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青青河邊草》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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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ingdomoo
時間:
2011-4-23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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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河邊草》作者:瓊瑤
青青河邊草-瓊瑤
第1節
民國十五年,河北宛平縣,一個名叫東山村的小鄉鎮。
這正是初春時節,北國的春天,來得特別晚。去年冬天積留的冰雪,才剛剛融化。大地上,有一些零零落落的小雜草,掙扎著冒出了一點點兒綠意,但在瘦瘠的黃土地上,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幾棵無人理會的老銀杏樹,伸展著又高又長的枝椏,像是在向蒼天祈求著什麼。
小鎮的郊外,看來有些兒荒涼。但是,這天的天氣卻很好,艷陽高照。把山丘上的岩石,都照得發亮。陽光灑下來,白花花的,閃得人睜不開眼睛。
對杜青青來說,陽光、春天、離她都很遙遠。因為,她現在正坐在一頂大紅花轎裡,被七八個粗壯的轎夫,抬向白果莊的胡老頭家裡。她今年十八歲,胡老頭五十八歲,正好比她大了四十歲。這還沒關係,胡老頭家裡,已經有了一個大老婆,四個小老婆,她娶進門,將是第六個。對於這樣的婚姻,她當然不可能同意,一切都是哥哥嫂嫂做的主。誰教她從小沒爹沒娘,依靠著哥哥嫂嫂過日子。如今,她竟成了兄嫂的「財產」。
花轎搖搖晃晃的前進著,吹鼓手在前面吹吹打打,吹打得十分熱鬧。北方的習俗,抬花轎的轎夫,常常隨著鼓樂聲,唱著一首歌,歌名叫「搖花轎」。歌詞往往是興之所至,信口謅來。轎夫一邊唱著,一邊就隨著節奏,拚命的搖著花轎。目的是搖得新娘七葷八素,好向喜娘討賞錢。現在,轎夫們就興高采烈的唱著歌,同時興高采烈的搖著花轎,唱得起勁極了,搖得也起勁極了。胡老頭娶小新娘,不用說,這賞錢一定豐厚。他們跨著大大的步子,用渾厚的噪音,大聲的唱著:
「抬起花轎,把呀把轎搖!
花轎裡的新娘子,你聽呀聽周到,
花轎裡的新娘子,你聽呀聽周到;
要哭你就使勁的哭呀,要笑你就放聲的笑!
要罵你就罵乾娘呀,要叫你就叫干佬!
辦喜事呀,就興一個鬧,看我今天把你搖。
嗨嗨依個呀嗨,呀嗨依個呀嗨……
看我把你搖。哭哭笑笑,哭笑人興旺!
罵罵叫叫興致高,興呀興致高,
罵罵叫叫興致高,興呀興致高!
搖得轎桿嘎嘎的響呀,
搖得新娘蹦蹦的跳!搖得像那博浪的鼓呀,
搖得東歪又西倒!搖得新娘的花粉往下落,
搖得媒婆掏腰包。嗨嗨依個呀嗨,呀嗨依個呀嗨……
媒婆掏腰包。新娘子呀,你呀你別哭,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你坐花轎我來抬呀,我搖花轎為你鬧。
你坐花轎我來搖呀,我搖花轎為你好。
搖得那,花兒早結子,
搖得龍蛋……呀呼嗨嗨,呀呼嗨嗨……那個往下掉!」
青青坐在花轎裡,已經被搖得頭昏腦漲了。她既無心情來欣賞轎夫的歌喉,更無心情來傾聽那歌詞。她全部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件事上;不知怎樣可以逃出這頂花轎?還有,就是小草……小草現在在哪裡?可曾逃出她表嬸的掌握?可曾在她們約定的土地廟前等她?
小草,小草是一個女孩兒的名字。她今年只有十歲,卻是青青這一生唯一的朋友和知己。小草和青青一樣,都自幼失去了爹娘,都是無家可歸、寄人籬下的苦孩子。青青有對唯利是圖的哥哥嫂嫂,小草有對尖酸刻薄的表叔表嬸。
說起來,小草實在是夠可憐的。她和表叔表嬸的關係非常遙遠,她之所以會住到這北方小鎮來,完全是因為海爺爺的緣故。海爺爺沒有妻子兒女,遠住在南方的揚州。由於種種原因,不能將這侄孫女兒,帶在身邊,就遠迢迢的寄養在這表侄家裡。本來,小草的日子雖然不好過,卻也能勉強的挨過去。因為海爺爺每年都來探望她一次,同時也把她的生活費付給表叔。但是,今年,海爺爺沒有來。海爺爺不來,小草的生活就如同人間地獄。每個日子,都是淚水堆積出來的。小草,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卑微,鄉下人有句俗語;生兒如美玉,生女如小草。所以,青青一旦決心要逃婚,就不能不帶小草同行。
花轎仍然在搖著,轎夫仍然在唱著。走在轎子邊的喜娘,已經送過去好幾個紅包了。喜娘越送紅包,轎夫是搖得越加起勁。青青覺得,再搖下去,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會搖歪了。掀開轎簾往外悄悄一看,轎子正往榆樹崗走去。榆樹崗,就是這兒了!和小草約定的土地廟,就在這小山崗裡。沒有時間讓她再遲疑了!錯過了榆樹崗,想再找有山有樹有掩護的地方就不容易了!「喂!喂!停一下!停一下!」她掀開轎簾,不顧一切的喊了出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喜娘慌張的問,轎子停在山間的小徑上了。轎夫們收起腳步,停住歌聲,紛紛拉起脖子上的毛巾,拭著汗水。「喜娘,你過來!」青青鑽出了轎子。
「怎麼下轎了?」喜娘一臉的驚訝。
「不下轎不成呀!」她把喜娘拉近,俯耳悄語了幾句。
「哎喲!」喜娘笑了,這可是沒辦法的事。「快去快回呀!不要跑遠了,到那棵大樹後面去就行了!」
轎夫們明白過來了,哄然大笑起來。
青青用手扯著頭上的喜帕,從喜帕底下向外面張望。還好沒戴上沉重的鳳冠,否則要跑都跑不了。她迅速的四下打量,果然,前面有一棵大榆樹,先跑到榆樹後面再說。她匆匆忙忙的奔向榆樹,心臟像擂鼓似的怦怦跳著。此時才覺得一切的計劃實在太大膽,簡直不敢想像,萬一逃亡失敗要怎麼辦?她一腳高一腳低的,總算奔到了大樹後。身子後面,響起轎夫們粗獷豪邁的大笑聲:
「新娘子給我們這樣一搖一鬧,給搖得鬧肚子了,哈哈哈哈……」青青隱在樹後,伸著脖子往花轎的方向看去,只見轎夫們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已經大口大口的喝起酒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青青心一橫,彎著腰,飛快的向山後奔去。早在三天前,她已和小草勘查過榆樹崗的地形。但,事到臨頭,她卻連東南西北都顧不得了。跑啊跑啊跑……拋掉了喜帕,她邁開大步,從來不知道自己能跑得這麼快。
「哎呀!不好了!新娘子跑掉了!」喜娘一聲尖叫,嚇得青青魂飛魄散。跑啊跑啊跑……她腳不沾地的,繞過樹叢,翻過岩石,穿過荊棘……一直往後山的小土地廟跑去。心裡瘋狂般的禱告著:觀音菩薩啊,玉皇大帝啊,你們保佑我逃得成啊,還要保佑小草沒出差錯啊……
「追啊!大家快幫忙追新娘子啊!如果給她跑了,我怎麼向胡老爺交代呀!」喜娘呼天搶地的嚷著。
「追啊!大夥兒追啊……」轎夫們撒開大步,追將上來。
跑啊跑啊……青青早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青青!青育!」驀然間,小草從土地廟旁竄了出來,手裡揮舞著一個小包袱,又跳又叫:「你怎麼到現在才來?我已經等得快急死了……」「別叫!謝謝老天,你在這兒……」青青一把拉住小草的手,沒命的就往山下急衝而去。
小草來不及再說任何話,就跟著青青一陣沒頭沒腦的狂奔。這一番亡命的奔逃,在青青和小草的生命裡,是一件旋干轉坤的大事,從此改寫了兩人的命運。不,她們不止改寫了她們兩個的命運,她們還改寫了何世緯的命運。
就在青青帶著小草奔逃的同時,何世緯正躺在一輛馬車裡睡覺。何世緯,畢業於北京大學,出身於書香門第,是北京望族何遠鴻的獨生子。從他出生到現在,二十四年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離開北京出遠門。他的目的地是廣州,當時,廣州正是知識青年趨之若鶩的地方。到底去廣州要做些什麼,他並沒有確切的打算。只知道,唯有盡速離開像溫室一般的家庭,才能找到獨立的自我。為了怕父母阻撓他的追尋,他只好留書出走。又怕家丁們發現他的行蹤,而把他追回家去,他不敢去車站,拎著一口大皮箱,他一路步行,到了這東山村的郊外。就在他已經走得筋疲力盡的時候,他看到了那輛馬車。這是一輛農民們工作用的馬車,既無車篷,也無座位。它停在一個農莊門口,車上堆滿了稻草。車伕大約去吃飯了,四周沒有半個人影。那匹瘦瘦的馬兒,自顧自的咀嚼著乾草,甩著它大大的尾巴。何世緯見此,心中不禁一喜;管它呢,先去稻草堆上躺躺再說。等會兒馬伕來了,再和他商量,搭一段便車。於是,何世緯爬上了馬車,把自己那口皮箱枕在腦袋下面,他鑽進了草堆。他只想稍稍休息一下。但,他太累了,四肢一放鬆,竟然沉沉睡去。
車伕什麼時候回到車上的,他並不知道。車伕也沒發現車上多了一個人,上了駕駛座,就逕自拉動馬韁。車子開始慢慢吞吞的、不慌不忙的往前走去。那輕微的搖晃,使何世緯睡得更加沉酣了。他是被一陣喧鬧之聲驚醒的。只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急促的、喘息的、卻是十分清脆的大嚷著:
「青青!青青!有馬車!有馬車呀!我們快跳到車上去!快呀……」一陣腳步雜沓。有人攀住了車緣,車子晃動了一下,另一個女孩急迫的大喊著:「跳!跳!跳!跳啊……」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之間,就有個女孩躍上車來,重重的壓在何世緯身上。何世緯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禁失聲驚叫:「哇呀……」他這樣一「哇呀」沒關係,那小女孩嚇得差點又跌下車去。嘴裡跟著他大叫:「哇呀……」一連兩聲「哇呀」,把那正攀住車緣往上爬的青青硬是嚇得摔了一跤。小草急忙伏在車板上,對車下的青青伸長了手:
「青青!快上來啊……把手伸給我!快啊……」
何世緯震驚的看過去,只見到青青狼狽的爬起身,沒命的追著馬車跑。在青青的身後,隱隱約約還有很多追兵。一時之間,何世緯有些迷糊,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是,出於一種本能,他想都沒想,就對青青伸出手去,大聲喊著:
「這兒這兒!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青青伸長了手,在世緯和小草奮力拉扯之下,連滾帶爬的上了車。「快!快!」青青喘吁吁的急喊:「有人追我!讓馬跑快一點!我非逃不可,被捉回去就沒命了!」
世緯回身一躍,上了駕駛座。
「車伕!救人要緊!我等會兒付你車錢!」他不知為何,很相信青青是在生死關頭。一把搶過韁繩,他大聲吶喝:「駕!駕!駕……」事生倉卒,車伕見車上突然冒出三個人來,簡直是目瞪口呆。馬兒在吶喝之下,撒開四蹄,如飛而去。馬車揚起好一陣的灰塵,車輪滾滾,只一會兒工夫,後面的追兵,已完全看不見了。青青、何世緯、小草三個人,就是這樣遇在一起的。人生所有的故事,都是從一個「遇」字開始的。他們的故事也不例外。
第2節
對何世緯來說,遇到青青和小草,不但是一個大大的意外,而且,是一連串「麻煩」的開始。
「麻煩」必須從頭說起。
那天,那驚慌的馬車伕如此憤怒和抱怨,使何世緯狠狠的破了一筆小財,才把他給打發了。當車伕揚長而去,何世緯才發現,他們三個,正站在一條黃沙滾滾的鄉間小路上,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時間大概已是午後兩三點,何世緯早已飢腸轆轆。他看了看青青和小草,此時才覺得這一大一小的兩個女孩子有些詭異。小草一身粗布衣褲,背著個小布包袱,雖是衣衫簡陋,卻長得明眸皓齒,楚楚動人。青青就十分奇怪了;一身紅衣紅裳,上面還繡著花花朵朵,頭髮梳得亮光光的,挽著髮髻,鬢邊還插了朵大紅花。這種妝扮,對生長在深宅大院裡的何世緯來說,實在是挺陌生的。這青青姑娘,看來不過十七、八歲,怎麼塗脂抹粉擦口紅?鄉間的姑娘,不是應該荊釵布裙,不施脂粉的嗎?何世緯一肚子狐疑,忍不住問:「剛剛那些追你們的人,到底是誰?他們為什麼要追你們呢?」
青青還來不及回答,小草已經天真的接了口:
「他們是追青青的,因為青青不能嫁給胡老爺……」話還沒說完,青青一伸手,就拉住了小草,阻止的說:
「別跟人家說這些!又不認得人家!」
哦?剛剛還要人救命,現在又不認得人了?何世緯心中掠過一抹不滿的情緒。心想,我還沒嫌你來路不正,你倒先嫌起我來了?也罷,這時代好人做不得。目前,自己已經自顧不暇,又何必多管閒事?想著,他就冷冷的開了口:
「不說就不說,我也沒時間沒心情來管你家的事!現在,你們走你們的路,我走我的路!再見!」說完,他掉頭就走。
「喂喂喂!」才走了幾步,身後又傳來那位青青姑娘的呼喊聲:「等一下!等一下……」
「怎麼啦?」他站住,回頭問。
青青牽著小草,三步兩步的追上前來。
「是這樣的,」青青礙口的說:「我們身上都沒有錢,我看你帶的錢還不少,不知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青青突發奇想,迅速的摘下手腕上的金鐲子,脖子上的金鏈子,和耳朵上的金耳環。「我拿這些東西,跟你當當,你當一點錢給我,好不好?」「當當?」此事實在太新鮮了,太不可思議了。「你看我像開當鋪的是吧?」他沒好氣的問。
「那麼……那麼……」青青更加礙口的說:「我把它們賣給你!」「賣給我?」何世緯啼笑皆非:「你看我像開金鋪的是吧?」
「你這人怎麼這樣難纏?」青青有些惱怒起來。「總之,就是我們沒有錢,拿這些跟你換一點錢用嘛!」
「那麼……」何世緯去掏口袋:「我幫助你們一點錢就是了,用不著當你的首飾!」
青青立即倒退了一大步。
「不!」她堅決的說:「要嘛,東西你拿去,要嘛,就算了!」
脾氣還挺壞的呢!何世緯收起了錢袋。
「好吧,那我們就各走各路了。」
他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兩個女孩子默默的跟在他後面。
「喂!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大姑娘帶著一個小姑娘到處亂跑是不對的,你們為什麼不回家去呢?」他不耐的說:「拜託你們別跟著我行不行?」
「可是,可是……」小草囁囁嚅嚅的開了口:「我們已經沒有家了!」「沒有家?」何世緯怔了怔。「好端端的人,怎麼會沒有家呢?」「是這樣的……」小草剛說了一句。
「不要跟他多說了,」青青又扯住小草:「你沒看到他一臉凶巴巴要吃人的樣子嗎?」
「哈!」他快被這不講理的、莫名其妙的姑娘給氣死了。「我凶巴巴要吃人?我看你才莫名其妙呢!也不知道為什麼被人追得滿山跑?身上的首飾,也不知道來路正不正……」
「哼!」青青臉色都發綠了。「小草,我們走!」
「不行呀!青青!」小草急急的說:「就這麼一條路,如果我們往回走,你又會被胡老爺捉去當小老婆的!我們只能往前走呀!」說著,她就掙脫了青青的手,直衝到何世緯的面前,仰著小臉,很認真的,焦急的說,「那些首飾,是青青的聘禮,不是我們偷來的。青青給杜大哥賣給胡老爺當老婆,可是胡老爺已經有好多好多老婆了,青青沒辦法,才跳下花轎逃走的……」「什麼?」何世緯大吃了一驚,從花轎上跳下來逃走?他定睛對青青看去,這才恍然大悟,那一身繡花的紅衣,根本是農村姑娘的新嫁裳嘛!怪不得她擦胭脂抹粉的。何世緯對於自己曾有過的揣測,不禁感到一陣汗顏。「你就這樣跳下花轎逃走?真的嗎?」青青抬眼看看何世緯,微微嘟了嘟嘴。
「反正就是沒辦法嘛,那胡老頭比我大了四十歲,怎麼能嫁嘛?前幾天就想跑了,可是被我哥哥嫂嫂鎖在房間裡,一點機會都沒有……只好等花轎來抬的時候,半路上找機會跑……誰知道那些轎夫會一直追過來!」
「那麼,」何世緯無法置信的看看青青,又看看小草。「你們兩個是姐妹嗎?」「不是的,」答話的是小草。「我們是鄰居,住在緊隔壁。不過,青青好疼我,對我比親姐姐還親……」
「這又是沒辦法的事,」青青接口,一臉的「理所當然」。「我們都沒爹沒娘,我可憐,她比我還可憐!小小年紀,成天叫她表叔表嬸使喚來使喚去,挨打挨罵的。平常我看不過去,能幫著就幫著點兒,現在我一走,誰還來幫她?所以我非帶著她不可,就算要跟著我吃苦,好歹賽過跟著她表叔表嬸。」
小草仰著臉兒,專注的看著青青,滿臉依戀之情。何世緯不禁聽得呆了。對這兩個女孩兒,打心底感動起來,也佩服起來。「那麼,你們預備逃到哪兒去呢?」
「我有個海爺爺,」小草熱心的回答:「那也是真疼我的人。他住在揚州一個叫傅家莊的地方。本來每年過年的時候,他都會來看我的,今年不知怎麼了,他一直沒有來。我們現在就要找他去!」何世緯實在驚奇,揚州!那兒遠在江南,這兩個女孩子身無分文,竟想遠迢迢走到揚州去!他懷疑,這青青和小草,大概連一點兒地理常識都沒有。揚州在東南西北那個方向,恐怕都不知道。他正沉吟中,青青已經沉不住氣了。她往前一衝,手裡還托著她的金項鏈金手鐲。
「喂喂!」她氣急的說:「你問東問西,問了個大半天,我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了,你現在到底幫不幫忙?肯不肯當當呢?」搞了半天,她還要當當啊?何世緯瞪視著青青,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我看你根本就無心幫忙,」青青忽然生起氣來:「算了算了,小草,我們走,不要理他了!」她拉著小草就要轉身離去。
「可是,可是……」小草急切的說:「我們往哪兒走啊?」
「反正不跟他走一路就對了!」
怎會有脾氣這麼壞的姑娘呢?何世緯心中有氣,還沒說什麼,小草已一把抓住青青,哀求似的說:
「你怎麼突然就生氣了呢?我看這位大哥哥是好人……」
「那可不一定,」青青接口:「藏在馬車上,帶著口大皮箱,誰知道他打那兒來的?」「很好,」何世緯忍著氣說:「我是壞人,你別理我。小草,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小草很快的往前走了一步。
「你們要當當是吧?我不想跟你這個凶姐姐做生意,但是,我可以跟你做,你有什麼東西,可以當給我的嗎?」
「我?」小草神色一暗:「我什麼都沒有呢!」
「想想看,什麼東西都成。隨便什麼都行!」
「我……我……」小草突然想到什麼,從領口拉出一個貼身荷包:「我只有這個,是我最寶貝的東西!」
「裡面是什麼?」何世緯好奇的問。看了青青一眼,此時,青青一語不發,顯然,正觀望著何世緯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小草把荷包拿下來,拉拉線繩,鬆開荷包口,把裡面的東西倒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一樣樣的解說:
「這是海爺爺懷表上取下來的鏈子,海爺爺送給我玩的。這是海爺爺買給我吃的糖,裹糖的紙好漂亮,我捨不得扔。這是海爺爺用過的車票,我海爺爺每年都是坐火車來看我的,所以我覺得很寶貝。這是海爺爺的一根白頭髮,是我第一次幫他拔的,這是……」小草撿起兩顆彩色的玻璃彈珠,兩眼裡閃爍著光彩,十分驕傲的說:「這是海爺爺從廟會上買給我的彈珠,是我所有的東西裡最漂亮的了!」她一抬頭,發現何世緯緊緊的盯著她看,一句話也不說,不禁心虛起來:「你都不喜歡是不是?因為它們都不值錢是不是?」
「不不不!」何世緯急忙說,覺得自己喉嚨啞啞的:「我喜歡,我太喜歡了,它們簡直是無價之寶!」「什麼寶啊?」小草聽不懂。
「別管它什麼寶了,反正我願意讓你當當就是了!」何世緯從口袋裡掏出錢來,開始計算:「讓我們來算算可以當多少錢……你們要去揚州是吧?揚州要先去天津搭火車,你們需要買車票的錢……這京浦鐵路不知道是不是全線通車?如果不是全線通車,就很麻煩了……你們可能要走路,要住客棧,要乘船什麼的……」他抬起頭,忽然住了口,發現那凶巴巴的青青,這一會兒一點也不凶了,她的眼光癡癡的看著小草的荷包,眼裡竟盈盈含淚。那份心痛和難捨的表情,使何世緯的心臟緊緊一抽,說了一半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青青走了過來,抬眼看著何世緯。
「請你收了我的首飾吧!」她懇求般的說:「就是別動小草的荷包!這些首飾對於我,沒有什麼重要性,可是那個荷包對小草……」「你把我看成什麼了?」他面紅耳熱起來:「我怎麼會拿走一個孩子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何況這每一件東西裡,都有她海爺爺的影子,這孩子所收拾起的,分明是最寶貴的記憶呀!」他幫小草把那些寶貝再一樣樣收回到荷包裡,深深注視著小草說:「這些東西還給你,錢呢,算我借給你的,反正,我知道你在那兒,揚州的傅家莊嘛……」他頓了頓,再看了青青一眼;別惹麻煩,他心裡有個小聲音在警告著,但,那聲音實在太小了,小得沒有絲毫作用。他歎了口氣,正色說:「我看,我們需要找一份地圖,好好的研究研究……從這兒到揚州,到底要怎麼走?」
地圖是從帽兒村的鄉公所裡找來的。
何世緯一看地圖,頭都有些兒發暈。當他攤開地圖向兩個女孩子解釋路徑時,這才發現,青青和小草,都不認識字。本來嘛,那個年代的農村姑娘,誰會受教育呢?兩個女孩看看地圖,就彼此大眼對小眼,一股好無助的樣子。何世緯只得不厭其煩的對她們說:「記住了,這條鐵路並沒有辦法送你們直達揚州,從天津到靜海通車,靜海到滄州不通車,你們要走路到德州,然後搭車去濟南,濟南到徐州應該不成問題,徐州到壽縣就要碰運氣了。如果火車不通,你們最好去車站搭黃魚車。記住,到了浦口一定要換船去瓜州,到了瓜州要再換船才能到揚州……你們記住了嗎?」青青瞪大眼睛看小草。小草一個勁兒直嚥口水。當何世緯對她們疑問的看過去時,小草忍不住的開了口:
「大哥哥,我看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你能不能陪我們去揚州呢?到了揚州,找著我海爺爺,他也可以把錢還給你,這樣好不好?」小草仰著小臉,一臉的懇求。
「不好,不好。」他有些急促的說:「我已經為你們耽誤了太多時間了!這樣吧,我送你們到靜海,然後各走各的路!」
他們三個,在靜海郊外分的手。雖然小草一直哀聲說:
「大哥哥,你真的不跟咱們一起走嗎?有你作伴兒,我們就不會害怕了!你真的真的不跟咱們一起走嗎?」
「小草!」青青見何世緯一臉難色,出面阻止。「你不要為難別人了,你還有我呢,害怕什麼?」「是啊!」何世緯這一路上,和青青拌嘴都拌成習慣了。「小草,你放心,你這個姐姐很厲害的,誰也不敢欺負她的!她一定能把你平安帶到揚州,好了,再見!希望你順順利利找到你海爺爺!」「不管怎樣,謝謝你!」青青深深看了世緯一眼,生怕自己表現得太軟弱,她重重的摔摔頭,拉著小草就往前走去。小草年紀尚小,完全不會隱藏自己的感情,她一步一回首,十分依戀的看世緯。就是這樣依戀的眼光,使世緯走了一段之後,又心有不安的折回頭來。這一折回頭,才發現這兩個小姑娘,簡直是誰也保護不了誰。因為,青青和小草,才走了短短一段路,就被兩個流氓給釘上了。那兩個流氓從路邊草叢裡竄出來的時候,天氣已經有些昏暗了。他們把路一攔,四隻眼睛都邪裡邪氣的緊盯著青青,青青立刻知道,麻煩大了。
「你們要幹什麼?」她戒備的問:「我爹就在附近,你們可別惹我!」「好哇!」一個流氓大笑起來:「那你快請他出來,我好見見我的岳丈,給他請安!」說著,他就伸手去捏青青的下巴。
青青往後一退,另一個男子從後面一把握住了她的肩。
「哈哈!這麼漂亮的姑娘,咱們村子裡就從來沒見過!我說今兒個有桃花運嘛,哈哈哈哈……」
「放開我姐姐,」小草開始大叫:「我大哥馬上就要來了,我大哥又高又大,一拳就會把人揍扁的……他好厲害好厲害的……」「哇呀!」前面那個男子叫:「不得了,還有哥哥呢,快請你哥哥出來呀,讓我一起請安……」
話還沒說完,斜刺裡,何世緯已急衝出來,一拳就揮向那個男子,嘴中大吼著:「你們就跟我請安吧!太可惡了……」
「大哥大哥!」小草大喜過望,跳著腳又叫又嚷:「你快揍他們!快揍他們……」這一下變生倉卒,兩個流氓不禁一呆。但是,剎那間,他們就恢復了神志,頓時大怒起來。
「從那兒鑽出來的冒牌貨,敢破壞老子的好事!咱們擺平他!」接下來,是一場大戰。可憐,何世緯長這麼大,還從沒有和人打架的經驗,這回是首開紀錄。這場架到底是怎麼打的,他後來一點都弄不清楚,只知道打得毫無章法可言。而且,因為他實在不怎麼厲害,接二連三挨了好幾拳頭,使青青和小草無法袖手旁觀了。她們兩個,也捲進了戰場,勢如拚命。一個死命的扯住流氓的頭髮,另一個則張開大嘴用咬的。這一番蠻打蠻幹確實「驚天動地」,但是,何世緯卻並沒有佔到任何優勢。他只記得,最後,有一個流氓,抄起路邊一根碗來粗的大木棍,一棍敲破了他的頭,把他當場敲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他躺在一條小溪旁邊,青青和小草一左一右,拿了沾水的毛巾,不住的幫他擦著傷口。旁邊還圍了好幾個樵夫在觀望。一看到他睜開了眼睛,青青立刻歡呼著說:「好了好了,你總算醒了,謝天謝地!」
「大哥,」小草激動得快流淚了。「你好偉大啊,你好勇敢啊!你一個人打他們兩個……你救了咱們……可是你的頭被打破了,怎麼辦?你疼嗎?你很疼嗎?」
「放心,」一個樵夫過來拍拍小草。「你大哥是皮肉傷,不會有事的。先去我家休息休息吧!」他注視著何世緯:「幸虧咱們從這兒經過,才把那兩個壞東西趕走了。小兄弟,你們兄妹三個,是打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呀?」
「我們……」他想說明,他們非親非故,也非兄妹,但是,他卻說了:「我們從北京來,要到揚州去!」
「大哥……」小草興奮得漲紅了臉:「你跟我們一塊兒去嗎?」「是的!」他握著小草微顫的手,看著青青濕潤的眼睛:「我和你們一塊兒去!」
第3節
傅振廷是揚州傅家莊的主人。他今年五十五歲。在揚州,他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家財萬貫。他除了有一棟極大的莊園以外,他還擁有絲廠、繡廠、茶園、和農地。一個像他這麼成功的男人,應該在生命裡是沒有什麼缺陷的。但是,傅振廷卻是個非常不快樂的人。十年前,他的獨生子元凱死了,從此,他就不知道生命裡還有什麼可以追求的東西。更糟糕的,是他那可憐的老妻靜芝,在早也哭晚也哭的情況下,竟把眼睛也哭瞎了。靜芝眼睛看不見了,腦筋也跟著迷糊起來,必須靠月娘一步一跟的扶持著。偌大的一個傅家莊,有家丁、有丫頭、婢傭成群,但是,卻沒有笑聲。傅家莊裡有的,只有男主人的咆哮,和女主人的哀啼。這是一個充滿了悔恨和痛楚的地方,一個永遠籠罩在死亡陰影下的莊園。
這天,傅家莊卻來了三個意外的訪客。
這三個意外的訪客,竟帶來了一個傅振廷完完全全意外的結果。當世緯、青青、和小草站在傅家莊的大門前,看著那蜿蜒的圍牆,和深不可測的庭院時,三個人都有些訝異。如果不是門上清清楚楚懸掛著一塊大匾,上書「傅家莊」三個字,世緯一定不敢冒昧打門的。真沒想到,小草有如此闊氣的親戚。經過了將近一個月的跋山涉水,三個人都風塵僕僕,世緯尤其顯得狼狽,因為,他頭上的傷口一直沒有好好治療,現在疼得厲害,而且,四肢無力,渾身發燙。
來應門的是傅家莊的老家人長貴。
「你們找誰呀?」他驚訝的問。
「請問,有一位李大海先生,是不是住在這兒?」世緯彬彬有禮的問。「李大海?」長貴這才明白過來。「李大海不在這兒了,走啦!」他說著就要關門。「喂喂,等一等!」世緯急忙用腳頂住門。「什麼叫走了?他不是這傅家莊裡的人嗎?」
「傅家莊裡的人?看你怎麼說。他姓李,咱們老爺姓傅呢!都是給人當差的罷了!總之,他現在人不在了,走了……」
「怎麼走了呢?」小草已急急的跨上前來。「我海爺爺告訴過我的,這裡是他的家呀!他怎麼會不要自己的家呢?」說著,這孩子就焦灼的大聲呼叫起來:「海爺爺!海爺爺!你在哪兒呀?我是小草啊!我來找你了!海爺爺!海爺爺……」她忘形的就往花園裡衝去。「呔!」長貴勃然變色。「跟你們說人不在了就是不在了,怎麼往裡面亂闖呢?」「小草!」世緯也急忙呼叫:「不要心急,讓我們問清楚了再說!」「小草!小草!」青青追進了花園,拉住急奔的小草。
正在糾纏不清,月娘扶著靜芝過來了,老太太眼睛雖然失明,耳朵卻很靈敏。「什麼事情吵吵嚷嚷的,月娘,你快去看!」
「長貴,什麼事?別嚇著太太!」月娘喊著。一眼見到世緯等三人,不禁一怔。傅家莊除了隔壁裴家的人常來走動以外,經年累月,都見不著生面孔的。
「對不起,我們是來尋親的。」世緯上前一步,忙著對兩個女士行禮。「這個女孩名字叫小草,是李大海的侄孫女。從北方一路跋涉到揚州來,為的是和親人團聚,聽說李大海已不在府上,不知道能不能告訴我們,他去了哪裡?」
月娘還來不及回答,靜芝已顫巍巍的走上前來,全神貫注的,非常緊張的傾聽著,整個人都陷入某種莫名的興奮裡。
「是誰?是誰?」她喘著氣問:「我聽到一個年輕人在說話!是誰?是誰?」她摸索著伸出雙手,想抓住那年輕人的聲音。「天啊!」她喊著:「你在哪裡?說話啊!讓我再聽清楚一點!說話啊……」「太太!太太!」月娘一把握住靜芝撈著空氣的雙手。「是三個客人,不認識的,他們是來找大海的……」
「不要攔我!」靜芝掙扎著喊:「說話啊!為什麼不再說話了?求求你,說話啊……」她哀求的面向著世緯。
世緯實在是太震驚了。他瞪視著面前這瞎眼的老太太,簡直不知道要怎麼反應。小草也嚇得縮到青青懷裡去了。靜芝一步步向世緯逼進,聲音幾乎是淒厲的:
「你說話啊,不要戲弄我這個瞎眼的老太婆啊!」
「好好,我說我說……」世緯被靜芝的急切所震動了,匆促的開了口:「這位老太太,我想你一定弄錯了我的聲音……事實上,我只是一個陌生人……」
「陌生人?」靜芝深深的抽了口氣,整個人更加繃緊了。所有的思想意識,都被一份強烈的期盼和回憶所攫獲了。「不!不!不!」她哀聲狂叫,直衝上前,準確的一把捉住了世緯的手腕:「你怎麼還說你是陌生人?你不是陌生人,你是我的兒子元凱啊!你回來了!謝謝天!你終於回來了!元凱呀!我等你等得好苦呀……」世緯太震驚了,被這等意外,弄得手足失措。他拚命想掙脫老太太的掌握,覺得自己的頭更痛更暈了。
「老太太,你認錯了人,我不是什麼元凱,我姓何,名叫何世緯……我從北京來的……」
「太太!太太!」月娘撲過去,也緊張的去扳著靜芝的手指,想把世緯從這份糾纏中給解救出來。「這不是少爺啊!你認錯了,真的認錯了!快放手呀……」
「我沒有認錯!」靜芝落下淚來:「我自己的兒子,我怎麼可能認錯呢!元凱啊!我知道你恨我們,你不肯原諒我們,可是……你是我的兒子啊,你不能連娘都不認呀……」
「這位老太太,」青青再也忍不住,衝上前去幫月娘的忙。「你快放開世緯,他怎麼會是你的兒子呢?他這還是第一次來揚州,第一次來傅家莊呢……」
「是呀是呀!」小草慌張的接口:「我們是來找我海爺爺的!」「你是誰?」靜芝的臉轉向了青青,厲聲的問。
「我?」青青嚇了好大一跳,結舌的說:「我是……我是……我是他妹妹!」「不!」靜芝有力的說:「你是漱蘭!」
天啊!這是怎樣的誤會,越來越纏夾不清了。月娘轉頭對長貴急急的說:「沒辦法了,你快去把老爺找來!」
「是!」長貴急忙忙轉身而去。
這邊,青青和靜芝開始各說各的。
「我不是什麼蘭,我的名字叫青青……」
「你連名字也改了?好吧,青青綠綠都沒有關係,我承認你了!你就是我的媳婦兒。行了嗎?」
「不對不對,」青青更急了:「我不是你的媳婦兒……」
「住口!」靜芝一聲大吼,青青又嚇了好大一跳。「走開走開!」她突然把世緯緊緊抱住,悲痛欲絕的喊著:「你們已經回來了,我也已經承認你是媳婦兒了,你就不要再跟我搶,跟我爭吧!以前的事,都是振廷的錯,怪不了我呀!元凱元凱,你不要不認我,你看看我的眼睛,難道它們還不能告訴你,我是多麼思念著你的嗎……」
「老太太……」世緯頭昏腦脹,臉色發青。「拜託你,請你不要再搖我了,我實在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可是,我很不舒服,我已經天旋地轉了……」
「是呀,婆婆,」小草著急的插了嘴:「大哥的頭受了傷,還沒好,請你不要搖他呀……」
「什麼?受傷了?」靜芝立刻恐慌起來:「什麼地方受傷了?給娘摸一摸……月娘,月娘,快叫長貴去請大夫!快呀……」
正鬧得不可開交,振廷匆匆忙忙的趕來了。
「靜芝!不許胡鬧!」他十分威嚴的一聲大喝,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你吃了藥沒有?怎麼糊塗到這種地步?抱著別人成何體統?還不快放手?放手!」他大聲命令著:「你聽到了嗎?放手!」靜芝呆了兩秒鐘,面有懼色。她的身子縮了縮,似乎想鬆手。可是,才鬆開一點點,她又反手更緊更緊的抱住了世緯,回頭對振廷悲切之極的、哀怨之極的說:
「十年前你已經拆散過我們母子一次了,這次,我說什麼也不讓你再拆散我們!你可以殺了我,但是不能逼我放掉元凱,我不放,不放!」「你瘋得不可救藥了!」振廷大跨步上來,不由分說的就去拉靜芝的手。「你放手!快放手!」他又拉又扯。
「不放不放!」靜芝牢牢抱住。
兩人你來我往,把世緯弄得像撥浪鼓似的轉個不停,一邊站著的青青和小草,簡直看得目瞪口呆。
世緯張著嘴,想說什麼,想擺脫這兩個老人的糾纏,但他什麼也來不及說。本已頭昏腦脹的他,此時再也支持不住,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耳中鐘鼓齊鳴,人就昏厥了過去。
第4節
世緯病倒了。在記憶裡,世緯從小到大,幾乎是無災無病長大的。這次離家出走,他想「體驗人生」,可真是「體驗」到了不少。第一次遇到從花轎上逃下來的姑娘,第一次和人打架,第一次到了江南,第一次被人誤認成了兒子,還第一次病倒在一個陌生的家庭裡。怪不得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原來,「行萬里路」還可以有幾萬種希奇古怪的遭遇。
世緯一連幾天,都病得昏昏沉沉。可是,他並沒有完全人事不知。他躺進了一間古色古香的臥室,四壁掛滿書畫,靠窗一張大書桌,桌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他在瞎老太太左一句「元凱回來了!」右一句「還好,元凱的房間,我天天都收拾的!」這種念叨裡,知道自己躺進了元凱的臥室。然後,自己的床邊,就日日夜夜圍滿了人,一會兒是大夫來診病,一會兒是丫環來送飯,一會兒是振廷來探視……至於那位瞎老太,幾乎日日夜夜,守在床邊,衣不解帶。這還不說,由於看不見,又由於恐懼,她總是用手攥著世緯的衣袖,攥得那麼緊,不肯稍稍鬆手。好幾次,她被振廷下令拖走,她就一路哀嚎著哭出門去:「月娘!月娘!」她慘烈的喊著。「幫我求求老爺吧!他現在討厭我,都不肯聽我的!但是,他會聽你的!月娘……只要讓元凱留下來,我什麼都可以不計較,我連女主人的位子,都可以讓給你……」「太太啊!」這種淒厲的哭嚎一定換來月娘悲切的痛喊:「你要讓我死無葬身之地嗎?你是主人,我是奴才呀!月娘要有絲毫僭越之心,老天會罰我不得好死……」
「這說的是些什麼話!」振廷惱怒的咆哮著。「你們嫌這個家裡的悲劇還不夠多嗎?這樣胡說八道,不知忌諱!來人呀!荷花、秋桂、銀杏……你們給我把太太拉回房間去!月娘,你守著她,給她吃藥……」「我不要吃藥,不要吃藥……」靜芝哭喊著,被一路拖出門去。「我已經好了,元凱回來了,我就什麼病都沒有了!我沒有瘋,我現在腦筋清清楚楚……振廷,我給你跪下,給你跪下!求求你,讓我們母子團聚吧……」
這樣子的喧鬧,每天總有兩三回。世緯真不瞭解,自己怎麼會捲入這個家庭的悲劇裡?他真希望,自己快點好起來,可以脫離這個是非之地。這樣,到了第四天,他的燒退了,人也清醒了。那天下午,一覺睡醒,觸鼻而來的,是一股藥香,還沒睜開眼睛,就聽到了小草的聲音,在低低的說:
「好不容易,就剩咱們兩個陪著大哥了。這幾天,房間裡都擠滿了人……我以為,那個瞎婆娘就夠嚇人了,沒想到,傅老爺那麼凶,更加嚇人兒!」
「噓!」青青一邊扇著藥爐,一邊輕聲警告。「不要在背後批評人家,當心給人聽見!我看老太太馬上就會過來的,月娘根本看不住她……」「我們怎麼辦呢?青青?」小草可憐兮兮的問:「海爺爺又找不著,大哥又生病了……你說,海爺爺會不會去東山村找我呢?咱們要不要回東山村去呢……」
「不要!」青青著急的脫口而出。「小草,咱們都回不去了,你想,這一路,一會兒坐火車,一會兒乘船,一會兒搭黃魚車,一會兒走路……山山水水經過了多少,大哥會看那張圖,還走了這麼久才到揚州……咱們兩個,怎麼找得著路回去?何況,我回去了準沒命,我是怎樣也不回去的,你呢……」
「我要跟你在一起!或者……」小草挺沒把握的說:「海爺爺會回到傅家莊來……會不會?會不會?」
「我聽月娘說,你海爺爺在傅家莊當管家,做了好幾十年呢!他是和老爺吵架,才離開的!說不定氣消了,他就回來了!我想,我們最好留在傅家莊等等看,就是不知道人家讓不讓咱們留……」「只要大哥肯留,咱們就留下了,是不是?……」
聽到這兒,世緯聽不下去了,睜開眼睛,他一骨碌坐起身子,接口說:「不行不行!我馬上就要走……」
「大哥!」小草驚喜的喊著,撲了過來。「你醒了嗎?你好了嗎?頭還疼嗎?讓我摸摸看還有沒有燒……哇!燒退了地!青青!青青!」她喜悅的大喊:「大哥不發燒了!他醒了地!」
青青端著一碗藥,笑吟吟的站到床前來。
「哇!」青青眉頭一展,眼睛裡閃爍著陽光。「套一句小草的話,你這一病,還病得挺嚇人兒!來,快趁熱,把這藥喝了吧!」世緯凝視著青青,和她結伴同行了一個多月,兩人一路抬槓抬到揚州。此時,看到她滿臉綻放的光彩,不禁心中怦然一跳。如此青春,如此美麗,如此充滿了朝氣和熱情的臉龐……真是,像前人的詞句;「其奈風流端整外,還更有,動人心處!」想到這兒,世緯猛的一震,臉孔竟然發熱了。
「是!」他正了正身子。「讓我趕快吃藥,等我身子一好,我就要走了!」他三口兩口把藥喝了。再抬起頭,青青臉上的陽光已悄然隱去。她低頭默默的收拾藥碗藥罐,一語不發。小草已急急忙忙去拉世緯的衣袖,解釋的說:
「大哥,你已經被瞎婆婆當成兒子了!月娘說,如果你肯留下來,安慰安慰瞎婆婆,說不定她就會明白過來。我和青青,想留在這兒等海爺爺,所以,大哥,你可不可以陪咱們……」「不行不行!」他急躁的說:「這個是非之地,我一分鐘都待不了……」他伸手去懷裡掏,掏了一個空。
「你在找什麼?」青青板著臉問。
「我的錢袋呢?」「我幫你收著呢,」青青走到書桌前面,打開抽屜,拿出錢袋往他身上一摔:「沒有人會拿你的錢的!」
「不是這樣的!」世緯解釋著:「我把錢留一半給你們,我帶一半走……」「你預備用錢打發了我們,就這樣掉頭走了是不是?」青青眼圈兒脹紅了。「好不容易侍候到你燒退了,傷好了,你就準備不管我們了,是不是?」
世緯怔著,還沒說話,小草已慌慌張張的接了口:
「好嘛,好嘛,你們不要吵架了嘛!大哥,要走大家就一起走嘛,我不等海爺爺了,咱們三個一塊兒走!」
「不不不!」世緯急促的說:「我已經把你們送到揚州了,仁至義盡。現在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怎麼能帶了你們兩個,一路去廣州呢?你們留下來,我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要嘛,不要嘛!」小草著急的把世緯一抱,淚珠就撲簌簌滾落。「什麼不散的筵席?那兒有筵席?我們不散就是不散!你要走,一定要帶我們一起走……」
「誰要走?」門外傳來靜芝尖銳而顫慄的聲音,全體人都嚇了一大跳。世緯的心猛然一涼。慘了!這位瞎老太太又來了!他看過去,靜芝顫巍巍的衝進房來,後面緊跟著月娘和振廷。「元凱!你說你要走,是嗎?為什麼?為什麼啊?」她尖聲呼號:「難道你專程回來一趟是為的要懲罰我嗎?因為我當年沒有為你力爭到底,所以你要這樣子叫我心碎,叫我痛不欲生,是不是?」她攥住了世緯的手,緊緊的握著。「不不!我這次再也不會讓你走,我寧願死也不會讓你走……」
「這位少爺!」月娘撲過來,哀求的看著世緯:「你發發善心,救救我們家太太吧!請你暫時不要提走字,能住多久,就住多久……能安慰她一天,就安慰她一天吧……我求求你,求求你……」「反了!反了!」振廷大踏步衝上前來,奮力想拉開靜芝和世緯。「月娘,你怎麼也跟著太太一起發瘋?你睜大眼睛看看,這個人不是元凱……」
「他是的!他是的!」靜芝一疊連聲喊,淚流滿面。「振廷,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殘忍?難道你內心深處,對以前種種,沒有一點點後悔嗎?難道元凱不是你心頭最大的悲痛嗎?難道當年斷絕父子之情,就把你身上所有的感情都斷光了嗎?你不曾像我一樣,瞎了雙眼,你看得清清楚楚,怎麼還瞪著眼睛說瞎話!狠心不認自己的骨肉?你難道不明白,元凱這番歸來,是老天給我們再一次機會……一次贖罪的機會,一次重新活過的機會啊……」這一篇話,說得聲嘶力竭,說得滿屋子的人都傻了。說得世緯滿心震動,滿懷惻然。說得振廷一臉的慘白,滿眼的傷痛。說得月娘淚落如雨。
「撲通」一聲,月娘對振廷直挺挺的跪下了。
「老爺,你可憐可憐太太吧!這麼多年來,多少風風雨雨,我跟著你們一起走過,眼看著太太一步一步到今天的田地,她再也承受不起失望了!老爺!你總有一點惻隱之心吧!」
振廷注視著月娘,頓時心都碎了。這是怎樣一個家?怎樣又瞎又病的妻子?怎樣天人永隔的兒子?怎樣百般委屈的月娘啊!他掉頭去看看世緯,這年輕人身材挺拔,眉目俊秀,舉手投足之間,確實和當年的元凱有許多神似之處。元凱,他心中猛的一抽,說不出來有多痛,簡直是痛入骨髓,痛徹心肺呀!「聽我說,」他面對世緯,聲音沙啞。「今天弄到這個局面,我真是無可奈何。我看你氣宇不凡,知書達禮,猜想你也是個性情中人。我……」他深抽了一口氣:「誠心誠意留你住下來!如果你肯住下來,我甚至可以……可以派人去找李大海!讓小草可以早日和她的海爺爺團聚!這樣,你也不至於覺得留下來沒道理,怎樣?」「哇!大哥大哥!」小草脫口歡呼出聲。「老爺要派人去幫我找海爺爺地!」她衝過去,學著月娘對振廷一跪,沒頭沒腦的磕起頭來:「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元凱啊!」靜芝又哭又笑的去搖著世緯,興奮得滿臉發亮。「你爹留你了!你知道你爹的,他就是這樣的臭脾氣……留都留了,還要說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但是,他留你了!他說出口了,他終於說出口了!你知道這對他是多困難的事……那麼,你,你,你也不走了,對不對?對不對?」她仰著臉,全心的期盼的面向著世緯,那已失明的雙目盛滿了淚,淚光閃爍。世緯覺得整個心臟都為她抽搐起來。
「是的!我不走了!」他輕聲說。環視一屋子沉痛而帶淚的面孔,他深抽了口氣,抬高了聲音。「嗨!既然不走了,我可不可以吃點東西呢?我餓了!」
「桂圓小米粥!」靜芝跳起身子來喊:「雞片乾絲湯!還有棗泥杏仁酥……都是你最愛吃的,我全準備著!月娘!快去廚房拿,別忘了!還有那袋新鮮核桃!」
就是這樣,世緯,青青和小草就在傅家莊暫時住下了。
第5節
一星期後,世緯的健康就完全恢復了。
走出元凱那間臥室,他有好幾天,都沉迷在傅家莊那典雅的庭園裡,初次領略了江南園林的迷人之處。看到他們把形形色色的太湖名,堆砌成春夏秋冬的景致,使他歎為觀止。小樓水榭,曲院迴廊,都別有幽趣。和北方比起來,是截然不同的。北京的建築受故宮影響,比較富麗堂皇。南方的庭園,卻秀氣多了。一條小徑,兩枝修竹,幾葉芭蕉,十分的詩意。世緯尤其愛上了吟風閣朝東的一面牆,那牆上蔓生著常春籐,爬滿了整片牆壁,枝枝葉葉,重重疊疊的下垂著。每當風一吹過,每燈葉子都隨風飄動,起伏有致,像一大片綠色的波浪。在這片綠色波浪中,卻嵌著三扇小紅窗,窗欞雕著梅蘭竹菊的圖案,真是可愛極了。世緯實在想不透,在這麼美麗的庭園裡,怎麼沒有醞釀出如詩如夢的故事,反而演出父子反目,生離死別的悲劇?
