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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imon81620    時間: 2011-3-27 11:25     標題: 日月輪

(1)

    迷人的夜空,星河燦爛,無數閃爍著光彩的星星落在那片遙遠的夜幕上,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屋頂,沙漠中綠洲裡的人們在這片星空下載歌載舞,共同慶祝著快樂的節日。

    寬廣的場地上,左邊是男人們拖來一頭頭羊牛行宰殺祭禮,那些臨死前的動物們還在作著殊死掙扎,「嗷嗷——」叫個不停,右邊是老媽媽們把自家裡的油果子和饟拿出來分給大家食用。

    傅追塵與夏紅影自從來到西域就換上了當地花花綠綠的衣服,他們兩個坐在角落裡,也能被老媽媽們發現,硬是把自家的食物分發到他們手中。

    「來,嘗嘗看!這是喜結餅,小夫妻吃了可以感情越來越好!」老媽媽們微笑著打量著他們,換來傅追塵的臉色僵硬,夏紅影卻是害羞著低著頭。

    兩人不約而同選擇了沉默。

    這一次千里迢迢趕來西域,一是為了跟蹤出現自中原的邪惡盜寶者,那些人通常不但是拿走了別人的寶物,還會把寶物持有人殺死,手段殘忍又行蹤不定,他們從佛劍閣閣主謝遠蹤那裡得到消息之後,就匆匆趕來。

    其二,當年佛劍閣與白龍門之戰已經過去了足足兩年,可是司徒笑笑始終都沒有出現,傅追塵臉上的笑容一月月減少,到了如今,本來年輕英俊的風流青年卻成了如今頹喪滿臉鬍子的模樣。

    夏紅影只敢默默地心疼,從來不敢說出口。

    因為她同樣也欠著司徒笑笑一條命,笑笑將離魂丹的解藥交到了她這裡,笑笑自己卻從此不知何去。笑笑你如果還活著,為什麼就不肯出現?你難道真的再也不會原諒我們了麼?只要你一出現,我就會離開追塵的啊!

    可是不等到你出現,我是永遠也不放心離開他的。

    現在的追塵很痛苦,若非是經常有些任務可做,真不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笑笑,你難道已經不在人世了麼?夏紅影每次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就忍不住狠狠罵自己,她怎麼可以咒笑笑死?絕對不可以也不可能,笑笑一定還活著!

    「難道你們不喜歡吃?」老媽媽們覺得很失望。

    夏紅影匆忙抬起頭,接過餅子,使勁咬了一大口,「很好吃!」她微笑著回答,然後把餅子塞到傅追塵手裡,朝他使了個眼色。

    還好追塵相當配合,默默將餅塞到口裡,即便是不說話,倒也是算吃下去了。

    那邊傳過來女孩子的歡笑聲,大叔把馬頭琴拉得格外動聽響亮,一群活潑可愛的當地女孩子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出來跳舞了。

    其中有一個穿著大紅裙子的女孩子跳得格外好看,動作幅度既大,看起來又是協調無比,她的身體格外柔軟,像是萬花叢中最美麗的一朵,又像是飛翔在天空中快樂的小鳥,小女孩長得特別漂亮,大大的眼睛,她應該是那群女孩子的領舞。

    她就在她們中間,其他女孩子饒著她轉圈,而她呢,自由自在地跳出來無數個奪目的漂亮動作,紅色的裙裾上下翻飛,襯著女孩子開心的面孔,簡直就像是人間仙境了。

    「追塵,如果能永遠這樣,該有多好!」夏紅影羨慕地凝視著那些快活的女孩子們,她從出生起就受盡許多磨難,能留在追塵身邊她自然是心滿意足,可是從未想過,活著也可以像那些女孩子們笑得一樣燦爛。

    「一、二、三——」熱依罕快活地喊著節拍,今天她真的好開心,練了好久,才有機會成為整個部落的領舞,能夠在吉爾邦節上施展自己的舞技,是每一個羅瑪部少女最大的心願,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譽,代表著聖天女賜福給整個部落。

    就算是對於部落裡一個普通的少女來說,要經過重重考驗,並且通過部落族長的嚴格考察才最終能夠成為每一年吉爾邦節的領舞聖女,對於熱依罕來說,更是一段漫長艱難的歲月。

    很早以前的熱依罕只是一個整天哭泣,懦弱無能的小女孩,眼望著快樂開心的大家,她只會逃跑,因為她……她有病,有很嚴重的怪病。

    這種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作,平常看不出來有任何的異樣,但只要一發作,她就會摔倒在地上,渾身疼得像是被火燒一樣,好好的一名少女像是一個瘋子,在地上翻滾。

    第一次發病是在七歲,娘帶著小熱依罕回外公的部落探親,結果在抵達外公帳篷的時候,本來牽著娘手的小熱依罕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哭起來,掙脫了娘的手,猛地摔倒在地上開始翻滾,娘想要把她抱起來,結果就在這個要命的時候,外公和他的隨從走了出來。

    熱依罕的外公安拿古是左元部的族長,身為一族之長的尊貴之人,親眼目睹自己的外孫女就在他的腳下打滾,他尚能夠忍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叫來大夫為外孫女診治,可是任憑是多麼有名望的大夫都找不出熱依罕的病根。

    族裡的巫女走出來,對著小熱依罕冷冷看了一眼,告訴所有人,這女孩是被神詛咒的妖魔,如果任由她活下去,將來必定會危害到全族人的安危。

    至高無上的巫女,等於是宣佈了小熱依罕的死刑!

    外公當場就變了臉色,族裡的親戚們,平日裡不管多疼愛小熱依罕的叔叔伯伯們沒有人出來為她說一句話一個字,其實他們能夠保持沉默已經是最大的忍耐,他們靜靜地等待外公的決定。

    身為部落族長的外公,根本沒有第二個選擇。

    當時熱依罕的娘看到了外公決絕凜然的眼神,她抱緊自己的女兒,沒有看外面那些如狼似虎的人一眼,請求自己的父親跟自己說幾句話。

    當帳篷被第二次掀起,只有蒼老的外公牽著小熱依罕的手,小熱依罕哭著要掙脫外公的手,「我要娘,我要娘……」

    後來,等熱依罕長大之後,才知道,當年娘為了救本應被處死的自己,毅然犧牲了她自己,娘就在外公身前自刎,那樣幹淨利落,不給外公絲毫猶豫的機會,她用最偉大的母愛和最讓人驚嘆的勇氣,終究挽救了本應被殺死的女兒。

    也因為娘的死,外公命令任何人都不允許公開熱依罕的怪病。

    熱依罕沒有死去,可是活下來的小女孩,同樣必須生活在永遠的黑暗之中——外公不殺她,不等於會寵愛她,外公最疼愛的是娘,娘是他唯一的女兒。最像他的女兒為了這個被詛咒的孩子,竟然就這樣死去了。

    又因為熱依罕的怪病,所以外公將她交託給部落裡的僕婦,後來僕婦死了,熱依罕被接到了爹的部落——羅瑪部來。

    爹是羅瑪部的英雄,為了保護家園戰死沙場,左元部的人遵照外公的旨意沒有公開她的怪病,所以她在羅瑪部總算開始了平靜的生活。

    可是已經十來歲的小女孩,經過了當年喪母又孤獨的遭遇之後,就算回到了正常的環境裡,也終究無法像普通女孩那樣開朗地歡笑。

    她只會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偷偷地看那些快樂的孩子們玩耍。

    他們如果來接近她,她只會嚇得跑開。

    如果不是遇到了那個哥哥,現在的她,恐怕還是一個只會孤獨哭泣的可憐女孩罷了,哪裡會有機會成為吉爾邦節上神聖的領舞聖女。

    「哥哥,可惜你沒有機會親眼看到……熱依罕真的長大了,熱依罕也會笑了啊!」她心中默默地說著,紅色的華麗衣裙翻飛跳躍,少女的舞蹈是這天地間最奪目最燦爛的光芒。

    夜色漸漸降臨,整個部落的熱鬧,不過才剛剛開始。

    (2)

    部落的老人和小孩全都興高采烈地歡笑,難得的盛大節日,是他們終於可以放下煩惱,放下勞累,在一起慶祝的快樂時光。

    青壯的男人們則聚攏在一起宰殺牛羊,等把要獻祭的牲畜放到聖天母神像前之後,他們才終得以在一旁休息,談論下現在各部落間的狀況。

    最美麗的舞蹈,由部落裡最美麗的少女熱依罕領舞,她是羅瑪部大英雄巴圖爾唯一的女兒,從小又失去了娘親,所以部落裡的每一個人都對熱依罕格外關心,看著她從一個靦腆軟弱的小丫頭長成今天神采飛揚的美麗少女,大家都為她感到由衷的自豪。

    年輕的阿爾斯蘭熱烈地彈奏著懷中的馬頭琴,他要用最好聽的琴聲來為他心目中獨一無二的女神熱依罕伴奏。

    他的眼神專注而深沉,熱烈卻又內斂,即使內心充滿著如火焰般的感情,再成為羅瑪部的英雄人物之前,他不允許自己有任何接近熱依罕的念頭。

    他只要可以遠遠地這樣望著她,望著純潔美麗燦爛的她,就可以帶給他足夠的勇氣與力量。

    熱烈的音樂,族人們的歡笑聲,節奏輕快的腳步聲,融合成此刻天地間最動聽的天籟。

    夏紅影挨著傅追塵而坐,不敢再有任何靠近,每當她靠近追塵的時候,彷彿可以看見那夜司徒笑笑冷冽憂傷的臉龐,活生生地凝望著他們,笑笑始終都是在流淚,即使夏紅影從未看見笑笑哭過。

    可是,同是女子,她如何不能體會那種無言的深深憂傷。

    深愛的人,正在別的女子身邊,如果她是笑笑,她也會流淚的。更何況,如今笑笑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夏紅影始終抹不去強烈的內疚,唯有努力自持。

    突然——

    領舞的紅衣少女腳步有些錯亂,她的眼神慌亂,神情可怕,跌跌撞撞地碰到周圍的夥伴們,大家全都很驚異,向來表現優異的熱依罕怎麼可能出錯?

