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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天下第一嫁【龍門客棧之五】作者:典心 [打印本頁]

作者: kingdomoo    時間: 2011-3-23 09:25     標題: 天下第一嫁【龍門客棧之五】作者:典心

典心-天下第一嫁(上)【龍門客棧之五】


說起龍門客棧的老闆娘,京城裏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膚白如玉、眼若晨星,不但豔麗無雙,也任性無雙,論起為非作歹的本領,更是天下無雙!就連當今皇上,都要讓她三分,對她多年行搶貢品的囂張行徑,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啥也沒看到。偏偏那棺材臉的死賊相卻不買她的帳,不但處處與她作對,還搶了她費心研究出的珍珠米;此仇不報非女子,她要是不將米搶回來,她就不叫龍無雙!


楔子

  九月,天涼好個秋。

  一聲悠悠的歎息,卻從龍門客棧二樓,那扇牡丹雕花窗裏飄了出來。

  白玉般的藕臂,就晾在窗臺上。瞧那只手兒,從春蔥般的指,到白皙的前臂,全都是細皮嫩肉,纖細柔軟得好似沒有骨頭。

  藕臂的主人,身穿著名貴華裳,內裳雲錦紅豔似血,外裳素紗薄透如煙,襯得她膚若白玉、眼若晨星,簡直是明豔無儔。

  特等席上的另一個姑娘,聽聞那聲歎息,不由得抬起頭來,柔聲開口:「無雙,這冰糖芙蓉豆腐腦不合妳胃口嗎?」羅夢問道。

  「合啊!」

  「那妳又為何歎氣?」羅夢擱下甜湯,丫鬟立刻送上熱巾,伺候主子擦手。

  龍無雙又是一歎。

  「我在等。」她倚靠窗邊,依舊望著遠方的城門。

  「等什麼?」

  「等我饕餮宴的最後一項食材啊!」

  龍無雙終於回過頭來,若有所思的說道:「妳也知道,等,是最熬人,也最磨人的。」

  白衣女子垂下美目,粉唇輕吐:「我懂。」

  「唉,辛苦這麼多年,眼看萬事俱備,只欠這最後一項食材,怎教我不心急呢?」

  「不是說,那食材就快得手了嗎?」

  「就是快了。」龍無雙回首,第無數次望向城門。「所以才更教我望眼欲穿、度日如年啊。」

  瞧好友那副心急的模樣,羅夢粉唇輕揚。

  「妳別老把心思放那上頭,時間會過得快些。瞧妳,像塊望夫石似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妳在等情郎呢!」

  「情郎值幾斤幾兩重,能吃嗎?呿!」龍無雙回身啐了一聲,還要再念,眼角卻瞄見,遠處城門一人身著青衣,快馬加鞭的匆匆趕來,速度如似六百里金牌急腳遞。

  那人疾馳來到客棧門前,馬兒嘶鳴一聲,驚險的人立而起。

  「龍姑娘、龍姑娘!」青衣男子迫不及待的大喊。

  龍無雙雙眼一亮,兩手撐著窗臺,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急急切問:「怎麼樣?怎麼樣?」

  「我爹要我來通知妳,時辰要到了!」男子仰頭揮手。

  「太好了,我立刻趕去!」龍無雙興奮得粉臉微紅,也顧不得跟羅夢道別,就匆匆飛身下樓,還朝客棧裏揚聲吆喝道:「牽馬來!黑臉的、白臉的,快出來!」

  籌備多年,饕餮宴萬事俱備,只欠好米!

  她耗資萬兩黃金,費時三年,終於請動務農五代的陳家,經過反復的嘗試,這才研發出極品珍珠米。

  此米晶瑩剔透,圓潤若珍珠,香滑似奶,入口時帶著獨特淡淡清香,獨嘗時有獨嘗的美味,配菜時非但不會搶盡食物的風華,反增添其風味,這種極品珍珠米,簡直就是為了她、為了饕餮宴而存在的啊!

  想到那一畝畝稻田,飽滿的稻穗,就在南方的夕陽中,隨著風兒,如浪般層層迭迭翻湧著。稻田四周的空氣裏,肯定也滿是結穗新米的香味,她不禁垂涎三尺,有些暈然。

  龍門客棧的小廝,迅速牽來西域進貢的好馬。龍無雙翻身而上,一顆心老早已飛往南方。

  客棧門內走出兩名男子跟在她身後,各自跨上駿馬,其中一名身穿黑衣,背負大刀;另一位則是銀髮、身穿白衣,烏木算盤從不離身。

  龍無雙一扯韁繩,嬌喝一聲。

  「咱們走!」

  三匹駿馬飛馳而去,轉眼就出了城門,朝南方而去。


第一章

  禿。

  光禿禿。

  沒有金黃的稻浪、沒有飽滿的稻穗--

  事實上,眼前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光禿禿!

  龍無雙耗費五日,用最快的速度,甚至冒著風雨,策馬急急趕來的結果,看見的就是這幕景況。

  她唇兒半開,俏臉上難得顯露茫然。

  一陣秋風吹過,光禿禿的稻田裏,沒有稻浪層層翻湧著,空氣中,也沒有充滿結穗新米的香味。只剩孤單的稻草人,一臉無辜的看著她。

  水田之中,除了被收割過後的稻梗,跟那個立在禿田中的稻草人之外,田裏就連株殘餘的水稻也沒剩下!

  一輪夕陽紅日緩緩降下,將空無一物的水田染紅,水鴨悠閒的游過水田,帶起一片漣漪。

  龍無雙站在水田邊,瞪著光禿禿的水田,一張水嫩的唇,像是離水的魚兒般,紅唇張了又張,連試了三次,才有辦法發出聲音。

  「白臉的,你帶錯了吧?」她頭也不回,愣愣的看著前方,滿腹疑竇的開口。

  「沒有。」宮清揚開口,語氣溫和卻篤定。

  龍無雙不信,又問。

  「這裏是陳家稻田?」

  「是。」

  「種極品珍珠米的陳家?」

  「是。」

  「用牛奶澆灌珍珠米的陳家?」

  「是。」

  她深吸一口氣,仍舊不信,猛地回頭瞪著宮清揚。

  「呿,你就老實說,我們前面轉錯彎了,是吧?」

  宮清揚未語先笑,輕輕搖頭,才要張嘴,就聽一旁傳來嚷嚷聲。

  「唉呀,龍姑娘啊、龍姑娘--」

  拉長了音的哀泣,由遠而近,只見一群農婦們,扶老攜幼的嚷嚷著,全都哭喪著臉,才剛來到龍無雙面前,就紛紛雙膝一軟,撲通撲通的全部跪倒在地。

  「龍姑娘,是咱們陳家對不住您,一切都是咱們的錯--」最老的那個農婦,哭哭啼啼的猛磕頭。

  龍無雙柳眉微皺,認出那個農婦的身分。瞧著年紀比自己大上好幾倍的婦人,哭得泣不成聲還直磕頭,她連忙伸手去攙扶。

  「陳嫂,您別這樣,有話好說。」

  「不不不,是咱們對不住您,您就讓我跪著吧!」陳嫂也不是省油的燈,硬是不肯起身,就算是上了年紀,但是長年勞動的力氣,可比嬌貴的龍無雙大得多。「龍姑娘,我家那口子答應了您,連錢也收了,眼見珍珠米即將收成,立刻就讓小虎子騎快馬去通知您……」

  「我是收到了小虎子的通知,才儘快趕來的。怎麼了嗎?是時辰不對,所以先收了嗎?」龍無雙擠出微笑,已經放棄拉陳嫂起身。「沒關係的,我知道陳叔對收稻的時辰講究得很,多一時少一刻都不成。你們先收了也行,只是,我沒來得及趕來,親眼瞧瞧收稻的場面,實在有些可惜--」

  「不是--」陳嫂哭得更大聲了。「不是啊--」

  一陣不祥的預感,悄悄湧上龍無雙的心頭。

  「不是?可這片已收割的田,不就是屬於陳家的嗎?」

  一塊兒跪在地上的陳家媳婦,扶著泣不成聲的婆婆,代替婆婆回答。

  「龍姑娘,這田是咱們的沒錯,不、不過--」她一臉為難,臉色慘白,不知該如何開口。

  瞧見小媳婦的表情,龍無雙就曉得情況不妙,急著催促道:「不過什麼?妳們倒是快說個清楚啊!」

  「哇!」

  陳嫂大聲哭了出來。

  小媳婦的眼淚掉得更凶,吞吞吐吐的回答。

  「五日之前,公公眼看稻禾已豐,要小虎子去知會您。但是小虎子前腳才走,官兵們後腳就到了,說是選了這些珍珠米要上貢。公公答應您在先,當然是不肯給,但偏偏聖旨難違--」小媳婦啜泣著。「那些官兵們,在這兒等了五日,直到今兒個清晨,確定珍珠米可以收割,就把那些稻米全帶走了。」

  龍無雙只覺得頭昏眼花,小手撫著額,心裏又怒又急,半天無法開口。

  一旁的宮清揚問道:「既是聖旨,當然不能違抗。」他先安撫人心,才提出問題,語氣極為溫和。「對了,陳叔呢?怎不見人,陳叔還好吧?」

  在方才這一陣混亂中,他早已發現,不只是陳叔,陳家的男丁全不見蹤影,跪在眼前的,只剩下婦人家。

  「他們、他們……嗚哇……」陳嫂說了兩個字,又哭了出來,哭聲更勝先前。

  小媳婦乖乖的又幫忙回答。

  「龍姑娘,公公和家裏的男丁都讓官兵們帶走了。」

  「什麼?!」龍無雙幾乎要尖叫出聲了。

  「稻禾收割完後,還得曬上數日,才能去殼入袋,少一刻多一時都會有損其味,公公堅持要自己來不可,那官爺聽了,就把公公跟家裏的男丁,全都隨米一塊兒帶走了。」小媳婦邊哭邊回答。

  連龍無雙都想哭了。

  她雙眼含淚,顫聲問道:「妳是說陳叔跟我的米--」

  「全都一起被帶走了。」小媳婦點頭。

  「連一鬥一升都沒有?」軟嫩的紅唇,輕顫著再問。

  「連一鬥一升都沒有。」小媳婦再點頭。

  「一粒不剩?」

  「一粒不剩。」小媳婦委屈的說。「那位官爺,就連落在田地裏的稻禾,都親自撿光了,連一粒也不放過。」

  龍無雙瞪著那小媳婦,只覺得心碎欲裂,淚水幾乎就要奪眶而出。

  米啊!

  她的米啊!

  她等了這麼久,眼看就要嘗到好米的滋味,誰曉得,竟有個不要臉、不要命的王八羔子,這麼大膽的來搶她的極品珍珠米!

  這重大的打擊,讓她撫著心口,整個人搖搖欲墜,再也站不住了。

  終於,她頹然跪坐在地,抖顫著唇瓣,眼睫含著淚。透過含淚的雙眸,遠方的夕陽紅豔似火,她環顧著光禿禿的水田:心中也滾冒著岩漿般的怒火。

  半晌後,龍無雙瞇眼,咬牙切齒的開口。

  「哪一個?」

  小媳婦一臉茫然。

  「什麼?」

  「妳不是說有個官嗎?」龍無雙眼露凶光,抓緊了小媳婦的雙肩,火冒三丈的逼問:「到底是哪個狗官,搶了我的米?」

  「呃,官?呃--呃--」小媳婦嚇得語無倫次。「呃--好像是很大的官,那個--來了很多官兵老爺--我不太記得--」事實上,她嚇得快昏倒了。

  「帶頭的!」龍無雙不死心的逼問。「帶頭的是哪個狗官?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

  小媳婦顫聲忙道:「呃,帶頭的?我只記得,走在最前頭的那個爺,穿得灰灰的……沒什麼表情……」

  灰衣?

  沒表情?

  一張教她恨得咬牙切齒的臉龐,瞬間閃過腦海。那男人總是一身灰衣,步履徐緩、氣度沈穩、冷若冰山、靜如深海--而且,還處處跟她作對!

  小媳婦的聲音,又飄進她耳裏。

  「我記得,旁邊的官爺們,都叫他相爺。」

  果然是他!

  她早該猜到是他!

  龍無雙倒抽口氣,終於雙手一松,放開了小臉慘白的小媳婦。她轉過頭,瞪著夕陽、瞪著稻草人、瞪著那片光禿禿的田。

  接著,巨大的怒火,轟然在她腦中竄起。她恨恨的咬緊牙關,握緊粉拳,在夕陽餘暉下,發出憤怒的狂吼。

  「公、孫、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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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月上枝頭。

  京城之中,秋夜微寒,萬籟俱寂。

  報時的更夫拉緊衣襟,呵著氣,提著梆子,剛繞完了東市,正要橫越玄武大街,到西市去報更。

  只是,他左腳才踏出去,剛踩上大街的青石板,一陣馬蹄奔騰聲,卻瞬間逼近。他一抬頭,就看見快馬幾乎要奔到眼前,只差幾個大步就要撞著了。

  「啊!」

  更夫嚇得差點尿褲子,往後一退,重重的跌在地上,不但梆子跟燈籠全掉了,還吃了一嘴沙子。

  「格老子的,是哪個不長眼的--」他嚷罵到一半,卻在看清座騎上的身影時,立刻閉上了嘴。

  喲,在馬背上的那位,不就是龍門客棧裏,那位遠近馳名,又美又嗆又難搞的老闆娘,與終日隨伺在旁的黑白無常嗎?

  瞧那行人彎進了東市,好奇心就像是貓爪子,在更夫心上搔啊搔。他翻身爬起身,抓起燈籠和梆子,匆匆跟了上去。

  才追了幾步,剛轉過彎,就聽見一聲--

  轟隆!

  眼前的景象,可讓更夫目瞪口呆,張大了嘴。

  哇!不得了啊,相爺府的大門被踹開了!

  轉瞬間,相爺府內燈火通明,從被踹開的大門望去,兩個僕人提著燈,循聲匆匆跑了出來。

  站在門前的龍無雙,明眸裏還噴著火,一副怒氣衝衝的模樣,壓根兒沒把其他人放在眼裏,逕自往屋裏闖。

  這相爺府雖然占地頗廣,卻樸素異常,沒有半點官家氣派,院落雖多,但大多空著閒置,要是撤掉那些年代甚久的傢俱,跟牆上幾幅字畫,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龍無雙穿著紫絨軟靴,如風般闖進廳堂--

  沒人。

  她瞇起眼睛,殺氣騰騰的穿越過空蕩蕩的天井,來到書樓前,撩起裙襬,又是重重的一腳踹開書樓的門。

  「公孫明德,你給我滾出來!」她一邊嚷嚷,還不忘乘機洩憤,在書樓裏搞破壞,四處翻箱倒櫃,把原本整潔的書樓,弄得淩亂不堪。

  老管家匆匆趕了進來,急忙想阻止。

  「龍姑娘、無雙姑娘,妳別發這麼大火,相爺、相爺他--」

  「你別攔我!」她猛地回過頭來,逼問著:「他人呢?」

  老管家喘著氣,話說得斷斷續續。「無、無雙姑娘,相、相爺他--他--」

  「他怎麼樣?」

  「相、相爺不在書樓啊--」

  「那個只會死讀書的老古板,不在書樓裏,那會在哪?他怕是連睡都睡在書堆裏了!」她一甩絲袖,轉身就往二樓走。

  只見二樓也是一層又一層的書櫃,堆滿了四書五經、經史子集,卻不見半個人影。

  四處察看兼破壞後,她咚咚咚的下樓,沖到老管家面前。

  「他人呢?」

  老管家還在喘氣,撫著胸口,被她氣勢嚇得連退幾步。「呃--那個--無雙姑娘,現在時候也不早了,您要不要先回宅休息,有什麼事,等明兒個一早,我再告知相爺--」

  她明眸圓瞪。

  「你說不說?」

  「呃--這個--」老管家滿臉為難。

  一抹靈光,忽地閃過她腦中。她火速回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公文,果不其然的發現,那些公文,皆是數日前批閱的。

  果然,她馬不停蹄,連夜趕回京城,而公孫明德只比她早走半天有餘,又有大批人馬,押送珍珠米隨行,肯定不會比她早到多久。

  她哼了一聲,沖出書樓,果然看見主廂房的院落裏,亮著燈火,立刻撩起裙子就要飛奔過去。

  老管家好不容易止了咳,連忙伸手上前。

  「無雙姑娘,那兒是相爺廂房,男女授受不親,您是未出嫁的姑娘家,萬萬不可逾越禮教、萬萬不可--」

  「你這只手是幹什麼的?幹什麼的?擋我?」

  「不,當然不是--」他就算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擋這個女人啊!

  「不是就給我縮回去!」

  龍無雙腳一點地,淩空躍過老管家,翻身進了主廂房的院落,按照慣例,砰的一聲踹開緊閉的房門。

  「公、孫、明、德--」

  連篇的咒?纂A全湧到嘴邊,卻驀地梗住了。

  廂房之內,站著兩個男子,即使瞧見房門被毀,仍是處變不驚,站在原處沒動,更沒有抱頭逃竄。

  男子一長一少,年長的那個長髮未束,只穿著白色單衣,年少的那個,則是小廝的打扮,手裏還捧著一盆水。

  小廝靈活的一閃,盆裏的水波紋未動。他不動聲色,恭敬的將水盆遞給主子,連瞧都沒瞧不速之客一眼。

  乍見那衣著簡單、長髮過腰的男人,龍無雙低啐了一聲。

  「該死,搞錯房間了。」她轉過身去,連聲抱歉也不說,才剛要踏出房門,突然又想起,那長髮男子的樣貌,有幾分的眼熟。

  她立刻回頭,瞇起眼睛,再度確認--

  不對!豈止是眼熟,眼前的男人,的的確確就是那個讓她恨之入骨的公孫明德!

  公孫家五代四相,忠心為國,放眼天下,絕對可說是威名顯赫。

  身為第五代的公孫明德,則是特意培養出來的棟樑之材、護國良相,熟讀文韜武略,深得皇上重用,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爺,輔佐皇上日理萬機、安邦定國,保天下太平。

  而他,也是唯一敢跟她作對的人!

  不過,這可是她頭一遭瞧見他衣衫不整、披頭散髮的模樣,害她一時還認不出來,以為自個兒踹錯房門。

  確認目標無誤,她伸出纖纖玉指,直指著公孫明德,毫不客氣的開罵了。

  「你這不要臉的小偷,把人給我--」她改了口。「不對,是把米給我交出來!」

  寬厚的雙手放進水盆,公孫明德慢條斯理的洗淨雙手,客氣的微微頷首,有禮的開口。

  「無雙姑娘,幾日未見,不知您近來可好?」

  好?

  這個字猶如火上加油,讓她更氣更惱。

  「你少跟我裝模作樣!說,你把我的米給藏到哪去了?」

  公孫明德接過小廝遞來的巾子,仍是那麼不疾不徐,擦幹了雙手,才神色自若的再問。

  「什麼米?」

  她握緊拳頭,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斜簪發間的金步搖,也跟著叮叮噹當的晃個不停。

  「你還給我裝蒜!」

  「什麼蒜?」

  「不是蒜,是米!」她七竅生煙,指著他的鼻頭。「四天前你從陳家劫走的珍珠米。」

  那張挺鼻劍眉的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來,無雙姑娘說的,是陳家的米。」他將巾子遞回給小廝,淡淡泰然說道。「那批珍珠米被選為貢品,已屬於皇家。」

  「什麼屬於皇家!那是我研究多年的米,就算要上貢,也得先通知我吧?你逕自收割個精光,跟強盜有什麼兩樣?」

  「既然如此,在下也奏明皇上,補封無雙姑娘為糧官。」

  「誰稀罕封什麼官啊?」

  龍無雙氣得想翻桌,偏偏這間廂房裏,窮得連張桌子都沒有,氣憤不已的她,只能猛跺腳。

  「我只要米!米啊!把珍珠米還給我啊!」

  「珍珠米已經成為貢品,要還恐怕是礙於難行。」

  「你--你--你--」

  潤潤的指尖,因為緊握,深掐進軟嫩的掌心,她頻頻深呼吸,克制著不要當場宰掉朝廷命官。

  「珍珠米收割後,得經一定程式曬穀。既然是皇上要吃的,當然不能隨便,若損其風味,豈不可惜?」她忍著氣,決定換個方式把米騙回來。

  公孫明德卻是見招拆招,下給她半點機會。

  「就是怕損及風味,在下才將陳家父子,一併請到京城來。」

  「不行,我還是不放心。」她不肯退讓。「你跟我說,米在哪里,我親自過去瞧瞧。」

  「為防賊人有機可趁,或惡意破壞,在下恐怕不便透露地點。」他拱手低頭,意態平和,仍是堅守立場,不肯退讓半步。「貢米之事,交由在下處理即可,無雙姑娘玉體嬌貴,實在不敢勞煩。」

  不敢勞煩?

  她在心裏哼了一聲。

  這個傢伙表面上說得客客氣氣,其實根本是要她閃一邊涼快去吧!

  「你放心,我一點都不覺得勞煩!」

  「在下不敢!」他頭壓得更低,語音平穩。

  轟!

  她的理智,就像是火藥般,劈哩啪啦的在腦中炸開,惱怒得想親手掐死這個王八蛋。

  「公孫明德,你到底說是不說?」她氣紅了臉。

  他連頭也不抬,維持那克制有禮的姿勢,嘴裏吐出來的字句仍是不亢不卑、清清楚楚。

  「恕在下斗膽。」

  「你--」

  一旁的小廝,好不容易覷了個空,捧著朝服上前,低聲提醒。「相爺,時辰不早了。」

  公孫明德略一點頭,對著龍無雙禮數周到的再度拱手。「無雙姑娘,早朝在即,在下必須先行上朝,恐怕暫時無法跟您繼續商討。」說完,他抬起頭來,面無表情的望著她。

  就連那個小廝,也一字不吭,默默瞧著她。

  「看什麼?」她回瞪著兩人。

  小廝忍不住開口。「相爺要換朝服,還請無雙姑娘您暫時回避。」

  龍無雙驀地一愣。

  直到這會兒,她才赫然發現,打從她闖進來至今,公孫明德始終只穿著單衣,處於衣衫不整的狀態,非但披散著長髮,就連單衣的衣襟也早已微敞。

  她俏臉一紅。「哼,誰想看你換衣服啊!」

  她轉身就走,站到門外去,就聽得身後門被關上。她站在原處,擺出一女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堅持要守在那裏。

  瞧見站在門外的黑白無常,她纖手往旁一指。

  「你們兩個,去給我守著窗戶,免得那傢伙等會兒從窗戶開溜!」

  宮清揚忍著笑開口。「堂堂相爺,應該不至於會從窗戶開溜。」

  「哼,還堂堂相爺呢,他不會從窗戶開溜,就會劫我的米?」她啐了一聲,「叫你們去就去!囉嗦個什麼勁?還不去!」

  兩個男人跟在她身邊多年,早知道她的嬌蠻脾氣,只得如她所言,各自走到廂房兩側,一人守著一扇窗。

  半晌之後,公孫明德倒是沒從窗戶開溜,正大光明的開了門,步履徐沈的走出來。

  守在門口的龍無雙,嬌靨凝霜,冷瞪著他。

  「我問你,到底要怎樣,你才願意把米還給我?」

  他穿著朝服,逕自往前門走去,一邊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珍珠米已經是今朝貢品了。」言下之意,就是這批珍珠米,是絕對不可能再回到她手上了。

  「我聽你在放屁!」龍無雙怒嚷著,跟在後頭猛追。「公孫老頭,快把米還給我,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公孫明德在她的威脅下,從容跨過前門門檻,僕人早已備妥了馬,就在那兒等著。他翻身上馬,才回頭看著那個嬌靨怒紅的小女人。

  「早朝時辰已到,恕在下先行上朝。」

  語畢,未等她回答,他扯韁策馬,迅速離去。

  龍無雙反應不及,吃了一嘴的塵沙,氣得尖叫出聲。黑夜之中,傳來她氣怒的吼叫。

  「好,你行,你厲害!你有本事藏,本姑娘沒本事找嗎?我就不信我找不到!我找給你看!」


第二章

  秋季的微風中,隱約透著淡淡清香。

  城南湖畔,硬實的青石鋪成寬闊的石板路,盡頭有著一座高牆大院的豪宅。宅外種植著十來株桂花樹,秋桂飄香,回蕩在豪宅內外。

  穿過小徑,宅內深處有座書齋,室宇精美,花窗竹幾,一方木案上擱著幾卷詩書,自顯雅致。

  桌上的瓷杯裏,盛著上好的碧蘿春,冉冉冒著茶煙,是僕人剛剛端上來,特地款待貴客的。

  只是,貴客卻瞧也不瞧那杯茶一眼,逕自咬牙切齒,在嚴府的書齋內踱步。

  大鬧相爺府後五日,龍無雙費盡心機,卻還是查不出那批米的下落。

  「那些探子的眼睛是都瞎了嗎?」她一邊踱步,一邊咒?警菕A在書齋裏繞圈子。

  她放出去的探子們,查出五日之前,約二更時分,珍珠米由大隊人馬護送,從北二門進了京城,之後就像煙霧般,連人帶米,全都失去了蹤跡。

  「這麼大一批米,怎麼可能平空消失?」她自言自語著,腳上那雙紫絨軟靴,幾乎要被磨得穿底。

  她愈是踱步,就愈是惱怒,想起那個劫了她的米,又害她空忙了數日的男人,忍不住又咬著牙,從牙縫中迸出那個名字。

  「公孫明德!」她的語氣,彷佛亟欲將他碎屍萬段。

  坐在酸枝紅木椅上的美麗少婦,聽著她的咒?纂A嘴角不禁一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當年,我未嫁給妳師傅之前,也是這麼喊他的。」金金端起茶碗,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茶。

  龍無雙停下腳步,看著美豔絕倫的師娘,心裏可不服氣了。

  「師娘的意思是說,我之後會嫁給那傢伙?」嫁給公孫明德那個老頑固、老古板?開玩笑,她又不是腦子壞了!

  金金唇畔笑意更深,睨了她一眼。

  「不然,普天之下,還有誰能治得了妳?」

  龍無雙瞇起眼睛,跟著也彎唇而笑,卻笑得有些狡獪。她故意看了看坐在桌案之後,正在處理繁雜商事的嚴耀玉一眼。

  「師娘是說,當初,就是因為師傅治得了您,所以您才嫁給師傅?」

  金金臉色一僵,唇畔眼裏的笑意,乍然全都不見了。

  一旁的嚴耀玉擱下卷宗,走到酸枝紅木椅旁,無限溫柔的攬住愛妻的纖腰,微笑著開口。

  「不不不,是她治得了我,我才非她不娶的。」他刻意討愛妻歡心,還警告的看了看龍無雙,暗示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徒兒快快閉嘴。

  只是,金金可不領情,撥開了丈夫的手,懶得再費時間,聽這對奸商師徒耍嘴皮子。

  「南宮家要派人來,談談新款瓷器的事,我先到前廳去了。」說完,她嫋嫋起身,在丫鬟的伺候下,漫步走出書齋。

  偌大書齋內,只剩師徒二人。

  嚴耀玉坐進另一張酸枝紅木椅,看著徒兒,深歎一口氣。「無雙,為師的這幾年也待妳不薄啊,妳何必如此找我麻煩?」

  龍無雙豔眸滴溜溜一轉,笑得可無辜了。

  「徒兒一時冒犯,就請師傅今兒個晚上花點時間,替我跟師娘賠罪了。」她斂下長長的眼睫,裝模作樣的歎了一口氣。「都怪徒兒心情不好,才會失言,惹惱了師娘。」

  言下之意,是她心情要是一天沒好轉,他這個作師傅的,就沒一天好日子過。她那張伶牙俐齒,肯定會不斷惹怒金金,到時候就得由他來收拾殘局。

  「徒不愉,師之過,為師如何方能讓妳心情好些?」嚴耀玉微微一笑,問得一針見血。

  果然是聰明人!

  「消息。」龍無雙回答得極快,半點也不客氣。「我要知道那批米的下落。」確定探子們都探不出半點消息時,她第一時間就想到嚴耀玉。

  這個男人可是航運首富獨子,堂堂的嚴家少主,不但富可敵國,兼而機深詭譎、精明狡獪,堪稱京城第一好商,年方二十那年,就被她娘親請來,做她的師傅。

  自古以來,商人手中總握有最多情報。她猜想,嚴耀玉的眼線滿布京城,消息肯定比她還要靈通。

  聽到徒兒的要求,嚴耀玉伸手,以食指輕敲桌面。

  「官家的事,我一介商人,實在不好多嘴。」他輕描淡寫的說道。

  意思是,他知道米的下落,卻不肯告訴她?