關於元凱的故事,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月娘斷斷續續的說給世緯他們三個聽了。原來,元凱在十多年前,愛上了家裡的丫頭漱蘭。這本是大家庭中很普通的事,如果元凱肯將漱蘭收來做小,大概也不至於引起大禍。但是,元凱念了很多書,又深受梁啟超「一夫一妻」制的影響,堅持要娶漱蘭為妻子。此事使振廷勃然大怒,說什麼也不允許,想盡辦法拆散兩人。據說,當時使用的手段非常激烈。元凱見無法和振廷溝通,竟帶著漱蘭私奔了。私奔還沒關係,他們兩個,居然跪到上海的一家教堂裡,在神父的福證下,行了西式的婚禮。完婚之後,再把漱蘭帶回家來。振廷這一怒實在是非同小可,他把元凱和漱蘭,一齊趕出了家門,當時就措辭強烈,恩斷義絕。振廷說過:「你可以死在外面,就是不許再回來!我傅振廷可以絕子絕孫,就是不能承認一個像你這樣不孝不義的兒子,從今以後,我沒有兒子!你也不姓傅!」
元凱就在那吟風閣外的廣場中,跪地向靜芝磕頭告別的。
「娘!從今以後,孩兒跟您就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了!原諒孩兒不孝!孩兒叩別娘!」
那天的靜芝,呼天搶地,哭得日月無光,卻無法阻止元凱的離去。這句話,竟成為元凱對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因為,一年以後,漱蘭把元凱的靈柩送回來了。
「靈柩?」世緯震動的看著月娘。「他怎麼會死呢?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月娘面色淒然,眼中凝聚著淚。「死的時候,才只有二十三歲。靈柩送來那天,你們信嗎?竟是老爺四十五歲的壽誕。在賓客盈門中,漱蘭一身縞素,伏地不起,靈柩砰然落地,滿座賓客,人人變色。可憐的老爺和太太,這種打擊,怎麼是一般人所能承受?老爺不相信那裡面躺著的是少爺,下令開棺,棺蓋一打開,少爺赫然躺在裡面……太太,太太就昏死過去。從此以後,太太不許人說元凱死了,她拒絕這個事實,早也哭,晚也哭,眼睛哭瞎了,神志也迷糊了!她寧願相信元凱活在外面,不願相信他被送回來了!」月娘看著世緯。「這就是為什麼你說了句你是陌生人,太太就更加認定你是元凱的原因,這『陌生人』三個字,對太太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太深了!」
原來如此!世緯吸了口氣。
「可是,那元凱正當年輕力壯,怎麼會突然死掉呢?」他問。「他是病死的,詳細情形,我們都弄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和漱蘭,窮途潦倒,貧病交迫。這也是太太無法原諒老爺的地方,元凱走的時候,兩袖清風,什麼都沒有帶。他是這種家庭裡養大的孩子,平時都是丫頭傭人伺候著的,他幾時受過生活上的苦!」「漱蘭呢?」青青追著問:「她去了什麼地方?她現在在哪裡?」月娘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走了!」半晌以後,她才沉思的說:「傅家的女人都很慘。漱蘭把靈柩送來那天,大概已經不想活了。她那副樣子,分明三魂六魄,都已跟著元凱去了。偏偏老爺在悲憤得快發瘋的情況下,對漱蘭痛罵不停。漱蘭聽著聽著,就一頭對棺木撞了去,差點就撞死了!你們不知道,那個場面有多麼慘!幸好漱蘭的娘朱嫂陪了她來的,朱嫂哭著,抱著,求著,拖著……把漱蘭帶走了!」她頓了頓,眼神深幽。「從此,我們誰也沒見過漱蘭。十年了!漱蘭是生是死,我們都不知道了!」
故事說完了。一時之間,世緯、青青、月娘、小草四人都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窗外,暮色正緩緩的罩下來,黃昏的餘暉,把一樹的陰影,投射在雕花的地磚上,有一種淒涼而神秘的美。世緯看著月娘,直覺的感到,她對於這個故事,多少還有些保留。「你呢?」他忍不住問。「我聽你談吐不俗,不像個伺候人的人,你在傅家是……」「我嗎?」月娘臉色一暗,微微的怔了怔。「我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她歎了口氣。「我也是好家庭的女兒,和傅家沾了一點親,只是我家早就敗落了,我爹把我許配給了一個比我小八歲的丈夫。我們家鄉常常把女兒嫁給小丈夫,說不好聽,就是賣過去了。我十六歲嫁過去,丈夫才八歲,挨了四年,丈夫才十二歲,居然出天花就死了!夫家說我不祥,剋死了丈夫,趕我回娘家,我爹那時已去世了,娘家沒人肯收留我,我舉目無親,就投到傅家來,太太收留了我……待我挺好挺好的,我也就死心塌地的伺候著太太。我來傅家,已經十二年了呢!傅家所有的事,我都一件一件看著它發生的。說起來,太太對我有恩,所以,有時候……她就是對我發發脾氣……我也就忍了!」短短的幾句話,道盡了一個女人的滄桑。世緯對月娘,不禁油然起敬。從月娘身上,就聯想到青青,從大紅花轎上逃走的青青。中國的女性,如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將永遠在悲劇中輪迴。青青的逃婚,實在是勇敢極了,正確極了。想到這兒,他就對青青看去,青青仍然沉溺在月娘所述說的故事裡,滿臉慼然,滿眼哀切。
「世緯!」她忽然就回頭對世緯正色說:「你不可以再那麼絕情了!老太太叫你幾聲兒子,你又不會少一塊肉,有人把你當兒子一樣疼著,有什麼不好?以後,你再也不要動不動就說要走,來威脅人家!」
「是啊!」小草接口說:「婆婆好可憐啊!大哥,你一定一定要對婆婆好一點!」世緯真有些啼笑皆非。瞎婆婆的故事確實可憐,但是,自己這個假兒子,騙得了一時,騙得了一世嗎?走,是遲早的事,等到必須要走的時候,會不會再一次撕裂了老太太的心?到那時,今日的「不忍」,可能會變成那時的「殘忍」,然後,又會演變成什麼局面呢?這樣一想,他的頭就又痛了。
「不管怎樣,謝謝你們兄妹!」月娘似乎讀出了他的思想。「你們肯留下來,真是傅家的幸運!我們過一天是一天,希望沒多久,太太就能明白過來!好了,不能再談了,我去廚房看看,太太今天給你燉了蓮子銀耳湯,是你以前最愛吃的……不不,」她改了口:「是元凱少爺以前最愛吃的!希望你吃的時候,有那麼一點兒表示,她會很高興很高興的……」
月娘走了。世緯用手揉了揉額角;看著青青。
「兄妹啊?」他說:「你到底對傅家怎麼說的?」
「說你是我哥哥啊!」青青瞪著他。「不然怎麼說呢?總不能說我從花轎上跳下來,跟你這樣奇奇怪怪來揚州!別人會怎麼想我呢?」「那……」他的頭更痛了。「小草跟我們又是什麼關係呢?你趕快說說清楚,免得我穿幫!」「我說……小草是咱們家的鄰居,盡受表嬸兒虐待,所以咱們兄妹就……」「見義勇為,把她護送到揚州!」他接口:「是吧?你編故事還編得挺好的呢!」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滿,青青頓時臉色一沉。眉毛挑得高高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她立刻就劍拔弩張。她挺直背脊,頗受傷害的衝口而出:「怎麼了?我說你是我哥哥,難道侮辱了你不成?上次要拿錢打發我們,我還沒跟你算帳呢!我知道了,你打心眼裡看不起我和小草,我們沒念過書,大字不識,連根扁擔倒下來我們也不曉得那是個『一』字,更別說要我們像你一樣滿嘴掉文兒,動不動就四個字四個字打嘴裡成串的溜出來……你看不起我們,你儘管去告訴傅家老爺太太,說咱們兩個是你路上撿來的……」「喂喂!你有完沒完?」他忍無可忍的喊:「我說了看不起你們嗎?我什麼都沒說,你就大發脾氣,講了這麼一大堆,你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什麼罪不罪的?」青青更氣。「聽也聽不懂,你就直接告訴我們,我是大麻煩,小草是小麻煩,婆婆是老麻煩……你恨不得把我們統統擺脫了,不就結了?」
世緯怔了怔,聲音大了起來:
「你這句話倒說對了!自從遇到你們以後,我就一路倒不完的楣!先是莫名其妙的跟著你們亂逃,然後天氣也變了,荷包也瘦了,頭也打破了,又傷又病的把你們送來,卻被瞎婆婆抓了當兒子,弄得我困在這裡走不了,你們的確是一對大、小麻煩!我實在弄不懂我怎麼會招惹了你們?」
世緯發洩完了,居然聽不到青青反駁的聲浪,再一抬頭,發現青青眼圈紅紅的看著小草,小草則抽抽嗒嗒的哭起來了,眼淚水滴滴答答的直往下掉。
「喂喂,」他心慌意亂了。「怎麼回事?咱們一路拌嘴已經拌成習慣了,吵吵架沒關係的,你們可別哭啊!」
「我哭,我就是要哭!」小草吸吸鼻子,哽咽的說,「我叫你大哥,把你看得比親哥哥還要親,捨不得跟你分開……原來你這麼討厭我們……罵我們罵得好大聲,比傅老爺還要嚇人兒……」「我那有?我那有?」他急急的問。「我那有好大聲?」
「你有!你就是有!」青青接口,眼淚也往下掉。她對小草張開了手臂,哀聲的喊:「小草!別哭,你還有我呢!我是怎樣也不會離開你的!」小草「嗚」的一聲,就哭著投入了青青的懷抱。一對「大小麻煩」緊擁在一起,淚珠兒紛紛亂亂的跌落於地。世緯看到自己造成這麼大的「悲劇」,簡直是手足失措,不知怎麼辦才好。「喂喂,我投降,我投降!」他舉起雙手喊:「我錯了!好不好?我道歉,好不好?」他伸手去拉小草。「我真的沒有看不起你們的意思,我疼你們都來不及了!我說話大聲一點,是因為現在這個狀況很複雜,我有點頭痛罷了……喂喂,你們不要哭了,我跟你們說,以後,咱們三個,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好不好?」他頓了頓,見兩個女孩兒,依然哭不停,心裡更慌了,脫口大聲說:「你們不要再傷心了,從今以後,你們兩個就是我的責任,我一肩扛到底了!」
聽他說得語氣鏗鏘,兩個女孩子終於有了反應,停止哭泣,抬眼看著他。他對兩人重重的點了點頭,滿臉的「堅定」。小草一個感動,回身就把他的腿緊緊抱住,由衷的、熱烈的喊:「大哥!」她立即破涕為笑了。「你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兒!」世緯被她恭維得有點飄飄然,發現自己的一句話,就能化悲劇為喜劇,不禁對自己的「力量」,也在驚愕中有些佩服起來。他轉眼看青青,青青斜睨了他一眼,掉頭去看窗子。眼淚不曾干,唇邊已有笑意。
唉!世緯心裡歎了口氣。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但,眼前這個「女子」與「小人」,卻更有動人心處!
第6節
這天,長貴匆匆忙忙來找世緯、青青和小草。
「老爺要你們三位,上大廳見客!」
「見客?」世緯怔了怔:「是什麼樣的客人?」
「是老爺的好朋友裴老爺,他們一家子人全來了,聽說了你們三位的事兒,想見見你們!」
於是,世緯、青青、小草三個人,就急忙整整衣裳,出了房門。傅家莊院落很多,三人去大廳,穿越了兩層院子,剛走到前院的一棵玉蘭樹下,只聽到那棵大樹上,樹葉一陣父父,似乎有人在樹上竊竊私語。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在說:「來了!來了!」一個孩子的聲音在接口,「那兒?那兒?」年輕人一陣驚呼:「別推我呀!別推呀……」
樹下的三人,覺得太奇怪了,都抬起頭往樹上看去。
樹上,卻忽然掉下兩個人來。
「砰」「砰」兩聲,一個十歲大左右的男孩子,先落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哎喲哎喲的叫不停。另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也跟著摔落,跌在男孩子的身邊。
世緯、青青和小草實在太驚訝了。三人都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的看著地上的少年和孩子。此時,年輕人已一躍而起,衝著三個人咧齒一笑。世緯這才發現,這年輕人劍眉朗目,英姿煥發。「你們怎麼會摔下來啊?」世緯奇怪的問:「摔著沒有?」
「沒事!沒事!」年輕人窘迫的笑了。話還沒說完,那孩子已經爬起身,對年輕人掀眉瞪眼,又揮拳頭:
「都是你!原先說好是跳下來,不是跌下來的!好疼啊……」「請問你們是什麼人啊?」世緯問。
「哦!」年輕人笑著說:「我是裴紹謙,這是我弟弟裴紹文!」
「姓裴?那麼裴老爺是……」
「我爹!」年輕人笑得爽朗。
「原來是裴家的兩位公子!」世緯恍然的說。
「你們不是在大廳上嗎?怎麼到樹上去了?」青青好奇的問。「哦,是這樣的!」紹謙傻呵呵的用手抓抓頭。「在家裡聽說了你們三人的故事,我們已經好奇得不得了,所以,我們兩個忍不住溜到花園裡來,爬到樹上……爬到樹上……」他笑著尷尬的摸摸鼻子。「我們不是要跌下來的!」紹文忍不住接了口,他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一面揉著跌痛的屁股,一面抬頭直瞪著紹謙:「不是說好要一個鷂子翻身,再一個鯉魚打挺,穩噹噹的飄落下來,露一手咱們的武功嗎?怎麼這樣子跌下來了?」
「你還說呢!還說呢!」紹謙戳了紹文的腦袋一下,微微漲紅了臉。「就是你害我,緊要關頭,又擠又推的,害我設計了半天的鷂子翻身,鯉魚打挺,變成了『兄弟出醜』,真是氣死我了!」這樣一說,青青用手掩著口,忍俊不禁。小草也緊抿著嘴唇,拚命忍住笑。紹謙見青青和小草這等模樣,窘迫之餘,忽然就從身子後面把紹文給揪了出來,推向小草。
「怎麼了?怎麼了?在家裡聽說小草是個小美人,你不是直嚷嚷著要來看小草嗎?這不給你看了?還躲什麼躲?像個大姑娘似的……」紹文差點撞到小草身上去,頓時間,鬧了個面紅耳赤。回頭對著紹謙就摩拳擦掌:「我沒嚷嚷,我才沒有!嚷嚷的是你!你聽說青青是個大美人,你就急著要來看青青……」
「嘿嘿嘿!」紹謙急喊:「你這個小傢伙,完全不顧兄弟義氣,成心要讓別人看咱們的笑話是不是?」
「這有什麼關係!」紹文大剌剌的捲了捲袖子。「反正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嘛!」「你說什麼?說什麼?」紹謙對紹文掀眉瞪眼的。「自己不懂的話別亂說!掉什麼文兒!」
「我懂!」紹文瞪了回去。「你自己教給我的!就是說英雄碰到了漂亮的女孩兒,那麼英雄不怎麼英雄了也沒多大關係!」紹文這樣一說,青青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青青一笑,小草也笑了。小草笑了,世緯也笑了。紹謙和紹文,看到他們三個都笑了,也就大笑起來。一時之間,五個人嘻嘻哈哈,好不熱鬧。這傅家莊裡,多少多少年來,都沒有這樣洋溢著笑聲,直把聞聲趕來的振廷,看得當場傻住了。
然後,在大廳中,世緯等三人拜見了裴老爺子,和他的兩位夫人。這裴老爺和兩個兒子一樣,沒大沒小,沒正沒經的,指著自己的兩個太太,對三人介紹說:
「這是大老婆裴大嬸兒,這是小老婆裴小嬸兒!」
「大嬸兒是我娘!」紹謙急忙補充。
「小嬸兒是我媽!」紹文應聲而出。
大嬸兒、小嬸兒都板住了臉,全屋子的人都忍俊不禁。
這就是世緯、青青、小草認識紹謙兄弟的經過。
認識了紹謙兄弟,這才認識了揚州。
接下來好多日子,紹謙兄弟帶著世緯等三人,遊遍了揚州。「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山盡,惟見長江天際流。」這是李白的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是杜牧的詩。「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這又是杜牧的詩。世緯記不得前人的詩句裡,有多少詩句與揚州有關,但他終於走進了李白和杜牧的詩句裡。一時之間,瘦西湖、小金山、二十四橋、大明寺、平山堂、御碼頭……都有他們五個人的遊蹤。大家又笑又鬧,又遊山玩水,實在是快樂極了。世緯幾乎忘了他的廣州,也忘了他的北京,簡直有點兒樂不思蜀。生命中從沒有這麼美麗的一段時光。在傅家莊被當成寶貝,老太太對自己是噓寒問暖,無微不至。下人們是必恭必敬,言聽計從。走出傅家莊,有紹謙、青青等人作伴,還有……還有那麼古典,那麼詩意的揚州!可是,在這種詩意中,也有許多事困擾著世緯。第一件當然是老太太的糾纏不清,第二件就是紹謙和青青。
紹謙對青青,即使不是「一見鍾情」,好像也差不了多少。他憨厚、熱情、坦白、率直。完全不去掩飾自己對青青的感情,非但不掩飾,他還展開了熱烈的追求。青青在「乍驚乍喜」之間,對紹謙是「半推半就」。顯然,她幾乎是在「享受」著這份感情。女人實在是虛榮的動物!世緯不知道為什麼,對青青的態度就有那麼一些不滿。可是,倒回頭來想,紹謙的家世地位,配青青是綽綽有餘,如果紹謙真喜歡青青,他們兩個能有個結果,自己不是也放下心裡的一塊石頭嗎?將來,總有一天,他是要走的,總不能真帶著青青和小草,浪跡天涯吧?世緯在兩年前,已由家中做主訂了親。兩年來,父母千方百計要他完婚,他千方百計逃避,不肯結婚。對方是書香世家,和何家「門當戶對」。他除了知道那女孩子名叫「華又琳」以外,什麼都不知道,也從沒見過華家的姑娘。他的離家出走,在一大堆的「抗拒」之外,也包括「抗拒」這種父母之命的婚姻。可是,抗拒那份婚姻是一回事,容許自己風流放縱又是另一回事。他和青青,萍水相逢,結伴而行,就這麼簡單,絕不牽涉兒女私情,否則,豈不是乘人之危?有失君子風度。因此,世緯對青青,自認胸懷坦蕩,沒有絲毫雜念。既無「雜念」,就對紹謙和青青那種「東邊太陽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遊戲,冷眼旁觀起來。
這個裴紹謙,真是鮮得很!
有一天,紹謙和紹文一起來到傅家莊。紹謙躲在假山後面,推派紹文去見青青。事先,大約兄弟兩個已經說好了,萬一紹文應付不過來,就回頭聽紹謙的指示行事。於是,紹文捧著一個盆景,跑到青青窗子外面,敲窗子。
「青青!我哥有東西送給你!」
青青打開窗子,只見紹文捧著盆景往窗台上一放。花盆倒很漂亮,白瓷上描著彩繪的花朵。但是,盆子裡,卻種著一棵毫不起眼的樹苗兒。「這是什麼?」青青困惑的問。
「是茶樹的樹苗兒!」紹文興沖沖的說,回頭看了紹謙一眼,紹謙悄悄提了句辭,紹文就轉回頭來,笑嘻嘻的說:「我哥哥說,我爹有座茶園,看過去綠油油的一大片,就像青青的名字,所以送你一棵茶樹苗兒!」
「它將來會開花嗎?」小草在旁邊問。
「它不開花兒,盡長葉子,將來你們把葉子摘下來,就可以泡茶喝了。」青青看著那棵茶樹苗,卻有些不大高興。
「我說你哥哥,真是個怪人!要送就送盆花嘛,送我一棵樹苗兒!還把我比作茶樹,我長得像茶樹嗎?」
青青這樣一說,紹文傻了眼,急忙去看紹謙。紹謙心中,早已大呼不妙,這下子馬屁拍在馬腿上,不知怎麼收拾!紹文倒退著步子,退到假山石前,靠近了紹謙藏身之處,回頭小小聲說:「哥,怎麼說?我要怎麼說?」
紹謙慌忙悄悄提辭:「告訴她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
紹文回過頭來,又衝著青青傻笑,大聲說: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
紹謙又說:「花兒俗氣得很,不管送什麼花,跟你一比,都為之遜色了!」紹文依樣畫葫蘆,大聲復誦:
「花兒俗氣得很,不管送什麼花,跟你一比呀,全部都……全部都……都那個……都那個……」他歪著脖子,希望紹謙趕快提辭,那什麼「遜色」對他來說,實在太難了。他這等怪模怪樣,使青青大為奇怪,伸頭到窗外來張望。小草已忍不住,睜大眼睛問:「紹文,你的脖子怎麼啦?」
紹謙一急,抬頭一看,看到紹文歪著個脖子,樣子不自然已到極點。他不假思索,就急急的說:
「哎哎,脖子歪了!脖子歪了!快站好!快站好!」
紹文以為是提辭,趕快大聲說:
「哦!脖子歪了!全部都脖子歪了!」
紹謙從假山後面,一下子就竄了出來,伸手揪住紹文的耳朵,往後拚命拉扯,嘴裡罵著說:
「我宰了你這個歪脖子,你簡直氣死我了!」
這一下,青青大笑了出來,笑得東倒西歪,眼淚都滾出來了。紹謙看到青青如此開心,倒也事出意外,就也跟著傻呵呵的笑起來。紹文和小草,見他們兩個笑得這樣開心,當然也跟著笑了。世緯遠遠走來,看到這樣一幅「歡樂圖」,不知怎的,竟有被「排除在外」的失落感。
過了幾天,大家到裴家去玩。
裴家有一片荷花池。那已經是初夏時節,江南的荷花開得特別早。滿湖荷花,有紅有白,映著重重疊疊的綠葉,真是好看極了。世緯忍不住,就發起議論來了:
「這個荷花很奇怪,你單單看那麼一朵,覺得它粗枝大葉,並不怎麼美,可是集合成一大片的時候,不但美,甚至是很壯觀的。所以說上天造物實在滿有意思,該一枝獨秀的便希奇難求,該集數量之美的便會大量繁衍!」
「哇!」紹謙十分佩服的看著世緯:「有學問的人就是不一樣,賞個花嘛,不單用眼睛看,還用腦筋看!」
「你別羨慕他,」青青對紹謙笑了笑。「他那樣活著累得很,賞個花還要講大道理!」這青青是怎麼回事?對紹謙倒是挺溫柔的,碰到自己就盡抬槓!世緯皺皺眉,很無辜的說:
「我也沒有講大道理呀,只是隨口說兩句而已!」
「怎麼說要一大片才好看?」青青問,伸長脖子望著湖心。「你瞧,那朵半紅半白的不是挺美嗎?」
「哪一朵?哪一朵?」紹謙急忙也伸著頭看。
「就是湖中心那一朵呀!」青青指著。
「你是說花瓣尖是白的,花瓣梗是紅的那一朵?」「是啊!」青青順口說:「能供在花瓶裡就好了!」
「沒問題!」紹謙說著,就一腳跨進湖裡去。
「喂喂!」青青大驚失色的說:「你要做什麼?」
「摘花呀!」紹謙笑嘻嘻的說著,一面嘩啦啦盤水而去。紹文和小草在岸上看得目瞪口呆。紹文直著脖子,大聲嚷嚷:
「你小心一點,說不定水裡有蛇!」
「胡說八道!」紹謙才笑著說了句,身子突然一斜,就撲通摔入水中。青青急得繞著湖跑,喊著說:
「你瘋了!快回來呀!我只是隨口說說,沒有要你去摘呀!」
「紹謙!」世緯也跟著喊:「你會不會游泳呀?」
紹謙已經爬起來了。他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衣服,白褂子和白褲子,這時候已經全是污泥。他臉上也沾了污泥,手上也是,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他卻依舊笑嘻嘻的說:
「沒事兒!你們別緊張,水不深,只是有很多爛泥巴,不好走而已。瞧!我這不是到了嗎?」他回頭看青青,指著荷花問:「是這朵沒錯吧?」「是!是!是!」青青拚命點頭。
紹謙拔了荷花,又盤著一池污泥,舉步維艱的往岸上走。由於泥漿太多,走得十分辛苦。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岸上四個人都睜大眼睛看著他,因為他已經成了一個道地的泥巴人。舉著荷花,他送到青青面前去。
「上次送你一棵茶樹苗,真有夠笨!現在,就算扯平了。怎麼樣?」青青接過花,真是感動極了。她看著紹謙,滿眼的溫柔,低低的說:「其實,那棵茶樹苗,我也很喜歡的!這朵荷花,當然更好啦!只是,你現在這一身泥,怎麼辦?」
紹謙低頭打量自己,哈哈大笑了起來。
「哈!這會兒把我放進灶裡去,用炭火慢慢煨烤,就成了一道名菜,叫花雞!」小草和紹文,拍著手哈哈大笑起來。繞著紹謙又跳又跑。指著他喊:「叫花雞!叫花雞!叫花雞!」
於是,青青和世緯,也跟著笑了。紹謙自己,更是嘻嘻哈哈的笑個不停。世緯笑了一會兒,看他和青青,這樣融融洽洽的打成一片,兩個小兒女,也都不分彼此,其樂無比。心裡,不知怎的,又有種難以描述的「失落感」。
再過了幾天,紹謙就煞有其事的,約了世緯,兩個人到瘦西湖邊去喝茶。茶還沒喝兩三口,紹謙就站起來,對世緯一揖到地說:「我有事情要求你!」「求我?」他怔著。「是啊!」紹謙用手抓了抓後腦勺。「就是青青的事嘛!人家說長兄如父……所以我特地來問你,不知道青青在家鄉,有沒有訂過親?」「哦!」他愣愣的說:「沒……沒有。」
「好極了!」紹謙一擊掌,笑逐顏開。「我也還沒訂親呢!我爹一直要給我討媳婦,我就是不肯!哈!幸虧不肯!才有今天的機會……」「哦?」他瞪著紹謙。「怎麼,」紹謙見他表情古怪,不由得收住了笑,緊張兮兮的問:「你反對嗎?」「反對?」世緯又怔了怔。「我有什麼權利反對?」
「那麼,你是贊成嘍?」紹謙大喜的問。
世緯沉吟不語,從上到下的看紹謙,見紹謙一表人才,和青青倒是郎才女貌。真能撮合他們兩個,不也是一件人間佳話嗎?想著想著,他就點了點頭,喃喃的說:
「就這麼決定了!就應該這樣辦!」
紹謙狂喜的跳起來,對世緯鞠躬如也。
「謝謝大哥!謝謝大哥!我……我……我馬上叫我爹去提親!」「提親?」世緯嚇了一大跳。「那有這麼快,你給我坐下來,別這麼毛毛躁躁的!」「你不是說決定了嗎?」紹謙一臉怔仲的問:「這意思不是說,你決定把妹妹嫁給我嗎?」
世緯又好氣又好笑,那種「失落」的感覺更強烈了。但是,這樁姻緣,真的不錯呀!他瞪著紹謙,歎口氣說:
「我這個哥哥,對青青到底有多少影響力,我自己都沒有把握!你不常常看到她對我紅眉毛綠眼睛的時候!說真的,青青是個非常獨立自主的女孩子,她有權選擇自己的幸福,我既無法勉強她,也沒有權利代她做主!我說的決定,是決定從旁協助你,至於能不能成功,還要靠你自己的努力!」
紹謙恍然大悟的點著頭。想了想,又跳起來,仍是非常高興的對世緯鞠了一大躬。
「那還是要謝謝大哥!以後全仰仗你,幫我在青青面前多多美言幾句,你是她敬愛的大哥,你幫我說一句,勝過我說一萬句!有了你的承諾,我現在等於吃了一顆定心丸!謝謝你,真心真意的謝謝你!」
世緯看著那滿臉興奮的紹謙。忽然,就對他的興奮和喜悅嫉妒起來了。
第7節
海爺爺一直沒有消息。
小草很著急,雖然說,在傅家莊的日子挺舒服的,不愁吃不愁穿,還有人作伴兒。但她心裡,實在思念著她的海爺爺。她和青青現在住的房間,就是海爺爺以前住的,她除了自己的小荷包以外,有更多的東西可以摸索。海爺爺看過的書,海爺爺用過的筆,海爺爺睡過的床,海爺爺點過的燈……但是,海爺爺,你現在在那裡呢?