    「熱依罕,你是不是不舒服?」阿依木想去拉住慌亂的熱依罕,可是竟然慢了半拍,熱依罕就在她的面前倒了下去,紅色的身影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緩緩倒了下去……

    一滴晶瑩的淚珠,落下。

    熱依罕萬念俱灰,那麼多年來一直被控制得好好的怪病,卻竟然在……竟然在今天此刻又發作出來,她回想起當年娘望著自己的目光,她回想起親眼目睹娘親死在自己面前的景象,到處都是紅色的血,娘親再也不會來抱她親她,往日徹骨的疼痛湧上心頭,這對她現在的狀況來說,只會更糟糕!

    「好痛!」熱依罕滿面淚水,靜靜地伏在地上,她沒有辦法自己站起來。

    渾身就像是被火燒一樣疼痛,彷彿是被困在大火熊熊的火焰中,她無處可逃,只能眼睜睜地等著自己被活活燒死。

    還能堅持多久……她或許馬上就要發瘋了!

    再一次會被當成受詛咒的妖怪,他們所有人,都會討厭她、痛恨她!

    「熱依罕,你怎麼了?」阿依木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堅強的女孩子依然是堅決地伸出了手,要去把自己的姐妹給扶起來。

    熱依罕的眼神漸漸渾濁,她好害怕好害怕,模糊中,看到阿依木對她伸出了手,宛如是黑夜中出現的一線光明,她也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她唯一的希望。

    「啊!不要過來!」熱依罕悲傷地大喊一聲,忽然整個人的神情都變了,冷冷地瞪著阿依木。

    「熱依罕……」阿依木的手僵在半空中。

    「啪!」熱依罕重重地推開了阿依木,然後痛苦地在地上不停地翻滾,「啊——」所有人都被眼前突然發生的這一幕給驚呆了!

    族長哈里克與族中的長老哈迪爾匆忙走過來,「熱依罕這是怎麼了?」他們眼裡也滿是質疑,「難道是妖魔附身了麼?快請巫女大人過來看看!」

    與此同時,夏紅影與傅追塵也疾步過來,這名女孩子剛剛明明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就變成那麼可怕的樣子?

    熱依罕控制不了自己,因為痛苦而翻滾,可是她的內心始終是雪亮的啊!

    他們都在看著她,看著她……活像一個瘋子,她好難過……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跟她說話了,再也不會有人對她笑,她在他們眼裡已經變成了魔鬼,他們會不會處死她……好吧,其實活著未必就比死去要好。

    她寧可死去,寧可死去也不要活在可怕的寂寞中!

    熱依罕茫然地望著四周,如果現在就可以死去,那麼就不用面對接下來的痛苦了吧!

    可是,她沒有辦法站起來,沒有辦法死,連死也做不到,也做不到……

    「哈哈……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啊!」從緊張的人群中突然傳出來一聲爽朗的大笑,在這種要命的情況下,居然還有人笑得出來,他非但笑得出來,而且笑得那麼開心肆意,不由激怒了大家。

    從人群中翩然走來清瘦的年輕人,穿著典型的中原人服飾,腰間佩戴著晶瑩的白玉環,如此模樣的人,居然敢在這異國他鄉公然狂笑,就連傅追塵都不得不佩服他的膽量。

    「外鄉人,你為何而大笑?」族長強忍怒氣,冷眼瞪視著他。

    年輕人似乎絲毫也不受周圍壓抑氣氛的影響,輕鬆地緩步走到族長的身前,恭敬地行了一禮,「族長大人,在下唐晉,中原人士,初來貴鄉,很多規矩其實根本不懂。今日有機會參與貴鄉隆重的吉爾邦節,實在是深感榮幸。」

    羅瑪部族人們憤怒的神色稍稍平復了些。

    他頓了頓,清幽的眼淡淡掃過去,落在痛苦的熱依罕身上,不禁輕輕嘆息,眼裡流露出一絲憐憫,卻是微笑著說:「在下以前便聽說過,每到這種重要節日裡,若是有人願意犧牲自己承擔上天尊神的懲罰,就可保整個族人多年的平安。以前在下只以為是傳說,想不到今天在這裡,親眼目睹,這位姑娘用自己的身體承受上天殘忍的懲罰,只為了可以保護族人……」他的話尚未說完,整間羅瑪部忽然間寂靜下去。

    那些羞愧那些驚喜那些詫異的目光,在他們中間流轉來去。

    地上的紅衣少女依舊在痛苦地翻滾,周圍的人靜靜地,沒有人再去責怪她,但同時也沒有人在此刻靠近她,他們不再憤怒,卻心存敬畏。

    唐晉抿緊嘴唇,冷冷地望了周圍這些人,從容地大步走到紅衣少女的身前,堅決地俯下身去,將她一把抱入自己的懷中,溫柔地安慰她:「好姑娘,一切都會過去的!上天尊神會保佑你所關愛的族人。你的犧牲一定會有回報。」

    痛,還是痛。

    周圍發生的一切,她並不是很清楚。

    可是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進入她的耳朵裡,這瞬間的拯救,根本無法用言語表達,本來已經準備好迎接地獄死神到來的她,突然又被人猛地拉回到了人間。

    他緊緊地抱住她,沒有一絲猶豫與厭惡。

    他溫柔的話語就像是這世界上最好聽最美麗的天籟,永遠地蕩漾在她的心底,烙印下無法抹去深刻的痕跡。

    「唐……晉……」

    她默唸著他的名字,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滾燙的淚水緩緩地滴落,好不容易在他懷中恢復了平靜,她悄悄地伸出手,不自覺地和他擁抱在一起,感受他傳遞過來整個人的溫暖,由外而內,直抵她曾經冰冷的心田。

    夏紅影深深嘆息著,然而當她的目光落到唐晉左手臂的時候,差點驚呼,她及時忍住,然後輕輕地在追塵耳邊說:「追塵,你看那道傷痕!我記得,我跟盜寶頭領交手的時候,也是在這個位置劃下過一道痕跡……難道他……」

    傅追塵本來欣慰的臉色猛地沉下去,他相信紅影的判斷。

    可是此刻,讓他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眼前這名善良親切的年輕人,竟然會是殺人不眨眼的邪惡盜寶集團頭領?

    (3)

    血,鮮豔的紅色,濺在她小小的身子上,溫柔美麗的娘親倒下來了,娘伸出手想要再抱她一抱,想再親她一親,可是她只是害怕得一動不能動,呆呆地看著娘……看著娘……

    永遠地閉上了那雙美麗的眼睛。永遠。

    「娘!回來啊!娘……」睡夢中的少女還在痛苦地呼喊著,望著她嬌豔如花的臉龐,床邊的唐晉不禁心潮起伏,多年來冰冷的心田,竟然有了一絲溫暖的渴望。

    可是,這不過是一名陌生的異族少女,並不是當年的她……

    就算現在可以尋找到當年的她,他也是無法再變回從前的小哥哥了,往事如煙,滿是辛酸的淚痕,讓少女服下了藥,凝望著她痛苦的臉龐,他的心也有些痠疼。

    她也是一個失去了親人的孩子,亦如他自己。

    同病相憐的經歷,多少,都會讓一個冷血的人也開始覺得憐惜。

    他輕輕為她蓋好毛毯,剛剛那一番話終於把族長給說動了,他們非但沒有害怕紅衣少女,反而請人來為她醫治,只是她的病太奇怪,照他的話說,是上天尊神的懲罰,因此凡間的大夫根本無法救治,只有他能用一些辦法來讓她減輕痛苦。

    這些,當然全都是胡說八道。

    少女得的是失心瘋,想必是小時候經歷過太悲慘的遭遇,因此一旦遇上大喜或是大悲,就會突然發作起來,若不是他正好在這裡,少女會不會就此被當成妖怪處死?

    他並不真的關心她的生死,只是能在這一關鍵時刻站出來,必定會讓少女對他感激無比,可以方便他做很多事情,一切正在依照計劃順利進行,唯一讓他覺得意外的是,靠近這少女的時候,心頭突然湧起強烈的親切感。

    讓他不由大是緊張。他,現在的他,實在是不應該有任何感情。

    所以,乘他頭腦還能夠保持清醒,他決定迅速離開這少女,不要讓自己陷進去,一旦對她有了不一樣的感情,一定會耽誤大事。

    被撕裂般的疼痛折磨著她,所有人都遠遠地看著她,沒有人來拉她一把,沒有人來救她,她覺得好痛苦……不如就這樣死去吧,不如就跟娘一起走吧。

    她不要一個人孤單單地活著。

    不要……

    「娘!」熱依罕從惡夢中醒來,猛地想要抓住娘親的手,這麼一抓,居然真的抓住了,她驚喜連連,但一抬頭,卻看到一張陌生的男子面孔,正尷尬地看著她。

    她抓錯了,怎麼會抓著一個男子?

    「啊!」熱依罕連忙放開手,臉蛋頓時漲得通紅,低聲說:「對……對不起……」

    唐晉被她柔軟的手抓著,心更是沒理由地亂跳,只得咳嗽了一聲,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平靜地說:「姑娘是不是做了惡夢?唐晉看你的臉色不大好看。」

    「唐晉……」這個名字她記得,就是在她快要絕望至死的瞬間,挺身而出把她救出來的人啊!原來就是他,就是他……近距離地面對面,熱依罕臉紅得更厲害,低著頭,羞愧地不敢說話。

    「姑娘你多多休息,唐某先告辭了。」再呆下去,天知道還會發生什麼?唐晉懷有大任,不敢忘記,逃似地快步離開了帳篷。

    在他走出去的那一刻,聽到少女清脆的聲音,「我叫熱依罕,謝謝你!」

    唐晉的腳步瞬間凍住了。

    天底下,不會是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吧!