  龍無雙一聽就懂,卻還是不肯放棄。她笑得更甜,隔著一張茶几坐下,一手撐著精緻的下巴,看著嚴耀玉。

  「師傅,別忘了,當年您與師娘鬥酒,虧得是我,才替你弄來那些玉龍。」俏臉上梨窩深深,她的笑容極美,甜得像是要淌出蜜來。「這事兒,要是讓師娘知道,只怕您今晚--噢,不,是今年,都得準備睡書房了呢!」

  當年,金金與嚴耀玉鬥酒論輸贏,是年僅十二的龍無雙當內應,才替嚴耀玉把一批劣醋,換成御用好酒「玉龍」,讓他大獲全勝。

  提起舊事,嚴耀玉一挑眉。

  「妳這是在威脅我?」他笑咪咪的問。

  「不敢不敢,無雙怎麼敢威脅師傅呢?」她摀著胸口,無辜的直眨眼。「只是,要是師娘從別處知道,那也非無雙能夠控制的啊!」

  「這招夠卑鄙。」他薄唇輕掀。

  「謝謝師傅誇獎。」她起身,盈盈一福。「畢竟,古語有雲,名師出高徒嘛!」

  是啊,古語也有雲,養虎為患!

  嚴耀玉這會兒可是深深後悔,當初答應做這小女人的師傅,把她調教得如此精明,不但懂得見縫插針、遇洞灌水,還懂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如今膽子大到連他這個師傅都敢威脅。

  龍無雙眼兒又一轉,主動提議。

  「師傅,我也不願意連累您。這樣吧,您不用給答案,只要給我幾個提示,這總行了吧?」

  他望著那張俏臉,倏然一笑。

  這檔子事雖然麻煩,卻也不是他應付不來的,況且,他也很想瞧瞧,這個「優秀」的徒兒,怎麼跟公孫明德作對。

  「龍兒,妳是聰明人。」他突然變得親切萬分,殷殷誘導著。「米既然已經進城,就只在城裏,不會在城外。」

  「但我的探子早已搜遍京城,壓根兒找不到米啊!」

  「妳想想,那麼大一批米,總需要地方曬穀。」此刻的嚴耀玉,就像是最殷勤的夫子,一步步將她導向答案。「有什麼地方,是在京城之內,大得能夠曬穀,卻又是妳的探子不能擅闖的?」

  說到這兒,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龍無雙深吸一口氣,瞬間明白過來,俏麗的臉兒亮了起來,紅嫩的唇瓣迸出兩個字。

  「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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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華京城,四周蠻夷商邦,都聚集到此買賣交易。

  偌大的京城,以玄武大街一分為二,規劃為六十餘坊,面玄武大街的盡頭,就是華麗巍峨的皇宮。

  一頂華貴的紅漆轎子,以楠木為杆,四周垂著密密的珠簾,簾內隱約可見一名綽約的身影。八個黑衣人扛著轎子,默不吭聲的朝皇宮前進。

  在皇宮之前,轎前珠簾撤去,換上緞制轎簾,簾上繡著五爪金龍,繡紋極為精緻,金龍彷佛翻騰欲飛。

  瞧見那面轎簾,守在宮門前的御林軍們,沒有半個敢上前攔阻,全都乖乖讓開,讓紅轎長驅直入。

  進了皇宮,一隻軟潤玉手探出,將轎簾掀開,掛在銀鉤上,一張絕美的嬌靨映在日光下,更顯得白皙柔嫩。

  「到賞月亭去。」龍無雙手指皇宮深處,對著黑衣人們下令道。她記得賞月亭那兒,除了雅致的涼亭外,還有一大片的空地。

  那片空地,春季時會運各色牡丹花進宮,讓皇族們欣賞。冬季時則是灑水為冰,平滑的一片薄冰,讓皇族們玩冰橇取樂。這會兒,牡丹花已撤,冬季又還未到,想來想去,若是珍珠米真在皇宮之內,就只有那兒最適合曬穀。

  果不其然,還沒到賞月亭,遠遠的就飄來一陣稻香。

  紅轎轉了個彎,終於出了重重宮廊,眼前豁然開朗。

  一大片黃澄澄的稻穀,井然有序的鋪在賞月亭前,在秋陽下耀眼得如似黃金。

  「停轎!快停轎!」龍無雙急忙喊道,沒等轎子停妥,就飛身而下,落在稻穀之前,彎身拾起一把細看。

  黃澄澄的稻穀,在白裏透紅的掌中,更顯金黃。她將掌心湊進鼻端,仔細的聞嗅,分辨稻香之中,隱含著一股淡淡奶香。

  罪證確鑿!

  抓著那把米,她迅速轉身,正想返回紅轎,到朝陽殿裏興師問罪。沒料到,才一轉身,她就眼尖的瞧見,賞月亭內外站滿太監與宮女,大批人馬環繞著涼亭,亭內有個俊美的年輕男人,穿著明黃色的服飾,正在秋風中品著香茗。

  太好了,人就在這兒,省了她多走幾步路--

  龍無雙明眸圓瞪,手裏握著米,怒衝衝的走近賞月亭。左右瞧見她,都驀地一驚,個個縮頭縮腦,其中幾個聰明的,更是迅速閃到一旁去。

  「皇甫仲!」

  才踏進賞月亭,她就不客氣的開口,直呼當朝皇上的名諱。

  正在品茗的皇甫仲,聽見這聲嬌喝,嚇得差點打翻手裏的香茗,原本儒雅的神態,瞬間轉為驚慌,甚至有些懼怕。

  俊美的臉龐抬起,按捺著想逃走的衝動,硬擠出笑容來。

  「無雙,是妳啊--」一瞧見她,他這個當朝天子,竟也開始頭痛了。

  「當然是我。」她傲然的說道,逼近質問,把手心伸到他眼前。「你竟敢搶我的珍珠米!」

  「啊?啊?什麼米?」皇甫仲額上滲著冷汗,就像是瞧見貓的老鼠,連半點天子威儀都不剩,在她面前連連後退,直到後背緊貼龍椅,再也無路可退。

  「就是這些米啊!」她把手湊得更近,近到幾乎要打中皇上的鼻子。

  「我是聽說,有一批難得的好米,所以才讓人--」

  話還沒說完,龍無雙就出言打斷。

  「那是我的啊!」

  「妳的?」皇甫仲一頭霧水。

  「對,我的!」她強調。「那是我耗費多年,花了一堆銀子,才種出來的珍珠米,前陣子要收成時,你卻派了那個棺材臉來,搶走我的米!」

  眼看她愈說愈怒,整把米都快撒到他臉上來了,皇甫仲連忙搖頭,急著撇清。

  「不關我的事啊!」

  「公孫明德說他是奉旨行事啊!」她用力猛拍桌子,拍得杯盤震動。「這全天下,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頒聖旨?!」

  皇甫仲深吸一口氣,提起勇氣來安撫。

  「呃,無雙,妳先坐下來,稍清火氣,別再嚷聲了,免得傷了嗓子。」他揮揮手,朝縮到亭外的宮女們下令。「快,快去取些金玉枇杷膏來。」

  宮女們福身答應,匆匆離開,又匆匆趕回來,手捧著一個玉雕小罐。掀開玉蓋,罐內是黑得透亮的濃膏,用象牙筷取出一小塊,置於瓷杯內,再以沸水沖淡攪勻,甜得沁人心脾的香氣,便從杯中飄出。

  琥珀色的甜湯,盛在瓷杯之中,宮女福身上前,誠惶誠恐的將瓷杯送到龍無雙面前。

  她接過瓷杯,喝了幾口甜湯,順了順氣兒。這段時間裏,賞月亭內外鴉雀無聲,沒半個人敢吭聲,靜得連掉根針都聽得見。

  喝了半杯甜湯後,她揚眉望著皇甫仲。

  「你說,現在怎麼辦?」

  他略一遲疑,才說:「我去問問宰相。」

  「你問他!你還問他?」好不容易被甜湯壓下的火氣,這會兒又冒上來了。「明明就是他搶了我的米,你還給我不就成了?」

  溫文儒雅的俊臉上,浮現為難的神色。皇甫仲遲疑更久,才又開口。「但是,米已經入了宮了,就算要賞妳,也得找個名目。」

  「賞我?!那是我的東西啊!」

  「反正,妳也搶過我這麼多次--」

  她瞇起眼睛。

  「搶?」

  皇甫仲馬上改口。

  「呃,不不不,是拿--」

  「不管先前是搶還是拿,總之,這批米你非還我不可!」她蠻橫的說,嬌靨微側,麗眸睨著他。

  如此美色近在眼前,非但沒讓皇甫仲心動,反倒讓他手腳發冷。

  「這--我--可是宰相他--」

  龍無雙臉一沈,這下子,姑娘她連甜湯也不喝了,當下扔下甕杯,一甩紅綃絲袖,冷冷的說道:「宰相宰相,好!他是當朝宰相,我不過是一間小小客棧的老闆娘,請不動皇上主持公道!小女子人微言輕,鬥不過高官,我認了!」說完,她轉身就要走。

  皇甫仲大驚失色,連忙下了龍椅,親自伸手拉住她。

  「無雙!」

  「不要拉我!」

  「無雙--」

  「不要叫我。」

  「無雙,妳別氣,聽我說--」

  她終於停下腳步,回過身來,麗眸直視著他。「我問你,還記不記得當年當日的承諾?」

  「當然記得。」

  「那時,你說過什麼?」

  皇甫仲深吸一口氣,哭喪著臉複誦當年的承諾。「得照顧妳、疼愛妳,不得拂逆妳的心意。」

  「君無戲言?」

  「當然。」

  「既然如此,你幹麼還一心幫著那個王八蛋?」

  「我沒有啊!」

  「還說沒有!」她氣得跺腳。「還說什麼君無戲言?還說什麼疼愛我、照顧我?!」

  「無雙--」

  「你不主持公道?」

  「可是,宰相說--」

  「他是皇帝,還是你是皇帝?」

  「可是,宰相他說--」

  又是宰相!該死,她受夠了!

  「宰相說宰相說,什麼都是宰相說?」龍無雙抽回衣袖,甩開皇甫仲的手。「你不用去問他了!這批米我不用你還了!」

  她傲然說完,燕剪柳條般的窈窕身影,翩翩走向紅轎,接著上了轎子,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小女人不論來或去,往往都像是一陣暴風,掃得眾人雞犬不寧。皇甫仲看著遠去的紅轎,一手按著頭側,感覺整個人就像是剛被暴風卷過似的,頭一陣陣的抽緊。

  唉,有承諾在先,加上她對他來說意義非凡,別說是管得動她了,他根本只能任她恣意妄為,一次一次的闖出麻煩來--

  想到這裏,他突然警覺的抬起頭來,滿臉戒慎疑惑。

  「不用我還,是什麼意思?」他太瞭解她,知道她的性格不但衝動且任性,只要扯上美食,就絕對不可能放棄。

  躲在柱子後許久的太監,終於走了出來,也是一臉的愁眉苦臉,心裏已隱約猜出,接下來好一陣子,皇宮內肯定是不得安寧了。

  他抹了抹臉,主動提議道:「皇上,我看,還是先派個人,去通知相爺吧!」

  皇甫仲如見到救命浮木,連連點頭。

  「對,快去快去,快去通知公孫明德。」

  太監領了聖旨,拱手彎身,後退出了賞月亭,以媲美傳送緊要軍情的速度,直奔相爺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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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搶?!」

  諸葛茵茵驚呼出聲。

  「老闆娘,妳真的要用搶的?」她難以置信的追問。

  龍門客棧後院,院落極多,其中最為精緻的,是建築在荷塘上的蓮花閣。閣內佈置得美輪美奐,所有的織簾繡緞,以及隨意擱放的古玩,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寶。

  龍無雙從皇宮回來後,在丫鬟的伺候下,以玫瑰花水沐浴,洗去車馬勞頓的疲勞,以及一肚子的火氣。

  沐浴後的她斜臥在繡榻上,長髮微濕,身穿江南織造的緹花絹衫,瓔珞薄紗裏酥胸半掩,隱約透著柔膩的雪白肩頸,嫩紅色的軟綢長裙直曳至地。柔嫩腳趾白裏透紅,長裙下的小腿輕輕晃動,讓嫩紅軟綢起了陣陣漣漪。

  「怎麼了?又不是沒去搶過。妳第一天到咱們這兒來做事啊?」龍無雙端起桌邊的羊脂玉杯,欣賞著杯裏的玫瑰露,那淡淡的淺紅,才慢條斯理的飲了一口。

  此刻的她,心裏已經有了主意,先前的怒氣,自然煙消雲散。這會兒,她得忙著盤算計畫,可沒時間再生氣了。

  身為昔日騙婚高手,現任客棧大廚妻子的諸葛茵茵,卻站在桌邊,不斷的搖頭。

  「話不是這麼說啊!」

  「不然,該怎麼說?」龍無雙秀眉微挑,興味盎然的問。

  茵茵連忙開口,急著分析其中利害。

  「以往咱們搶的,都是尚未入宮的東西。現在,那米已經進了皇宮,這深宮大院的,鐵定是警衛森嚴。」眼看主子仍一派悠閒,沒有改變主意的模樣,她只得繼續勸說:「而且、而且入宮行搶,是誅九族的大罪,是要殺頭的!還不是殺茵茵一個人的頭,是從上自爹親,下至兒孫,還有連同一旁叔伯阿姨、堂兄表姊,搞不好連隔壁鄰居,都得一塊兒陪著掉腦袋瓜啊!」

  嗚哇,她已經改邪歸正了,不想連累別人了。要是做了壞事,她老公會生氣的!

  龍無雙卻笑了一笑。

  「我說茵茵妹子啊!」她伸出白玉般的小手,輕拍著諸葛茵茵的粉臉,笑得可甜了。「敢情妳以為,我們以往在宮外搶貢品,就不是誅九族的殺頭大罪嗎?」

  茵茵的臉上,瞬間沒了血色,

  「妳、妳妳妳妳、妳是說--」

  龍無雙微笑宣佈。

  「那一樣是誅九族的殺頭大罪啊!」

  「不會吧?妳開玩笑的吧?」茵茵捧著臉,連連後退,嚇得驚呼怪叫。「老公--我、我對不起你,我真的不知道陪著老闆娘出去玩耍,會連累你被砍頭啊!」

  她一邊喊著,一邊跨腿就要往廚房跑,趕著去跟丈夫懺悔。只是,才跑沒兩步,後頭就傳來嬌軟軟的聲音。

  「別想乘機開溜。」龍無雙哼了一聲。「少擺出那副被我帶壞的模樣,妳嫁給石敢當之前,犯下的案子都夠關十輩子了。」

  茵茵吐了吐舌頭:心虛的回過身來,忙陪笑解釋。

  「老闆娘,不是我不想幫忙,可我再厲害,也只能騙騙那些小老百姓,見不得大場面的,要我進宮,我光是想到就兩腿發軟。到時候不要說是走路了,說不得連張嘴都不知該說啥。」她卯起來解釋,還不忘勸龍無雙改變主意。「老闆娘,天不何處無芳米,何必單戀一種米呢?既然那批米都已經上貢進宮了,妳要不要考慮換--」

  龍無雙回答得斬釘截鐵。

  「不行!」

  「老闆娘,您何必--」

  「我絕不換米。那批米是我的,絕不讓給別人,尤其是讓給那個該死的公孫老頭!」

  眼見勸也勸不聽,茵茵雙手插腰,鼓起勇氣大聲說道。

  「老闆娘,我是不知道妳的後臺有多大,就算再大,能大得過皇上嗎?到時候要被逮了,皇上要砍頭,誰能擋得下來?」她氣嘟嘟的說,死守立場不肯退讓。「除非,妳能保證我和我家那口子的腦袋,能一直留在脖子上,否則就算妳把刀子架我脖子上,我也絕對不會--」

  「一千萬兩。」

  龍無雙坐在花凳上,老神在在的又補了兩個字:「黃金。」

  啊,糟糕糟糕,立場有點鬆動了!

  黃金的耀眼光芒,幾乎就在眼前閃閃發亮,茵茵瞇著眼陶醉了一下,突然又恢復理智,努力的搖晃小腦袋。

  「不行,錢再多,要是沒命花,那也是--」

  「事成之後,我付妳一人一千萬兩。也就是說,妳的再加上石敢當的,就是兩千萬兩。」龍無雙輕聲說道,撒下最誘人的餌。

  兩千萬兩--還是黃金耶!

  嘩啦嘩啦,茵茵的立場徹底崩潰了。這會兒,她雙眼發亮,像是看見了小山般高的金元寶,就在眼前滾動碰撞,發出美妙的聲音--

  「怎麼樣?妳沒膽賺的話,我也可以找別人。」龍無雙喝盡那杯玫瑰露,把杯子擱回榻旁的茶几。

  瞬間,茵茵臉色全變了。

  「唉呀,不過是進宮嘛,有什麼大不了的,您要進宮搶貢品,妹子我當然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諸葛茵茵殷勤熱切的湊上前,為了金子,她立刻就變得膽大包天。

  「那就是沒問題嘍?」龍無雙挑眉。

  「當然沒問題,只要有銀子--不,金子!不要說是皇宮了,就算您要茵茵我陪著闖地府都行。」不過她諂媚歸諂媚,腦袋還是滿清楚的。「可是呢,錢我得先拿一半。」她伸出一根食指。「一千萬兩黃金。」

  「沒問題。」

  「多謝老闆娘!」

  「等會兒,妳到前頭找白臉的,他絕不會少給妳一毛的。」

  茵茵笑得合不攏嘴,預備轉身去領錢時,又忍不住問道:「老闆娘,這千萬兩的黃金,夠妳買上幾萬石的好米,妳何必這麼執著?」她實在百思不解。「米再種不就有了嗎?反正妳那饕餮宴,都等了這麼多年,也不差這一年啊!」

  「是不差這一年,不過,要我跟那公孫老頭認輸?」龍無雙咬牙冷哼。「這批米,我要是搶不回來,我龍無雙就跟他姓!」

  他有皇上撐腰,就了不起是吧?

  呸,她就不信,皇上動得了她;更不信皇上有那個膽子,敢誅她九族!

  公孫明德以為,將她的米送進宮裏,她就不敢擅動嗎?

  嬌靨轉向窗外,望著醉人的楓紅,麗眸微微瞇著,粉嫩的掌緩緩收緊,神情卻似笑非笑,像是一頭正在思索著該怎麼行動的小狐狸。

  哼哼,她偏就要搶給他看!


第三章

  夜深人靜,新月如鉤。

  龍門客棧後院庭園裏,小橋流水,楓紅如畫。

  蓮花閣裏,還留一盞燭火。鏤空香爐內,冒出嫋嫋香氣,軒窗下、銅鏡前,梳洗過後的龍無雙,早已摘下發飾,正用一把琥珀梳,梳理著豐潤的長髮。

  丫鬟已經離開,銅鏡前頭,擱著一杯暖身的玫瑰露,她梳理著長髮,偶爾喝上一口玫瑰露,白瓷杯的邊緣,留下豔麗留香的紅漬。

  子時剛過,她擱下梳子,吹滅了燭火,像貓兒般,嬌慵的伸了個懶腰,慢條斯理的走回繡楊,掀起綢被,正要溜進去,好好睡上一覺。

  寂靜無聲的窗外,卻有了些許動靜。

  一道黑影輕巧的翻牆而進,來人非但落地無聲,且倏忽便閃至蓮花閣前,推開了窗,飛射而進。

  極輕極輕的開窗聲,在暗夜裏聽來,仍顯得剌耳。

  「誰?」

  龍無雙厲聲喝問,小手摸出護身匕首,筆直朝來人疾射過去。匕首劃破暗夜,直襲蒙面黑衣人眉心。

  眼看下一瞬,匕首就要直插進他的眉心。他卻停也不停,輕鬆的伸出兩指,夾住匕首銀亮刀身。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宛若蛟龍,迅速逼近繡榻。

  龍無雙心裏一驚,猛拍出一掌,誰知對方式功奇高,步法詭異莫測,不但閃過那一掌,才一眨眼,已經貼近到她身前。

  兩人貼得極近,近到她能察覺到他的體溫、他的呼吸。

  這人的呼吸,竟然沒有一絲紊亂--

  黑衣人伸手,並沒有輕薄她,只是點住她身上幾個穴道。在昏迷之前,她唯一看清的,是那人一雙黑得發亮的瞳眸。接著,她眼前一黑,跟著就失去了意識。

  軟綿綿的嬌軀,還沒跌落繡榻,就被黑衣人攬腰抱住。他打橫抱住昏迷的美人兒,腳一點地,便從原窗飛射退出,動作如行雲流水般,無聲地穿窗上瓦,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夜色中。

  夜色深沈,新月依然如鉤。

  龍門客棧內,仍舊是萬籟俱寂,只餘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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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招!

  長長的眼睫,猛地睜開來,亮如秋水的眸子裏,滿是不可置信。

  她簡直不敢相信,她竟被人一招就制住。

  剛清醒過來,龍無雙腦子裏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這個。她眨了眨眼,第二個念頭則是--

  唔,挾持她的綁匪,不但武功奇高,就連品味也還不差。

  她躺臥的地方,是一張黑檀木的雕花大床,雕功很細。瞧那樣式,應該是上百年的古物,可惜沒保養好,有些地方褪色了。

  窗外傳來清脆的鳥鳴,她半撐起身子,確定自個兒衣衫完整,沒在昏迷的時候,被占去丁點便宜後,才坐起身來。

  冰裂紋的窗櫺外,透著白色的天光。屋子裏除了一張八角桌,跟兩張凳子之外,幾乎空無一物。

  龍無雙試著行功運氣,但體內的真氣,卻完全無消無息,壓根兒提不上來。

  「該死!」她暗咒了一聲,知道自個兒是被下藥了。

  她坐在桌邊,柳眉微蹙,努力回想著,昏迷前的記憶。

  雖然,她算不上武林高手,可武功卻也不弱。再加上,平時有事,都是黑白無常擋在前頭,旁人要接近她,已屬難事:而要綁架她,更是難上加難。

  那黑衣人卻能在一招之內,就制住她,而且完全不驚動客棧裏的人,甚至還瞞過黑臉、白臉的耳目,這簡直讓她難以置信。

  看來,這次綁架她的,可不是普通角色。

  龍無雙站起身來,在屋內四處走動,試著從屋裏少少的幾樣物品中,找出那黑衣人身份的蛛絲馬跡。

  畢竟,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先知道些對方的底細,總是比什麼都不清楚的好。

  可這一眼望去,這屋子大歸大,擺放的傢俱卻少得可以,除了那堪稱古董的雕花大床跟八角桌之外,牆上只掛了一幅水墨畫。

  細看那傢俱的質地,都是上好的黑檀,而樑柱與門窗,用的是堅石似的楠木。雕工的樣式精細,卻又顯得陳舊。至於床上的被子舊雖舊,但上頭的刺繡卻是十分精細,質料更是上好的真絲。

  她撫著被面的精緻刺繡,環顧著四周。這些傢俱,處處顯示出,屋主曾經富極一時,近況卻有些艱困。

  雖然如此,屋子裏卻十分整潔,連細微處都打掃得乾乾淨淨。她伸出手,摸了摸床角的鳳鳥雕紋。

  鳳鳥栩栩如生,雕工精湛,她收回手,瞧了瞧自個兒潔白依然的指尖,不禁微挑柳眉。

  果真是一塵不染。

  這個綁匪,雖然日子過得不富裕,卻相當注重整潔。

  滴溜溜的眼兒一轉,望向屋樑,仔細看了看,確定上頭連個蜘蛛網都沒有。

  嘿,這傢伙肯定頑固又龜毛。

  話說回來,這個綁匪挑的時機,還真是差得可以。她原本盤算,再過兩日,就要入宮行搶,這會兒還沒行動,她這個主謀就被綁了,計畫勢必延遲不可。

  她一心一意,擔心著珍珠米,卻不太擔心自個兒的安危。不是她不怕死,只是她從小到大,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那綁匪既然沒有殺她,必定是另有所求。

  人,有所求的,不外乎錢或權。

  錢嘛,她有的是。

  權嘛,她一樣能想辦法。

  但是,最麻煩的就是,說不定她流年不利,遇上個頑固的綁匯,剛好不要錢又不要權,事情就非得拖上好幾天--

  該死!

  龍無雙咬著唇瓣,握緊粉拳,幾乎要扯壞精緻的刺繡。

  要是她真被困在這裏多日,公孫明德那個死老頭,肯定會把握這難得的機會,乘機改換曬穀的地方!

  她氣得牙癢癢的,眼角卻無意間瞄見牆上那幅水墨掛畫。畫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亭亭靜植,一派君子風貌。

  龍無雙走上前,細看這幅畫,卻發覺畫的左下角,竟有落款。落款人簽的是規規矩矩的正楷,字體方正到讓人一眼難忘。

  畫上的落款只有兩個字--

  念恩。

  龍無雙瞪著那兩個字,然後瞇起了眼兒。

  她認得這個名字。

  事實上,她還見過這個人。

  她年幼的時候,先皇最寵愛她,下朝之後,總是牽著她的手,哄著她到處遊玩,甚至還搜羅山珍海味,親自喂她那張挑得刁精的小嘴。每個童年回憶中,她都記得,有個留著山羊胡的老傢伙,始終追在先皇身後,碎碎念個不停。

  如果她沒記錯,那山羊胡老頭就是前朝宰相,名字便是念恩!

  龍無雙瞇起眼,吸氣,再吸氣。

  放眼天下,複姓公孫,家裏擁有上好古董傢俱,卻又窮得接近家徒四壁,有膽對著皇上碎碎念,還膽敢綁架她的,當今世上就只有一戶!

  「公、孫、明、德--」

  屋外林鳥驚飛,龍無雙憤怒的吶喊,回蕩在相爺府宅邸,穿堂過院,直達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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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朝過後,群臣皆散,皇甫仲回到後殿。

  桌案上早已擺妥早膳,各色精緻吃食,擺了滿桌。皇甫仲坐在桌前,手裏捧著青花瓷碗,碗裏是熱騰騰的粥,粥色紫紅,襯著青花,更顯嬌豔。

  此粥用的是禦田裏所種的胭脂米,以文火慢熬,熬得米粒皆化,又添了去芯蓮子。嘗起來,米粥滑潤,蓮子清脆,不僅止於美味,且更具藥性,能滋補氣血。

  這碗粥就擱在眼前,皇甫仲卻遲遲沒有動用,拿著調羹的手,甚至微微的顫抖著。

  他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米。

  唉,一切都是米惹的禍!

  他盯著碗裏的粥,喃喃間道:「這樣好嗎?」

  粥沒有回答,倒是殿階下頭,穿著玄色朝服的男人回答了。

  「若不如此,臣斗膽,敢問皇上,如何能制止無雙姑娘闖下禍事?」

  這次,皇甫仲再也憋不住,深深歎了一口氣,視線還是盯著碗裏的粥。「可是,宰相,擋得了她這一次,能擋得了她一世嗎?總不能次次都把她關你府裏吧?」

  唉唉唉,這碗粥啊,再下吃就要涼了。只是,想起龍無雙,他就胃口全失,根本吃不下啊!

  殿階下,又傳來低沈的聲音。

  「敢問皇上,有何打算?」

  皇甫仲遲疑了半晌,攪拌著碗裏的粥。

  「這個嘛--嗯--嗯--」他終於抬起頭來,看著公孫明德,有點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間:「那,不如,送她去北方和親如何?」只要把她嫁出去,不就一勞永逸了嗎?

  公孫明德垂首,姿態恒穩,恍如一株勁風不移的松。他語氣平靜的回答:「啟稟皇上,送無雙姑娘去北方和親,只怕會鬧得雞犬不寧、不可收拾。」

  皇甫仲想了一想。

  啊,也對,依無雙的性子,要是她蠻起來,帶著對方的軍隊打回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歎了一口氣,驀地又想起,南方的鄰國,軍力較弱。一雙眼睛像是點了燭火似的,陡然亮了起來。

  「那,送去南方,你覺得如何?」把她嫁到國力較弱的國家裏,會比較安全點吧!

  公孫明德卻又回答。

  「啟稟皇上,對方族長,已年過七十,且妻妾成群,恐怕是治不住無雙姑娘。」

  妻妾成群?!

  皇甫仲的眼睛更亮了。

  那太好了,既然是妻妾成群,肯定就有皇子!