這天,她穿過花園,要去世緯房間,才走到房門口,就聽到月娘、青青,和世緯正在談著海爺爺。她知道偷聽是不對的,但她身不由主,就站住了。
「這李大海,在傅家莊做了幾十年,怎麼會說離開就離開呢?」世緯問。「我聽長貴和阿坤的語氣,對李大海都略有微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瞞你們說,」月娘歎了口氣。「這李大海,走得不太光彩!他是被咱們老爺……給趕出去的!」
小草大驚。「趕出去?」青青也大驚。「不是說吵架嗎?怎麼是趕出去呢?為什麼呢?」「他……」月娘有點兒礙口。「他盜用公款!」
「什麼?」世緯急急追問。「有沒有弄錯?」
「不可能弄錯的!」月娘說:「說起來也真傷老爺的心,幾十年來,老爺是全心全意信任著海叔的,公帳私帳都交由他管,不想他竟會暗地做手腳,偷了好大數目的錢呢!老爺生氣倒不止為錢,而是海叔太教他失望了!所以,老爺雖然答應你們說,去找尋海叔,只怕此事,也只是說說而已了……」小草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下子就衝進門去,漲紅了臉,激動的大喊:「不會不會的!我海爺爺是好人,他不會偷錢的!你們冤枉了他!你們肯定冤枉了他!」
喊完了,她掉轉身子,就飛快的往外跑。
世緯、青青、月娘全跳了起來,跟在後面緊追。
「小草!回來!小草!你要去哪裡?小草……」
小草直衝往振廷的書房,門也不敲,就推開門衝了進去。把那正在練字的振廷嚇了好大的一跳。
「我海爺爺不會偷錢,他不會偷錢,你冤枉了他……」
她氣喘吁吁,滿面淚痕的站在振廷面前,雙手握著拳,激動的說著。「怎麼回事?」振廷勃然變色。「你這個小孩子懂不懂禮貌?懂不懂規矩……」「小草!我們出去!」青青追進來就拉小草。「出去再說!出去再說!」「不!」小草倔強的摔開了世緯等三人。「我不要出去!我要問清楚!老爺,你為什麼要趕走我海爺爺?你到底有沒有派人去找我海爺爺?」「反了!反了!」振廷氣得七竅生煙。「我就知道不應該把你們留下來!看看,這是什麼態度?我的家務事,要你一個小孩子來東問西問嗎?對!」他怒視著小草:「是我把李大海趕走的,怎樣?他確實偷了我的錢,怎樣?」
「我不信,我不信!」小草的淚珠,成串成串的滾落,她哽咽著喊:「海爺爺是大好人,他從不做壞事情,他最喜歡幫別人的忙,連路邊的小狗小貓,他也幫忙的!見它們肚子餓了,就把手上的包子饅頭拿來餵它們吃!他那麼好,不會偷你的錢,一定是你自己算錯了!」
「莫名其妙!」振廷挑高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讓我告訴你,就在這間房間裡,海爺爺親口對我承認了!他確實偷了我的錢,我沒有半點冤枉他,夠了嗎?」
小草被打倒了。用雙手捂著臉,她哭了個上氣不接下氣。世緯、青青衝上前來,一邊一個架住小草,死命想把她拖出去。月娘急得手足失措,一疊連聲的說:
「老爺請息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太多嘴了!請老爺寬宏大量,就當她童言無忌……」
月娘的話還沒說完,小草已掙脫青青世緯,對振廷仰著臉,急切的說:「你逼他說的!一定是你逼他承認的!你那麼凶,是很會逼人的!你逼過婆婆,你逼過元凱叔叔……你自己不知道,你是很凶很凶的,全世界的人都怕你……一定是這樣,你逼我海爺爺,他才會承認的……」「你有完沒完。」振廷怒不可遏了。尤其聽到「逼過元凱叔叔」這種句子,他簡直氣得要發瘋了。舉起手來,他很想對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姑娘一巴掌揮過去。世緯急叫了一聲:
「伯父!不可以!」振廷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接觸到小草那勇敢的、帶淚的眸子,透過水霧,裡面似乎燃燒著炙熱的火焰。這火焰是對他的控訴,是對她海爺爺的信賴。他忽然間就洩了氣,這對閃亮的眼睛,這副無畏無懼的神情,這渾身上下綻放著的勇氣,和那一臉的悲切……居然是如此熟悉。「你那麼凶,是很會逼人的,你逼過婆婆,你逼過元凱叔叔……」他深抽了一口氣,頓時覺得五臟六腑都痛。
「好了!」他色厲內荏的一揮手。「我就不跟你一般見識!既然你口口聲聲說我冤枉了你海爺爺,我馬上派人,兵分四路,東南西北去找,一定要把你海爺爺找回來!等到把他找回來了,我們再當面對質,看是我冤枉了他,還是你冤枉了我!」小草盯著振廷,淚痕未乾,激動未消,卻像大人般鄭重的點了點頭。「好!你說過的話不能賴!你……要派人去東山村我表嬸兒家找一找!」「東山村西山村全去,行了嗎?」他抬頭看月娘。「去叫長貴來,我們立刻把人調派一下,也去大海山東老家跑一趟看看!」「是!」月娘迅速的應著。
一場風波,總算有驚無險。而且,還坐實了「找大海」的行動。可是,小草從這天以後,就變得不太快樂了。常常在無人之處,掏出她的百寶囊來,一件件東西數著念著。有時,念著念著就掉下眼淚來。偏偏在這時候,又發生了桂姨娘的翡翠事件。
桂姨娘就是紹文的娘,裴家的二姨太。
這天,世緯、青青、小草三個,又被紹謙邀到裴家來作客。小草和紹文,跟哥三個大人「品茶」,實在覺得無聊勝了,紹文就拉著小草,去假山裡探陰,去石頭縫裡捉蟋蟀。把花園玩遍了,就開始逛房間,一間間東逛西逛,最後逛進了桂姨娘的臥室。房中正好無人,兩個孩子私心竊喜。
「嗨!小草!」紹文眼珠一轉,想到一件事:「你不是有個百寶荷包嗎?我娘也有個百寶箱□!」
「真的嗎?」小草好奇的問:「裡面裝什麼呢?」
「我拿給你看!」紹文說著,就爬進床裡,打開床上的雕花小木櫥,捧出裡面一個精緻的雕花小木盒。把小木盒放在床上,他掀開盒蓋。「你瞧!」
「哇!」小草驚喊著,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美麗的、光彩耀目的東西。原來,這是桂姨娘的首飾盒。「好漂亮啊!」她驚歎不已,一件件拿起來看,再小小心心的放回去。「怎麼有這麼多好看的東西呀!」「我娘最喜歡這塊綠石頭了!」紹文拿起一條金鏈子,下面懸著好大的一塊翡翠。「你戴上看看!戴上就可以扮蜘蛛精,我來演孫悟空。」他把項鏈往小草脖子上一套。然後從耳朵後面,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嘴裡大喝著:「變!」身子四面旋轉,找尋可以充當「金箍棒」的東西。一抬頭,看到床柱上懸掛的雞毛潭,他抄了起來,一路揮舞著,嘴裡大嚷著:「蜘蛛精你逃到哪裡去?我老孫殺將來也!」
這一「殺將來也」,就把梳妝台上的一面鏡子,殺到地下去了。鏡子打破了,碎片濺得到處都是。紹文看到闖了禍,丟下雞毛毯,拉著蜘蛛精就向外逃。
「快走快走!別讓我娘知道是我們打破的!」
小草嚇壞了,跟著紹文就向外跑,跑了幾步,想想不對,取下脖子上的「綠石頭」,奔回床邊,匆匆往首飾箱裡一丟。紹文在門口直著脖子叫「快」,小草也無暇細看,就轉身飛奔而去。這條翡翠項鏈,並沒落進首飾盒,它掉在光滑的紅緞被面上,又順著被面,滑落到床底下去了。
桂姨娘的鏡子打碎了事小,翡翠項鏈丟了事大。半小時以後,此事已經鬧了個人盡皆知。她在亭子裡,找著小草,氣極敗壞的說:「那塊翡翠可不是普通東西啊,那是老爺送我的生日禮物呀!好貴重的東西,你怎麼敢拿呢?趕快還給我!」
「娘!你說哪個綠石頭呀?」紹文問。
「不是石頭,是翡翠,翡翠啊!」
「小草!」青青急了。「你怎麼亂拿人家的東西?快還給桂姨娘!」「我……我……」小草又急又怕。「我放回去了呀!紹文,你不是看到我放回去的嗎?」
「是呀!是呀!」紹文慌忙說,「她放回去了!真的!我親眼看到她放回去的!」「你放到哪裡去了?現在是不見了!」桂姨娘嚴厲的盯著小草。「如果你看著喜歡,拿去玩一玩,我也就不追究了,只要你現在把東西交出來就好了!」
世緯忍不住蹲下去,一把握住小草的肩膀。
「聽著,要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拿?」
小草一急,眼淚水就湧了出來。
「沒有嘛,我放回去了!真的放回去了!」
「桂姨娘!」紹謙挺身而出。「你有沒有好好找啊?也許她把它放到別的盒子裡去了……」
「哎!」桂姨娘變了臉。「你們是什麼意思?難道我還會誣賴她不成?那有一個懂規矩的孩子會進別人房間去翻首飾盒?我那首飾盒整個攤開,東西全動過了!難道首飾自己有腳會跑路?真是!我就說嘛,交朋友要小心!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那李大海手腳不乾不淨,孫女兒八成有遺傳!」小草臉色慘白,倒退好大一步。青青已氣極的往前一衝,激動的喊:「你怎麼要這樣說話?幹嘛要扯上她海爺爺?」
「桂姨娘!」紹謙比青青還氣,臉都漲紅了。「你這說的是些什麼話!你不怕丟了咱們裴家的臉嗎?……」
「我們就事論事,何需出口傷人!」世緯接口:「如果真是小草把項鏈弄丟了,我賠償你就是了!」
小草這下子,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淚水爬滿了臉,她極受傷,極委屈,極難過的喊:
「我沒有拿就是沒有拿嘛!我不知道它為什麼不在盒子裡……你冤枉我,還要罵我的海爺爺!你太欺侮人了嘛……你不信,我給你搜,我只有這個荷包……」她從衣領中掏出荷包來,打開繩結,把裡面的東西往地上倒。「給你看,都給你看……」這一倒,亂七八糟的東西散了一地,兩粒彈珠跳了跳滾跑了。小草一邊擦眼淚,一邊滿地爬著找彈珠,模樣甚是淒慘。「彈珠……」她喃喃的啜泣著。「我的彈珠……」
「我幫你撿!我幫你收起來!」紹文急忙說,看到自己給小草帶來這樣的災難,他心中真是難過極了。他手忙腳亂的收著小草的荷包,一面回頭對桂姨娘狠狠一跺腳:「娘!一塊石頭丟了就丟了嘛,你為什麼要這樣子?我恨你!我恨你!」
「啊?」桂姨娘驚愕得眼睛都圓了。「是我丟了東西呀,你們一個個叫得比我都大聲……這還有天理嗎?」
「不是都給你搜了嗎?」青青氣極的:「你還要怎樣?把她的皮剝下來給你不成?」「呵!你凶什麼凶?反正項鏈最後在小草手上……」
小草收好荷包站起來。又無奈,又情急,哽咽著脫口而出:「會不會是那隻大狗叼走了?我們出來的時候,瞧見你家那隻大黃狗在門口走來走去……說不定你忘了餵它,它太餓了,就把項鏈給吃了!」「胡說八道!」桂姨娘怒極了,一甩袖子。「如此狡猾的孩子,分明就是李大海的真傳!」
小草受不了了,她掩面痛哭著,奪門而去。紹文追在她後面,紹謙直著脖子對紹文喊:
「紹文!你陪著小草,不要走遠了!我們去找項鏈!知道嗎?」「知道了!」紹文頭也不回的,追著小草去了。
兩小時後,項鏈找到了。是紹謙堅持搬開所有傢具,做地毯式的搜尋,給找回來的。紹謙說:
「這項煉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還在房間裡,一個就是那隻狗!如果房間裡找不著,我再來剖狗肚子!」
當項鏈在床底現了形,桂姨娘是說有多歉疚,就有多歉疚。其實,她是個很單純的女人,就是有些小家子氣罷了。訕訕的握著項鏈,她一疊連聲的說:
「真不好意思,冤枉她了!怎麼辦?怎麼辦?快把兩個孩子找回來!我去廚房,給他們做豆沙鍋餅吃!」
但是,小草和紹文沒有找回來,他們兩個失蹤了!
第8節
紹文和小草,足足失蹤了五天。
這五天,真是又漫長又痛苦。青青終日以淚洗面,紹謙和世緯跑遍了整個揚州城,無論山邊水邊運河邊……能夠想到的地方都去了,包括紹文念過三天半的那所立志小學,也都徹底的搜尋過了,兩個孩子就是無蹤無影。振廷和靜芝,在這些日子裡,已經很熟悉小草的身影,和那清脆悅耳的聲音,突然間,這身影和聲音都消失了,他們也不禁若有所失起來。尤其是振廷,想到這孩子的出走,和她的海爺爺有莫大關係,就更加懊惱。為什麼要摧毀這孩子心中的偶像呢?為什麼咬定李大海偷錢呢?為什麼不能仁慈一些,對她婉轉解釋呢?為什麼要那麼「凶」呢?這種懊惱和自責的情緒,使他在回思之餘,不禁驚怔。這一生,即使對元凱,他都是聲色俱厲,不曾心軟過。怎麼會對這個孩子,心有所繫呢?怎麼會對她的失蹤,那麼焦灼和著急呢?他來不及分析自己的感情,忙著命令茶園和絲廠的工人,連半夜都打著火把,遍山遍野的尋找著兩個孩子。裴家是整個翻了天。桂姨娘哭天哭地哭紹文,罵天罵地罵自己:「我怎麼那麼笨啊!為什麼不少說幾句?為什麼要冤枉小草呢?如果紹文有個差錯,我不如一頭撞死算了!哦哦哦,我的紹文啊!」哭也沒有用,罵也沒有用。紹文和小草,就是不見了。
經過了漫長的五天,大家都幾乎要絕望了。那年代,很多拐子會把孩子拐走,賣去當江湖雜技團的徒弟。他們推想,這兩個孩子,都長得珠圓玉潤,眉清目秀。如果給壞人看到了,一定凶多吉少。青青掉著淚說:
「小草不會這樣待我的!她捨不得離開我的!她也走不遠的!這麼多天了,她都不回來,一定就是回不來了!她從小沒爹沒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現在……如果又被壞人帶走了……我怎麼能夠原諒自己?」
世緯想安慰她,卻在心痛之餘,連安慰的力氣都沒有。耳邊總是蕩漾著小草那清脆的童音:
「你是我的大哥,比親哥哥還親!」
什麼大哥呢?連個孩子都照顧不好!
大家都沮喪極了,悲痛極了。彼此都失去安慰彼此的力量了。就這樣,到了第六天,忽然,奇跡出現了!
這天,紹謙、世緯和青青三個人,放棄了揚州,把搜尋範圍擴大,他們坐渡船,來到了鎮江。
沒想到,這天的鎮江,簡直是人潮洶湧,熱鬧極了。原來,這天是迎神的日子,也是鎮江一年一度的大慶典,有舞龍舞獅的,有踩高蹺的,有扮十八羅漢的……迎神隊伍簇擁著一輛花車,車上是扮觀音的,扮金童玉女的,扮天女散花的……整個隊伍,敲敲打打,一路遊行到大廟口。全鎮江市的人都為之沸騰了,擠在街上看熱鬧,放鞭炮。扶老攜幼,摩肩擦踵。簡直是萬人空巷。
一看是這種局面,世緯等三人就想撤退。但是,人潮像波浪般捲了過來,迅速的就把他們三個淹沒了。他們身不由主,就隨著人潮滾動,進退不得。耳邊,只聽到群眾們的歡呼聲,議論聲:「哇!這十八羅漢扮得真好,今年還是第一次看呢!」
「我就是喜歡這個扮觀音的,真是美極了!」
「當然啦!咱們江南出美女嘛!這扮觀音的姑娘名叫石榴,已經扮了三年的觀音了!」
「哎!那對金童玉女也真俊,活脫的金童玉女呀!」
世緯等三人,對於十八羅漢,觀音菩薩,金童玉女,舞龍舞獅都沒興趣,卻困在人群裡寸步難行。世緯個子高,伸長脖子看過去,要看看花車為什麼進展緩慢?這一看不要緊,怎麼觀音菩薩前的那對穿著古裝衣裳的金童玉女有點兒眼熟?他定睛再看過去,天哪!那不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小草和紹文嗎?不!世緯重重的一摔頭;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找小草找得精神恍惚了!他定睛再看,眨眨眼睛又看;明明就是他們兩個!小草笑吟吟的,衣帶翩然,手持花籃,還在那兒撒花瓣呢!「小草啊!紹文啊!」世緯激動得不得了:「紹謙,青青!你們快看啊!那是不是小草和紹文?」
「在哪兒?在哪兒?」紹謙緊張的問,伸長脖子在人群裡到處搜尋。「在花車上!你們看呀,花車上那對金童玉女,是不是他們?」紹謙不相信的看過去,頓時脫口驚呼:
「真的是他們!」他揮舞著手,開始瘋狂般的大喊大叫。「紹文!小草!紹文!小草!」
青青也看過去,簡直喜出望外,高興得快瘋了。
「小草!小草!」她又跳又叫,又哭又笑。「小草!小草!我在這兒啊!是我啊!是青青啊!」
一時間,三個人都跳著腳,在人群中奮力的推攘,嘴中拚了命的吼叫:「小草啊!紹文啊!看這邊呀!是我們啊!快看這裡呀!小草!紹文!小草!紹文!小草!紹文……」
最後,三個人開始齊聚了三人的力量,用盡全力,齊聲大叫:「小草!紹文!小草!紹文!小草!紹文……」
這一番驚天動地的呼叫,使圍觀的人潮全部震動了,也使那花車上的金童玉女震動了。小草眼尖,發現了他們三個,也顧不得自己是「玉女」了,她推著紹文,又悲又喜的喊著:
「是大哥和青青□!還有你哥哥□!」
「哥!哥!」紹文跳得老高,差點沒有摔到花車下面去。扮觀音的石榴姑娘,趕快伸手一把抓住了他。
「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石榴急急的問:「你們在扮金童玉女呀,不能亂動呀!」「那是我哥哥啊!」紹文急喊:「我們不扮金童玉女了!我們要去找哥哥啊!」
小草早已揮舞著她的花籃,忘形的對三人使勁大叫:
「青青!大哥!是我們啊……」
兩方面,隔著一道人河,彼此瘋狂大叫。這使整個遊行隊伍都停下來了。觀眾驚愕的議論紛紛,花車下的隨從人員奔上前去瞭解狀況,一時間,你推我擠,亂成一團。
「各位!各位!」世緯見這樣不是辦法,急忙大聲對周圍人群說:「那兩個孩子,是我們家遺失了的孩子,我們已經找了好幾天,請各位讓開一點,讓我們家人團圓吧!」
「是呀!是呀!」紹謙也用力的說:「那是我們的弟弟妹妹呀!我們不知道他們怎麼會變成金童玉女,但是,他們確實是我們失蹤了的弟弟妹妹呀!」
觀眾更加議論紛紛,你推我擠,局面混亂極了。
就在這情況下,那扮觀音的姑娘俯身和小草說了幾句話,就站直身子,手一舉,群眾立刻安靜下來了。因為,大家對「觀音」實在太崇拜太尊敬了。「觀音」不但「舉了手」,而且「開了口」,她朗聲的,清脆的,清清楚楚的說了:
「各位鄉親,請聽我告訴你們這事的經過,這兩個孩子,是前幾天在運河邊上迷了路,被船夫陳三夫婦發現,救到船上。然後跟著陳三去長江打魚,打到昨晚才回到鎮江。正好我身邊缺金童玉女,就讓他們兩個來扮演。那邊的三個人呢,是孩子們的家人,肯定找了好多天。說有多巧,這下子叫他們給遇上了!我相信,這是菩薩顯靈,在冥冥中作這樣的安排!讓他們一家人能夠團圓呀!」
這樣一說,不止群眾都明白過來,歡聲雷動。世緯等三人,也才恍然大悟。原來兩個小傢伙跟著漁船打魚去也,怪不得一去不歸。又怪不得搖身一變,成了金童玉女!他們三個還沒回過神來,只聽到人山人海,一片歡呼聲:
「菩薩顯靈呀!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呀!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呀!」一時間,有人念佛,有人唸經,好不熱鬧。
「快把兩個孩子送過去吧!」觀音又開了口。
「來啊!大家幫幫忙!」花車邊的一個大漢喊著,一舉手,把小草抱起來,從眾人頭上傳遞過去。
「好啊!大家幫忙啊!傳孩子啊!」
群眾一呼百應,個個伸長手,爭著去抱小草和紹文。然後,像接力賽似的,一個傳一個,把兩個孩子從眾人頭頂上,傳給人河那岸的世緯、青青和紹謙。
兩個孩子終於傳到了終點。小草落進青青的懷抱裡,紹文落進紹謙的懷抱裡。小草緊緊抱著青青,又伸長手去摟世緯,嘴裡亂七八糟的喊著:
「我好想好想你們啊,可是,我們在船上,沒辦法呀!回不來呀,我再也不要離開你們了!就是桂姨娘把我罵死,我也不離開你們了!」「小草!」世緯急忙說:「項鏈已經找到了!你不用再擔心了!」「是嗎?」小草滿臉發光。「那麼,老爺有沒有找到他被偷掉的錢呢?」呵!貪心的小草!世緯想著,笑著。觀音菩薩就是顯靈,也不能顯得這麼面面俱到呀!他還來不及說什麼,只見紹謙站直了身子,滿臉堆著笑,用手圈在嘴上,對那「觀音」喊話過去。「多謝觀音菩薩!」那位觀音一直對那邊望著,很關心的樣子。聽到這句話,她不禁嫣然一笑。「觀音笑了!觀音笑了!」群眾吼聲震天。
豈止觀音笑了?世緯笑了,青青笑了,紹謙笑了,小草笑了,紹文笑了,十八羅漢也笑了,連那條龍和四隻獅子,全都笑了。還有那成千成萬的群眾,人人都笑了!鎮江市一年一度的廟會,就以今年的最為精采。
別提那天晚上,兩個家庭裡有多少喜悅。也別提兩個孩子,嘰嘰呱呱,有多少說不完的故事。漁船啦,漁夫啦,漁火啦,碼頭啦,船上生活啦,撒網入水啦,還有那些鵜鶘鳥,它們會把魚裝在喉嚨裡,再吐出來給主人……小草整個晚上,說啊說啊都不要睡覺,振廷、靜芝、月娘、青青、世緯……聽啊聽啊也都不要睡覺。人生,若不是有離別,怎知道重逢最好?
第9節
就是為了尋找小草,世緯才發現揚州城有那麼一所無人管理的小學。這小學唯一的老師兼校長,已經被頑劣的學童給氣走了。數十位學生,高興來就來,不高興來就不來。到了學校也無書可念,但是,孩子們很愛來學校,一來可以聚眾嬉鬧,二來可以逃避下田做工。學校就成為孩子們的一個大娛樂場。找尋小草那天,紹謙和世緯,碰到了學校裡僅存的一個老校工。校工耳朵也背了,眼睛也花了,拿了一個鈴鐺,在無課可上的情況下,仍然很忠於職守的搖上課鈴。學生們卻充耳不聞,嘻嘻哈哈的滿校園奔來跑去。老校工脾氣特好,笑吟吟的也不生氣,對世緯二人的問題,完全答非所問。
「老張,你有沒有看到我弟弟紹文?」
「你叫我少混啊?沒辦法啦!我要能教書就當校長了!除了搖搖鈴,打打雜,我還能做什麼呢?」
「又不是說你少混,是問你紹文!」紹謙著急的。「那你有沒看到一個小姑娘,這麼高,梳小辮,叫小草……」
老張很努力的聽,一面點頭,一面大聲說:
「校長?校長早就走啦!不干啦!」「小姑娘,小女孩兒,」紹謙比劃著。
「沒辦法呀!」老張一臉慚愧的。「我就是窩囊啊,我老婆也罵我窩囊啊……」簡直和他扯不清。紹謙無奈,和世緯扯開喉嚨自己找,在學校裡大聲呼前喊後:「紹文!小草,你們在哪兒啊?紹文!小草……」
老張好生感激,忙著一面搖鈴,一面對二人鞠躬:
「真是不敢當,要你們幫我喊!我自個兒來吧,不勞駕你們啦!」他就聲如洪鐘的喊起來了:「大全!豆豆!小虎!來寶!來福……上課啦!上課啦……」
那天的校園尋訪,就這樣告一段落。後來,小草和紹文找到了,世緯也把這所小學給忘了。直到有一天,他正在傅家莊的花園裡,和紹謙大談他要去廣州的抱負。談著談著,有人急促的敲門,幾個孩子的聲音,在門外大喊:
「救命!救命啊!快開門啊!救救我們啊!」
世緯和紹謙衝到門邊,打開大門,三個八、九歲的孩子就跌進門來。世緯還沒鬧清楚怎麼回事,「嗖」的一聲,有顆小石子激射而來,正中世緯的腹部。紹謙已大踏步衝過去,迅速的伸手揪住了一個粗粗壯壯的男孩子,那男孩掙扎著,暴怒的吼著,手裡握著一把彈弓。
「放開我!放開我!」「你叫小虎子,是吧?」紹謙一把奪走了他的彈弓。「你就會欺侮比你小的同學,是吧?」
「還我彈弓!」小虎子嚷著,撲到紹謙身上去搶,紹謙把彈弓舉得高高的,就是不還給他。小虎子抬起腳,使勁的對紹謙踹去。紹謙又好氣又好笑,伸腳一勾一帶,就把他給摔倒在地。小虎子跳起身,不服氣的再撲過來,紹謙只伸出左手,小虎子又被擺平了。「好了好了!」世緯出來打圓場。「我看這些孩子,是精力過旺。居然滿街滿巷的追殺起來了!這樣吧!」他對小虎子說:「你跟我回學校,我們還你彈弓!」
於是,世緯和紹謙,帶著幾個孩子回到學校。不知怎的,世緯就領著一群孩子,在操揚踢起足球來。事實上,那不是足球,只是在儲藏室找來的一個破籃球,但是大家卻踢得興高采烈。一場足球踢下來,個個孩子滿頭大汗,紅光滿面。紹謙不甘寂寞,又教孩子們舞花槍,拿著幾根破竹竿,舞了個虎虎生風。孩子們十分崇拜,興致高昂,也舞得落花流水。
當孩子們玩夠了,世緯把他們帶進了教室。
「有沒有人願意告訴我你們的名字?」他問。
孩子們爭相舉手。來寶、來福、萬發、阿長、小勇、小八、豆豆、阿輝、阿順、大全、小建……真是熱鬧極了。
「有沒有人能夠在黑板上寫出自己的名字?」
孩子們全傻了。「來來來!寫寫看!沒關係的!」
孩子們上來了,各寫各的。寶字少了下面的貝,福字少了中間的口,發字頭尾分了家,輝字左右隔了好幾里,勇字沒有力,建字沒有邊……簡直是慘不忍睹。
離開了學校,世緯沉吟的對紹謙說:
「不知怎樣才能接管這所小學?需要去縣政府備案嗎?我看我們兩個,閒著也是閒著。除非我能馬上動身去廣州,不然,就需要找點事做。我看,我來教他們讀書,你來教他們體育,如何?」「你說真的?」紹謙驚愕的問。「你真要教這些頑童,不怕大才小用?」「什麼大才小用!」世緯答得坦率。「教育永遠是人類最根本的工作。而且,小草和紹文,也應該唸書識字,這樣荒廢著不是辦法。將來,他們長大了,面對的社會,不會再像現在這樣落後和無知。」「好呀!」紹謙想想,忽然大樂。「好極了,你既然有這個興致,我一定奉陪!明天我就去縣政府跑一趟,縣長一定會樂壞了!說真的,我就怕你去廣州,只要你不去廣州,你幹什麼我都奉陪!」「我去我的廣州,你怕什麼怕?」世緯一怔。
「怎麼不怕!你去了廣州,我怎麼辦?」紹謙睜大了眼睛,攤著手說。「你有什麼難辦的?」「當然難辦了!」紹謙嚷著:「我說叫我爹去提親,你說要我慢慢來,說什麼你會支持我,結果我這水磨功夫磨得慢極了,你的支持也不見什麼效果……假若你去廣州,青青當然跟著你這哥哥去!那麼,我要怎麼辦?」
世緯愣住了。看著紹謙那坦白的,真摯的,熱切的面孔,忽然間,就心煩氣躁起來。在他內心深處,去廣州是一條必行之路,但是,現在卻有多少牽絆呀!青青、小草、靜芝、紹謙……怎麼,那廣州好像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世緯就這樣走進了立志小學,開始他的教書生涯。縣長發現他有這麼好的資歷,居然肯來接管小學,太高興了,立刻委派他做「校長」。他成了立志小學的「校長」,手下只有一位教員,就是紹謙。他們兩個,對這樣的安排,都很滿意。小草也這樣走進立志小學,開始她的讀書生涯。雖然,振廷對世緯去「教書」,簡直是大惑不解,他皺著眉問:
「縣長有沒有說,可以給你們多少薪水呢?」
「這倒沒有問!」「你這不是奇怪嗎?」振廷愕然的說:「我那繡廠、絲廠、綢緞莊、紡織廠任你選!那才是家裡祖傳的事業!」
「不不!」世緯急忙說:「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教教書還可以……最主要的是我有興趣。反正,都是暫時做做而已,不在乎什麼待遇!」「可是……」振廷還要說什麼,靜芝已急忙撲過來,哀聲的喊:「振廷,他要做什麼,你就讓他做什麼吧!不要再限制他了!只要他肯留下來,他做什麼都可以!我不在乎,媳婦兒也不在乎,你就少說兩句吧!」
振廷瞪著靜芝,欲言又止。青青每次被靜芝喚作媳婦兒,都會面紅耳赤渾身不自在。世緯見自己這「假兒子」的身份越搞越真,連振廷都有些迷糊起來,居然要自己去做「祖傳的事業」,就把眉頭皺得緊緊的。只有小草好興奮,拉著青青的手歡聲說:「我要去上學了!青青,我要進學堂了!以前在東山村,我看到別人去上學,我都好羨慕,現在,我也可以進學堂唸書了!」世緯和小草,都興沖沖的去了學校。可是,在這上課的第一天,兩人都非常不順利。
先說世緯。世緯走進教室的時候,已經發現小虎子、萬發、阿長、大全這幾個較大的孩子,有點兒鬼鬼祟祟。但是,他一點戒心都沒有。在講台上剛站定,小虎子舉手說:
「老師,你的課本在抽屜裡!我們上次上到第五課,顧老師就走了,不教了!」「哦!」世緯高興的說:「好極了!讓我看看你們念過些什麼。」說著,他就一把拉開了抽屜。
驟然間,一條彩色斑斕的大蛇,從抽屜裡直竄而出。世緯在北方長大,北方很少有蛇。他這一嚇,非同小可,一面驚叫,一面動作好大的跳開,連椅子都撞倒了。小虎子、萬發、阿長等爆笑起來。但是,那條蛇已落在地上,蜿蜒的向孩子們游去。來福、來寶、豆豆……包括小草和紹文,都嚇得尖聲大叫,有的跳到桌子上,有的奪門而逃。一時間,跑的跑,叫的叫,跳的跳,笑的笑……教室裡秩序大亂。
世緯來不及思想,救孩子要緊!他衝上前去,出於本能的抬起腳來,對著那條蛇的腦袋就用力踩下去。他聽到小虎子一聲慘叫:「不要踩它!不要踩它!」
來不及了,他已經把蛇踩死了。小草撲過來,緊張的問:
「大哥,你有沒有被蛇咬到?」
一句話提醒了世緯,捲起褲管一看,才發現有好幾處咬痕,正滲出血來。小草臉色都嚇白了:
「不知道有沒有毒?怎麼辦?」
紹謙衝進教室,一看這等情況,跌腳大歎:
「你怎麼用腳去踩蛇啊?把蛇頭踩了個稀巴爛,也看不出是什麼蛇……」他抬頭對眾學童嚴厲的看去:「小虎子,是不是你搞的鬼?你說!」小虎子臉色早已慘變,此時,再也忍不住,眼淚一掉,他放聲大哭,轉頭飛奔出了教室。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
「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我要報仇!」
「怎麼回事?」紹謙大惑不解。
「這條蛇的名字叫小花,」大全這才說了出來:「它沒有毒,好溫馴的……它是小虎子養的……是小虎子最心愛的寶貝!」
完了!世緯想,上課第一天,就把這孩子的寵物給踩死了。他看著地上那條蛇,整個人都呆住了。
再說小草。小草穿了一雙新鞋。這鞋子是青青花了好多天時間,夜以繼日,幫小草縫製的。去學校上課,不能穿新衣服,也得穿雙新鞋。小草看到青青為這雙鞋熬夜不睡,用力衲鞋底,粗麻線把手指都抽破了,小草好不忍心,對自己那雙新鞋,真是愛得不得了。這天下午,「小花殉難」的事件已經過去。小虎子在世緯的百般安慰下,似乎也已平靜了。上完體育課,小草要到井邊去打水洗手。才走到走廊轉角處,小虎子突然跳了出來,拉住她的辮子,就往後用力一拽。
「啊!」她痛得叫了起來。還沒回過神來,已經有人用力對她的腳踩了下去,她又叫了起來:「啊!」
忽然間,大全、阿長、萬發、小八……好多好多孩子,都湧了過來,小虎子扯住她的辮子,對眾人發令:
「快點快點,一人踩一腳!」
於是,大家就紛紛的上前,每個人對著她的新鞋,狠狠的踩上一腳。由於痛,由於驚慌,更由於心痛那雙鞋,她哭了起來,一面哭著,一面哀求著:
「不要不要,不要踩我的新鞋,這是青青一針一線給我縫的呀……」「穿新鞋就要給大家踩!」小虎子凶凶的說。「來!大家踩!用力踩!」每個人都跑來踩。只有女孩兒豆豆,怯怯的搖著頭,憐憫的說:「不要踩了啦,她都哭了!」
「你踩不踩?」小虎子威脅豆豆。「不踩就踩你!」
正鬧著,紹文飛奔而來,見狀大驚。
「你們幹什麼欺侮小草?我告訴我哥去!」
孩子們立即一哄而散,剩下小草和紹文。小草低頭看自己的新鞋,已經被踩得全是泥濘,面目全非。她蹲下身子,撫摸著那滾著紅緞邊的鞋面,淚水滴滴答答的滾落了下來。紹文則氣得掀眉瞪眼,拉著小草說:
「走走走!我們去找我哥和你哥,讓他們主持公道!我哥一定會幫你出氣的!走呀!」「不要嘛!」小草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拜託拜託你,咱們誰也不要說了,大哥被蛇咬了,他已經很難過。如果再知道我被欺侮,他會更都難過的!算了算了,你陪我去井邊上洗鞋子,我一定要把鞋子洗乾淨,不能讓青青看到,我的鞋子變成這個樣子!」「可是我很生氣呀!」紹文摩拳又擦掌:「我們不能這樣就算了!我太生氣太生氣了!」他咬牙切齒的。「你不說,我去說!」「求求你不要去嘛!」小草一急,淚珠又滾滾而下。「如果大哥知道了,青青也會知道的!我不要讓她知道,她會好傷心好傷心的!」說著,就抽抽噎噎,更加淚不可止。
「好嘛好嘛,」紹文最怕女孩子哭,慌忙說:「你別哭,我不說就是了!走吧!陪你洗鞋子去!」
結果,為了怕青青難過,世緯和小草,雙雙隱瞞了上課的情形。世緯沒說被蛇咬,小草也沒說被欺侮。
第10節
青青以為世緯和小草,都已找到生活的目標。一個教書,一個讀書,這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假若世緯因此再也不輕言離去,那就是她最大的夢想和希望了!這揚州山明水秀,風和日麗,不像北方那樣蕭索和荒涼。假如……假如……自己能留在這個地方,不再飄泊,豈不是今生最大的幸福?假如……假如……婆婆那句「媳婦兒」,能夠弄假成真,豈不是……這樣想著,她就忍不住耳熱心跳起來。世緯世緯啊,她心裡低問著:你到底是什麼居心呢?你一定要把我讓給紹謙嗎?想到紹謙,她的心緒更加紊亂了。那熱情真摯,又帶著幾分孩子氣的紹謙,確實有動人心處!如果自己沒有先入為主的世緯,一定會對紹謙傾心的。或者,自己應該把對世緯的感情收回,全部轉移到紹謙身上,這樣,說不定就皆大歡喜了!那該死的何世緯,他到底是木訥無知呢?還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底心上?不能想。她搖搖頭。想太多就會變成婆婆一樣。她把那些惱人的思緒拋諸腦後,開始安排自己的生活。世緯和小草,各有所歸,每天清晨就去學校,傍晚時分才回來,她卻長日漫漫,不知怎樣度過。於是,她去求靜芝和月娘,能否也給她一份工作。月娘非常熱心,正好繡廠中缺乏刺繡的女紅,於是,青青就進了繡廠。江南的蘇繡,和湖南的湘繡同樣有名。青青是北方姑娘,大手大腳,對刺繡這等精細的工作,本來並不嫻熟。好在,青青年輕,又一心求好,學習得非常努力。再加上,第一次看到繡廠中這麼多姑娘,端著繡花繃子,耳鬢廝磨,輕言細語的,也真別有情調。再再加上,那上班的第一天,她發現了一件事,就高興得不得了。
