
王競堯將她抱入沙發中,眼神陰黯且深沈,若有所思﹔然後,約莫盯了她五分
鐘之久,他突兀的從西裝內袋中掏出一只絨盒,從裡頭拿出一枚奇異的鑽戒,拉過
她右手,套入她潔白若春蔥的中指上。
她的心猛地撞了下﹗無措的適應不了他怪異的行為,心中卻又像有了某種明瞭
,卻又不敢加以深思。這算什麼呢﹖她早已是他的所有物了,又何必再來一次申請
所有﹖而且,她知道的,這男人會慷慨的送給他的女人華宅美鑽,但絕不經他手﹔
他不會費那種心思,而是由各家名牌公司寄來目錄,由她挑選,每月必定有成批的
當季名師所製的華服送來,更別提其他配對的首飾皮件了,絕對不會有缺乏的。他
不會介意揮霍他的財富,可是若說由他親手拿來的飾品又是另一回事了。為什麼﹖
這代表了什麼樣的宣告﹖
他薄抿的唇角上揚,似乎心情又轉好了。攫住她慌亂的大眼,一字一字的道﹕
「三天後,妳與掬幽上路去日本住一年。」
她喘了口氣,又要送走她了﹖她……被置於何地﹖或,他又厭倦了她了﹖那為
何不乾脆放開她算了﹖分開一年是為了「保存新鮮」嗎﹖真要不見她,可以一如以
往別來這裡就行了,她難道會纏著他嗎﹖還是……將有另一個女人要成為這裡的新
主人﹖所以這次她必須被丟的更遠﹖如果真有那麼強烈吸引他的女人出現,他該放
開她了吧﹖
「合約作廢不更快速乾脆一些﹖﹗」她語氣中閃著急切的渴望。他肯嗎﹖他會
如此好心嗎﹖……
「別惹我﹗」他半瞇著豹眼,一手探入她洋裝的襟口內,盈握住她一只高聳,
像是箝制她心臟一般,令她不能呼吸。「別再讓我提起這種話題,我說最後一次,
妳,何憐幽,今生今世是我的女人。各種形式上,我都要了妳,就是死亡,我也會
抱著妳共同下地獄。明白嗎﹖」
「下地獄﹖我早已在那裡了。」她慘淡的低語﹔他的手勁弄痛了她,可是她依
然不知死活的回應他的話——「王競堯,你對那些曾是你床伴的女人都這麼欺凌嗎
﹖她們可有活得比我久﹖」
毫無預警的,他將她白色洋裝扯成二半,這是他憤怒的表現﹗她閉上眼,寒意
頓生的抱住自己脆弱的身子。為什麼又要惹他呢﹖若非他說過絕不打她,那麼此刻
她的下場不會比破敗的衣服好到那兒去﹗老天……她是怎麼了﹖去惹明知不能惹的
人﹖為什麼﹖……絕對不是因為他又要甩開她,絕對不會是﹗
何憐幽此刻最恐懼的是自己無法安然的心。它——為誰跳動﹖
「怎麼﹖有膽與我對抗,卻沒膽聽我的答案嗎﹖」他的口氣幾乎算是惡狠狠又
充滿嗜血的殘忍﹗強迫她睜開眼。「如果這算欺凌,是的﹗我只欺凌妳。如果當我
的女人會短命,妳不會活得比誰久。是妳欠我,如果這叫下地獄,那只能說妳欠我
太多﹗今生今世也還不完。」話完,一把抱起她,往樓上移去,不看她絕望又恐懼
的面孔。
何須下地獄﹖他們早已在其中了……何憐幽放任淚水輕易滑落,卻理不出眼淚
垂落的原因。
是因為他的言語中明確表達的殘忍﹖還是他又厭倦她,厭倦到必須把她丟到日
本一年的事實﹖
是否因為心中一直若有所待,才會在這不堪的境地中心碎神傷﹖﹗傷她的,不
是他要娶妻的事,而是他厭了她,卻又硬是不放她,執意折磨她來找尋樂趣。
該怪的,是她自己。誰教她又生出一顆心來讓他傷害﹖她今生今世注定得沈淪
了……
* * *
當一個男人開始厭倦了一個女人會是什麼表現﹖是不是該像那些肥皂劇所演的
——夜不歸營,對那女人不屑一顧到連碰都嫌煩﹖
可是,他呢﹖為什麼會一如初時要她時的模樣﹖沒有多一分,亦無少一分。這
樣能算是不要她嗎﹖可是他的侵占依然徹底且火熱。他們之間是站在什麼情境下的
情人關係﹖
原本何憐幽以為此次日本之行必定是自己與女兒前去,因為王競堯既已不要她
,又那會撥出他寶貴的時間來領她前往﹖可是,她料錯了,依然是他帶她上飛機,
並且身邊多路一個十二歲的俊美男孩。
應該不是他的孩子,因為面孔不像,但那種傲冷氣質卻又難以言喻的相似。那
孩子太早熟,也太戒備,一雙野獸般的眼像在防範全天下的人。她的掬幽,將來也
會是這樣子嗎﹖低首看著正在吸允小指頭的女兒,黑白分明的大眼正好奇的看著那
位小男孩,玫瑰色澤的小唇瓣揚著笑容的弧度。這種天真不知愁,會終止在那一天
﹖有王競堯那樣的父親,有她這種不知快樂為何物的母親,一個小孩能有多健全的
環境成長﹖
在機位上坐定後,他將小掬幽抱到小男孩的懷中,下著命令——「她就是你要
以性命保護的女孩。何掬幽。」
小男孩不言不語,靜靜看著坐在膝上的小嬰兒,半斂的眼臉看不出心緒波動的
跡象。
何憐幽震驚的抓住王競堯的手﹗他是什麼意思﹖是打算控制男孩的一生還是掬
幽的一生﹖
「什麼意思﹖」
他將她的手交合在他大掌中,深黑難測的眼眸沒有任何表情,輕吻了下她的手
。
「她是我的女兒。」
她搖頭。
「你與王億豪對抗的最大原因是不肯受他左右當傀儡,那你又怎麼能以同樣的
高壓手段來安排自以為對掬幽最好的未來呢﹖你們真不愧是血親。」顫抖的語調是
怒氣與指控,或者還有一絲因為膽大妄為而產生的恐懼。
但他這次出乎平常的沒有含怒的表情,他只是扯了抹笑意。
「妳對我與王億豪的事了解多少﹖妳又怎能斷言我與他之間只是微不足道的意
氣之爭呢﹖」
「我什麼也不了解。了解你不是我的工作。」她拒絕與他的目光對抗。身為情
婦,除了交出身體,切記不能失了本分以老婆面貌待之,她永遠不會是。何況,如
今他連她的身體也不要了,還會要她的了解知心嗎﹖他們之間分歧的意見也不在那
上頭。「你覺得我當不成一個好母親嗎﹖要派一個男孩來當褓姆﹖」
「妳屬於我,完完全全。我不允許妳專注在我的女兒身上。所以我替掬幽找了
人。」
「那是……」她再度看了眼在另一方窗口、依然面無表情的男孩。「佣人海是
丈夫﹖」
他的回答冷淡而無情——
「玩具以及保鏢,或將來掬幽願意時會是的情人與丈夫。」
她楞了會——
「為什麼他肯﹖他的意願無關緊要嗎﹖一如當初你要我時相同﹖」
他的手沒入她烏黑秀髮中,然後突然牢牢扶住她後腦,讓她正視他,再也躲避
不得。
「我與他有一場交易,我完成他的心願,他賣身於我,一生一世。而妳,我用
錢買來的女人,居然認為我的強取豪奪侵犯到無辜的妳。是誰向我開的價﹖」
為什麼快兩年了,在這分手在即的時刻,再來翻老帳呢﹖反正他是不要她了﹗
問出一個他想聽的答案也只不過是被逼迫而來的。一旦不順他心,他會施壓到得到
他滿意的答案,豈容她說出違逆他的話﹖﹗
「如果當年我不開價、不賣身,那麼你會放過我嗎﹖你會放棄宣稱我是你的女
人之類的話嗎﹖你可以說我趁機敲詐,但,有何不可呢﹖反正你是不會放過我的。」
奇異的,他笑了,摟她入懷的動作像是很溫柔的給人錯覺。
「妳又開始準備惹我了是嗎﹖這是不是為了引起我注目的努力﹖」
吹拂在她耳邊的熱氣像挑逗與愛撫,何憐幽心頭一震,完全無法回應﹗他那一
針見血的話不斷在她心湖漾開,形成洶涌的浪潮,幾乎要淹沒她﹗是呀﹗她怎麼了
﹖沉默了那麼久,此時卻一再沉不住氣的惹他,並且讓他看得一清二楚,使自己落
於狼狽的境地﹗她怎麼了﹖
張惶的大眼盯視他邪氣猛銳的眼,以及俊美得罪惡的容貌,他也正在探索她,
眼中閃動征服的光芒。
不﹗不會的,她沒有愛上他﹗如果有,她一定會想要當他的妻子,會要求給女
兒一個明確的身分,而不會對他的訂婚視若無睹、全然無感﹗也不會對他尚有其他
女人無動於衷。天可鑑,稍早時,她甚至感激有別的女人移轉他的注意力,以免自
己活於恐懼之中。能用「伴君如伴虎」來形容的男人,服伺他不會輕鬆到那兒去,
一如那個賊寇李自成,能在眨眼間砍去他愛妾一雙小腳,只為讓那座「金蓮山」更
形壯觀。最重要的,他高興。
她一向很怕他的,誰能在恐懼中衍生愛意呢﹖她並不是被虐狂。所以,她沒有
愛上他﹗只是對他玩弄他人一生的反應過於激烈,他怎能一下子顛覆這麼多人的命
運﹖連他今生唯一的骨肉也不放過﹖還是他認為女兒不重要﹖如果她的猜測沒錯,
王競堯很疼掬幽的,否則敏感而少笑的掬幽不會親近他。
「憐幽——我渴望的……」他低頭吻住她粉紅色的唇瓣,讓她再度陷於無邊的
迷惑中——
他渴望什麼﹖一個不掏心的人又怎麼能要求他人了解﹖他們都自閉而沉默,某
種本質上,他們完全相同。
* * *
她們母女被安置在小林東旭的大別墅中,地處東京的外圍區,千葉縣。王競堯
對小男孩葉問析也有安排,每星期有一天他會來陪掬幽度過,其他時間,由小林東
旭加以訓練。她沒有興趣知道更多的事。在王競堯停留三天便回台灣之後,她心頭
冷著些許空虛與苦澀,一直理不清心中的感覺。
她永遠看不透王競堯的心思,一方面也是因為她永遠封閉自己,否則他情緒起
伏在她面前永不隱藏,她應當了解他比別人更多。另一方面,他不需要有人能看透
他。即使這些天他的表現看來需要她的體貼,可是這個反覆無常的人,很可能今天
需要一朵解語花來讓他說出心中感受,明天可能又風雲變色,將企圖解剖他的人丟
到宇宙黑洞中。一如小林東旭所言﹕他是一朵黑嬰粟,一隻肉食性的野豹,要命的
吸引人的同時,也會陷入於萬劫不復之中,再也沒有見過比他更難捉摸的人了。
去年在日本見過的大美人宮本瑞子,那位曾是王競堯情婦之一的美麗女子,如
今也住進小林東旭的別墅﹔據說「分配」給目前小林東旭麾下最得力的大將當情婦
。
女人的命,在這群男人眼中而言,只是一項工具吧﹖任意丟來丟去。繫住賣命
的人才,做為交流的貢品,若不是尚能記起中國的君王政治已被推翻,還道又回溯
入某一朝代中當起嬪妃來了,或西施,或王昭君……總有一天,王競堯也會這麼對
她嗎﹖還是他已經做了,將她丟給小林東旭,或等一個好時機奉送給他人﹖
她還能怎麼想﹖宮本瑞子也曾是他的女人,如今有這種下場,她何憐幽又能以
為自己與眾不同到什麼地步﹖
十一月的日本,北海道已是白雪皚皚的景色,東京這邊仍存一點點楓紅,在大
阪那邊正是賞楓旺季。冬天容易使人沉重,可是她已習慣了,心田深處從未有陽光
照射。她習慣將自己陷於悲劇之中﹔不是多愁善感,而是身為灰暗的情婦,沒有深
想的權利。
「日安,何小姐,蘭花開得還美麗吧﹖」走入蘭花溫室的是衣冠楚楚、充滿貴