    十年前,爹帶著他來羅瑪部找娘,爹為了他的安全,將他安置在樹林裡躲藏著,小時候的他什麼也不懂,只知道爹有事要做,他需要乖乖地在這裡等爹回來接他離開。

    夜晚的樹林,冷清清地沒有人。

    十幾歲的男孩子都忍不住覺得害怕,可是一想到爹嚴肅的囑咐,他就不敢隨便挪動腳步了,乖乖地留在這棵大樹邊,等候爹的歸來,然而命運偏偏如此湊巧,有一個小小的影子孤單地坐在湖邊。

    「娘,娘……你為什麼不要熱依罕?」

    是小女孩悲痛的哭泣聲啊!唐晉嚇了好大一跳,幸好月明星稀,他終於看到了小女孩身後斜長的影子,她不是鬼,是人,是一個可愛又可憐的小女孩罷了。

    既然不覺得害怕了,閒著無聊的唐晉不由大是好奇,深更半夜的,一個小女孩怎麼會獨自一個人跑來這裡,她的爹娘怎麼也不管管她?他沒想到他自己也是被扔在這裡,只是一味地替小女孩擔心著。

    「沒有人喜歡熱依罕,誰也不喜歡熱依罕……娘,不要丟下我!不要啊……」小女孩的聲音漸漸淒慘起來,忽地,她小小的身軀在地上翻滾著,竟然就從岸邊滾到了湖裡去。

    「撲通!」一聲,小女孩掉進湖裡了。

    唐晉大驚失色,想也不想,立刻撒腿跑過去,跳到湖裡去,十幾歲的小男孩用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掉進水裡的小女孩給救了回來,抱著她小小的身子,居然輕得沒有多少份量,她緊閉著眼睛,臉龐長得嬌美可人,可偏偏卻是痛苦的。

    「小東西,快醒醒啊!」他扶她坐起來,在她的後背用力地拍打,這是爹教過他的,要讓她把水吐出來才行,否則她會有生命危險!

    「咳……」還好,小女孩入水時間少,終於把水都給吐乾淨了。

    唐晉雖然被她弄髒了衣服,心裡卻是欣喜無比,牢牢抱緊小女孩,「可憐的小東西,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的爹娘呢?他們在哪裡?」

    小女孩眼神空洞,無力地搖搖頭,「我不知道,爹和娘都不在了,我找不到他們,找不到……」她聲音越來越輕,「沒有人喜歡我,沒有人跟我說話,我要去找爹和娘啊!」

    唐晉看她年紀幼小,猜她多半是和爹娘失散了,看她那麼小那麼可憐的模樣,他都不由覺得心疼,應該怎麼幫她才好呢,他在冷靜地想著。

    但是,不管怎麼說,先要把爹等回來才行,否則他要是走了,爹肯定會著急,現在只好先哄哄小女孩,讓她不要再難過了就好。

    「好吧好吧,你先不要急。我答應你,會帶你去找爹娘。」唐晉的話無疑像是一枚定心丸,小女孩的眼睛陡然明亮起來,「真的?小哥哥,你會帶我去找娘嗎?你知道我娘在哪裡?」

    這可把唐晉給問倒了,他摸摸頭,「我可能不知道,不過其他人說不定知道。總之,你先不要哭也不要急,光是哭也找不到你的娘,對不對?小哥哥一定會幫你的。」

    小女孩明眸閃爍著晶瑩的光芒,一顆晶瑩的淚珠無聲地滴落在唐晉的手臂上,是滾燙的。

    他笑了,「小傻瓜,不要哭了啦。有小哥哥在,不要怕。」

    小女孩認真地點點頭,「嗯,我不怕。」頓了頓,她又抬起頭,說:「我叫熱依罕,謝謝你!」

    …… ……

    原來,她就是十年前那個小女孩。

    唐晉的心陡然被什麼給揪緊起來,十年了,十年未見,她已經出落成如此美麗動人的少女了,她還是一如十年前那樣純潔美麗,可是他……十年的時光,磨滅了他所有的天真與活潑,今日的唐晉,是為了復仇而活,亦是為了復仇而來。

    (4)

    汪風一直等在大帳篷外面,一看到唐晉出來,立刻焦急地拉住他的手臂,「大哥,你去了那麼久!我以為……」

    唐晉看到這名把弟焦急的神色,就知道他為自己擔心了多久,感動之餘也是握緊了汪風的手,然後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以為什麼?以為你大哥我被女色所迷,出不來了?你混帳不混帳?」

    「大哥,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們不管。」汪風略顯孩子氣的臉龐上露出欣慰的笑,「大哥,大夥兒都在等你回去商議。還有,大哥,」他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大夥兒發現了傅追塵和夏紅影就在這裡,大哥你千萬要小心。」

    唐晉臉色一整,沉默了片刻,悠然說:「他們奈何不了我,放心!你大哥我若沒有一點能耐,怎麼配做你們的大哥?是不是想篡我的位置啊?」

    「大哥,你——」汪風白白為唐晉擔心了大半夜,真是被他說得哭笑不得。

    「他們也不過只是旁人的工具,他們根本不懂得這些年來,我們所受的痛苦。」唐晉仰望滿天的星斗,「只要我們自己明白,這一切都是那些罪人應得的下場,就根本用不著害怕與膽怯。」

    汪風猛點頭,「到底是大哥,說出來的話怎麼聽怎麼舒服!」

    他的腦袋立刻被唐晉敲了一下,「廢話少說,今晚我們必須把一切都給計劃好,臭小子!不要只會偷懶,到時候又要人拚命去救你!」

    「啊,我……我知道了。」汪風歪著腦袋,乖乖地跟在唐晉的身後,兩個人在濃濃夜色中快步去了他們幾個人暫居的小帳篷。

    這一次可能又會是一場拿命來搏的冒險。

    唐晉看起來輕鬆,可是每一次心都是懸著的。他們這幾個人,每一個都有一段漫長的血淚往事,就拿他自己來說,出生起娘就被人搶走,爹被人重傷又搶走了傳家寶物。十年之後,爹帶著他來羅瑪部找娘和傳家寶物,只可惜終究還是沒有成功,那一次在遇到小熱依罕以後,爹帶著一身重傷跌跌撞撞地回來找他,本來他們無處可去,倒是小熱依罕將他們領回了自己的住處,小小的帳篷,他陪著爹休養了很久,爹才終於可以自己站起來。

    在這期間,他天天與小熱依罕在一起,兩個小孩子都是苦難的命,彼此之間相互鼓勵相互安慰,居然也可以在大人倒下的情況下,就這樣堅持下來了。

    當最後爹牽著他的手與小熱依罕告別的時候,他的心都要碎了。他還有爹陪著,但是他們走了之後,小熱依罕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啊!

    那個時候,他曾經希望小熱依罕跟他們一起離開。

    可是小女孩倔強地搖搖頭,微笑著對他說:「小哥哥,你放心,熱依罕可以照顧好自己的。我還要留在這裡等娘回來接我,娘一定會回來的啊!小哥哥,這可是你告訴熱依罕的呢!」

    本來是說要帶她去找爹娘,可是到頭來,他和爹卻是依靠了熱依罕的幫助才得以過上這幾天安全日子,他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小熱依罕看著他的時候一直在笑,「好啦!小哥哥,你快走吧!伯伯的傷需要回去好好休養呢!小哥哥,如果以後有機會,你一定要來看望熱依罕,好不好?」

    「嗯!我一定會再來的!」唐晉堅定地點點頭,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出口,那就是,他也永遠不會忘記熱依罕,這名善良可愛的異族女孩。

    想不到這一別就是十年,爹回中原之後終因傷得太重而一病不起,他成了孤苦無依的孩子,被迫走上街頭乞討,他和汪風就是這樣認識的,兩個可憐的孩子總是被人欺負,為了保護自己不得不走到一起來,後來還有齊聰與姜禾,他們四個人的身世出奇地相似,都曾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家中藏有珍奇寶物,一夜之間被匪徒搶走,重傷了爹娘,燒燬了家園,最後他們都成為了無家可歸的孤兒。

    唐晉和汪風還曾為了半個饅頭和齊聰大打出手,三個孩子打得鼻青臉腫,多虧了及時出現的姜禾,告訴他們,像他們這樣可憐的孩子都還要互相欺負的話,那麼還有誰可以依靠?四個孩子冷靜地想了很久,就在那場昏天暗地的大架之後,四個孩子結成了異姓兄弟,學著從小自書本裡看來的規矩,認真地搓土點香,拜了天地,滴血為誓。

    這些年來,他們幾個又因機緣巧合學到了一點本事,從三年前開始了一系列的復仇計劃,把曾經失去的家傳寶物從仇人手中給奪回來,用同樣的方法毀滅了仇人一家,說不出的痛快利落。

    仇人一個個地被解決掉,到如今,只剩下唐晉的大仇未了,兄弟幾個都很為他激動,他們精心策劃了整個行動,其實就連唐晉今日的挺身而出也是計劃中的一部分。

    這名紅衣少女,本來根本不會發病,是姜禾偷偷在她的衣服上加了點刺激性野草,然後再由唐晉及時挺身而出,他們猜想少女必定會對唐晉感激無比,只要有了這名羅瑪部少女的幫忙,他們要實現復仇計劃會方便很多。

    只是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唐晉認出了紅衣少女,竟然便是當年的小熱依罕!