  「那太子呢?那太子呢?」他急切的追問。

  公孫明德的回答,像是一桶冷水,嘩啦啦的潑過來。

  「太子才七歲未滿。」

  「嘖!」皇甫仲心裏直叫可惜,不死心的又問:「那西方呢?」

  「西方皇后掌握實權,護意極強、驍勇善戰,只怕送親隊伍還未過境,兩國就已開戰。」

  「那東方總可以了吧?」皇甫仲一心只想著,要把龍無雙送出國境去,已經接近「饑不擇食」的狀態了。

  「啟稟皇上,東方是一片汪洋。」公孫明德依然面無表情。

  皇甫仲垂下肩膀,像是一頭戰敗的公雞。「唉,別國不行,那、那、那--那就在朝廷裏找個將軍或高官--」

  話還沒說完,公孫明德再度開口。

  「滿朝公卿,有何人治得了無雙姑娘?」

  皇上看著殿階下的男人,再緩緩低下頭,努力的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直想得頭頂都快冒煙了,卻還是想不出個人選來。

  最後,他只能無奈的揮了揮手。「唉,算了,好吧好吧,那還是讓她暫時在你那裏作客吧!」

  「是。」得到答案後,公孫明德恭敬的拱手一揖。「臣就此告退。」說完,他轉身,踩著一地晨光離去。

  看著公孫明德那頎長的背影,皇甫仲微瞇著眼,心裏倏地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微光。只是,那抹光,來去猶如流星,快得讓他掌握下著,只隱約覺得,剛剛那一

瞬間,像是想起了什麼--

  苦惱了一會兒,確定那絲靈光難以複返時,他又再度歎了一口氣。

  唉,實在是太煩惱了、太棘手了、太難處理了,所以啦,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吃粥吧!

  他舀起碗裏的粥,終於吃進今早的第一口禦膳。

  寂靜的殿堂裏,當今天子幽幽開了金口,慢條斯理的吐出一句話。

  「唉,粥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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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時。

  日正當中。

  龍無雙對著空蕩蕩的屋子,整整罵了一個早上。

  她不斷咒?纂A把公孫明德的祖宗十八代,從頭到尾罵過一遏,直罵得口乾舌燥、頭昏眼花,這才停歇下來,坐回八角桌旁的椅凳上,喝茶喘氣,預備休息半晌後,繼續再罵。

  只是,那茶水才剛入口,她就忍不住一嗆,差點噴了出來。

  天哪,這根本不是茶,是水嘛!

  「這個鐵公雞,竟然連茶葉都捨不得買!」她氣得破口再罵,扔下無辜的茶杯,清水灑落地面,茶杯則是滾了好幾圈,撞到門檻,好不容易才停下來。

  倏地,原本被鎖著的門,被人打開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鬟,怯生生的端著飯菜進門,輕盈的福了一福。

  龍無雙卻是視而不見,一見門開了,就提著裙子往前沖,妄想要逃出去。

  只是,才剛跑到門邊,她就猛然煞住腳,瞪著那個守在門外、鋼鐵般的黝黑大漢。跟公孫明德鬥法多年,她一眼就認出,門外站的,就是公孫家那位啞巴忠僕。

  「讓開!」她抬起下巴,瞪著那個幾乎擋住門的男人。

  小丫鬟嚇了一跳,立刻端著飯菜,退到一旁去。可是那個啞巴忠僕,卻只是面無表情,依舊不動如山。

  龍無雙眉一挑,再次出聲命令。

  「讓開!」

  男人垂眼,冷冷的看她,卻還是動也不動。

  這可把她惹惱了。

  「我叫你讓開!你是沒聽見嗎?」

  男人還是不肯退讓,倒是一旁的小丫鬟,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怯怯的開口:「無--無雙姑娘,不是吳哥不讓開,是相爺有令,要他--守著的--」她低著頭,愈說愈小聲,語音漸消。

  龍無雙深吸一口氣,瞧著膽怯的小丫鬟,再看看人高馬大的啞巴,冷聲說道:「好,冤有頭、債有主。我也不為難你們,去叫公孫明德過來!」

  「相爺早朝時,就進宮去了,還沒回來。」小丫鬟緊緊握著託盤,全身抖啊抖,抖得像是狂風裏的小花。

  龍無雙歎了口氣,再次睨了睨杵在門口,活像門神的大漢。這個男人,對公孫明德死忠得很,甚至不顧自身安危,替公孫明德擋過數次暗箭。

  她曉得自個兒的武功,無法跟這個門神匹敵,壓根兒就過不了他這關。她無奈的翻了個白眼,不再為難那小丫鬟。

  「算了算了,妳把菜拿到桌上放著吧!瞧妳手抖的,再端著,怕不把菜都給打翻了。」

  「是、是,謝謝無雙姑娘。」

  小丫鬟如獲大赦,連忙將菜放到桌上去,將午膳仔細擺放好,又匆匆跑到門外,接過吳哥手上的竹籃,然後小心翼翼地又回到桌旁,將竹籃裏裝湯的陶盅捧了出來。

  陶盅蓋子掀開,一陣清香飄了過來。

  「這是什麼?」餓了一晌午的龍無雙,瞬間被吸引過來。

  「是我奶奶煮的幾樣小菜跟栗子雞湯。雖然不是很好的東西,不過都很新鮮,菜是我們自個兒種的,剛剛才從後院摘下來,如果不合無雙姑娘的胃口,還請您多擔待。」

  龍無雙聞言,多瞧了小丫鬟幾眼。看來,這丫頭膽子不大,卻還算是機靈。

  眼前這桌飯菜,雖然不是什麼珍饉,但是她餓了一早上,這些小菜跟雞湯雖然精巧不足,但是陣陣香氣,仍引得她肚裏饞蟲咕咕亂叫。

  龍無雙坐上椅凳,斂袖拿起筷子,挾菜入口。這些菜肴,雖非上等料理,倒是相當新鮮,做菜的人用了心,絲瓜香甜,醃菜入味,每道都是樸實有味的家常菜。

  接著,她拿起調羹,舀湯入口,一雙眼兒瞬間瞪得又圓又大--

  不、會、吧!

  啊啊,這道栗子雞湯,堪稱是上品啊!雞肉滑嫩,毫無腥味,湯頭則是順口微甜。栗子與雞肉入口即化,即使入喉,卻仍口齒留香。

  雖然嘗過無數山珍海味,但這道栗子雞湯,卻仍讓她驚豔不已。她用雙手摀著水蜜桃般的粉頰,發出幸福的呻吟,像頭幾乎要酥軟的貓兒。

  咽下那口雞湯後,她睜開眼睛,連忙問道:「這道栗子雞湯也是妳奶奶燉的?」

  小丫鬟福身回答。「是的,我奶奶是相爺府裏的廚娘,已經在這兒掌廚四十餘載了。」

  天啊,真教人不敢相信,這寒酸簡陋的破宅子裏,竟然還藏著一位手藝高超的廚師。而且--而且--那個該死的公孫明德,竟然吃得這麼好!

  想到這裏,她雙眼發光,一把握住小丫鬟的手。門外的大漢,頓時全身一僵,幾乎就要衝進門來。

  龍無雙擺了擺手,明眸一睞。

  「出去出去。怎麼?怕我吞了她不成?」

  大漢沒有前進,卻也沒有後退,濃眉大眼筆直的望著龍無雙握住小丫鬟的那手。

  龍無雙可沒興致理他,逕自轉過頭來,露出甜美熱切的微笑。

  「妹妹,妳叫什麼名字?」

  「呃--」小丫鬟受寵若驚,小聲的問:「無雙姑娘是問我嗎?」

  「這裏除了我之外,就妳一個姑娘,不是妳是誰?」她笑著說道。「來,告訴我,妳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

  「我、我--我姓夏,叫銀花,今年十五了。」

  「這樣啊,小花妹妹,可不可以麻煩妳,幫我去問妳奶奶一件事?」

  銀花乖巧的點點頭。

  「什麼事呢?」

  龍無雙巧笑倩兮,拉著銀花的小手。

  「是這樣的,我呢,在京城裏開了一間客棧,廚房裏頭,正缺一位師傅,妳能不能幫我去問問妳奶奶,問她願不願意移駕,到龍門客棧來--」她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串,銀花的雙眼卻愈瞪愈大,表情有些驚恐,直盯著龍無雙的背後。

  「呃,無--」銀花忙要開口,龍無雙卻伸出一隻纖纖玉指,阻止她開口。

  「當然,在福利方面,我絕對不會虧待她老人家,不但會在客棧內,安排一個院落讓她安居之外,每個月還有固定薪餉。」

  「無、無雙姑娘--」銀花額上冒汗,急著想警告她,除了吳哥之外,門外還來了別人--

  龍無雙再度打斷她。

  「妳先聽我說完,除了薪餉之外,三節會有獎金,若是生了病,也有專屬的禦--」察覺自己錯言,她停了一下,笑著改口。「是專屬大夫,醫藥錢全免。如果她還有什麼額外的要求,也可以儘量和我說,錢呢,絕對不是問題。」

  「呃--這個--」

  「嗯?」

  銀花的眼睛,偷瞥一眼那站在門邊的男人。「這個得先問問相爺。」她小聲回答。

  「關他什麼事?!我不是聽說,公孫家都不簽僕約的嗎?」龍無雙臉色一變,從興致勃勃,變得有些張牙舞爪。「還是說,那個賊相,果真是個偽君子,對外說一套,對裏卻做另一套?」

  「不、不是--」銀花聽得冷汗直流,雖然站在門口的人,連眉也沒抬一下,她還是連忙搖頭。「相爺人很好的,無雙姑娘您誤會了--」

  「哪有什麼誤會?」

  龍無雙哼了一聲,諷刺的說道。

  「哼,我老早就知道,公孫明德是個表裏不一的王八蛋。人家不都說了嗎?相由心生、相由心生,瞧他那死樣子,眉揚眼利、鼻勾尖酸、唇薄無情,長得就是一副小人嘴臉了,還成天老闆著一張臉,活像全天下人都欠他錢似的。從他那張臉看來,就曉得他--」

  眼看龍無雙愈講愈狠,銀花再也顧不得其他,連忙鼓起勇氣,朝門口的人大聲喊道。

  「相爺--」

  這兩個字,讓龍無雙微微愣住。

  她轉過身來,果然就看見,那個該死的公孫明德,正負著雙手,老神在在的站在門邊,顯然是把她剛剛說的字字句句,都聽進耳裏了--

  粉嫩的雙頰,竟覺得有些微燙。她深吸一口氣,頭一昂、眉一挑,強撐著氣勢不減,不客氣的問:「怎麼?難道我說錯了嗎?」

  公孫明德撩袍入屋,黑眸瞧著她,語氣淡漠的開口。

  「原來、無雙姑娘如此有心,對在下的面相,觀察得這般仔細。只是,很抱歉,在下生來如此,今後還請無雙姑娘多多擔待。」

  軟嫩嫩的粉靨不知為何,竟又更燙了些。

  「呿,誰注意你長什麼鬼樣子!」她啐了一聲。

  「是。」他不溫不火,拱手一揖。

  聽著那平靜的語氣,龍無雙瞇起眼兒,倏忽想起更重要的事了。

  「公孫明德,我問你,你半夜派人將我擄來,還讓人下藥,廢我武功是什麼意思?」

  「無雙姑娘誤會了,近日賊人漸增,在不是怕您日夜操勞,忽略了自身安危,所以才邀您來寒舍住上一陣子。」

  「我聽你在放屁!」她氣得口無遮攔。

  對於她的缺乏教養、驚世駭俗、離經叛道,他早已見怪不怪,臉上的神情,仍是泰然自若,從容不迫的回答:「若是放任您恣意妄為,只怕會牽連無辜的人。」

  「你--」

  「所以,還請無雙姑娘見諒,在寒舍修身養性。」

  一股火氣,直沖腦門,龍無雙萬萬想不到,這個男人會如此不擇手段。「堂堂一個當朝宰相,做出擄人下藥,這種下三濫的事,你不覺得愧對你家先祖嗎?」

  公孫聞言,卻微微揚起嘴角。

  他那難得且真心的笑,讓她的心跳,陡然亂了幾拍,不知是本能的警戒,或是其他的緣故--

  其他的緣故?

  呸呸呸,還有什麼其他緣故,當然是因為氣急攻心--

  她擰著眉頭,在內心直罵,耳邊卻聽見,他輕描淡寫的回了一句。

  「無雙姑娘都不介意愧對自家先祖了,在下又何需羞傀?」

  轟!

  所有的思緒,全被怒火炸光了。她倒抽口氣,握緊拳頭,考慮著要不要當場揍扁他的鼻子。

  公孫明德卻繼續說道:「無雙姑娘,寒舍雖無龍門客棧的雅致庭園,但環境卻是十分清幽,就算是外頭報更的聲音,都不會傳到這裏。您大可放心在此休息,絕不會有人打擾您的。」

  意思就是說,就算她喊破喉嚨,外頭的人也絕對聽不見她的尖叫聲!

  她瞇起眼睛,忍下怒氣,咬牙問道:「公孫明德,你是執意要關我嘍?」

  「無雙姑娘要這麼說也可以。」

  「你好大的膽子。」她放輕了語音,直勾勾看著他。「你明明知道我是誰,卻仍要關我?」

  公孫明德望著她,黑眸深不見底,筆直的望進她眼裏。

  兩人僵持不下,室內有片刻寂靜。

  半晌之後,他才啟唇,用最平靜的聲音,從容回答。

  「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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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夜深深,相爺府東廂房裏,傳來極其細微的聲響。聲響極低,被秋夜蟲鳴聲掩去不少。

  廂房內窗臺上,坐著一位嬌俏的姑娘。

  只是,她坐在窗臺上,不是在賞月,不是在吟詩,更不是在思念情郎--她是抓著薄刀,努力的在鋸窗上的鐵鏈--

  喀啦喀啦--啪!

  聲響一停,喃喃的抱怨聲響起。

  「斷了?」龍無雙不敢置信的低語。「還說是什麼削鐵如泥的蟬翼刀,我看拿來切豆腐還差不多。」幸好,她還有另外一把。

  她扔掉斷成兩截的薄刀,再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繼續從窗縫中伸出,去鋸那鎖在窗戶外,已經被鋸了一半的鐵鏈。

  原本,她也不想親自動手做這種粗活兒。只是,這幾天以來,她用盡了辦法,企圖賄賂公孫家的奴僕,替她傳遞消息,或是直接放她出去。

  但是,也不知道,那公孫老賊是怎麼教育的,奴僕們一個比一個還要死忠,就連小丫鬟銀花,都把那王八蛋說的話,當作聖旨般服從,任由她撒銀票、撒珠寶,都沒人肯拿,更別說是替她傳遞消息,或放她出去了。

  真是的!

  她低聲罵著。

  什麼人養什麼僕人,這一家子全是石頭腦袋,不知變通!

  到最後,她只能自力救濟,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摸摸的鋸起窗上的鐵鏈!

  啊,斷了!

  這一回,斷的可是鐵鏈。

  龍無雙心頭一喜,急忙推開窗子,卻忘了鐵鏈還纏在上頭。

  「糟糕!」

  她才在心裏默喊了一聲,就聽得寂靜暗夜裏,發出鏗鏗鏘鏘的巨大聲響,鐵鏈纏著窗櫺,全被推得滑落地面。

  刺耳的鏗鏘聲響連續不停,她心慌意亂,連忙伸手去抓。但是,這鏈子可長了,抓了一邊,另一邊還在滑動,她一抓、再抓、三抓,終於在一陣忙亂之中,重心不穩地連人帶鏈子,摔到窗外去。

  鏗鏗鏗鏘鏘鏘鏗鏘鏗鏘鏗鏘--砰!

  「啊--」

  驚叫聲乍起乍停。接著,是一片寂靜。

  龍無雙僵躺在地上,不敢亂動,潔白的齒,緊咬著紅潤的唇,死命撐著不發出聲音:心裏卻是咒?議s連。

  該死--

  可惡--

  嗚嗚,好痛--

  幸好,半晌過後,除了風吹竹林的沙沙聲響外,整座宅院裏,沒有任何腳步聲傳來。

  她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放下鐵鏈,慢慢爬起來,但是摔疼的臀兒,卻讓她痛得呻吟出聲。

  「天殺的公孫明德,本姑娘這輩子絕對跟你誓不兩立!」

  她揉著發疼的右臀,一拐一拐的穿過月洞門,再偷偷摸摸的,沿著回廊,來到相爺府後方的圍牆。

  雖然,她很想直接從門口離開,但是想也知道,前後門肯定有人把守。既然無路可走,她也只得翻牆了。

  話說回來,翻牆又怎樣?哼哼,她又不是第一次翻牆!

  只是來到牆邊,看著那偌高的牆面,她才赫然想起,自己被下了藥,這會兒早已功力盡失。

  她後退幾步,嘗試性的左看看、右看看,尋求「道具」支援。

  只見這「堂堂」的相爺府,到處空蕩蕩的,非但沒有假山造景,連棵靠近牆的樹都沒有,更別提是能讓她墊腳翻牆的東西了。

  「該死,這到底是什麼鬼宅子啊?」

  她恨恨咒?警菕A只能提裙咬牙,四處摸黑亂找。只是,找了好一會兒,她只找到牆角邊,堆著一些砍過的柴薪--

  還有一個狗洞。

  月色之下,她低著頭,瞪著那個小小的洞。

  不!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絕對不鑽狗洞!

  龍無雙深吸一口氣,再度看著那面高牆。

  其實,這面牆看來也沒多高,只要加個助跑,應該就可以攀住那破爛牆頭才是。

  她樂觀的想著,後退幾步,忍著右臀的痛往前沖,然後伸長了手,奮力的一跳--

  喔喔,攀住了!

  只是,還來不及高興,她就驚駭的察覺,牆頭的磚瓦竟然開始滑動。

  噢,不會吧?老天爺不會這樣對待她的吧?!

  心念方閃,下一瞬間,老舊的磚瓦,在她的攀扯下,當場解體了。

  「唉啊--」

  龍無雙再度摔在地上。

  這一回,不僅右臀遭殃,連左臀也無法倖免於難,她的臀兒疼得像是有火在燒。而且,更糟糕的是,她還扭傷了腳踝。

  月上枝頭,竹葉沙沙,點點星子在夜空中閃爍。

  龍無雙呻吟著翻身,趴在地上,痛得連淚都要淌出來了。

  該死,此仇不報非女子!

  她在心底發誓,睜開蒙矓淚眼,只見那小小的狗洞就近在眼前。

  好!狗洞就狗洞,不過就是個狗洞嘛!

  小女子能屈能伸,等她出去之後,還怕不能整得那死賊相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嗎?

  為了能夠報仇,幾近抓狂的龍無雙一咬牙,忍著粉臀的疼,在腦海裏想像著,如何折磨那死賊相的畫面,一邊忍辱負重的,趴在泥地上,透過狗洞往外瞧。

  外頭是一條小巷,夜深人靜的,四下無人。

  確定不會被人瞧見後,她才深吸一口氣,鑽進那個小小的狗洞。

  一開始,情況還算順利。

  她的兩隻手兒過去了,腦袋也過去了,可到了胸口時,卻略嫌擠了些。她學著雜耍的人,吐出胸中所有的氣,奮力的擠啊擠,好不容易才從洞裏,擠出半個身子。

  接著,她喘了兩口氣,重新振作精神,試著要把下半身,也擠出狗洞時,卻驚駭的發現--她鑽不過去!

  不論她怎麼擠、怎麼動,不管她如何吐盡了所有氣息,她就是鑽不過去。更可怕的是,當她終於放棄,試圖後退時,卻赫然發現,她不但無法前進,也退不回去。

  她她她她她--她、卡、住、了!

  月兒當空,星子閃爍。

  夜深人靜,相爺府的狗洞中,卡著龍門客棧的老闆娘。

  龍無雙瞪著天上的明月,幾乎能想像,天亮之後,自己被人發現時的慘狀,更不用提,京城裏的八卦謠言,會傳得多難聽了。

  想到這兒,她臉色瞬間沒了血色,在心中大聲哀嚎。

  不要啊--


第四章

  夜涼如水,銀月當空。

  公孫明德站在明月之下,負手而立,看著牆邊的異物。

  嬌嬈的粉臀,在薄薄的絲料下,有著誘人的微翹弧度,從牆內這邊看來,景致可謂美不勝收。

  他看著絲料的曼妙起伏,暗暗猜想著,那應該是她會卡在狗洞裏,最主要的原因。

  黑色的絲裙上,用金線繡著折枝花草;紅鞋上繡著如意圖樣,裏頭襯著雪白的羅襪。這樣式不但華麗,而且還眼熟得很。

  這幾天以來,他只見過一位姑娘,穿著這樣的裙襪--事實上,他認識的姑娘裏,也只有這一位會做出這種蠢事。

  所以說,他一點也不感到訝異。

  忽然之間,她又動了。

  掉了一隻繡鞋的足,在地上啪嚏啪嚏的掙扎著,絲裙下的粉臀,也努力的晃動著。她先是再次試著往前擠,接著又試著往後退,反復試了幾次後,又累得停了下來。

  牆外的龍無雙,累得直喘氣,嘴裏仍不時發出咒?纂C公孫明德可以聽見,他慘遭修改的名諱以及官銜,不時會夾雜在其中,只是語音比上一回更虛弱了點。

  他挑起一道眉,視線沒有移開。

  這女人真是倔強!

  從他發現她卡在這兒,少說也有一刻鐘了;他可以斷定,她卡在這裏的時間,顯然比一刻鐘更久。可是,她從頭到尾,只是不斷低聲咒?警菕A就是不曾出聲呼救。

  如果,她一開始就拉下臉,大聲呼救,肯定不會卡得這麼緊了。

  眼見她又再次掙扎起來,絲毫不肯放棄,他才放棄這賞心悅目的美景,慢條斯理的開口。

  「無雙姑娘。」

  卡在洞外晃動的小屁股,在一瞬間僵住了。

  薄唇微揚,露出一抹笑意。他開口再道:「不知外頭風景可好?」

  她咬牙切齒,卻還是撐著殘餘的自尊,用冷靜的語氣回答。

  「星斗滿天,月華如雪,還不錯。」

  「聽起來是不錯。」他雙臂環胸,薄唇邊笑意不減。「在下不知道,無雙姑娘您還有半夜鑽狗洞賞景的嗜好。」

  「哼,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的確的確。不過,街景夜時雖幽靜,但天亮後,街巷中人來人往時,想來當是另一番景致,您說是吧?」

  「公孫明德,你--噢!好痛!」她氣得想開口罵人,可才一動,腰臀就撞著牆洞,痛得她立刻乖乖攤平,不敢妄動。

  「妳傷了腰嗎?」

  醇厚的嗓音,從後方靠了過來。那聲音靠得極近,近到就在她身後,近到她不由自主的想像,這個可惡的男人,正在看著她的--她的--

  熱燙的紅潮,瞬間湧上粉頰,她咬著唇,努力維持鎮定。

  「廢話。」

  接著,她就發現,自個兒的腰臀上,多了一隻溫熱大手。

  「失禮了。」醇厚的嗓音,靠得更近了些。

  粉頰更紅更燙,她驚叫出聲:「喂,你做什麼?」

  「妳最好閉上嘴。」公孫開口警告道,大手繼續往她的腰臀,和牆洞中的縫隙擠進去。

  「啊,你摸哪里,別亂摸,會癢--」她臉兒更紅,不肯聽從警告,仍舊在他手下,胡亂扭動著。「啊啊,討厭,好痛,你別再摸了,放開我,公孫明--咳咳咳咳--」

  一陣塵沙撲面而來,撲得她一頭一臉,滿嘴都是。

  接著,一陣溫和卻強硬的力道,拖抱住她的身子,輕而易舉的讓她脫離那個該死的狗洞。

  「你這--咳咳咳--王八蛋--別碰我--放開、放開--」她在塵沙中嗆咳著,一邊拍打他。

  公孫明德聞言,立刻遵命照辦。

  只是,腳尖才一碰著地,扭到的腳踝,跟受傷的腰就一陣燒疼,她痛得哇哇大叫,小手連忙又攀住他的頸項。

  「啊!啊!好痛、好痛--」

  他面無表情,垂眼看著她;她則是又氣又窘,不服輸的瞪回去。雖然氣氛尷尬,但是她堅決不肯鬆手,就怕腳兒一沾地,又一路痛回到腰上去。

  黑夜之中,兩個人就這麼杵在原地,四周飛散的塵埃漸漸落地。姿態狼狽的龍無雙,這時才赫然發現,那個小小的狗洞,竟變得較大了些。

  她略略一呆,低頭一看,竟發現公孫明德的右手五指,全佈滿了灰塵。

  老天,這傢伙竟能徒手捏碎磚石嗎?

  不,她才不信!

  可是,如果他不是用手,方才又是用什麼東西弄碎那面牆的?他手上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啊!

  這個男人能夠徒手碎石,不就代表他--

  「你會武?」她瞪大了眼問。

  他淡淡開口。

  「略懂皮毛。」

  略懂皮毛?

  哼,略懂皮毛個鬼啦!

  略懂皮毛就能徒手碎石?!他甚至不是用擊打,或用內力震碎,因為她根本沒被破碎的石子打到。這個男人是用手指捏碎磚石的!

  一時之間,她頸上寒毛豎了起來。但是,下一瞬間,另一個念頭卻讓她氣得忘了害怕。

  「你這個王八蛋,那天晚上,綁我來的黑衣人就是--唉呀!」她揪著他的衣襟,氣呼呼的指控著,卻忘了自己的腳傷,足兒一沾地,她就痛得再度軟倒,趕緊又攀回他身上。

  「無雙姑娘,需要幫忙嗎?」他面無表情,客氣的開口。

  廢話,你是眼瞎了嗎?

  她在心裏罵著,瞧見他眼底閃過的笑意,一時之間,還真想咬緊牙根,鬆手算了。

  偏偏,理智與疼痛,都在提醒她,千萬別在這時意氣用事。眼前只有這傢伙能夠幫她,要是他撒手不管,把她扔在這兒,她怕是連爬都爬不回去。

  從小到大,她吃逼山珍海味,知道最最不能吃的東西,就是眼前虧。

  好,她忍!

  龍無雙深吸一口氣,皮笑肉下笑的開口:「相爺,可否請你高抬貴手,幫我個忙嗎?」

  公孫明德這才抬手,攔腰欲將她抱起。只是,大手才剛碰著她的腰,她又痛得大呼小叫。

  「啊,好痛好痛……」她痛得眼眶含淚。「輕點、輕點啦!」

  「怎麼回事?」

  「腫起來了啦!」她又羞又怒的瞋道。

  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他,難得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妳到底卡在那裏多久了?」

  她滿臉通紅的抿著唇,就是不肯回答。

  一瞬間,黑眸底的笑意,幾乎要滿溢而出。他忍著沒笑,也不再追問,寬厚的大手捧住粉臀,像抱孩子似的,將她抱了起來。

  夜色之中,龍無雙的俏臉,不受控制的暈紅成一片。

  縱然再怎麼離經叛道,她終究是個姑娘家,加上她身世特殊、性格嬌蠻,雖然美則美矣,有點膽識的男人,只敢遠遠的望著她,要是膽小點的男人呢,就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及笄之後,沒有男人再碰過她一下,更遑論是捧著她的臀,身軀相貼的攬入懷中,這麼親昵的抱著走動了。

  他每走一步,她就能感受到,他環抱著她的有力臂膀。

  這麼緊靠著公孫明德,她才發覺,他有多麼高大結實,灰袍下的身軀,剛硬有如鐵鑄,那看似單薄的身子,只是寬大灰袍製造出來的假像;再加上那晚,以及方才,他所露的那兩手看來,他的武藝肯定不輸給黑臉的。

  這男人果然是老奸巨滑,難怪她老是栽在他手上。

  哼,簡直就是該死的--

  「哈啾!」

  心裏的咒?臚~罵到一半,她就覺得鼻端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無雙姑娘請保重。」他語音平穩的說。「若姑娘有什麼閃失,明德怕是擔待不起。」

  閃失?

  她現在所有的閃失,還不都他害的!