族氣息與中年男子魅力的小林東旭。他四十三歲了,英俊多金,正是人生巔峰時期
,並且未婚,足以使日本名緩為他捨生忘死。
她坐在花海中唯一一張藤質躺椅上。住在這裡一個月了,溫室是她房間外的唯
一去處。她與他從無共通話題,今日出現,情況相當奇怪。
「蘭花很美。」她簡單的回答。
「妳實在不像生過孩子的母親。」小林東旭深深看著她美麗蒼白的面孔,益加
顯得那一雙子夜般的眼眸讓人著迷。
她依然吸引著王競堯﹗這是小林東旭想了解她的原因﹔可是,見過她沒有幾次
,卻發現她本身是個越來越難解的謎團。一年半前的乍見,只知她有奇異的氣質吸
引人,可是如今再次見到,似乎又有其他更多的東西是他難以理解的。看來贏弱,
卻又冷硬,並且無情。她連對待她的女兒都缺少了身為母親該有的強大母愛與熱情
。她的氣質縹緲得一如清真的少女,彷如不解情愛為何物一般﹔她眼中沒有愛戀、
沒有深情,只有冷淡以及更多的空洞。世間果真沒有她在意的事物嗎﹖她是第一個
,小林東旭看不透的女人。
「妳愛他嗎﹖」他雙手橫胸,背靠著大理石圓柱,不瞬的補捉她眼中所有情緒
。
何憐幽笑得嘲弄——
「一旦身為情婦而去愛上人,可真是虧大了,再多的錢財也湊不足相同報酬。
我不愛人。」為他生了一個孩子已賠了太多,她不會傻得再去輸掉更多。尤其她相
當清楚此時自己的身分是「棄婦」。這男人為什麼來試探她﹖
「是真的沒愛上,還是尚不能明白自己心的依歸﹖」
「你是第二個企圖審問我的人。」而且他更犀利。
小林東旭笑了笑。
「換個方式說吧﹗如果妳不愛他,應當不介意與他以外的人有肉體關係。妳願
意與我上床嗎﹖」
何憐幽又笑了,眼神諷刺又不屑——
「一個沒愛上情夫的情婦一定要性飢渴到向外發展嗎﹖為何她就不能因受夠男
人而拒絕再提供任人玩弄的機會﹖女人不是肉慾的動物,男人才是,並且愚蠢的以
君臨天下之姿要求女人來膜拜。不,我不會與你上床,王競堯對我而言夠老了,而
你幾乎可當我父親。而且,你是日本人﹔將女人矮化到最卑下的那一族群。」
「妳是在將日本侵華史算到我頭上嗎﹖妳的王競堯又尊敬女人多少﹖是性格,
不是民族性。說我老倒是真的戳中要害。他知道妳是如此牙尖嘴利嗎﹖」
她不語,她不會在任何人面前談論王競堯。何況,他們之間,往往一個眼神即
可心領神會,沒有她多舌的餘地。她也……不敢。或者還有更多原因使她面對王競
堯時是緘默,唯一的對話往往是惹怒他或被他逼迫出情緒的時候。
小林東旭傾身向她,雙手扶住椅子的兩旁,與她面孔相距吋許間。
「女人都喜歡我的吻。」
她沒有迴避,直直的看他,他身上某種壓迫人的特質與王競堯是相似的。
「他允許你吻他的女人嗎﹖」
「一旦他知道是妳,也許會殺了我。」他又更接近了些。
「為了測試你的魅力不惜一死﹖」
他的唇已強勢印上她的,以他的灼熱企圖使她像別的女人一般癱軟。
但,一分鐘過去了。她沒有,冰冷的唇依然冰冷﹔黑眸閃動冷淡無波,然後,
她輕輕推開二人的距離。
「沒有用,如果你永遠比不過他霸氣與狂掠的本事,那麼,你永遠也震動不了
我。」
「那妳為何沒有拒絕﹗﹖」他口氣有些急促,不知是挫敗還是其他——﹖
何憐幽起身,將披肩披好,看了看玻璃外的細雨,再回頭看他——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吻與別人的吻對我而言有何不同,尤其你這麼出色的男人
。原來——真的是不同的。你比較紳士,而他——」他會強迫吻到她回應、身體發
熱為止,甚至不惜讓她唇瓣紅腫泛血絲。小林東旭在紳士的外表下,不夠狂野。沒
有多說什麼,以笑代替心中的想法,飄飄忽忽的走出溫室。
他跟了出來,問道﹕
「或者,妳愛上他,所以其他男人皆乏味﹖」
「或者。如果那能令你好過的話。」她沒回頭,走入主屋之中。
* * *
王競堯在十二月底結婚了。
這個消息是宮本瑞子告訴她的。
昨夜,一向不打照面的兩人在她喝了酒又哭又笑的拍門中,何憐幽讓那個涕淚
縱橫、不復美貌、不顧醜態的女人進房。
一進門,她即緊緊抓住他雙臂,形狀狼狽的嘲她嘶吼道﹕「他結婚了﹗他要了
一個別人要他娶的女人,不是妳也不是我,他真的不要我了﹗是不是因為我的身體
污穢了﹖所以他不再要我﹖」
何憐幽扶她坐在沙發中,心下有些不安﹔她沒看過心碎到歇斯底里並且醺酒的
女人。更大的不安是……她口中的「他」是誰﹖也許,她是明白的,除了王競堯還
有誰﹖他娶了黃順伶是不是﹖可是她卻沒有行為上激動的反應,是否該哭得嘶聲腸
斷才能代表對他的在意掛心呢﹖還是她當真是不在意的﹖
「為什麼妳不哭﹖為什麼妳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給了妳所有的注目與疼愛,妳
的心是什麼做的﹖妳跟本不愛他,為什麼又要搶走他﹖﹗如果沒有妳,我會在這裡
等他一生一世,等他來日本時偶爾的垂青。妳沒有心﹗」宮本瑞子向來溫順的眼神
如今是一片血絲與狂亂﹗
哭了就能代表誰愛誰比較多嗎﹖一如當初母親以柔腸寸斷的姿態搏得全天下人
的同情,使得她「賣女兒」的事件淡化了「賣」,強化了犧牲與偉大,加上無助的
不得已。那像她這種不曾以強烈情緒表態的人,即使深受傷害也被當成無關緊要,
不值注目了。
「妳明白,情婦就是情婦,與他娶不娶正室無關。而他要不要妳,也無關於我
的出現與否。妳期望什麼﹖受重視的情婦總有一天熬成正室嗎﹖我一向安守我的身
分,不當自己是正妻人選。那麼,如今他娶了別的女人,又與我何干﹖不過是人類
法律訂定所謂的「合法」下,可以明正言順同床的體制罷了。妳不明白。如果他結
婚,也只是為了嘲弄人類的法律而已,那可歸之為笑話。我不以為黃順伶會『從此
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宮本瑞子失了幾分酒意,站了起來——
「但我愛他﹗當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都會希望成為那男人的妻子﹗我不明
白妳說的意思。」
何憐幽拉開房門,笑得冷淡。
「因為妳不明白,所以妳是被放棄的一方。」
宮本瑞子走出她的房間,淒然笑問﹕
「為什麼愛他的人反而沒有好下場﹖」
「因為『愛』對他而言太廉價、太輕易。而且女人的『愛』是『占有』的同義
詞。沒有人能占有他。」她關上門,深深吐了口氣,暖氣的溫度抵擋不住心寒的冷
意。她抱住雙臂,疾步走向另一扇門——鵝黃的育嬰房,她的小掬幽正恬靜的沉睡
。
十個月大的孩子已會爬行,並且能運用一些簡單的音調來告知他人她所需要得
。日本這邊的褓姆懷疑掬幽是自閉兒,或者有某部分得缺陷。因為身為一個嬰兒,
不愛哭、不愛笑、更不黏人,那時相當奇特的,像她——王競堯說過的,掬幽延伸
了她的生命﹔完完全全的骨肉。
他這樣的一個男人,並不臣服於世間所有規範,那麼他的結婚必然有著某種譏
諷與用意。黃順伶終於順了心、逐了願,不是嗎﹖不過,她不以為當上了王太太會
是件幸運的事。當情婦,總有脫身的一天。當妻子,則一輩子也逃不開了。
她逃得開嗎﹖天涯海角,地球終究是圓的。能逃到那兒去﹖除非他放棄她——
現在這情況算得上已放棄她了嗎﹖二個多月了,沒有任何音訊﹔不過,王競堯從來
就不是婆媽之類的人,別期望他會捎來隻字片語了。只要他想見她,絕對不是以電
話交流了事,他會一如以往的乍然出現,讓她措手不及便陷入他的掠奪中。
沒有人能預測他的下一個步驟,只能在過往的事跡中分析其性格。連小林東旭
那麼老練深沉的人也坦言這一點。她,小小一個不見得光的情婦更沒有掌握他的能
耐。只不過擁有了一個他的孩子,居然可以讓所有人對她另眼相待,當她無比特別
。有些可笑,但小林東旭卻說她太妄自菲薄,她在王競堯的心中有異常的地位——
這就是所有認得她與王競堯的人所會有的看法,幾乎已成定論。
她撫住冰冷的唇,不願意去想小林東旭的那個吻。因為更深想下去會是令她心
悸的答案。那是她一直不願去正視的——除了王競堯,沒有人可以使她震動。即使
出色如小林東旭,傾他所有技巧仍不能使她冰冷的唇泛出一點熱度。原本她仍在奢
想,也許全天下的男人都不會有差別的,可是全天下畢竟只有一個王競堯……
人人都疑惑她為何沒有愛上王競堯,真的沒有愛上嗎﹖真心想逃開他嗎﹖那麼
要得到他的厭惡,愛上他不更快些達到目的﹖還是她潛意識中太明白,在他的遊戲
規則中,愛上他的女人代表「陣亡」,只有以企圖逃亡的身段才能搏得與他遊玩下
去的生存機會﹖一開始她就知道了這一點,所以怕他,也怕自己。在飄盪的自我世
界中,是她唯一自我保證的殼——不能愛上他﹗
莫非人類天生擁有輕微的被虐待狂﹖女人喜歡霸氣的壞男人更勝於乾淨無害的
白馬王子﹖男人總是對輕易許心的感情不屑一顧,而妄想追求別人的女人。所以世
間有情傷。
近兩年的生活,他幾乎沒有善待過她,而他也不需要她曲意承歡。他喜歡逼迫
她的不願意——逼她哭、逼她笑、逼她喝酒、逼她生育——他大概很喜愛在「逼迫
她」中尋找樂趣。但為何記憶中最清晰的卻是那些少得微乎其微、幾乎算不上柔情
的柔情﹖
他逼她哭之後的那些低語——從今以後,我的懷抱是妳的世界,妳唯一的棲息
處……
他逼她笑時的不擇手段,耍賴的搔她胳肢窩……
他啃咬她的方式,與她指掌糾纏的玩法,為了看她臉紅而哺啜她烈酒……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微乎其微」到可以忘記的小插曲,勾不上「柔情」的標
準。
所有的「逼迫」成了模糊的色塊,不復深記,但那些不是柔情的柔情卻清晰得
讓人心驚。
在此刻,在獨自一人的時刻,她必須誠實的面對自己——她在乎他﹗在近二年
來日積月累下來中,她居然開始在乎起那個強迫她生孕,幾乎使她送命的男人﹗
她悲慘的苦笑﹗一旦情婦愛上恩客,必然就是悲劇的開始。宮本瑞子是她的借