    那種深深的震撼,其實一直徘徊在他的腦海中,他明白自己的大仇,但同時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狠下心來傷害熱依罕,不管怎麼說,她都是他的恩人,也是他……他不能忘記的女孩。

    小帳篷裡,篝火通紅,照耀在四名滿臉滄桑的年輕人臉上。

    齊聰指著手邊的羊皮地圖,「大哥,日月輪的方位我已經打探出來了,這是一個機關重重的聖地,光是依靠我們幾個,恐怕人未看到日月輪,就會先被無數精密機關給弄死。」

    汪風乍舌不已,「三哥,有這麼可怕?」

    姜禾點頭,「我和小聰一起去看過,先後扔了好幾隻鳥進去,沒有一隻能飛回來。」

    「呃,連能飛翔的鳥都會被機關給算計,我們……」汪風不由開始深呼吸,這一次行動可能也是他們最後一次了,也是因為這次難度最大,所以有了前面幾次的成功經驗之後,才敢來這裡。

    「還有,我聽說他們可能會讓那女孩去做守護日月輪的聖女。大哥,你胡亂編的故事他們居然信了個十足十!」齊聰不由笑了,「大哥,今天晚上,你沒把那女孩給收了麼?只要你收了她,她對你死心塌地了,接下來的行動會簡單很多。」

    「住口!」一直在平靜傾聽的唐晉忽然憤怒地瞪了齊聰一眼。

    頓時把齊聰給弄糊塗了,「大哥,你怎麼了?」他還是不大理解,還沒有生氣。

    「從今以後,不要再做任何傷害那女孩的事情了,聽清楚沒有?」唐晉沒來由地非常生氣,既是生齊聰的氣,齊聰居然還想要他去傷害熱依罕,其實也是生他自己的氣,就在剛剛,他不也正是用同樣的方法在欺騙熱依罕麼?

    不管現在他怎麼想,他總是傷害了她。

    她本來根本不會摔倒發病,根本不用承受那麼多的痛苦。

    是因為他的自私,他為了要復仇,就拿她來做犧牲品,若非因為剛剛想起來就是當年的小熱依罕,他恐怕絲毫都不會為自己的舉動而羞愧。

    回想這些年來的復仇行動,雖然痛快,可是……他們跟那些仇人有什麼分別?

    他們從來不懂得原諒與寬恕,用同樣殘忍的方式,在傷害著更多無辜的人啊!

    在帳篷裡的時候,他一直沉浸在對往事的愧疚之中,又聽齊聰那麼說,更是覺得說不出的憤怒,齊聰,當年聰明可愛的小齊聰,現在都已經變成什麼樣了。

    「大哥,你說什麼?」齊聰以為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難以置信地望著唐晉,「大哥,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要傷害那個女孩,她是我們這次計劃中最關鍵的一個棋子,如果沒有她,我們憑什麼去奪回日月輪。或者,你認為我們應該直接去機關重重的聖地,來一個萬箭穿身,好結束我們罪惡的一生?」

    齊聰越說越激動,因為,他從唐晉的眼裡看到了,冰冷的鄙視。

    他是他們的大哥啊!

    他怎麼可以用這種眼神,來看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又怎麼可以用這種口氣來教訓他們?

    「小聰,冷靜點。」姜禾一把拉住齊聰的手臂,將他硬拉下來。

    「我怎麼冷靜法?我應該怎麼冷靜!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現在我們親愛的大哥,卻對我說不要傷害……那大哥你有沒有想過,不要傷害我呢?」齊聰甩開姜禾的手,獨自邁步出了帳篷。

    氣氛僵到了極點。

    汪風看看唐晉,又看看姜禾,見這兩個人都沒舉動,不由是急了,立刻站了起來,「我去把三哥追回來。」

    「不用。」唐晉冷冷地阻止了汪風,「讓小聰靜一靜也好。再說,」他看著腳步在移動的汪風,淡淡地說:「如果連他的身手都會遇到的危險,你去只能送命。」

    汪風一呆,不得不承認大哥沒有說錯,三哥學武最勤又最有天賦,是他們之中最厲害的,假如連他都對付不了的危險,汪風自然只有送死的份。

    可是大哥的表情,為什麼這麼冷漠?

    三哥是他們的兄弟啊!大哥為了一個異族女孩,竟然會和他們翻臉?汪風無法不覺得難過,最後沉沉地嘆了一大口氣,轉過身,不說話,去睡覺了。

    (5)

    晶瑩的瑪瑙珠子垂在衣裙上,阿依木用白色的象牙梳為熱依罕小心地打理著一頭烏黑的秀髮,她捏在手裡,滿臉的羨慕,「熱依罕妹妹,想不到族長會決定讓你來守護日月輪……我,我真是為你高興……」

    熱依罕明眸痴然,似在遙望遠方,這幾天腦海中不停出現一個人的身影,那一日挺身而出救了她的中原男子唐晉,自從那日從惡夢中醒來之後,竟然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已經過了這許多天,他為什麼不再出現?

    「謝謝阿依木。」熱依罕臉紅紅地,能成為守護聖女是族中女子最高的榮譽,她從來不曾奢望過,想不到那一場突然而來的病非但沒有害她,還給了她這樣讓人羨慕的榮譽。

    這些,全都是多虧了他為她挺身而出啊!

    他是她的大恩人,無論如何都應該親口去跟他說聲謝謝。

    其實,除了謝謝之外,熱依罕心中始終有一個結,那就是總是覺得一想起他的樣子,心中就會湧起非常特別的感覺,這種感覺十分溫暖親切,可是她又偏偏不記得曾見過他,所以覺得格外困惑。

    她要見到他,親口把自己的困惑給問出來。

    阿依木終於為熱依罕梳理完秀髮,於是拉著她的手,讓她慢慢站起來,這一身淡紫色的長裙穿在熱依罕身上簡直是美到了極點!

    她輕輕一笑,在熱依罕耳邊說,「阿爾斯蘭要我跟你說,今天三更時分,他在聖湖西畔等你。」

    「啊?」熱依罕吃了一驚,阿爾斯蘭是族長的兒子,外表俊朗出色,又彈得一手絕好的馬頭琴,有他在的地方,必定少不了族中美麗的少女們,她知道無數族中女孩都在暗暗喜歡著阿爾斯蘭,包括阿依木在內。

    他單獨見她,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樣一名出色的男孩子說要見她,熱依罕畢竟也是有些激動的,可是在她內心始終都記得……都記得和小哥哥的約定,即使他的面容都開始變得模糊起來,然而她永遠不會忘記,不會忘記他與她之間的約定。

    小哥哥說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即使已經過去了十年,她也不曾懷疑過,她會一直等下去。

    可是阿爾斯蘭,他是族長的兒子,若是不去,恐怕會傷他的心吧?熱依罕沉吟片刻,終於點點頭,「我,記下了。」

    「你一定要去喔!否則阿爾斯蘭一定怪我沒用。」阿依木眼裡可能不無羨慕,但想起阿爾斯蘭能拜託自己來傳話,不由又覺得十分安慰。

    族中的女孩子裡面,熱依罕是最美麗的一個,這點大家都知道。所以阿依木並不會覺得難過,她覺得只有熱依罕才配得起她心目中至高無上的阿爾斯蘭,若是換成其他人,她一定非要爭到底的。

    又或者因為,熱依罕的命太苦,大家都知道,她是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兒,一直是一個人孤獨地活著,上天是不應該對熱依罕那麼殘忍的。

    熱依罕默默點頭,心裡不禁十分惆悵。

    假如來約我的是小哥哥,該有多好……該有多好……

    接下來,阿依木陪伴著熱依罕去見了族中的巫女大人,大人溫柔地告訴熱依罕由她來擔任守護聖女,並且教會她一些禮節,再過幾天就是請出日月輪拜謝上天的努魯斯節,屆時將由熱依罕獨自前往聖地請出日月輪,供奉在白石台上,進行為期三天三夜不間斷地拜謝大典。

    熱依罕靜靜地聽著,心情異常激動。

    這是多麼令人驚嘆的榮譽啊!她,她終於實現了對小哥哥的承諾,就算是一個人也可以好好地活著,並且活得很出色。

    小哥哥,可是你現在又在哪裡?

    你為什麼還是沒有來見熱依罕呢?你,知道不知道熱依罕一直在想你……一直都很想你……

    冰白的月光灑在夜色下聖湖之上,波光粼粼,將孤獨的纖細人影襯托得高貴華美。

    阿爾斯蘭寧靜地立在湖畔,任憑夜風吹起他的發絲,俊美的年輕人充分繼承了爹娘的優點,又因出身的關係,作為羅瑪部族的少主,舉手投足間無不散發出奪目的光芒。

    心愛的馬頭琴抱在懷裡,對了,還有這把琴,在他修長手指的彈奏下,一曲曲悠揚動聽迴腸蕩氣的天籟,更讓無數少女為他瘋狂。

    在他眼裡,卻只有一個人。

    那是個同樣孤獨的影子,時而憂傷時而快樂,她的眼淚會刺痛他的心,她的微笑像是這個世界最美好的風景,她是熱依罕,巴圖爾叔叔唯一的女兒。

    自從她第一天被帶回羅瑪部,小小的熱依罕就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她很美,這當然不是理由,她很特別,那雙眼睛裡閃爍著強烈的感情和憂傷的無助,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居然可以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個小女孩的眼裡。

    他一直在默默觀察著她,一開始還有古麗婆婆照顧她,後來婆婆過世了,只留下她一個,可是她依然堅強地一個人活著,她認真地學舞,終於成為了吉爾邦節的領舞者,而現在她更是成為了日月輪的守護聖女。

    這是本族女子至高無上的榮譽啊!

    她是如此完美的女孩,他每天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全是她的影子,他曾暗暗許諾不等成為英雄那一天,他絕不會把自己對她的感情告訴她。

    然而,他已答應爹,將身穿盔甲帶領族中士兵,與膽敢侵犯本族土地的摩霍族進行戰鬥。明天一早,他就將出發,這一去或許生死未卜,他無法許諾熱依罕什麼,只是,他很想單獨見見她。

    所以,他來到這裡,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到來。

    無論如何都想要見她一面,心中願望如此強烈,彷彿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

    腳步聲,從前方傳來。他抬起頭,眸子陡然亮了。

    熱依罕抿著嘴,慢慢走過來,「阿爾斯蘭少主,阿依木說你在這裡等我。」她從容且冷靜,優雅而充滿神秘的魅力。

    他低低地嘆息,放下最珍愛的馬頭琴,快步走到熱依罕的身前,猛地將她擁入自己的懷抱,緊緊抓住她,「熱依罕,明天我就要出徵去了!答應我,做我的女人!」

    火熱的擁抱讓少女驚得變了臉色,匆忙中想要推開阿爾斯蘭,可是想不到看上去那麼瘦的他力氣大得驚人,她無論如何也推不開他,更加無法掙脫他的擁抱,驚駭莫名的少女剛想要呼救,嘴卻被阿爾斯蘭火熱的唇緊緊吻住。

    兩個人同時倒在柔軟的草地上,年輕人任憑心中久藏的愛意肆虐著,他甚至看不到少女的眼淚,正在一滴滴地從臉龐滑落。

    「放開她!你這個畜生!」

    冷冷的聲音在阿爾斯蘭的頭頂響起,下一刻,他發現渾身麻木,被人直接踢到了一邊,他憤怒地瞪大了眼,他是這裡的少主,是誰敢這樣對他?