  「擔不起?」她瞇起眼兒,雖然心裏明白,不能在這時發火,嘴裏還是忍不住酸他。「相爺這話可說得客氣了,你連我都敢綁了,這天下還有什麼事,是相爺擔不起的?」

  「放妳出去行搶貢米,罪連無辜。」他抱著懷中這個全天下最嬌貴、卻也最任性的姑娘,一路往她暫住的廂房走,邊面無表情的回答。「這件事,我就擔不起。」

  「公孫明--唉啊!」她挺直了腰要罵人,只是話才出口,就疼得又縮回他肩上攀著。縱然眼角都疼出了淚,她還是恨聲咬牙道:「你這該死的東西,最好祈禱不要哪天栽在我手裏!」

  「有勞無雙姑娘提醒,在下一定會將姑娘的話,時刻牢記在心。」

  「公孫明德,你少得意!」

  「在下不敢。」他走過回廊,穿過月洞門,氣定神閑的回道:「家父有訓,驕者必敗,敗者必亡,明德一日不敢或忘。」

  她聽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張開嘴,咬下他肩頭一塊肉來。只是,一陣夜風襲來,吹得她唇冷齒寒,趕忙將嘴給閉上。

  奇怪的是,那風雖然冷,她的身子卻是暖暖的。

  她詫異的低頭,這才發現,公孫明德用寬大的衣袖,包護著她。一陣陣的暖意,從他寬厚的掌心,隔著衣衫從背心傳來,熱氣隨著筋脈行走全身,暖了她的身

子,甚至暖了她的手腳。

  那陣暖意湧上心頭,嘴邊的氣話,竟梗在喉間,再也說不出來。她只覺得又氣又惱,偏又無處發洩,只能攀在他肩頭上,抿著紅唇暗自氣悶。

  秋月高掛枝頭,淡淡月光撒落一地,四周驀地靜謐下來。

  平時牙尖嘴利的懷中人兒,突然停了話,變得默不吭聲。公孫明德還以為她氣得說不出話來,不禁低下頭來,瞥了她一眼。

  只見月光之下,那張精巧絕美的粉靨,泛著淡淡的光滑。秀眉彎彎、紅唇潤潤,尖尖的下巴惹人心憐,而長長的眼睫未幹,還沾著早些疼時的珠淚,彷佛輕輕一眨眼,那滴淚就要滾落。

  兩人雖然長年互鬥,但是,他從來不曾這麼近瞧過她。

  月下的龍無雙,美得讓人難以移轉視線。

  公孫明德心中一凜,飛快收回視線,鎮定心神,提醒自己,這女子可是個無法無天的禍害。只是,她身上的馨香,仍陣陣縈繞著他;他的手,也能隔著薄薄的衣裙,感受到她的柔軟--

  他冷著臉,不自覺加快了腳步,轉眼已經跨進廂房,將她抱回大床邊。

  「無雙姑娘,時候不早了,您趁早歇息,在下先行告退。」說完,他雙手一松,跟著便退了開來,轉身就要離開。

  咚!

  她重重摔在床上。

  這般粗魯的對待,以及公孫明德冷淡的神情,讓她的腰、她的腿,全都疼了起來。她也沈下臉,抬起下巴嬌叱道。

  「等一下,你給我站住!」她冷聲開口,又恢復那頤指氣使的態度。「公孫明德,我腳扭傷了,你至少先叫個御醫或大夫來吧?」

  濃如墨染的眉,微微擰了起來。

  她的下巴抬得更高了。

  「你那是什麼表情,難道要我等到早上不成?」

  黑眸之中,閃過一絲陰騖。公孫明德一語不發,緩步走回床邊,然後蹲下,大手握住她的腳踝,飛快的一轉!

  就聽到「喀」的一聲。

  「啊,好痛!」龍無雙措手不及,被這麼一扳,痛得頭昏眼花,伸手猛打他的肩膀。「你這個王八蛋,竟敢--竟敢--」

  公孫明德起身,淡漠的拋下兩個字。

  「好了。」

  「什麼叫好了?你這樣硬扳,我以後要是跛了怎麼辦?」她又氣又怒,隨手抓起枕頭,胡亂的往他砸去,生氣的喊道:「我要大夫!我要御醫!你去給我叫御醫過來!」

  「夜深了,大夫、御醫也是人,也要歇息睡覺的。」他冷冷的看著她,補充了一句。「一會兒我會派丫鬟拿傷藥過來。」

  瞧他那眼神、那表情,彷佛把她當成無理取鬧的孩子。她心裏有氣,還要開口說話,他卻已經頭也不回,逕自轉身離去。

  「喂喂喂喂,我話還沒說完呢!你要去哪里?」

  「你敢走試試看!」

  「公孫明德,你給我回來!」

  「公、孫、明、德--」

  高大的身軀走出廂房,壓根兒不去理會,身後那嬌蠻任性的小女人,反復的威脅與命令。他冷著一張臉,緩步走回自個兒房間,任由那氣怒的叫嚷著,一聲又一聲,回蕩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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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秋風,從窗櫺透人,在廂房縈繞不去。

  龍無雙坐在大床上,背後靠著軟枕,被子拉到胸前,蓋得密密實實的,不讓秋風有絲縫兒能鑽入。

  她拉了拉肩上那塊舊而重的毛料披肩,接著用溫熱的巾子,將雙手擦拭乾淨。

  嫩嫩的小手,姿態宛如蘭花。她從床畔的盤子裏,拈起切成適口大小的月餅,放進嘴裏,慢條斯理的品嘗著。

  一旁頭髮花白,身形富泰的廚娘,看著她細嚼慢嚥,有些緊張的靠過來,問道:「無雙姑娘,這月餅還可以嗎?」

  她彎唇一笑,再度用巾子擦拭雙手。

  「稍微甜了點,棗泥餡再少一些,滋味才恰好。」

  廚娘連連點頭。「那好,我待會兒重做,再要銀花送來,給姑娘試試。」滿是皺紋的臉,笑得不見眼。

  「我等著喔。」

  廚娘連連點頭,捧著試做的餅。

  「唉,相爺府裏,除了我之外都是男丁,這甜食啊,沒幾個愛吃的。」

  「不是還有銀花嗎?」

  「我那孫女兒啊,是因為無雙姑娘來這兒作客,才被聘進來伺候您的。」廚娘看著盤裏的餅,歎了一口氣。「往年啊,每回到了中秋,我就算做了月餅,府裏也沒人肯多嘗幾口。」

  龍無雙眼兒一轉,伸出白嫩小手,輕搭著廚娘的手背。

  「夏姨,那是他們身在福中不知一唯--咳咳--您放心,以後到了我那兒,絕不會這般冷落了您的廚、廚、廚--哈啾!」

  最後一個「藝」字,還沒說出口,她就忍不住,掩嘴打了個噴嚏。

  「無雙姑娘的好意,我可心領了。」廚娘笑呵呵的說道,替她拉好披肩。「啊,差點忘了,我廚房裏正熬著湯藥呢,妳好生休息著,我這就去讓銀花把藥端來。」說完,她捧著盤子,滿臉笑容的離開了。

  挖角行動再度失敗,讓龍無雙懊惱極了。

  這一家子的奴僕,對公孫明德簡直是忠貞不移,任她說破了嘴皮子,廚娘仍不改心意,只是笑著推託,把她的提議,全當成是玩笑,壓根兒沒放在心上。

  坐在床上,龍無雙轉過頭,瞧見窗外,片片紅葉在秋風中飛舞。

  景致雖美,她卻無心欣賞,念念不忘的,就是她那些珍珠米。

  她被擄來這兒,都已經過了十天了,也不見黑白無常來尋她。這陣子早晚雖冷,但是可不曾下過一滴雨,每天都是晴空萬里,再這樣拖下去,伯那批米都要曬好了。

  「哈啾--」

  秋風一陣接一陣,她又打了個噴嚏。

  真是天殺的!

  她攏緊了披巾,咬唇暗罵。

  那夜潛逃失敗,她卡在狗洞裏將近一個多時辰,夜裏的秋風,冷得透骨。一夜折騰後,第二天醒來,她的腳傷是不疼了,但是卻染了風寒,整個人高燒不退,虛軟得下不了床。

  這一病,就是五、六天,

  雖然,第二天一早,公孫明德就請了大夫來,可她正病得頭昏眼花,連說話都沒力氣,更無法威脅或收買大夫,錯過了往外送消息的良機。

  直到昨日,她的病情稍稍好了些,不再頭暈目眩。只是,她身子仍舊虛弱,實在沒有體力,更沒有意願,再去翻牆,或是鑽狗洞了。

  合起來的木門,讓人推開了,湯藥的味道飄進屋裏。

  她以為是銀花,也沒轉頭,只是揮揮手,簡單的說道:「把藥擱著,我一會兒再喝。」

  不同於先前,湯藥沒有被擱在桌上,反倒一路被端到她床邊。

  聞見濃濃的藥味,她擰起彎彎的眉,轉過頭來。「我不是說了,把藥擱著就--」她紅潤的小嘴就訝異的微張,沒能把話說完。

  端著湯藥站在床畔的,竟然不是小丫鬟銀花,而是公孫明德。他灰袍黑衽、衣不紋繡,打扮一如尋常,讓他手裏那碗還熱得直冒煙的湯藥,更顯得格外突兀。

  一見到是他,龍無雙也不給好臉色,俏臉撇開,又去看窗外的秋風紅葉,就是不看他。

  「把這碗藥喝了。」低沈的聲音,清晰的傳進她耳裏。

  她故意不回答。

  「喝。」低沈的聲音,不溫不火,平靜如常,只是將一句話,濃縮成一個字。

  她咬著唇,知道這傢伙有多固執,要是她不開口的話,他肯定會在床畔站著,用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直勾勾的看著她。

  一想到那畫面,她就覺得全身不自在。

  「擱著,我等一不再喝。」她心不甘情不願的說道。

  公孫明德卻格外堅持。

  「現在就喝。」

  她氣得回過頭來。「你怎麼這麼煩啊,我不是說了,等一不會喝嗎?你是耳朵聾了,還是聽不懂人話?」

  尖利的言詞,沒讓他動怒,他甚至連眉毛也沒動一根,只是看著她,靜靜說道:「我要親眼看著妳喝下去。」

  「為什麼?」

  「免得這碗藥,也被妳浪費了。」

  她抬高下巴,倔強的睨他。「我哪有浪費?」

  「窗外的山茶花,已經被妳這幾天來,用熱湯藥澆死了。」他平鋪直?揪獄‘X證據,聲調沒有一點改變。

  罪證確鑿,龍無雙惱羞成怒,深吸一口氣,凝聚力氣,猛地把那碗湯藥,從他手裏搶過來。

  「哼,喝就喝嘛!」她賭氣的說著,但是病了這些天,又沒有乖乖喝藥,身子仍虛弱得很,光是搶過湯藥,已經耗去她八成的體力,如今端著湯碗的小手,也孱弱的抖個不停。

  灰袍靠得更近,一隻大手接過湯碗。

  「不用逞強。」他淡淡的說。

  「不然要怎麼樣?你喂我啊,你喂我的話,我就喝!」

  「好。」

  好?

  好!

  他說好?!

  她聽錯了吧?還是病得太久,耳朵不靈光,少聽了一個「不」字?

  龍無雙詫異的轉過頭來,竟看見公孫明德,當真撩袍坐下,拿著調羹,舀了一匙湯藥,湊到她嘴邊。

  她看著那匙黑呼呼的湯藥,因為找不到臺階下,只能硬著頭皮,使出拖延戰術。

  「太燙了。」

  然後,她開始懷疑,自個兒的眼睛是不是也出問題了。

  公孫明德竟然拿著調羹,舀著熱燙的湯藥,慢慢吹涼。那碗湯藥,被他漸漸吹涼了,再也冒不出絲毫熱氣。

  從頭到尾,龍無雙始終目瞪口呆,訝異的看著這一幕。

  這個男人竟然為她吹涼湯藥?

  老天,她是眼花了嗎?

  「我想,應該涼了。」他慢條斯理的說道,重新舀起湯藥,湊到她的唇邊,黑眸之中閃過一抹光亮。

  她一直以為,「面無表情」就是他的表情。

  但是,眼前的公孫明德,非但不是面無表情,也不是不苟言笑、嚴肅迫人。那雙黝亮的黑眸,跟他的嘴角,似乎都有著些許的--些許的--莞爾--

  她從沒見過,他的臉上出現這種神情;她也從沒想過,兩人可以共處一室,而沒有馬上針鋒相對,出言諷刺或挖苦對方。

  沈默,似乎讓兩人間的氣氛,產生了一些改變。

  調羹湊得更近,她抬起長長的眼睫,無意中竟望進他的眼裏,兩人的視線對個正著。

  她用最快的速度,把視線轉開,心裏卻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日見著他難得且真心的微笑時,心跳竟會莫名亂了譜。

  那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微溫的調羹,碰了碰她的唇,她心裏正亂,無意中張了嘴,難得乖乖的喝了藥。

  下一瞬間,淚水迅速湧進眼眶。

  好苦!

  龍無雙驚駭的瞪大眼睛,非要用雙手,摀住小嘴,才能忍著,不把嘴裏的湯藥吐出來。

  從小到大,她貪戀美食,加上母親的有意調教,老早把她的味覺,訓練得比常人敏銳百倍,就連一道菜裏頭,多了幾粒鹽,或是少放幾粒糖,她都能夠嘗得出來。

  就是拜味覺敏銳之賜,嘴裏的湯藥,在她嘗來簡直苦得不能忍受,像是有人拿著針,正在猛刺她的舌。

  眼看調羹又湊過來了,她縱然眼裏淚花亂轉,還是硬著頭皮,竭力忍耐著,吞下第二口--

  這下子,她的舌痛得像是有人用刀在割!

  微溫的調羹,第三度湊到她唇邊,她顫抖的張開小嘴,雙眼瞪著那匙湯藥,幾番鼓起勇氣,卻又不得不低頭。

  「太苦了,我喝不下。」她推開公孫明德的手,拒絕再喝那碗苦得可怕的湯藥。

  「良藥苦口。」

  「才不呢!以往,御醫開給我的藥,都沒這麼苦,他們用的可都是上好藥材。」她有生以來,從沒喝過這麼苦的藥!

  「那是因為,藥裏調了蜜糖。」

  「那就調蜜糖進去啊!」

  黑眸裏的莞爾斂去,他臉色陡然一沈,比平時更難看嚇人。他看著她,彷佛她剛剛做了一件最最不該仿的事。

  公孫明德開口,語氣平穩,但一字一句,卻說得格外清楚,彷佛想把每個字,都敲進她的腦子裏。

  「妳命好,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妳知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無糧可吃、無衣可穿,生病的時候,連一口湯藥都喝不著?」他盯著她,緩聲又問:「妳知不知道,什麼是民間疾苦?」

  這幾句話,問得龍無雙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想開口,至少回他幾句,卻壓根兒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該死的他!該死的藥!該死的--

  喝藥是吧?好,她就喝給他看!

  她突然出手,再度搶過湯碗,把碗湊到嘴邊,仰起頭來,一口又一口的把湯藥全咽下去。

  濃苦的湯藥,嘗來如似毒藥,她的舌頭好痛好痛,像是每一吋都被剪刀剪著,淚再也止不住,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的往下掉。有好幾次,她苦得幾乎要嘔出來,都靠著意志力,強撐著繼續吞咽。

  花了半晌時間,那碗湯藥才見了底,被她喝得一乾二淨。

  她強忍著欲嘔的衝動,抬起衣袖,往臉上用力一抹,抹去唇邊的藥漬,也抹去斑斑淚痕。

  「這樣你滿意了吧?」她抬著下巴,把湯碗推回他手裏,明眸直視著他,粉頰上仍有殘淚。

  公孫明德的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卻又在轉瞬之間,又全都消失不見了。

  他拿起湯碗,沒說一句話,起身就往外走。

  龍無雙在淚眼蒙矓中,看著公孫明德離開,看著那扇門又被關上。她屏住氣息,緊咬著紅唇,直到確定他真的已經走遠了,她才吐了一口氣,然後--

  她掀起被子,縮進裏頭,開始放聲大哭。


第五章

  秋日白晝,漸漸添了涼意。

  離午膳時間尚早,門外卻傳來動靜。銀花開了門,跨過門檻,跟在她身後的,是兩個大男人,裝扮一黑一白,格外醒目。

  「兩位請往這邊走。」銀花說道,邁開小步伐走到桌旁,輕聲稟告:「無雙姑娘,這兩位是來找您的。」

  龍無雙柳眉一抬,睨著兩個男人。

  「怎麼這麼慢?」她從杯緣瞧著兩人,眉眼中儘是不滿。「再慢個幾天,你們乾脆就帶著棺材來抬我算了!」

  「無雙姑娘玉體嬌貴,這點相爺當然知曉,當然不會傷您半根汗毛。」

  「還說沒傷我?他--他--」她縱然膽大包天,但是這會兒總不能掀開衣裳,讓黑白無常瞧瞧,她這金枝玉葉,可是真的被「傷」著了。

  她性子倔強,好強又愛面子,就算打死她,也不可能說出,這些傷痕是她自個兒爬狗洞弄來的。

  「難道,相爺傷了無雙姑娘?」宮清揚揚眉,首度瞧見主子的臉上出現這般的神情,有著七分惱、兩分怒,還有一分的窘迫。

  聽這一問,她惱羞成怒,明眸瞪著兩人。

  「你還敢問這麼多!要不是你們辦事不力、拖拖拉拉,延宕了這麼多天,我哪會被軟禁在這兒,受了這麼多天的罪?」她捏緊粉拳,最想遺忘的回憶,卻又偏偏忘也忘不了。

  爬狗洞耶!

  她被逼著去爬狗洞耶--

  她嬌蠻成性,加上身分特殊,身後有著皇上撐腰,從來都是順心如意,要風得風、要雨有雨,從來不曾如此狼狽過,不但被逼著爬狗洞,還卡在那兒動彈不得,被公孫老頭瞧見她的窘樣--

  想到這裏,她幾乎想放聲尖叫,或是乾脆拿把刀子,沖去殺了公孫明德,除掉唯一的「目擊證人」。

  宮清揚把她的臉色全看進眼裏,聰明的沒有多問,只是薄唇上,稍稍揚起一抹笑意。

  「無雙姑娘失蹤後,我們四處明查暗訪,無奈卻查不出任何線索。」他說得條理分明,報告近日的種種。「直到前日,我得到消息,說相爺府內,多了個小婢女,才循線查了過來。」

  龍無雙玉指圈握,用力得指尖泛白,茶杯幾乎就要被捏碎。

  「沒用的東西!」

  黑白無常顯然是被罵習慣了,表情沒有絲毫改變。宮清揚的語氣,仍舊平靜如常。

  「只是萬萬想不到,堂堂當朝相爺,竟也會做出這種事情。」他敘下目光,在心裏深深一歎。

  天下之大,論起耐心與籌謀,公孫明德絕對是數一數二。所謂:宰相肚裏能撐船,他能容得下龍無雙三番五次的劫貢品、惹麻煩,但是,真等到她要惹出天大的亂子時,他竟也失了耐性,不再見招拆招,直接逮回她,軟禁在府裏,讓她不能去作亂。

  由此可見,這個小女人,絕對有著磨光男人耐性的能耐!

  坐在桌邊的龍無雙,卻是啐了一聲。

  「哼,堂堂個屁!」

  她心裏惱怒,纖手一揚,拿著無辜的茶杯,猛地就往牆上砸去。

  「啊--」

  一旁發出驚呼,銀花眼睜睜看著茶杯飛出,想也不想的也跟著撲過去,搶在茶杯撞上牆粉身碎骨的前一瞬,救回那個杯子。

  「杯子很貴、杯子很貴。」銀花抱著茶杯,滾到角落去蹲著,可憐兮兮的睜大眼睛。「無、無雙姑娘,杯子很貴的啊,府裏杯子不多,您要是砸碎一個,就少了一個--」

  想起這小丫鬟幾日來的貼心伺候,以及她奶奶的好廚藝,龍無雙的火氣倒是消減了些。

  「起來起來吧!」她揮了揮手,「到外頭去--」纖細的小手驀地僵住了。

  外頭?!

  龍無雙柳眉一蹙,轉頭往門外瞧去,這才發現,原本白晝時都杵在門外片刻不離的門神,這會兒竟然沒了蹤影。

  「外頭那個男人呢?」她追問著。

  銀花抱著杯子,還是縮在角落,乖乖的回答。

  「相爺下朝後,說要到天牢裏頭,審訊幾個重要人犯,吳哥就陪著相爺一塊兒出門了。」

  出門了?

  龍無雙瞇起眼兒,迅速思索著。

  門外沒人把守、門上也沒鎖上鐵鏈,公孫明德甚至敞著大門,讓黑白無常入府,根本攔也不攔,擺明瞭要這兩人接她回龍門客棧去。

  這麼說來--他不軟禁她了?

  應該是說,他「不必」軟禁她了?

  龍無雙臉色一變。

  「米呢?!」她失聲大叫,猛拍桌子,急急問道:「那批珍珠米,現在在哪里?」

  「已經完成曬穀去殼,精選人袋,全數收進皇倉,由御林軍層層把守。就連陳家的男丁們,也領了重賞,昨日已經全數回鄉了。」

  龍無雙撐著額頭,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就要昏過去。

  這下可好了,連搶都沒得搶了!

  她原本打定主意,要入宮行搶,甚至已經調派人馬,預備要行動了,公孫明德卻直接逮回她這個主謀,把她軟禁了十來天,不但壞了她的計畫,還讓她白花了一千萬兩黃金。

  雖然計畫胎死腹中,但是黃金已經給了出去,按照諸葛茵茵的性子,入手的黃金,絕對不可能吐回來。

  龍無雙深吸一口氣,明眸微微瞇起。

  這一回合,她算是輸得徹徹底底,不但賠了黃金,還沒了珍珠米--

  只是,要她認輸?哼哼,休想!就算是勝負已分,她還是可以厚著臉皮,來個死不認帳!

  嬌嫩的掌心,一拍桌面,她振作精神,起身就往外走。

  「咱們走!」

  角落的銀花,抱著杯子,慢慢的站起身來,滿臉遲疑。

  「無雙姑娘,妳、妳要走啦?」她心思單純,哪里看得透兩人間的明爭暗鬥,瞧見龍無雙要走,她還有些擔心,相爺回來後,瞧不見無雙姑娘,會不會因此生氣。

  明眸回睞,望瞭望角落的小丫鬟。龍無雙伸出手,打了個響指,再朝那張無辜的小臉一指。

  「妳也跟我一起回客棧。」

  「啊?」銀花愣了。

  「妳心細手巧,留在這兒可惜了,不如跟我一起回客棧去。」

  「不、不行啊!」銀花連連搖頭,又蹲縮回去了。「我、我--我要是跟無雙姑娘走了,奶奶會擔心的。」

  龍無雙挑眉,微微一笑,彎下腰來,親切和藹的說道。

  「乖,我怎麼會忘了妳奶奶呢?」她是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忘記好廚子的!「別擔心,我連妳奶奶一起接走。這麼一來,妳們祖孫兩個,誰也不用擔心誰了。」

  「啊、啊--不、不行啦--」銀花急著猛搖頭。

  嬌靨一笑,如似牡丹醉人,明眸之中,有著藏不住的嬌蠻傲氣。「怎會不行?我說行就行。」

  說罷,她撩起衣裙,走出被軟禁十來日的院落,先往廚房走去,當著目瞪口呆的僕人們,指揮著黑白無常,扛著嚇壞的銀花與廚娘,這才大搖大擺的走出相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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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深處,禦書房裏金碧輝煌。

  雕樑畫棟上,皆是皇家才能使用的五爪金龍,刻工精美,栩栩如生。牆上有數幅字畫,全是幾代先帝的墨寶,反復提醒為君之道。

  壽字雙福雕窗下,擺放著卷案寬桌,桌後則是金雕龍椅,椅上鋪著刺繡軟褥。至於桌面上,則有十來本奏章,只批閱了一半不到;奏章旁還有著廷圭墨、澄心紙、龍尾硯、諸葛筆,文房四寶,樣樣下缺。

  至於當朝的皇上,則是打從龍無雙闖進來後,就縮在龍椅上,聽著她連篇抱怨,咒?警菑蔭]明德。

  好不容易,連篇咒?觸蚸顜i一段落,皇甫仲覷了個空兒,終於開了金口。

  「呃--無雙啊,妳渴不渴?要不要先喝杯茶?」他小心翼翼的問,還不忘安撫。「妳先喝茶,我這就派人快快把宰相找來。」冤有頭、債有主,他實在不想繼續當代罪羔羊,被罵到耳朵長繭啊!

  龍無雙這才住了口,走到一旁,斂著衣袖坐下,袖上的金銀花鳥,隨著她的舉動,彷佛翩然欲飛。

  宮女端上好茶與珍珠燕窩酥,伺候著她用茶。她啜了一口茶,明眸往龍椅睨去。

  皇甫仲哪敢遲疑,立刻召來太監。

  「宰相人在哪里?」

  「稟皇上,相爺這會兒正在刑部,據說是幾件舊案子,有了新證據,必須重新調閱卷宗察看。」

  「既然是在忙公事,那就等--」

  一聲輕哼聲響起。

  「嗯哼?」

  皇甫仲一驚,甚至不敢轉頭,就連忙改口。「不不不,快去找宰相來,就說我有急事要找他!」

  太監領了旨,拱手低頭,往後退到門口,才轉身三步並做兩步,像是火燒屁股似的,急著往外沖。

  半晌之後,身穿玄色朝服的公孫明德,在太監的帶領下,步履徐沈的踏進禦書房。

  深斂如海的黑眸,略微掀抬,一眼就瞧見,安坐在青瓷凳上的絕色麗人,他不動半點聲色,心中早已料到,皇上會急急宣召,肯定與龍無雙脫不了干係。

  瞧見公孫明德出現,皇甫仲總算松了一口氣,急著把燙手山芋扔給宰相去處理。

  「太好了,宰相,你總算來了!」皇甫仲心中大石落地,差點激動的沖下龍椅,去握公孫明德的雙手,感謝他前來「護駕」。

  「臣來遲,請皇上見諒。」他畢恭畢敬,在原地站定,離桌案有十尺之遠,謹守君臣分際。

  「不遲不遲,來了就好、來了就好!」皇甫仲連聲說道,表情有些遲疑,過了一會兒,才清了清喉嚨,說道:「宰相,無雙她說你--說你--」他愈說愈小聲。

  公孫明德主動開口,神情下變的問道:「敢問皇上,無雙姑娘說了我什麼?」

  皇甫仲深吸一口氣,說話的聲音卻更小。「呃,她說,你找她麻煩--」

  嬌脆的嗓音響起,悅耳而清晰,一字一句點明他的罪行。

  「他潛入龍門客棧,劫擄了我。」她啜著香茗,嫩嫩的十指,拿著翠玉鑿成的杯,雙手嫩白如玉,在翠玉杯的映照下,更顯得完美無瑕。

  「對對對,她說,你劫擄了她。」

  「還對我下藥。」

  「對對,還有下藥。」皇甫仲連連點頭。

  「甚至軟禁我!」

  「對,還有軟禁。」

  龍無雙抬起頭來,明眸含霜,冷言冷語的道:「天子腳下,難道沒有王法了?當朝相爺軟禁良家婦女,知法犯法,不知該當何罪啊?」

  這次,就算是昧著良心,皇甫仲也說不出那個「對」字。事實擺在眼前,龍無雙多年來四處為非作歹,那離經叛道的種種行徑,跟「良家婦女」四個字,實在是扯不上半點關係啊!

  「這些事情,我懶得跟你計較了。只要把那批珍珠米還給我,我就大人不計小人過,放你一馬,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她故作大方,指尖輕輕敲了敲翠玉杯,發出悅耳的叮噹聲。

  他會找皇上撐腰,難道她就不會嗎?要知道,對皇上耍賴放肆可是她的特權,就算輸贏已分又如何?只要皇上聖旨一下,啥事都能翻了個轉兒,輸家贏家換人做做看!

  公孫明德卻不吃這套,眉眼垂斂,恭敬卻堅定的說道:「無雙姑娘,珍珠米已奉聖旨,送進了皇倉。」

  明眸瞇起,瞪了皇甫仲一眼。他臉色發白、額上冒汗,沒想到燙手山芋又被扔了回來。

  「呃,那可不可以還--」

  公孫明德垂首,薄唇吐出四個字。

  「君無戲言。」

  皇甫仲脖子一縮,像是被針刺著似的,被這句話堵得無法開口。

  砰!

  翠玉杯被重重放回桌上,龍無雙再也沈不住氣,站起身來,一手插著纖腰,一手指著皇甫仲的鼻尖。

  「你怕他做啥?你是皇上,還是他是皇上?」

  「可是--」

  「可是什麼?他不過是個宰相,你可是皇上啊!」

  皇甫仲拿著手絹,猛擦額上冷汗。呼,雖然說,他是當朝天子,公孫明德只是個宰相,但是國事全由公孫明德處理,他不論做任何事情,都得由此人輔佐,長年下來,他當然有點怕--呃,不--是很尊敬宰相啊!