鏡。而他並不要一顆真心。如果她愛上他,他們之間就得劃下休止符了。然後,他
會將她轉手送人——其他女人不都是那種下場嗎﹖她還能有什麼更高明的想法﹖
所以……趁這段分開的日子,她必須學習忘記他,忘記「在乎」他的事。
想逃開他並不代表她可以任一個又一個男人來欺凌她。他可以不要她,但不可
以將她丟給別的男人。
大概是歷代以來——打從潘金蓮開始,情婦便在男人筆下形容為極盡淫蕩之能
事,沒一個能倖免。連史上唯一的女皇帝都被打為淫女,歷史對女人從不寬恕。以
公平理論而言,武則天如果是「淫女」,那歷代以來的皇帝都可稱為「淫男」。可
是因為歷史的記戴之筆握在男人手中,即使亂寫一通,女人又奈其何﹖
所以潘金蓮該下十八層地獄,西門慶草草帶過不忍多加苛責。也所以至今二十
世紀末,情婦仍是男人眼中的「公共廁所」,可以丟來丟去,任意上。
她的命運似乎一片慘淡呵﹗情婦……真是危險又沒尊嚴的行業﹗男人可以正大
光明的唾罵且占盡便宜,而身為情婦就標準的人盡可失、罪該萬死﹖﹗
她會有那麼一天嗎﹖如果王競堯看出她有一丁點陷落之後,她的命運會如何﹖
不能愛上他,絕對不能﹗
* * *
和婚前的她比起來,結婚兩個月的現在,她消瘦又憔悴。她才二十九歲而已,
卻像有了四十歲的老態﹗那個已是她丈夫的男人依然沒有給予她多少關注,而她依
然不敢因身分有所不同就對他質詢什麼﹗她真的不敢。只能落得自己滿腹心酸與委
屈。
白天在王氏集團賣命工作,晚上回來卻無人可以安慰,她完美的廚藝拴不住丈
夫的心,他依然視她若無形。
丈夫﹖
黃順伶悲哀的看著手上特大顆的鑽石戒指。回想著兩個月前,在那寒風刺骨的
十二月天,他與她在法院公證結婚。他沒有允諾神父的問話,沒有在神面前說「願
意」,只從佣人手中接過一只大得囂張的鑽石戒指丟到她腳邊,簽了結婚證書上的
名字,然後揚長而去﹗惹得王億豪、法官、神父以及佣人都不知所措﹗而她的心再
一次為他而碎。
「但——但——那不合程序呀……」法官在他快走出大門時急急叫著。
王競堯狂放大笑——
「那時你們的事﹗」
「你給我站住﹗」王億豪氣綠了臉,吼聲幾乎震垮屋子﹗氣到不能成言﹗
但是王競堯已不見縱跡——那時,黃順伶才乍然明白,原來王老爺子根本制不
住他,那麼他絕對不是因為逼迫而娶她。他為何結婚﹖然後,心中泛起了森寒,幾
乎看到未來的日子不會比今日好過﹗
她想了半輩子,努力了這麼多年,以完美的身心給了他,就盼他感動珍惜,可
是——那必然是奢想也是笑話﹗他明知她愛他的﹗
他有碰她,但他以行動表示出他都是這麼對待妓女的。沒有前戲、沒有溫存,
只有發洩——而且……他不滿意她,她深信,否則他不會在幾次過後往外發展﹗那
個朱千妍與他相處的時間比她這個妻子更多。
她能相信何憐幽已是過去式了﹖她有孩子可以當王牌,別人沒有。
為什麼她還沒有懷孕呢﹖她記得一個月前那一次上床並不是安全期,她以為她
終於可以用孩子來綁住王競堯的目光,可是——她沒有懷孕﹗王億豪已等得不耐煩
了,開始質問她是否不孕。
她知道自己的健康情況良好,可是,那也做不得準呀﹗在現今緊張忙碌的生活
步調中,不孕而沒有理由的情況一再升高,也許,她也是其中之一。
老天,她好怕﹗她不能失去王億豪的支持,否則她真的就完了。她該怎麼辦﹖
如果她不孕——
她顫抖的起身,悄悄走到他的房門口。他們有各自的房間,因為他不喜歡身上
沾染女人味,也不允許他的房間有任何女人的東西。所以當他肯回「家」時,他會
要求她另覓他處安身立命。然後佣人會很快的出清她的物品到另一間房去﹔沒她拒
絕的餘地。
他回來了嗎﹖剛才似乎聽到一些聲響。
推開半閣的門,她看到佣人正在把衣物放入行李箱中。
「你做什麼﹖」她低喝。
男佣江莆已扣上二只皮箱,平板回應——
「是少爺交代的。」
才說完,更衣室的門打開,王競堯一身白色休閒服打扮,沒有看她,直接道﹕
「去把車子開到前院,五分鐘後上路。」
「是。」男佣已提起二只皮箱下樓。
黃順伶抓住他衣袖一角,低聲問﹕
「你——要出遠門﹖要出國嗎﹖」
他沒回應,坐在床沿冷漠的看她。
「是……公事嗎﹖我需不需要隨行﹖龐非沒有說你近日有安排出國的事——」
他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向她,眼神難測,使得黃順伶一步一步的後退,心跳飛
快。是怕﹖是羞﹖
可是沒有容她幻想的機會,他一把抓起她衣襟提起,輕淡出聲﹕
「我沒有賦予『妻子』這名詞任妳取用,完全沒有,妳最好明白。」
「但妳娶了我,也與我上床——」
「是王家娶了妳,不是我。而,與我上床的女人不只是妳。妳最好找龐非問一
問,我有沒有娶妳。」他丟開她,大步走下樓。
「我愛你呀﹗競堯﹗」她生平第一次嘶吼出她濃烈的情感、大膽的告白,企圖
挽回一次他的柔情眼神。
但得到的,卻是他唇邊的嘲弄。他停在樓梯最後一階,回身道﹕
「妳憑什麼愛我﹖既不了解我,也沒長久相處過,憑什麼愛我﹖自欺也就算了
,但若想欺人,就得找有說服力一些的理由。不要再說出這種話,廉價得讓人連嘲
笑也不屑。妳愛我﹖」他沒有再回頭。
隨著車聲的遠去直至消失,黃順伶奔回房中大聲哭了出來——他嘲笑她的愛意
——他不認為他娶了她——老天﹗她以為她贏了﹗可是事實只點出她敗得更慘而已
——可以想見何憐幽得意的笑聲,因為她料對了﹗坐上王太太寶座是不幸的開始。
她真的料對了——還是她下了祖咒﹖
她該怎麼辦﹖她愛他呀……
6
今天時小掬幽出生滿十二個月的日子,也是二歲生日。小掬幽已經會走了,也
會叫媽媽了,這樣算不算學習得很快﹖她還不會叫爸爸,因為沒人教過她,所以憐
幽深信她不會叫。
今天也剛好是葉問昕的休息日。
四個月來,她不知道小男孩受著怎麼樣特別的教育,那張被迫早熟的面孔已學
會掛上平靜表情,喜怒不形於色。但對掬幽例外。
也許是允諾了王競堯的關係,也或許兩個孩子真的投緣,更或許純淨的小生命
體所代表的真善美最容易打動任何一顆陰沉冷硬的心。所以葉問昕在每個週日,能
夠非常有耐心得陪小掬幽一天,當他們單獨相處時,小男孩會露出童稚的表情,悄
悄與掬幽玩。
該算是王競堯神機妙算預知到這結果嗎﹖
不想他了,一個三、四個月完全沒縱影的人,影像也該模糊了。
特地請廚房烤來一個六吋大的小蛋糕。週歲了﹗中國人一向視為大日子。所以
慶祝一下應當不錯。慶祝她沒有死,慶祝小嬰兒平安長到一歲。
不管際遇如何,生命畢竟是可貴的。
二月中旬的日本仍是冷瑟。今年降雪不多,可是寒冷不減﹔台灣不常有五度以
下的氣溫。這也正好可以讓小掬幽穿上中國式的綿襖、小繡鞋。她們母女的衣物仍
有人在固定打點著,不知是小林東旭的細心,還是王競堯早有交代。每月會由台灣
空寄來一批衣物用品,小掬幽的衣服更是應有盡有。
小小蛋糕上插著一根紅色的小蠟燭。小茶几周圍,就是她們母女與葉問昕了,
全跪坐在地毯上。葉問昕一直在努力著不讓掬幽的小手碰到奶油。
「要吃蛋糕嗎﹖」憐幽低問著女兒,小掬幽揚起大大的笑容點頭,又伸出小手
要去抓。
「不行呵﹗得先許願、吹蠟燭才可以。」何憐幽將女兒的小手抓合在一起——
「要許什麼願呢﹖」她看著火光,怔忡了起來﹗許願這東西不過是自我欺騙的把戲
罷了,如果——當真能實現,她會許什麼願呢﹖
「我希望,小掬幽快快長大,而且不可以像媽媽。」不要像她有灰暗的心與灰
暗的命運,更不要像她一般任人買來賣去全無尊嚴。她深吸了口氣——「我希望,
掬幽是個快樂又健康的孩子,永遠不必流淚。」
「我不會讓別人欺負她﹗」葉問昕堅定的開口。
何憐幽微微一笑,點頭,然後低首,傳言第三個願望是不能說的——她最終的
願望是什麼﹖她希望——
「爸——爸——」懷中的小掬幽突然興奮的拼出兩個單音節﹗並且掙開了何憐
幽的懷抱,搖搖擺擺的撲向門口佇立的高大身形。
房內的另兩個人全震驚以對﹗王競堯——
還沒滿一年,他來做什麼﹖為什麼而來﹖
天——她剛才的第三個希望——
何憐幽無法起身,低下面孔不讓心思外洩。她從沒希望他來——尤其在乍然明
白自己動念之後,他不該來。
王競堯抱女兒走過來,也一同盤坐在地毯上﹔看了眼小蛋糕,將掬幽交到葉問
昕手中,然後抬起她的臉。
「我來了。」
「我看到了。」她抿緊了唇,想到了自己的蒼白無神,想到了自己已過了不必
打扮也可以青春美麗的年紀﹔她已十九歲,而她向來老得很快。心境使然。不再青
嫩,也不屬於成熟,只有老氣。從他眼瞳中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凋零。
王競堯切下四分之一的蛋糕,其餘捧給葉問昕——
「帶掬幽去你房裡解決掉蛋糕。」再看向女兒,俯身親了下,輕柔道﹕「生日
快樂,我的小公主。」
然後,小男孩抱著小小孩出了房門,閣上了外邊世界,只存一方雙人共有的宇
宙。
他不急著挖掘她心中所想的,挖了一匙蛋糕,送到她嘴邊。「生日快樂。」
意味深長得讓她感慨一笑,含下了那一匙,接過整盤蛋糕,開始一人一口的吃
著。慢慢的眼神傳遞中,依稀補捉到他眼中閃爍溫情。她心房微微抖動﹗他一直是
這麼看她的嗎﹖還是此刻才有﹖她不知道,因為以往她不曾「真正」看過他,深探
他的眼。
吃完了一小塊,他的唇邊沾了些奶油,看來好笑也稚氣﹔這麼一個時時讓人戒
慎的男人此時形象有些蒙塵,她禁不住心中的念頭,不理會大腦的警告,移近了他
——
「嘴邊有奶油。」她伸手為他拭了去,卻讓他抓住了手,螫猛的眼在看她,火
熱的唇舌含住了她的食指。熱流霎時像流竄的火花在她體內狂奔,驚動了四肢百骸。
她漸漸恍惚的心神被他中指的銀光逼了回來。那是他的婚戒嗎﹖這是第一個意
念,但很快被推翻,因為他改而啃咬她中指時,她手上的銀光正與他的相輝映。這
是一對的。恐怕全天下再也沒有第三只相同造型的戒指了。
白金的指環,黃金的豹型雕紋,嵌著兩塊小黑鑽充當豹眼,攝人心神﹔她的戒
指較織小,他的較巨大。兩抹銀光交會在二人的眉睫、心中。這不是他與黃順伶的