    來人一把扶起了驚慌失措的熱依罕,她早就嚇得呆了,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平時溫文爾雅的少主居然會……

    「熱依罕,不要害怕,有我在這裡,誰也不能欺負你!」來人的聲音深沉有力,熱依罕猛地抬頭,居然……居然又是他!

    是那名中原人唐晉。

    他第二次及時出現救了她啊!

    「唐晉……」她怯生生地說出他的名字,他心頭一陣溫馨,才把剛剛湧起的怒火壓下去不少,要不是他恰巧經過這裡,熱依罕會被怎麼樣他根本無法想像!他對著她點點頭,看著地上怒瞪著雙眼的羅瑪部族人,「他是什麼人?你一個女孩子,深更半夜來見一個男人幹什麼?傻丫頭,你說過你會懂得照顧你自己,可是我才回來,就看到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這些下意識說出來的話還來不及改口,少女的臉色剎那間大變,她愣愣地注視著他,深深地凝望著他。

    這不可能……不可能!

    他在說什麼?這些話,這些話分明只有她的小哥哥才會知道。難道他就是……唐晉就是她一直在等的小哥哥麼?十年了,十年了!他的樣子她早就記不清楚了,可是這種熟悉親切的感覺,這些話……

    她真的好傻!

    「小哥哥,你是熱依罕的小哥哥,對不對?」她激動地淚眼模糊,認真地看著他,很怕他說他不是,很怕他說是她認錯了人,她既期待又害怕。

    有如閃電劃過,唐晉自己也是愣住了。

    不小心說漏了口,本來不想告訴她的……

    他轉過身,與她四目相對,那樣遙遠又那樣熟悉的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歲月改變了他們的容顏,可是當彼此面對的時候,靜靜的心跳聲,就會是答案。

    (6)

    「是我。」唐晉閉上眼睛,卻是退開了好幾步,從地上拿起羅瑪族人的馬頭琴,使勁地摔向地上,好好的一把琴就被他這樣摔得粉碎,「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擁有樂器。心靈污穢的人,能彈得出什麼好東西來麼?」

    他……他果然是!

    熱依罕激動地想要過去擁抱住親愛的小哥哥,可他倒退著的動作讓她停下了腳步,是有什麼東西隔在他們中間,即使什麼也看不見,她也越不過那道阻礙,走不到日思夜想的小哥哥身邊去。

    「小哥哥,我是……我是熱依罕啊!你不認得我了麼?你終於,終於回來看我了。」熱依罕心潮起伏,宛如是有洶湧的波濤在激揚,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多少次她曾經以為這一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唐晉冷冷望著地上的異族少年,看到他古怪的眼神,更是心頭火起,過去點了他的睡穴,「小哥哥,你這是……」熱依罕害怕地看著他,她以為他做了什麼,殺了那名異族少年?「明天一早,他就會自己醒過來,不要擔心。」心頭隱隱作痛著,就算十年未見,熱依罕也不應該懷疑他的為人啊!

    熱依罕認真地點點頭,「我就知道小哥哥心地好。」

    這句話從她口裡自然而然地說出來,唐晉愣了很久,好……他還是個好人麼?這幾年來在刀尖上舔血的生活,他哪裡算是個好人?應該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在他的小熱依罕心裡,恐怕只有十年前他的模樣吧。

    微微嘆息,他沒有再回頭多看她一眼,轉身就要離開。

    「小哥哥,不要走!」從後面傳來她緊張的驚呼,然後一雙纖細的手上來緊緊擁抱住他,「不要再丟下熱依罕了,好不好?小哥哥,你知不知道,我天天在等你!為什麼我們好不容易才能重逢了,可你卻又要丟下熱依罕?」她的聲音嗚咽,他的心宛如刀割般疼痛。

    剛才一瞬間下定的決心頓時土崩瓦解。

    他的腳步無法挪動,十年來時刻活在復仇之中,整天想著就是如何去報復每一個可恨的敵人,沒有過過一天平靜的日子,他的心早就冰封,沒想到熱依罕一個擁抱,就能把他久已冰冷宛如石塊的心給徹底融化開來。

    十年了……如果說不曾思唸過那個善良美麗的女孩,如果說從來不曾想起過她,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心裡最深的位置,永遠是留給她的啊!

    「不要再丟下我了!爹死了,娘也死了……熱依罕在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小哥哥你了。」少女溫柔憂傷的話語,讓他的理智徹底崩潰,他轉過身去,將她緊緊擁抱在自己的懷裡。

    那樣柔軟的身軀,依在他的懷中,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對熱依罕的思念從來都不會比熱依罕對他的要少到哪裡去。

    他更思念她,所以才會不斷地逼迫自己隱藏這種火熱的情懷。

    否則,大仇未報,又該如何是好?

    他,他終於不再丟下她了……熱依罕心裡一陣狂喜,享受著此刻的溫暖,假如時間可以靜止下來,讓這一刻永恆下去,那該有多好!可以永遠和小哥哥在一起,告別孤獨寂寞,告別憂傷痛苦。

    可不可以……

    「小哥哥,熱依罕聽你的話喔!雖然是一個人,可是我也一直好好地活著。上一次你看到了,我成為了吉爾邦節的領舞者。還有呀,巫女大人說讓我做日月輪的守護聖女,三天之後就要去迎接聖物。小哥哥,不要丟下熱依罕!我以後一定聽你的話……」她甜甜地說著,渾然沒有察覺到,當她提到「日月輪」三個字的時候,他的身軀在微微顫抖。

    日月輪。

    他們計劃中要奪回來的傳家寶物之一,這是他唐家世代相傳的寶物,在他七歲那年,他們舉家搬去江州途中被羅瑪部的人埋伏,結果娘與日月輪一起被他們奪走,爹還被重傷,尚在襁褓中的他因為被藏在隱秘處才倖免於難。

    十年之後爹帶著他千里奔波尋來羅碼部駐紮的聖湖畔,獨自留在樹林中等待爹歸來的他,如是命運的絲線安排好一般巧遇了差點跳湖自殺的熱依罕,兩個同病相憐的可憐孩子互相鼓勵互相支持,度過了一段他永生難忘的快樂時光。

    然而,第二次歸來的他,卻是要奪走羅碼部的聖物,亦是他唐家的家傳寶物日月輪,同時這也是身為守護聖女熱依罕所要保護的東西。

    短短的瞬間,又將他拉回到了殘忍的現實中去。

    就在剛才,他和汪風好不容易找回了齊聰,兄弟四個一起沉默不語,後來是姜禾大哥出來說話,希望他以大局為重,能夠放下兒女之情,男子漢大丈夫若是不能報這血海深仇,他唐晉又如何有面目面對唐家的列祖列宗。

    所以,當著兄弟三個的面,唐晉終於親口許下誓言。

    他絕不會對熱依罕有任何的感情,行事定以大事為先,如果萬不得已,就算犧牲她,他也要在所不惜。

    想到剛剛指天立下的誓言,望著懷中柔弱的少女,唐晉幾乎不能保持平靜,水與火在他胸中不停地交戰著。

    「小哥哥,還記得麼?十年前,你也總是這樣抱著我,然後我們一起在湖邊坐到天亮……」少女面含微笑,在她看來,既然小哥哥已經歸來,從今往後她就不會再獨自孤獨下去,從今天開始,她會是最幸福快樂的女孩!

    十年前,爹重傷臥床,他與熱依罕小心服侍爹睡好,兩個孩子怕吵到爹,所以就出來坐在湖邊,因為夜風寒冷,熱依罕又沒什麼衣服可穿,常常冷得發抖,於是那時候的他也不懂得什麼男女避諱,乾脆把小熱依罕抱在懷裡,而小熱依罕出身異族,根本也不理會中原的那一套規矩。

    兩個孩子常常這樣依隈在一起,等到天亮了,再回去看爹。

    那樣美好的時光……此情此景,讓唐晉根本無法把真相告訴熱依罕,就算再過幾天就將真相大白,可是就讓他多享受這一刻的溫馨幸福吧。

    他的眼角隱約有淚痕,他不動聲色地握住熱依罕的手,微笑著說:「傻丫頭,既然今天閒來無事,願不願意再陪我傻坐到天亮?」

    「小哥哥!」熱依罕激動地不能自己,猛點頭。

    兩個人便這樣走到湖畔,席地坐下來,唐晉很自然地將熱依罕攬入懷中,熱依罕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夜雖然寒冷,湖風雖然時常刮得人臉生疼,可是他們兩個靠在一起,再也不覺得冷,唯有溫暖纏繞著,就算光明不再來,他們亦是無憾了。

    (7)

    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斜斜地照耀下來,溫柔地灑在沉睡的湖邊少女的身上,她獨自一人靜靜地靠樹而睡,身上蓋著一件男子外衣。

    即使是在睡夢中,她都帶著甜美的微笑,想必定是做到了好夢。

    夏紅影與傅追塵就在旁邊這樣凝望著少女,兩人很有默契地沒有作聲,而是選擇坐在一旁,等少女自己醒來,他們實在不忍打攪少女的美夢。

    今天本來是羅瑪部少主阿爾斯蘭帶領族中士兵前往青亞原迎戰摩霍族的挑戰,然而直到戰鼓敲響了三遍都不見阿爾斯蘭的蹤影,族長哈里克憤怒得要下令抓阿爾斯蘭回來問斬,被長老哈迪爾極力阻止之後,傅追塵與夏紅影擔心盜寶集團已經開始動手,所以二人匆匆去往各處尋找。