  「你別不說話,快點下旨,當著這個王八蛋的面,把珍珠米還給我啊!」龍無雙可不管他是尊敬,還是怕,一心只想把米拿回來。

  「好,我這就--」

  公孫明德開口了。

  「皇上,萬萬不可。」

  「是嗎?」拿著筆的手僵住了。

  「珍珠米已是貢品,斷無『還』的道理。」

  「呃--好像也對--」

  「道理?!」龍無雙揚聲問道,瞇著雙眸,朝公孫明德步步逼近,俏臉氣得扭曲。「你這個搶我的米,還綁架、下藥、軟禁我的人,竟然敢提『道理』兩個字?」

  公孫明德姿態不變,對眼前氣得粉靨通紅的小女人,根本視而不見。

  「一旦開此先例,只怕後患無窮。」他泰然自若的說道。

  「姓公孫的,要是不把米還給我,我絕對可以保證,你會『後患無窮』!」她撂下狠話。

  終於,他抬起頭來了,面沈似水,毫無絲毫波瀾,只有那雙幽光內斂的瞳眸,黑得發亮。

  「無雙姑娘,您這是在威脅我?」

  「當然不是。」她甜笑著,湊到他眼前。「我是在警、告、你!」

  「在下只是克盡職責,遵循律法辦事。」

  「不要用那一套來搪塞我!」

  「一旦被點為貢品,就已屬於皇上,任何人皆不可妄動。」他筆直的看著她,語落鏗鏘,眼中眸光更亮。

  「若是要動,你又能怎樣?」她不服氣的抬起下巴。

  「依律法處置。」

  「嘿,那也要捉得到,才能處置吧?」她冷笑一聲。哼哼,她幾年來,都不知搶過幾回貢品了,還不是每次都被逃過,從沒被他抓過一回。

  公孫明德眉頭微擰,黑眸中閃過一絲陰鷙。這表情變化微乎其微,轉瞬隨即不見,卻沒逃過皇甫仲的眼睛。

  他暗暗訝異,腦子裏很努力回想著,打從公孫明德輔佐他至今,何時曾見過對方變過臉色--

  沒有!

  公孫明德是棟樑之材、護國良相,不論是當年的江南鬧匪,或是更早之前的蠻族叛亂,幾經天災人禍,他都能不動如山,從不洩漏半點情緒,從容恒保天下太平。

  如今,這個男人為了龍無雙,竟然--

  爭吵仍在繼續。

  「是在下能力不足,下回若賊人膽敢再犯,在不肯定竭盡全力,捉拿賊人到案,交由皇上處置。」

  交給他?

  皇甫仲猛搖頭。

  喔,不不不,千萬不要交給他!就算交給他,他也不知道該拿那個--那個--那個--賊人怎麼辦--

  他忐忑的看著龍無雙,果然瞧見,她氣得俏臉煞白,緊握著粉拳,彷佛下一瞬間,就會撲過去,揪住公孫明德的衣領,重重的痛毆幾舉。

  「我不管啦!書上不是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我就是民,民啊!我最大啊,把米還給我!」她使出絕招,又搬出歪理,開始耍賴了。

  「恕難從命。」

  「你這個當官的,居然與民爭米?難道是嫌朝廷給的俸祿下夠?」她氣衝衝的轉頭,對著皇甫仲喊道:「你快多給他些銀子,叫他不要再跟我作對!」

  「好好好。」

  「稟皇上,臣的俸祿足以蝴口。」他回答得格外恭敬。「抓拿賊人,只是臣分內之職。」

  龍無雙幾乎要尖叫出聲。

  「你敢罵我是賊人?!」

  「臣所指的,是那些偷貢品的人。」

  「你、你你你你--」

  「無雙姑娘有何指教?」

  「你好大的膽子!」

  「多謝無雙姑娘讚譽。」

  兩人一來一往,左一言、右一語,誰都不肯退讓,皇甫仲看得目不轉睛,腦袋轉過來又轉過去,轉得頸子都酸了,卻還是捨不得這場好戲,只得揉揉頸子,繼續看下去。

  「皇甫仲!」龍無雙喊道,改了物件,換了個人開刀。「我不管,你給我答案就好,那批珍珠米是不是屬於我的?」

  突然由旁觀者,被拉入戲內,皇甫仲一時驚慌,腦中一片空白,頭側也跟著疼了起來。每一回,只要龍無雙沖進皇宮、大刺刺的這麼喚他,他就開始頭疼不已。

  「呃,那個--」

  低沈的嗓音再度響起。「直呼皇上名諱,是大不敬之罪。」

  聽到公孫明德替自己說話,皇甫仲連連點頭。

  「是啊是啊。」

  「是什麼是?難道你要治我的罪?」龍無雙挑眉。

  「呃--」

  「你還記不記得當日的承諾?」

  皇甫仲頭疼得直想呻吟。「這個--」

  「無雙姑娘,君臣之禮不可廢,威脅皇上更是大罪,再且木已成舟,事已定局,珍珠米是不可能發還了。」公孫明德慎重重申,語氣恭敬如常,黑眸卻望向皇甫仲,眸光中有著剛強的神色。

  被那不怒而威的目光一瞧,皇甫仲連忙點頭。

  「是啊是啊!」

  龍無雙氣得想把他的頭扭下來。

  「是什麼是?那批米原本就是我的!」說罷,她也看向皇甫仲。

  這次,皇甫仲的頭,點得更用力。

  「也對也對。」

  「不論米是何人何家所有,既然被欽點為貢品,就不能發回。」公孫明德一字一句的強調。

  「有理有理。」皇甫仲再次點頭。

  「就算是我要,也不行?」

  「嗯啊,難道連無雙要也不行?」皇甫仲的頭轉到左邊。

  「不行。」公孫明德回答得斬釘截鐵。

  「啊,是啊,宰相都說不行了。」皇甫仲的頭轉到右邊。

  「那我花銀子,跟皇家買。」

  「對對對,她要花銀子買,這樣就--」皇甫仲的頭再度轉到左邊。

  答案照舊。

  「不行。」

  「喔,也是也是,宰相說,不能用銀子買--」皇甫仲的頭再度轉到左邊。

  「不能還也不能買,那賞給我,行了吧?」她伸手一指。「皇甫仲,你賞給我!」

  「好,這就賞、這就賞,我馬上就--」

  「皇上!」公孫明德臉一沈,提醒皇上,可一雙眼卻仍直勾勾地盯著龍無雙,冷聲開口:「要賞,也要有功績,才能論功行賞。敢問,無雙姑娘有何功績?」

  「我--我--我--」這可問得龍無雙啞口無言了。

  「是啊,無雙有什麼功績呢?搶貢品?不對不對,這不算功績。」皇甫仲喃喃自語著,還低下頭來,絞盡腦汁努力思考著。

  只是,這個時候,正在爭吵的兩個人,驀地都住了嘴,同時轉過頭來,看著桌案後的皇甫仲,禦書房內陡然由吵鬧轉為寧靜。

  察覺到兩人的沈默,他連忙抬起頭來。

  「啊,你們可以繼續討論、繼續討論啊,我在聽!在聽!」他很用力點頭,表達對整件事情的參與感,強調自己聽得非常專心。

  龍無雙一甩袖子,走到桌案前,雙手抓住桌邊的龍雕,隔著文房四寶與奏章,直直瞪著皇甫仲。

  「聽什麼?你是皇上啊!要想辦法啊!」

  皇甫仲連忙往後縮。

  「好,我想我想--」

  「快啊!」

  「在想在想。」

  「想到沒有?」

  「快了快了。」他快縮到桌下去了。

  「快點!你到底要不要把米還給我?」龍無雙逼間。

  「這個--」

  「皇上,君無戲言。」公孫明德提醒道。

  「那個--」

  頭疼與驚慌,同時折磨著皇甫仲,他縮在龍椅上,眼睜睜看著兩人一步步、一句句逼近,卻又無處可躲。

  嗚嗚,他們要吵,就自個兒去吵啊,為啥要牽連無辜?

  他雙手撐著額頭。

  「皇甫仲--」

  「皇上--」

  一抹靈光,驀地在皇甫仲腦中閃過。

  滿朝公卿,有何人治得了無雙姑娘?

  這句話像是晴天轟雷似的,直劈進他腦裏。一瞬間,劇烈的頭疼停止了,他終於看見一絲曙光,整個人豁然開朗。

  是啊,滿朝公卿,有何人治得了龍無雙?

  皇甫仲抬起頭來,看著公孫明德。當初,兩人討論,該把龍無雙推去哪兒和親,或是推給哪個高官時,公孫明德曾這麼反問--

  滿朝公卿,有何人治得了無雙姑娘?

  那時,皇甫仲還啞口無言,想不出個人選來。但是,此時此刻,答案竟是昭然若揭!最適合的人選,不是遠在天邊,而是近在眼前啊!

  他的視線,亮得有些不尋常,輪流看著兩人。

  「皇甫仲。」

  「皇上。」

  「皇甫仲!」

  「皇上!」

  突然,皇甫仲猛地站起身來,一手重拍在桌上。

  「通通給朕住口!」

  龍無雙杏眼圓瞪。「你說什--」

  「住口--」

  這兩個字,說得聲色俱厲,她從小到大,從沒見過皇甫仲發火,展露過天子的威儀。被這麼一嚇,她還真的閉了嘴。

  皇甫仲瞇起雙眼,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俊臉上的溫和神色,全都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威嚴的霸氣。

  「朕想到辦法了。」

  龍無雙挑眉,公孫明德抿嘴,兩人皆無言盯著,等著。

  皇甫仲負手而立,金口一開,說出兩個字。

  「成親。」

  這是最好的辦法!把無雙這個燙手山芋,丟給公孫明德去煩惱,一旦成親後,他們要吵要鬧,都是家務事,他大可袖手不管。

  太好了,從此之後,他的耳根子可以清靜了!

  此話一出,桌前的兩個人像是被點了穴道般,瞬間同時僵住,幾乎異口同聲的開口:「成親?」

  「對。」皇甫仲伸出食指欽點眼前僵得活像木頭的兩人,不容質疑的開口命令:「你們兩個,擇日成親!」

  兩人壓根兒想不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公孫明德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蒼白,能運籌帷幄,處理天下大事的聰明腦袋,難得沒了半點主意。他率先恢復過來,才剛要開口,皇甫仲卻伸出手,做了一個「停」的手勢,氣勢迫人。

  「宰相,你不是說了,君無戲言。」

  龍無雙的嘴兒,張張合合了幾次,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喂,你在說什麼夢話?我絕對不會--」

  俊臉冷凝,黑眸注視著她。「無雙,當今天下,我是皇上,還是妳是皇上?」

  從未發威的天子,首度發威,就震懾得兩人說不出話來。皇甫仲轉頭,看看左邊,對著面如死灰的公孫明德說道。

  「宰相,你若是連一個小女人都搞不定,還談什麼治國平天下?」

  接著,他轉過頭,再看著右邊,對著唇兒微張的龍無雙說道:「無雙,妳若是運一個男人都搞不定,豈不是枉費妳娘,盼妳成為天下無雙?」

  兩人呆若木雞。

  「好了,就這麼辦,朕等會兒就擬旨,公告天下,讓你倆擇日成親。」他逕自宣佈,撩起龍袍,丟下桌前呆住的兩個人,從容下迫、好整以暇的轉身離開禦書房。

  身後的寧靜,一路蔓延,逐漸形成可怕的壓迫感。

  皇甫仲一步一步,走出禦書房,威嚴的表情再也掛不住,才走到門後,他就再也強撐不住,腿軟得差點跪下去。

  躲在一旁避難的太監,連忙沖上來扶助。

  「皇上!皇上您還好吧?」

  皇甫仲虛弱的點頭,只覺得全身虛脫,強撐出來的威嚴,全都咻咻咻的飛走

了。「他、他們--」他指著禦書房,壓低了嗓音問。

  太監探頭,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才匆匆稟報:「他們--好像走了--」

  皇甫仲喘了一口氣,抓緊太監的袖子,激動的直問:「怎麼樣?你看到了嗎?我表現得怎麼樣?有沒有皇上的威嚴?」

  「有有有有有!」太監連連點頭,感動得快掉眼淚了,對皇上今日的表現,覺得與有榮焉。「只是,皇上,頒旨公告天下後,您打算--怎麼做?」他愈說愈小聲。

  皇甫仲沈思了一會兒。

  生米還沒煮成熟飯之前,京城只怕還會不安寧一陣子。既然他是始作俑者,那兩個人說不定會失去理智,忘了他是天子,怒衝衝的再跑來跟他算帳。

  唯今之計,他得離開京城,愈遠愈好!

  「我們到夏宮去避暑吧!」

  「皇上,現在是秋天。」說去避暑,會不會太牽強了點?

  「那--避冬好了。」避什麼不重要,躲得過那兩個人的明爭暗鬥,別再被扯進去,這才是重點!「你現在就去準備。」

  「啊?」太監一時反應不過來。

  皇甫仲卻已是「離」心似箭。

  「快去準備準備,咱們即刻就啟程!」


第六章

  奉天承運  皇帝詔曰

  朕登基多年,感念宰相公孫明德辛勞輔佐,為國為民,至天下太乎,今將先皇庶女無雙公主嫁與共結連理,於八月二十六日吉時完婚。

  欽此

  日正當中,龍門客棧內座無虛席。

  雖說,客棧的精毀美食,總能吸引無數饕客上門。但,今日的情況,卻又非比尋常,不僅桌桌客滿,沒有半個空位,門外還有不少人,正在探頭探腦,滿臉好奇的神情,不像是來享用美食,倒像是來湊熱鬧的。

  玄武大街上,一頂精緻的軟轎緩緩而來。轎夫腳步輕穩,像是怕震壞了轎內的人兒。

  軟轎來到龍門客棧前,丫鬟掀開轎簾,扶出轎內人兒。只見一個玉琢般的美人,身穿白綢衣,衣上白銀線繡著白牡丹,綽約絕倫、美若天仙。

  人群中掀起一陣竊竊私語。

  「啊,是大風堂羅家的大小姐。」大風堂羅家,做的是鏢局生意,跟龍門客棧也交情匪淺。

  「羅夢?那就是被淫賊壞了名節的--」

  「噓!說話謹慎點。」那人匆匆掩住同伴的嘴。「要是被大風堂的人聽到,非割了你的舌頭不可--」

  另一個人小聲開口。「羅家小姐來龍門客棧做什麼啊?」

  「你有所不知,羅夢跟龍無雙感情可好得很呢。」

  「喔,難道,羅夢是在手帕交出嫁前,前來探望一番?」

  「這也是人之常情啊!」

  被搗住嘴巴的人,好不容易掰開好友的手。「這麼說來,貼在城牆上的皇榜寫的是真的嘍?」

  這一問,可招來大夥兒的白眼。

  「皇榜哪里還假得了啊?」

  在眾人的議論紛紛中,羅夢拾階而上,在丫鬟的伺候下,走進龍門客棧。眾人的視線,像是被黏住似的,緊盯著那窈窕的身影,捨不得漏看一丁點美色,直到白色的纖影,消失在雕樑畫棟的轉角後。

  遠離客棧內的喧嘩吵鬧,羅夢走進後方院落,穿過庭院裏頭,那株枯而未倒的銀杏樹,走向庭院最深處,那棟最精緻的蓮花閣。

  蓮花閣雙門未關,只是垂著一層細細的紗簾,透入習習秋風,紗簾隨著清風,輕輕飄舞。

  丫鬟挽起紗簾,讓羅夢走入蓮花閣。

  才剛進門,就瞧見雕花窗下,搬來了一組黑檀螺鈿桌椅,桌上備有文房四寶,還有一迭厚如紅絨、做工精緻的帖子,帖面上有著富貴牡丹圖樣。

  龍無雙就坐在桌前,正手持湖筆,蘸飽了廷圭墨,在一張紅帖的背面,寫上娟秀的字跡。

  「沒想到皇榜寫的是真的。」羅夢淺淺一笑,拾起未寫的紅帖。「妳在寫自個兒的嫁帖啊?」

  龍無雙柳眉一揚,冷冷的看了好友一眼。

  「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羅夢又是一笑。

  「那麼,妳是在寫什麼帖子?」

  「饕餮宴!」

  「珍珠米到手了嗎?」

  筆尖一頓,粉靨的表情微微一變。

  「還沒有。」

  「既然還沒有,那妳寫這些帖子,豈不是白費功夫?」

  「現在是還沒有,但是就快了嘛!」龍無雙辯駁著。

  「那麼,皇榜上昭告的事,妳打算怎麼辦?何時要辦嫁妝?何時要選嫁衣?要不要我去挑一頂最美的鳳冠,送給妳當作添妝?」

  「呸呸呸,誰要嫁啊?」想起皇甫仲出的「好主意」,她就一肚子火。尖細的下巴,倔強的抬得高高的,一副寧死不「嫁」的模樣。

  她這輩子啊,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都想過,就是從沒想過要「成親」!

  羅夢在桌邊坐下,擱下帖子,輕聲細語的問:「妳的意思是說,妳不嫁?」

  「不嫁!我不嫁,我絕對不會嫁給那個公孫死老頭!」

  「老頭?」羅夢挑眉。「相爺哪里老了?他今年三十有三,也不過大妳八歲,可還稱不上是老頭。」

  龍無雙差點跌下椅子。

  「三十三?!」她不敢置信的大叫,原本還以為,那傢伙起碼超過四十了。

  「是啊,相爺只是性格穩重,謹慎老成,看起來才會--超齡了些。」羅夢斟酌著用詞。「況且,身為公孫家的長子,要有輔佐君王,一肩擔起天下重任的能耐,自然必須謹言慎行。公孫家五代四相,個個位極人臣,而他卻早在三十歲前就拜相,更勝先前幾代。」

  龍無雙卻還是無動於衷,坐回椅子上,繼續寫帖子。

  「他那麼好,不如妳去嫁吧!」

  羅夢輕輕搖頭,彎唇一笑,笑得像一樹開得極盛的桃花。「妳說笑了,我已是殘花敗柳,怎配得上相爺。」

  龍無雙冷笑兩聲,諷刺地道:「是啊,妳殘花,我也跟敗柳差不多了,我們都高攀不起人家啊。」

  「但是,皇榜已經貼出,等於是昭告天下了。」

  她冷哼了一聲,繼續寫帖子。

  「我就是不嫁,他們能拿我怎麼樣?」

  羅夢的笑容,美得顛倒眾生。她甜甜的回答:「殺頭啊。」

  龍無雙手中的筆頓住了。

  「殺我的頭?」她狐疑的問道。

  「當然。」羅夢點頭。

  「不可能的,我可是--」

  「先皇的庶女。」羅夢三一言點出。「這會兒,皇榜上不但昭告婚事,也昭告了妳的身分,往後妳要做什麼,都不能像以往那麼放肆了。」

  龍無雙的身分,始終是高官間秘而不宣的秘密。當年,先後早逝,先帝巧遇龍卿卿,本想娶入皇宮為後,龍卿卿卻不肯,就連生下的女兒,都不送入宮,跟著母

親姓龍。

  雖無公主頭銜,但是先帝對於無雙,仍舊捧在掌心,疼得如珠如寶,駕崩之前,還逼著皇甫仲許諾,得照顧她、疼愛她,不得拂逆她的心意--

  哼,還不得拂逆她的心意呢!

  現在,皇甫仲竟然逼著她,嫁給冥頑不靈、整日擺著棺材臉的公孫明德!

  瞧好友一臉不忿,羅夢柔聲解說著,軟軟的語調,有著安撫人心的魔力。「妳想想,皇榜已經貼出來,妳要皇上如何收回成命。妳不嫁,就是抗旨,不是在為難他嗎?」

  「我就是為難他,怎麼樣!?」

  「別這樣,這些年來,他對妳幾乎是言聽計從--」

  氣怒得紅豔豔的粉靨,倏地轉了過來。

  「哪有?!」

  「所以我才說,是『幾乎』啊!」羅夢的聲音更柔。「這幾年來,妳犯下這麼多案子,並不是處處無跡可尋,他也都幫妳壓下來。如今,聖旨已昭告天下,他到底是皇上,君無戲言。雖然不能誅妳九族,但是他還是得砍了妳,不然,此後怎麼治國呢?」

  「那、那--」她豁出去了!「我腦袋在這兒,要砍就砍啊!」

  柔嫩白皙的小手,輕輕拍了拍龍無雙的手,美若天仙的臉兒,浮現一抹笑意。

  「冷靜點。」羅夢笑得神秘,探出食指,輕按好友的額間,點了一點。「妳氣傻啦?平日的鬼點子,難道都被氣得沒個影兒了?」

  龍無雙瞇起眼兒,被這麼一提醒,火氣倒是漸漸滅去,好不容易才稍稍冷靜下來。

  是啊,她可是龍無雙呢!是從小精靈古怪、是京城第一好商嚴耀玉愛徒的龍無雙呢!就算這次事情鬧大了,但是憑她聰明的腦袋,會想不出辦法脫身,甚至是反將一軍嗎?

  難道,是因為這件事情扯上公孫明德,而她心中某個莫名的地方,對他的態度再也不似從前般,只有純粹的敵意,反倒有了些許改變--

  這念頭才剛閃過腦海,就被她狠狠抹去。

  該死!什麼都沒有改變,她跟那個棺材臉、死老頭,仍舊是死對頭,絕對不會只因為那夜月光下的接觸、又喂她幾口苦得要死的湯藥就--

  似有若無的思緒,在心中盤桓,她輕咬著唇,難得的覺得心緒有些亂,彷佛是某日某夜,無意被撥動的琴弦,不但輕輕顫動著,且聽得見殘留的餘音。

  可惡--

  驀地,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紊亂不明的心緒,一個穿著黑色窄袖勁裝,緹著紅緞的邊,以黑玉發環束著髮辮的女子,抱著一壇暗褐色大甕,大刺刺的闖了進來。

  身為百年醬場傳人的唐十九,旋風似的沖進來,把大甕咚的一聲,往桌上一擱。「來,這是我家珍藏的好醬,送給妳當嫁妝!」

  龍無雙挑了挑柳眉。

  「這份禮可真貴重。」唐家珍藏的醬料,可比等量黃金更貴重。

  「咱們是多年姊妹嘛,妳要出嫁,我怎能不送份好禮?」十九逕自坐下,豪氣的姿態,與龍無雙的嬌貴、羅夢的纖細,形成強烈對比。

  三人年齡相仿,都是京城豪門的掌上明珠,雖然氣質風情各異,卻是私交甚篤的手帕交。

  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銀花匆匆忙忙的趕來。被逮來龍門客棧,她本來還有些不甘願,但是,這會兒一聽說,龍無雙就要跟相爺結為連理,成為相爺夫人,她就樂得喜上眉梢,心甘情願的伺候著未來的相爺夫人。

  「無雙姑娘,外頭來了好多軍爺,其中一個拿著聖旨,說是皇上恭賀您即將成親,所以特將珍珠米賞賜給您。」銀花一手撫著胸口,喘著氣報告。

  龍無雙眼兒一瞇,嘴角綻出一朵淺淺的笑。她拿起毛筆,隨手玩弄著,唇邊笑意愈來愈濃,卻沒有開口。

  十九性子急,忍不住問道:「喂,別不說話啊,這批珍珠米妳到底收不收?」

  「當然收。」她慢條斯理的回答,鬼點子在腦子裏咕嚕嚕的冒出來,心中已經另有盤算。

  十九樂極了。「那就是說,妳當真要嫁嘍?」她原本還擔心,龍無雙會不肯嫁呢!

  紅潤的唇更彎,笑得更甜更美。她擱下毛筆,揮手讓銀花退下後,才撐著下顎,凝望著窗外,自言自語的說道:「我肯嫁,公孫明德還未必敢娶呢!」

  「啊?」

  「不懂嗎?」她轉頭看著十九,笑咪咪的解釋:「就算我願意下嫁,公孫明德那傢伙,也未必有膽子來娶我。」

  「不會吧!」

  「我就賭他不敢。」龍無雙自信滿滿,用力點點頭。「我就等著,等他來娶我。到時候他要是不敢來娶,抗旨的人就是他,要被砍頭的人當然也會是他嘍!」

  十九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好友連終身大事,都要用上心機。至於羅夢,則是掩著唇,唇間逸出銀鈴般悅耳的笑聲,表情則是無辜到極點,彷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沒一會兒,龍無雙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突然拿起寫好的帖子,一張一張的撕,把剛寫好的帖子,全撕成碎片。

  「怎麼撕了呢?」羅夢輕聲問。「妳不是寫了大半天了嗎?」

  龍無雙再次拿起筆,蘸飽了墨,拿起一張紅帖,書寫的態度,比先前更慎重數倍。

  「我要改日子。」她下筆有如行雲流水,眼兒、唇邊都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改什麼日子?」

  「饕餮宴的日子啊!」她寫完帖子,神秘兮兮的一笑,然後遞給羅夢。

  羅夢看著墨蹟未乾的帖子,帖上的字句,只與先前相同,均是邀請貴客,蒞臨龍門客棧,共用饕餮宴。

  唯一不同的,只有日子。

  羅夢看著那日子,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志得意滿的龍無雙。

  「這日子選得好。」她擱下帖子,巧笑倩兮的提議。「妳何不親自去發送帖子?」

  龍無雙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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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家興亡  匹夫有責

  紫檀木匾額上,刻著八個大字,筆勢猶如銀鉤鐵劃,格外蒼勁有力。

  公孫明德在相爺府內,就站在紫檀木匾額前,面無表情的看著那八個大字。

  「這是什麼?」他頭也不回的問。

  站在一旁的嚴耀玉,把剛從匾額上掀開的紅簾,交給一旁的僕人,微笑著回答:「賀禮。」

  「賀禮?」

  「是啊,我聽說,皇上下旨賜婚。不但如此,賜給你的,還是位庶出的公主,為了向你道賀,我才特別寫了這八個字,還請最好的雕刻師傅,製成匾額給你送來。」

  「多謝嚴兄贈匾。」

  「應該的。」

  公孫明德仍是看著那塊匾額,一字一句的念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是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嚴耀玉語氣尋常,眼裏卻有著笑意。「相爺捨己為人、為國捐軀,在下實在敬佩不已。」

  「經驗之談?」公孫明德轉過身來,緩聲問道。

  「不,我是心甘情願。」嚴耀玉微笑回答,一副有妻萬事足的模樣,又道:「其實,這匾額,我做了兩塊。」

  「另外一塊呢?」

  「還在等。」

  「等誰?」

  恰巧,這時僕人進來通報。「相爺,大風堂羅家的沈總管來了。」

  一名英華內斂的俊朗男子,身穿白色寬袖勁裝,在奴僕的帶領下,走進大廳。廳內兩人:心照不宣的看著沈飛鷹。

  「我看見皇榜了。」

  「只怕全京城的人都看見了。」嚴耀玉說道。

  「公孫,你真要娶龍無雙?」

  「聖旨已下,他不娶也不行了。」

  廳內陷入一陣沈寂,三個男人同時轉頭,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塊匾額。

  半晌之後,沈飛鷹用最平淡的語氣,開口問道:「你要抗旨嗎?」

  他也略知龍無雙的性格,知道娶回這個女人,公孫明德只怕從此永無寧日。

  公孫卻仍舊看著匾額,沈吟許久。過了一會兒,他才轉過頭來,表情如常,黑眸中的目光卻是意味深長。

  你要杭旨嗎?