婚戒,是他與她的……什麼呢﹖他唯一戴在手指上的,是與她共同式樣的戒指。他
有什麼用意﹖
「你——為什麼來﹖特地來慶祝小掬幽的生日嗎﹖」她不得不問。
他的吻已烙到她的掌心,搔動某條動情神經,她身子再度引燃戰慄的火熱。眼
神不曾離開過她的眼。
「妳為什麼緊張﹖」否則她不會開口說話以換取鎮定。他早看出她此刻的不同。
何憐幽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用力過猛往後跌了去,背抵著沙發,她整個人驚惶
不已﹗
「我沒有﹗」跳了起來,想奔入臥房,卻讓他給抓住,釘牢在通往臥房的門板
上。
「什麼沒有﹖妳怕我什麼﹖」
眼光游移不定,她雙手抵住他胸膛,無力的企圖抵擋二人之間的太過貼合。
「你不是不要我了﹖讓我在此一年,才三個多月,你正新婚,為什麼要來﹖」
他扳住她下顎。
「不要以問題來迴避我的質詢。妳該明白沒有用,我一向得到我要的,不要浪
費時間。妳『沒有』什麼﹖」
她軟弱的低語﹕
「我沒有『緊張』。那時你問的。」
「撒謊。再問一次,妳『沒有』什麼,為了什麼『沒有』而要逃開我﹖」他的
額頭抵著她的,眼神擒住她的,交會在呎尺間,語氣似羽毛般輕柔。
他又善用他的逼迫了。
她閉上眼,顫抖而卑微的輕喃﹕
「我沒有為你動心,我沒有愛上你,我沒有許願希望你來﹗我沒有思念過你,
一天也沒有。」老天爺﹗她在自掘墳墓﹗第二次,她在他面前垂淚,感覺自己的軟
弱,以及給他毀滅自己的把柄。她不敢睜開眼,只任憑眼淚不斷的奔流。
她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但他雙臂摟緊了她,唇拂過她耳垂,留下了兩個字﹕
「撒謊。」然後,一把抱起她,走入她的臥房,以驚人柔情的方式愛她,那是生平
第一次,他對她展現不具侵略與霸道的占有,讓她不再自覺是他洩慾的工具,而是
正在被愛著。
因為始終沒睜開眼,所以她不知道那感覺是否真實,當成一次奢侈的幻想吧﹗
怕睜開眼時發現一切全是自愚,怕見到他眼中的嫌惡,所以她不睜眼,一意當成自
己正在幻想﹔而他,這個天生絕情的男人,終於也有愛人的時候,在她的夢境之中
,他以愛救贖了她——但願不要醒……
* * *
「台灣的事,預計還要進行多久﹖我該在何時準備好基金﹖」小林東旭倒了二
杯清酒。一杯端給坐在桌子外面的王競堯。
此時是凌晨三點,二人坐在小林東旭隱密的和室中。暖氣調得不高,微微涼意
正好可以喝酒暖身。
「再三個月,一切結束。」王競堯盯著矮桌上的一束幽蘭,語氣漫不經心。
但這是個嚴肅到足以令台灣商界陷入恐慌的話題,小林東旭的表情凝重多了。
「確定嗎﹖那——之後呢﹖」
「之後﹖帶著我的女人與女兒旅行地球一周。」他笑得放肆。
小林東旭當他在開玩笑,有些冒汗的問﹕
「你當真是要做絕了﹖為什麼﹖他是你祖父,而那大片江山已多數掌握在你手
中了,為什麼﹖」
王競堯深沉且帶著譏嘲的問他﹕
「你以為我計畫了十幾年的事,只是為了嚇嚇他而已嗎﹖你年年派人研究我,
居然只得到這個結論﹗」
「但,為什麼﹖」他真的不明白﹗而這一點,恐怕窮其一生想破了頭也想不出
來,他怎麼敢﹖所以一時之間,小林東旭無法沉住氣,直接問出口,即使被嘲弄也
無所謂。「你們到底有什麼仇﹖」
「一定要有仇嗎﹖我可以藐視天地鬼神,可以玩弄法律,可以操縱他人的命運
,當然更可以玩弄我的財富。」
「但,一旦你什麼都沒有了,所有仗權財而有的威勢便不再是你專享的了。一
窮二白的你再也什麼都不能做﹗你可以玩死王億豪,但何必與那些可以買下一個國
家的財富過不屈﹖」沒有人可以放下財富的,王競堯居然狂妄到連財富的取捨都要
玩弄。當他沒有財富時,就沒有狂妄的本錢了。他不明白﹗偏又知道王競堯不是說
笑,他當真要弄垮王家累積了三代的巨大產業。
王競堯舉杯看他。
「如果不麻煩,我會將所有王家的產業變換成美金,以碎紙機絞碎,灑在非洲
的上空。或者買下美國的一個州,將大戈壁的核廢料挖出來,改埋在那裡,然後買
一顆原子彈,投射到那個洲,再製造一顆香菇塵煙,讓美國忙於家務事而不再四處
挑撥人引發戰爭,企圖發戰爭財補其財政赤字。」
「狂妄﹗」小林東旭與他乾了一杯﹗
「但……失去了王家的財富,你還可以供養她們母女優渥的生活嗎﹖」「豹」
集團的規模根本比不上王家,而且集團內所有營利全數均分給各首領以及手下組員
。若有資產,也屬公款,王競堯向來分文不取。小林東旭更深知,若有誰敢資助他
,必是大大的悔辱了他。那麼,何憐幽母女還能有更好的生活嗎﹖
王競堯身形更慵懶得半倚桌面,眼神卻轉為凌厲。
「她明天會搬家。」
「為什麼﹗﹖」小林東旭不安的問,自認沒有露出絲毫異樣……他不可能會看
出來﹗
「挽救你的命。我不想失去一個朋友。」王競堯起身拉開紙門,往二樓走去。
冰冷森寒的口吻讓小林東旭冒出冷汗,久久戰慄不止﹗
王競堯比他能預測的更危險﹗
他以為……王競堯已逐漸不要她了……恐怕,只有更深的痴迷了。是呀﹗那種
奇異的女子,誰能不痴迷﹖
他是沒希望了,不能再奢想。
7
清晨一睜開眼,就見到王競堯近在吋許處的臉龐已是一種驚嚇,因為尚不能適
應他又介入她生命中的事實,再看到滿床的櫻花瓣,她簡直傻了﹗怎麼回事﹖誰捧
來這麼一大束早開的櫻花﹖
「媽——媽——」一個小小的身影由背後撲向她。
這是怎麼樣的清晨﹖為什麼在昨夜那種似幻似真之後,一切全變了樣﹖她坐起
身,小掬幽正爬上她父親的膝蓋﹔今天的她,似乎非常快樂。憐幽合掌捧起一把花
瓣,如果這是他弄的,那麼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送女人花,而且特異獨行,也真的
很——摧殘。可是,為什麼心湖會微微的波動呢﹖是他改了性子,還是她的心已平
凡﹖全變了樣了﹗多好笑﹗在他結婚之後,他們之間開始了更深的……交流。她有
了感動,因為他不吝給予溫情。
一「家」三口的畫面,她竟產生感動。這二年來,她不是沒有怨恨的,尤其怨
恨他硬要她生育,怨恨他在她有孕後不見縱影——雖然是她惹他在先。但——那些
不堪的記憶,不知何時已雲淡風輕了。她的心版,一開始就遭他烙印,怎麼逃也是
徒然。
「喜歡嗎﹖」他拉過她右手輕吻,舌尖滑過她中指的豹形戒指。
她吞了口口水,迎視他。「喜歡。」
「很好。」他抱女兒下床。「換件衣服,我們要走了。」
她呆了呆,但並不太震驚,他是不能以常理去了解的。可是仍問﹕「為什麼﹖
」
「小林東旭。」他偵視的眼含著灼然之火。
何憐幽咬住下唇,一會,才冷道﹕
「我不是蕩婦。」
「如果妳是,早不配當我的伴侶,我只是不想殺死一個有用的朋友。」
她瞪大眼﹗老天……
「我與他並無如何,你很明白﹗」
他笑,在吻住她無血色的唇之前回答﹕
「我不允許有人仰慕妳,而我也不會為一個女人去與他人搏命。所以——搬家
。」
他又使她怕他了﹗但……這一刻她很慶幸,她的身體只會對他產生反應。如果
當初小林東旭也那使她心悸的話,她此刻便不能坦然以對﹔在他精確的注視下,只
消她有一丁點心虛,也許會有人喪命……他是認真的要霸占她。她該恐懼還是備感
幸福﹖在昨夜那種被愛的感動中,他看出了多少﹖也或者早已知道,她的心,終將
也會屬於他,沒一個女人能例外。那麼,之後呢﹖在享受他的優勢的同時,他會怎
麼待她﹖
蒼蒼惶惶的心,包裝在冷凝縹緲的外表下,然後,恍然想起這樣的偽裝曾在他
一句話中破滅——蝸牛總以為牠的殼很硬,其實不堪一擊……﹗
如果他不留情,她連保護自己的能力也沒有。
靜靜的換了衣服,跟隨他的步伐上車。離開了這個住了四個多月的大宅子,未
來依然茫然……
「要去那裡﹖」她從他肩膀上抬頭,他扎人的下巴正摩擦著她的額頭。
「箱根。〕
沿路堤岸兩旁的雪白垂櫻,迎風拂動﹔過多的雪白,可以稱為盛開,也可以感
覺到囂張的狂放。春天的腳步近了。
「為什麼送我來日本﹖」她不該問的,但這問題一直是她心中最大的疑惑,情
婦不該多舌,但,就讓她逾舉一次吧﹗有些事,還是說明白的好,否則容易自我膨
漲身價,當自己是不同的。她需要一盆冷水,一把利刀,狠狠地割開不該附著於她
的情嫊,如果他的答案夠狠……
王競堯停止了動作,輕而有力的回道﹕
「因為妳該來。」
這答案代表她不該多問。
「該來﹖還是該離開你﹖」但她又多問了。
他扶在她腰上的手收緊。
「該待在安全的地方。」
王競堯從不與人談論他心中真正想的,看來她的問題根本是得存進尺,他有些
動怒了吧﹖但「安全」﹖這世界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全球的空氣一樣糟,交通一
樣亂,飛機照樣失事,人依然逃不過死亡。安全﹖多可笑的用詞﹗﹖但她不敢再問
了,轉身看向窗外掠過的風景,從裙子口袋中抓到一片花瓣,吸引她的專注。稍早
時滿床的花瓣依然使她震撼。跟了他二年了,能察覺他的怒氣有無,悲哀的任芳心
陷落,卻仍摸不清他的心。是她笨吧﹗還不夠聰明到可以解讀他眼中訊息的地步。
為什麼送她花﹖她不敢再問了,怔仲間,沉默是車內唯一的色調。
* * *
是誰說過﹖躺在床上的人,是防禦能力最弱的時刻。此刻他半躺的姿態沒有防
備,慵慵懶懶的像一隻惺忪的豹,該算是最無害的時刻。
他們落腳的地方,即是當初初來日本時他的居所,不知何時主臥房對面的客房
已改為育嬰室。是他的細心吧﹗他不似一般父親去對女兒寵溺逗弄說甜蜜的話,但
他以行動表達了出來。
老實說,他與她都不是稱職的父母,而掬幽居然也不像一般的孩子,對他們並
無太多依賴,注意力漸漸移轉到小男孩身上﹔完全如王競堯當初所要的,他不要有
任何人占去她的時間。當他在時,她只能看他想他感受他﹗他的手正撫著她猶半濕
的長髮,她上半身橫躺在他腿上。有些事情,一開了口反而破壞。他對她的溫柔,
散發在霸氣行為的背後。他知她也知,但是,不能講。這是猶存撲朔迷離的情境,