這天,她拉著一個姑娘的手,站在立志小學的門外,等世緯、紹謙他們放學。當兩個「老師」帶著一群孩子出了校門,青青就急切的把那個姑娘推上前去。
「你們看看,認不認得她?」
世緯和紹謙一抬頭,只見這位姑娘,淺笑盈盈的面對著他們。明眸皓齒,玉立修長,美麗得不可方物。兩人都覺得眼前一亮,還來不及反應,小草已脫口驚呼:
「石榴姐姐啊!觀音菩薩啊!你怎麼在這裡呢?」
觀音菩薩?兩人再定睛細看,可不是嗎?明明就是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教難的觀音呀!紹謙推著世緯,無法置信的嚷著:「你瞧你瞧,這觀音下凡,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讓人瞧著就想頂禮膜拜!真是漂亮啊!」
「觀音」被這樣直接的讚美,弄得臉都紅了。
「哇!」世緯太意外了。「你們兩個,怎麼會在一起呢?」
「說來,你一定不會相信!」青青笑得燦爛。「原來石榴在傅老爺的繡廠上班呀!我今天去繡廠工作,石榴來教我繡花,我這一瞧,真嚇了一跳呢!簡直不敢相信呀!有觀音菩薩來教我,我還能繡不好嗎?」
「石榴姐姐,你不是在鎮江嗎?」紹文好奇的。「你怎麼到揚州來了?」「其實,我是揚州人。」石榴清清脆脆的開了口,聲音就像那天一樣,和煦如春風。「我外公是鎮江人。所以,那天我去鎮江扮觀音,扮完觀音,就回到揚州來工作。事實上,我在傅家繡廠,已經做了三年了!」
「太好了!」世緯笑著說:「我現在必須相信,人與人之間,有那麼一種奇異的緣分,有緣的人,不論是天南地北,總會相遇。」「有學問的人,不論是上山下海,總能說上一套!」紹謙接口。大家都笑了起來。從此,在揚州的山前水畔,世緯等三大兩小的「五人行」,就增加了石榴一個,變成「六人行」了。青春作伴,花月春風。這六個人還真正有段美好的時光。
但是,青青在歡樂之餘,情緒卻越來越不穩定。她本來就不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她倔強、好勝、衝動,又容易受傷。現在,在每晚對世緯的期待之中,她逐漸體會到自我的失落。小草的朗朗書聲,更喚起了她強烈的自卑感。沒念過書的鄉下姑娘,既非大家閨秀,又非名門之女,憑什麼有資格做夢呢?可是,她有時就會恍恍惚惚的,忘了自己是誰。
然後,有一天晚上,她發現世緯的腳踝腫得好大,走路都一跛一跛的了。她衝過去一看,嚇了好大了一跳。
「你的腳是怎麼回事?是扭傷了?還是摔傷了?」
「是被蛇咬到了!」小草在一邊,衝口而出。「已經好多天了,大哥也不看醫生,又不許我講……現在腫成這樣子,也不知道那條蛇有毒還是沒毒!」
「什麼?被蛇咬了?快給我看!」青青不由分說,就卷高了世緯的褲管,看著那已經發炎的傷口,急得眼圈都紅了。「你瞧你瞧,都已經灌膿了,你是怎麼回事嘛?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不治呢?小草!趕快把我的針線包拿來,再拿一盒火柴來!」「我已經擦過藥了,」世緯急忙說:「我想沒關係,明天就會好了!你拿針線幹什麼?」
「別動!」青青按住他的腳,自己跪在他面前,把那隻腳放在一張矮凳上。「咱們鄉下,有治傷口發炎的土辦法,蠻管用的,就是有點疼,你忍著點兒!」說著,她就拿一支針,用火細細的烤,把針都烤紅了,然後,就用針去挑他傷口周圍的水泡,再用力擠,直到擠出血來。世緯被她這樣一折騰,真是痛徹心肺,忍不住說:「請問你得扎多少個孔才夠?」
青青一抬頭,眼裡竟閃著淚光,她哽咽著說:
「我知道很疼,可是沒辦法,你還要再忍一忍!」說著,她就對那傷口俯下頭去,用力吸吮著。
「老天!」世緯掙扎著,大驚失色。「我不讓你做這種事!你別這樣!快起來!快起來!」
青青置若未聞,按著世緯的腳,她沒命的吸著。小草慌忙捧了痰盂,站在旁邊伺候著。青青迅速的吸一口,啐一口,全神貫注在那傷口上。世緯放棄掙扎,內心驟然間洶湧激盪,傷口的疼痛,像火灼般蔓延開來,燒灼著他所有的神經,所有的意識。青青吸了半天,再檢視那傷口,只見乾淨的、新鮮的血色,已取代了原來暗濁的污血。她這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說:「行了!現在可以擦藥了!最好有乾淨的紗布,可以把傷口包起來……」「我去找月娘拿藥膏和紗布!」小草放下痰盂,轉身就奔了出去。青青聽不到世緯任何的聲音,覺得有點奇怪,她抬起頭來,立刻接觸到世緯灼熱的眼光。她怔住了!心臟猛的怦然狂跳。這種眼光,她從未見過。如此閃亮,如此專注,如此鷙猛……像火般燃燒,像水般洶湧,無論是火還是水,都在吞噬著她,卷沒著她。她跪在那兒,完全不能移動,不能出聲。迎視著這樣的眼光,她竟然癡了。
兩個人就這樣彼此凝視著。天地萬物,在這一瞬間,全體化為虛無。時間靜止,空氣凝聚,四週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只有兩人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沉重。
然後,世緯身不由主,他伸手去輕觸青青的髮梢,手指沿著她的面頰,滑落到她的唇邊。她的嘴唇熱熱的,濕潤的。她的眼光死死的纏著他,嘴唇依戀著他的手指。大大的眼睛裡,逐漸充滿了淚。一滴淚珠滑落下面頰,落在他的手指上。他整個人一抽,好像被火山噴出的熔漿濺到,立即是一陣燒灼般的痛楚。他的神志昏沉,他的思想停頓,他的血液沸騰……就在這時候,小草捧著一大堆東西,急衝進來。
「來了!來了!」她一疊連聲的嚷著。「又有紗布,又有棉花,還有什麼什麼解毒散,什麼什麼消腫丸,我全都拿來了……」世緯一個驚跳,醒了過來。迅速的抽回了手,他跳起身子,十分狼狽的衝向窗邊去。青青正陷在某種狂歡中,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年。世緯這突兀的舉動,把她驟然間帶回到現在。「不要這樣對我!」世緯的聲音沙啞,頭也不回。「我不要耽誤你,也不允許你耽誤我!所以,不要對我好,不准對我好!知道嗎?知道嗎?」青青張著嘴,吸著氣,狂熱的心一下子降到冰點。她仍然跪在那兒,不敢相信的看著世緯的背影。
「大哥,青青,」小草嚇壞了,不知道這兩人是怎麼回事,小小聲的說:「你們怎麼了?不是要上藥,要包紗布嗎?……」「不要紗布!不要上藥!什麼都不要!」世緯一回頭,眼光兇惡,聲音嚴厲。「你們走!馬上走!快走啊!」
青青眼淚水簌簌滾落,她急急站起,回頭就跑。由於跪久了,腳步踉蹌。小草把手上的紗布藥棉往床上一放,對世緯跺著腳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對青青嘛?你太過分了!太過分了!青青會哭的,你知道嗎?你每次凶了她,她都會躺在床上掉眼淚的,你知道嗎?」
回過身子,她追著青青而去。
世緯目送她們兩人消失了身影,心中像堵了一塊石頭,說不出有多難過。他重重的往窗子靠去,後腦勺在窗欞上撞得砰然作響。這件「太過分」的事,小草很快就忘了。因為學校裡還有好多好多事情要面對。但是,青青卻忘不了。她不知道那天的歡樂,怎麼會消失得那麼快,更不知道世緯怎會如此喜怒無常。但是,有一點,她是深深瞭解的,世緯寧可把她推給紹謙,就是不想要她。紹謙,他是她的另一個煩惱。
繡廠中,每天中午吃飯時都有一段休息時間,不知何時開始,紹謙常常帶著好吃的東西,送來給青青和石榴吃。每次,小草和紹文不甘寂寞,總是跟著來,世緯應該很識相才對,可是,不知怎麼,他也會跟在後面。來了之後,又這也不對、那也不對的問題多多。自從「治蛇咬」之後,世緯一直避免和青青單獨相處。但,在「六人行」中,他又不肯真正落單。於是,紹謙發現,要和青青講兩句知心話,簡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青青周圍,永遠圍著一大群人。而世緯的的承諾和支持,又一點效果都沒有。甚至於,他有時覺得,這世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常在有意無意間,破壞了他百般製造的機會。他對世緯,實在有氣。書獃子就是書獃子,就像管學校一樣,他堅持要實行「愛的教育」,反對紹謙用體罰,結果孩子們頑劣如故,常常欺負紹文和小草。但他寧可弟妹被欺負,就不肯改變教育方法。真是個頑固的書獃子!紹謙對世緯,是一肚子的無可奈何。
這天,他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機會,看到青青單獨在繡廠的花園裡走動。他四顧無人,衝上前去,拉住她就跑。嘴裡急急的說:「我有要緊事要跟你說!」
青青沒辦法,被他一直拉到繡廠隔壁的文峰塔。
「到底有什麼事,你快說吧!」青青有些不安。
紹謙滿頭大汗,掏出手帕來扇著風,眼睛東張西望,就是不敢看青青,一副手足失措的樣子。
「好熱啊!」他緊張兮兮,剛擦掉額上的汗,鼻尖上又冒出汗來。「你熱不熱?」青青又好氣又好笑,又心有不忍。
「你不是說有要緊事嗎?你說還是不說啊?」
「哦,好好好,我說!我說!」他飛快的看她一眼,臉漲紅了,支支吾吾的。「是是……這樣子的,算一算呢,我們交往也有一段日子了……關於我這個人怎麼樣,還有我對你怎麼樣,你就算沒有十分清楚,好歹也有個七分瞭解。所以……我……我……」「不要說了!」青青一急,慌忙阻止。
「怎麼了?」紹謙怔了怔。「我還沒有說到主題呢!」
「我叫你別說,你就別說了嘛!」青青開始倒退。
「為什麼呢?」紹謙一急,也不害臊了,身不由主的跟著她走過去。「最重要的部份我還沒講到呀!我要你嫁給我呀!」
青青腳下,一根大樹根絆了絆,她站不穩,差一點摔一跤。紹謙慌忙伸手扶住,青青又慌忙掙開紹謙的手,兩人都鬧了個手忙腳亂。青青心煩意亂之餘,眼中就充淚了,紹謙一看這等局面,揮手就給了自己一耳光。
「瞧!我這張笨嘴!明明是『求親』嘛,卻給我搞得像『逼親』似的!」青青見此,方寸大亂,淚汪汪的瞪著紹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喂喂,」紹謙著急的說:「你可別哭,別生氣呀!我知道我的口才差勁極了!可我有什麼法子?從小我就愛拳腳不愛唸書,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不管怎麼說,我最少還有兩樣優點,一我身體棒,二我絕對能夠保護你,雖然我不會講好聽的話,可我這個人,從頭到腳都實實在在的啊!」
青青仍然不說話。「你嫌我那裡不好,我還可以改!」紹謙更急了。「我好不容易把話說出口了,你也回我一句話呀……」
青青再也無法沉默了。她哽咽著開了口:
「紹謙,你的求親,讓我好感動,我這樣一個人……能夠有你這麼好的男人來求親……真是我前生修來的……可是,我不能夠答應你!有許多事,你根本不瞭解……我……我……就是不能答應你!」說完,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掩面飛奔而去。
剩下紹謙呆呆的站著,又沮喪,又失意,又自責。
「笨!」他喃喃的自語:「一定是我把話講得太急了!太直接了!應該要婉轉一點呀,應該要先表明心跡呀……瞧,事情被我弄砸了!笨!」他抓抓頭,抹去額上的汗。「對,快找世緯商量大計,看還有補救的辦法沒有?」
他轉身就去找世緯了。
第11節
就在紹謙去找世緯「共商大計」的時候,青青也找了石榴「一吐真情」。在這「觀音菩薩」面前,她似乎可以「得救」。再也無法隱瞞自己的身世,再也無法承受兩個男人給她的壓力,她終於把一些心頭的秘密,向石榴和盤托出了。
當石榴知道她和世緯,根本不是「兄妹」時,驚訝得眼睛睜了好大好大。然後,她細細沉思,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那個何世緯,才是你的心上人啊!」她坦率的說,一對穎慧的眸子,直看到青青內心深處去。「我這才明白了!這些日子來,我一直覺得你們三個人怪怪的,現在我全明白了!怪不得紹謙每次來找你,世緯總跟著來,一副老大不痛快的樣子!原來,原來他根本在吃醋呀!」
「什麼?」青青大大一震,盯著石榴問:「有嗎?他真的有吃醋嗎?我看他巴不得我趕快嫁給紹謙呢!」
「不不不!」石榴急忙搖頭。「他肯定是喜歡你的!每次,他的眼睛總是盯著你,你笑,他也笑,你皺眉,他也皺眉……他明明是喜歡你呀!」石榴抓住了青青。「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啊!」「真的嗎?」青青的呼吸都急促了起來,想到「治蛇毒」的那個晚上,他的手指,曾輕觸過她的嘴唇。她不自禁的就抿了抿嘴唇,那手指的餘溫似乎還留在唇上呢!石榴凝視著她,看她這種神思恍惚的樣子,心中已全然明白。不禁著急的問:
「你們兩個,是在開紹謙的玩笑嗎?那裴紹謙是個耿直的人,不會跟著你們兜圈子啊!到底,你們三個人之間,是怎麼回事呢?」「我比你更糊塗啊!」青青委屈而激動的說:「你說世緯喜歡我,可是,他不要我啊!他拚命把我推給紹謙,紹謙又什麼都不知道,就是纏著我又送花又送樹的,我被他們兩個人搞得暈頭轉向,亂七八糟,你根本不曉得我有多倒楣!」
石榴定定的看了她好一會兒。
「依我看……」她慢吞吞的說:「他們兩個大男人,才被你弄得暈頭轉向,亂七八糟呢!」
青青一驚,震動的去看石榴。石榴對她溫柔一笑,眉梢眼底,硬是有「觀音菩薩」那種「救苦救難」的慈祥。
「聽我說!青青。」她懇切而真摯的。「這件事不好玩。如果你心裡根本沒有紹謙,你要趁早讓他知道,免得他剃頭擔子一頭熱,將來怎麼收拾才好,你要幫他想想啊!至於世緯……你是不是也應該好好跟他談一談呢?」
「怎麼談?」青青無助的。「我和他根本沒有辦法談話,每次都會生氣,每次都弄了個臉紅脖子粗,不是他對我吼,就是我對他吼……你不知道他那個人有多難弄……我一定是前輩子欠了他的!」石榴靜靜的瞅著她,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管小兩口,叫作『冤家』啊!」
青青的心,怦然一跳。瞪著石榴,她張口結舌。心裡卻有些醒悟了。這天晚上,世緯在房間裡踱方步。他不斷的從房間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房間那一頭,走到這一頭。心裡像有一鍋沸油,翻騰滾滾,煎熬著自己那紛紛亂亂的感情。紹謙下午,在學校辦公廳,向他「求救」,把他那已經理不清的感情,弄得更加混亂了。「你說你會支持我的,你趕快去幫我對她說,」紹謙急切的。「你告訴她,我不逼她,我等她!我不急,反正二十多年都過了,也沒討媳婦兒!再等個三年兩載,都沒關係!只要你老哥,別把她帶到廣州去!」
怎麼辦?怎麼對青青說呢?要她嫁給紹謙?真要她嫁給紹謙嗎?捨得嗎?真捨得嗎?
他正煩惱不已,青青來了。
青青走進房間,關上房門,抬頭定定的看著他。滿臉的勇敢,滿眼睛的堅決。聲音清脆而有力:
「我來跟你說幾句話,說完就走!」她吸了口氣。「今天紹謙向我求親,我拒絕他了。雖然他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可是,我會慢慢讓他弄清楚!我覺得,一個好女孩是不可以欺騙別人的,我不要讓他認為被騙了!因為,這許許多多日子以來,我心裡從來沒有別的男人,只有你!」
世緯太震動了!睜大眼睛,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不能喘息,不能說話。「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大少爺,念了一肚子的書,有學問,有理想,還有一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妻!我呢?家庭、地位、學識……什麼都沒有!可是,我今天清清楚楚的告訴你,是你招惹了我的!如果你夠狠心,你早就該擺脫掉我,你一直不擺脫我,現在,就太晚了!」
世緯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我知道,你現在留在傅家莊,不過是為了安慰瞎婆婆,遲早,你是要去廣州的!什麼立志小學,什麼青青小草,都不在你心裡!說不定有一天你煩了,捲了鋪蓋,你就走了個無影無蹤!就連你北京老家,你的親身父母,都不曾留住你,我們這些老老小小,和你非親非故,又憑什麼來留住你!所以,當你要走的時候,你儘管走!至於我呢……」她拉長了聲音,用力的說出來:「我反正跟定你了!」
「啊?」世緯終於吐出一個字來。
「你不要啊來啊去的!」青青啞聲一吼,其勢洶洶:「你放心,我還不至於那麼老臉皮厚,我已經說了,我知道配不上你,也不敢癡心妄想什麼。可是,我可以幫你洗衣服、燒飯、釘鈕扣、做鞋子……照顧你的生活起居,說得再明白一點,我可以做丫頭做傭人,我不在乎的!」
「啊?」世緯又忍不住啊了一句。
「再說,你這個人是很容易受傷的!」青青急忙補充:「一會兒頭打破了,一會兒腳被蛇咬……簡直沒片刻安寧,我如果不守著你,不知道你還會出什麼狀況!不過,你放心,我也給自己訂出一個時間限制,時間一到,不用你趕我,我掉頭就走,連丫頭都不做!」
「啊?」他越聽越奇,還有「時間限制」?「那個時間就是……」青青深深抽了口氣:「你結婚的時候!等你把華家小姐娶進門,我就立刻離開你,再也不糾纏你了!好了!」她硬幫幫的一轉身子:「我的話已經說完了!我走了!」「慢著!」他一伸手,拉住了她。「你說完了?」
「說完了!」他抓住她的胳臂,深深的去凝視她的眼睛。她一陣心浮氣躁,頓時勇氣全消,垂下睫毛,她身子一挺,掙扎著甩開了他。他大踏步向前,再度捉住她,把她用力一帶,就帶進了臂彎裡。「你說完了,是不是也該我說一句了呢?」
「你要說的話,我全都聽過了!」她扭動身子。
「這句話你一定沒聽過!」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什麼?」「我……愛你!」他礙口的、生澀的、艱難的吐出這三個字。然後,他一俯頭,就緊緊的吻住了她。
青青的心臟狂跳,她閉上眼睛,天地萬物,全化為虛無。至於自己身在何處,身在何年,她又完全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世緯在學校中面對紹謙,心裡真是慚愧極了。他已經答應了青青,要和紹謙說個明白。紹謙也追著他,滿臉的焦灼與迫切。看到世緯充滿歉意的眼光,和幾乎是犯了罪似的表情,紹謙的心就沉進了地底。
「看來我真的沒希望了,是吧?」他盯著世緯問。
「紹謙!」世緯簡直不敢迎視紹謙的眼光,他吞吞吐吐的說:「我真對不起你,請……原諒我!」
「什麼話?」紹謙洩氣的一擊掌,又去敲自己的腦袋。「是我自己不爭氣,笨頭笨腦搞砸的!不關你的事嘛!我知道你已經盡了力,能幫的也都幫了!」
「不!你不懂,」世緯痛苦的說:「我根本沒幫你,我是你的絆腳石……你卻始終被蒙在鼓裡!」
「你在說些什麼呢?」紹謙愕然了。
「聽我說!」世緯鼓足勇氣,一口氣說了出來:「我跟青青不是兄妹!我們非親非故,她和小草才是鄰居,我們三個是誤打誤撞的湊在一塊兒的,原來我只打算把她們送到傅家莊就走,誰知道出了一大堆狀況,我居然走不了,當時為了簡單起見,就自稱是兄妹……所以,我不止是個假兒子,也是個假哥哥!」「哦?」紹謙聽得一愣一愣的,他皺著眉頭,被攪得頭暈腦脹。單純的他,一時間,腦筋完全轉不了彎。「假哥哥!假哥哥?」他念叨著。「是啊!」世緯接口,更快的說:「更糟糕的是,我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我這個假妹妹!」
「你……你在說什麼?」紹謙完全呆了。
「我在說……」世緯心一橫,脫口而出:「我和青青,彼此相愛呀!」紹謙一臉的震驚,瞪著世緯,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在一時之間,一定不能接受,」世緯急急的說:「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樣對你解釋才好!總之,這是事實,我和青青,一路結伴來揚州,彼此保護,彼此照顧……大概老早老早,就彼此有情了!」「這太荒唐了!」紹謙喃喃的說:「不可能的!」
「可能的可能的!」世緯慌忙接口:「本來我是誠心誠意要把她嫁給你的,因為你才能給她一個安定的家,和完整的愛,我是注定要飄泊和流浪的!誰知道,我竟然情不自禁的愛上了她……對不起,紹謙,我說不出有多麼抱歉……」
紹謙注意的聽,努力的試圖瞭解,他終於有點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所以……你根本是個假哥哥!」他嘟囔嚷著。
「是的。」「所以……你根本愛著青青的……」
「是的。」「所以,你從沒有支持過我什麼,幫助過我什麼,你盡扯我後腿,把我當傻子一樣玩弄著……」
「不,不是的……」他話還沒說完,紹謙衝過去,一手揪起他胸前的衣服,一手就掄起拳頭,對準他的下巴,他大吼著: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這個假哥哥!」
「你打你打!」世緯昂著下巴,準備挨這一拳:「是我欠你的!你打吧!我不還手……」
紹謙的拳頭停在半空中,眼睛裡冒著火,死死的盯著世緯,他咬牙切齒的說:「我……我……我偏不揍你,我就要讓你內疚,讓你痛苦,讓你一見我就不好過,讓你……讓你……」他說不下去,憤怒像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的拳頭終是揮了出去,正中世緯下巴,砰的一聲,把他打得向後仰摔過去,帶翻了書桌,毛筆硯台書本……乒乒乓乓落了一地。
小草和紹文急衝進來。小草大驚失色,慌忙去扶住世緯,抬頭對紹謙著急的說:「裴大哥,你怎麼了?你為什麼要打他呢?你們不是鐵哥兒們嗎?」「去他的鐵哥兒們!」紹謙甩甩衣袖,掉頭就走。「他一身都是假的!假道學、假義氣、假兒子、假哥哥、假朋友……這種假人,我怎麼會跟他是鐵哥兒們?」
他走了。世緯坐在地上,卻「真正」的難過極了。
第12節
接下來,有好多日子,紹謙都不和世緯說話。他自顧自的上課下課,一個人來,一個人走,常常連紹文都不管。他既不去繡廠,也不去傅家,像個獨行俠。
世緯難過極了,卻不知該怎樣打破這種僵局。青青夾在中間,更是左右為難。明知自己說什麼都錯,所以根本不敢去勸解或安慰紹謙。只有石榴,她非常樂觀的說:
「沒關係的!事情講開了反而好!紹謙那個人,生氣也生不久的,過幾天,他就會忘了!」
就在世緯、青青、紹謙三個人各有心病,糾纏不清的時候。小草卻在努力的適應她的學校生活。
她適應得並不順利。小虎子是孩子王,帶著眾學童,已經公然和她成了敵人。因為她和紹文,是老師的弟弟妹妹,自然就變成大家反抗的目標。小虎子天不怕地不怕,被他氣走的老師也不少,就是沒見過像世緯紹謙這樣的老師,蛇也咬不走,搗蛋也搗不走,好吧!大家比厲害,小草和紹文就遭了殃。被掐被打被拉辮子,簡直是家常便飯,有次還把兩個人誘進柴房,關了足足兩小時,才被紹謙發現救下來。世緯堅持「愛的教育」,不能體罰,而且,孩子們要適應群眾的社會,小草和紹文,絕不能因為自己的身份而享有特權,他們要主動去爭取友誼。所以,明知兩個孩子受了很多委屈,世緯就是不肯嚴懲小虎子。這天,小草正在大樹下背唐詩,豆豆來了。
「小草,」豆豆怯怯的喊,她是立志小學中,唯一的小女孩,自從小草來了,才有了伴。但是,平時懾於小虎子的「權威」,都不敢和小草說話。現在,看到大男生都不在,她再也忍不住,就溜到小草身邊來。「我們做朋友,好不好?」
「做朋友?」小草驚愕的,四面看看。「你是不是在騙我?上次也是說做朋友,把我騙到柴房裡去關起來!」
「不不!真的,我好喜歡你呀!」豆豆真心真意的說,就從懷裡掏出一個蠶繭。「喏!我送你一個蠶繭,是我自己養的蠶做的繭地!是今年的第一個繭地!這只蠶是白色的,可是吐了一個金黃色的繭,好不好看?」
「太好看了!」小草感動極了,這是第一次有人要和她做朋友,她真不知道如何回報是好。一個激動,從脖子上取下了荷包。「我有一個百寶荷包,裡面都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我把蠶繭收進去,我也要找一樣東西送你!」她取出一粒彈珠,有點心痛,卻終於大方的「割愛」了。「我有兩顆,送一顆給你!」「哇!好漂亮啊!」豆豆歡呼著。伸出手去,還沒拿到,彈珠就劈手被小虎子搶去了。
「呵!彩色彈珠!」小虎子大喊。
「是我們的!」小草急急的說,抬頭一看,阿長、萬發、大全、小八……等人,全站在面前。她瑟縮了一下,勇敢的伸出手去抓:「還我!還給我!」
「來拿呀!來拿呀!」小虎子把彈珠舉得高高的,邊喊邊跳開。「她還有一個荷包!」萬發嚷。
小草急忙伸手去抓荷包,萬發比她更快,抓起荷包,一個「快投」,傳給了阿長,阿長再一個「快投」,傳給了小虎子。小虎子一手握彈珠,一手握荷包,向學校的後花園奔去,嘴裡嚷著:「好好,這一下報仇時間到也!你哥哥踩死了我的小花,我就丟掉你的荷包!」「不要!不要!」小草尖叫著,追在後面。「那是我海爺爺給我的東西……求求你不要不要呀……」
來不及了。小虎子站在水井旁邊,手一鬆,荷包筆直的落入深井。然後,孩子們就一哄而散了。
小草撲奔到井邊來,俯身下望,黑黝黝的井,深不見底,那荷包連影子都看不到了。她這一下子心痛至極,撲在井邊,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哭真是肝腸寸斷。把紹謙、世緯、紹文全都引來了。聽到事情經過,紹謙氣得摩拳擦掌,馬上要去找小虎子算帳,世緯卻阻止著說:
「他並不知道這是小草的心肝寶貝,和小花之死比起來,這是小事了!算了算了!我們還是來撈荷包吧!」
兩人忙著把水桶放下去,左打一次水,右打一次水,那兒撈得起荷包。紹謙氣沖沖把水桶一丟,對世緯夾槍帶棒的吼著:「你是大教育家,大學問家!你有本領,你能幹……你就拿出辦法來治治他們!別讓咱們的弟弟妹妹,到這兒來送命!」
小草生怕紹謙又要動手打世緯,急忙往兩人中間一站。想說句沒關係,就是說不出口,才張開嘴,太傷心了,眼淚水就直往下掉。紹謙氣得一甩袖子,拉著紹文轉身而去。世緯心痛萬分,蹲下身子,摟住小草,想說一些安慰的話,卻很明白說也無益,這種心痛,豈是言語能夠安慰?他注視著小草,把她用力一摟,按在肩上。讓這孩子,伏在他肩上哭了個夠。平日小草在學校裡被欺負,不論是拉辮子,踩鞋子,掐一把,推一下……她都沒有告訴青青。但是,這晚實在太傷心了,傷心得沒有力氣保密了。青青聽完了小草的敘述,氣得臉都發白了。她站起身子,就衝往世緯房間去找世緯理論。小草追在後面,哭著喊:「不要啦!青青,你和大哥,最近才講和不吵架了!不要再為荷包去罵他嘛,他也沒辦法嘛……」
青青那火爆脾氣,怎能忍受這個,她奔入迴廊,穿過院子,直衝進世緯的房間。這樣一陣喧鬧,把靜芝、振廷、月娘全部驚動,也跟著追了進來。
「你這個大哥是怎麼回事?」青青對世緯喊著:「你怎麼能讓她受到這麼嚴重的傷害?你怎麼可以呢?」
「怎麼了?怎麼了?」靜芝摸索著喊:「媳婦兒,你幹嘛生這麼大氣?元凱,你怎麼得罪青青了?」
世緯無奈的看著靜芝,又驚動了老太太,實在是糟透了!他歎口氣,對青青說:「那幾個孩子不過是淘氣,只要給我時間,我一定會管教好他們的!」「管教好?你根本管不了他們!」青青說著,就去捲小草的衣袖,又去捲小草的褲管,對振廷、月娘、靜芝說:「你們看看,小草渾身都是傷,這裡紫一塊,那裡青一塊,她咬著牙不說,可是,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今天,居然把小草的荷包,也丟到井裡去了,實在太過分了嘛!」
「荷包啊!」振廷歎口氣。「是怎樣的荷包?我叫長貴去給她再買一個!別鬧了!」「荷包是可以再買,裡面的東西怎麼買得回來呢?每樣東西都是她海爺爺給她的!」青青說著說著,聲音就哽住了。「小草一年才見海爺爺一次,其他三百多天都在吃苦受罪,那個荷包是她唯一的安慰,她數著裡面的小東西,想著她的海爺爺,這才把眼淚往肚子裡吞……她是這樣挨過來的!你們不知道,你們根本不知道……好不容易來到這兒,海爺爺又不見了!她每晚翻著看著她的荷包,才睡得著覺……你們不知道!你們根本不知道!」
小草被青青這樣一說,眼淚更是掉個不停。她卻忙著用衣袖去擦青青的眼淚,啜泣著說:
「不要說了!青青,不要說了嘛!」
靜芝十分震動,她摸索著說:
「小草,你過來!」小草依偎了過去。靜芝摸著她的面頰、脖子,掏出手絹為她拭淚。說:「孩子啊,你不要傷心,咱們已經派了好多人去找你海爺爺了,有了海爺爺,荷包就不重要了。婆婆知道什麼是傷心,什麼是心痛,什麼是和親人離散的悲哀……婆婆答應你,一定把你的海爺爺找回來,好不好?好不好?」
「婆婆!」小草哭著,摟住了靜芝,把她抱得緊緊的。把自己的面頰埋進了靜芝懷裡。靜芝就震動的享受著這小手臂的溫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被孩子這樣親熱過了。
振廷看了靜芝一眼,回頭又看了世緯一眼。眼中,儘是悲痛與無奈。什麼是傷心,什麼是心痛,什麼是和親人離散的悲哀……靜芝有她夢幻中的安慰,他呢?他總不能把世緯當成元凱啊,搖搖頭,他走了。月娘的眼光,不由自主的跟隨他而去了。青青看著這一切,陡的平靜了下來。是的,和傅家的傷痛比起來,一個小荷包又算什麼。忽然間,她就體會出什麼是人生真正的悲哀了。兩天後,世緯正在教室批改學生的習字本,萬發忽然衝進教室,大聲嚷著說:「老師,不好了,小虎子在山上跌斷了腿,不能動了!」
世緯大吃一驚的跳起來,急忙說:
「在那裡?快帶我去!」
萬發領頭跑,世緯跟著去。小草、紹文等一群孩子全追著世緯跑去。紹謙在一旁看著,有句話卡在喉嚨裡,他很想提醒世緯「當心有詐」!但是,他還沒有原諒世緯,也沒有和他恢復邦交,就眼睜睜看著他跑走。什麼都沒說。
果然,世緯中計了。到了山上,世緯遠遠的就看到小虎子,躺在一堆荊棘從中,哼哼唉唉的叫哎喲。世緯完全不疑有他,直著喉嚨大喊:
「別怕別怕,老師來了……」
話還沒說完,腳下已一腳踩空,接著就掉進一個好深的坑洞裡去了。小虎子一翻身從地上站起來,撫著肚子哈哈大笑。阿長、萬發、大全、小八都跟著大笑。來寶、來福笑了笑,聽不到世緯的聲音,覺得不好笑了。小草、紹文、豆豆……等較小的孩子全僕到洞邊去看世緯。
世緯這一摔,非同小可,坑下全是凹凸不平的巨石,他的右腳在石頭上重重一挫,已經痛入骨髓,額上頓時冒出豆大的冷汗,話都說不出來了。
「大哥!」小草急喊:「我們拉你出來!快,把手給我們!」
世緯痛得直吸氣,試著要撐起身子,右腳才一點地,痛楚就撕裂般的竄上來,他咬著牙,抬頭對小草和紹文說:
「不行,我想,我的右腳大概摔斷了!你們快去找紹謙來!我沒有辦法出來了!」小虎子、萬發、阿長……等一些大孩子,也笑不出來了。小草爬起身,一轉頭對小虎子說: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嘛?你們欺負我沒有關係,欺負我一個人就好了嘛,為什麼要害我大哥嘛!他那麼著急的跑來,是要救你呀!他也不是故意要踩死你的小花,是怕我們被蛇咬呀!自從踩死小花,他就好難過,你知道嗎?你為什麼要害他呢?」一邊說,一邊哭著去找救兵。
小虎子面色蒼白,走到洞邊,他往裡看。這事發展成這樣,完全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開個玩笑,並不想傷害世緯。這不好玩,一點也不好玩!