  他始終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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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頂華貴的紅漆轎子,由轎夫扛著,走過大半個京城,來到相爺府的門口。

  珍珠綴成的垂簾,被一隻玉手掀開,龍無雙如花似玉的容顏,袒露在金黃色的秋陽下,不但引人驚豔,也引起四周不小的騷動。

  所有人都忙著揉眼睛,不敢相信,龍無雙不但會親訪相爺府,而且還是笑靨甜甜的前來,眉宇之間不見半分怒氣。

  無視於其他人的注視,她盈盈下了紅轎,提著軟綢繡裙,用美麗的微笑,讓相爺府的奴僕們,嚇得動彈不得,而後才踩上石階,腳步輕盈的往內走去。

  一進廳堂,明眸大眼就瞧見,三個大男人正站在一塊匾額前頭,也不知在談些什麼,察覺她到來,立刻就閉口不談了。

  龍無雙倒是不以為忤,反倒嫣然一笑。「太好了,你們都在這兒,省了我不少路程呢!」

  「無雙姑娘,日安。」公孫明德拱手為禮。

  龍無雙也禮數周到,姿態曼妙的福身。

  「相爺,奴家這廂有禮了。」

  嚴耀玉站在一旁,詫異得連連搖頭。他作夢也沒想過,竟會有一天,能夠看得見這兩個人和睦相處,甚至彼此問安。

  「敢問無雙姑娘,特地光臨寒舍,是有何指教?」

  「我只是來送帖子的。」她音調悅耳的補充道:「饕餮宴的帖子。」她垂斂美目,一副大家閨秀的婉約模樣,水蔥般纖嫩的十指,捧著華麗的紅帖,先送到公孫明德面前。

  「相爺,還請您大駕光臨。」

  待公孫明德接過紅帖,她才轉身,再拿出紅帖,遞給嚴耀玉。

  「師傅,這是您跟師娘的帖子。」

  接著,她取出另一張紅帖,交給沈飛鷹。「沈總管,這一張則是您的。」

  三個男人手持紅帖,看著她嘴角含笑,粉頰潤紅,彷佛帶著一絲羞怯,或是藏著一個她自個兒才知道的秘密。

  「這場饕餮宴乃是積蓄無雙的多年心血,不論材料與手藝,都是萬里挑一的絕品。」她輕聲說道,亮如晨星的眸子,在長長的眼睫下,彷佛羞不自禁般,望著公孫明德。「請鬧相爺到時候務必光臨。」

  說完,她袖遮粉靨,輕盈的出了大廳,在踏出大廳前,還回眸望了公孫明德一眼,之後才從容離去。

  三個男人站在原地,直覺的知道,這帖子肯定有問題。

  嚴耀玉率先打開紅帖,目光迅速掃過帖上的字句,直到最後,他雙眼一睜,非要用盡自製,才能忍住嘴角的笑意。為求保身,他清了清喉嚨,看著公孫明德,慎

重的聲明。

  「公孫,我得先說明一件事。我已經決定,今時今日起,在下跟龍無雙斷絕師徒關係,她的所作所為,皆與我無涉。」他雙手一攤,跟龍無雙徹底劃清界限。

  沈飛鷹則是打開帖子後,就一動也不動,凝目瞪著帖上的字句許久,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直到嚴耀玉聲明完,他那雙黑眸還是緊盯著帖子,久久沒有移開。

  終於,公孫明德也打開帖子了。

  娟秀的字跡映入眼中,他循序往下看,直到看見饕餮宴的日期--

  轟!

  有生以來,始終冷靜自製的他,頭一次知曉,氣到眼前發黑,到底是什麼滋味。

  怒氣有如火焰,從胸口竄燒,他氣得咬緊牙關,深怕自己有生以來,會首度吐出不得體的咒?纂C

  半晌之後,他深吸一口氣,用盡所有的自製,很冷靜、很緩慢的,把那張紅豔豔的帖子合上。

  只是,帖子雖然合上了,他的腦海裏,卻仍殘留著,龍無雙離去時的嫣然一笑,以及帖子上的字句,和那其上的日期--

  八月二十六日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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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萬線上免費音樂等你聽    市話長話全免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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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濛濛。

  紛紛細雨中,雕樑畫棟的龍門客棧,增添了一抹朦朧之美。

  可一進了客棧,氣氛卻有如大戰前夕,每個人膽戰心驚,繃緊了皮,就怕出了些許差錯。

  清脆的嬌聲叱喝,一聲又一聲的回蕩在客棧內。

  「把這屏風移過去一點!擋在路中間像什麼話?」

  「喂,這裏有灘水是怎麼回事?快擦掉。」

  「那邊的!這裏為什麼有青竹啊?」

  「回無雙姑娘,不是您說要放青竹的嗎?」店小二一臉茫然,搔了搔腦袋,不解的回答。

  「我是要你放青竹沒錯,沒要你放這種又大又粗的竹子啊!而且還整叢都搬進來是怎樣?你看看,你看看,筍尖都要冒出來了!又不是要當場挖筍子出來吃!搬走、搬走!」

  龍無雙紅袖一揮,在客棧裏裏外外吆喝著,一群店小二,則是乖乖的跟在後頭,聽著她的命令,忙著搬東挪西。

  她生性就挑剔,如今多年夢想即將成真,饕餮宴再過幾天就要開席,這會兒她就算看見一丁點灰塵,都要讓人仔細擦乾淨,心裏才能舒坦。

  饕餮宴的食材,均是得來不易、萬中選一,她千挑萬選,耗時多年,才籌備出整桌的極品。

  不僅是食材,就連客人也是她精挑細選的。

  到時候,來享用美食的客人,可都是放眼京城--不,放眼天下,最頂尖的人物。她得仔仔細細,把事前準備工作,做得天衣無縫,否則,到時候要是出了岔錯,她的顏面要往哪兒擱?

  窗外細雨濛濛,客棧的大廳裏,更是緊鑼密鼓的佈置著,而二、三樓的客席,卻是座無虛席,老早就給坐滿了人。客人們嘴裏吃著菜、喝著酒,雙眼卻老往樓下瞄,瞧著忙得不可開交的龍無雙。

  前些日子,皇上賜婚,在城牆上貼出皇榜。皇榜上的字句,大夥兒可是都瞧見了、瞧清了,有些人甚至都會背了。

  原來,龍無雙竟是先皇庶女!

  這讓眾人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龍無雙多年來敵於作威作福,是因為身後有皇家撐腰。

  只是,龍無雙將嫁給相爺?!

  這可讓大夥兒嚇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京城裏頭,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只要有長眼睛、有長耳朵的,全都知道龍無雙跟公孫明德,可是兩看生厭,早已勢同水火,明爭暗鬥過無數次。

  如今雖然皇上賜婚,但是,除非她真的過門,跟公孫明德拜了堂,否則大多數的人,還是不能相信,這對冤家,會因為皇上的聖旨,就乖乖成了親家。

  京城裏眾說紛紜,全都在猜,龍無雙嫁不嫁?公孫明德娶不娶?城裏的賭坊裏,在皇榜貼出那天就開了賭盤,讓大夥兒下注。

  原本,賭龍無雙下嫁的人,是占了大半。

  可是,皇榜貼出後,脾氣又倔又強的她,竟乘著轎子,滿臉笑容的去見相爺,這舉動立時為盤口憑添變數。

  為了密切掌握最新進展,不論是有下注的、沒下注的,全都擠到龍門客棧來了。

  到了客棧門口一瞧,大夥兒更是傻了眼。

  只見門外貼著紅榜,寫明八月二十六日,龍門客棧暫不營業,客棧內將敬備饕餮宴,恭候貴客光臨。

  八月二十六?

  八月二十六?

  這八月二十六--不就是皇榜上所寫的婚期嗎?!

  眾人全都摸不著頭緒,更摸不清龍無雙的心思,不知道她把饕餮宴訂在婚期當日,是為了要雙喜臨門,還是要當著所有人面前,給相爺難看。

  眾人忙著竊竊私語,不斷猜測討論,龍無雙卻是充耳不聞,半點都不在意,仍舊在大廳內走動,忙著籌備最上等的宴席。

  「對了,門呢?那些雕花門都擦乾淨了沒?」

  「回無雙姑娘,老早擦過了。」

  「老早擦過?那這會兒不就又蒙灰塵了?」她走到門邊,伸出食指往門上一抹。「唉啊,果然有灰塵!從今天開始,給我每天每天,仔仔細細的擦過一遍,半點灰塵都不許--」

  話還沒說完,忽地,門外細雨中,閃出一顆銀珠,速度疾若星火,直襲門邊的龍無雙。

  銀珠尚未傷及她的衣角,站在櫃檯內的宮清揚已經做出反應。

  他劍眉一挑,指尖貫力,從烏木算盤上挑出一顆珠子,食指一彈,往銀珠的方向筆直而去--

  砰!

  黑銀兩珠,在半空中相碰,撞出巨大聲響。

  銀珠爆開後,竟漫出一陣白色煙霧,彌漫在空氣中,更籠罩了杵在門邊的龍無雙。

  白霧極濃,濃得伸手不見五指,她猛揮白霧,深吸一口氣,預備應付奇襲。誰曉得,她剛吸進白霧,就覺得全身力氣盡失,整個人像是被抽了骨架的泥娃娃,連站都站不住。

  迷霧之中,傳來宮清揚的聲音。

  「小心,有毒!」

  不早說!

  她氣得想罵人,卻赫然發現,自個兒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她身子一軟,差點要跌在地上,一條長鞭卻破空襲來,卷住她纖細的腰,再猛地一抽,將她整個人劫掠而出。

  脫離那陣白霧後,她便清楚的瞧見,整間客棧就像是著火似的,不論是門還是窗,都冒著白煙。二、三樓的客人們,也無端被波及,被白霧迷得動彈不得,有兩個還從視窗掉了下來。

  情況紛亂,她卻只來得及看上一眼。

  下一瞬間,長鞭已經把她卷到馬背上。

  宮清揚跟幾名店小二,如箭矢般沖出毒霧,企圖上前營救,兩旁卻同時飛掠出數十名黑衣人。

  雙方纏鬥著,而逮著龍無雙的綁匪,就覷了這個空,立即策馬狂奔,用最快的速度遠離龍門客棧。

  馬兒飛奔過大街,趴在馬背上的龍無雙,顛得頭昏眼花,差點沒咬著了自個兒的丁香小舌。

  糟糕啊,她清晨時就派黑臉的出門辦事了,而宮清揚縱然武功高強,但遇上人海戰術,一時片刻怕也無法脫身。

  更糟糕的是,這次的綁匪,身上傳來陣陣又濃又嗆的狐臭味,熏得她幾乎快嘔了出來。她可以確定,這回綁她的,絕對不是公孫明德!

  雨愈下愈大,將她全身淋得濕透。

  綁匪抽出一張破舊的羊毛氈罩,蓋住她全身。沒過多久,馬停了,她聽到官兵問話的聲音。

  氈罩下的龍無雙,張大了嘴兒,急著想要呼救,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不一會兒,官兵結束問話,退開放行。那個滿身狐臭的男人,就這麼載著剛搶來的珍貴「獵物」,大搖大擺的出了城門。

  氈罩下的她,氣得差點咬斷貝齒。

  該死,這些守城門的官兵,竟然沒攔下這個人?!

  這是什麼鬼太平盛世?什麼鬼守門官兵啊?

  她心裏明白,一旦出了城門,她被救的機率就更低了。為了留下線索,她用盡殘餘的力氣,死命的掙扎著,好不容易才踢掉一隻繡花鞋。

  繡花小鞋落在地上,在雨中更顯得孤伶伶。

  馬蹄飛踏,綁匪沒發覺那只繡花鞋,依舊策馬狂奔。沒一會兒,就連人帶馬的消失在重重雨幕中,再也看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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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時剛過。

  身穿朝服的公孫明德離開皇宮,回返家門。只是,他剛下了馬,還沒踏上自家臺階,就已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施展著輕功,神色慌張的奔來。

  「相爺、相爺--」年輕男子喘著氣。「我、我是--」

  「我知道。」公孫明德輕描淡寫的說道,早已認出,來人是龍門客棧的店小二。「什麼事?」

  「是--是掌櫃的要我來找您。」年輕男子喘息著,卻不敢怠慢,急急說出原因。「無雙姑娘被人劫走了!」

  被劫走了?

  公孫明德一皺眉,第一個閃過腦海的念頭是,那嬌蠻的女人,不知又想玩什麼鬼把戲。但下一瞬間,他旋即發現,年輕男人的手臂上,正滲著鮮血,顯然是剛剛被刀劍所傷。

  他臉色一沈。

  「什麼時候的事?」

  「不到半刻鐘。」年輕男人臉色蒼白。「事情發生得突然,鐵大哥今兒個剛好不在,我們又被纏住了,不能即時追上去,是大掌櫃的讓我脫身,趕來通報您的。」

  「綁匪從哪個方向離開的?」

  「東方!」

  公孫明德立刻翻身上馬,取下腰際銅牌,交給隨行的官兵,迅速下令。「傳我的號令,通知御林軍,即刻發信號煙火,封鎖各個城門,並派兵前往龍門客棧。」

  語畢,他一扯韁繩,策馬往東門而去。

  駿馬賓士,不一會兒,火紅色的煙火信號,在雨中沖天而上。他聽見煙火信號的尖嘯聲,卻沒有回頭,仍是策馬往城門而去,只希望這時關上城門,還能來得及,攔下那個瞎了眼的綁匪。

  真是天殺的,這火紅急信,近十年來沒用過一次,偏就為她用上了!

  那該死的女人這回究竟又做了什麼?又惹毛了誰?

  大雨之中,公孫明德抿著薄唇,神情中帶著駭人的嚴厲。他半瞇著眼,視線在大雨中,仍是明若鷹隼。

  快馬疾馳,濺起無數水花。沒一會兒,就看見東門已近在眼前。

  偌大的城門,早已關上,公孫明德拉韁急停,守城門的官兵一見是他,立刻迎上前來。

  「過去一刻鐘內,可有人見著無雙姑娘?」他扯韁問道。

  「回相爺,沒有。」

  「有多少人出城?」他又問。

  守門的將官,急急翻出登記簿,一五一十的回答。

  「過去一刻鐘內,出城的只有十四位,五位農夫,三位獵戶,三位商賈,還有一名大夫和兩名書生。」

  「沒有女的?」他擰眉。

  「沒有。」

  莫非,綁匪還沒出城?

  公孫明德回頭,望著雨中的京城,眉頭卻未曾鬆開。

  皇榜已經貼出,龍無雙的身世,如今已是人人皆知。而那個綁匪,明知道她是庶出的公主,卻仍敢動手綁人。

  他不認為,綁匪會冒險留在城內,直覺的猜測,那綁匪會用最快的方式,帶著龍無雙離開京城。

  「有誰是騎馬的?」

  「回相爺,有兩人是騎馬出城的,一人是商賈,一人是獵戶。不過,那獵戶我識得,他住在東郊十裏,姓陳,是個老實人。」

  「那名商賈呢?可有載貨?」

  「有,他載了一捆皮草,用氊子蓋住了。」

  皮草?

  時節已入秋,氣候漸寒,城裏皮草正值好價錢,商人不可能把皮草運出城。

  炯黑的雙眸驀地一亮。

  就是這個!

  「飛鴿傳信給官道上的關卡,攔下所有可疑人士,有貨皆要仔細搜查。你們幾個和我來,你,把門打開,告訴隨後趕來的宮清揚,進宮請皇上派軍,沿著京畿往外做環狀搜索。」

  公孫明德指示完畢,一扯韁繩,便帶著幾名官兵出了城,往城外疾馳而去。

  才出城沒多久,他就眼尖的瞧見,泥水跟雨水中,有著一抹豔紅。他停下馬,鷹眼微瞇,看出那是一隻沾了泥的繡花鞋。

  鞋兒小巧,縱然沾了泥,紅綢鞋面上的如意花樣,仍舊顯得華麗精緻。

  他認得這只鞋。

  看來,他追的方向沒錯。

  公孫明德一揮手,再度領著人馬,在雨中追趕。

  大雨傾盆,遠處雷聲隆隆。

  城外官道不出一裏,便有四、五條岔路分出,他刪去那些不可能騎馬前行的路線,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派人前往搜索。

  兩刻鐘後,他身邊只剩兩人,而眼前的岔路又出現一條。

  岔路的爛泥地上,有著明顯的蹄印,他翻身下馬,蹲在地上仔細查看,開口詢問:「這條路是通往哪的?」

  「回相爺,這路是通往幹林村的。但是,幹林村在三年前,就已經廢村了。」

  大雨仍舊滂沱。

  這場雨已經下了大半天,泥地上的蹄印若是舊的,早就該沖刷不見了。但是眼前的蹄印,不但清晰可辨,且陷得極深,證明蹄印剛留下下久,且馬上載乘的還不只一個人。

  「村子離這有多遠?」公孫明德起身,看著眼前岔路。前方不遠處,林葉茂密,路徑沒多久就消失在樹林裏。

  「大約一裏半。」

  「官道離下一個關卡還有多遠?」

  「兩裏。」

  「你到前方關卡查看,若有任何消息,就發煙火信號;你留在這裏等著,一個時辰後我若沒回來,就回城裏通報。」

  兩個官兵領命,同時應聲:「是。」

  公孫明德重新上馬,獨自策馬轉向小徑,冒雨繼續前行。

  愈往前行,路徑就變得愈狹隘。

  蹄印被刻意掩蓋,開始難以辨識,卻仍瞞不過他的雙目。

  他仔細觀察,發現這條小徑,乍看之下久無人跡,但路旁枝葉與藤蔓,卻留有被撞斷或扯斷的痕跡。

  大雨之中,他靠著敏銳的直覺與觀察力,如狼般搜尋著,不放過半點線索。沿路所見的枝葉,斷面仍是新鮮的,甚至還流淌著樹液。

  看來,他就快追上了。

  公孫明德停下馬,雨水在陰暗的綠林間灑落,掩去了雜音和氣息,他運功凝神細聽,除了浙瀝雨聲之外,遠處還有些許蛙鳴,但近處卻除了雨聲之外,什麼都沒有。

  這地方太安靜了。

  大雨持續下著,四周悄無聲息,只有胯下駿馬焦躁的前後移動,他低下頭去,伸手輕拍著安撫牠。

  忽地,一條長鞭從左方襲來。

  長鞭破空,直擊公孫明德頸項。

  他甚至沒有抬頭,卻閃電般伸手,半空攔截,便抓住了如蛇一般滑溜的烏鞭,提氣透過長鞭運勁送氣,再翻手一扯--

  長鞭那頭的人,被強大的氣勁,震得虎口發麻、五內劇痛,忍不住痛哼一聲。下一瞬間,一個人從樹叢中,口吐鮮血的被硬拉了出來。

  雖然身受重傷,那人卻還不肯就範,反倒揚手一揮,從袖中射出數枚暗器,暗器邊緣泛著殷藍,顯然是淬了劇毒。

  公孫明德反應極快,左手拍出一掌,氣勁震出,霎時之間,四周林葉飛散,暗器更是被震飛,全數打到一旁的樹上,連他的衣角都沒沾到。

  眼看暗器也全數落空,那人臉色驚慌,急著逃竄,就想要開溜。

  公孫明德手持長鞭尾,飛身下馬,持鞭的手一揮,鞭柄就像是長了眼似的疾射而出,不偏不倚的打中對方背心。

  男人再次口噴鮮血,砰的一聲,狼狽的趴跌在地,急著要起身的瞬間,就感覺到背心陡然一重,整個人又重新被壓回泥地上。

  公孫明德踩著那人,問道:「你是誰?」

  他死閉著嘴。

  公孫明德面無表情,逐漸加重腳勁。

  巨大的氣勁,幾乎要壓斷骨頭,男人哀號出聲,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每根骨頭,都在公孫明德的腳下嘎嘎作響,彷佛隨時就要粉碎。

  冷冷的聲音再度傳來。

  「龍無雙在哪?」

  被踩著的男人,額上冒著冷汗,卻仍舊嘴硬。

  「不知道。」

  公孫明德踩著他,緩緩蹲下身,用最輕柔,也最危險的聲音說道。

  「我這輩子最不喜歡的,就是在下雨天裏奔波,特別還是為了一個既驕縱又任性的女人。但是很不幸的,她剛好是先帝庶出的公主,更不幸的是,當今皇上又非常疼她,絕不願意任她被人綁走。所以,我不得不將她找回來。現在,我再問你一次,龍無雙在哪里?」

  那人還在嘴硬。

  「不知道!」

  黝黑的雙眸,危險的瞇了起來。

  公孫明德不再浪費唇舌,決定改換方式「說服」對方。他伸出手,握住對方的筋骨,腳下的男人立刻痛叫出聲,臉色慘白得像是要昏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忽然飛來一顆銀珠。

  銀珠入眼,公孫明德動作奇快,揮袖去擋。誰知道,那銀珠碰著衣袖,立刻爆開,散出一陣陣白色煙霧。

  他警覺的閉氣,卻感覺到一陣森冷的劍氣,欺身而近。

  四周白煙漫眼,他卻仍側身閃過長劍,來人卻不死心,閃電般再刺回來,劍花朵朵,比大雨更密集、更冰冷,逼得他只能退開,迅速離開白霧。

  公孫明德才剛退開,原本躺在地上的那個傢伙,就被接應的人,騎馬救走,奔進重重雨幕中了。

  他卻站在原處,任憑綁匪遠去,沒有去追。

  因為,在他飛身往後,退出那團白霧的時候,無巧不巧的,就剛好一腳踩著某人的臉。

  公孫明德用最緩慢的速度,低下頭去,瞧見那人躺在灌木叢底下,動也不動地死瞪著他,一雙嬌媚的眼冒著熊熊怒火,彷佛想要把他這個救命恩人,活活的用刀砍成八塊。

  白霧逐漸散去,大雨卻未曾停歇。

  倏地,天際打下一道閃電,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他腳下的怒目嬌靨。

  公孫明德低著頭,瞧著那被羊毛氊子,捆得像只毛毛蟲的女人。他左眉微挑,一句話也沒說,持續跟她四目交接,半晌之後才慢慢的、慢慢的,把他的腳,從她的臉上移開--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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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雨交加。

  動彈不得外加全身濕透的龍無雙,任由公孫明德抱著,來到一處雜草叢生、屋牆傾倒的荒廢村落。

  半晌之後,他找了一間尚能遮雨的老屋,抱著她走了進去,擱在角落的破舊木床上,接著轉身就走了出去。

  喂喂喂,你要去哪里?

  躺在床上的她,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大雨中,心裏有些發急,卻因為藥性,仍舊開不了口。

  屋外閃電霍霍、雷聲隆隆,震得連屋瓦都好似在晃,這屋子又破又舊又小,整棟屋子都是泥磚蓋成的,甚至沒有窗戶,屋角還結了蜘蛛網,蛛網上掛著死去的蟲蛾的殘骸。

  該死,他怎麼還不回來?

  該不是想把她扔在這裏吧?

  這裏髒得很,這張破床上,會不會有蟲,還是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她躺在那兒,滿腦子胡思亂想,甚至覺得,小腿處癢癢的,像是真有東西爬進她的衣裙--

  正當她很努力的試著要尖叫出聲時,公孫明德卻帶著濕透的鞍袋,徐步走入屋內。

  他面無表情的將鞍袋放在一旁,然後拆起破舊的桌椅,跟著從鞍袋裏拿齡打火石點火。一會兒之後,屋裏生起了火,他褪下濕透的朝服,在火堆上烘烤,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躺在床上的她,只能渴望的看著那堆火,卻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更遑論是走過去取暖了。

  她身上的衣裳,早就已經濕透,這會兒一吋吋全貼黏在皮膚上,讓她不但不舒服,而且還冷得發抖。

  清澈的明眸,往火堆旁的男人睨去。

  他還要把她晾在這裏多久?

  很顯然的,公孫明德並沒有聽見她無聲的抗議。他逕自坐在火堆旁,舒舒服服的取暖,還有閒情逸致,用火烘乾濕透的朝服。

  可惡!再這麼冷下去,她肯定又要染上風寒了!

  這個王八蛋、死賊相、棺材臉、公孫老豬頭--

  縱然嘴上不能動,她心裏卻是叨叨絮絮,反復把他罵了無數次。就在這個時候,公孫明德突然起身,朝她走了過來。

  哼,總算想列她了嗎?

  她翻了翻白眼,俏臉凝怒,就是不給他好臉色看,心裏還在嘀咕著。

  可惡的傢伙,這會兒才--

  下一瞬間,她瞪大雙眼,不敢置信的瞪著胸前的那雙大手。

  等等,他、他他他他他想做什麼?!

  寬厚的大手,極有效率的,逐一解開她的襟前蝶扣。

  這男人、這傢伙,竟然、竟然--

  被雨水淋得有些蒼白的粉靨,因為怒氣與不安,湧現淡淡的暈紅。

  她難以置信,大眼裏帶著驚慌,看著這個全天下最迂最腐、最不知變通、最墨守成規的男人,竟趁著她不能動彈的時候,在脫她的衣裳!

  穿著單衣的他,傾身懸宕在她身上,他的身影覆蓋了她。她驚慌起來,眼看著自個兒的外衣被他脫去,那雙大手,接著就要去解她的衣裙。

  她能夠感覺到,他的手抬起了她的臀。

  羞憤戰勝了藥力,她半張的小嘴,終於發出了聲音。

  「住--住手--」

  公孫明德卻置若罔聞,不但沒有抬手,更沒有住手。他甚至連瞧都沒瞧她一眼,繼續褪去她的裙。

  該死的,她要宰了他!

  她一定要親手剁了這個乘人之危的王八蛋!

  她咬著紅唇,羞憤又火大,恨不得宰了他。就在這個時候,原本毫無反應的小手,竟有了知覺--

  她能動了!

  龍無雙恢復知覺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揮出小手,朝著公孫明德的臉打去。

  只可惜,她雖然恢復知覺,但是依舊虛軟無力,小手才揮到半空中,尚未打中目標,就被他輕而易舉的攔截,重重壓回床上。

  「想都別想。」他瞇著眼,沈聲警告,順手已褪去了她的裙。

  她又氣又惱,嬌小的身軀上,僅剩潮濕的單衣。濕透的白綢,薄得像是一張紙,緊貼在她每吋肌膚上,繡兜與褻褲都隱約可見,柔軟曼妙的曲線,更是無處可藏。

  他想做什麼?

  他會做什麼?

  疑問與慌亂,同時在她小腦袋裏奔竄。她看著床邊的男人,看不透他高深莫測的表情,看不穿他難以揣測的心思。有生以來,她首度覺得,自己是這麼無助而軟弱。

  下一瞬間,暖意包圍了她。

  她猛地回過神來,才發現公孫明德把那件朝服,扔在她瑟瑟輕顫的身上。

  「既然妳能動了,就自己把衣服換上,」他聲調依舊冰冷,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就轉身走回火堆旁。

  她伸出手來,抓緊那件乾燥而溫暖的朝服。從朝服透出的暖意,籠罩著她的身子,驅逐了雨水帶來的寒意。

  他的朝服是幹的,被他剛剛反復不斷烘乾的。

  而他,竟把唯一的幹衣服,讓給了她?!

  龍無雙撐起身子,看著火堆旁,那正背對著她的男人,有半晌的時間,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第八章

  火焰仍旺,紅且暖。

  龍無雙左想右想,在二度染上風寒,與穿他的衣服之間,稍微考慮了一會兒。

  唔,不論怎麼說,穿著幹衣服,總是比穿著濕衣服來得舒服。既然有幹衣服可穿--即使是公孫明德的衣眼--她何必要跟自己過不去,穿著濕衣服活受罪?

  白霧的藥效,已經退了八成,但殘餘的藥力,仍讓她虛軟無力,雙手更是抖個不停,耗費了好些時間,才褪去一身濕透的單衣與鞋襪,換上乾燥的衣裳。

  公孫明德的朝服,穿在她身上,簡直寬大得不象話。衣袖長至膝,前襟直開到腰間,衣襬更是拖到了地上。

  她試著重綁衣帶,卷起袖子,東纏西繞好半晌後,才能稍微活動自如些。

  火堆旁的公孫明德,則是褪下單衣,裸著上半身,盤腿而坐,默不吭聲的烘烤著潮濕的單衣。

  龍無雙瞪大了眼兒,表情有些驚訝。

  他、他他他他--他打赤膊呢!

  當然,她不是沒見過男人打赤膊。她與尋常的大家閨秀、千金小姐不同,從小就離經叛道,為了美食,時常吆喝著大隊人馬,陪著她大江南北的跑來跑去。

  男人的胸膛,她可是見多了!不論是黑的、白的、曬到發紅的,甚至長毛的,她啥樣子的胸膛沒瞧過--

  咳嗯,不過,她倒是真的沒瞧過公孫明德的胸膛。

  滴溜溜的眼兒,不由自主的往他身上瞄去。

  她原本以為,公孫明德是書生型的瘦子,身上可能沒幾兩的肉,說不定還全都是排骨。

  誰曉得,如今親眼一見,可讓她完全推翻先前的猜想。雖說,先前被他抱在懷中時,她隔著衣裳,已摸見他剛硬如鐵的肌肉,但是這會兒,瞧見他脫下衣裳,袒露在火光下,肌理分明的線條時,她仍舊有些吃驚。

  雖然說,公孫明德的身形,沒有黑臉的那般壯碩,但是從背後瞧來,倒也是雙肩寬闊、雙臂有力,肩背直挺恍如松柏,彷佛能夠頂天立地--

  龍無雙開始用力猛搖頭。

  該死,那些藥,是不是還會讓人神智不清啊?

  哼哼,不過就是白斬雞一隻嘛!就算公孫明德的身材還不錯,又怎樣呢,了不起就是白斬鬥雞嘛!