他們以淡化的心思小心翼翼的培養著這種陌生。但有些事情,明知會惹他不悅,卻
是非問不可的。將綿被拉高到胸腹間,她側著臉看向上方的他。
「你會待多久﹖」
「妳希望聽到什麼答案﹖」他抬起一道濃眉。
她伸手撫著他那雙不馴的濃眉,沿著他直挺的鼻粱往下滑,停佇在他的唇角,
輕道﹕
「你不會因為我的希望而縮短或延長離開的日期。」
「但我允許妳『希望』。」
她坐起身,背對著他。似乎又在自掘墳墓了﹗她還要再棄角投降一次嗎﹖
「你知道我很怕你。」
「妳更怕妳自己有一天不怕我。」他由背後摟緊她纖腰,埋首在她秀髮中找尋
雪白的頸項啃咬。
她因他的話與他的啃咬而全身一震﹗他怎麼可以看透她﹗「我怎麼可能會有不
怕你的一天﹖」
他扯她入他胸懷,扳起她下巴,梭巡她閃躲的眸光,然後緊緊鎖住。
「怕的背後是什麼﹖妳一直不敢面對的答案,其實心中早已明白。妳在乎我。」
「我怕你﹗」她拒絕他的情感勒索,他已得到太多了﹗不能再得到其他更珍貴
的。天知道,那是她僅存的唯一尊嚴與籌碼﹗
「憐幽……承認一項你我皆知的事實,不會傷害妳多少﹗我負盡天下痴心,但
絕不負妳。我說過,我不會真正傷害妳﹗」他的聲音輕柔中帶有難解的嘆息。他明
白她的恐懼,也急於奪取她的感情,在她乍然有所覺時,便要不客氣的奪取,讓她
無法收回,也來不及隱藏。
她顫抖的看他,有些可憐兮兮的——
「我不要承認什麼,你會在得到我的心後,將戰利品踩成碎片,將我丟給別的
男人。只要我不愛上你,你也許會有倦了我的一天,但絕不甘心將我拱手讓人。不
要向我勒索,因為你不稀罕,而我只有一顆心,碎了……就不會再有了……」
他的手伸向她心口。
「它是我唯一要的。妳不明白嗎﹖」
「在你傷了那麼多真心之後,我能相信什麼﹖」她的心臟在他手掌下跳得奇快
。
「我傷了誰﹖」
「宮本瑞子……還有……黃順伶吧﹗」她囁嚅的說出她僅知的。
「她們不是我要的女人,我不稀罕﹗而且,她們所看到的『王競堯』,還包括
了整個王氏財團。」
她低嘆了聲——
「為什麼是我﹖」他始終不肯回答她這個問題。
「因為,」他輕吻她一撮秀髮。「妳天生注定是我的人,妳與我有相同的特質
。在那一天,我就那麼的看見妳﹔憐幽——妳是奇特的女子,天生來嵌合我的懷抱
﹗擁有我唯一的骨肉,與我共伴一生的人。」
這是他最真實的表白了,她心跳如擂鼓,拉開二人的距離,突然頓悟了一件她
一直不明白的事﹗
「你去結紮並不是為了專門對付王億豪,而是不讓我再受孕,是不是﹖」
他笑,舒服的半靠在床頭。
「我只要妳給我孩子,也只要一個像妳的孩子,其餘皆不要。」
他的大男人傾向不容許他承認體貼與關愛,以及為了女人做任何事,但何憐幽
何等的冰雪聰明,已能在他好不容易的坦白中了悟更多,所以她喘息得更厲害,連
寒冷的氣溫侵襲也無所覺。所有的行為,只有一個結論,但她不敢相信﹗
他很輕鬆,因為已知她明白了他的心﹔而她很恐懼,怕是一場自欺。
「你為什麼丟下懷孕的我﹖」
「妳不會希望我看到妳變醜的臃腫模樣。」
那是事實﹗那幾個月,她比鬼更憔悴,而復原得很差——但——那一半的原因
是他不在——
她流下淚水,投入他懷中﹗這是跟了他二年來第一次她全心全意的想投奔他胸
膛,汲取他的溫暖與力量。
「即使你當真扯碎我的心,我也認了﹗」她帶哭意的哽咽中,宣布了她的投降
。
她沒抬頭,所以錯過了王競堯向來冷凝譏嘲的眼中,泛起樂一片醉死人的柔情
……她,終於完全屬於他了﹗她不會知道,打從他以「上禮」待她,就代表他選中
她為一生一世的伴侶。他一直在等的,等她願意交心,如今,她終於捧出了真心,
完完全全成了他的終生伴侶。她的心,會完整的掬在他手中,疼惜到死……他的憐
幽……
* * *
王競堯在日本住了半個月,趁著雪景未融,他帶何憐幽到北海道滑雪。將掬幽
交到小林東旭的宅子,由葉問昕守護。
——孩子總要放開的,她有她的未來——王競堯這麼告知擔心孩子的她,堅持
二人前去北海道﹔也如他所願的只有他與她。
在交出她的真心後,他願意與她談的事情更多,不再有迴避與防禦。那十來天
的雪地之旅,美好得讓她以為自己回復了青春﹗陰暗的十九年歲月,射入了一角陽
光,她笑的此數比她前十九年更多﹗不管未來如何,此時她是受人呵疼的﹗她只想
把握這一刻,享受畢生第一次有人疼惜的感覺。未來如何,都不重要了﹗是哭是笑
,都是明天以後的事。墮落了﹖還是樂觀了﹖
而他也有了更多的轉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冷不可侵的王競堯,不再是會毒
死人的嬰粟,也不再是隨時會將人抓成碎片的黑豹。他也會有笑得像大男孩的時候
,也會有捉弄人的時候,有感性的面孔,摟她在火光中起舞的浪漫。
北海道之行,他以情人的溫柔,徹底的擒牢她的心,使她徹底沉醉其中。如果
他存心要傷害她,她連一點自衛的能力也沒有了。那是心底微弱的警告,但她已挽
不回自己的心了。
王競堯——她的情人、愛人,然後——已是她的生命、她的神……她終於也淪
陷入他的信仰之中了……
* * *
王競堯回台灣的兩天後,何憐幽這邊來了二位不速之客。想來是故意與王競堯
錯開面對面的機會﹗
會是誰﹖龐非與黃順伶。
她都已被發配到「蠻疆」地帶了,他們又上門來做什麼﹖關於王家的恩恩怨怨
早已與她不相干了——事實上,一直是與她無關的。
不過,事隔數個月,黃順伶在身分上正了名,妻子登門找情婦顯得非常的理直
氣壯﹗不管名堂為何,也沒有何憐幽嗤笑的餘地了。雖然,她仍不高興黃順伶是他
的妻,但卻明白,「正妻」對他而言並無任何意義。如今黃順伶的憔悴更加印證了
她當初所想的。也不過才二個多月,卻像老了十歲。相較之下,她實在沒資格在每
一次的自憐中感嘆自己被王競堯折磨老了。王競堯不肯「折磨」的人老的更快……
俊美的金髮男子龐非也失去了光鮮的倔傲神采。他們兩人看來有些氣極敗壞。
「王競堯已回台灣。」她坐在長沙發上,膝上坐著正在吃點心的小掬幽。這算
是第一次將掬幽呈現在這些人面前。所以打從進屋到現在,龐非與黃順伶直直盯著
小掬幽有數分鐘之久,不急著開口訴說來意。而憐幽言下之意是送客意味。
直到褓姆來抱走掬幽準備讓她睡午覺,二個不速之客才恍然回神﹔目送小掬幽
消失在二樓扶手盡頭,龐非首先開口﹕「很像妳,但有競堯的氣質。」
黃順伶受到的震撼更大﹗一直以來,知道何憐幽擁有王競堯的孩子是一回事,
但真正看到了,打擊更大,她幾乎有些站不住腳﹗並且湧上了強烈的妒意﹗他們共
同孕育了一個孩子,而她自己卻仍無著落,她甚至不敢去檢查,怕面對不堪的結果
。
「她……叫什麼名字﹖」她顫聲低問。
何憐幽唇邊有著笑意,他們大老遠跑來居然是問女兒的姓名﹖這些人都怎麼了
﹖
「掬幽,何掬幽。」
黃順伶的臉色簡直泛灰了﹗以她的敏感,立即意會出這名字的含意,而何憐幽
那笑容看來充滿情場上的勝利﹔而她……在為王家賣命的千里奔波後,卻依然得不
到丈夫的一個笑容。她卻仍在傻傻的等待,可是那個無情的男人卻早已將情懷許給
了這女人……
「他……居然將妳捧在手心……他居然會這麼愛妳……不但以『上禮』許妳為
終生伴侶,更以女兒名字為題,宣告了對妳的愛意……妳有什麼資格讓他千方百計
的為妳﹖﹗」
何憐幽怔了會,不明白她的篤定從何而來。在她與他之間,黃順伶只是外人,
她怎麼敢遽下斷語的指稱他們之間的交易是愛情﹖若是有,也只是她傻傻的一如其
他女人交出了自己的心予他。他不會愛人的,他頂多疼惜她一些罷了,捧在手心
……即使捧在手心,也是他唯一的女兒會讓他想捧在手心,不會有他人。而——上
禮﹖什麼是「上禮」﹖她倒是不明白了,只是低首看右手中指的豹形戒指,他宣告
了她為他所有,只有那樣了﹗
「你們為何而來﹖」她沒有忘了這兩人尚未說出來意。與王競堯之間的事,和
他人無干,即使他們都認為有權利干涉,但那畢竟是他與她的事。
龐非阻止黃順伶傾瀉更多的妒意,先開口道﹕
「王氏集團目前已陷入某種蓄意的危機中,即使不太可能,但我仍大膽假設,
競堯存心使王氏所有相關企業破產。否則以他的能力,怎麼可能在接掌公司主控權
二個月後就讓這麼大的集團陷入危機﹖」
對王家集團的興衰,何憐幽是不甚在意的,不過聽到王競堯近幾個月的作為,
她笑答﹕
「由另一面來看,也只有像他這麼有能力的人才會輕易弄垮一家老字號的大財
團。不是嗎﹖」
「我們千料萬想也沒料到他會拿財富開玩笑。與老爺子鬥智何須弄到這地步﹖
一旦沒了財富,他什麼也不能做了﹗」龐非低吼﹗他真的不願去想王競堯會企圖讓
自己破產,那並不是件光榮的事,他的膽大狂放應有個限度。告訴了何憐幽這個事
實,無非是想讓她產生擔憂,進而力阻王競堯做出瘋狂的事。她的優渥生活全來自
王競堯,如果她不笨,應會明白王氏若破產了,對她並沒好處。可是,這女人居然
以冷笑來應對,他真的不明白這女人的思考模式,也難怪她如此合王競堯胃口了﹗
近年來,他離王競堯愈來愈遠,已遠到陌生的地步,所以連他也有些忌妒起能如此
親近王的人。
「妳要知道,一旦王家垮了,妳就不會再有華宅美食度日﹔而,似妳這種連學
歷都沒有的人,只能去當女工度日,或當酒女。現在不是扮清高的時刻,我沒有要
求競堯放棄妳,只希望妳能合作,為了我們更好的生活﹗我們真的不明白他心中想
什麼,此時妳是最有法子親近他、左右他的人,妳合作一些吧﹗」黃順伶的語氣由
尖酸到商量,由哭澀到威脅。可見何憐幽是她心中多面沉重的「疙瘩」了。
何憐幽拾起桌上一朵蘭花,細細端詳,心中有些了悟王競堯果真在保護她,更
不願她沾染到金錢物慾的一切醜惡。為了保持她的完好,他甚至不惜打造一個又一
個牢籠讓她與世隔絕。方式也許是錯的,但不可否認,有效的保護她至今。她依然
不懂金錢對她的用處,所以才不理解一旦王競堯一文不名後,會有何不同,他依然
是王競堯不是嗎﹖依然是那個獨一無二的人﹗
為什麼其他人會如此慌恐呢﹖他們看重的,到底是財富、是地位,還是活生生
的王競堯﹖