    果然,在辛苦奔波了一個早上之後,二人終於在聖湖畔找到了被人點了睡穴沉沉睡去的阿爾斯蘭,匆忙為他解開穴道,年輕人醒來的瞬間,看到燦爛的陽光,頓時意識到自己犯下如何不可原諒的錯誤,來不及和二人多說什麼,以最快的速度趕回部落士兵集結點。

    他們本來想陪伴阿爾斯蘭同去,然而轉眼看到了湖畔邊同樣熟睡著的紅衣少女,總不能扔下她不管,這幾日來,他們暗中跟蹤過唐晉,多少知道了他與紅衣少女熱依罕之間定有一段過往,此刻他們幾個未曾行動,傅追塵亦不能貿然行動,唯有等待在他們出手前一刻,活捉下他們。

    之前那幾宗案子,都做得相當隱秘,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僅僅因為唐晉手臂上的傷口就斷言他即是邪惡盜寶集團的頭領,未免無法服眾,他們幾個若是乘亂逃跑,傅追塵想要再找到他們必定更為困難。

    只是,這少女熱依罕……

    蓋在她身上的男子外衣,分明是唐晉留下的,那一日他為熱依罕挺身而出,穿得正是這一件天藍色的外衣。

    他們該如何跟熱依罕說好,假如不把真相告訴她的話,若是唐晉等人存心利用她來盜取寶物,對她來說,將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可是就這樣告訴她,救她的人是惡人,她又會不會相信呢?夏紅影與傅追塵對望了一眼,她已經明白了追塵的擔憂,因此對他說:「追塵,不如讓我來跟她說。或許此刻是殘忍的,可是至少將來不會讓她更痛苦。」

    紅影說得沒有錯,傅追塵點點頭,退到一旁。

    夏紅影俯下身,蹲坐到熱依罕身邊,等她自己醒來,那一瞬間她還是清楚看到了少女臉龐上掛著的甜美微笑,不由低低嘆息,這一聲嘆息想不到就驚醒了睡夢中的少女,熱依罕醒來的第一句話是:「小哥哥!」

    她敏感地發現身邊空落落的,這一驚,不由臉色大變,「小哥哥,你在哪裡?」

    她驚恐地坐起來,發現了身上飄落的外衣,她俯下身,將外衣撿起來,緊緊地捏在手裡,再朝四周望望,終於是看到了夏紅影,更是覺得驚恐,「你……你是誰?小哥哥呢?」

    夏紅影凝望著少女美麗可人的面孔,禁不住咬了咬牙,說:「我們來的時候,這裡就只有你一個人了。這件衣服,想必是他留給你的吧。」

    熱依罕猛地將外衣貼在胸口,眼淚如斷線般掉下來,「小哥哥,他在哪裡?小哥哥不會丟下熱依罕不管的!我要去找小哥哥!」她轉身要跑開,被夏紅影一把拉住,「小妹妹,請聽我說一句話,好不好?」

    「什麼話……」熱依罕焦急地要去找回小哥哥。

    夏紅影低低地嘆息,「小妹妹,你的小哥哥唐晉很有可能是一夥邪惡盜寶物集團的頭領,他對你好,靠近你,說不定是另有所圖,你千萬要當心,好不好?」

    「胡說!」熱依罕憤怒地甩脫夏紅影的手,嬌美的臉蛋漲得通紅,又急又怒,「小哥哥決對不是壞人!我十年前就認識了小哥哥了,你們是什麼人?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你們!」少女轉身匆匆奔跑出了樹林。

    餘下傅追塵與夏紅影相對嘆息。

    有些真相,即使說了出來,也無法讓當事人清醒過來。

    直到湖畔的傅追塵與夏紅影終於離開,唐晉才從隱藏的樹叢後面走了出來,看到熱依罕安全地離去了,他才松了好大一口氣,之所以要選擇在她醒來之前躲開,是怕兩人再一次面對面,熱依罕如果不肯讓他離開,他又該怎麼辦才好?

    「大哥。」身後傳來齊聰低沉的聲音,唐晉沒有轉身,可以猜測到三弟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可能早在昨夜他與熱依罕相遇的時候,三弟便已經在這裡。

    三弟一直未出現,想必是不忍打攪他與熱依罕的重逢,想到這裡,唐晉的神色微微柔和,低嘆一聲,轉過身,拍上三弟瘦削的肩膀,「小聰,謝謝你。」

    齊聰卻是冷笑著閃開了身軀,「大哥,你那麼客氣著謝我什麼?是,我是在這裡看到了所有,可是我在等,等你跟我一起回去給大家一個交代。我很想知道,在大哥心裡究竟什麼最重要?是唐家的血海深仇,還是那位姑娘?不可否認,她的姿色就算在中原美人中都顯得相當出眾啊!」

    「小聰,不要這樣說!」唐晉疲倦之極,深深望了齊聰一眼,「我們回去吧。三天之後的行動照舊。」說完,不再看齊聰一眼,身為唐家活下來的唯一男兒,他沒有任何理由躲避,而他,也絕不會逃避。

    該來的,終究要來。該做的,終究要做。

    人生,其實很多時候,並沒有第二個選擇。

    (8)

    夜色清柔,披著潔白素衣的熱依罕獨自坐在聖湖畔,已經過去了足足兩天兩夜,依舊找不到小哥哥的蹤跡,問遍部落裡的所有人,都說不曾見過他。

    這十年來日日夜夜期盼著的重逢,結果只是一夜的依隈,還是這樣永遠地別離著。

    「小哥哥,你真的不再喜歡熱依罕了麼?」她赤著雙足,靠在樹幹上,當夜身邊有小哥哥陪伴著,可是此時此刻,卻換作她一人獨坐,冷冷清清。

    「小哥哥……我多想,多想再見你一面……」眼淚不爭氣地落下來,說好要快快樂樂的,說好即使小哥哥不在,她都要微笑著好好活著的啊!

    那些沒有他的日子,她都可以說服自己微笑著生活,為什麼偏偏在遇到了他之後,卻再也不可以微笑,再也笑不出來了呢?

    「小哥哥,不要丟下我……不要……」

    她終於明白,以前可以快樂,那是因為心中充滿著期待。可是如今,已經再也沒有什麼值得期待了,她心如死灰,根本無法讓自己快樂起來。

    還可以因為什麼而快樂呢……小哥哥終究還是丟下她,不會再回到她身邊來了。

    「小哥哥,熱依罕好想再見你一面……」她哭泣著,悄然站起來,默默走到湖畔邊,凝望著月色下的湖水,心中忽然一動,在湖畔邊跪了下來,輕輕念了一句話,重新站起來的時候,眼裡充滿了光彩。

    她說:「我相信聖湖的神力,會幫熱依罕實現願望的。」

    努魯斯節與吉爾邦節不同,沒有盛大熱鬧的歌舞,沒有互相傳遞食物的喧囂,所有羅瑪部的族人都穿上素白的朝服,一大清早全都面向著東方太陽升起的地方跪倒下來,傅追塵與夏紅影依照習俗也換上了白色衣服,二人不用跪下,留在守護聖女的帳篷外等候她出來。

    他們已與族長哈里克說起過關於邪惡盜寶集團的懷疑,終於順利說服族長讓他們來保護守護聖女與聖物日月輪。

    當金色的陽光灑遍聖湖畔的時候,潔白如雪的熱依罕被三名婆婆引領著走向部落的聖地葉斯爾山谷,如何啟動山谷內機關的順序與方法已經分別由三名婆婆用本族的上古文字秘密教給了她,也就是說除了她之外,沒有人會知道正確的開啟方法,妄圖擅自進入聖地內的人都將被機關無情的殺死。

    本族少女至高無上的榮譽啊!

    可是,等到過了今天,她就再也看不到小哥哥了,熱依罕心底淌著傷痛的淚水,然而她不能哭,絕不可以哭,這是她心甘情願的,這也是她實現了對小哥哥的承諾,她一定會讓自己活得出色。

    在帳篷前有一個短暫的儀式,安塞婆婆親自為她奉上了聖水,她伸出雙手,還是忍不住在顫抖著,終於,默默低下頭,接過盛著聖水的牛角杯,一口飲盡了聖水,完成了儀式的第一個步驟。

    族長哈里克的眼神略有黯然。

    族中其他人都默默跪著,沒有人抬起頭來,誰也看不到此刻熱依罕臉上已經沒有了表情,她閉了閉眼睛,將牛角杯放回安塞婆婆手中,用手輕輕梳理了一把柔軟的長發,腦海中浮現出當日她與小哥哥在一起的時光。

    雖然好短暫,可是已經足夠她回憶這一生。

    所有的族人都跪倒在她前面,族長敲響了晨鐘,於是她開始跟隨著安塞婆婆的腳步,緩緩走向聖地葉斯爾山谷,傅追塵與夏紅影緊緊跟在她身後,二人不斷掃視著周圍,查看有無異常的情況。

    這一路倒是順利抵達了聖地葉斯爾山谷,傅追塵與夏紅影無法再繼續陪伴在熱依罕左右,即使沒有出現任何異常情況也不等於邪惡盜寶集團會放棄,他們隨時會在某一個他們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

    山谷前肅然跪倒的一眾羅瑪部少女們開始吟唱聖歌,甜美的聲音裡滲透著神聖的凝重,熱依罕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安塞婆婆和大家點頭行禮,獨自一個人走進空蕩蕩的谷中山洞,一眼望過去,裡面閃爍著昏黃的光輝,不知深淺。

    第一次來到小時候聽聞過的聖地,熱依罕依然忍不住激動萬分,即使……即使……

    少女深吸了一口氣,依照安塞婆婆的教導,啟動了左邊牆壁數過去第三格的機關,嚓嚓數聲,前方的幾個暗刺悄悄落下,若是貿然闖入,這幾步就可以來個萬箭穿身。

    在機關啟動的過程中,她獨自一人聆聽機關關閉的聲響,腦海中偶爾也會略過一些不可思議的想法,假如那位姐姐說得沒錯,那小哥哥應該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就算他真的來搶奪日月輪,她不會害怕。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她才有機會見他最後一面。

    只是,這種想法是多麼罪惡!