「老師,我跳進來幫你!」
「不要進來!不要進來!」他急忙喊:「裡面好多尖石頭!有一個人受傷已經夠了,千萬別進來!」
小虎子抬頭看幾個大孩子。一聲令下:
「來,我們把老師救出來!」
等到紹謙氣極敗壞趕來時,發現小虎子帶著眾孩童,已經把世緯抬出來了。小虎子奮力扶住世緯,其他孩童左右前後,簇擁著世緯,人人面有愧色。小虎子由於使勁,臉都漲得通紅,他一面扶著世緯,一面急切的說:
「老師,你儘管壓在我肩上,沒有關係的!我從小就下田幹活兒的,身強力壯,不怕壓……」
紹謙挑起了眉毛。看到世緯這份狼狽相,他對他的氣,不禁消了大半。看到小虎子拚了命的扶持,他這才對世緯那忍辱負重的教育法,有了幾分心悅誠服。
他大踏步衝上前,幫小虎子扶住世緯。
「老兄!」他粗聲說:「我拿你這個人,簡直是沒有辦法,你怎麼這樣容易出狀況呢?」
世緯忍著痛,抬頭對紹謙咧齒一笑。雖然腳痛無比,心中卻有說不出的舒暢。他長長的鬆了口氣,放心的把自身的重量,壓在紹謙和小虎子的身上。
世緯受傷回家,整個傅家莊幾乎全翻了天。
靜芝堅持要請各種醫生,於是,中醫也有,西醫也有,連跌打損傷的推拿師傅也有……一時間,這個醫生來,那個醫生去,又是中藥,又是西藥,世緯被各種藥灌了一肚子,還被靜芝強迫著喝了一大碗「人參湯」。最後,證實骨頭沒斷,只是脫了臼,經過推拿醫生一番強制接骨,世緯差點沒痛暈過去。終於,醫生宣佈沒有大礙,紛紛離去。而世緯,腳踝踵得好大,密密麻麻的纏著繃帶,筋疲力盡的躺上了床。
「元凱啊,」靜芝坐在床邊,緊緊攥著世緯的手,含淚叮囑著:「你從小到大,連換顆牙齒,出次疹子,摔了跤,割到手指……我都當成是天大的事,恨不得以身相代,讓老天減輕你的痛苦。這次,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回來了……我想,你命中所有的劫數,都已經度過……你應該再也無災無難了!請你為了我,為了這瞎眼的老母,保護你自己吧!」
面對這樣「強大」的「母愛」,世緯真是無可奈何。每天,他都告訴自己,應該讓靜芝面對真實,不能再欺騙下去。每天都由於不忍,而繼續欺騙了下去。
等到靜芝、月娘、振廷都離開了房間,床前換了青青,坐在床沿,她深深的凝視著他,眼中盛滿了淚。
「怎麼了?怎麼了?」他故作輕快的說:「我不過是跌了一跤,並不是害了重病,會送命什麼的……」
「你還說!你還說!」青青伸手去蒙他的嘴。「你一下子傷了左腳,一下子又傷了右腳,上次頭又被打傷……你……你……你存心要讓我們大家都不好過是不是?」
他一伸手,把青青緊攬入懷。
「受這麼一點傷,有你們這麼多人圍著我,照顧我,讓我感受到被重視和被愛的滋味……我真覺得,連受傷都是一種幸福。」
三天後,世緯拄著枴杖去學校上課。那些孩子,一個一個從教室裡衝出來,一疊連聲的喊著:
「何老師來了!何老師來了!何老師來了……」
大家歡呼著奔出教室,奔入迴廊,奔下樓,奔到他身邊,幾十雙手全伸向他,爭著要扶他。小虎子一馬當先,幫他抱過書本,抱過習字本,大聲說:
「何老師,你三天沒來上課,我們大家做了大掃除,把整個學校都打掃過了!你看乾不乾淨?」
他看著那纖塵不染的教室,那花木扶疏的校園,笑了。真的,受這點小傷,是一種幸福。
第13節
世緯的腳痊癒了,紹謙的心病還沒有痊癒。青青知道,自己欠了紹謙一番解釋。「解鈴還需繫鈴人」,但是,她既不知道這個鈴是怎麼「系」上去的,就也不知道該怎麼去「解」。紹謙和世緯,雖然恢復了說話,也共同為立志小學努力,但是,兩人間的芥蒂,仍然無法消除。世緯很想和紹謙懇談一次,又不知從何談起。往日的「五人行」,或是「六人行」,都宣告解散。這種局面,最後還是給紹謙打破的。一天,他衝到世緯面前,一股腦兒的把心事全嚷了出來:
「喂!我這個人一根腸子通到底,受不了這樣拖拖拉拉,別彆扭扭的過日子!我們今天把話講明白了,免得大家見了面尷尬!總之就是一句話,我不能認死扣,強迫人家姑娘來喜歡我,輸了就輸了,我認栽!你這個假哥哥,我打過你一拳,也就算了!雖然還是太便宜了你,不過,我不算了,也沒別的辦法!就……」他抓了抓頭,又摸了摸鼻子:「只好算了!」世緯非常感動的看著紹謙,心裡的話,就再也藏不住了:
「紹謙,我真的很抱歉。你上次打我一拳,並沒有傷到我什麼,可是,你說我假道學、假義氣、假兒子、假哥哥……什麼的,倒真是傷了我。我思前想後,為你這幾句話難過了很久很久。是的,我這人就是不乾脆,心腸太軟,又舉棋不定,常常把事情弄得亂七八糟。可是,平心而論,我真的沒有要欺騙任何人,許多事的發展,都是身不由主,情不自禁變成現在這種局面!對青青,我發誓,一上來我真的把她當妹妹,而且努力去實踐,我鼓勵你去追她,也沒有半點欺騙的意思,然而後來,不知怎的,兄妹之情卻轉為男女之情……」「好了好了!」紹謙打斷了他。「我罵你是『假人』,那不過是氣極了!如果曾經傷害過你,真是……」他想了想,拍拍自己的腦袋,忽然笑了。「哈哈!我也挺能罵人的,對不對?我以為我只會動拳頭,不會動口呢!哈哈……」
「你很得意,是嗎?」世緯睜大眼睛問。
「當然得意啦!」紹謙說:「如果我能夠傷到你,我們才扯得平呀!我這裡……」他重重的拍胸脯:「有個大洞還沒長好呢!」他收住了笑,大步上前,一把就揪住了世緯胸前的衣襟。「不過,你跟我說說清楚,你預備要把青青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家裡還有個未婚妻!我跟你說,你對青青,是兄妹之情化為男女之情,我對青青,是男女之情化為兄妹之情!今後我就當青青是我妹子,你要有一丁點兒對不起她,我和你沒完沒了!你現在告訴我,你是要青青做二房呢?還是要她做小老婆?」
世緯深抽了口氣,坦率的看著紹謙。「我已經寫了一封信給我父母,除了報平安以外,也請求兩老,代為解除華家的親事。雖然我不敢對青青有任何承諾,但是,在我心裡,除了青青,再沒有第二個人了。不敢讓她當二房,更不會讓她做小,我希望……我能明媒正娶,讓她成為我唯一的妻子!」紹謙重重的在世緯肩上,敲了一記。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不過,我會從旁監督的!你如果有一天不遵守諾言……我管你什麼鐵哥兒們,管你在天涯海角,南京還是北京,我會追了你跟你算帳的,聽見了沒有?」世緯愣了愣,忙應著說:
「聽到了!聽到了!」「別光說不練!」紹謙吼著:「我這個假哥哥也會守在一邊,說不定那一天,就倒打你一拳,打得你沒翻身餘地!」
世緯苦笑了。不住的點頭稱是。
就這樣,紹謙終於甩開了他的失意。六人行的隊伍又恢復了。瘦西湖、五亭橋、楊柳灘、桃葉渡……歡笑如前。
似乎,在人生裡,所有的悲痛都很長久,所有的歡樂都很短暫。這「六人行」的歡愉,很快就被一件大大的意外,給全部打碎了。這天,石榴和青青到學校門口,來接世緯等四人放學。
下課鈴響了好久之後;紹謙、世緯才帶著孩子們湧出校門。石榴和青青在街對面揮手。小草一看到青青,就興高采烈的飛奔而來。此時,有一輛黑色的轎車,疾馳著經過校門口,竟然「砰」的一聲,撞上了小草。
一群人都脫口驚呼:「小草!小草!」然後一群人都拔腳追車子。因為,那車子居然沒停,繼續向前駛去。小草被卡在車子底下,拖著向前。
「停車!快停車!撞了孩子呀!」世緯大叫。
「你他媽的快停車!」紹謙怒吼。
「停車啊!停車啊!」青青揮舞著雙手,魂飛魂散,全力衝刺:「孩子在你車子底下呀!」
眾小孩全體往前衝,吼的吼,叫的叫:
「停車呀!撞了人了!」
「求求你,停車呀!」「小草!小草啊!」開車的那個人,見一群人在身後追趕,這才發現自己撞了人。他回頭看了一眼,但見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對自己大吼大叫著衝來。他心中一慌,急忙踩油門,車子非但沒有停,反而往前急馳而去。
小草在車子這一衝之下,落到地下來了。她躺在那兒,渾身痙攣,額上裂開一個洞,滿地滿身都是血。
世緯等人衝了過來,撲跪在地上,個個面無人色,一時之間,甚至不敢去碰小草。世緯見血不斷冒出來,深知時間可貴,他抱起了小草,用手蒙住她頭上的傷口。血卻從他的指縫中往外流。「她完了!」青青撕裂般的低語,腿一軟,身子要倒下去,紹謙一把支持住她,大聲說:「不許暈倒!我們沒有時間暈倒!趕快送醫院!」
「要大醫院!」世緯猝然大吼:「哪兒有大醫院?哪兒有?她現在分秒必爭呀!」小草被送進揚州市最大的一家省立醫院,這醫院新開不久,醫生都是南京和北京請來的名醫,這是小草最幸運的事。但是,抱著她一路奔進醫院,又耽誤了不少時間,小草早已昏迷不醒。到了醫院,護士、醫生看到這麼嚴重的情況,又是一陣忙亂。大家推床的推床,檢查瞳孔的檢查瞳孔,拿氧氣筒的拿氧氣筒,打強心針的打強心針……然後,小草就被急匆匆的推進了手術室。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
世緯等六人,還有小虎子、阿長、萬發等幾個孩子,全守在手術房外,大家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沉重得幾乎凝聚了。牆上有個大掛鐘,滴答滴答的響,每一分每一秒,都敲擊著眾人的心。小草,她還能撐多久?還能撐多久?振廷、靜芝、月娘,還有裴家兩老和桂姨娘,全都趕來了。振廷一見眾人,就急促的問:
「有多嚴重?告訴我有多嚴重?」
沒有一個人回答。一張張的臉孔,一張賽一張的蒼白。振廷的心,一下子沉進了地底。
「她究竟傷在哪裡?」靜芝嘶聲問,隨手一抓,抓著了石榴。「快告訴我!她傷在頭上還是手上?四肢有沒有殘缺?快告訴我!快告訴我呀!」「我們也不知道她有多少傷,」石榴含淚說。「她被卡在車子底下,拖了好長一段路,四肢肯定都帶傷,最嚴重的是前額,破了一個洞,血一直往外冒……」
靜芝嚇得身子搖搖欲墜,月娘慌忙扶住。
「太太,你冷靜點兒,快坐下來!」
小虎子連忙推了個椅子給靜芝,靜芝抖抖索索的坐了下來,喃喃說:「那孩子不是挺漂亮嗎?你們不都說她是個小美人嗎?這樣子,豈不是會破相了……」
「破相?」世緯尖聲說:「我們現在已經顧不得她是否會破相,我只祈求她能活下去!」
「都是我不好!」青青失魂落魄的掃視眾人。「我不要去學校門口就好了,小草是因為看到我,才跑過來,我為什麼要去呢?我不去就好了!」她一把抓住石榴的手。「石榴,你不是扮觀音嗎?」她淒厲的問:「你是觀音,怎麼眼睜睜讓這件事發生……」石榴哭了。「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青青神經質的自責:「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永遠不會!」
「不是你的錯!」世緯激動的喊:「是我的錯!本來早就可以放學了,是我要他們整理教室……如果早十分鐘,不,早五分鐘,甚至早一分鐘出來,就不會出事了!我偏偏在那個要命的時刻,把他們帶出來……」
「不是你一個人帶的,」紹謙粗聲的打斷:「我也有份……」「不要吵!不要說了!」靜芝站起身子,手中的手杖匡啷落地。她摸索著向前,一手握住世緯,一手握住青青。含淚顫聲說:「聽我說,自從咱們傅家莊有了小草,這孩子就以她的善良,和一顆純真細膩的心,打動了我們每一個人,使我們每一個人都愛她,我總想著,這一定是上蒼的一份美意。現在,當我們已經形同一家人,如此密不可分的時候,我不相信老天爺能狠得下心來收回她!我絕不相信!」
石榴撲到窗前,撲通一聲跪下了,對著窗外的穹蒼,雙手合十的拜著說:「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啊!我打十六歲起,年年扮觀音,可我從不曾向禰祈求什麼。今天,我誠心向禰祈求,救救小草吧!」小虎子衝過去,跟著石榴一起跪下。
「還有小虎子,也給您跪下了!求菩薩保佑小草,她是我們大家最喜歡的同學啊!」
青青哭了,石榴哭了,紹文和眾小孩都哭了。桂姨娘和裴家二老也跟著掉淚。連紹謙、世緯和振廷這些大男人,也個個為之鼻酸。就在這滿屋子悲痛的時候,醫生們推著小草的病床,出來了。小草看起來好生淒慘,頭髮剃掉了好大一塊,額上綁著厚厚的紗布。手臂上、腳踝上,全都包紮了起來,整個人包得直挺挺的。鼻子裡插著管子,手腕上插著靜脈注射針。她的眼皮闔著,呼吸短促而吃力,整個人了無生息。
「怎樣?怎樣?」振廷一衝而上。「大夫,她會好起來嗎?會嗎?」「各位請安靜,」醫生掃視著眾人,神情嚴肅:「我們三個醫生,合力來挽救她,能做的事都已經做了!她身上所有的傷口都縫好了,問題在額頭上的傷,實在太嚴重了!我希望你們大家有心理準備……她可能隨時惡化,隨時離去!」
「不!」青青慘叫了一聲,奔到床前,見小草渾身都包紮著,她張著手,不敢去碰她,不敢去抱她。她痛喊著:「早知如此,就讓你留在表嬸兒家,不帶你來揚州了!」
人人悲痛,人人傷心,大家都難過極了。醫生不得不振作精神,來安慰如此傷痛的老老小小:
「為了病人,你們不要再悲痛了,我們要把她送到病房去。病房小,容納不了這麼多人,你們何不留一兩個下來陪孩子,其餘的先回去,大家應該輪流休息,否則都累垮了,怎麼辦?」
「對對對,醫生講得好!」裴老爺子慌忙安慰著傅家人。「為小草好,大家先回家吧!」
「我守著小草!」青青堅決的說。
「我也守著小草!」世緯跟著說。
「我也陪著小草!」紹文說。
「你給我回家去!」桂姨娘拉著紹文。
「我寧願留在這裡!」靜芝說。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爭著要陪小草。只有紹謙大踏步就向門外走去,嘴裡簡單的講了兩個字:
「我走!」石榴一驚抬頭,拉住了他說:
「你走到哪裡去?」「我去找那輛車子,」紹謙咬牙切齒的說:「我要揪出那個開車的人,他明知車下有個孩子,他還不肯停車,如此喪盡天良……我要把他揪出來,叫他後悔一輩子!」
第14節
紹謙很快就找到了這輛車子,在揚州,這樣豪華的轎車只有一輛,車子的主人名叫魏一鳴。
魏一鳴不是一個等閒人物,他的岳父是軍方要員,努力很大,他自己家財萬貫,長袖善舞。因此,他年紀輕輕,就已經當了稅務局局長。這個人的興趣也很特殊,別的有錢人玩女人,他玩車子。那時代,玩車子真是很奢侈又很新鮮的事。他不用司機,閒來無事,就開著這輛豪華轎車飛馳而過。因此,他這個人在當地頗有名氣,他這輛車在當地也頗有名氣。紹謙在稅務局門外的廣場上,重睹這輛黑色大轎車時,覺得自己的血脈全體僨張起來,想到已奄奄一息的小草,憤怒和悲痛將他整個淹沒。他走到車子前面,見車中無人,他就把車子前前後後檢查了一遍。車子的保險槓,撞了一個凹痕,他伸手去摸車子的底盤,小草當時血流如注,這車子底下,準是血漬尚存。想著,他就掏出一條白手帕,去擦拭車子的底盤。果然,手帕上沾著褐色的污漬,小草的血,早已凝固。
「喂喂喂!」一個荷著槍的衛兵,其勢洶洶的走了過來。「你幹嘛?在這裡鬼鬼崇祟的!這是魏局長的車子,你摸來摸去要做什麼?」「你去請魏一鳴出來!」紹謙一抬頭,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你是什麼人?敢直呼魏局長的名字?」衛兵一凶。
「我就是直呼他的名字!」紹謙往那衙門衝去,大聲的吼叫起來:「魏一鳴,你出來!你不要躲在那個衙門裡!你給我出來!」「卡啦」一聲,衛兵的子彈上了膛,冰冷的槍管抵住了他的額頭。「你要造反呀?」「你有種,就在光天化日下斃了我!」紹謙瞪大眼睛,對那衛兵一聲怒吼,這等氣勢,把那衛兵都嚇得一怔。「要不然,就讓你們那偉大的魏局長出來,有關生死大事,他不能躲著不露面……魏一鳴!魏一鳴!出來……」
這樣又吼又叫的,終於把魏一鳴給引出來了。他看看咆哮如雷的紹謙,定了定神,抬頭問:
「我就是魏一鳴,你找我做什麼?你是誰?」
「我是誰?」紹謙咬牙切齒,目眥盡裂。「昨天在你車子後面拚命喊叫的有一堆人,我就是其中一個!你這麼快就忘了嗎?」魏一鳴微微一退,眼光閃爍,似乎有些心虛。但是,立刻,他就恢復了鎮定。推了推鼻樑上的近視眼鏡,他看來溫文儒雅,氣定神閒。「你說些什麼,我一個字都不懂!」
「你!」紹謙又驚又怒。「你不懂?昨天你駕車經過立志小學,撞了一個十歲的小女孩,你不停車,讓那孩子卡在你車子底下一路拖過去,我們那麼一大群人在車後追著喊著……你就是不停車!你現在還敢說你不懂?」
「你弄錯了吧?」魏一鳴皺了皺眉頭。「什麼小女孩?什麼卡在車子底下?我昨天根本沒有經過什麼小學,這是幾點幾分發生的事情?我下了班一路開車回家,什麼事情也沒有啊!你這人從何而來?為什麼要誣賴人呢?」
紹謙瞪著魏一鳴,簡直要氣瘋了。他陡的就衝了過去,抓住魏一鳴的身子,就往車上撞,嘴裡怒極的大罵:
「你這個混帳王八蛋!卑鄙無恥的小人,明明是你撞了小草,你還敢否認得乾乾淨淨!你簡直是人面獸心……你連一點點歉意都沒有……我打死你……」他掄了拳頭,就往魏一鳴胸口捶去。「衛兵!衛兵!」魏一鳴急叫。
兩個衛兵衝上前來,見到紹謙這樣攻擊魏一鳴,舉起槍托,就狠狠砸上了紹謙的頭。紹謙應聲倒地。
「給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關起來……」
魏一鳴還沒喊完,石榴已飛快的奔了來,扶住了紹謙,就對魏一鳴打躬作揖:「局長你別生氣,他實在是傷心過度,才會喪失了理智,請您不要跟他計較……」魏一鳴驚魂甫定,拂了拂袖子,整了整衣裳。畢竟心虛,他瞪了石榴一眼,說:「看在你們有禍事發生的份上,我就不跟你們計較!但是,這件事到此為止!如果再來找我的麻煩,再胡說八道,再隨意譭謗政府官員……我會把你們一個個繩之以法!」
說完,他逕自上了車,砰然一聲關上車門,揚長而去了。
小草終於醒過來了,距離出事已經整整兩天。她只清醒了十幾分鐘,說了很有限的幾句話:
「我在哪裡啊?怎麼……好多人在我房裡呀!」
「小草!」青青僕在床邊,急切的、帶淚的喊著:「你醒了嗎?你認得我嗎?」「青青……」小草看著青青,想動,卻發現自己完全不能動。「我怎麼了?」「你被車子撞了!」世緯急忙說:「你的頭撞破了,你……疼嗎?你覺得怎樣?」「我被車子撞著啦?」她迷糊的。「我怎麼不記得了?」她努力想看四周。「我的房間怎麼不一樣了?」
「這裡是醫院呀!醫生說你要住幾天……」
「那……我上學怎麼辦呢?」
「暫時不要想上學的事……」世緯啞聲說:「你只要趕快好起來!」「可是,我已經跟不上了呀!好多字我都不認識呀!」
「大哥可以來醫院教你,好不好?」
「把我的看圖識字拿來……」
「好,大哥馬上去拿,但是,你要努力,努力讓自己好起來,好不好?」小草想點頭,發現頭也點不了,想笑,發現也笑不出來,想去擦青青的淚水,手也舉不起來……她喃喃的、低低的說了句:「我好冷啊!」人就又昏迷過去。世緯衝出去找醫生,好幾個醫生一起趕來,翻開瞳孔看了看,檢查脈搏和呼吸。
「她偶然的清醒並不代表什麼,」醫生滿臉的凝重。「她的狀況仍然不好,非常不好。」
青青僕在床沿,失望的痛哭起來。世緯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肩上,用力的握著:「她還活著,我們不要放棄希望!決不要放棄希望!除了醫藥,還有蒼天!」世緯到了寄托希望於「蒼天」的地步,青青知道,已經是窮途末路了。小草又陸續醒過來好多次,可是,卻一次比一次顯得衰弱和委頓。她自己也漸漸明白,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是多麼沉重了。每次醒來,她都聽到青青在說:
「小草!你要努力!請你為我努力!請你為大家努力!請你為你的海爺爺努力吧……」
海爺爺!她多想海爺爺呀!會不會再也見不到海爺爺了呢?她見到青青哭,石榴哭,婆婆哭,月娘哭……越來越明白,她的生命力在逐漸失去。她已經十歲了,顛沛的童年,讓她早就瞭解了「生」與「死」。但是,她不要死呀!她要活著呀!她從來沒有像最近這麼快樂過,大家都跟她做朋友了!她還要唸書,還要和紹文去餵鵜鶘,還要等海爺爺,還要幫婆婆數台階……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呀!她要活著!她那麼強烈的想活,生命力卻在一點點的消失,她害怕了,恐懼了。一次比一次珍惜自己清醒的時間。
這天晚上,她又醒了。
「青青,青青,」她喊著,呻吟著:「對不起,我一直很努力……我拚命的努力,可是……我還是好不起來呀!怎麼辦呢?」「不要說這種話,你不要嚇我呀!」青青淚如雨下。
「婆婆呢?老爺呢?」「我們都在這兒呢!」靜芝慌忙說。
「婆婆,以後走台階,你一定要數,我每次看你走台階,都好危險的……」「我會幫她數!」月娘哭著說:「你放心,我扶著她,一步一步走!」「老爺,你找到海爺爺了嗎?」
「就快找到了!」振廷急忙應著。「阿坤捎信來說,已經發現他的行蹤了!你要等著呀!」
「真的?真的?好,我等,我一定要等著,不見海爺爺一面,我……死都不甘心的……」
「你為什麼要這樣說呢?」青青抓著她的手。
「對不起,我怕……我好害怕,我就是不會好了呀!」
「不要再說對不起!」世緯粗聲說:「你讓我們大家心都碎了。」「好!我不說!我不說了!」小草十分柔順的說著。「那你跟青青也別吵嘴,好不好?你們頂愛吵嘴,沒有我來幫你們講和,怎麼辦呢?你們答應我,以後再也不吵嘴了,好嗎?」
「我們答應你,永遠都不吵嘴了!」
小草微笑起來,眼光纏著每一個人,依依不捨。然後,她眼睛一翻,呼吸接不上來,人又昏死過去。
醫生、護士全體湧入,一陣急救以後,小草的鼻子中插入了氧氣管,喉嚨裡插著抽痰管,她不能說話了。再醒來的時候,她轉動眼珠,手指指著她的「看圖識字」。
「她要她的認字卡!快把她的卡片拿來!」
世緯忙把卡片拿來。一張張舉給小草看。
小草選了四個字:「我愛你們」。
滿屋子都是飲泣之聲。世緯把四個字重新排列組合,舉起來給小草看,那是:「我們愛你」。
這次以後,小草就陷進了完全的昏迷。一連幾天,都沒有知覺,醫生終於嚴肅的向眾人宣佈:
「我們幾位醫生會診的結果,都認為小草不會再醒過來了!」「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振廷問。
「很抱歉必須告訴你們,他是在逐漸死亡中!」
青青再也支持不住,昏過去了。
小草陷入了彌留狀態,完全沒有知覺。世緯知道,就是在病床前守著她,也無能為力了。
這天一早,世緯和紹謙兩個人,拎著一大桶漿糊,捧著一大疊連夜寫好的告示,在揚州市大街小巷,開始貼告示。一張又一張,一直貼到稅務局門口。這樣的行動,引來了好多好多的老百姓,駐足圍觀。那告示上寫著:
「縣政府稅務局局長魏一鳴,駕車將立志國小十歲女學童小草撞成重傷,當場逃逸。事後復推卸責任,草菅人命,罪大惡極。校長何世緯暨教師裴紹謙,籲請揚州地方仕紳,鄉親父老,主持正義!務使此等歹徒,繩之以法!」
有個衛兵,匆匆撕了一張告示,拿進衙門去。魏一鳴看了,臉都綠了。他立即撥了個電話給警察廳長,然後,帶著幾個手下,衝出衙門。只見世緯和紹謙兩人,就站在衙門外的廣場上,紹謙高舉告示,世緯激動陳辭:
「各位!我和裴紹謙,親眼看到這個悲劇的發生,卻沒有力量阻止!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就這樣被撞成重傷,現在正躺在揚州醫院裡,奄奄一息!各位,誰無姐妹,誰無子女?當我們的孩子,這樣慘遭意外,誰能不痛?撞車當時,孩子血流如注,我們一群人在後面追著叫著,這個魏一鳴,他居然加速逃走!這個人是人還不是人?有絲毫良知嗎?他還是我們的父母官呢!各位請看,那輛車,」世緯用手一指,怒吼著:「就是凶車!」此時,魏一鳴已帶著手下,走了過來。紹謙立刻用手一指他,接著怒吼:「這個人,就是兇手!」
「給我把這兩個造謠生事的亂黨給抓起來!」魏一鳴大聲說。「亂貼告示,誣陷忠良,再加上妖言惑眾,你們兩個是不要命了!上去!」幾個衛兵,拿著槍衝了上來。紹謙豁出去了,拳打腳踢,和幾個衛兵打成一團。世緯一邊抵抗,一邊嚷著說:
「魏一鳴,你不要仗著有錢有勢,作威作福!我告訴你,國家還有法律在,我要到警察廳去告你!」
「不用了,警察廳長親自來了!」魏一鳴冷笑著,回頭招呼。「於廳長!就是這兩個人,八成想叛亂!」
警察衛兵蜂擁而上,紹謙縱有滿身功夫,但是,到底寡不敵眾。那些圍觀的老百姓,看到又是警察又是衛兵,都紛紛走避。混亂中,有個衛兵朝空放了一槍,這一槍,把剩下的一些群眾也都驚散了。紹謙和世緯兩個,就這樣被關進了牢裡。
第15節
其實,魏一鳴心裡並不安寧。
撞到小草,實在是個大大的意外,加速逃逸,實在是因為心慌意亂。「玩車」也玩了好多年了,從來沒有撞過人,就不知道怎麼會如此倒楣?揚州條條大路那一條不好走,偏偏要去經過立志小學?撞車以後,裴紹謙、何世緯的陸續出現,使他在驚怔恐慌之餘,只想保護自己。一旦咬定沒有撞人,謊言就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但是,在內心深處,他也有良知,也有犯罪感,尤其在他面對自己那僅有六歲的女兒小潔時,他也會想到小草,而感到膽戰心驚,冷汗涔涔。
可是,他少年得志,平步青雲。一生沒有遭遇過這麼大的奇恥大辱。又貼告示,又到稅務局門口來鬧,還聚眾演講……怎麼會這樣嚴重呢?不過是個鄉下孩子罷了。他思前想後,也理不出頭緒。家裡的妻兒僕傭,都被街頭的流言所傷,人心惶惶。稅務局裡的同僚部屬,也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這種滋味並不好受。把世緯等兩人關進牢裡,是他騎虎難下的做法。總不能讓這兩人毀了他的前途!但是,真正關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善後。何況,縣長第二天就來找他,委婉的說:「那何世緯是北方人,畢業於北大,和裴紹謙兩人毛遂自薦,要管理立志小學。這所小學,荒廢已久,幸虧有他們兩個,才上了軌道。所以,他們很得一般地方父老的尊重。再加上,那傅家和裴家,都是揚州的望族……這件事,雖然你受了委屈,恐怕還是息事寧人比較好!」
息事寧人,他也想息事寧人,甚至破財消災都好。但,他卻不知道怎樣收拾這一團亂麻。只知道紹謙和世緯這兩個人實在太可惡,無論如何要給他們一點教訓,讓他們瞭解,和他魏一鳴鬥法,不啻是雞蛋碰石頭。
於是,紹謙和世緯就在牢中,隨你怎麼吼叫怒罵,就是沒有人來理睬。傅家和裴家兩個老爺子,隨你怎麼奔走,也無法營救二人。這天,魏一鳴下了班,走出稅務局,走到自己的大轎車旁邊,他看到一個非常素淨的少女,手裡捧著一大疊繡花旗袍料,站在車邊等他。「魏局長,」少女出示著衣料。「我是裁縫店裡的桂香,這是你太太訂的衣料,她說繡好了之後,要我搭你的便車,給她送去選。今兒個總算趕出來了!」
「哦!」他看了一眼那繡花緞子,確實繡得非常精細。魏一鳴這人,在這世界上最愛的有兩個人,一是妻子韻秋,二是女兒小潔。他不疑有他,簡短的說:「上車吧!」
魏一鳴坐上駕駛座,少女坐在他旁邊,靜悄悄不發一語。
車子開到半路,經過一片荒林,身邊的少女忽然說:
「我的名字不叫桂香,我叫青青!」
話聲才落,青青已掀開布料,舉起一把預藏的短刀,對著魏一鳴當胸刺來。這一下太意外了,魏一鳴本能的伸出右臂去一擋,「嗤」的一聲,刀刃劃破衣服,直刺入胳臂裡面。魏一鳴痛叫了一聲,急踩煞車。車輪發出尖銳的響聲,車子一打橫,撞上路邊一顆小樹,車停了。同時,青青抽刀拔刀,勢如拚命,又瘋狂般的向他刺來。
「我為小草報仇,我要你替她償命!我為世緯紹謙報仇,殺了你這個狼心狗肺……」
魏一鳴大駭之餘,已瞭解到情況危急。打開車門,他腳步踉蹌的跌將出去,手臂上鮮血直冒,將衣袖染濕了一大片。他爬起身子,狼狽欲逃。青青持刀,從另一邊門衝出來,追著他又砍又殺。他從沒見過這樣殺氣騰騰的女子,他又驚又怒又怕,卻本能的要保護自己,他反撲過去,用腳奮力一踹,正中青青前胸,青青翻跌出去,後腦勺在石頭上撞了一下,立刻眼冒金星。魏一鳴見機不可失,撲上前來,用盡全力,對青青狠狠踹去。青青一連幾個翻滾,手上的刀已經脫手落下,魏一鳴不放心的再補一腳,又補一腳,青青痛得整個人都縮了起來,嘴角沁出了血,髮絲零亂,面頰被荊棘劃了好多道口子,蜷縮在那兒,動彈不得。
「哈!」魏一鳴驚嚇過度,瞪圓眼睛,不可思議的注視著青青。「你瘋了!拿了刀子來刺殺我?你不知道殺人要償命的嗎?」「是!」青青恨恨的說:「殺人要償命,所以我來殺了你,給我的小草償命!我殺不掉你沒關係,我們還有人,一個接一個,會不停的找你,不停的殺你,直到把你殺掉為止!」
說著,青青摸到身邊的一塊石頭,她突然抄起石頭,對魏一鳴砸了過去。魏一鳴駭然變色,沒料到她在這種情況下,還有力量反擊,他連躲都來不及,石頭砸上了他的肩膀。這一下,他怒發如狂了。撲上前去,他抓住青青,開始拳打腳踢。他瘋狂般的揍著她,嘴裡瘋狂般的嚷著:
「你們有完沒完?有完沒完……」
「沒完!我們永遠沒完沒了!」青青已鼻青臉腫,卻仍淒厲的喊著:「就算你打死我,我做鬼也來找你,我在地底下會了小草,我們一個大鬼,一個小鬼纏住你,跟你算總帳……」他雙手抓起她的腦袋,用力往地上砸去。青青再也支持不住,昏了過去。魏一鳴站直了身子,喘息的,不相信的死瞪著青青。半晌,才醒悟過來,撕下襯衫下擺,去裹住手臂上的傷口。他對自己喃喃的說:「要冷靜!要冷靜!你不是撞了一個孩子,你是撞了一群瘋子!」走上前去,他把已人事不知的青青抓起來,找了根繩子牢牢捆住,塞進車子裡。就這樣,青青也被關進了牢裡。
這一天,魏一鳴家的女佣金嫂,匆匆忙忙的奔進臥室,去找魏一鳴的妻子韻秋。「太太!太太!」她氣極敗壞的說:「有個觀音菩薩,帶著一群孩子,站在咱們家的對面街上。全體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著咱們的房子,好奇怪啊!」「什麼?觀音菩薩?」韻秋大吃一驚的問。這些日子,她真是飽受驚嚇,先是有人滿街貼告示,攻擊她的丈夫。然後,魏一鳴又受了傷回來,雖然魏一鳴口口聲聲說,這只是一個誤會,傷也只是小傷,找醫生上了藥,包紮過已沒事了。但是,韻秋憑直覺,憑多年的夫妻生活,就知道不對勁。她也問過魏一鳴關於小草的事,魏一鳴矢口否認,連稱是樹敵太多,被人惡意中傷。韻秋是個很嫻淑、很正直的女人,她相信她的丈夫。「為什麼是觀音菩薩?」她不解的問金嫂。
「真的是觀音呀!」金嫂嚇得直打哆嗦。「她穿著一身白衣服,手裡拿著淨瓶和楊枝……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太太,你快去看看呀!」韻秋奔了出去。於是,她看到石榴和立志小學的眾小孩。
石榴穿著她的觀音服裝,手裡拿著淨瓶和楊枝,一臉的肅穆和莊重,滿眼睛的悲切和沉痛。她靜靜的站著,眾小孩圍繞著她。也靜靜的站著。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到韻秋的臉上,這些眼光,匯合成一股強大的力量,是控訴,是審判。
韻秋不寒而慄,膽戰心驚。她走上前去,看著石榴,震動的問:「這位姑娘,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年年扮觀音,虔誠禮佛!」石榴開了口,聲音鎮定,清晰。卻有廟堂鐘磐般的鏗鏘。「我今天穿了菩薩的衣裳,絕不敢有半點褻瀆了菩薩!我以佛祖的名義發誓,今天所言,句句屬實!魏太太,你的丈夫,在十二天前,開車撞傷了小草,我和我身後所有的孩子,都親眼目睹!這件事情演變到現在,是小草躺在醫院裡,只剩一口氣在。我們還有三個大人,都被魏局長捕捉下獄。魏太太……」她頓了頓,雙目澄明如秋水,緊緊的盯著她。「舉頭三尺有神明,善惡到頭終有報!你也有孩子,你也希望她平安,如果她遭遇了什麼事,你也會痛不欲生!你和魏局長是夫妻,他有沒有撞傷小草,你心裡自然明白。現在,你肯不肯跟我去揚州醫院,見見那個小草?」
韻秋像是被催眠了,她身不由己的跟著石榴到醫院,看到了那渾身是傷,奄奄一息的小草。也見到了守在床邊,淚眼婆娑的瞎婆婆靜芝。靜芝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聲音淒厲如刀的直刺進她內心深處去:
「你們已經把小草弄成這樣,怎麼還要把我兒子和媳婦兒關起來?難道你們沒有心,沒有感情,沒有子女嗎?難道你們不怕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嗎?」
韻秋逃出了那家醫院。找到魏一鳴,她抓著他,搖著他。一面哭著,一面悲切的喊:
「放掉他們!你快放掉他們!無論他們做了什麼,都是因為你的錯!你撞了那孩子,我知道你撞了那孩子!你把人家孩子弄得那麼慘,你還不肯承認……這樣子的你,對我來說太陌生了!你……快放掉那三個人,為小潔積點陰德吧!」
喊完了,她衝進臥室,拿箱子,裝行李。魏一鳴追了進來,蒼白著臉說:「你要幹什麼?」「我帶著小潔離開你!」
「不!」他痛喊著:「在我這樣四面楚歌的時候,你們怎麼能夠離開我?好好好,我放了他們,我去對他們道歉,我賠償他們……只要你不離開我,我做什麼都可以!」
他衝進警察廳,立刻釋放了三人。
當世緯、青青、紹謙、石榴和傅家眾人,大家再重逢時,簡直是恍如隔世。世緯見青青渾身是傷,鼻青臉腫,真是憐惜已極。他不相信的看著她,又驚又佩又痛的說:
「你一個弱女子,居然敢拿刀去對付魏一鳴,你到底心裡是怎麼想的呢?」「我想跟他同歸於盡!」青青說。
「啊!還好你沒成功!」世緯握住了青青的手。「他不值得你去送命!他不值得我們每一個人去送命……」他抬眼看著眾人。「你們相信嗎?他承認了,他道歉了,當他面對我和紹謙,又掉眼淚又扯頭髮,說他是鬼迷心竅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他很可憐!一個有那麼大車子,那麼大事業的男人,不敢面對自己的錯誤,犯了錯卻想逃跑……他實在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聽我說!」靜芝顫巍巍的走上前去,伸出雙臂,把世緯和青青都擁進了臂彎裡。「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我們慶幸,沒有造成更大的悲劇!讓我們停止對魏一鳴的仇恨和報復,把我們的心,全放在守護小草身上吧!」
「是啊!」石榴接口:「只要小草還有一口氣在,我們就不要放棄希望!我相信老天有眼,菩薩有靈,就像他能在我們危急的時候,讓魏一鳴天良發現,放了你們三個一樣,我也相信他會賜福給小草!」「石榴!」紹謙感激的注視著她。「你所做的事,我們都聽小虎子說了!我答應你,和魏一鳴的恩怨已了,我也相信你,老天有眼,菩薩有靈!」「小草那孩子,應該會後福綿綿的!」靜芝忽然就充滿了信心。「瞧!我們和那孩子,個個非親非故,卻為了她,人人傷心拚命。一個能博得這麼多人愛的孩子,一定不會夭折。上蒼有好生之德,小草一定會活下去!」
是靜芝的誠心感動了上蒼?是石榴的禱告驚動了菩薩?還是紹謙、世緯、青青等人的拚命震動了鬼神?一個奇跡發生了,三天後,小草醒了。不止醒了,她喃喃的說了一個字:
「水……」水?全體震動,七八雙手同時去倒水,大家撞成了一團。水?這個字是生命的泉源,這個字是天地的精髓,這個字是上蒼所創造的最大奇跡啊!大家倒了水,用滴管滴進小草的嘴裡,小草潤著嘴唇,貪婪的用舌尖舔著水珠,再將這生命之泉吞嚥進去……大家目瞪口呆的看著,不敢相信的看著。醫生來了,慌忙診查,然後,醫生抬頭看著眾人,滿臉震動與驚喜的說:「她醒了!」是的,小草醒了。她環視眾人,眼中閃著溫柔如水的光芒,充滿了感激與愛。只一會兒,她又閉上眼睛沉沉睡去。青青見她雙目又闔攏了,緊張的喊著:
「大夫!大夫……」「不要慌!」醫生說,數著小草的脈搏。「她睡著了。脈搏很平穩,熱度也消了……」他再抬眼看青青。「相信嗎?我猜她會活下去了!」青青「哇」的一聲,竟哭了出來。
第16節
是的,小草活下去了。
三天後,小草開始進食,一星期後,那些針管、鼻管、胃管都拔掉了。小草又能說,又能笑了。
「我把你們大家都嚇壞了,是不是?」她笑著看每一個人。「我自己也好害怕,我以為我快死了,可是,我不要死,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努力,要努力……我真的很努力……好高興我活著!好高興我又能說話了!」
大家看著她,喜悅簡直是無窮無盡的,充溢在每個人的心頭,閃耀在每個人的臉上。
揚州醫院裡的全體醫生護士,都為小草生還的奇跡興奮不已,這不止是小草的成功,也是每個醫生的成功。尤其是外科主任吳大夫,更是高興。這天,他率領了眼科、耳科、腦科、神經科各科的主任,來給小草做最徹底的檢查。檢查完了,他非常欣慰的對大家說:
「我一度很擔心她會有後遺症,例如記憶力喪失,語言或肢體不靈光,甚至失明失聰等,但她是個幸運兒,她將復元得很好,像以前一樣健康!或者,會有點頭痛什麼的,但不會嚴重!她最大的本錢,是年紀小,有最強的再生力。恭喜恭喜!」全體爆出歡笑聲。此時,眼科主任林大夫,忽然走過去,拍拍靜芝的肩膀,很熱心的說:「傅太太,這些日子來,你經常待在醫院裡,我也觀察了你很久,其實,你看得見光,也看得見影子,是不是?幾年前,你也曾在這兒的眼科求診過,是不是?」
靜芝怔了一怔。「是啊!」她應著。「我去年才從美國回來,帶回來最精細的眼科儀器,你願不願意徹底檢查一下?如果你的視神經沒有完全受損,說不定可以手術治療!」「手術治療是要開刀嗎?」振廷急忙問:「復明的機會率有多少呢?」「沒檢查前,什麼都不敢說!」林大夫溫和的笑著。「我最近治癒一個病人,他已經失明五年了,現在雖不能恢復失明前的視力,配上眼鏡,他也可以下圍棋了!」
「我……我……」靜芝沒來由的一陣心慌意亂。「我不要開刀……我不敢開刀……我不要心存希望之後,再面對失望,我不要!不要!」她緊張了起來。
「婆婆!」小草柔聲喊,伸出手去握住靜芝的手。「你不要怕疼,疼會過去的!如果你能看到了,那是多麼好的事情呢!你就不必數台階,不必用手杖,不會常常摔跤,你還能看到我,看到青青,看到大哥,那是多好呢!」
靜芝猛的就打了個冷顫。世緯深深注視著她,忽然心有所悟,老太太的眼盲,說不定是她根本不想「看」這個世界,不想「面對」這個世界吧!說不定,當元凱的靈柩送回來的一刻,她就決定不「看」這個世界了吧?