  她翻了翻白眼,禁止自個兒再胡思亂想,決定下床去,靠到火堆旁取取暖。

  只是,才剛一腳踏下床,人都還沒站起來,她就覺得腳心傳來一陣疼。

  「唉啊!」她痛叫一聲,軟倒回床上,疼得眼裏還滲出了一滴淚。

  只見一塊破瓦片,無巧不巧,剛好在她下床的地方,被她一腳踩個正著。鮮紅的血迅速湧出,染紅她嫩白的裸足。她趴倒在滿是灰塵的床上,小手扶著腳,咬唇唉叫著。

  「好疼啊--」

  火堆旁的公孫明德,總算有了動作。他站起身來,微蹙著眉,走回床邊,先一手抓住她的裸足,再用另一手,迅速拔去那塊小瓦片。

  龍無雙叫得更大聲。

  「啊,好疼,很疼啊,你輕點、輕點啊!」她傷口好疼,又惱這傢伙不知憐香惜玉,忍不住伸手就要搥他的肩。

  公孫明德丟開瓦片,再度握住她揮來的小手,冷冷的教訓:「既然會痛,下次做什麼事之前,就別忘了用妳那雙眼和腦袋。」

  「喂,你什麼意思啊?」她惱火的想抽回手,卻抽不回來。

  「意思是,如果妳有長腦袋、有長眼的話,下回就該知道拿來用。」

  「你說我沒長腦袋、沒長眼?」她不敢置信的瞪著他。

  「妳有嗎?」他挑眉。

  「公、孫、明、德--」她氣得揮出另一隻手。

  他閃電般再抓住,冷著臉,緩緩逼近她。

  「如果妳有,這幾年來,就不會做出行搶貢品這類殺頭的大罪,也不會搞得身邊所有的人,都跟著妳一起受罪,更不會招惹到像今天那種--」

  「什麼叫跟著我受罪?」龍無雙不服氣,搶著要辯駁。「我龍門客棧裏的人,全都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薪俸優渥、福利周全,吃的、用的、住的,我哪里少過他們一樣?他們留在我那兒,可都是腦袋清楚、心甘情願地簽下工作契約的,我可沒拿著刀逼過他們!」

  「妳卻讓他們不曉得哪一天會被妳的膽大妄為,給害到進天牢?還得時時刻刻、心驚膽戰的準備替妳擋刀子、挨棍子?」

  「我哪有--」

  「為了滿足妳的口腹之欲,這幾年來,偷搶拐騙妳哪招沒用過?」

  「你說什麼?我偷搶拐騙?」她抬起下巴,挑眉哼聲質問:「請問,你有證據嗎?你是哪只眼睛看到了?左眼,還是右眼?哪只啊?相爺?」

  他瞇起了眼,神態更冷,聲音平滑而危險。

  「我真該讓方才那些賊人,將妳給帶走,他們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

  她倒抽了一口氣,腦子裏頭,怒火劈哩啪啦的燒著。下一瞬間,她想也沒想,一腳就往他胸口踹去--

  「啊!」

  被踹的公孫明德不動如山,踹人的龍無雙,卻慘叫一聲,疼得全身發抖,再度倒回床上,明眸裏疼得淚花亂轉。

  嗚嗚,該死該死,她居然忘了自個兒沒穿鞋。更糟糕的是,她還忘了腳底的傷,就這麼剛好,她抬起來踹他的,就是受傷的那只腳。

  公孫明德仍舊冷著臉,看著她自作自受,疼得在床上亂滾,這才放開了她的手,回身拿來自己的單衣,撕了一小塊白布。

  為了維持最後尊嚴,她試圖往床裏爬去,拒絕他的憐憫。

  「走開!」

  強大的力量,掃住她的腳踝,硬是把她拖回來。無論她怎麼反抗,他就是不鬆手。

  「閉嘴。」

  公孫明德冷冷的說道,把她拉到床邊,然後拿著瓦罐,到外頭裝了雨水,而後重新回到床邊。

  「你想做什麼?」她警戒的問。

  他卻沒有回答,用白布沾濕雨水,而後抓住她的腳,嚴肅而仔細的,擦去白嫩小腳上的污泥以及血跡。確定傷口乾淨後,他取出隨身的傷藥,同樣用嚴肅的態度、細心的動作,替地上藥包紮,絲毫沒有弄痛她。

  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某種難以辨別的情緒,驀地湧上心頭。

  龍無雙知道,公孫明德一向看她不順眼。從小到大,所有人都疼她、寵她,只有這個男人總是對她板著臉,長大之後更是處處找她麻煩,不論她威脅利誘、軟硬兼施,他還是一派剛正不阿的腐儒樣兒,壓根兒不買她的帳!

  要不是親眼瞧見,她根本不敢相信,這個一板一眼的男人,竟會親手替她洗腳、上藥--

  正當她心思紛亂時,公孫明德毫無預警的,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啊!」她低呼一聲,連忙攀住他的肩,就怕跌在地上,自個兒的粉臀又要受疼了。

  纖細的小手,圈繞著他的頸項,她這時才發現,他披散在肩後的長髮,還是濕冷的。

  那股難以辨別的情緒,突然變得更加強烈,像塊石頭般,重重壓在她的心口。

  火堆燃燒得正旺,公孫明德把她放在火堆旁,然後轉身拿了些柴薪,往火堆裏頭添。

  「你真的只有三十三?」她沒頭沒腦的問。

  他頭也不回的攪動著火堆。

  「什麼三十三?」

  「你的年齡啊!」

  「據我所知,是三十三沒錯。」他依然沒有回頭,繼續調整火堆。

  「我以為你四十幾了。」

  他停下動作,緩緩的轉過頭來,無言的看她。

  龍無雙無辜的眨了眨眼。「不能怪我啊,誰要你一年到頭,老是板著個臉,一副小老頭的模樣。」

  公孫明德又看了她半晌,才轉過頭,繼續將火堆弄得更旺,淡淡的開口:「說吧,妳這回又招惹了誰?」

  她哼了一聲,滿臉的不服。

  「喂喂,你又知道。是我招惹了誰?你怎知不是人家來招惹我?托您的福,現在全天下都知道,我是只手無縛雞之力的肥羊,這些賊人不來綁我,還能綁誰?」

  她?手無縛雞之力?

  真是天大的笑話!

  公孫明德面無表情,波瀾不興的黑瞳,望著火堆旁的龍無雙,而且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細細的將她看了一遍。

  「喂,你這眼神是什麼意思?」她被看得惱了,擰眉瞪他。

  他冷冷的開口。

  「只是看看肥羊長啥樣子。」

  她的眼裏,氣得要噴出火來,抓起手邊僅剩的一隻繡花鞋,用力朝他臉上扔。

  公孫明德側身閃過攻擊。相較于龍無雙的惱怒,他顯得十分平靜,連表情都絲毫未變。

  「妳最好改掉亂丟東西的習慣。」

  「輪不到你來管我!」她哼聲挑眉。

  他眼角微微一抽,沒有動怒,卻只是將話題拉回,沈聲道:「今天來的這些人,用的暗器、招式,皆是西南部族擅長使的。妳三個月前,才剛去過南方,搶了一批蕈菇,不是嗎?」

  「什麼叫搶?我那是用買的。」她抬起下巴,挑起秀眉,伸出三根纖纖玉指,在半空中晃來晃去。「那是我花了三千兩銀子買的。公孫明德,你雖貴為一朝之相,可也不能信口栽贓呀。」

  三千兩?

  他的眼角,再次抽搐了一下。

  這女人真是天殺的浪費!

  公孫明德深吸一口氣,冷聲再問:「如果妳是用買的,那今天這些人是誰?」

  「你問我,我問誰啊?」她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

  「妳不知道?」

  「我?我怎麼會知道。」她撇過小臉,狀似悠閒的瞧著門外的大雨。「又不是我叫人家來綁我的,你不問他們,反倒來追問我這個被害人,會不會太奇怪了點?」

  她回答得挺快,表情看來若無其事。但是,他卻沒有漏掉,她轉頭之前,眼底的那一絲心虛。

  這女人絕對清楚,對方是哪路人馬。

  他微瞇了下眼,繼續說道:「如果妳曉得對方是誰,最好儘快老實說,這些人沒一刀殺了妳,反倒要活捉妳回去,妳以為真是為了贖金?妳貴為公主,綁架公主是殺頭的大罪,沒有哪名賊人,會不長眼到膽敢綁架皇家公主,再跟當今天子要贖金的。」

  「喔?是嗎?」龍無雙回過頭來,沖著他甜甜一笑。「可是,我這個月初才剛被人綁架過耶,就不知是哪名不長眼的賊人了,是吧?相爺。」

  「那些人會來綁妳一次,就會來綁第二次。」他冷著臉警告。

  「喔,那就是說,你會來梆我第二次嘍?」她冷嘲熱諷著,罵人不帶髒字的酸他,偏偏就是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一股怒火,緩緩的、緩緩的,從胸腹間燒起。公孫明德捏緊拳頭,幾乎難以克制那股想把她壓在腿上、好好教訓一頓的衝動。

  驀地,紛雜的雨聲之中,混入了馬蹄聲響。那聲音愈來愈近,很快的已接近他們避雨的破屋。

  公孫明德瞇起眼睛,伸手朝龍無雙一揮,示意她暫時安靜,而後起身到門邊察看。

  滂沱大雨裏,數騎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幾棟屋舍外。

  雨裏,突然傳來人聲,而且,那聲音不是來自屋外,而是發自於屋內。

  坐在火堆邊的龍無雙,揚聲問道:「喂,你在做什麼?」

  清脆的聲音響起,公孫明德才猛然想起,向來,只有她叫別人安靜的分,從沒人敢要求她安靜,她根本看不懂別人要她安靜的手勢!

  話聲才剛傳出去,對方的暗器,滿天花雨般襲來。

  怕又是先前的含藥銀珠,公孫明德火速退回屋內。沒想到,這次的暗器,並沒有爆開,對方功力極高,一顆顆珠子噗噗噗噗連聲數響,全數穿牆而過,力道卻仍未稍減。

  「啊!」

  龍無雙嚇了一跳,驚叫出聲。

  眼見坐在地上的她,就要被暗器打中,公孫明德抄起烘烤到一半的單衣,飛身到她身邊,長手一揮一撈,將身前烏珠一網打盡,氣還未歇,對方攻其不備,不走大門,竟一掌打在幹瘡百孔的牆上,整個人穿牆而進。

  室內頓時滿是灰塵。

  灰塵還沒落地,公孫明德已經迎身而起,與來人飛快對了數招,眉眼間閃過一絲訝異。

  這次,來人的功力,比先前的綁匪更高--

  身後的龍無雙,卻氣急敗壞的破口大?纂C

  「宮、清、揚!你對我發這些破珠子是什麼意思?你這王八蛋,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

  罵聲未停,對打的兩人,已經停下攻勢。

  陣陣塵埃落定,只見眼前來人,果真是龍門客棧的大掌櫃。

  「相爺,失禮了。」宮清揚抱拳頷首,等到瞧清公孫明德赤裸的上半身,和穿著相爺朝服的龍無雙時,不禁微挑了下眉。

  公孫明德還未開口,門外又走來一人,不是別人,正是大風堂羅家的總管沈飛鷹。

  「公孫--」沈飛鷹才開口說了兩個字,緊接著也瞧見了,屋內這對男女異於尋常的衣著,眼神裏有著微微訝異,也是挑了挑眉。

  公孫明德神色不變,冷冷看著兩人,而後單手一抖,抖落一地烏木珠子,反手套上單衣。

  兩個男人,很識相的沒有再開口,倒是龍無雙哇啦哇啦的叫了起來。

  「宮清揚,你還杵在那裏做什麼?我的馬車呢?」

  「為求追趕快捷,加上大雨,所以我沒讓車馬一起過來。」宮清揚逆來順受,一如往昔般恭敬的回道。

  「沒馬車?沒馬車我怎麼回去?」龍無雙頤指氣使,不客氣的說道。「你回去差馬車過來!」

  「不用了。」

  這三個字,卻不是出自于宮清揚之口,龍無雙微瞇著眼,轉頭看著討人厭的公孫明德。

  「為什麼不用?」

  「妳和我共乘一騎。」

  什麼?!

  龍無雙當場愣住,還沒反應過來,公孫明德已經攔腰,將她一把抱起,往外頭走去。

  她這才想到該反抗,在他肩頭胡亂掙扎,哇哇亂叫亂踢。

  「為什麼我要和你一起,我才不要,你放我下來!公孫明德--宮清揚,你還杵著幹麼?宮清揚--公孫明德,你是聾了嗎?你快放我下來--」

  憤怒的抗議聲逐漸遠去,被留下的兩個男人互看了一眼。

  「你不需要過去嗎?」

  「什麼?沈總管有聽到什麼嗎?」宮清揚面帶微笑,神色自若的道。「我耳朵裏方才進了些水,什麼都聽不清楚。敢問,沈總管是聽到了些什麼?」

  沈飛鷹瞧著他,然後開口答道:「沒有,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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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意深濃,皓月當空。

  日落之後,玄武大街上還是熱鬧滾滾,比起白晝時分,這會兒的氣氛,反倒更熱烈,人也更多出好幾倍。

  人群最稠密處,即是赫赫有名的龍門客棧。

  那十八扇雕著金雀花鳥的雕花門,早已擦得一塵不染,整齊的敞開著,地上還鋪著一層價逾千金的波斯紅毯,就等著貴客臨門。

  雖說龍門客棧早已言明,今晚並不對外營業,能享用到饕餮宴的,只有少數幾人。不過,進不了客棧,湊在外頭看看熱鬧、聞聞菜香也是不錯啊!

  況且,今天可是八月二十六日,皇上指婚的日子。京城裏,所有砸了銀子下注的,跟好管閒事的,怎肯放過這場好戲?

  只是,這會兒月上枝頭,饕餮宴即將開始了,迎親隊伍卻還不見蹤影,大夥兒心裏疑惑,嘴上低聲的交談著。

  咦,莫非,相爺不敢來娶龍無雙?

  正在議論紛紛的時候,一匹駿馬伴隨著一頂暖轎,筆直來到客棧門口。

  嚴耀玉躍下駿馬,抬頭望瞭望客棧,神情似笑飛笑。他走到軟轎前,伸手等著,輕聲喚道:「金兒,咱們到了。」

  轎簾掀開,柔若無骨的小手,搭上嚴耀玉的手,美麗的少婦緩緩走下暖轎,在丈夫的陪同下,走進龍門客棧。

  「是誰?是誰?」站得遠一點的人,急忙問著。

  「是嚴耀玉跟錢金金!」

  嚴家夫婦富可敵國,又跟龍門客棧關係匪淺,能列席饕餮宴,倒也是眾人意料之中的事。

  過沒多久,一輛馬車也停在客棧前,一個男人踏出馬車,一身白衫藍繡,頎長玉立,俊雅得有如上好的青花瓷,懷裏還抱著一個睡美人。

  「啊,是南宮家的夫婦。」

  「南方製造頂級瓷器的那個南宮家?」

  「當然!不然普天之下,還有哪個南宮家,配得上這桌饕餮宴?」

  緊接著,大風堂羅家的馬隊,護衛著一頂精緻的軟轎,也在客棧前停下。

  原本議論紛紛的人們,突然變得鴉雀無聲。大夥兒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虎背熊腰、衣著華麗的中年人,由美若天仙的羅夢陪伴,一同走進客棧,跟在兩人身後的,則是寬袖勁裝的沈飛鷹。

  大風堂羅家,做的是鏢局生意,算是江湖人士,帶刀帶劍、見傷見血都是家常便飯,一般平民百姓,見著了羅家的人馬,難免忌憚了些。

  「這場饕餮宴,稱得上是冠蓋雲集了。」有人讚歎道。

  「是啊是啊!」

  在眾人的讚歎聲中,一個駝背的老媼,拄著拐杖,慢條斯理的踱啊踱,穿越人山人海,踏上波斯紅毯。

  玄武大街上人聲鼎沸。

  「這個老太婆又是誰啊?」

  「該不是走錯路的吧?」

  「有可能、有可能。」

  人們議論紛紛,還有熱心人士,準備上前把老媼扶開時,一個貂尾環頸、腰肢婀娜的貂裘麗人,卻從客棧內走了出來。

  「屠婆婆,可把您請來了!」龍無雙笑吟吟的說道,竟拋下客棧裏進入最後籌備階段的饕餮宴,親自出來迎接老媼。

  她親手扶著老媼,彎唇笑著。

  老媼揚眉,拿著拐杖頭,輕敲龍無雙的額。「是啊,我來瞧瞧,妳這小妮子,能辦出什麼等級的宴席。」

  龍無雙不但不以為忤,反倒縮著頸項,瞇著一隻眼,笑得俏皮可愛。

  「等一會兒啊,就讓您這退隱十五年的前任禦廚,嘗嘗我這幾年來,費心所搜羅來的好菜!」

  紅顏扶著白髮,不顧旁人注目,踏進了龍門客棧。

  再過一會兒,在大隊人馬隨護下,八王爺駕到;就連百年醬場的傳人唐十九,也拿著饕餮宴的帖子,走進客棧大門。

  仔細算了一算賓客人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咦?!

  據說,饕餮宴只請了十位嘉賓。如今加加減減算起來,不論怎麼算,賓客就是還少一個人。

  眼看饕餮宴即將開席,而賓客卻尚未到齊,最後一位賓客,到底是誰呢?

  這時,有人恍然大悟,拍腿大叫。

  「啊,是相爺!」

  「對喔,帖子也發給了相爺。」

  「但相爺沒來啊!」

  是啊,相爺沒來。

  相爺為什麼沒來?

  眾人竊竊低語,不停討論,視線還緊盯著玄武大街盡頭,卻遲遲不見公孫明德的蹤影。

  莫非,相爺不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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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門客棧的大廳,佈置得精緻華麗,有如人間仙境。

  四面屏風,用的是南海的珊瑚樹,嫣紅豔麗,高逾六尺,有四尺來寬,細細的珊瑚枝,把頂上宮燈的燈光,篩得更細碎、更柔美。

  桌椅則是百年古董,酸枝紅木配上柔軟的繡墊,讓人坐得格外舒服。而桌面上的湯碗、調羹,淺碟,都是特別向南宮家訂制,萬中選一的瓷器。

  至於筷子,則是請著名的漆工師傅,先量好賓客們的手寬指長,才去選木、削木、雕刻、上漆。每一雙筷子,都是單為一位賓客特製的,不但握起來舒服適意,且漆工細緻,摸在指尖,觸感如似絲綢。

  饕餮宴席上,貴客們逐一坐下,就連嗜睡如命的南宮夫人錢銀銀,也被丈夫輕柔的搖醒,眨著半夢半醒的眸子,對其他人微笑。

  龍無雙走到主位,明眸環顧一圈,逐一跟貴客們點頭致意,最後,當她的目光,落在一個空位上,紅唇竟悄悄彎起,浮現勝利的笑容。

  嘿嘿,她贏了!

  公孫明德非但不敢娶她,甚至連饕餮宴都沒膽子赴宴。這麼一來,違抗聖旨的人,可就是他了。

  要是皇上問罪下來,她大可以說,自個兒可不是不嫁,是公孫明德不敢來娶啊!

  而且,這次皇上賜婚,可是全城矚目,外頭都聚集了那麼多人。公孫明德不敢赴宴、沒膽娶她的消息,肯定是不到三更,就會傳遍京城。所有人都會知道他抗旨;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敢來娶她;所有人都會知道,堂堂當朝宰相,治不了她這個小女人--

  所有人都會知道,兩人多年來明爭暗鬥,而她,才是最後的贏家!

  勝利的滋味,讓她樂得飄飄然,這時要是有好酒、好菜來享用,更是錦上添花,簡直是人生第一等樂事!

  紅潤的唇瓣,再度嫣然一笑。她斂著貂裙,對著眾位貴客福了一福。

  「感謝各位,特地撥冗前來,參加小女子所設的饕餮宴。」她說道,語音清脆,如似銀鈴,格外悅耳。「饕餮宴籌備多年,是從天下美食中,選出最美味的十道佳餚,在最鮮美的時候,送達京城。再挑出最上好的食材、用了最頂尖的功夫,烹飪料理而成。」

  嚴耀玉挑眉,含笑提醒。

  「龍兒,還有位子是空的呢!」他故意朝那個空位,多看了幾眼。

  龍無雙甜甜一笑。

  「雖然說,賓客還少一人,但是時辰已到,好菜可是不等人。」她揚袖,雙手輕輕一拍。「開席!」

  十個清秀的丫鬟,捧著漆盤,盤上擱著一個小碗,小心翼翼的端到賓客面前。

  「這是開胃菜。」

  擱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小碗的素面。

  碗內無湯汁、無配料,只有分量極少的面線,成年男人約莫兩口,就能吃得一乾二淨。

  上好的面線,該是潔白如絹,而碗裏的面線,色澤卻顯得有些灰黃。只是,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卻從碗裏一縷縷飄了出來,誘得人口水直流。

  龍無雙攏著袖子,從丫鬟手中,接過一把纏著紅線的筷子,輕笑說道:「這碗細面,是用三十幾種可食的雲南野蕈,取其根部,以日光晾曬至全幹,再研磨成粉,揉和麵粉,做成細面,面裏只用少許海鹽調味,請嘗嘗。」山珍跟海味,全在這碗裏了。

  每個人舉筷嘗了一嘗,果真是無比的美味。

  老媼放下筷子,哼了一聲。「妳這小妮子,倒還真有點本事。」

  龍無雙盈盈一福。

  「謝屠婆婆誇獎。」

  緊接著,好菜上桌,藍瓷大盤裏,是撒了蔥白、薑絲與黃酒,以薄薄一層網油包裹,所清蒸的鮮魚。

  「第一道菜,是清蒸鰣魚。」龍無雙說道。「鰣魚捕時不可用網,以免傷其魚鱗。此魚肉嫩味鮮,鱗片富有脂膏,滋味腴美。」

  屠婆婆率先舉筷,在魚身上輕輕一戳,就見魚汁如泉湧。

  「這道鮮魚,要是配上白飯,滋味會更好。」屠婆婆挑起灰白的眉,看著龍無雙。「妳該不會把白飯給忘了吧?」

  「當然不敢忘。」她甜甜一笑,再度揚袖拍手。「把白飯端上來。」

  熱騰騰的白飯,很快的盛上桌,每顆米粒都晶瑩剔透,圓潤若珍珠。米飯的香氣,混著一絲奶香,盈滿斗室。

  龍無雙笑得眉眼彎彎,看著貴客們享用美食,個個或訝異、或陶醉不已的神情,心情愉快到了極點。

  她也坐下來,舉筷挾了一塊魚肉。

  魚肉極嫩,在筷端輕輕晃動著,還滴著熱燙的魚汁。她將魚肉擱在珍珠米煮成的白飯上頭,心滿意足的欣賞。

  正當看夠了這一幕,端起碗來,預備好好享用時,門外卻傳來聲音。

  「公孫相爺到!」

  龍無雙倏地一僵。

  宴席上的眾人,都停下動作。只聽得那步履徐沈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的接近,半晌後終於踏進大廳。

  瞧見公孫明德的穿著時,龍無雙的眼珠子,差點沒跌出來,就聯手裏的白飯鮮魚,差點也掉了。

  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

  他竟然穿得一身紅,頭上戴著雙翼紅帽,穿著打扮就像是--就像是--就像是個新郎倌!

  公孫明德走到廳內,朝眾人舉袖拱手,用低沈而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句的宣佈。

  「明德奉皇上禦旨,待來迎娶無雙姑娘。」


第九章

  大紅燈籠高高掛。

  寬闊的玄武大街上,還擠滿了打賭看戲的人,整座京城的人,不管有事的、沒事的,幾乎全擠到龍門客棧外頭來了。

  開玩笑!這可是自從錢金金嫁嚴耀玉之後,最受人矚目的一樁婚事,也是賭盤開得最大,賭金累積得最高的一次啊,大夥兒爭先恐後,全擠在門外,就等著瞧瞧結果如何。

  老天爺沒虧待他們。

  不到一個時辰之間的變化,果真是精彩精彩精彩、緊張緊張緊張、刺激刺激刺激,眼看酉時已過,本以為相爺要違抗聖旨,卻末料饕餮宴開席沒多久,這當朝宰相、這公孫明德,竟真的領著大紅花轎,來龍門客棧迎親啦!

  果然沒到最後一刻,這賭盤是難說誰輸誰贏!

  門外的眾人,還在為公孫相爺的到來,忙著吆喝騷動時,龍門客棧裏頭,卻傳出一聲驚呼--

  「你要娶我?」

  哇,是龍無雙的聲音耶!

  霎時之間,大街上的人們又混亂起來,個個伸長脖子,忙著發問。

  「怎麼了?怎麼了?現在是龍無雙不嫁嗎?」

  「誰說的?還沒個結果哪!」

  「花轎都來了,能不嫁嗎?」

  「花轎來了,不代表龍姑娘就一定要嫁啊--」

  「不是龍姑娘,是公主,公主啦!」

  「好了、好了,別吵了,別吵了,都聽不到裏頭講啥了!」

  此話一出,眾人立刻安靜下來,還個個屏氣凝神,連氣也不敢喘,就怕漏聽了什麼重要對話。

  趁著這安靜的片刻,擠在客棧門口的人,連忙又轉過頭去,從門縫裏偷瞧偷聽,還會不時回頭,轉告第一手的消息,讓眾人分享。

  宮燈照耀下,龍門客棧的大廳裏,氣氛凝重。卻見一整桌的名人貴客們,沒一個起身,更沒人打算離席,反倒是個個興味盎然,看著僵持不下的兩人。

  原本意氣風發的龍無雙,這會兒臉色變得難看極了,明亮的眸子,直瞪著公孫明德。

  「妳不嫁?妳想抗旨?」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泰然自若的提醒。「抗旨是要殺頭的。」

  龍無雙嘴兒半張,卻吐不出半句話。一旁的羅夢,聽到這句話,卻忍不住抬袖,遮掩嘴角的笑。

  哼,遮什麼遮啊,就算遮了起來,她也知道,羅夢是在偷笑!

  龍無雙握緊粉拳,心裏滿是惱怒,比有人搶了她的美食還要憤怒。

  該死,這是她的計謀啊!該臨場退卻、該抗旨、該被全京城的人嘲笑的,該是公孫明德啊!

  她怎麼也沒想到,公孫明德會真的登門迎娶,還拿著聖旨來壓她,事到如今,進退不得的人,竟是她自己。

  她設下的陷阱,成了她自己的牢籠。

  現在,她該怎麼做?

  抗旨?

  還是真嫁給這個--這個--

  她抬起頭來,看著站在一旁,穿著大紅喜袍的公孫明德。他神色自若,雙眼筆直的望著她,眸光中飽含著譏誚,擺明就是賭她不敢上花轎--

  可惡,這個男人,竟把燙手山芋丟回給她,逼她做選擇--

  兩人僵持不下,大眼瞪著小眼,誰都不吭聲。倒是一旁的貴客說話了。

  「無雙,妳嫁是不嫁?」錢金金打破沈寂,開口問道。「若是要嫁,那可得快點,別誤了時辰,若是不嫁嘛--」

  一口氣咽不下去,龍無雙衝動的脫口而出。

  「誰說我不嫁?」她咬著牙,皮笑肉不笑的坐回椅子上。「只是,今日貴客臨門,我這個作主人的,怎好意思中途離席?就算要嫁,也得陪各位用完宴席,才不顯得失禮。」

  錢金金可不吃這一套。

  「等用完宴席,怕會誤了良辰吉時。妳出閣呢,又是皇上賜的婚,大夥兒不會介意的。」她盈盈一笑,輕拍夫婿的手,眸光掃過座上幾位貴客。「各位說是吧?」

  「是,嚴夫人說得是!」唐十九第一個出聲應和,只差沒有用力鼓掌了。「無雙,我絕對不會介意妳現在中途離席去嫁人的。」

  妳不介意,我介意啊!

  龍無雙看著唐十九,差點沒氣得一魂升天、二魂出竅。她深吸一口氣,還在做最後掙扎。

  「可是,就算我要嫁,眼前也沒有鳳冠霞帔啊!」

  金金又是一笑,笑得龍無雙心裏發毛。

  「妳師傅說,為了以防萬一,早就為妳備妥了。」金金一彈手指,身後嚴家下人,立刻打開攜來的衣箱,一人捧著鳳冠,一人捧著霞帔,走到龍無雙面前,垂首以雙手奉上。

  嫁裳精緻華美,用的是大紅真絲,上頭繡著翱翔九天的彩鳳;鳳冠則是金雕玉琢,手藝巧奪天工,連垂簾也以上好的南海珍珠串成,每顆珍珠大小一致,圓潤討喜,最難得的是,挑選出的珍珠,還是極為稀少的粉色珍珠。不論是嫁裳還是鳳冠,都堪稱是無價之寶。

  這下子,嫁裳有了、鳳冠有了,花轎也等在外頭,更別提這新郎倌,早就老神在在的杵在大廳裏了。

  這龍無雙到底嫁是不嫁呢?