    熱依罕輕輕撫著胸口,嬌美的臉龐上流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來,只是稍作歇息,她立刻快步向前進,穿過那些個長長的甬道,終於抵達了終點,在一間寬闊的石室內,白色的石台上擺放著黑百兩色相間的日月輪。

    白色大理石做成的圓形日輪內套著黑曜石做成的彎月輪,四周無數顆夜明珠散發出柔和的黃色光芒,照耀在日月輪之上,一如安塞婆婆所說的那樣,這是一件相當神奇的寶物,看起來雖然平平無奇,然而一旦走近到它的前方。

    熱依罕立刻覺得心神寧靜,彷彿所有煩惱在瞬間都可以被它給吸走。

    她不自禁地跪倒下來,那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反應,無論是心還是頭腦,都清楚地知道眼前日月輪所具有的強大淨化力量,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要在每年的努魯斯節上小心取出日月輪來供奉,因為唯有它才可以讓族中每一個人的心漸漸平靜,忘卻煩惱與憂愁。

    她慢慢站起來,眼望著日月輪,不再猶豫,將日月輪抱在自己懷中,轉身小心翼翼地按原路返回,走出去的瞬間,她的心忽然很緊張,又隱隱仍在熱切地期待著什麼。

    傅追塵與夏紅影等候在谷口,可是令他們出乎意料的是,漫長的過程中,沒有任何外人來打攪,唐晉和與他在一起的三個人好像是真的已經離開了羅瑪部,竟然不再出現?

    難道他們察覺到了什麼,因此決定先行離開,以免被當場活抓。

    可是以他們過去的所作所為證明,他們並不是會逃避的人,而且除了這一次努魯斯節之外,他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接近到日月輪,聖地中的重重機關絕不是可以輕易冒犯的玩具。

    然而,驚變的發生,不過是短短的瞬間。

    如同是一場驟然而來的大雨滂沱,當熱依罕抱著日月輪出現在谷口的時候,兩支疾箭分別從不同的方向射向傅追塵與夏紅影,「紅影小心!」傅追塵抱著夏紅影匆匆躲過兩支威力實足的箭,二人轉身的瞬間,卻看到天空中更多的箭如雨般射落。

    「小妹妹快進去!大家快進去!」夏紅影焦急地跳起來,把剛要走出來的熱依罕又重新推了回去,還是晚了片刻,只聽無數少女的慘叫聲,那些個羅瑪部的女孩子們紛紛在箭雨中倒下來,血流了一地。

    「他們果然還是不可能放棄!」傅追塵憤怒了,對夏紅影說:「紅影,你照顧好她!」夏紅影不及反對,就見追塵的身影如一道光射了出去,接下來是刀劍碰撞的聲響,沒有多太久,追塵已經抓著兩名男子回到了夏紅影身邊。

    傅追塵的劍架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你們全都該死!說,唐晉在哪裡?」

    被抓來的兩名男子毫無懼色,其中一人甚至還微笑著說:「傅追塵,你想殺儘管動手。不過,」他還悠閒地頓了頓,「你要知道,你殺了我們,就等於殺死了羅瑪部所有族人,如今族長也在我大哥手上……」

    「你們——」傅追塵暗恨自己小看了這個盜寶集團,這一劍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你們究竟想要怎麼樣?」

    「傅大俠,你難道真的以為我們從出生起就是嗜殺成性的壞人麼?」男子的眼中抹過一絲深深的憂傷,「我們只是要回來屬於我們家的東西,我們只是用這些人當初對待我們全家的方式來對待他們罷了。傅大俠,你記不記得中原四大家族的滅門血案……你可知道,我們四個又是姓什麼?」

    被這男子一說,傅追塵神色大變,夏紅影匆忙提醒,「追塵,千萬不要中了他們的苦肉計!」

    當年中原四大家族分別是姜齊汪唐,均是在一夜之間被人殺光滿門燒燬了華美的莊園,江湖中傳說紛紜,然而四大家族的後人均不知是否尚存活於世上,因此四大家族的滅門血案多年來一直是一個謎,早在傅追塵還在天山派修習劍法時,就聽師父師伯叔們提起過,只是每每說到關鍵處都只能嘆息。

    想不到這麼多年了,竟然又從這名邪惡盜寶集團中聽到關於這場殘忍血案的故事,如何不令傅追塵激動萬分。

    「我姓齊名聰,是杭州齊家的後人。這是我四弟汪風,便是蘇州汪家的後人。其實就算傅大俠你現在替天行道,殺了我們都已經沒有關係了。我們的大仇已報,我們家族的傳家寶物也已經尋回。只是大哥他的仇尚未得報,我們若不能親眼見到這一刻的到來,就是死也覺得不甘心哪!哈哈……」齊聰肆意地長笑著,想到大哥終於能夠放下女兒之情,指揮他們進行今日的行動,他就覺得痛快萬分。

    被傅追塵抓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與四弟自告奮勇來引開傅追塵的注意力,讓大哥有足夠的時間來制服羅瑪部族人,從而可以不費太大力氣,讓羅瑪部自動將日月輪送回到大哥手中。

    「住口!」傅追塵依然覺得惱怒萬分,「你們當初自己遭遇滅門之禍是有多麼痛苦,現在你們要將這種痛苦加在這些無辜人的身上,難道不覺得羞愧麼?如果唐晉膽敢傷害羅瑪部的族人,我傅追塵絕不會放過你們任何一個人!」

    熱依罕在一旁靜靜地聽著,這像是一個夢,一個她天天夜裡都會做到的美夢。

    小哥哥他沒有走,他還留在這裡,他就在離開她不遠的地方,這……真的是太好了!可是為什麼他們說要殺光族裡的人?為什麼他們的眼神如此可怕?

    她不能明白,她依稀覺得有些恐懼,又有些期待。

    不管怎麼樣,她想,她終於有機會再見小哥哥一眼了吧。

    後來,她聽明白了,小哥哥要她手中的日月輪,於是她沒有任何猶豫,跨前了一步,走到那位大哥哥的身邊,認真地說:「小哥哥他不會殺人的,熱依罕知道他只是想嚇嚇我們罷了。」

    傅追塵與齊聰同時驚異地望著素白的熱依罕,這少女究竟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她的眼神如此純淨,還把唐晉叫作小哥哥,她那樣深深地相信著他,可是唐晉早已非她心目中的小哥哥了吧。

    「能不能拜託你去把小哥哥請來聖湖西畔,你跟小哥哥說,熱依罕會在那裡等他。我……我好想他。」說到最後,少女的臉居然紅了,她輕輕訴說著的話語卻彷彿是有巨大的魔力,讓兩個男人頓時也沉默下來。

    熱依罕並不給他們任何猶豫的機會,「那我先去那裡等他了。拜託你們了喔!」她轉身離去,唇邊依稀帶著迷人的微笑。

    在這殺戮的血腥場合裡,她的微笑顯得多麼奇怪。

    尤其是倒在血泊中的少女們,紛紛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夏紅影在為她們點穴止血,然而在聽到熱依罕輕柔的請求之後,也不禁變了臉色。

    「熱依罕,你不管我們了麼?」少女中有一人傷得極重,她正是阿依木,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熱依罕竟然扔下他們不管,要去見那個壞人?

    熱依罕沒有回頭,抱緊懷中的日月輪,快步去往聖湖畔。

    傅追塵一時間想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法,或許讓唐晉見見熱依罕可以讓他改變主意,所以在他的幫助下,齊聰很快通知到了唐晉,此刻族長與長老已經昏迷不醒,看樣子是中了毒,而其他本來跪著的族人也一個個全都神情痛苦著。

    「熱依罕她抱著日月輪,在聖湖西畔等我?」唐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竟然沒有生氣沒有痛苦也沒有怪他,而是一個人去了那個地方等他。

    那個擁有他與她重逢後美好回憶的地方。

    「我,不能去見她。」唐晉別過頭去,既然如今已經是敵我分明,他再去見她又有什麼意義?

    齊聰補充了一句,「她抱著日月輪,在那裡等你。」

    「……」唐晉定定地看著齊聰,忽然間意識到他與她再一次相見竟然是無可避免的,本想留下聖湖畔最後的溫暖之後再也不去見她,是,他是個懦夫,不敢去面對她,來承認自己是心懷不軌而來的事實。

    「大哥,如果你不想去……」齊聰隱約可以明白唐晉此刻的猶豫。

    唐晉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木筒,交到齊聰手上,「這是解藥。不,既然是熱依罕要我去,我……我不能不去。」他苦笑著,可是眼裡分明多了一絲神采。

    期待再一次重逢的,又何只她一人。

    十年後的再相逢,他對她的思念反而更為沉重,每到夜色降臨,就開始悲傷地幻想假如能和她長廂廝守的美好光景,又因為明知無法實現,反而又更深地期盼著再見她。

    (9)

    晶瑩的湖水倒映出少女美麗的影子,她懷中的日月輪黑白分明,沒有任何奪目的光芒,沉沉地卻有一種強大的清靜之力。

    她在微笑,「小哥哥,你會來見熱依罕的吧……」

    因為……因為在她懷裡是小哥哥最想要的日月輪,他不得不來見她,所以她的期待一定會實現,不會像從前那樣期待著又失望著。

    她還是在笑,可是心為什麼那麼痛那麼痛,熱依罕真的再也笑不出來了,淚水緩緩滑落下來,一滴又一滴,還是忍不住要痛苦。

    如果不是手中的日月輪,小哥哥就不會再來見她,而她也沒有機會知道,他已經變成了整個部落的敵人,他對她好,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她心真的好痛,胸口更有一絲深入骨髓的疼痛地不停地纏繞上來,「小哥哥……」千言萬語徒留心中蕩漾。