世緯對人類的心靈,從未探索過。但是,自從來到傅家莊,他已體會出太多太多。走過去,他用力握住靜芝的肩,有力的說:「最起碼,你為我們大家,去檢查一次,好嗎?」
眾人全體拍手鼓噪:「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靜芝在大家的期望之中,也就無可奈何了。
一星期後,檢查報告出來,靜芝的眼睛,並不像世緯想像的那麼單純,復明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二十。林大夫仍然力勸靜芝為這百分之二十努力,接受手術治療。靜芝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說:「讓我考慮考慮,讓我有點心理準備,讓我仔細想一想……總之,等小草出院再說,家裡有一個病人已經夠了!你們……大家……不要逼我吧!」
好吧!等小草出院再說。百分之二十的機會率打擊了大家的信心。靜芝如此抗拒,大家也就不再多說了。
小草出院,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她又恢復了活潑,她又跳跳蹦蹦了,她又在傅家莊的假山石上跑來跑去了。只是,她的額上,留下了一道疤痕。青青為她梳了點劉海,把那個難看的疤痕遮起來。撫摩著她的疤痕,青青仍然會悲從中來:
「漂漂亮亮的一張臉蛋,現在卻多了一道疤!」
小草反過身子,把她緊緊一抱。「我不要漂亮,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小草啊!」青青由衷的說了出來。「你知道嗎?雖然我們自小就像姐妹一般的要好,我也一直疼你,愛你,可我從沒想過到底對你有多愛?現在我才知道了!當醫生宣佈說你沒救的時候,我心裡頭第一個念頭就是;那我也不要活了!那種絕望讓我對這個世上的一切都不留戀,甚至連世緯都留不住我!」小草聽了一半,就開始掉眼淚,聽完,就熱淚盈眶的緊摟著青青,一句話也不說。
又休息了半個月,小草回到了學校。
就別提整個學校,是如何騰歡了。眾小孩把小草抬了起來,簇擁著在校園裡兜圈子,大聲歡呼:
「萬歲!萬歲!小草萬歲……」
世緯和紹謙,看著這一幕,兩人都十分震動。掉過頭來。彼此互視,友誼,在兩人眼裡深刻的流轉。經過了這番生死的體會,經過了聯手制裁魏一鳴,經過了共同坐牢的經驗,他們兩個,終於成為了生死知己。其實,不止他們兩個,還有石榴和青青,小草和紹文。這「六人行」的組合,簡直是牢不可破,密不可分了。就在這時候,傅家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竟然把這「六人行」的組合,給整個打破了。
是十月底的一個晚上,天氣早已轉涼了。庭院裡的龍爪槐和法國梧桐,飄落了一地的落葉,秋意已深。楓樹早就紅了,吟風閣外的爬牆虎,已只剩下枯枝,綠葉全不見了。秋風吹在身上涼颼颼的。可是,在傅家莊,大家都不覺得冷。圍著桌子吃晚飯時,暖意就在餐桌上流動。振廷看到一桌子的人,個個笑意盎然,不禁心中暗暗歎息:
「怎樣能留住這個畫面,就好了!」
就在此時,長貴忽然進來稟告:
「少爺!有位打北京來的華小姐找你呀!」
「什麼?」世緯大驚,手中的筷子都掉到桌上去了。「你說姓什麼?什麼小姐?」「華!她說她姓華,中華的華!這個姓不是挺奇怪嗎?咱們揚州沒這個姓!」「匡啷」一聲,青青手中的筷子,也跌到桌上去了。
「一個姑娘家?打北京來?」靜芝的聲音微顫著:「就她一個人啊?」「還帶了個老媽子,和一個男僕!」
世緯推開飯碗,站了起來,心慌意亂的說:
「你們吃飯,我瞧瞧去!」
「我跟你瞧瞧去!」小草跳了起來。
「我看,我們大家瞧瞧去吧!」振廷說。
世緯衝進客廳,就一眼看到了華又琳。
華又琳端正的站著,頭髮有些凌亂,一身的風塵僕僕。她穿著件紅色褂子,紅色褲子,外面罩著黑色繡花小背心,肩上披了件團花小坎肩。辮子垂在胸前,繫著紅頭繩。她身材頎長,瓜子臉,面貌姣好,一對大眼睛,尤其清亮有神。眉毛秀氣,鼻樑挺直,嘴唇的輪廓分明。世緯就這樣看一眼,心中已暗暗稱奇,好一個標緻的姑娘,難道她竟是自己那從未謀面的未婚妻?不可能吧?他還沒回過神,那姑娘已經把他從上到下看了一遍。「你——就是何世緯?」她簡單明解的問。
「是。」他點點頭。「我是。你——」
「你真的就是何世緯?」她再問。
「我就是。」「很好!」她點點頭,眼睛裡冒出火來,對他再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咬牙切齒的說:「我是華又琳!」
世緯雖已有幾分猜到了,但聽她這樣一說,仍然整個人都驚跳了一下。他瞅著她,實在沒辦法瞭解,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孩子,怎麼會遠迢迢到揚州來?華又琳在他眼中,讀出了他的思想,她抬了抬下巴,全身上下,都帶著某種「咄咄逼人」的氣勢。「何世緯,你給我聽著!」她一口的京片子,字正腔圓。「你不滿現狀,離家出走,什麼要到廣州去看新世界,要找尋真正的自我……都是極端自私,極端不負責任,極端任性,又極端可惡的行為!你是一走了之,卻把傷心著急、尷尬羞辱一股腦兒扔給何、華兩家的人!我呢?我覺得我真是天底下最倒楣最冤枉的人,一口氣憋了大半年,終於,聽說你滯留在揚州傅家莊,我就不辭辛勞,千里迢迢的找了過來!因為,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我告訴你!」她往前邁了一步,眼神凌厲。「我雖然是女流之輩,一樣是士可殺不可辱!」
世緯震動的看著她,被她這等氣勢給震懾住了。睜大了眼睛,他連回嘴的餘地都沒有。「你要自由,你以為我不要嗎?」她繼續說:「你不滿意這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你以為我就滿意了嗎?你北大畢業的,你思想新,反傳統。我是師範學院畢業的,我同樣受的是現代教育,我也不含糊!老實說,我還正預備和家裡鬧革命呢!誰知你卻搶先一步,跑了個無影無蹤,這算什麼呢?男子漢大丈夫,做事也要做得乾淨利落!你盡可以跟你的父母爭啊!革命啊!行不通,你堂堂正正到我家來談退婚啊!逃什麼,連這點勇氣跟擔當都沒有,你根本不配做我華又琳的丈夫……」話說到此,旁邊跟隨的老余媽,已經忍受不了,她跑過去,拉了拉華又琳的衣袖,又忙不迭的對世緯屈膝請安,急急的說:「何少爺,你不要聽我們家小姐說氣話,我們這一路過來,真是吃了不少苦。小姐在北京,把家都鬧翻了,才得到老爺太太的同意,來找尋何少爺……」
「余媽!」華又琳厲聲說:「你不要對這個人搖尾乞憐。我把話講完了,我就走!」「好不容易找到姑爺了,」余媽歎著氣:「你還要去哪裡喲?要走,也得跟姑爺一起走……」
一陣手杖拄地聲。靜芝扶著小草,抖抖索索的過來了。她的臉色慘白,伸手去摸著世緯,顫聲問:「元凱!是誰來找你了?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嗎?她在說些什麼呢?怎麼我一句都聽不懂……」
華又琳驚愕的看著靜芝,一時間,完全摸不清狀況。小草站在一邊,就急急的對華又琳又比手勢,又拜,又求,表示靜芝看不見,求她不要再多說。華又琳更加驚愕,瞪著小草,不知她是何許人。世緯無法再沉默,他一面扶住靜芝,一面對華又琳懇求般的說:「你先在這兒住下,所有的事,我們慢慢再談,好不好?」
「對對對!」靜芝忙亂的點頭,空茫的眼睛裡盛滿惶恐。「你是我兒子的朋友,就是我家的朋友!月娘月娘,」她回頭急喊:「快收拾幾間乾淨房間,留這位姑娘住下來!」
「兒子?」華又琳喃喃的問,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她看看靜芝,再看世緯,身子陡然往後一退。「你到底是誰?」她狐疑的問:「不要隨便冒充何世緯!佔我的便宜!」
唉唉!世緯心中大歎,真是一塌糊塗!怎麼會有這種局面呢?他回頭往後看,一眼看到青青扶著門框站在那兒,臉色雪白如紙,整個人僵著,像一尊化石。振廷和月娘站在一旁,也都神色黯然,如同大禍將至。
秋天的冷空氣,就這樣捲進了傅家的屋簷下。
第17節
華又琳住進了東跨院的一套客房裡。月娘忙忙碌碌,招呼她的行李,招呼她的家人,又招呼她吃東西,再招呼她沐浴更衣,簡直是無微不至。晚上,室內一燈熒熒,窗明几淨。她坐在一張雕花紅木椅中,看著那古董花格上陳列的各種古玩,不禁發起呆來。這個何世緯,到底在搞什麼鬼?這個傅家莊,又是個什麼所在呢?正滿腹狐疑,怔忡不已中,何世緯來了。世緯已經有了一番心理準備,不論華又琳此番前來,是怎樣的動機,怎樣的目的。她總是他父母為他選的女孩,帶來了家鄉的呼喚和親情。一封父母親筆的家書,已讓他心中惻然。聽余媽和阿福兩個家僕,細述沿途種種,才知道華又琳登山涉水,這一趟走得十分辛苦。世緯對這個女子,在百般驚詫和意外之餘,卻也不能不心生佩服。尤其她一見面的那篇話,表現出來的;是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現代女子,一個頗有幾分男兒氣概的現代女子。或者,這個華又琳能瞭解他種種遭遇,和目前的諸多牽絆吧!總之,不論她了不瞭解,世緯準備盡可能的對她坦白。
因此,這個晚上,世緯用了整晚的時間,向華又琳細述他來傅家莊的前因後果。關於小草、青青、靜芝、振廷、紹謙、立志小學……能說的都說了。不能說的,是和青青的一段情。華又琳啜著傅家茶園裡特產的「碧螺春」,聽著這曲折離奇、不可思議的故事,她的眼睛越睜越大,她的注意力越來越集中,她的眼光越來越深邃,緊緊的盯著他。當他終於說完了,她不禁深深的抽了口氣,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世緯的聲音懇切而真摯,眼光裡帶著抹渴求瞭解的光芒:
「華小姐……」「叫我又琳!」她簡短的說。
「好的,又琳!」他歎口氣:「這整個經過,聽起來雖然荒唐,但是,就是一件件的發生了,我捲了進來,一切都身不由主。你已經見到了傅家的每個人,我想你對老太太的印象深刻……現在,我不單單是希望你能體諒這一切,更希望你不要破壞了傅家目前的幸福……」
「幸福?」華又琳終於打斷了他,迅速的問:「你把這種情況叫『幸福』嗎?」世緯怔了怔。華又琳站起身子,開始在房裡走來走去。她咬著嘴唇,時而看天花板,時而看窗外,然後,她站定在他面前,眼光落在他臉上了。
「好!我聽了你所有的故事!」她有力的說:「終於知道這大半年你在做些什麼了!原來,你不願在北京做真兒子,卻跑到揚州來做假兒子!你不孝順自己的父母,卻來孝順別人的父母!不止父母,還有這兒的孩子們……小草,立志小學。你做的真不少!」
世緯注視著她,一時間無言以答。
「你這個人真是奇怪,我們自幼讀書,只知道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管怎樣,都把這個『吾老』和『吾幼』放在前面,你呢?你把『人老』和『人幼』放在前面!你真是與眾不同!」
聽出她語氣中的諷刺和不滿,他勉強的接了口:
「我的父母一生平坦,沒有遇到大風大浪,生活也平靜無波,在北京,我的職業名稱是『少爺』,什麼都不用管!在這兒,傅家兩老早已心力交瘁,情景堪憐……這情況不一樣啊!」
「所以,你就在這兒當定假兒子了?」
「不不,這只是暫時的情況,我並沒有做長久之計……我只等老太太精神狀況一穩定,我就回去!」
「有你這樣『孝順』,老太太怎會痊癒?」又琳銳利的看著他:「據我今晚的觀察,她是寧可有你這個假兒子,而不要痊癒起來面對真實的……」「又琳!」他急促的說,壓低了聲音:「你能不能小聲一點?你左一句假兒子,右一句假兒子,萬一給老太太聽到,會讓她整個崩潰的!」華又琳驀然抬頭,緊緊盯著他。
「你真心真意的關心她,同情她,是不是?」
「你聽了整個故事,難道你沒有絲毫震動的地方?」
「我確實震動!我不是為傅家兩老震動,我為你何世緯震動!世界上有你這樣『隨遇而安』的人,真讓我『大開眼界』!這整個的事件我必須好好的想一想。老實告訴你,我這次來揚州,受了兩家家長的重托,要把你押回北京去!至於我自己,我只是想來看看你這個人物,這個從未見過我,卻把我否決得乾乾淨淨的人物!這個帶給我深刻的羞辱的人物!這個自認為了不起的人物……」
「總之,」世緯大聲一歎:「你是來興師問罪的!」
「不,你錯了!」華又琳眼光灼灼:「我不止是興師問罪,我還要判決你,還要讓你服刑!但是,現在的狀況太複雜,我在做一切審判之前,必須把你的案情摸摸清楚!」她揚了揚下巴,忽然微微一笑。「放心,在徹底瞭解案情之前,我不會輕舉妄動的!」那晚的談話,就這樣結束。夜色已深,世緯離開又琳的房間,心事重重的回到自己房裡。
青青正在他房裡等著他。
看到他走進門,青青立即投入了他的懷裡,用手臂緊緊環繞著他,把面頰埋進了他的肩窩。和青青相識這麼久,這是第一次,她主動表示了她的熱情。
「世緯,」青青在他耳邊,急促的說著:「對不起,我偷聽了你和華又琳的談話,我現在才知道,你的未婚妻是怎樣一個人!我也明白了,為什麼婚姻要講究門當戶對!我聽到她對你說什麼老啊老,幼啊幼的,我才知道我太天真了,原來,她才是你的對象,能夠和你平起平坐,談讀書,談理想的那個人!你以前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還可以不理她,現在你知道了!所以……所以……」她落下淚來,聲音哽咽:「如果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會怪你的,我不敢跟她去比……」
「青青!」世緯驚愕的喊,用力扳起她的頭,去凝視她的眼睛。「你不信任我嗎?」「我如何信任你?」青青倒退了一步,悲切的注視著他:「雖然我早就知道你有個未婚妻,可是這三個字在我心裡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我沒有認真的去想過,直到現在,一個真真實實的人站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什麼叫大家閨秀,她讓我覺得,自己好渺小啊!」
「渺小?這個渺小的你,讓我早已棄械投降了!在我們一起經過這麼多患難,這麼多痛苦和歡樂之後,你還不能對自己有信心嗎?你還不能對我有信心嗎?華又琳的突然出現,確實讓我措手不及,也確實給我帶來良心的譴責,但是,她不能動搖你在我心裡的地位!一點都不能!」
「你不要說些甜言蜜語的話來哄我!」青青揉了揉眼睛,又倒退了一步。「你會讓我的腦子發暈,糊里糊塗的看不清自己,傻里傻氣的一直做夢……你不能這樣子對我呀!如果最後你還是會離開我,現在就不要騙我……」
「騙你?」世緯衝上前去,用雙手捉住她的雙臂,激動的說:「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去問紹謙,問他我怎麼說過!青青!」他把她緊擁入懷。「或者,你沒有華又琳的學問,沒有她的身份和家世,但是,你是那個——我唯一想要的女人!我這輩子只要你一個,聽清楚了嗎?」
她搖頭。「聽不清楚!」她啜泣著:「不敢聽清楚!」
「青青!」他凶了一聲:「我要生氣了!」
「不要生氣,千萬不要生氣!」她急促的輕喊著:「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會跟著她回北京,把我和小草、婆婆和立志小學全體都丟開!因為,她說的話,好像每一句都那麼有道理呀!」世緯忽然洩了氣,是啊,又琳的話,句句有理,句句打入他的心,怎能「老人老」而不「老吾老」?怎能孝順別人的父母,而不孝順自己的父母?他驀然明白,青青的恐懼,確實有原因。北京,父母,都跟著又琳而來,變成一股強大的力量了。這股力量,在隨後而來的日子裡,逐漸加強。
又琳在大家的安撫下,暫時住了下來。她沒有閒著,每天都努力的在「摸清底細」。她和月娘深談過,和小草接觸過,和靜芝溝通過,連立志小學,她也沒放過。她去了學校,和眾小孩立刻打成了一片。世緯看她帶著孩子們做遊戲,才想起她是師範畢業的科班生。她教孩子們唱了一首很可愛的歌:
「我們來自四面八方,歡歡喜喜上呀上學堂,
說不出心裡有多麼歡暢。
你是個小小兒郎,我是個小小姑娘,今天高高興興聚一堂。
最希望,最希望,老師慈愛,笑口常開,
輕言細語如爹娘!
天上白雲飄飄蕩蕩,大地一片綠呀綠蒼蒼,
老師啊我們愛你地久天長。
看江水正悠悠悠,看帆影正長長長,我們排著隊兒把歌唱。
真希望,真希望,沒有別離,沒有悲傷,
永遠相聚不相忘!」
孩子們喜歡又琳,跟著她又唱又鬧,喊她華老師。紹謙簡直驚愕極了,他對世緯說:
「你這個未婚妻,實在是個『奇女子』!我要不佩服她都很困難!」說完,他就突然一把揪住世緯的前襟,非常生氣的嚷:「你有沒有告訴她青青的事啊?如果你說不出口,我去幫你說!」「你別慌,」世緯掙脫了他:「這個華又琳,她沒有一分鐘閒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她顯然要把我的罪狀,一條條理出來。你想,她住在傅家莊,還有什麼看不出來的嗎?」
是的,華又琳已經看出來了。青青那對眼睛,始終追隨著世緯,徘徊不去,就是傻瓜也會知道必有內情,何況是冰雪聰明的華又琳?事實上,青青和世緯那「假兄妹」的關係,也老早被振廷和月娘看穿了。傅家上上下下,早就把世緯和青青,看成一對了。連小草都已明白,青青是一心一意要當大哥的「媳婦兒」。再加上瞎婆婆左一句「媳婦兒」,右一句「媳婦兒」,華又琳還有什麼不明白呢?但是,她忍耐著,什麼都沒說。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她走進了振廷的書房,振廷正在和世緯談海爺爺,派出去的人已陸續回來,李大海一去無消息,怕小草失望,他不敢聲張。他們也談華又琳,不知道她的來訪要拖多久,未來會演變成怎樣?正談著,華又琳敲敲門走了進來:「傅伯伯!」她開門見山,對傅振廷說:「您覺不覺得,您、世緯、青青、小草、月娘……你們這一大夥人,在聯手做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殘忍?」振廷一愣:「你在說什麼?」
「傅伯母啊,」又琳喊:「你們縱容她逃避現實,聯合起來欺騙她,這樣做對嗎?失明已經是她逃避的好藉口,可她眼瞎心不瞎啊!原來你們絕對有機會阻止她逃避的,結果你們卻用憐憫來縱容她,造成她今天不止身體上不健康,心理上也不健康,這不是太不幸了嗎?」
「又琳,」世緯想阻止:「你這些道理,我們早就分析過了……」「如果分析過了,卻繼續縱容,就更加糟糕了!」又琳接口:「善意的欺騙對她沒有好處,只是幫她挖了一個陷阱,讓她越陷越深!現在想拉她救她,都不知從何做起!何況,你們遲早要面對問題,除非世緯準備在這兒當上一輩子的傅元凱!」世緯震了震,又琳的話,正說中他心裡的痛處。這是事實啊!
振廷怔了半晌。「唉!」振廷長歎一聲,顯然,這話也說中了振廷的痛處。「是!我們確實是在自欺欺人……一開始的時候,我也反對這種欺騙,我也曾大發雷霆,但是,後來我妥協了,不單因為憐憫靜芝,而是……我早已不像外表那麼堅強了,我不過是個脆弱的老人……世緯帶著小草、青青來到這兒,忽然間把我失去已久的一份天倫之樂,帶回到我的身邊,這種溫暖的感覺,趕走了我的理智……陷進去的,並不止靜芝一個人,還有我啊!」這是第一次,振廷如此坦白說出他內心的感覺。看到那麼強韌的一個人,也有脆弱的一面,聽到他坦承自己的軟弱,世緯有說不出來的感動,也有說不出來的心酸。
又琳默然片刻,忍不住又說:
「我在這裡再住幾天,就要回北京了!世緯,你跟我回去也罷,你不跟我回去也罷!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你在這兒的所做所為,是不是像你自己想像的那麼有價值,倒值得你好好檢討!說不定,你對傅伯母所做的一切,是愛之適以害之!想想看吧!」她對振廷鞠了一躬,退了下去。
振廷和世緯,面面相覷,兩人都說不出話來了。
第18節
華又琳把所有的「真實」,一股腦兒帶進傅家莊,讓這莊院裡的每一個人,都無法逃避,無法遁形了。
世緯左思右想,終於決定趁立志小學放寒假的時候,回北京一趟。鄉愁和親情,像兩股剪不斷的絲,把他層層包裹,密密糾纏。他再也承受不了這種壓力了。再有,就是青青和華又琳,必須要做一個了斷,這樣糊里糊塗下去,絕對不是辦法。他擁著青青,千般安慰,萬種承諾。
「你知道,如果我不回家,你的身份就無法名正言順。我一定要去告訴我的父母,我所愛的女孩名叫青青,我要娶的女孩名叫青青。至於華又琳,她有權利選擇她自己的幸福,我要把這個婚約做個徹底的解決,否則,把她耽誤下去,對她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放我回去一趟,讓我把這所有的問題都擺平,然後,我會回來和你團聚!」
青青默然不語,頭垂得低低的。最害怕的事情,畢竟來臨了。「怎樣呢?」他問。「我跟你一起回北京!」
他嚇了一跳。「不行!不行!」「為什麼不行呢?」青青眼圈漲紅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讓我們一起來面對!」
「這未免太魯莽了!青青,你必須試著去瞭解我的家庭,我父母是非常傳統,非常保守的人。他們完全不知道我在這兒的情形,也不知道有個你!在他們的心中,早已認定華又琳是他們的媳婦兒,假如我現在把你帶到他們面前,說我不要華又琳,我要你,那是將他們一軍,是跟他們宣戰啊!你認為會成功嗎?」青青呼吸急促,無言以對,只感到心如刀絞。
「想想傅家莊!」世緯沉痛的說:「想想傅元凱和朱漱蘭!我會變成真正的傅元凱,你就是朱漱蘭!」
「不會的!不會的!」青青痛喊出聲,急忙去蒙世緯的嘴:「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你不是元凱,你會長命百歲,我也不是漱蘭,請你不要這樣說!」
「好,我不說,再也不說了!」世緯抓住她的手。「青青,理智一點,讓我們用短暫的離別,換取永遠的幸福,好不好?好不好?眼光放長遠一點,好不好?我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個把月,我答應你盡快回來,一定回來,你就待在傅家莊等我,好不好?」青青抬眼看他,愁腸百折。
「世緯,」她結結巴巴的說:「我……我……不在乎你有華又琳,如果她肯接納我,我……我就當第二,也沒有關係……只要能跟在你身邊,我……我……」
「青青!」世緯驚愕的喊,緊緊注視著她。「不要用這種條件,來誘惑一個平凡的男人!如果我真的接納了你的建議,你認為你還能真正的快樂嗎?華又琳呢?她又能快樂嗎?」
青青愣著,答不出話來。
「我看過很多家庭,因為妻妾不和,而弄得天下大亂!我不想做這種家庭的男主人,而且,你已經佔滿了我整個胸懷,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麼位置給華又琳?」
「可是,可是,」青青擔心極了:「只怕你一回北京,面對你的父母,華家的長輩,你這所有的道理,不一定說得出口啊!」「你讓我去試一試,好嗎?我知道等待的滋味很苦,離別的滋味也很苦,我們一起熬,熬到苦盡甘來的時候……青青,我不要和你做一時的夫妻,我想和你做一世的夫妻啊!」
青青投進了世緯懷裡,緊緊擁著他。生怕自己一鬆手,他就會消失無蹤。華又琳得到世緯的承諾,十二月將動身回北京。她算算日子,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她立即做了一個決定:
「我等你!到了十二月,我們一起回北京。」
世緯無法拒絕,青青愁眉深鎖。對這樣的決定,大家還不敢告訴靜芝和小草。整個傅家莊,陷在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中。十一月初,揚州醫院的眼科主任林大夫登門拜訪,力勸靜芝為那百分之二十去接受手術治療,他說:
「你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如果手術失敗,你和現在一樣,不會再增加任何缺陷,如果可以恢復0.2的視力,你就等於成功了!」靜芝非常抗拒,她說了幾千幾百個十分牽強的理由,來拒絕這件事。但是,林主任如此積極和主動的態度,卻振奮了傅家莊的每一個人。尤其是世緯,想到自己離別在即,不禁強烈的希望靜芝在他走前完成手術,不論是成功或失敗,總算有個結果。於是,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開始對靜芝展開最強大的說服工作。
「想想小草吧!」振廷說:「小草被車撞成那樣子,都沒有放棄努力,她那種求生的意志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到震撼的,是不是?你怎麼可以允許自己如此懦弱?」
「對!我就是懦弱嘛!」靜芝逃避的喊:「我已經習慣了!我不需要眼睛!」「什麼叫『習慣』了?」振廷惱怒而沉痛。「你的『習慣』是全家人付多少代價換來的?要專人全天候的照顧你,一步離身要喊,三步跑開要尋,你一個人在黑暗裡摸摸索索,明地裡多少人忙得團團轉,你知道嗎?『習慣』?這個習慣,未免太奢侈了!」「其實你也想治好眼睛對不對?」世緯見振廷措辭嚴厲,急忙插了進來:「想想天空的藍,湖水的綠,煙雨中的瘦西湖、五亭橋。即使這些你都不想看,想想咱們花園裡的四季紅、黃金菊、秋海棠,還有那棵瓊花樹……這些,也是你習慣裡的東西,你不想再看看它們的廬山真面目嗎?」
「還有我呢!」小草激動的。「婆婆,你不想看看我是什麼樣子的嗎?你從來就沒有看過我啊!」
「不行不行!」靜芝掙扎的喊著;「我怕疼!我就是怕疼!我不要動手術……那會疼!」
那天晚上,靜芝發現小草跪在佛堂裡禱告:
「菩薩!婆婆不肯去治眼睛,她說她怕疼!我也想過那肯定是很疼的,我好想告訴她那不會疼,可我不能騙她呀!所以我要先來跟你商量,可不可以讓我幫她疼呢?反正我常常頭疼的,多疼一次也沒關係……菩薩菩薩,我知道你很靈,婆婆那麼愛我,我要報答她呀……」
靜芝摸索著衝進佛堂,抱住了小草,流下淚來。
「小草啊!你是老天賜給我的孩子哦!為了你,為了大家,我去治眼睛,我去,我去……」
十一月十五日,靜芝動了手術。
接下來,是大家全心全意的期待。靜芝眼睛部分纏繞著層層紗布,在醫院裡住了一星期。醫生天天來換藥,每次紗布解開時,大家都屏息以待,希望聽到靜芝喜悅的呼叫聲,但是,一次次都失望了。一星期後,醫生把室內光線調得很暗很暗,徹底解除了靜芝的紗布。「紗布和繃帶都不需要了,睜開眼睛,你試著看一看!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室內,振廷、月娘、小草、青青、世緯環侍床前,大家都焦灼的期待著,每張臉孔,都充滿了熱烈的渴盼。靜芝似乎在「看」,呼吸急促。目光十分不穩定的轉動,頭也跟著轉動……然後,她發出一聲淒厲的呼叫:
「不!我看不見!我什麼都看不見!紗布給我!快把紗布給我呀!把我的眼睛纏起來,包起來……我不要再看了!這是沒用的!我還是個瞎子,我注定是個瞎子!我早就知道了!」
大家都失望極了,小草尤其難過。只有林醫生,反覆用儀器檢查之後,說:「真的不需要紗布了。先出院回家吧!慢慢適應光線,每天定時上藥,過幾天,我們再檢查!」
靜芝在大家的攙扶下,回到了傅家莊。不知怎的,手術前,她的眼睛是睜開的,手術後,她反而老閉著眼,口口聲聲要她的紗布:「我要紗布!把眼睛包起來!包起來!沒有紗布,我覺得好不安全!」「睜開眼睛!」世緯說:「醫生說,你要適應光線!」
靜芝睜開眼,茫然四顧,痛苦不堪。
「我什麼都看不到啊!」
「婆婆,沒有關係!」小草走了過來:「你不要難過,說不定那天,你就看見了……」小草走得急了,腳下一絆,差點摔了一跤,靜芝本能的伸手一抱,喊:
「小心!」全屋子的人都傻住了。
小草慢慢離開靜芝的懷抱,抬頭看她。
「婆婆!」她小小聲的說:「你看見了!」
靜芝瞪著小草,面如死灰。她猝然間跳了起來,奔到窗邊去,用手蒙住眼睛,她淒厲的喊:
「為什麼要拿走我的紗布?我躲在紗布後面,聽著你們的聲音,一個個我所熟悉的聲音,我才能擁有你們啊!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呀!」世緯全都明白了。他大踏步衝了過來,驚喜交加,卻也激動莫名。他用力拉下靜芝的手來,扶住她的身子,強迫她面對著自己:「原來手術已經成功了!只是你不要看,不想看!你激動傷心痛苦都不是因為手術失敗,而是你找不到元凱!你看到的我,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孔!」
靜芝滿臉恐懼,慌亂的瞪著世緯。
「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振廷衝上前去了。「靜芝!你看見了!」他激動嚷著:「為什麼你還要裝成看不見呢?你睜大眼睛,看看我們每一個人吧!」
靜芝更加慌亂了。「振廷,元凱呢?元凱呢?」
「醒醒吧!」振廷喊著:「沒有元凱,只有世緯!你面對著世緯,卻在心中勾勒出元凱的形象,這個年輕人,他來自北京,他不是我們的元凱啊!」
靜芝倉皇的想退開,可是,世緯緊握著她的雙臂,不許她逃開。「看著我!傅伯母!」他有力的說:「把我看看清楚,我瞭解這一刻,對你來說是多麼困難,可是,你一定要面對真實啊!醫生已經為你打開了靈魂之窗,現在就靠你自己打開心靈之門,請你打開它,勇敢的走出來吧!」
靜芝退無可退,緊張的大叫起來。
「媳婦兒!媳婦兒!」
月娘推著青青走上前去。
「太太,這就是你喊作媳婦兒的人!你看看她!也許你並不記得你真正的媳婦兒長得什麼模樣,也許你也不記得她真正的名字叫漱蘭,但是,這個年輕的姑娘,比漱蘭小了十來歲呀!」靜芝顫慄的瞪著青青,手足失措。
「你……你是誰?」她問青青。
「我是青青!」「你不是我的媳婦兒?」她再問。
「我不是。」靜芝淚流滿面了。小草奔過去,抱住了靜芝。
「婆婆,你別哭,雖然大哥不是元凱,青青也不是媳婦兒,可是大家都愛你呀!」靜芝終於「正視」世緯,她顫抖著雙手,去撫摸世緯的臉孔,從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唇……她摸著,看著,淚落如雨。張著嘴,她努力的想說話,都說不出來。
「你想說什麼,說吧!說吧!」世緯鼓勵的。
「你……你……」靜芝用出全力,終於吐出聲音:「你不是我的元凱……你是世緯!你是何世緯!」
世緯把靜芝摟入懷中,緊緊抱住,淚水也奪眶而出。
「是!我是何世緯,對不起,我好抱歉我不是真的元凱!」
靜芝放聲痛哭起來,這一哭,真是肝腸寸斷。滿屋子的人,全都唏哩嘩啦哭成一團。振廷尤其是老淚縱橫。良久之後,靜芝慢慢抬頭,推開世緯,她找到振廷。
「振廷!」她恍如隔世般的說:「你……你頭髮都白了!」
振廷眼淚一掉,伸手握住靜芝的手。
「是的,我們的頭髮都白了!」
靜芝看到了月娘。「月娘,這些年來,委屈了你!」
月娘淚如泉湧,激動的喊著:
「太太!月娘甘心情願呀!」
靜芝再看振廷。「振廷!我們的兒子呢?元凱呢?」
「死了!」振廷清清楚楚的說了出來:「他死了!死了快十年了!」靜芝呆立了幾秒鐘,然後她摔開眾人,奔出房去。眾人緊跟在她身後,追了出去。她一直奔到前院裡,那吟風閣下的廣場上,手扶著一塊假山石,跪伏於地。
「是的!是的!他死了!死了!」她痛喊出聲:「就在這兒!漱蘭把他的棺木送了回來……兒啊!元凱啊!」她淒然狂喊:「長長的十年,娘不曾為你燒過香,不曾為你招過魂……你就這樣去了!兒啊!我終於想起來了……你去了……你早就去了……」她哭倒於地。振廷、月娘奔上前來,一邊一個扶著她。但是,這樣椎心刺骨的慟,使振廷與月娘,也跟著哭倒於地。
世緯、青青、小草全湧了上去,伸手抱住他們。
「伯母!」世緯熱烈的喊:「元凱如果死而有靈,現在能看到一切,他見你雙眼復明,神智清醒,他會含笑九泉的!」
「婆婆,你哭吧!」小草不知怎的,感染了這份悲慟,也哭得淚如雨下。『我陪你哭!明天,我陪你去給元凱叔叔掃墓,我們給他燒香,我們給他招魂……好不好?」
靜芝一把握住振廷。「元凱,他……」「是的!」振廷一邊點頭,一邊掉淚:「他就葬在後面福壽山上!這些年來,你從不曾去過!」
「振廷啊!」靜芝哭喊著,伏在振廷肩上。
大家都哭了。滿院站滿了人,都是奔出來觀看的家人僕傭,此時個個都落淚了。就連那事不關己的華又琳,都目瞪口呆的站在庭院裡,不知不覺的流了滿臉的淚。
第19節
靜芝的視力,並沒有完全恢復,她不能看書,不能看遠,也看不見很細微的地方。但是,配上眼鏡,她可以看到庭院裡的花與樹,房間裡的桌與椅,餐桌上的菜與湯。最可貴的,是她能分辨出人與人的不同。再也不用聽到聲音,就提高嗓門問「是誰?是誰?」這真是件太美妙的事情。當然,對靜芝來說,從「不能看」到「能看」,她又用了好些日子,才能適應。尤其是面對真實之後,再也無從遁避,元凱之死,真帶來了刺骨之痛。可是,她終於從沉睡中甦醒了。
十二月一日,黃歷上是個良辰吉日。在傅家莊,這天完成了一件大事。在靜芝的堅持下,懇求下,在振廷與月娘的半推半就之中,傅家擺酒宴客,振廷在這個日子裡,正式收了月娘為二房。那晚的傅家莊,真是熱鬧極了,燈燭輝煌,嘉賓雲集。裴家的老老小小全來了,石榴也來了,地方上的父老仕紳也來了,醫院裡的醫生護士也來了。酒席從餐廳擺到花園,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真是喜氣洋洋。其實,傅振廷娶妾,原不必如此鋪張。但是,為了慶祝靜芝眼睛復明,為了掃除這十年的陰霾,為了小草的恢復健康,也為了世緯即將離去……這次的宴會,還真是一舉數得。
紹謙那晚喝醉了。擁著石榴,他對青青說:
「人世間的姻緣,真是上天注定,半點也不能強求!你們這真哥哥假妹妹的,弄得我暈頭轉向,追得我七葷八素,原來,老天早就給我準備了一個人,就是石榴!」
石榴面紅耳赤,直往青青身後躲。紹謙抓著她不放,大著舌頭嚷嚷:「好不容易今天不害臊了!才給說出來,你躲什麼躲?」他一抬頭,滿眼都綻著光彩。「你們知道嗎?前幾天我跟南村那個吳魁打了一架,因為他抬了兩箱聘禮往石榴家放,擺明了要搶親!這還有天理嗎?我聽了就很生氣,衝過去打了個落花流水,一場架打完了,吳魁問我;你是不是要守她一輩子,你不守著她,我還是要來搶!我當時就說了;我守她一輩子,我娶她!」滿座賓客,全歡呼起來了。石榴的臉孔,這下子真像她的名字,紅得像熟透的石榴。青青太為這一對高興了,看著他們兩個,想著這大半年來的種種,簡直是笑中帶淚的。紹謙嚷完了,忽然就一把抓住了世緯,大聲說:
「你要把我們青青怎麼辦?你就說吧!你不給我撂下一句明話,我不會放你回北京的!」
世緯一句話已到了喉嚨口:「我守她一輩子,我娶她!」但是,一轉眼看到華又琳,亮晶晶的眼睛,正盯著他看。他猛嚥了一口口水,把這句話用力的嚥回去了。只勉強的說了句:
「我們再談!」青青好生失望。她不由自主,就對華又琳看去。正好華又琳掉過眼光來看她,兩個女人的目光一接觸,兩人都震動了。此時,娶妾的儀式開始了。傅家還維持了傳統的規矩,有個簡短的儀式。丫頭們捧著一個紅綢托盤,托盤裡放著一支銀製鏤花的髮簪,靜芝拿起髮簪,給月娘簪上,月娘跪在靜芝面前行大禮,司儀在旁邊說:
「侍妾卑下,給太太磕頭!」
月娘磕下頭去。靜芝一伸手,扶起她來,阻止了她的「大禮」,非常激動的說:「雖然只是一個儀式,無傷大雅,我仍然不忍心加諸於你,沒有你,如何能有今天的我?十年的任勞任怨,十年的大好青春,你為我付出的是一個女人最可貴的一切,今天我怎麼能拿著正室的頭銜,讓你對我行大禮?這些形式留給別人去用吧!我們傅家的月娘免了!」
賓客們鼓起掌來,人人感動。青青心有所觸,不禁又對華又琳看去,正好華又琳也再度對她看來,兩個女人的目光再次接觸,兩人又都大大一震。
第二天,華又琳和青青兩個,避開了眾人,在傅家莊的吟風閣上,第一次面對面的懇談。
「我不敢和你爭,」青青有些瑟縮,十分侷促的說:「我知道我沒有資格,但是……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讓我做月娘?」華又琳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青青。
「這是你們兩個的意思嗎?」她直率的問。
「不。」青青嚥了口氣。「我沒有和世緯討論過,我想……如果我們兩個有了默契,或者世緯比較知道怎麼辦?」「那麼,他現在並不知道要怎麼辦嗎?」
「我想,他是很為難的。」
華又琳俯頭沉思。半晌,她抬起頭來。她的眼光非常幽柔,卻深不可測。「我希望我們今晚的談話,只有你知我知,不要傳到世緯耳朵裡去,那麼,我就可以和你談點我內心的話。」
「好的,我發誓,我絕不說!」
華又琳深深吸了口氣。
「讓我告訴你吧,傅伯母和月娘,確實讓我心中感動。事實上,自從來到傅家莊,許許多多事情,都讓我很感動。但是,我絕不是傅伯母,你也絕不是月娘!目前,我對何世緯這個人,還在評分當中,如果我給他的分數很高,那麼,青青,我不管他有沒有你,我會和你一爭高下!我華又琳,沒有那麼好的氣度,容許兩女共事一夫的事!我也不認為何世緯配得上這種福氣!如果我給何世緯的評分不高,你放心,我會把他完完全全的讓給你!所以,現在的關鍵,是我給何世緯的評價,而不是我們兩個,能不能和平共存!」
「那麼,那麼,」青青有些糊塗,有些焦急。「如果你給他的分數很高……」「那你就是我的情敵!」華又琳坦率的說了出來,雙眸閃亮,如天際的星辰。「我不會因為你的出身家世來看低你,我知道你是一個勁敵。但是,我們兩個就像賽跑的人,你比我先跑,所以贏了我一大截。不過,我會很努力的追,拚了命要贏過你!我們這場賽跑只能有一個贏家,不是你就是我!絕沒有平手!」她對她深深點了點頭。「所以,假若他的分數很高,我們只好各顯神通!我不急,我還有很多時間和機會!」
青青越聽越心驚,她抬眼看華又琳,那麼美麗,那麼自信,那麼高貴,又那麼光芒四射。她頓時就洩了氣,自慚形穢的感覺把她整個包圍住了,她後退了一步,非常悲哀的看著華又琳,覺得自己已經輸了。
「不要那麼難過的樣子,」華又琳笑了笑。「以目前的局面看,你已經穩操勝算了,輸家是我呀!該悲傷的是我呀!何況……」她抬了抬下巴,挺直了背脊:「我的評分工作還沒有完,說不定,他根本不及格呢!」
關於這次談話,青青很守信用,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只是,她的憂鬱症加重了。十二月已到,學校裡就快放寒假了,離別的時間也一天比一天接近,離愁加上擔憂,青青很快的憔悴了。就在這時候,傅家莊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對小草、青青、世緯都帶來極大的震撼,對振廷、靜芝、月娘……和整個傅家莊,簡直是驚天動地了!