他們怎麼會不明白呢﹖如果王競堯有能力摧毀大片江山,當然就會有本事再創
一片更好的新世界。為什麼他們會怕成這般﹖連尊貴的「王太太」都放下身段來乞
求於她。當王競堯的名字不再代表財富權勢,那他們會如何看他﹖這是很值得玩味
的。
生活的好壞,也不過是三餐一眠。她跟了他,若有錢,錦衣玉食﹔沒錢,依然
三餐少不去半頓。她幾曾對他的富可敵國心動崇拜過﹖
對了,母親與另兩個生死未卜的弟弟們,他們是最需要錢的一群。可是,二年
了,她已算仁至義盡,當王競堯再也負擔不起時,他們只好自求多福了。一旦母親
不再向他拿錢,她的心會感覺解脫一些﹔交了心之後,「賣身」行為顯得低下,夠
了﹗也得他願意當人的金山銀山。
黃順伶忍受不了她的沉默,更不能諒解她的悠閒,那簡直是在諷刺她的毛燥似
的﹗揮手打散了那朵蘭花﹗
「妳怎麼說﹖」
「我只是一個情婦而已,沒有動搖他的本事。」她低首看著地板上的蘭花被高
跟鞋踩碎。
「妳——」
「順伶﹗」龐非將黃順伶壓坐在沙發中。「別說了。」他嘆了口氣。「他的敵
人不少,只因他家大業大,有所忌憚,一旦他什麼都沒有了,無異是給人報仇宰割
的機會,到時,連妳們母女也會有危險的。」
「我並沒有太恐懼,你是不是很失望﹖」
問得龐非啞口無言﹗他們果真來錯了﹗但,能任事情一直這樣下去嗎﹖眼睜睜
看「王氏」五十年的事業垮得再也站不起來﹖那王老爺子豈不……氣死了﹖目前尚
無人敢向半退休的老爺子告知這個事實。但公司再這麼下去,他是總有一天會知道
的﹗
為什麼﹖他們祖孫兩人之間到底有何恩怨﹖如果是純粹的意氣之爭,那有可能
弄成這地步﹖到底有什麼原因﹖
王競堯心中在想什麼﹖龐非打了個寒顫﹗
* * *
兩個月後,「王氏集團」——全台灣最富有的財團垮了﹗負責人王億豪並以多
項罪名被提起公訴。除了惡意倒閉外,也牽涉公共工程的舞幣與不法政治獻金,甚
至連十年前大手筆買票的事也被揭發出來。
來不及給王億豪調資金的時間,法院已將所有王氏公司拍賣給一家日商集團接
手。一夕之間,烜赫了半世紀的王家,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最大的祖宅也被賣掉
還債。王億豪受不了此打擊,中風住院,昏迷了十天才清醒,但也只剩少部分器官
有知覺了﹗只能聽、看,不能讀寫,胸部以下全部癱瘓。叱詫風雲大半生的人,居
然以此淒涼的面貌度殘日﹗然而,事情還沒終止,官司正打得如火如茶,記者如潮
水般無孔不入的湧來﹗他頹廢的窩囊姿態全刊登在各大報,王億豪幾乎希望自己是
死去的﹗
一息尚存,是為了等待一個真相﹗為什麼﹖他的繼承認為什麼要這麼對他﹖而
且看來計畫了很久,否則為何高階主管與董事之間,只有他沒有涉入官司﹖這是預
謀事件﹗而他居然一直沒發覺他的孫子竟這麼恨他﹗也在近來才了悟,他這輩子唯
一控制不了的人就是王競堯﹗悲哀的是他一直以為他可以。
一身窩囊的躺在特等病房中,昔日叱詫風雲的意氣風發已不復見,每日湧來的
奚落與閒言只使他的生命力流失得更快。他一手建立起來的江山,毀在晚年的一時
失察,他真的想不到王競堯會以這種方式來徹底打垮他﹗果真使對了方法,只差沒
有親手殺死他了。
半夜,是病房最清靜的時刻,沒有記者,沒有律師,沒有債主……王億豪在渾
噩間等到了王競堯的到來。失去神采的眼眸霎時併發出悲嗆與恨意,激動得想支起
尚可微微一動的身體,卻仍在無力中頹敗的倒回床上,只有一雙凌厲的眼閃動各種
問號。
王競堯沉穩的身形坐在椅子中,與黑夜融成一體的氣質無比猛銳。他沒有得意
洋洋,也沒有落魄失魂﹔似乎弄垮了王氏,弄得自己一文不名,對他而言完全無關
己身,他依然是淡漠於距離之外,冷眼觀世事的卓然。
「你想問我為什麼,是不是﹖」
王競堯笑了笑,形態更冰冷——
「首先,我只是要讓你知道,自詡強人的王億豪,自詡能左右全世界的你,其
實包裝在金錢的假相之下。一旦失去了金錢,你便垮了。如我所料,猜對了。你不
是強人,你本身也無能力左右他人,只是金錢給了你過多的妄想,以為自己無所不
能,全天下無你操控不了的事。你只不過是個錢奴。」
王億豪口不能言,但顫抖的身子表達出了他滿腔的憤怒﹗他不相信他畢生心血
居然是毀在孫子一時興起的「遊戲」中﹗
「第二個原因是,在你自以為是上帝的過往中,你害死你的兒子,折磨瘋了你
的兒媳。若非你兒子先死,恐怕連我也活不到今天。你厭惡我體內另一半不夠高貴
的血統,你不會忘了那件事了吧﹗」
王億豪膛目結舌——他怎麼會知道﹗﹖沉寂了三十年的往事,為何王競堯會知
道﹖他的兒子王年濤並不難控制,一直以來都循規循矩的依他指令做事,唯一的意
外是在奉旨結婚之前與一個身分卑下的女職員私奔。那無疑是在世人面前打了他一
巴掌﹗而他兒子甚至不敢直接向他表達意見,只能像隻夾著尾巴的小狗,與那女人
逃亡﹗但,沒有人能逃得過他王億豪的手掌心﹗二個月後,他的手下在南部一個小
村落發現了他們,而那心機狡詐的女人居然已有了五個月身孕,二人早已公證結婚
。當然了,他王億豪是聰明的,他不會正面斥責兒子與那女人﹔要永遠控制住兒子
就要恩威並施﹗表面上,他大方的接納了那女人當兒媳,但心中另有定案﹗這女人
妄想母憑子貴,殊不知她那種低下血統孕育出的孩子不配成為王家的繼承人﹗所以
他設計了一個「意外」。那一天,原本他是要那女人替他拿一分文件來公司,並且
早已命人在車子的煞車上做了手腳。不料,他那笨兒子卻自告奮勇的代妻子前來,
因為放心不下一直害喜的妻子開車,於是自己放下了重要的公事代妻前去,然後車
毀人亡,迎面與一輛卡車撞成了血肉模糊﹗他失去了獨生子,而這筆帳當然也要算
計在那女人身上﹗不過,因為王家最後一滴血脈在她體內,他得等到孫子生下來才
能有所行動。三十多年來,他一直深深厭惡這個血統不夠高貴的孫子,更厭惡他的
難以駕馭,當年不該讓他生下來的﹗
而那個女人,在生下兒子後,立即被他送入精神病院,當成瘋子來治療,成功
的使那女人消失於世上﹗他的手法一向完美無缺,他的勢力無遠弗屈,而且永遠不
會有人知道全是他一手主導﹗當年的媒體甚至一味的同情他,讓他順利垮入政界擴
充他的勢力。
但——為什麼王競堯會知道﹖王億豪此時的顫抖已轉為恐懼﹗他這個孫子一定
是魔鬼轉世﹗否則他不會這麼凌遲他世上僅存的親人﹗
王競堯點了根菸,煙霧在空氣中擴散,微光中更顯迷離攝人,詭異得令人心寒
。
「曾有一度,我的母親是清醒的﹔她寫下了某些東西,在上吊自殺前吞入了體
內。因為是以鋼球包裹,火化了也熔不去她寫下的事件。偏偏你以為人死了便再也
無害,沒有足夠的耐心去看她的火葬結果。那顆鋼球混在骨灰之中,二十年前,在
我前去佛堂祭拜她時,骨灰罈突然在我面前跌成碎片﹔而那鋼球,恰巧落在我手上
。我們可以稱之為不小心的巧合,也可以說是我母親的冤魂未散。你認為是那一個
呢﹖」王競堯放聲大笑,笑聲中卻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與譏嘲。然後,他再道﹕
「你最重視血統與香火不是嗎﹖我可以告訴你,王家再也不會有後代了﹗我唯
一的女兒姓何,就是你口中那個婊子為我生的孩子,再也沒有其他的了。你企望黃
順伶為你生下曾孫嗎﹖你該知道,你再也不能操控什麼了,我結紮了我自己﹗今生
今世,王家就此滅絕﹗」
王億豪面孔乍白乍青,張大的口只能吐出一連串的呻吟,最後,白眼一翻,昏
迷過去……
王競堯捻焟了菸,冷冷的看了他一會,按下了床頭的急救鈴,才轉身離去。
「想輕易死去﹖還早得很﹗」
他低聲喃語,消失在電梯之中。父仇母冤並沒有給他太深刻的恨意,畢竟他們
的命運來自他們的軟弱,否則王億豪豈有本事作威作福一輩子﹖最重要得,他只是
要讓王億豪明白——他並非強人。但是,世人似乎不信,寧願去信有關血海深仇的
往事。至少,王億豪是這麼相信的﹗那麼,給他假想上的滿足,何妨呢﹖
在上車之前,他仰首看灰暗不見星空的天空,突然感到一種空虛。勝利的背後
總是寂寞的……
他的憐幽呵﹗他的歇息處——
* * *
「老大﹗豹集團永遠與您同進退﹗死忠跟隨﹗」朱千妍見到了失蹤十餘天的王
競堯前來總部時,立即衝上去。
石桐也以行動表示了他的忠誠。
如今的豹集團已屬北部幫派的二大龍頭之一﹔二年前王億豪的打壓只使得他們
更茁壯。至於龐非在「忠誠」表態上,選擇了王億豪,便再也不能自由來去豹集團
了﹗如今豹集團真正的首腦是石桐與朱千妍﹔王競堯早已不管事。但仍是所有手下
的精神領袖。
王競堯緩緩搖頭。
「我是來與你們告別的。從今天起,『豹』集團正式交給你們,好自為之。」
「但,您要去哪裡﹖不要我們了嗎﹖」
朱千妍性急的叫了出來。
「有起點,必然會有終點,我從不戀棧。」王競堯轉身看向石桐,拍了拍他的
肩。「會再見的﹗」然後,沒有多做停留,他走了出去。
石桐拉住了欲追上去的朱千妍,不讓她去追。
「石桐﹗你就眼睜睜看他丟下我們嗎﹖我們立志要一輩子跟隨他呀﹗」她不能
相信自己不能再是王競堯手下的事實﹗他是舉世無雙的男子,天生的領袖王者,能
跟隨他,是何等光榮的事﹗但,如今卻不再是了﹗她受不了這個,猶如被拋棄﹗她
一點也不喜悅自己成了幫主的事實﹗
石桐搖搖頭。
「沒有人能抓住一陣風,也沒有人能困住一隻野生豹。每一個生命過程對他而
言,都只是遊戲,他只重視過程的刺激,不在乎結局的好壞。他連王氏都可以弄垮
了,又那會眷戀他經營了十年的幫派﹖如今我們能做的,是暗中替他除去想趁機加
害他的一些不入流角色。許多人以為王氏垮了,競堯就會是隻落水狗,我們不能讓
他受到那種待遇。」
朱千妍明白事情的緩急,立即在電腦螢幕前打下了一連串指令,告知各部門的
手下,全力暗中除去企圖加害王競堯的人。可是她的心仍不定——
「他為什麼現在走呢﹖為什麼不能等到他再創出一片王國再丟棄集團﹖讓自己
身陷危險之中,要是……」
「他有他的想法,我們永遠預測不到。」石桐嘆了口氣,向來平板的面孔上有