  客棧裏頭安靜,客棧外頭卻又喧鬧起來。人們的討論聲,大得連客棧裏頭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是要嫁了沒?公主要不要嫁啊?」

  「唉啊,看這樣子,龍無雙是輸了這場吧?」

  「我看,她是不會上轎的!」

  「不是不會,恐怕是不敢--」

  門外的每一字每一句,龍無雙都聽得一清二楚,僵硬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俏臉氣得微微泛紅。

  她輸了?!

  她不敢?!

  每句話、每個字,都像是針一樣,猛戳著她的自尊。

  聽著門外的騷動,整個京城裏,起碼有半數以上的人,全都豎直耳朵、張大眼睛,等著看她有沒有膽子上花轎。

  她要是不嫁,就是輸了、就是抗旨、就是沒膽!接下來半年--不,接下來半輩子,她都得聽著旁人,在她背後竊竊私語,說她是公孫明德的手下敗將--

  不!她絕不認輸!

  龍無雙猛地一拍桌,站了起來,明亮的眸子,瞪著那氣定神閑的公孫明德。她咬著牙,開口宣佈。

  「好,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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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棧裏頭,龍無雙才剛開口,答應要嫁。

  這消息有如一枚石子,讓屋外人潮起了陣陣騷動,大夥兒口耳相傳,急著把治息告訴旁人,沒一會兒的功夫,這消息已經傳遍全京城的大街小巷。

  只是,龍無雙雖然答應了,卻還沒上花轎啊!那些賭她不嫁的人,可不願意輕易認賠。

  於是乎,所有人還是全擠在玄武大街上,沒一個人願意離開。畢竟,不到最後一刻,誰都難以保證,這場賭局不會翻盤。

  離龍無雙開口應允到這會兒,都有兩刻鐘了。屋外不見人潮散去,屋內也不見有人出來,隨相爺而來的那頂花轎,還空蕩蕩的晾在那兒呢!

  客棧後方,精緻的蓮花閣,內外燈火通明。

  龍無雙回到蓮花閣裏梳妝,一干女眷們,也全數離席而來,為地妝點打扮。

  嚴府的少夫人錢金金,親自替她點唇畫眉;羅夢則是指揮著丫鬟,替她更換嫁裳,再親手為她結上嫁裳的衣帶;唐十九做不來細活兒,只是捧著那頂重逾數斤的鳳冠,在一旁等著。

  屠婆婆年紀大了,只是坐在一旁觀看,沒有插手。至於南宮家的夫人,則是躺在貴妃椅上,早早就去找周公下棋了。

  龍無雙坐在銅鏡前,思潮起伏不定。

  她要嫁人了。

  她要嫁給那個--那個--那個--

  粉嫩的小手,揪緊真絲喜裙。

  不對,她還不認輸!一定還有辦法,就算不能讓她反敗為勝,至少也能讓她拖延一些時間。

  她瞪著銅鏡,微瞇了瞇眼,鏡裏頭的小女人,也跟著瞇了瞇眼,各種鬼主意,就在她腦子裏轉啊轉。

  就在她忙著思考的時候,那些女眷們,已經替她穿好嫁衣,戴上鳳冠與喜帕,再披上霞帔,把滿心不悅的她,像是趕鴨子上架似的,半推半拉的領出閨房。

  踏出房門,她瞧見站在一旁的宮清揚,眼兒陡然一亮。

  「宮清揚--」她喚道,也不管旁人用拉的,還是用推,硬是停在原地不動,不肯往前再走一步。

  宮清揚恭敬垂首,一如往昔。

  「請問無雙姑娘,有何吩咐?」

  金金瞧見她停步不走,紅唇帶笑,輕聲催促著:「無雙,可別誤了時辰。」

  「師娘別擔心。」她掀起喜帕,硬擠出笑容來。「我要嫁人了,總得交代掌櫃的幾句,馬上就好,妳先請,無雙立刻就來。」

  「妳出閣呢,怎麼能讓妳一人自行到前廳。」金金瞧她一眼,再看看宮清揚,「妳要交代,就快些交代,也下差這一點兒時間。」

  唐十九也不耐的插嘴。

  「是啊,別拖拖拉拉的,有話就快點說一說。」

  龍無雙瞪了好友一眼,知道這票人,除非看她上了花嫁、拜了堂,否則是不會離開。無奈之下,她只能壓低聲音,匆匆交代宮清揚。

  「弄一份饕餮宴給我送來,記住,每道菜都不可缺。另外,把藥準備好,要無色無味的。」

  說完,她沒等宮清揚回答,便快步走到金金身邊。

  大紅喜帕,再度蓋住了鳳冠,她的眼前再度變得一片嫣紅。她低著頭,在女眷們的引導下,慢慢走到前廳,視線所及,能瞧見的就是自個兒的繡鞋,跟鞋旁那一丁點的地。

  才剛走進前廳,就聽見玄武大街上,又是一陣騷動。緊接著而來的,就是金金的喝止聲。

  「相爺,這喜帕是不能現在掀的,於禮不合呢。」

  這男人想掀喜帕?!

  龍無雙怒火咕嚕嚕的往上湧,還未來得及發火,卻聽到公孫明德冷冷的開了口。

  「我必須驗明正身。」

  龍無雙氣壞了。

  她一伸手,猛地一抽,自個兒把喜帕扯了下來,花容月貌就在宮燈照耀下一覽無遺。她抬高了下巴,冷冷瞪著公孫明德。

  「我說要嫁,當然就會嫁,不會玩那狸貓換太子的把戲,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大街上,譁然聲再起,廳堂內卻陷入沈寂。再過不久,即將拜堂成親的新郎倌與新嫁娘,臉色都難看極了。

  僵持了一會兒,公孫明德微瞇著眼,朝她伸出手。

  她瞪著那只寬厚有力的掌,雖然心裏萬分不悅,卻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交出了自個兒的手。

  從頭到尾,兩人之間,不見半絲新人間該有的濃情蜜意,反倒像是較勁似的,始終用最淩厲的目光,互瞪著對方。

  漫長的沈默後,公孫明德終於轉身、抬腳,走出龍門客棧,握著她的那只大手,卻沒有用上幾分力,只要她輕輕一甩,就能夠掙脫。

  這樣的手勁,根本就是一種嚴重的挑釁,彷佛在告訴她:妳想逃走的話,隨時請便!

  外頭人山人海,比起當年嚴耀玉沿街插旗,當眾娶回錢金金那次,可說是毫不遜色。

  龍無雙揪緊了喜帕,不肯在這個時候低頭,反倒挺直了纖細的肩,亦步亦趨的跟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在公孫明德的引領下,坐上花轎。

  花轎外頭,人聲鼎沸,沒有一個人想離開,全都跟著花轎走,就這麼吵吵鬧鬧,大批人馬就這麼一路跟著,從龍門客棧,穿過幾條大街,跟回了相爺府。

  向來樸素無華的相爺府,今夜也張燈結綵,屋內屋外燈火通明,裝飾得喜氣洋洋,就連奴僕們,也換上大紅衣裳,沾沾喜氣。

  大紅花轎被抬進相爺府,看熱鬧的人們,卻還是不肯死心,全擠在門口或牆邊,個個伸長了脖子,努力往裏頭瞄。先前,下注賭龍無雙會嫁的,個個喜上眉梢,而賭她不嫁的,則是愁眉苦臉,心裏巴望著,等會兒說不定會出什麼亂子,搗亂這場婚事才好。

  只可惜,希望落空,什麼亂子都沒出,相爺府裏,婚事持續進行著。

  大廳裏佈置著簡單的禮堂,龍鳳高燭燒著,禮堂正中央,還貼了個大大的喜字。而饕餮宴的貴客們,速度可比慢吞吞的花轎快得多,原班人馬,一個都不少,全都移駕到相爺府了。

  公孫明德雖無長上,但龍無雙卻有。只不過,她的「長上」,早在下達聖旨之後,就躲到夏宮去避難了!

  瞧見主位上空蕩蕩的,扯下喜帕的龍無雙,柳眉一挑。

  「沒有長上證婚?」

  「有。」

  「誰?」

  「八王爺。」

  大廳內所有人,同時望向八王爺。原本輕搖摺扇的他,微微一愣,有些措手不及。

  雖說,論起輩分,龍無雙還得喊他一聲八叔。但是,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妮子,從小離經叛道,向來鬼主意奇多,他要是「冒險」當這個主婚人,難保她往後不會記仇--

  正在為難之際,公孫明德開口了。

  「八王爺,請。」沈靜的語氣,不卑不亢,卻包藏著鐵般的意志。

  「好、好好好好--」八王爺像是被針刺著,火速點頭,撩袍就往主婚人的位子上坐。

  連皇上都對公孫明德言聽計從,他這個作王爺的,雖然不想惹怒龍無雙,卻更不想得罪當朝宰相。

  眼看八王爺坐定,龍無雙咬著唇,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卻故意搖著摺扇,轉過頭去,假裝沒瞧見。

  眼見大勢底定,等在一旁的司儀,連忙唱名喊著。

  「公孫相爺到。護國公主到。」

  啥?

  護、國、公、主?

  「這是什麼爛名銜?我不要!」龍無雙的臉色比先前更難看,小腦袋卯起來用力搖,心裏惱火得幾乎想掐死皇甫仲。

  公孫明德聞言,冷冷的瞧著她,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那麼,妳是要抗旨嘍?」

  抗旨?

  哈,原來這男人打著這個主意,想要她自個兒打退堂鼓是吧?

  他想得美!

  她絕不能讓他贏!

  龍無雙瞪著他,皮笑肉不笑,甜甜的回答:「抗旨?無雙怎敢?」

  「咳嗯,既沒要抗旨,那就繼續吧,免得誤了時辰。」嚴懼玉輕咳兩聲,出言提醒道。

  司儀聞言,急忙點頭,揚聲開口。

  「今選定良辰吉時,公孫相爺與護國公主,奉皇上禦旨大婚。」

  站在禮堂前的兩人,臉色同樣難看。

  司儀高喊。

  「一拜天地!」

  坐在四周的賓客,瞧見兩人的臉色,都覺得骨子裏一陣冷。

  「二拜高堂!」

  八王爺笑容僵硬,握緊了椅背,克制著想逃走的衝動。

  「夫妻交拜!」

  兩人互瞪的表情,像是隨時都會從懷裏抽出預藏的刀子,互砍對方一百幾十刀。

  就連一旁的司儀,也感覺到氣氛不對,為了避免慘遭池魚之殃,急忙深吸一口氣,用最大的聲量宣佈。

  「送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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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房,座落在相爺府後園的西邊。

  這一處院落,跟府裏的其他屋子一比,顯得嶄新異常。

  這棟院落,所用的木頭、青石以及桌案上、床榻上所用綾羅綢緞,都是最好的材料。紅綢絲被上的鴛鴦戲水,也是用最好的繡工,最近才繡上的。

  新鮮的木頭香味,還飄散在四周中。除了巧奪天工的房舍樓閣,這一處院落的庭園造景,也和相爺府裏他處不同。

  這全新的樓閣,倒還算舒適,就不知道何時建造的,她上回被軟禁時,這處地方還是個空地呢!

  屋內只剩她一個人,陪伴在側的,只有燭光燦爛的龍鳳雙燭,跟窗上大大的喜字。

  公孫明德帶她回到這兒,就扔下她,轉身回到前廳去了。

  他前腳才走,她也不甘示弱,後腳跟著,就要溜出門去。

  想不到,她才剛推開門,就瞧見銀花捧著茶水,就在門旁等著,身後還跟著那尊惹人厭的門神。

  「唉啊,夫人,您不能出來。」瞧見龍無雙,銀花大驚失色,連忙說道。「快些兒進門去,新娘出新房,可是犯忌的。」

  「胡說些什麼!我出房是犯忌,那公孫明德為什麼就可以出去?」

  「相爺是新郎倌,得回前廳去敬酒啊!」銀花耐心十足,好聲好氣勸著。「夫人,您肯定餓了吧?新房裏,相爺特地讓人備著一桌好酒好菜呢!」

  龍無雙一愣,雙眼立刻亮了起來,轉身就往屋裏走。

  唉啊,太好了太好了,肯定就是她那桌饕餮宴!

  她三步並做兩步,喜孜孜的沖到桌旁,預備大快朵頤一番,卻在瞧見桌上的食物後,瞬間垮下了臉,整個人瞬間石化,僵硬得一動也不動。

  半晌之後,她好不容易才能開口,聲音卻異常沙啞。

  「這是什麼?」她瞪著那桌菜。

  「這啊?這道是醋溜黃魚啊!」不知事態嚴重的銀花,笑著介紹著:「這道則是玫瑰油雞,還有這道是,是銀瓜蛤蜊,這一道則是--」

  龍無雙的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幾乎要氣昏過去了。

  桌上這些菜,的確是上好沒錯!可是,她所準備的饕餮宴,可不只是上好的等級,是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好的等級啊!

  她的饕餮宴呢?

  她的菜呢?

  原本以為,宮清揚會照著她的交代,把菜送到新房裏來。誰知道,那傢伙竟然沒有照著做,連一道菜都沒送進來!

  該死,她非剝了宮清揚的皮不可!

  正當龍無雙氣得想翻桌時,一個嬌美絕倫的女子,盈盈走進新房。

  「啊,羅姑娘。」銀花連忙彎身行禮。

  羅夢粉唇微彎,細聲細氣的說道:「妳們先下去吧,我有事要和無雙說說。」

  她抬手一揮,讓隨身丫鬟,跟著銀花一起退下。

  銀花跟在龍無雙身邊,也有好一陣子了,自然曉得,這兩人是閨中密友。銀花沒敢再多說什麼,乖巧的退了出去,還順手合上了門。

  一瞧見好友,龍無雙小嘴一張,正要抱怨,順便要羅夢傳話,要辦事不力的宮清揚自個兒捧著腦袋來請罪,就見羅夢嫣然淺笑,伸出掌心。

  「別氣、別氣。瞧,這是妳家掌櫃的,要我轉交妳的。」

  白嫩的掌心間,擱著一方紅紙藥包,龍無雙咬著唇,立刻搶了過來,心裏卻還惦記著,那桌辛苦搜羅多年的美食。

  「還有呢?我的菜呢?我的饕餮宴呢?宮清揚有讓人送過來嗎?」她急切的追問道。

  羅夢點頭,慢條斯理的吐出一個字。

  「有。」

  語音未落,就見龍無雙動作奇快,呼地沖到門口,一把拉開大門,往外頭張望著。

  只是,新房外頭,不見饕餮宴,依然只有羅家的丫鬟,外加銀花,以及那尊啞巴門神。

  「沒有啊,我的菜呢?」龍無雙砰的一聲,關上大門,略咚咚的又回到好友身旁。

  羅夢略略歪頭,一笑。

  「菜,在前廳呢。」她笑意更深。「我猜,已用得差不多了吧!」

  「什麼?那我的分呢?那是我的饕餮宴啊!」

  晴天霹靂啊!

  殘酷的事實,重重敲擊著龍無雙的心,她大受打擊,雙手撫著心口,整個人搖搖欲墜,臉色白得有如初雪。

  不行!她不能待在這兒,必須出去、必須去吃饕餮宴,那可是她的心血結晶啊!

  心念一動,她撩起裙襬,顧不得什麼禁忌不禁忌,就要往外頭沖去時,羅夢卻又輕輕開口了。

  「無雙,我方才進來時,瞧見相爺似乎也準備回新房了。妳手中的東西,現在不準備成嗎?」

  預備奔跑的動作,驀地停住,龍無雙抓緊手心裏的藥包,柳眉緊緊的擰了起來,小腦袋裏迅速思考著。

  這會兒,就算趕去前廳,只怕滿桌的饕餮宴,也老早被吃得只剩下殘羹剩肴,她要是親眼看見,只怕會當場氣昏;再說,要是不先解決公孫明德,她根本也出不去啊!

  她正在思索著,門外卻有了動靜,穿著新郎倌衣裳的公孫明德,已經回到新房,正撩袍舉步,跨過門檻。

  「相爺。」羅夢盈盈一福,處變不驚的微笑,維持著輕柔的語調。「恭賀相爺大喜,羅夢這就告退,不打擾二位了。」

  公孫明德點頭示意,目送著羅夢離去,之後才走到門前,朝門外的銀花與吳漢揮了揮手,要他們退下歇息。

  閒雜人等盡皆離去,新房內只剩下他與她。

  龍無雙緊握著手裏的藥包,臉上硬擠出微笑,可眼兒裏的火氣,壓根兒藏不住,紅嫩的櫻桃小口,酸溜溜的問了一句。

  「相爺,前廳的宴席可好?」

  公孫明德解下胸前可笑的大紅花,淡然回道:「不錯。」

  不錯?!

  只是不錯?

  她眼裏冒的火更旺了。

  那些佳餚珍饉,可是她從十二歲起,就到處拜訪名人、尋訪美食,費時數年歲月,耗心勞力,不畏萬難,才籌備出來的饕餮宴啊!

  這麼多年來,她費盡千辛萬苦,就只為了將這些絕頂美味,彙集於一桌之上。誰知事到如今,她這個正主兒,卻從頭到尾只吃到了一碗,就那麼一碗,就只有那麼一小碗的素面啊--

  她深吸一口氣,不死心的再問。

  「相爺覺得,那道龍井水晶蝦仁,滋味如何?」

  「不錯。」

  「那道糟切鴨肝,蒸的火候可是恰到好處?」

  「不錯。」

  「那道紅椒蹄花,是否燉得軟糯入味?」

  「不錯。」

  從頭到尾,公孫明德始終輕描淡寫,答案次次不變,彷佛她細心籌備的一桌好菜,跟最普通的清粥小菜相差無幾!

  龍無雙瞇起眼兒,硬擠出來的笑容,終於再也維持不住了。她一拍桌子,偽裝出來的好脾氣,咻的一聲,全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什麼『不錯』?!你是沒生舌頭嗎?還是嘗不出好滋味?一桌難能可貴的好菜,被你連聲『不錯不錯』就打發了!」她又氣又怒,恨自己沒吃著,卻讓這個不知美味為何的男人嘗去了。「你要知道,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桌饕餮宴,就像是,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龍無雙啊!」

  他停下解衣帶的動作,終於抬頭看向她,用最冷靜的聲音,認真的回答。

  「這是國家之幸。」要是多幾個龍無雙,天下非要大亂不可!

  公孫明德心裏清楚,這桌饕餮宴,對她而言有多重要,更曉得她願意用金山銀山去交換,只求能換得機會,逐一品嘗那桌得來不易的好菜。他偏偏不讓她稱心如意,刻意沒讓人把她那一份送進新房裏來。

  幾年來數樁搶案,就算有證據,也全被刻意銷毀,甚至連人證都被收買了。

  對,他是沒辦法關她、沒辦法治她的罪。但是,吃不著饕餮宴,就已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你--」她氣得頭昏眼花,交握在身前的小手,因熊熊的怒火,不斷的顫抖著。「你知不知道,為了今天,我費了多少心力,花了多少時間?」

  他一聲不吭,逕自褪去外衣。

  「你曉不曉得,我為了這回宴席,走過多少窮鄉僻壤,爬過多少山,涉過多少水?」

  他仍舊不言不語,慢條斯理的寬衣解帶。

  「你究竟知不知道,這一餐有多麼--」

  話說到一半,龍無雙陡然閉了嘴,一雙眼兒瞪得圓圓的。

  咦,這個男人是在什麼時候,脫到只剩身上那件單衣的?!

  她回過神來,也忘了要興師問罪,腦子裏立刻改了主意。不行不行,方才公孫明德回來得太快,她才剛拿到迷藥,還沒機會下藥呢--

  眼看有重大危機,需要即刻處理,她立刻住了口,反倒趁著他回身掛衣裳時,動作迅速的打開藥包,把藥粉撤進酒菜裏。

  藥粉極細,撒入飯菜中,隨即化為無形,就連嗅覺靈敏的她,也聞不出任何差異。她稍稍松了一口氣,卻赫然發現,酒裏的藥粉溶解得較慢,連忙伸出食指,在那杯摻了藥粉的酒裏,用力而迅速的攪拌。

  雖然說,她遵照聖旨,乖乖成了相爺夫人。但是,誰也沒規定,她非要跟公孫明德同床共枕吧!

  她雖然行徑大膽,但是多年來,始終潔身自愛,對男女之事,雖然略知一二,卻是十足十的嫩瓜兒,連紅潤的唇,都不曾有男人一親芳澤。

  她作夢都不曾想像過,會跟哪個男人翻雲覆雨、交頸而眠,尤其是跟公孫明德他--他--

  珍貴而少見的羞澀,霎時間浮上心頭,龍無雙粉嫩的臉兒,竟莫名的嫣紅起來。

  驀地,身後傳來動靜,她用最快的速度,抽回食指,再用微微顫抖的小手,端起桌上的交杯酒。

  不知怎麼的,她的從容與大膽,竟消失了大半。突然之間,她急切的想逃出去,逃離公孫明德,逃離這個--這個--這個男人--

  該死,在這緊要關頭,她必須鎮定下來。

  龍無雙咬了咬下唇,努力裝作若無其事,把交杯酒遞到公孫明德面前,口氣刻意放軟。

  「算了,我也有錯,不該把饕餮宴訂在今日。既然,你我已奉旨成婚,這杯交杯酒就不能不喝,免得師娘知道後,又要對我囉唆。」她直視著他的眼,表面上看來平靜,其實心跳老早亂了譜,怦怦怦怦亂跳個不停。

  深不見底的黑瞳,先是望著她的臉,接著緩緩下挪,遊走到她手中的酒。

  公孫明德只是看著,卻不伸手去接。

  她抬起頭來,一臉無辜,烏黑大眼中水波盈盈,如此嬌豔的美色,遠比手裏那杯酒更醉人。「相爺,您該不會是反悔了吧?」她問。

  公孫明德瞇起眼,又看了她一會兒,才伸出手來,接過她遞來的酒,勾著她柔弱無骨的手,將交杯酒一飲而盡。

  直到親眼看見,他喝下那杯被她下了藥的酒。壓在心頭的大石頭,這才終於落了地,她收回手,彎著紅唇,淺淺一笑,故意說道。

  「將來,還請相爺多加包涵無雙了。」

  他沒有回話,只是放下酒杯,微瞇的黑眸裏,洩漏些許懷疑,似乎從她乍然轉變的態度中,看出什麼端倪來。

  龍無雙心虛,就怕被他看出有啥不對勁,連忙坐到桌邊,把新婚嬌妻的戲演足了,殷勤的親手為他布菜。

  「相爺,這桌好菜,該是夏姨的心意,要是擱涼了,豈不可惜?」為了取信於他,她也挾了幾口菜,擱進自己的碗裏。

  長長的眼睫,遮住了烏黑大眼裏的眸光,她端起碗筷,低垂著頭,假裝正在進食,其實只是把菜肴撥到碗邊,唇兒卻緊閉著,連條縫兒都不敢張開,就怕吃進了剛被下藥的菜。

  同時間,她也悄悄的,不動聲色的偷瞄公孫明德,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她屏氣凝神,看著他走到桌邊、看著他坐下、看著他端起碗筷、看著他把她剛剛挾進他碗中的菜肴,逐一吃進嘴裏--

  然後,她看見他,陡然間變了臉色。

  公孫明德的臉色,一瞬間變得通紅無比。她暗暗咋舌,猜測那藥性肯定極強極快,加上混了酒,藥力只怕又強了幾倍,才會讓內功深厚的他,轉眼間神色大變。

  眼看藥效發作,龍無雙這才松了一口氣。等不及他因藥性發作而倒下,她已經撩起裙子,三步並作兩步,預備往門外沖。

  只是,她的粉臀兒,才剛離開椅子,黑眸亮得驚人的公孫明德,卻迅速伸手,一把抓住她,再反手一抓,將她轉了個半圈,整個人拉入懷中。

  火熱的溫度,轉眼籠罩了她的周身。紊亂的鼻息,呼在她頸間,而他的雙臂,更是牢牢的圈住她不放,彷佛要以他的胸膛,作為她的牢籠。

  「妳下了藥?」他質問著,黑眸灼熱,跳燃著火焰,聲音也異常的沙啞。

  那些酒菜,他只吃了幾口,就察覺狀況有異。渾身的氣血,莫名的如潮翻湧,他即刻運氣試探,發現功力未消,但一股股難止的熱潮,卻隨著他的運氣,迅速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那股熱力,宛如烈火,在他的腰腹間聚集,轉化成某種饑渴。

  「是又如何?」龍無雙一邊嚷著,一邊在他的懷裏努力掙扎,心裏還在疑惑,他怎麼還沒被迷昏,絲毫沒有發現,這樣的肌膚廝磨,無異是火上加油。

  強健的雙臂,環抱得極緊,像是想把她嵌入懷中。她雙腿踢啊踢,不知大難即將臨頭,還在放話威脅。

  「你就別硬撐了,要倒就快倒,我在酒菜裏下的藥,可是無色無味,最上等的迷--」

  話還沒說完,下一瞬間,火熱的薄唇,已經封住她嚷個不停的小嘴。

  她完全措手不及。

  熱燙的薄唇,輾壓著她軟嫩的唇瓣,罔顧她生澀的掙扎,他的舌靈活的喂入她的口中,糾纏著她的舌,探索她口中的柔嫩。

  一股酒味,伴隨著他的唇舌襲來,她想推開他,卻只覺得一陣慵懶的熱意,如暖火滾過經脈,這才想到大事不妙。

  糟了,他嘴裏的酒,是下了藥的!

  她的功力,遠不及公孫明德高強,雖然她所嘗到的,只有他嘴裏的那麼一點兒,但是,幾乎是轉瞬之間,藥力便發作起來了。

  強烈的藥力,讓她氣血上湧,整個人猶如掉進火堆裏,熱得直冒汗。

  她嚇得心神大亂,卻還沒忘記掙扎,急著要掙脫他的懷抱,小腦袋也努力閃躲,想避開他的吻。

  他卻不放過她。

  寬厚的掌心,帶有相同的熱度,所經之處,就像在她身上抹了一層火。他大膽而霸道的扯下她的腰帶,探入她的衣襟,而裏頭的白綢單衣,卻護衛著她的頸項,阻礙了他的探索。

  抵著她的薄唇,吐出一聲低吼。

  接著,嘶的一聲,白綢單衣在他的手下,輕而易舉就成了碎布。

  她不敢相信,會從這個一板一眼的男人嘴裏,聽見那種類似獸般的低咆;更不敢相信,他會動手撕她的衣裳,還探手向上,掬握住她胸前的雪嫩。

  她最不敢相信的,是她竟無法反抗!

  熱。

  好熱。

  她熱得雙頰嫣紅,在他的進襲下,無助的嬌聲低吟。

  不對勁,她也嘗了迷藥,該是想睡才對。可她這會兒卻沒半點睡意,反倒周身火燙,嬌軀不由自主的戰慄著,只覺得他大手撫過之處,稍微紆解了什麼,卻又彷佛更挑起了什麼。

  她呻吟著,眼睫輕顫,甚至沒有察覺,兩人已經躺在新床上。

  某種饑渴掌握了她,她拱起身子,貼近公孫明德的懷中,無助的廝磨著,任憑他吻得她雙唇紅潤,再沿著她雪白的頸項,一吻一啃,沿著曼妙的曲線,逐一拓展即將屬於他的領土。

  聰明的小腦袋,如今也不管用了。她攀著他寬闊的肩,急急嬌喘著,殘餘的理智在呼喊著,該要推開他,但她的雙手,卻壓根兒無法從他身上挪開。

  莫非,是藥出了問題?

  疑問一閃而逝,當他的啃吻來到她的胸前,她低喊一聲,雙手將他的肩攀得更緊更牢。

  可惡--藥不對--一定是藥出了問題--

  她迷迷糊糊的想著,雙眼蒙矓,盈盈恍若帶淚。陌生的快感,如閃電般流竄全身,她無助的嬌吟著。

  終於,公孫明德的克制力,也到達臨界點。

  「啊!」

  瞬間的疼痛,讓她尖叫出聲,但隨即而來的火熱、飽滿,以及難以饜足的空虛,卻讓她立刻遺忘了疼痛。

  無盡的狂喜,從兩人接觸的那一點,如浪般蔓延。

  過多的狂喜,累積得逐漸近似折磨。她嬌小的身軀,回應著他的每次衝刺,急切的想到達某個她從未知曉的終點。

  軟軟的嬌吟,回蕩在屋內,甚至流竄進她的耳。

  床畔的芙蓉帳,在愛欲情濃時,被她扯下,輕飄飄的覆蓋住交纏著的兩人。

  黑夜裏,秋意正濃,而芙蓉帳裏,卻春意滿滿,男子的低吼,以及女子的嬌呼,持續了整夜未停。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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