海爺爺回來了!這天午後,長貴一路奔過庭院,穿過月洞門,穿過好幾進花園,一路喊著:「海叔回來了!老爺!太太呀!海叔回來了!」
振廷、靜芝、月娘、小草、世緯、青青、又琳……全從各個角落往外奔,小草太激動了,等待了快一年呀!她的海爺爺啊!大家蜂湧到吟風閣外的廣場,就看到李大海風塵僕僕,一身潦倒,滿臉憔悴的站在那兒。振廷奔過去,握住大海的手,就真情畢露的喊出來:
「大海!我派了好多人去找你,找得好苦哇!你這個老糊塗,和我吵吵架,吵過就算了,還認真嗎?我這火爆性子你還摸不清嗎?怎麼當真給我走得無影無蹤……你的侄孫女,在我家已經住了大半年了!也等了你大半年了呀……」
小草飛奔而來,張著手臂,流著淚喊:
「海爺爺!海爺爺!是我啊!是小草啊!我和青青來找你,你怎麼不見了呢?怎麼不去東山村呢……」
李大海瞪視著小草,張口結舌。
「小……小……小草!」他顫抖的伸出手去。「你怎麼會在這兒?真的是你?小……小草?」
「是我啊!」小草抱住了李大海,喘著氣,又哭又笑的。「我在這兒住了好久好久了呀……」
「是啊!」靜芝走上前去,攙扶著那搖搖欲墜的李大海:「你的小草,真是個寧馨兒啊!這一年裡,她感動了我們每一個人,連我的眼睛,都因為她的努力,才治好了呀!你這個孫女兒,真是我們全家的寶貝呀!」
李大海不相信的,做夢般的看靜芝,看振廷,看小草……雙膝一軟,撲通跪落地。「老天有眼呀!」他痛喊出聲,雙眼看天。「大樹千丈,落葉歸根……元凱少爺呀!你在天之靈,默默保佑啊!你指引的這條路,十分辛苦,總算走到了呀!」
全體的人,都大大震動了。靜芝痙攣般的一握李大海的胳臂,顫慄的問:「你說什麼?你說什麼?為什麼要扯上元凱?這與元凱有什麼關係……」李大海推出懷裡的小草,老淚縱橫了。
「老爺太太啊!這小草,她是你們的孫女兒呀!我守著這個秘密,已經十個年頭,把她寄養在親戚家,也已經九年了!老爺啊,挪用公款,是迫不得已呀,我那不成材的表侄兒,一直敲詐我呀……老爺啊!你再看看這孩子,難道你沒有幾分熟悉……她是元凱和漱蘭的女兒啊!」
靜芝一個踉蹌,差點暈倒。月娘慌忙衝上前來扶住。振廷如遭雷擊,整個人震動到了極點,他抓住李大海,開始瘋狂般的搖著他:「怎麼會這樣?你說的是些什麼話?怎麼會這樣?」
「老爺太太,你們回憶一下吧!這孩子,漱蘭曾經抱回來過呀!就在這兒,就在我跪下的地方,漱蘭扶柩歸來的時候,曾抱著這孩子,請你們讓她認祖歸宗……老爺,那時你悲痛欲絕,不肯承認這孩子,你當時說的話,還言猶在耳呀!你說你既不承認這個婚姻,也不承認這個孩子呀!」
恍如青天霹靂,振廷被這霹靂打得站立不穩,東倒西歪。他倒退一步,急忙去看小草。此時,小草已被這樣的突發狀況,弄得心神大亂。她看看李大海,再看看振廷靜芝,臉孔剎那間就變得雪一般白。她顫聲的,恐懼的問:
「怎麼回事?海爺爺,你不要嚇我,我是你的侄孫女兒,我沒爹沒娘……你說的,你說的……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孩子啊!」靜芝已經整個醒悟了,眼淚瘋狂般的掉下來,她對小草伸出雙手,祈求般的喊著:「原來你是元凱的孩子,原來你是我們的親骨肉呀!我現在才懂了,為什麼你的一言一語,總是牽動我的心……原來是骨肉天性呀!小草,過來……」她伸手去拉小草。小草急急一退,慌亂的說:
「不是這樣的,海爺爺!海爺爺……」
「是這樣的!」李大海扶住了小草。「小草,你爹臨終時,心心唸唸要你認祖歸宗,現在,雖然晚了十年,總算等到了這一天,你快認了你的爺爺和奶奶吧!」
振廷注視著小草,往事歷歷,如在目前。朱嫂、棺木、漱蘭,還有漱蘭懷抱裡的嬰兒。他下令開棺,棺蓋開了,元凱的屍體赫然在目,這使他所有的希望全體破滅,漱蘭手牽嬰兒,慘烈的喊著:「對不起,這是個女孩子,但她是你們的骨血!孩子無辜,請你承認她,收留她吧!」
女孩子!如果是個男孩子,他大概不會那麼絕情。一個活生生的兒子,竟換來這樣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嬰?他心魂俱碎,一面倒退,一面淒厲的狂喊:
「你剝奪了我兒子寶貴的生命,卻抱來這麼一個小東西要我承認?她身上流著你的血液,你這個女人,導致我家破人亡!承認?不!我既不承認你們的婚姻,我也不承認這樣的孩子!不承認!不承認!永不承認……」
往事歷歷,如在目前。自己說過的句句字字,如今都成綿延不斷的轟雷,一個接一個的在耳邊劈下。他注視著小草,感到自己已經被劈成了七零八落。
「小草啊!」他顫聲喊:「我害你十年來,不曾享受過家庭溫暖,害你流浪在外,飄泊多年!小草啊!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麼後悔!」小草抬起頭來,眼淚一掉。
「你不承認我!你不要我!被趕走的元凱和漱蘭,原來是我的爹娘?海爺爺不是我的親人,你們才是?我不喜歡你們這樣講!」她淚落如雨,劇烈的抽嚥著:「你們大人一下子講這樣,一下子講那樣!我不喜歡,我不要!我是小孤兒,青青知道!」她找到青青,哭著奔向她。「青青!青青!青青!」她撲進青青懷裡,痛哭起來。
「報應!報應啊!」振廷痛楚的低喊:「都是我造的孽!當初不認你,換了你今天不認我!」
「小草!」靜芝去拉小草。「你一直那麼愛我,現在,知道我是你的親祖母,你為什麼不高興呢?」
「我不要!我不要!」小草哭著,掙扎著:「如果你們是我的爺爺奶奶,那麼漱蘭呢?我的娘呢?」
「小草啊!」李大海衝口而出。「你的娘還活著!活得很不好,活得好辛苦啊!但是,她還活著呀!」
此話一出,小草呆住。靜芝振廷呆住,全體的人,都呆住了。
第20節
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圍著李大海,聽李大海細述漱蘭的故事。天氣突然轉涼了,房裡生起了火盆。大海坐在火盆邊,小草搬了張小凳子,坐在他的膝前,仰著臉,癡癡的看著他。振廷、靜芝、月娘、世緯、青青,又琳全圍著火盆坐著,都非常專注的凝視著李大海。「漱蘭的娘家在蘇州,家裡除了母親朱嫂以外,已經沒有人了。元凱和漱蘭婚後,在蘇州住過一陣,生活艱難,又轉往無錫,就在無錫生病去世。漱蘭和朱嫂,把元凱少爺的靈柩送回來以後,就又回到了無錫。這期間,傅家和漱蘭雖斬斷了關係,我卻背著老爺,每年去無錫兩三次,給漱蘭母女送一點錢去。我想,小草好歹是少爺的骨肉,漱蘭好歹是個媳婦……說不定,老爺會有回心轉意的一天……」他注視著振廷,歉然的說:「老爺,我把元凱少爺抱大的,我實在於心不忍呀!」「你做得好,做得好!」振廷激動不已的低喃著。「我傅振廷何德何能,會有你這樣忠心的家人啊!」
「後來呢?」小草急急的問:「我不是跟我娘住一起的嗎?怎麼會去北方呢?」「唉!」李大海長歎了一聲。「那漱蘭本想把孩子送回傅家莊,自己就追隨元凱少爺去了。誰知老爺在悲痛欲絕中,竟把漱蘭母女三代,全逐出門去。漱蘭回到無錫,痛定思痛,整個人就失魂落魄的。那時小草還沒滿週歲,漱蘭也愛得厲害,可是,她一天比一天糊塗,逐漸就什麼都弄不清了……」
「我知道了,」靜芝啞聲說:「她和我一樣糊塗了,不肯承認元凱已經去了……」「不不,不一樣。」李大海接口:「太太只有對元凱少爺的生死問題糊塗,其他的事情都清清楚楚,有條有理的。漱蘭不一樣,她所有的事都搞不清楚了。她會在大太陽天,拿著蓑衣,打著雨傘,跑到田裡去,口口聲聲說下大雨了!她還會在下大雪的日子,抱著衣服去井邊洗,把自己凍成一根冰棍。她分不清春夏秋冬,弄不清自己是冷是熱,也不管白天黑夜……她把朱嫂弄得疲如奔命……她是完完全全的瘋了呀!」小草睜大眼睛,眼裡已蓄滿了淚。
「可是,漱蘭好愛小草呀,在這種情況下,她總是抱著小草不放。所以,下雨天小草跟著她去淋雨,下雪天跟著她去淋雪,大太陽天跟著她曬太陽。這還沒關係,她越來越瘋得厲害,就常常忘了手裡抱著孩子,一次,差點把小草摔到井裡,一次又掉進火盆,幸好朱嫂沒命的搶救,才沒有燒死……因為元凱少爺是肺炎去世的,漱蘭最怕的事就是小草著涼,她用一條條棉被把她裹著,有次又差點悶死……這樣發展下去,朱嫂膽戰心驚,一天到晚和漱蘭搶小草,每次搶走了小草,漱蘭會尖叫大鬧,非搶回不可。搶了回來,又不知道如何保護……這樣,有一天,正好我去了,發現朱嫂抱著小草沒命的逃,漱蘭拿著把剪刀在後面追,原來漱蘭要給小草剪頭髮,朱嫂看她眼睛發直,沒輕沒重,嚇壞了,去搶小草,混亂中,朱嫂手腕上被剪刀劃了過去,傷了好深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我制伏了漱蘭以後,朱嫂已經崩潰了。她把小草交給我,說:抱她走吧!隨你把她送給什麼人,讓她可以好好活下去就行了!我檢查小草,發現這未滿週歲的孩子,已經遍體鱗傷,再看朱嫂那殘破的小屋,和神志不清的漱蘭,我知道,要救她們祖孫三個,只有狠下心來,送走小草……」
李大海停頓了一下,眼光落在小草臉上。
可憐的小草,聽了這樣的故事,她又落淚了。
「我知道了,然後,你就把我送到表叔表嬸家!」她吸了吸鼻子。「可是,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我決定送走小草的時候,」李大海繼續說:「朱嫂哀求的對我說,要我保證照顧小草,但是,永遠不要告訴小草,有關漱蘭的一切,她哭著說:不要讓孩子知道她的母親是這種樣子!她還說,她要全心照顧她的女兒,既然無力撫養小草,從此,就當不曾有過這個孩子!我抱著小草離去的時候,正下著大雪,漱蘭知道我抱走了小草,她追在後面慘叫:『不要不要……我要小草!我不闖禍了!求求你們!別把我們母女分開呀!還給我!求你們把小草還給我……』那叫聲真是淒慘,我抱著小草回頭對她們說:『你們永遠不會失去小草!我發誓要讓她好好長大,總有一天再與你們團圓!我一定做到!』」
小草聽到此處,早已成了個淚人兒。她把李大海緊緊抱住,哽咽的喊:「海爺爺!你一直瞞著我!你怎麼一直瞞著我!現在呢?我娘好不好?我外婆好不好?她們還在無錫嗎?無錫在什麼地方呢?我們快去找她們吧!」
「是啊!」靜芝也哭得唏哩嘩啦。「振廷,我們快去無錫,把朱嫂母女兩個,都接到傅家莊來吧!」
「是!」振廷拭了拭淚,看著小草。「我們明天就動身,去接你娘,接你外婆!讓我用以後的歲月,來彌補以前的錯。」
「太好了!」世緯感動得眼睛都濕了。這才知道,當初月娘述說漱蘭「扶柩歸來」的故事時,刻意隱瞞了有個女兒的事實,想必,月娘對振廷不認小草,也很不以為然吧!他注視著小草說:「小草,真沒想到,當初我送你來揚州,只是找你的海爺爺,現在,不止找到了海爺爺,還有你娘、你外婆、你爺爺、奶奶……原來你不是小孤女,你有一大家子親人呢!明天,讓我和青青,陪你去接你娘!」
「我可不可以去呢?」華又琳忍不住問。
「去去去!」月娘說,「我們大家都去,當初不曾給漱蘭風光過,現在,我們把她風風光光的接回來。老爺,行嗎?」
「就這麼辦!」振廷回頭就喊:「長貴!你快去安排船票,算算看有多少人去?」「月娘,你就去打掃房間!」靜芝吩咐。
「我讓出我的房間給她們住!」世緯急忙說:「我住到客房裡去,我現在那房間,是元凱以前住的,或者可以喚回漱蘭的回憶!」「對對對!」月娘說:「這樣最好不過……」
「等一等,等一等!」李大海見大家說得熱絡,急忙提醒眾人:「你們一定要知道,漱蘭已經瘋了許多年,而朱嫂,也早已心力交瘁……你們要接她們回來的計劃,還是等見了面再說吧!」大家注視著大海,每個人都感覺到大海言外之意,是無比的沉重。只有小草,帶著全心全意的熱誠和期盼,說:
「我已經等不及明天了!如果今天就是明天,那有多好!」
漱蘭和朱嫂,住在無錫郊外,一棟破落的小四合院裡。院子早已荒圮,雜草叢生。東西兩廂房都空著,她們母女,住在南院裡。兩間窄窄的屋子,堆滿殘破的傢具,和殘破的日用品。這天的漱蘭很不安靜。整天在屋子裡東翻西翻,不知道在找尋著什麼。朱嫂的眼睛跟著她轉,平常用來安撫她的毛線籃,今天也起不了作用。她像一隻困獸,在室內兜了幾百圈後,忽然跑進院子裡,一眼看到放在屋簷下的水缸,她大驚失色,衝過去提起水缸邊的兩個水桶,返身就往外狂奔而去。「漱蘭!你去哪裡?漱蘭!你回來啊!」朱嫂追上前去,要奪水桶:「給我!給我!你拿水桶做什麼?」
「我要去打水!」漱蘭喊著:「只剩半缸水了,不行的!我要把水虹裝滿,然後我去劈柴……」
「你不要打水!也不要劈柴,你給我在房間裡待著!」朱嫂用力去拉她。「不行呀!」漱蘭開始尖叫:「天快黑了,太陽下山了!元凱快回來了!他看到水缸不滿,會去打水,他會累出病來的,不行不行……讓我去呀!」她奮力一奪,力大無窮,手上的水桶,重重的敲打在朱嫂的腰上,朱嫂痛得彎下身子,漱蘭乘機衝過去打開大門,拔腳飛奔。
「回來啊!漱蘭!不要亂跑呀!你別給我闖禍了,我求求你呀……」朱嫂顧不得痛,站起來就追。
漱蘭揮舞著水桶,跑得好快,朱嫂在後面,追得好辛苦。
就在此時,振廷、靜芝、小草、大海……等人,浩浩蕩蕩的來了。抬頭一看,見此等景況,一行人都大驚失色。漱蘭已舞著水桶奔近,朱嫂見一大群人,也沒弄清楚是誰,就著急的喊:「請幫忙攔住她!別讓她跑了!快!」
「朱嫂!你別急,是我們來了!」李大海急忙說,一下子攔在漱蘭前面。「漱蘭,你別怕,是我啊!我是海叔,我來看你們了!」漱蘭忽然看到好多人,嚇了一跳,收住腳步,害怕的看著李大海,身子開始節節倒退。
「誰?誰?誰?」她囁嚅著。「不要攔著我,我沒有闖禍,我要去打水,打水……」小草排開眾人,大步衝上前去,抬起頭來,她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漱蘭。雖然漱蘭衣冠不整,容顏憔悴,但她仍然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小草就這麼一看,母女天性,已油然而生,她張開手臂,一把抱住了漱蘭的腿,哭著喊:
「原來你就是我的娘啊!娘!娘!我是小草啊!你的小草啊……」隨後追來的朱嫂,大大的震動了。她看小草,看大海,再看到靜芝、振廷、月娘……她全然明白了。她的臉色倏然慘白,呼吸急促:「大海!你……你讓他們祖孫相認了!我不是說過,小草送給誰都好,就是不許送回傅家莊嗎?」
「朱嫂!」大海歉然的說:「不是我的安排,是老天的安排呀!此事說來話長。但是,小草確實已回到傅家莊,也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朱嫂!」振廷往前跨了一步:「請原諒我以前的種種吧!」
「朱嫂!」靜芝也哀懇的接口:「我們帶了小草,來向你請罪呀!」「小草……小草……」漱蘭開始喃喃自語,丟掉水桶,張開雙手,茫然失措的看著那抱住自己的孩子。
「是啊!是啊!」小草仰起頭來,滿臉淚痕:「我就是小草,我來看你了!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回來的,可我不知道啊!一直到現在才曉得我有娘……對不起,娘!你原諒我呀!」
朱嫂這樣一聽,就再也顧不得振廷和靜芝了,她撲蹲下來,激動的去拉住小草,上上下下的看她,淚如雨下。
「小草,你長這麼大了,長得這麼好了!當初忍痛送走你,還是做對了!」小草淚汪汪的看著朱嫂:
「你是我的外婆,是不是?」
「是!」朱嫂抽噎著,心酸極了。「孩子啊!外婆沒有用,不曾好好照顧你,那麼小,就忍心把你送走……外婆好難過呀!」「外婆!」小草激動的大喊,撲進朱嫂懷裡。「我都知道了,你是為了愛我,才送我走的!你要照顧娘,你沒有辦法……你是好外婆,世界上最好的外婆……」
「小草!」朱嫂泣不成聲了:「我的小草呀!」
漱蘭震驚極了。這一聲聲「小草」,把她引回一個遙遠的世界。她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子,就向家裡飛奔而去。
「小草?」她邊跑邊叫:「我的孩子啊!」
她衝進家門,直衝向臥房,滿屋亂轉的找尋著,最後撲到床上,急急忙忙拉了一個枕頭,緊緊摟在懷裡,笑了。坐在床沿上,她搖著枕頭,溫柔的拍撫著枕頭,低喃的唱起歌來:「小草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快點兒開開,讓你進來……小草兒乖乖,把門兒開開……」
朱嫂和眾人都已追了進來,看到這種情況,人人都呆住了。小草眼睜睜的看著漱蘭搖著枕頭叫小草,實在受不了了,熱淚盈眶的衝過去,她一把握住漱蘭,激動的喊:
「娘!那只是個枕頭,我才是小草,我才是啊!我長大了!都十歲了!你聽懂沒有?不要抱枕頭,你抱我,哄我,摸我,親我呀!」漱蘭嚇壞了。慌手慌腳的推開小草,死命抱緊枕頭。
「不要吵!」她緊張的說:「孩子要睡覺!讓開!讓開!」她注視著懷裡的枕頭。「這是我女兒,她叫小草,我給她取的名字,女孩兒像小草……她三個月了……」她搖頭:「不對,好像半歲多了……」她又搖頭:「也不對,我記不清楚了……」「是十歲了!十歲了呀!」小草急切的喊:「娘!你怎麼回事呢?我們分開這麼久,現在終於見面了,你怎麼不要我,卻要一個枕頭呢?」朱嫂再也忍受不了,撲上前去搶那個枕頭。
「漱蘭!」她大喊著:「你睜開眼,看看清楚呀!孩子回來認你了呀!一聲聲叫娘,叫得我心都碎了,你怎麼還能無動於衷,瘋瘋傻傻的去認一個枕頭?不可以這個樣子!把枕頭給我!」漱蘭抱著枕頭,急急往床裡躲去,朱嫂用力一奪,枕頭落入朱嫂手中,漱蘭尖聲大叫起來:
「我的小草啊!還給我還給我!不要搶走我的小草啊……沒有元凱,沒有小草,我活不成啊……」
她叫得如此淒厲,人人都覺得驚心動魄。小草急急去拉住朱嫂,哭著說:「外婆!你就把枕頭還給娘吧!不要嚇她了!她抱著枕頭,就像抱著我一樣啊!」朱嫂淚水不斷的滑落,望著小草,心裡真是又悲痛又感動。她不由自主的把枕頭交給了小草,小草又把枕頭交給了漱蘭,漱蘭奪走枕頭,就往床裡面爬去,縮在床角,抱緊枕頭,整個人縮成一團。「朱嫂!」振廷往前跨了一步,含淚說:「跟我們回傅家莊吧!我今天帶著贖罪的心情來這兒,要把你們母女接回家去,漱蘭這種情況,需要治療啊,我們給她請醫生,說不定可以治好她!」「不!」朱嫂強烈的說,驀的挺直了背脊。「九年來的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我和漱蘭都活在你們的陰影底下,這無休無止的折磨,全拜你們之賜!這場冤孽源自你們,害苦了我們!現在,你想把我們接回去,換得你良心的平安,沒有那麼容易!今生今世,我最不願意再去的地方,就是揚州傅家莊!」「請你停止恨我們吧!看在小草份上,不要再恨我們了吧!」靜芝悲切的喊著:「無論如何,我們共有著這個孩子呀!朱嫂,請給我們彌補的機會吧!」
「你們要彌補是吧?」朱嫂激動的說:「那麼全體彌補到小草一個人身上去吧!」「外婆!」小草回過頭來,拉住朱嫂的手。「你和娘不回傅家莊,我也不回去了,我要跟你們一起住,現在我大了,可以和你一塊兒照顧娘!」「不不不!」朱嫂著急的說:「你不能回來住!」
「為什麼不能?」小草問:「以前我是小娃娃,你才要把我送走,現在我會照顧自己,會做許多事……」
「不行不行!」朱嫂慌忙把小草推給靜芝。「帶走帶走!你們快把她帶走!」「為什麼你們都是這樣?」小草倒退著,泣不成聲,抬頭看朱嫂,「他們以前不要我,現在換你不要我,好不容易找著了娘,她只要枕頭,也不要我!為什麼你們都不要我嘛?」
「朱嫂,」李大海沉痛的說:「別再傷孩子的心了,跟我們回去吧!讓漱蘭換個環境,說不定會好起來!」
「我的漱蘭不會好了!」朱嫂搖著頭:「家破人亡,生離死別,把她已經毀滅得乾乾淨淨!她不會好了!她現在只剩下一具空殼子,早已活得毫無意義,毫無尊嚴了!這種沒有尊嚴的日子!讓我和她一起熬過去!你們走吧!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不對不對!」世緯再也無法維持沉默,挺身而出了。「朱嫂,你一定要相信,這世界上有奇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傅伯母雙目失明,可以重見天日,小草被車撞得奄奄一息,可以恢復健康……你如果目睹了這大半年來發生的種種事情,你就會相信,滄海可變為桑田!過去的悲哀,把它統統結束吧!過去的恨,也從此勾消吧!朱嫂,小草才十歲,不要讓她到二十歲、三十歲時,還有悔恨!為了愛漱蘭,為了愛小草,你就跟我們回傅家莊吧!你是漱蘭的母親,你選擇了終身陪伴漱蘭,無怨無悔!如果漱蘭現在有選擇的能力,你焉知道她不會選擇小草?此時此刻,一家團聚,才是最重要的呀!」朱嫂凝視著世緯,她弄不清楚這個年輕人是誰,但是,她卻深深撼動了。
第20節
七月十一日,韓青退役了。
回到屏東老家,他只住了三天,就僕僕風塵,直奔台北。暫時住在也剛退役的徐業平家,他開始瘋狂般的找工作。此時,方克梅已經嫁了,徐業平心灰意冷之餘,正發狠的準備托福考試,預備出國了。沒有一個人像韓青這樣瘋狂,他在退役前,寄出了兩千封求職信,而在接踵而來的一個月以內,又馬不停蹄的去應徵、面試、考試了數十家公司,徐業平罵他是「狂人」。可是,當一九八一年的八月,他已同時被三家大企業公司錄取,只等他自己來選擇,該進那一家公司去工作。
鴕鴕和他的重聚,帶來的是椎心般的痛楚。他開始深深體會到鴕鴕信中所說的一切,她變了!變得成熟,變得穩重,變得高貴,變得深謀遠慮……變得那麼多,以至於,他痛楚的感到,她和他之間,已那麼陌生了。陌生得過去的點點滴滴,都恍如一夢。當他必須在三個工作中選一個的時候,他唯一的意念,仍然是「找一個高薪的工作,和鴕鴕馬上結婚。」可是,在徐家,鴕鴕和他單獨的、懇切的深談了一次:
「當你決定工作的時候,最好不要考慮我,只考慮你自己,適合於什麼工作。」「我怎能不考慮你?」他懊惱的大叫:「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到處亂撞,為了你才考慮待遇,工作性質,工作環境,和工作地點!」他深吸口氣,不要叫,不能叫,要跟她好好談,要表示風度,要表示「成熟」。他開始沉痛的正視她,一本正經的問:「鴕鴕,你還要不要嫁給我?」
鴕鴕凝視他,真切的凝視他。
「我以為我給你的信裡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搖頭。「完全不清楚。鴕鴕,你說了兩種可能性,一是嫁給我,用你四十年的生命來補報我。一是離開我,等野倦了,再回頭來瞧瞧舊巢。現在,」他握住她的手。「你到底選擇了哪一樣?」她想把臉轉開。「韓青,我想……我配不上你!」她掙扎著,囁嚅著說:「你就……放了我吧!」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面對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再愛我了,不再要我了!對嗎?」他有了幾分火氣。「你的意思是,四年間點點滴滴,都要一筆勾銷了,是嗎?看著我!準確的回答我!不要再用模稜兩可的句子來搪塞我!」
「韓青!」她喊了出來,被迫的面對著他。「我剛剛才大學畢業,我還不想結婚!我想,我從頭到底就沒有穩定過!我對我自己善變的個性太害怕!而你,韓青,你如此純真,一直純真得像個小男生!你正視一下我們的前途吧,如果我們真結婚了,會幸福嗎?會幸福嗎?」「為什麼不會?」他用力的問:「只要我們相愛,為什麼不會?」「相愛是不夠的!」她終於有力的說了出來。「韓青,兩個生長自不同環境的人,要結為夫妻,共同去生活數十年,並不僅僅是相愛就夠了!還要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目標,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社會階層,共同的境界,共同的生活水平,……否則,愛情禁不起三年的考驗,就會化為飛灰!韓青,你看過愛得死去活來終於結合的夫妻,卻在數年後反目成仇而離婚的例子嗎?……」「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們沒有絲毫共同點?」
「以前,我認為我們有。那時,我是一個單純調皮的大學女生,你是個單純調皮的大學男生!那時,我們的確是在同一個水平上。我們的愛好興趣都很接近,彈吉他,唱民歌,批評教授,埋怨社會,什麼事都不懂,卻目空一切!真的,韓青,那時的我們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會相愛。可是,現在,什麼都不同了。」「怎麼不同了?」他追問:「除了一件,你變得現實了!你開始追求物質生活了!」她抬眼看他,淚水沖進了眼眶。
他立刻後悔了。「原諒我!」他說,握緊她。「你使我心亂如麻,你使我口不擇言,我並不是要諷刺你,我只想找出我們之間問題的癥結!」「你說對了!」她含淚點頭。「我變得現實了!我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絕對趕不上琴棋書畫詩酒花的生活!我知道送一束玫瑰花也要你有錢去買一束玫瑰花!我知道當兩個人望著月亮互訴愛情的時候必須先吃飽肚子!我知道你要一個如詩如夢,飄逸美麗的妻子,絕不要一個蓬頭垢面洗衣擦地板的女人……」「停!」他說:「我們的問題歸納到了最後一個字:錢」
她深深搖頭,深深深深的搖頭,她注視他的眼光,如同注視一個不解事的、天真的孩子。
「並不是那一個字。韓青,或者說,不止那一個字。還有其他很多東西。例如,我花了很多時間學英文,學法文,我一直想去歐洲,一直想寫點什麼。你認為,我這種人——我並不是說我很高貴,我只是強調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能不能到屏東一個小鄉鎮上,去當個心滿意足的雜貨店老闆娘呢!去當你父母的乖兒媳婦呢!」
韓青面色轉白了。「我從不以我的家庭為恥辱!」他正色說。
鴕鴕的臉色也轉白了。
「假若你認為我說這句話,是表示我輕視你的家庭,那麼,我們兩個的境界就已經差得太遠了!」她沉痛的說,把手壓在胃上,她的情緒一激動,那胃就又開始作怪了。「我從來沒有輕視過你的家庭,我只是舉個例子,表示我們之間,還有許多以前根本沒有去想過的問題!人,不是可以離群獨居的,人是除了夫妻關係之外,還要有父母,親戚,朋友,和社會大眾的!你……你……」她說不清楚,淚水就奪眶而出:「你根本不瞭解我!」她站起身來,往門外就衝去。
「慢著!」
他大踏步走過去,攔住她,他的眼眶漲紅了,眼光死死的盯著她:「我知道我們之間已有距離,不過,世界上沒有跨不過去的距離。我只問你最後一句話;」他深吸口氣:「鴕鴕,你還愛我嗎?」淚珠從她面龐上紛紛滾落。
「這就是我最大的煩惱!」她坦白說:「韓青,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你!從來沒有!」
他靜靜的看她,認真的看她,深深的看她,看了好久好久,然後,他說:「謝謝你!鴕鴕。謝謝你這句話。我或者很天真,我或者很幼稚,我或者還沒有成熟,我或者不能給你安全感。但是,只要有你這句話,我的信心永不動搖。鴕鴕,你幫我做了一個決定,現在有三個工作等著我去做,其中只有一家公司在南部,我決定回南部去工作了。我想,我現在也很脆弱,我要回到一個寵我的家庭裡去。然後,我在南部打我的天下,你在北部打你的天下,我們暫時分開,讓我們兩個都認真的考慮一下,我們還有沒有結合的希望。」他喉中哽了哽,唇邊卻浮起一個微笑。「鴕鴕,你知道三天後是什麼日子?」
「我知道。」她也微笑起來,雖然淚珠仍然晶瑩的掛在面頰上。「八月二十四日,我們認識,整整四十六個月了。」
「當我們有一天,慶祝我們認識四十六週年的時候,我希望你會對我說一句,你從沒後悔嫁給我!」他說。眼睛又閃亮了,面龐上又綻滿了希望的光彩。「鴕鴕,記得我服役前夕,你在我枕上留條子,你寫著:『青,你要回來娶我,你一定要回來娶我!我等你!我一定等你!』你還寫著:『我一字一淚,若神天上果有知,願你成全我的心願,我願棄名利,拋世俗,只願與你比翼雙飛,此生此世。』瞧,我都會背誦了。鴕鴕,你還記得嗎?」「是,我記得。」她眼中又蒙上了淚影,聲音裡迸裂著痛楚。「記得每一句誓言,記得每一個片段,記得每一個細節……記得所有的點點滴滴。」「但是,那些山盟海誓,總不會隨風飄散吧?大學生的戀愛,再怎麼不成熟,總不會只是兒戲吧?」
「不。韓青。」她咬緊牙關,蹙著眉,試著想讓他瞭解。「我並沒有否認我們過去的愛,我並沒有想抹煞我們那四年,你也知道,在這四年中,我做了多麼完整的奉獻,你一直是我生活中的重心……」「現在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了!」他終於忍不住衝口而出。「鴕鴕,」他深沉的說,語氣鄭重,眼神愁苦。「坦白告訴我吧!不要用『成長』『境界』『成熟』這種大題目來擋住我的視線,坦白的告訴我,你生命裡又有了別人,是嗎?我們之間有了第三者,是嗎?」她深吸了一口氣。沉吟了片刻。
「你知道,我們之間一直有第三者,我不否認,目前還有別人在追求我。可是,這些年來,我並沒有背叛過你,也沒有隱瞞過你什麼,是不是?我一直是很誠實的,是不是?那些第三者,也從沒把我們分開過,是不是?」
「那麼,」他屏息說:「我們的問題,確實是在我『不夠成熟』、『沒有長大』、『不能給你安全感』上?」「是。」「經過那麼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愛以後,用這些理由來分手,會不會太牽強了?」他激烈的說,立刻,他又後悔說這幾句話了,是的,他還不夠成熟,說這幾句負氣的話,就表示他還沒成熟!他深深歎了口長氣,接著說:「好!我承認我不夠成熟!但是,鴕鴕,」他加強了語氣:「等我!等我!」他低語,熱烈而誠摯,每個字都挖自肺腑深處:「等我,我會很快的追上你的境界!走入你那個成人的世界!等我來娶你!我相信,將來帶你去巴黎的,不會是別人!一定是我!現在,我離開你,讓你一個人去思考,讓我一個人去奮鬥……我想,我們都需要冷靜,都需要『孤獨』一陣……」
「就像那個暑假,你拚了命去打工一樣。」她回憶的說,唇邊浮起溫柔的微笑,眼底流露著欣賞的光華。「你知道嗎?韓青,那是你最深刻打進我內心去的一次!你那麼堅強,高傲,瀟灑。整個暑假,你離開我,讓我去面對自己!」
「現在,又是一次,該我堅強瀟灑的時候了!」他淒苦的微笑起來。「最起碼,我還懂得一件事,『愛』一個人,不要去『纏』一個人,奉獻自己,而不要去左右對方的意志!」
她仰著頭看他,眼睛閃著光彩。
「你知道嗎?」她由衷的說:「你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愛的!」「你知道嗎?」他也由衷的說:「你也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愛的!」他們又相對注視,彼此都在彼此身上、臉上,看到那些逝去的歲月,看到那些已過去的歡樂,看到那些數不清的誓言,看到那些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愛。終於,韓青沉痛的把手壓在她手上,握緊她,痛楚的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
「鴕鴕,我們是怎麼了?我們到底是怎麼了?如果我們還相愛,如果我們還彼此欣賞,是什麼東西把我們隔開了?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鴕鴕虛弱而誠實的回答。「我想,這樣東西的名字可能就叫『考驗』,我們還需要一段時間的考驗,才知道是否能共享未來。」「難道四年多的考驗還不夠?」
「那四年,我們並沒有面臨『考驗』,我們只是忙著去『戀愛』!如今,除了戀愛之外,我們要面對的真實人生,這才是最重要的!韓青,我在信裡寫過,成長的每個步驟都很痛苦,這考驗也是痛苦的,熬過了,我們在人生的境界裡,就真正可以所向披靡了。熬不過,你就還是個大學小男生!而我……」「你已經不是個大學小女生了。」他接口。
「是的。」她含淚點頭。
「好!」他堅決的說:「給我時間!讓我長大!讓我來通過這段考驗!讓我向你證實我自己!」然後,他又瞅了她好一會兒,就猝然轉開身子,大聲說:「在我『纏』住你以前,快走吧!」她揮去淚痕,再凝望了他的背影一眼,轉身欲去。
「鴕鴕!」他背對著她說:「我愛你!永遠愛你!」
她收住腳步,怔了怔。然後,她飛奔回來,從背後抱住他的腰,把濕漉漉的面頰緊貼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又輕又快的說:「謝謝你能瞭解我,謝謝你能體貼我,謝謝你能為我去單獨奮鬥,謝謝你能這麼深切的愛我,謝謝你給了我最快樂的四年,謝謝你一切的一切!」
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回頭去看她,不讓自己再去抓住她。而淚水,卻極不爭氣的往自己眼裡衝去。他覺得心碎了,心完完全全的碎了。不知怎的,他就覺得這場面像是在訣別似的!她那一連串的「謝謝你」讓他每根神經都絞痛了,他真想對她大喊:「不要謝我,只要嫁我!」
不行!他知道。如果他這樣說,她會輕視他!她會認為他膚淺,幼稚、不成熟。而現在,他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被她輕視。他的腰桿筆直,身子僵硬,站立在那兒!他像個石像般動也不動。然後,她又在他耳邊低語:
「如果你耳朵癢的時候,不妨打個電話給我!」然後,她說了最後一句:「再見了!韓青!」
「再見了,鴕鴕!」他也啞聲回答,依舊沒有回頭。
她放開他,轉身飛奔而去了。
他依然挺立在那兒。聽著她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似乎一步一步消失到了世界的盡頭。每個腳步都踩碎了他的心,不知怎的,他就覺得整顆心都撕裂了,都粉碎了。
人類的悲哀,就在於永遠不能預知未來。假若韓青那時能知道以後會發生的事,恐怕他寧可被她輕視,寧可「纏」住她,也不會放她走的。但是,他不能預測未來,他竟然不能預測未來!