一層寂寥之色。「其實,我們應該慶幸,他已不再寂寞。何憐幽會伴他一生。」
朱千妍有絲了悟,低呼出聲,指著石桐——
「你……莫非你對她……」
石桐苦笑。
「妳不覺得她與王競堯是同類的人嗎﹖相同得令人渴慕,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
追隨。只不過,一個生性掠奪,一個縹緲若雲煙。所以,他們靈魂互相吸引,誰也
介入不了。」
向來沉默寡言的人,看明白的事比其他人更多。但,寂寞呀﹗在一切結束之後
,如颶風的男子捲起了風雲之後,不復縱影,徒留得站在原地的人追思不已﹗經過
了那樣的風浪,如今的平順,只不過是一種乏味罷了﹗
颶風已遠颺,他們仍是凡人……
* * *
五月時節,春天山水正好,花朵盛開得讓人目不暇給。
王競堯再度來日本時,已是五月了,一身雪白休閒服打扮,不再是衣冠筆挺,
但仍是卓然不群。
何憐幽投奔入他懷中,不相信自己的思念竟會如此濃烈﹗但,愛他呵﹗是怎樣
神奇的動力,使她這般冷淡的人也會有熱烈的行為來表示相思﹖﹗
什麼也不必說的,她知道王家垮了,也知道如今的王競堯幾乎一無所有了。可
是,這樣的他,才更使她易於表達感情,依然是愛他﹗
「想我嗎﹖」他低問,細細吻著她白玉無瑕的面孔,滿意的發現她不再蒼白,
已健康的浮現了薄薄紅暈。
她點頭,深深的凝視他,更肯定的點一次頭。
他手指插入她美麗的秀髮中——
「我會為妳再創一個王國。」
她搖頭。「我寧願換取你的心。」纖手平放他胸口,靜靜的感受他有力的心跳
。自千古以來,女人求的,不就是男人的心嗎﹖他愛她嗎﹖他會愛她很久嗎﹖嘆了
口氣,她多貪心呵﹗投入他懷中,緊緊摟住﹗情婦沒有明天,她永遠不能忘了這一
點,她不能企圖束縛他,愛情與占有應是有分界的,只要他對她好,已足夠。
王競堯沒有言語,靜靜的圈住這個矛盾的身子,在心中嘆了口氣,她仍有恐懼
。
「爸爸﹗」小掬幽從一扇門內跑出來,抱住父親的腿。這小孩兒有著奇特的記
憶力,居然會對甚少謀面的父親不感陌生,每次一見面都很開心。
王競堯高高的抱起女兒,親了親,對何憐幽道﹕
「愈來愈想妳。」
「不是好事。」她抿著嘴微笑。「不過,幸好與問昕很投緣,那孩子很認真的
在學習。」
他沉思了會。
「差不多了,我得將他送去英國。日本不適合他久居。」
「那我呢﹖又得去哪裡﹖」
他吻住她的唇。「『我們』一起去旅行。」摟住她腰往樓上行去,讓她不甚明
白,也無意多說。
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自從在她告白後,便不在躲躲藏藏,也不再互相傷害﹔他
對她幾乎是寵溺的。但他的心呢﹖在不受拘束的同時,是否也仍拒絕有人交心,並
且以心來拘束他﹖她不敢問。也許,女人是天生貪心得,總希望是男人唯一的專寵
,在男人稍稍注目之後,便起了一堆妄想,甚至忘了自己是誰。
她總是以此自嘲著。他與她的關係永遠只建立在肉體交易上,她怎麼敢在他稍
有疼惜之時便企圖得到更多﹖那她與黃順伶那些女人又有何不同﹖她還曾因此笑弄
過她們呢﹗無欲無求的她,何時有了野心﹖還是,當一個女人真正愛上一個男人之
後,便會懷著不安的企想﹖患得患失的總想要更多﹖
她也是那樣的人嗎﹖
* * *
這日,小林東旭與另一個手下前來會晤王競么,而宮本瑞子也尾隨而至。
男人們全鎖在書房,已被召回的葉問昕正在育嬰房陪著小掬幽。而她們,便坐
在客廳。
也不過數月未見,宮本瑞子形容枯槁得令人心驚﹗原本美麗的面孔,已似一朵
凋零的花,蒼白得似鬼。她拿出一疊照片,丟在小几上。
「他對妳很好,對不對﹖」
照片上的人是她與王競堯,三個月前在北海道滑雪時被拍下的。為什麼她仍不
死心呢﹖何憐幽謹慎的看她,她真的為他著魔了﹗簡直像吸毒者的末期症狀﹗老天
——這就是情傷,也是執拗放不下的自殘﹗柔順的日本女人其悲劇性格容易導致自
殺的傾向,宮本瑞子簡直在凌遲她自己﹗如果再這樣下去,她不會活太久的﹗何憐
幽突然感覺到一股心驚﹗這樣為情瘋狂的女人,連命都不要了,還有什麼事是做不
出來的﹖
宮本瑞子一張一張的拾起照片,一張張的撕成兩半,不讓照片中相偎的男女同
在,硬是撕開成兩個單影。
「他跟本不管他的妻子被判了詐欺罪得入獄六個月﹗我恨了幾個月的女人,居
然是他不重視的﹗他最重視的,依然是妳﹗一定是因為妳有他的孩子,是不是﹖否
則他為什麼只要妳、只看妳、只對妳笑﹖」她神經質的低笑數聲,眼淚卻糊化了她
的妝,她已近歇斯底里邊緣。
「妳為什麼來﹖」而,小林東旭為什麼讓她來﹖
「給我一個答案,為什麼他只要妳﹗﹖」
何憐幽靜靜的看她,同為女人,她為她感到悲哀﹔為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自殘
,沒有代價,卻又想不開、放不下,所以女人永遠敗在男人手上,在情字上頭,注
定吃虧。愛到沒有尊嚴、形銷骨立……何憐幽自認做不到那地步﹗當現實不容許她
快樂生存時,她會遁入自我世界悠游,完全的不予理會,日子依然過得去的。如果
王競堯存心要讓她心碎,那麼,她也不會將自己弄到似宮本瑞子這模樣。她依然可
以活著,依然可以在平靜無波的面孔下換取一些自我尊嚴。也許,這也是她的弱點
,不懂得扮可憐,像宮本瑞子的憔悴,也許就換取到了全天下人的同情,所以小林
東旭讓她跟來。
為什麼只要她﹖
「因為,我不會乞求他的愛,不會一心黏著他,不會卑微的求他寵幸,不會以
愛他為理由要求不合情婦身分可以要求的事。我很妥協,有自知之明。」
「妳忘了說孩子的事﹗妳有他的孩子,所以在他心目中,妳又更特別了一點﹗」
為什麼一直提到孩子﹖望著宮本瑞子狂亂的眼光,何憐幽更戒備了幾分。
「媽媽﹗」
小掬幽突然開心的由房間跑了出來,似乎正要告訴她什麼開心的事,何憐幽心
急的想緊抱住女兒﹗但,更快的,宮本瑞子拔除一把匕首,抓住了小掬幽﹗
「不﹗放開她﹗」何憐幽尖叫出聲。
二樓書房的門立即被撞開,衝出三個人,王競堯為首,看到那景象,他的面孔
冷凝陰狠的充滿肅殺之氣﹗衝到何憐幽身邊,扶住她軟弱的身子,低喝﹕
「放開她﹗」
宮本瑞子抓著掬幽,退了三大步,刀子緊緊頂住小掬幽的脖子,已劃出了一道
血痕。
「你不愛我,你不要我……我也要讓你知道痛心的感覺……」宮本瑞子顫抖的
低喃,不敢直視王競堯的眼。她最怕的是他,可是,她已沒有退路了,就讓大家一
起下地獄去吧﹗
小掬幽痛得哭了出來,開始掙扎。
「瑞子﹗不要做傻事﹗」小林東旭面孔慘白的大叫。他不想與王為敵,瑞子是
他的責任,一旦瑞子殺死了王的小孩,那麼事情就不會善了。王競堯唯一平復怒氣
的方法就是將敵人毀滅殆盡﹗連自己的親人都如此了,小林東旭不敢幻想自己會是
例外。
「不要勸我﹗我今天存著必死的決心前來,斷然不會怕什麼了﹗王競堯,我真
的好愛你,你為什麼要傷害我﹖如果沒了這個小孩,你是不是會連她也不愛了﹖如
果你不愛我,就誰也不能愛﹗我要使你這輩子再也不能愛人……」用力舉起刀子,
猛往小掬幽身上戳去﹗突然打斜裡竄出的黑影撞歪了她的刀鋒,十指緊緊抓住了匕
首的刀面,讓她砍不得人,是葉問昕。
王競堯見機衝了上去,才一眨眼,宮本瑞子被打飛出去,撞到了牆,在「喀」
的一聲中,她右手手骨被踢斷了﹗被撞飛的匕首在一個拋物線後,插入她左眼中,
霎時間,只聽得到她痛苦淒厲的哀嚎……
「送她去醫院,別讓她死﹗她別想以死求解脫﹗」王競堯抱起女兒,冷若寒
霜的語氣令所有人打了個寒顫﹗」
小林東旭與其手下匆匆扶走了宮本瑞子。
「拿藥箱來,立即叫來家庭醫生﹗」
佣人立即應聲而去。
「掬幽﹗掬幽﹗不痛呵﹗乖﹗」何憐幽淚眼不止的拿毛巾擦著女兒頸子上的血
﹔而王競堯處理著葉問昕的手。但小掬幽放聲大哭,不合作的掙開了母親,爬向一
旁的葉問昕,小手揉著他的手,一直哭著——「痛痛﹗」
葉問昕忍住手掌的疼痛,以手腕輕拭著她的淚水。
「不痛不痛哦﹗哥哥不痛﹗」
小掬幽低頭親著他流血的手,又揉著,又吹著氣。
「不痛……不痛……痛痛呀……」
大概也只有葉問昕明白小掬幽的意思了﹗向來早熟的臉上泛著稚氣的笑容,低
頭親了親她頸子,也吹著氣,安撫道﹕「不痛了﹗乖。」
不久,醫生匆匆前來,包紮好了兩個孩子的傷。掬幽還好,只傷及皮肉,不會
留下疤痕。但葉問昕不同了,他雙手掌心各有一條又深又長的刀痕,一時之間是好
不了了。即使好了,也會留下醜陋的疤。至於手指的靈活度,則要由好醫生來幫忙
做復健手術了。醫生建議送他去瑞士徹底復健,否則往後怕會不甚靈活。
醫生走後,掬幽已在葉問昕腿上睡著,何憐幽抱女兒回房。
王競堯坐在葉問昕對面,沉肅的問他﹕
「你能以性命保護掬幽一輩子嗎﹖」
「可以。」
「那麼,當你學成的那一日,來娶走我的女兒吧﹗可是,如果你在掬幽二十歲
那年仍未合乎我的標準,你就只能當她的佣人了,可以嗎﹖」
「很公平﹗」
「感謝你救了我的女兒。」他倒了兩杯酒,已將小男孩當成人看,舉杯對他。
葉問昕舉起酒杯,冷淡回應﹕
「我只是在救我的女人,不是你的女兒。」話完一仰而盡。這是男人間的承諾
與宣告。
何掬幽的未來,就此命定。
* * *
在將葉問昕安排到瑞士治療與學習之後,王競堯立即帶妻女前往英國前去,展
開了環球旅行,半年來居住在英國的鄉間小屋。
王競堯說過的,要賺錢很容易,也果真如此。居住英國鄉間,他買馬來飼養配
種,參加賽馬或賭馬。何憐幽不得不承認,他如果想得到錢,容易得一如在水龍頭
開水一般﹗結果,只半年,他在這裡擁有了一座牧場。可是他又倦了,決定搬到紐
約去住一年。
他不急著去創造他的王國。但在休閒的日子中,他已不知不覺的攻城掠地﹔他
是天生的掠奪者,不是存心也會弄出一番氣象。
他有多少財富,她依然不知道,但每到一個新地點,她總是由主婦做起,已可
拿捏他的胃口,做出他愛吃的東西。但操持家務的日子總不會超過一個月,他們會
開始有佣人,然後房子由克難小屋改為華麗宅子。