    腳步聲,輕輕地出現。

    她迅速地轉身,望見熟悉的身影,這一瞬間,還是湧起了溫馨甜美的感覺,滿是淚痕的少女微笑起來,「你,你終於還是來看我了。小哥哥,為什麼要不告而別?你知道不知道熱依罕很難過……」

    唐晉的腳步頓住了,明明知道不應該再來,看到了她,他的心將徹底軟化,這些話如何回答,他不知道,這一刻他的眼中全然沒有日月輪的存在,只有淚眼婆娑的熱依罕,她在他面前悲傷地哭泣著。

    「熱依罕,不要哭。」下意識地,只想安慰她,「族長他們不會死,那些女孩受得也只是輕傷。我們沒有惡意。」

    再沒有比看到她的淚痕更痛苦的了。

    然而,讓她如此傷心的人偏偏是他自己,唐晉無法去思考,只能讓自己離開她遠遠地,沒有辦法靠近到她的身邊,還能保持鎮靜。

    「如果……」她低下頭,「如果熱依罕不把日月輪給你,是不是我們全都要死?」

    她的話如是鋒利的箭直刺他的心臟,他被她完全擊敗,他沒有想過得不到日月輪的結局會是如何,如果真的不能得到,難道真的要殺光整個羅瑪部的人?儘管他們該死,當年爹帶著他來找娘,卻只發現娘的墳墓,娘已經死了,被他們活活地害死了。

    就算是為了爹娘報仇而殺光他們都不為過吧。

    唐晉唇邊浮起了冰冷的笑意,這抹笑意被緩緩抬起頭的少女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說:「熱依罕答應過族長,就算是犧牲自己的生命,都要保護好本族的聖物。」

    她淡淡地看著他,「所以,小哥哥,熱依罕絕不會把日月輪交給你。族長他也一定不願意。我們羅瑪部的人,不會貪生怕死。」

    「唯一的辦法,除非是我死。」熱依罕冷靜從容地道來,「小哥哥,只要你殺了我,就可以得到它了。所以我在這裡等你。」

    她依然靜靜地立在湖邊,淡紫色的衣服在風裡飄來飄去,紅色的瑪瑙珠子碰撞著發出清脆的響聲,美得讓人心魂俱醉。

    她在說什麼。

    她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她在告訴他,她在等他過去殺了她,然後奪走日月輪,在她眼裡,他已經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了麼?

    爹娘的仇,被燒燬的家園,和小熱依罕在湖邊相互依隈著,無數片段在他腦海中交錯出現,他快要瘋了,這一切的一切都壓在他身上,讓他根本喘不過氣來。

    視野裡,有她還有日月輪……他的選擇,應該是什麼?

    下一刻,他快步走到她的身邊,熱依罕心跳加快,定定地凝望著迎面走來的小哥哥。小哥哥,你會怎麼選?你會親手殺死我麼?

    「是時候了,放箭!」遠處,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熱依罕睜大眼睛,看到隱藏在樹叢中的人影,看到銀色的箭朝著小哥哥射來,根本來不及思考,她伸手猛地推開唐晉,唐晉忽然被她推到旁邊去,尚未明白過來,只看到身邊的紫衣少女被三支箭射中心口,箭的巨大衝力又將她推入了湖水中。

    「撲通!」抱著日月輪的少女摔進了聖湖。

    「熱依罕!」兩個人同時驚呼,唐晉比後來者先一步跳入湖中,當他終於救起奄奄一息的熱依罕時,命令射箭的人也來到了他們身邊。

    阿爾斯蘭無聲地跪倒下來。

    眼神空洞著……

    在戰場上接到長老想盡辦法送出來的信鴿,他帶著幾名士兵悄悄沿著聖湖畔一路趕回來,在中途發現了獨自一人的唐晉,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因此他當即命令士兵準備好弓箭,準備在唐晉絲毫沒有防備的時候,直接將他射殺。

    然而,中箭的人是熱依罕,是他最愛的熱依罕。

    她此刻靜靜地躺在唐晉的懷裡,本來嬌美紅潤的面孔現在白得沒有一絲光彩,目光迷離渙散,神情卻是在微笑,笑得如此幸福又甜美,她輕輕地說:「小哥哥,熱依罕終於又見到了你啊……我在這裡許下的心願,終究還是實現了。」

    唐晉無法說話,他感覺到懷中的嬌軀正在一點點地失去生命,她的身上沒有一絲暖氣,她的眼睛,她的呼吸,他什麼也不想說,只是將她緊緊抱在懷裡,無論如何都不放手,即使阿爾斯蘭和他的士兵全都用火焰般的目光瞪著他。

    「日月輪……我想留在湖裡。小哥哥,我知道,你不會殺熱依罕的,對不對?」她還是在幸福地微笑,自言自語著,「我就知道,小哥哥對我最好了。」

    最好……對她最好的人,就是害死她的凶手啊!

    唐晉的心快要變成碎片了,只能更緊更緊地抱住她,從來不會覺得恐懼的他,現在非常害怕非常害怕,害怕上天會把熱依罕從他手裡搶走,這一輩子,可能就再也找不回他最愛的她了。

    「小哥哥,不要怪阿爾斯蘭。其實……咳,咳……」熱依罕的微笑終究維持不了太久,她咳嗽著,紅色的血從她嘴裡湧出來,「我本來就活不過今天,身為守護聖女的我,在知道了聖地所有機關開啟方法的那一刻起,就必須獻上自己的生命。我本來以為就這麼死了,連你最後一面也見不著……」

    血,紅色的血將唐晉的視野淹沒。

    他心痛地快麻木了,本來就要死……婆婆給熱依罕那杯水的時候,他就在離開她不遠處,他居然沒有去阻止……那一杯水是毒藥,已經要了她的命。

    他好恨,好恨!

    唐晉的眼睛通紅,熱依罕艱難地伸出自己的手,被唐晉一把抓住,她笑了,又忍不住哭了,她又看了看阿爾斯蘭,也是伸出了手,阿爾斯蘭不顧一切地過來抓住她的手,兩個大男人都靜靜地望著她,滿面淚痕。

    「希望你們都好好地活下去。小哥哥,阿爾斯蘭……忘了我,忘了熱依罕吧……我要去找我的爹娘了,你們應該祝福我,知道不知道……」她的眼神忽然間明亮起來。

    阿爾斯蘭瞬間驚喜,「熱依罕,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不要胡說!我去找哈迪爾長老來,他可以治好你的!你等我……」充滿希望的年輕人匆忙奔了出去,他手下的士兵也跟著他一同離去了。

    這裡,終於只剩下他和她。

    他知道,她只是迴光返照,他還是這樣緊緊抱著她,忽地也笑了,「熱依罕,小哥哥有沒有對你說過,我一直很想念你……如果不是因為這十年來忙著報仇,或許我們早就可以相見了。」

    他接著說:「我在想,如果早幾年我就回來這裡,我們是不是可以過上平凡人的生活?我去打獵,每天晚上回來的時候,會看到你為我做的香噴噴飯菜……」

    他微笑著開始幻想。

    然而,她卻在輕輕搖頭,明眸裡那一瞬間的光芒漸漸暗淡,她幸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說:「答應我,不可以死。」

    唐晉一怔。

    她居然可以猜到他的想法,他之所以微笑,是已經想明白了,如果熱依罕死去,他就立刻自盡陪她,因此反而不覺得難過了,經過了這麼多年的辛苦,他終於可以和她永遠地在一起。

    可是,她……

    「答應熱依罕,不可以死……不可以死……」她反覆說著,聲音漸漸輕下去,直到再也沒有聲息。她在他懷裡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蒼白的臉龐上帶著甜美的微笑,如此安靜,如此美麗。

    聖湖畔的男子抱緊懷中安靜睡去的少女,在她額頭上親了親,然後還是這樣抱緊她,抬頭凝望著前方,那一刻,滿面淚痕的他,眼中卻充滿著幸福。

    (10)

    收拾完行裝,齊聰、汪風和姜禾三個人悄悄來到聖湖畔那一座小小的帳篷外,在這帳篷邊,豎立起一座新墳,石碑上刻著「愛妻熱依罕之幕——唐晉泣立。」

    三人同時長長地嘆息著,大哥就在帳篷裡面,離開大哥不過一簾之隔,可是彷彿是有什麼東西阻擋著,他們根本無法走進去。

    他們沒臉去見大哥。

    那一次行動之後,還在計劃如何奪回日月輪的他們,是被匆匆趕來的阿爾斯蘭給驚到的,他要他們放長老哈迪爾去救人,他說那名少女熱依罕受了重傷,他們三個商量完之後,卻擔心這不過是阿爾斯蘭的詭計,因此堅決不肯放人。

    後來,是看到了傳自聖湖畔的煙火訊息,三個人才和傅追塵等人趕到了聖湖畔,當時大哥還抱著熱依罕,可是她……她已經沒有了呼吸。

    三個人發瘋似地自責,可是大哥什麼也沒說,他只是讓他們把解藥分發給所有族人,然後請族長原諒他們的行為,最後對他們三個說,他要留在這裡陪熱依罕,將來的路希望他們三個可以走好,他不會再離開熱依罕半步了等等。

    這一次西域之行,最後的行動,卻只換來這樣的結局,他們三個都非常傷心,大哥還和傅追塵深談過一次,似乎正是那一次深談,才使傅追塵決定放過他們,讓他們有機會重新做人。

    今天,是他們必須離開的日子了。

    汪風第一個到熱依罕墓前跪下來,重重磕了三個頭,接下來姜禾和齊聰也跪了下來,三人還在唐晉的帳篷外徘徊,十年的兄弟情誼,讓他們始終戀戀不捨,將來沒有大哥的日子,他們三個又該如何是好?

    可是,該走的終究要離開。

    夕陽下落的前一刻,疲憊的旅人背起行裝,重新踏上屬於他們的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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