第21節
兩天後,韓青回到了屏東,開始就任於某產物有限公司。受訓一個月後,立即被編為正式職員,負責推展業務方面的工作。韓青又像那個暑假一樣,進入了一種「瘋狂」的工作狀態中。從早上八點鐘上班,他下班後再加班,總要忙到晚上十點十一點,回到家裡,往往都已三更半夜。韓青的父母,用慈愛的胸懷迎接著這在外已流浪多年的兒子,兩老從不問什麼,只在韓青晚歸時為他煮一碗麵,早起時為他煮兩個蛋。而在他深沉黝暗的眼神中,去體會他這些年來在外面經歷過的磨練。兩老永遠讀不出韓青的心事,永遠看不透他的哀愁,更無法進入他那孤寂的內心,去瞭解他那內心中強烈的思念、渴望、痛楚,與掙扎。但是,他們用單純的寵愛,來默默的包容他,沒有懷疑,沒有要求,只有付與。兩老從不要求韓青快些「成熟」,快些「長大」!
韓青工作得那麼累,那麼辛苦,他幾乎沒有時間給鴕鴕寫信。這段時間中,鴕鴕的來信也很少,每封都好短好短。雖然如此,韓青仍然可以深切的感覺出來,自己的心臟中,像有根無形的、細細的線,一直牽過大半個台灣,而密密的縈繞在鴕鴕的心臟上。每當夜深,這根線會忽然抽緊,於是,他會遏止不住自己,而撥個長途電話到台北,只對鴕鴕說上一句:「沒有事,只因為耳朵癢了。」
對面會傳來一聲低低的、悠悠的歎息。聽到這歎息,夠了,他不再想聽別的。在他還沒有把握已追上她的境界,已經夠得上成熟,已經讓她在「愛」他以外,還能「尊敬」他的時候,他不想再為自己多說什麼。該說的話,似乎都在上次說完了。剩下的,只是該做的事。於是,他會默默的掛上電話,而讓無盡的相思,在無眠的長夜裡,啃噬著他的心靈。
偶爾,他也會懷疑,鴕鴕身邊已有新人了。在過去四年中,這種事是層出不窮的。但是,如果經過這樣轟轟烈烈四年的相愛,她最後還能移情別戀,那麼,對整個的人生,韓青還能信任些什麼?不不,他把這層疑惑硬生生從心底劃掉。可是,潛意識中,這層疑惑卻也根深柢固。哦,鴕鴕,鴕鴕,鴕鴕……他心中輾轉低呼,結束這種煎熬吧!結束我們彼此的煎熬吧!鴕鴕,鴕鴕,鴕鴕!讓我相信你!讓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你!不,不能懷疑她。鴕鴕只是長大了,所以他也必須也要長大!鴕鴕會等他的,他深信,鴕鴕會等他的。他更深信,即使她又有了新朋友,她還是會回到他身邊。因為世界上沒有人能比他更愛她,沒有人能比他更寵她。四年來,她也多次想從他身邊飛去,最後,仍然飛回舊巢。這就是鴕鴕,一個永遠在找安全感,在找避風港,而又在找風浪,找挑戰的女孩!但是,他有信心,當她飛倦了,必定會飛回舊巢,不論何時,他都會張開雙臂,迎她於懷,讓她休憩下她那飛累了的雙翅。他等待著,很有信心的等待著。儘管這段等待的日子裡充滿了煎熬,他每天都要用最大的克制力,不打電話給她,(偶爾,還是打了。)不寫信給她,(偶爾,還是寫了。)但是,他總算做到一件事:不去台北「纏」她。儘管,他心底千遍萬遍的吶喊著:「鴕鴕!結束這種煎熬吧!結束這種煎熬吧!」
鴕鴕無語。兩人間的「無線電」忽然有短路的情形。他收聽不到鴕鴕的心聲,不安的感覺把他密密圍繞著。鴕鴕啊,你為何默默無語?新的一年在煎熬中來臨了,木棉花開過又謝了。
他瘋狂的工作有了代價,從職員升任到課長了。不能證明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的境界有沒有追上鴕鴕?境界兩個字好空泛,是一張無法得滿分的考卷!鴕鴕啊!最起碼,你看看這張考卷吧!雖然不見得及格,我已經盡力去答題了!用我的血和淚去答題了。鴕鴕啊,你看看考卷吧!
鴕鴕無語。鴕鴕啊,你為何默默無語?
不安和困惑把他牢牢捆住了,而且,他恐懼了。恐懼得不敢再打電話給她,不敢再寫信給她,不敢去面對自己不知道的「真實」。然後,四月裡,他在夜半忽然驚醒了。像有個人在用線猛力拉扯他的心臟,把他從睡夢中痛得驚跳起來。坐在床上,他突然那麼強烈的感應到鴕鴕心聲:韓青,你在哪裡?韓青,你在那裡?
他披衣下床,立即撲向電話。
鈴響了好久,表上的時間是凌晨兩點半。不行!一定要聽到鴕鴕的聲音!鴕鴕,接電話吧!接電話吧!接電話吧!求求你!電話終於被接聽了,接電話的不是鴕鴕,而是睡意朦朧的小三。「韓青?」小三的聲音怪怪的。「你……找我姐姐?她……她……」小三的語氣含糊極了,暖昧極了。「她不在家,她……她去度假了。」「度假?」他緊張的喊:「什麼度假?」
「哦,哦,」小三囁嚅著。「她要我們都不要跟你說的!她……她去日本了,出國了。大概一個月以後才回來!她回來後會跟你聯絡的!」電話掛斷了。他呆呆的坐在床沿上。好半天都沒有意識。然後,痛楚把他徹底打倒了,他用手緊緊的抱住了頭。殘忍啊,鴕鴕!你怎能如此殘忍?去日本了,出國了!你一個人出國嗎?還是有人和你同飛呢?當然,你不可能單獨出國度假的,那麼,是有人同飛了!鴕鴕,你忘了,你說過只和我比翼雙飛的!你說過的!他搖著頭,滿懷苦澀,滿臉都爬滿了淚水。
好久之後,他振作了自己。忽然想起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的鴕鴕,巧笑嫣然的鴕鴕,抱著他的腰又笑又跳的鴕鴕,在海邊唱萬事萬物的鴕鴕……他把手指送到齒縫中,咬緊了自己。不,我不恨你!我不怨你!我無法恨你!我無法怨你!去玩吧!去度假吧。玩累了,這兒還是你的窩,即使有人和你同飛,我也不怨。只要你回來,我什麼都不怨,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怪!只要你回來!
這種等待,變成煎熬中的煎熬了。
韓青徹夜徹夜不能睡,每個思緒中都是鴕鴕,驅之不走,揮之不去。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笑著,哭著,說著………他的鴕鴕,他那讓他如此心痛,如此心酸,如此心愛的鴕鴕!他怎能這樣愛她呢?怎能呢?
四月二十四日,又是紀念日了。
整天,韓青的心緒都不寧到了極點。瘋狂的想念著鴕鴕。他去書店裡,買了一張雁兒歸巢的卡片,在上面寫下兩行字:
「舊巢依舊在,只待故人歸!」
望著卡片,他沒有寄出。卡片上有只雁子,一隻飛著的雁子。他瞪著雁子,想起一支歌,歌名叫「問雁兒」:
「問雁兒,你為何流浪?
問雁兒,你為何飛翔?
雁兒啊,雁兒啊,
我想用柔情萬丈,為你築愛的宮牆,
卻怕這小小窩巢,成不了你的天堂!
問雁兒,你可願留下?
問雁兒,你可願成雙?
雁兒啊,雁兒啊,
我想在你的身旁,為你遮雨露風霜,
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
他的心酸澀苦楚,腦子裡只是發瘋般縈繞著這支歌的最後兩句:「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他把卡片丟進抽屜裡,鎖起來。但是,他能鎖住鴕鴕嗎?那愴惻淒苦之情,把他壓得緊緊的,壓得他整日都透不過氣來。「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哦!他昏昏沉沉的挨著每一分、每一秒。心底是一片無盡的淒苦。鴕鴕啊,請不要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這夜,他又無法成眠。
瞪視著窗子,他的思緒遊蕩在窗外的夜空中。心裡反覆在呼喚著鴕鴕。腦子裡,有個影像始終在徘徊不去。一隻孤飛的雁子。孤獨,孤獨,孤獨!有一段時間,他就這樣徹底的體會著孤獨。然後,忽然間,他耳畔響起了鴕鴕的聲音,那麼清晰,清晰得就好像鴕鴕正貼在他耳邊似的,那聲音清脆悅耳,正在唱歌似的唱著:
「無一藏中無一物,有花有月有樓台!」
鴕鴕回來了!她從日本回來了!他知道!他每根纖維都知道。鴕鴕在呼喚他!一定是她在呼喚他!四年多來,她每次需要他的時候,他的第六感都會感應到。而現在,他的第七感第八感第九感,第十感……都在那麼強烈,那麼強烈的感應到,鴕鴕在呼喚他!他披衣下床,不管是幾點鐘了,他立即撥長途電話到袁家,鈴響十五次,居然沒有人接聽!難道他們全家都搬到日本去了?不可能!他再撥一次電話,鈴響二十二次,仍然沒人接聽。他在室內踱著步子,有什麼事不對了!一定有什麼事不對了!為什麼沒人接電話呢?他再撥第三次,還是沒人接。不對了!太不對了!他去翻電話簿,找出方克梅婚後的電話,也不管如此深夜,打過去會不會引起別人疑心,他硬把方克梅從睡夢中叫醒:「韓青,」方克梅說:「你這人實在有點神經病!你知道現在幾點鐘嗎?」「對不起。」他喃喃的說:「只問你一件事,鴕鴕回來沒有?」
「嘉珮嗎?」方克梅大大一怔。「從哪兒回來?」
「日本呀!她不是去日本了嗎?」
「噢!」方克梅怔著。「誰說她去日本?」
「她妹妹說的!怎麼,她沒有去日本嗎?」他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哦,哦,這……這……」方克梅吞吞吐吐。
「怎麼回事?」他大叫:「方克梅!看在老天份上,告訴我實話!她結婚了?嫁人了?嫁給姓柯的了……」「哦,不不,韓青,你別那樣緊張。」方克梅說:「鴕鴕沒有嫁人,沒有結婚,她只是病了。」
「病了?什麼病?胃嗎?」
「是肝炎,住在榮民總醫院,我上星期還去看過她,你別急,她精神還不錯!」「你為什麼不通知我?」他對著電話大吼。
「韓青,不要發瘋好吧!她不過是害了肝炎,醫生說只要休養和高蛋白,再加上天天打點滴,很快就會出院的!她要我千萬不要告訴你,她說她現在很醜,不想見你,出院以後,她自己會打電話給你的!你曉得她那強脾氣,如果我告訴了你,她會把我恨死!她還說,你正在努力工作,每天要工作十幾小時,不能擾亂你!」
「可是,可是——」他對著聽筒大吼大叫:「她需要我!她生病的時候最脆弱,她需要我!」
「韓青,」方克梅被他吼得耳膜都快震破了,她惱怒的說:「你是個瘋子!人家有父母弟妹照顧著,為什麼需要你!你瘋了!」方克梅掛斷了電話。
韓青兀自握著聽筒,呆呆的坐在那兒。半晌,他機械化的把聽筒掛好,用雙手深深插進自己的頭髮裡,他抱著頭,閉緊眼睛去遏止住自己一陣絞心絞肝般的痛楚。思想是一團混亂。方克梅說鴕鴕病了。真的嗎?或者是嫁了?不,一定是病了。肝炎,榮民總醫院,沒什麼嚴重,沒什麼嚴重!肝炎,肝炎,鴕鴕病了!鴕鴕病了!他猝然覺得心臟猛的一陣抽搐,抽得他痛得從床沿上直跳起來。他彷彿又聽到鴕鴕的聲音了,在那兒清清脆脆的嚷著:「韓青,別忘了我的木棉花啊!」
木棉花?他驚惶的環室四顧,牆上掛著他和鴕鴕的合照,鴕鴕明眸皓齒,巧笑嫣然。鴕鴕,你好嗎?你好嗎?鴕鴕,你當然不好,你病了,我不在你身邊,誰能支持你?誰能安慰你?誰能分擔你的痛苦?他奔向窗前,繁星滿天。腦子裡驀然浮起鴕鴕寫給他的信:
「……願君是明月,妾是寒星緊伴,朝朝暮暮,暮
暮朝朝。忽見湖水蕩漾,水中月影,如虛如實
……」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不祥的預感那麼強烈的攫住了他。他忍不住喊了出來:「鴕鴕!我來了!我馬上趕到你身邊來!我來了!」
第22節
同一時間,鴕鴕躺在病床上,父母弟妹,都圍繞在床前。病危通知,是醫院臨時發出的。在下午,她的情況還很好,她曾堅持要洗一個澡,堅持要換上一身學生時代的衣服。鵝黃色襯衫,綠色燈芯絨長褲,外加一件綠色滾黃邊的小背心。躺在那兒,她就像一朵嬌嬌的小黃玫瑰花,被嫩嫩綠葉托著。鴕鴕的父母並不知道,在好幾年前的十月二十四日,她曾穿著這套衣服,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站立在一個男孩的門前。而後,她接受了一個金戒指,奉獻了她自己,成為了那男孩的新婦。那男孩名叫韓青!在這一刻,沒人知道鴕鴕心裡在想什麼,她就那麼平平靜靜的躺著,眼睛半睜半閉著,眼神裡有些迷惘,有些困惑,好像她正不懂,不瞭解自己將往何處去。她臉上有種幽柔的悲淒,很莊穆的悲淒,使她那瘦削蒼白的臉,顯得更加楚楚可憐。她縮了縮肩膀,像一隻在雨霧中,經過長途飛行後的小鳥,正收斂著她那飛累了的,不勝寒瑟的雙翅。然後,她的眉頭輕輕蹙了蹙,似乎想集中自己那已開始渙散的神志。她蠕動著嘴唇,低呼了一個名字,誰也沒聽清楚她喊的是誰。然後,她歎了口氣,用比較清晰的聲音,說了一句:「緣已盡,情未了!」接著,她用左手握住床邊的母親,右手握住床邊的父親,閉上眼睛輕聲低語:「不再流浪了,不再流浪了!」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袁嘉珮,乳名鴕鴕,在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彌留,二十五日死於肝癌,並非肝炎。年僅二十四歲!
二十四!這數字好像一直與她有緣,她是在二十四日遇到韓青的,她彌留那天,正是他們認識五十四個月的紀念日,勉強挨過那一天,她就這樣默默的走了。
韓青趕到台北,鴕鴕已經去了。他竟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他沒有哭,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從榮民總醫院大門出來,他只想到一個地方去,海邊。鴕鴕最愛看海,相識以來,他曾帶她跑遍台北近郊的海邊。最後一次帶她看海,是他還沒退役的時候,那天是他休假,她到新竹來看他,又鬧著要看海。他起碼問了十個人,才知道最近的海邊名叫「南寮」,他一輩子沒去過南寮,卻帶著鴕鴕去了。那天的鴕鴕好開心,笑在風裡,笑在陽光裡,笑在海浪帆影中。那天的他也好開心,笑在她的歡愉裡,笑在她的喜悅裡,笑在她的柔情裡……他曾一邊笑,一邊對著她的臉兒唱:
「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
我急得快發慌……」
是的。海邊。鴕鴕最愛去的地方。
他想去海邊,於是他去了。
在沙灘上,他孤獨的坐著。想著鴕鴕;第一次和她看海,她告訴他,她心裡只有他一個!最後一次和她看海,他對她唱「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現在,他孤獨的坐在沙灘上,看著那無邊無際,浩浩瀚瀚的大海,整個心靈神志,都被凍結凝固著,那海浪的喧囂,那海風的呼嘯,對他都是靜止的。什麼都靜止了,時間,空間,思想,感情,什麼都靜止了。
「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
忽然間,這兩句歌詞從靜止的思緒中迸跳出來。然後,他又能思想了,第一個鑽入腦海的記憶,竟是數年以前,丁香也曾坐在沙灘上,手中緊抱著徐業偉的手鼓。
他把頭埋進弓起的膝蓋裡,雙手緊握著圈住膝頭。他就這樣坐著,不動,不說話。海風毫不留情的吹襲著他,沙子打在他身上,後頸上,帶來陣陣的刺痛。他繼續坐著,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直到黃昏,風吹在身上,已帶涼意,潮水漸漲,第一道湧上來的海浪,忽然從他雙腿下捲了過來,冰涼的海水使他渾身一凜,他驀的醒了過來。
他醒了,抬起頭來,他瞪著海,瞪著天,瞪著他不瞭解的宇宙、穹蒼。然後,他站起身子,機械化的移動他那已僵硬麻痺的手腳,緩緩的向海岸後面退了幾步。站定了,他再望著海,望著天,望著他不瞭解的宇宙、穹蒼。突然間,他爆發了!用盡全身的力量,他終於對著那雲天深處,聲嘶力竭的大喊出來:「鴕鴕!鴕鴕!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你還有那麼多的事要做!你的法國呢?你的巴黎呢?你的香榭大道和拉丁區呢?還有,你的木棉花呢?你的寫作呢?鴕鴕!你怎麼可以走?你怎麼可以走!你那麼熱愛生命!你那麼年輕!你答應過我要活到七十八歲的!七十八歲的!難道你忘了?你許諾過我,要用四十年的生命來陪伴我!四十年!你忘了?你忘了?你說過要告訴我們的子孫,我們曾如何相知和相愛,我們的子孫哪!難道你都忘了!都忘了?為什麼在我這樣拚命的時候,你居然可以這麼殘忍的離我遠去!鴕鴕!鴕鴕!鴕鴕……」他望天狂呼,聲音都喊裂了,一直喊到雲層以外去。「鴕鴕!鴕鴕!鴕鴕……」
他一連串喊了幾百個「鴕鴕」,直到發不出聲音,然後,他撲倒在一塊岩石上,在這剎那間,許多往事,齊湧心頭;那第一次的舞會,那八個數字的電話號碼,那小風帆的午餐,那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看海,第一次去趙培家,第一個週年紀念日……太多太多,數不清,算不清。多少恩愛,多少誓言,多少等待,多少計劃……包括最後一段日子中的多少煎熬!難道都成追憶?都成追憶?哦!太不公平,這世界太不公平!他以為全世界沒有人可以分開他和鴕鴕,但是,你如何去和死神爭呢?他從岩石上慢慢爬起來,轉過頭來,他注視著天際的晚霞,那霞光依然燦爛!居然燦爛!為誰燦爛?他再度仰天狂叫:「上帝,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數年前,他曾為徐業偉狂呼,那時,鴕鴕尚在他的身邊,分擔他的悲苦。而今,他為鴕鴕狂呼,身邊卻一個人都沒有。他仰首問天,天也無言,他俯首問地,地也無語。他把身子仰靠在那堅硬的岩石上,用手下意識的握緊一塊凸出的石筍,那尖利粗糙的岩石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握緊,再握緊……想著水源路的小屋,想著赤腳奔下三樓買胃藥,想著拿刀切手指寫血書,想著鴕鴕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站在他的門前……他不能再想,再想下去會追隨她奔往大海,這念頭一起,他瞪視海浪,那每個洶湧而來的巨浪,都在對他大聲呼號: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他被催眠了,腦子裡一片混沌。
離開了身後的岩石,他開始向那大海緩緩走去,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他的腳踩上了濕濕的沙子,浪花淹過了他的足踝,又向後面急急退走,他邁著步子,向前,再向前,再向前……
忽然,他聽到鴕鴕的聲音了,就在他身後清清脆脆、溫溫柔柔的嚷著:「有就是沒有!真就是假!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遠的……」他倏然回頭,循聲找尋。
「鴕鴕!」他喊:「鴕鴕!」
鴕鴕的聲音在後面的山谷中迴響,喜悅的、快樂的、開心的嚷著:「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倆的一切,我倆的巴黎,我倆的木棉花!」「哦!鴕鴕!」他咬緊嘴唇,直到嘴唇流血了。他急急離開了那海浪,奔向岸邊,奔向沙灘,奔著,奔著。一直奔到筋疲力竭,他倒在沙灘上,用手緊緊的抱住了頭。哭吧!他開始哭了起來。不止為鴕鴕哭,為了許多他不懂的事而耶小偉,鴕鴕,小梅梅,和他們那懵懂無知的青春歲月!當那些歲月在他們手中時,幾人珍惜。而今,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如詩如畫的鴕鴕,竟然會與世長辭了。
他似乎又聽到鴕鴕那銀鈴般的聲音,在唱著那支她最心愛的歌「All Kinds ofEverything」
「雪花和水仙花飄落,蝴蝶和蜜蜂飛舞,帆船,漁夫,和海上一切事物,
許願井,婚禮的鐘聲,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用手蒙住耳朵。萬事萬物,萬事萬物,都因鴕鴕而存在。如今呢?不存在就等於存在嗎?存在就等於不存在嗎?鴕鴕啊!你要告訴我什麼?或者,我永遠追不上你的境界了!你的境界太遠,太高,太玄了!鴕鴕!我本平凡!我本平凡!我只要問,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風呼嘯著,浪撲打著,山頂的松籟,和海鷗的鳴叫,浪花的怒吼……萬事萬物,最後,全匯成了一支萬人大合唱,洶洶湧湧,排山倒海般對他捲了過來:
「匆匆,太匆匆!」匆匆,太匆匆!」尾聲
韓青說完了他和鴕鴕的故事。
桌上的煙灰缸裡,已經堆滿了煙蒂,煙霧繼續在空氣中擴散著,時間已是八月一日的凌晨了。
他的身子靠進椅子的深處,他的頭往上仰,眼睛無意識的看著我書房的天花板,那天花板上嵌著一排彩色玻璃,裡面透著燈光。但,我知道他並不在看那彩色玻璃,他必須仰著頭,是因為淚珠在他眼眶中滾動,如果他低下頭,淚水勢必會流下來。室內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的稿紙上零亂的塗著他故事中的摘要,我讓我的筆忙碌的畫過稿紙,只為了我不能制止住自己眼眶的濕潤。過了好一會兒,我想,我們兩個都比較平靜了。我抬眼看他,經過長長的敘述,陌生感已不存在,他搖搖頭,終於不再掩飾流淚,他用手帕擦擦眼睛,我注意到手帕一角,刺繡著「鴕鴕」兩個字。「你每條手帕都有這個名字嗎?」我問。
「是的。」我歎口氣。不知該再問些什麼,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事實上,韓青的故事敘述得十分零亂,他經常會由於某個聯想,而把話題從正在談的這個「階段」中,跳入另一個「階段」裡。於是,時間、事件,和地點,甚至人物,都有些混淆。而在敘述的當時,他曾多次咬住嘴唇,抬頭看天花板(因淚水又來了),而讓敘述停頓下來。我很少插嘴,很少問什麼,我只讓他說,當他說不下去的時候,我就靠在椅子裡,靜靜的等他挨過那陣痛楚。故事的結局,是我早就知道的,再聽他說一次,讓我更增添了無限慘惻。我歎息著說:
「肝癌,我真不相信一個年輕人會害上肝癌!」
「我一直以為是肝炎,小方也以為是肝炎。」他說。閃動著濕潤的睫毛。「其實,連小三小四都不知道她害了絕症,只有她父親知道,大家都瞞著,我去看她的時候,我做夢也想不到她會死!做夢也想不到!」他強調的重複著,又燃起一支煙。「可是,事後回想,我自責過千千萬萬次,鴕鴕一直多病,她的胃——我帶她去照過X光。比正常人的胃小了一半,而且下垂,所以她必須少吃多餐。她身體裡一點抵抗力都沒有,流行感冒一來,她總是第一個傳染上……在台北的時候,我常為了拖她去看醫生,又哄又騙又說好話,求著她去。從沒見過比她更不會保護自己的人!如果她早些注意自己的身體,怎樣也不會送命,她實在是被耽誤了,被疏忽了。如果我在台北,如果我守著她,如果我不為了證實自己而去南部……」他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她一定不會死!她一定不會死!」「別這樣想,」我試圖安慰他,室內,悲哀的氣氛已經積壓得太重了。「或者,她去得正是時候。二十四歲,最美麗、最青春、最可愛的年齡,去了。留下的,是最美麗、最青春、最可愛的回憶。」「你這樣說,因為……」
「因為我不是當事人!」我代他接了下去。正視著他。「你怎麼知道鴕鴕臨終的情況?」
「事後我去了袁家,再見到鴕鴕的父母……」他哽塞著:「我喊他們爸爸、媽媽。」我點點頭,深刻瞭解到袁氏夫婦失去愛女的悲痛,以及那份愛屋及烏的感情,他們一定體會到韓青那淌著血的心靈,和他們那淌著血的心靈是一樣的。
「韓青,我們都不懂得死亡是什麼。」我說:「不過,我想,鴕鴕假若死而有靈,一定希望看到你振作起來,快樂起來,而不是看到你如此消沉。」「你懂得萬念俱灰的意思嗎?」他問。
「哦,我懂。」他沉思了一下。忽然沒頭沒腦又問了我一句:
「你知道All Kinds of Everything那支歌嗎?」
不等我回答,他開始用英文唱那支歌: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停住了。又抬頭去看天花板,淚珠在眼中滾動。
「我不敢怨恨上帝,」他說:「我不敢怨恨命運!我只是不懂,這些事為什麼發生在我們身上。當年,我和鴕鴕逛來來百貨公司,她在許願池許了三個願。為了我們三對。結果,徐業平和方克梅散了!小偉淹死了,丁香進了療養院。最後剩我們這一對,現在,連鴕鴕都去了。三對!沒有一對團圓!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是這樣?人,都會死的,每個人都會死!我沒為對面的老婆婆哭,我沒為太師母哭……可是,我為小偉哭,我為鴕鴕背我為我們這一代的懵懂無知而哭!」
他越說越激動,他不介意在我面前落淚了。我也不介意在他面前含淚了。「韓青,」我停了很久才說:「對生命而言,我們每個人都是懵懂無知的。」「你瞭解生命嗎?」他問。
我沉思良久,搖了搖頭。
「我從不敢說我瞭解任何事,」我從心底深處說出來,坦白、誠懇的看著韓青。「更不要談『生命』這麼大的題目。我只覺得,生命本身可能是個悲劇,在自己沒有要求生命的時候就糊糊塗塗的來了,在不願意走的時候又糊糊塗塗的走了。不過,」我加重了語氣:「人在活著的時候,總該好好活著,不為自己,而為那些愛你的人!因為,死亡留下來的悲哀不屬於自己,而屬於那些還活著還深愛著自己的人!例如你和鴕鴕!鴕鴕已無知覺,你卻如此痛苦著!」
他吸著,沉思著。他的思想常在轉移,從這個時空,轉入另一個時空,從這個話題,轉向另一個話題,忽然間,他又問我:「你會寫這個故事嗎?」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看著手邊的稿紙。「這故事給我的感覺很淒涼,很久以來,我就在避免寫悲劇!那——對我本身而言,是件很殘忍的事,因為我會陷進去。尤其,你們這故事……其實,你們的故事很單純,並不曲折,寫出來能不能寫得好,我沒把握。而且……」我沉思著,忽然反問他一句:「你看過我的小說嗎?」「看過,就因為看過,才會來找你。總覺得,只有你才能那麼深刻的體會愛情。」我勉強的笑了笑。「總算,也有人來幫我證實,什麼是愛情。你知道,在我的作品中,這是經常被攻擊的一點,很多人說,我筆下的愛情全是杜撰的。還有很多人說,我把愛情寫得太美、太強烈,所以不寫實。這些年來,我已經很疲倦去和別人爭辯有關愛情的存在與否。而你,又給了我這麼一個強烈深切的愛情故事。」「是。」他看著我,眼光熱切。「我不止親自來向你述說,而且,我連我的日記——一個最真實的我,好的,壞的,各方面,都呈現在你面前。還有那些信,我能保存我寫給鴕鴕的信,是因為方克梅的關係。鴕鴕不敢把信拿回家,都存在小方那兒。鴕鴕死後,小方把它們都交給了我。所以,你有我們雙方面的資料。」我仍然猶豫著。「你還有什麼顧忌嗎?」他問。
「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說,試著要讓他瞭解我的困難和心態。「這些年來,我的故事常結束在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個階段。事實上,人類的故事,並不是『終成眷屬』就結束了。可能,在『終成眷屬』之後才開始。男女間從相遇,到相愛,到結婚,可能只有短短數年。而婚後的男女,要共同走一條漫漫長路,長達數十年。這數十年間,多少的風浪會產生,多少的故事會產生。有些人在風風浪浪中白頭偕老,也有些人在風風浪浪中勞燕分飛。但是,故事寫到終成眷屬就結束,是結束在一個最美好的階段。」我凝視他。「你懂嗎?」
他搖搖頭。「不太懂。」「你和鴕鴕的故事……」我繼續說:「很讓我感動,在目前這個時代,還有一對年輕人,愛得如此轟轟烈烈,我真的很感動。只是,我很怕寫悲劇,我很怕寫死亡,因為所有悲劇中,只有死亡是不能彌補的!你們這故事,讓我最難過的,是——」我很強調的說:「它結束在一個不該結束的地方!」
他抬眼看我,眼中忽然充滿了光彩,他用很有力的語氣,很熱烈的說:「它雖然結束在不該結束的地方,但它開始在開始的地方!認識鴕鴕,愛上鴕鴕,雖然帶給我最深刻的痛苦,可是,我終身不悔!」我愕然的看他,被他那強烈的熱情完全感動了。
「好!我會試試看!」我終於說:「不管怎樣,這故事很感動我,太感動我!我想,我會認真考慮去寫它。可是……」我沉吟了一下。「為什麼要寫下來?為什麼你自己不寫?」
「你認為我在這種心情下,能寫出一個字來嗎?」他反問我,注視著我。「你記得鴕鴕的木棉花嗎?」
「是的。」「她一直想寫一本書,寫生命,寫木棉花。現在,她什麼都不能寫了,而木棉花年年依舊。我只想請你,為我,為鴕鴕,寫一點什麼,像木棉花。」
「木棉花。」我沉吟著。「我窗外就有三棵木棉樹。很高很大的。」「我看到了。」「然而,你們的木棉花代表什麼?」
「鴕鴕說它有生命力。我覺得,那麼艷麗的花,開在那麼光禿的樹幹上,有一種淒涼的美,悲壯的美。」
是嗎?我沉思著,走到窗前,我拉開窗簾,夜色裡,三棵木棉樹聳立著,這正是綠葉婆娑的季節,滿樹茂密的葉子,搖曳著。在街燈的照射下,每枝每葉,都似乎無比青翠,無比旺盛。「木棉花是很奇怪的,它先開花,等花朵都凋謝了,新葉就冒出來了。」我看著那三棵樹,思索著。「你的鴕鴕,或者也是朵木棉花,凋謝之後,並不代表生命的結束。因為木棉樹的葉子,全要等花謝了之後再長出來,一樹的青翠,都在花謝了之後才來的!」他看著我,懷疑的。「是嗎?鴕鴕只是個沒沒無聞的女孩,即使她那麼聰明,那麼有才華,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我找不出屬於她的葉子!她就是這樣,凋謝了就沒有了。」
「是嗎?」我看他,反問著。「看樣子,你把這題目交給我了?好吧,讓我們來試試看,看能不能為鴕鴕留下一些東西,那怕是幾片葉子!」他看著我,非常真摯,非常誠懇,而且,他平靜了下來。
「謝謝你!」他說。他告辭的時候,天色已有些濛濛亮了,我送他到門口,看著他孤獨的影子,忍不住問了句:
「以後預備做些什麼?」
「以後?」他歪著頭想了想,忽然微笑了起來,這是他整晚第一次笑。「等我有能力的時候,總有那麼一天,我會去巴黎,去香榭大道,去羅浮宮,去拉丁區……然後,我會說:鴕鴕,我終於帶你來了!」他走了。走得居然很瀟灑。
我在花園裡還站了一會兒,發現有幾朵沙漠玫瑰枯萎了,我機械化的走過去,摘掉那謝掉的花朵,心中朦朧湧上的,是李後主最著名的詞句: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我的眼眶又濕了。人生就是這樣的。怎怪我一直重複著類似的故事?前人的哀痛與無奈,在現代的今天,豈不是同樣重複的存在著?豈不是?
我走回屋裡,讓一屋子的溫暖來包圍我,人,該為那些愛自己的人好好活著,一定,一定,一定。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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