不知是他故意試她,還是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是由孑然一身不帶分文做起,跟
自己挑戰,然後得到自己的天地。
她一直不是個有野心得情婦。有飯吃飯、沒飯吃粥,日子依然照過。他願意供
應她什麼生活,她就怎麼過,只要他依然眷寵她。
像一個月前,他們來紐約,住的是可怖又陰暗的貧民巷﹔而一個月後,王競堯
成了那裡頭的王者。不過,他也搬出了那裡,領她們母女住到市區的大公寓中。
黃種人走不出中國城,這是白人常說的﹔而王競堯就為了這一句,加入了紐約
的商界,他訂了一年的時間,要使白人低頭。
這就是她的情人,遊戲能使他精力旺盛,挑戰能帶給他征服的滿足,而他就像
一朵嬰粟,永遠吸引著周遭人的眼光,呆呆的想跟隨他——她的黑豹、嬰粟、情人
﹗
聽說他仍是有些女人的﹔他總是可以使女人輕易的臣服於他,他沒有理由為誰
守身。何憐幽只能慶幸他至少尊重她,從沒讓她看見與難堪,也從未帶一身脂粉味
回來。是真﹖是假﹖如果她沒資格去重視,又何須問他真假﹖心痛難免,獨自承受
也就夠了。
他重視她,這是他唯一肯給她的關注。她該感謝。打落牙齒和血吞已是她本性
到某一特質,她不願走到宮本瑞子那地步,就得自我保重。
這一日,中午時刻,門鈴尖銳的揚起,黑人女佣小心得詢問來人後,恭立在她
面前道﹕
「夫人,有一位黃順伶小姐來訪。」
多麼遙遠的記憶呵﹗黃順伶早已是她塵封的往事之一,乍然出現,相當突兀。
近一年多未見,聽說入獄了半年,怎會找來這兒﹖神通廣大。
「請她進來。」無論如何,黃順伶到底是他真正名分上的妻,她是有理由千里
尋夫而來。
頭髮已消薄,依然精明幹練打扮的黃順伶走了進來。她先看了看簡單而柔和的
擺設,似乎當王競堯生活落魄起來了,眼中閃過一抹悲哀﹗她心中的王競堯,永遠
該是高高在上的,永遠該是卓絕不凡的,居然淹沒在這些平凡的家具問,這種不復
當年盛況的格局。
這些的結果,都是為了一個女人﹗
黃順伶直直的看向何憐幽,幾乎倒抽了口氣﹗這個女人居然比去年更美麗了幾
分﹗老天為何如此厚待她﹗﹖同樣的歲月,卻只在她自己臉上、身上留下疲憊的痕
跡,何其不公平﹗
「他呢﹖」黃順伶坐了下來,頂著正妻的身分,她可以任意在他的房內行動。
「妳為什麼而來﹖」她拂開了身前的長髮。近半年來,她已習慣穿寬鬆的罩袍
,仙風道骨的,彷若一抹幽魂﹔不再穿合身的洋裝,那已是小女孩歲月的事了。如
今他說她更適合穿這種衣服,衣櫃內就一直是罩衫了,清一色的白。更顯得黃順伶
女強人的衣著拘束而可笑。
「我不會離婚的,死也不會﹗」黃順伶立即開口衝出這一句話。即使是守活寡
,她也要當名正言順的王太太,不容許何憐幽有扶正的一天,除非她死﹗
何憐幽輕輕一笑。
「誰逼妳離婚了﹖我只是問妳的來意。我並不稀罕當王太太的,妳依然不明白
。」人都守不住了,守住一個虛名有何用﹖她悲慘的自嘲著。
「我……只是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資料上說,他一直住在貧民區,這個月才
有點起色……但這種地方……住了,只會悔辱他的身分而已﹗」她派人找了大半年
,終於在上個月由美國傳回了消息,還是商界朋友幫的忙。坐了半年牢出來,意外
得到了一家公司,是小林東旭交給她的,說是王競堯給她坐了半年牢災的報償。王
競堯並不是個太絕情的人,是不﹖﹗所以她瘋狂的找他,他卻猶如自世界上消失一
般,找不著。如今一聽到他在美國,立即飛了過來﹗心中仍有企盼的,希望他對她
有情分,希望何憐幽已從她生命中消失,希望他會真正看她——但——何憐幽仍在
,王競堯仍是只要她﹗而她這個正室倒成了見不得人的小妾了﹗
何憐幽搖了搖頭。她的痴心令人動容,但她仍是不了解他的。王競堯的氣勢不
必靠家具宅子來烘托﹔而且,倘若他要,就會要最好的。這地方沒有太多裝飾,只
因它只是暫居之處,代表還有更好的打算,才會任公寓陳設簡單,不多費心思。黃
順伶不會懂的。
「妳要這樣與我耗下去嗎﹖」黃順伶又問。
「法律上,妳可以告我。」
黃順伶哀戚一笑。
「誰都知道中華民國的法律是男人訂定的﹗完全不利於女人,我豈有勝算﹗﹖
何況,我不會對他採取任何行動,我會等到他願意回頭看我的那一天。妳會退出嗎﹖」
「他願意放開我嗎﹖怕是再也由不得人了。習慣了這樣的日子……習慣以他為
生命、為神祗……身為他的情婦,我是沒有選擇權的。」
「但是,妳幸運的擁有了他,妳該知足。」黃順伶站了起來,走到門邊,再一
次宣告﹕
「我不會離婚,死也不會。那麼,我們就只有比誰活得久了﹗我有足夠的耐力
。」
她走了,背脊直挺挺的宣告她的不屈。
離不離婚,從來就不是重點……她不明白,永遠不會明白,所以王競堯不看她
。
但,被他看中的人,又幸運了多少﹖何憐幽自問﹕我幸運嗎﹖答案是一片茫然
。他對她好,無庸置疑,但……幸運嗎﹖
也許,一如黃順伶所言,她該知足了。他不是王子,她也不是公主,所以不能
有幸福快樂的結局,她怎麼不明白那道理呢﹖笨呵﹗她慘淡的笑了。
8
第五年,他們回到了台灣。王競堯在旅遊期間,在各地置產,已是一位巨富了
。然後將資金整合流回台灣,他開始堆積他的王國。
這年,何憐幽已二十五歲,是身為他情婦的第八年,完全長成成熟美麗、神秘
飄然、萬種風情皆備的年紀﹔而且,她已習慣淡然,不去在意,不去掛念他的風風
雨雨事跡﹗也許全是真,也許全是假。但她已釋放自己,所以活得更加適意。沒有
步上其他女人的後塵,卻也讓王競堯更珍視她。
在她二十五歲生日那一天,他帶她到大飯店吃飯。浪漫的情境中,他告訴了一
件令她驚異的事。
「妳不會知道,在初見面那一天,我以吻宣誓,將生命交予了妳,妳是我此生
的伴侶。」
她怔楞的看他。他不是會表白內心的人,事實上,他不浪漫,他也不必給她什
麼甜蜜的言詞與承諾,不必要的,她只是他的情婦而已。但他卻肯傾吐,令她心湖
再次翻攪﹗這麼多年了,在她的心田驚嚇到害怕,由不安到掙扎,以至如今的凡事
淡然,他必然全看在眼內。選擇了這時機訴說,也許對他而言,也不容易吧﹗﹖
「何必告訴我﹖反正是跟了你了,除非你不要我,否則我不會跑掉的。」她微
笑的啜了口水果酒,酒杯讓他接了去,仰首飲入口中,傾身緩緩吻住她,共嘗水果
酒的滋味。
過後,兩人額頭相抵,為了方便能時什吻她。他又道﹕「妳該知道的。將生命
交予妳代表什麼意思。」
「你這種人不說『愛』,只以『交予生命』取代。也許,我心中早已有些明白
,但愈明白,愈在意,也就會牽牽念念你的一切,以及風流事跡,於是我選擇放過
我自己,也遺忘你『也許』愛我的事實。這些年,我過得比較好。」
「因為知道妳已成熟,才決定告訴妳。否則,早幾年,只會害死妳。」
「謝謝你愛我。」她笑靨如花,這一次不帶輕愁。
「我早知道,妳會是我今生的伴侶。」
她側著臉,下巴擱在他手掌上,笑道﹕
「每一個愛你的女人都說我幸運,也忌妒得想咒死我死。一直以來,我不認為
。如今,我已能承認,我果真幸運。」
「哦﹖」他挑眉,看來英俊又狂野。
她一雙手圈住他脖子,低聲道﹕
「畢竟,誰有幸能在有生之年遇上一朵嬰粟,並當上了他的情人﹗我愛你,我
的嬰粟情人,危險與致命的眩惑,我果真幸運。」
他低沉笑了出聲,在音樂聲揚起時,風度翩翩的挽了她的手步入舞池,舞出了
他們專屬的步伐。
* * *
這就是我父母的愛情故事了。
他們依然沒有結婚,依然以他們的方式互相深愛著。如果正常的愛情,唯一的
結局是依循人類的法律步入禮堂,結成一生一世的婚盟誓約。那麼,他們是不正常
的。
我依然叫何掬幽,一個十七歲的私生女。
也許是時代變了,私生女這名詞不再讓人以有色眼光視之,也或者是因為我父
親有財有勢的關係,所以沒有人會對我說刻薄的話。
坐在地毯上,我背靠著床沿,放任眼光無意識的游移在天花版的幾何圖形中,
依然不得其解。他們的身分,一個是有婦之夫,一個是情婦,情況是不是相似各類
道德書籍上所大力討伐的不倫違常敗德﹖
很多事情,是很難以一道律例去概括的,猶知至今我仍不明白,為何他們是以
這種方式相戀,並且嘲弄婚姻,笑看世間慎怨愛痴——
但,特別的事物總是吸引人的,我渴望那種狂野脫序的愛戀嗎﹖不,我並不,
但我會渴望愛情的模樣。好一個十七歲呵﹗我竟也已十七。
愛情啊……
習慣游移的目光,不經意被一股存在感緊緊掠住﹗隨著心悸的方向,我屏息的
看向落地窗。在落地窗外頭的欄杆旁,不知何時佇立了一個修長的身影,悠閒的站
姿,卻蓄著無與倫比的力量,像是潛伏著準備獵食的猛獸,危險而攝人。背光下,
尚未看清他的面孔,卻已能感受到我是他侵略與環伺的目標﹗他的灼熱一波波朝我
身上投射而來,霎時,他就那麼站著,卻已震攝住我的心湖……
他——是誰﹖
莫名的一股悸動和著一股淚意,我向來無感的心居然在顫抖著。似會是乍見故
人的激越騷動……
那男子跨了進來,一步一步向我走來。直到他巨大的陰影完全罩住我的天空,
在突然凝眸的一眼,他已蹲在我身前。而我,也終於看清了他的容貌。
這男人,有著與父親一般的氣勢,劍眉星目,銳利的在我臉上梭巡,沒有放過
任何細微之處。然後,他抬起我的下顎,審視我的頸子。
在我尚不能有所回應時,他已俯身吻住我的頸子,在曾是傷口,如今卻只餘粉
紅淺痕的地方印下了烙印。
不知怎的,我抓住他雙手,似乎知道了什麼,看到了他手掌上交錯的刀痕後,
眼眶被淚霧模糊了視線。為什麼我會知道他的手心該有刀痕﹖
「你是誰﹖」我的聲音在發抖。
「葉問昕。我為妳而回來。」他再度俯下面孔,這次,毫不客氣的奪取了我的
唇。
於是,我知道,我的故事由此開場。
在我美麗的十七歲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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