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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勺勺客【新龍門客棧之一】 作者:典心 [打印本頁]

作者: kingdomoo    時間: 2011-3-23 09:25     標題: 勺勺客【新龍門客棧之一】 作者:典心

典心-勺勺客《龍門客棧之一》


啊,真是萬萬想不到,
騙盡天下無敵手的她,竟也會有失風被逮的一日!
美若天仙的諸葛茵茵,就愛挑名廚世家詐婚拐騙,
不但騙吃騙喝,還搜刮各間的傳家之寶,專偷珍貴菜譜。
為了討回公道,各地名廚群聚京城,聯手設下天羅地網,
個個磨刀霍霍,準備將她當場大卸八塊!
唯獨勺勺客石敢當,被騙精光終不悔,堅持拜堂過後,
她就是他的妻子,這輩子休想再逃出他的手掌心。
身為陝北名廚的他,不但一肩扛起她留下的爛攤子,
替她解決那些殺氣騰騰的「前夫們」,
甚至為了替她籌措銀兩,與龍門客棧簽下「賣身契」──
唔,好吧,受人點滴是應該湧泉以報,
但是,她已經道謝了嘛,這個粗漢子為啥還不肯放人?
非要逼她「銀貨兩訖」,跟他進洞房不可呢……





楔子


  常言道:富過三代,才知吃穿。

  上自皇族貴冑,下至販夫走卒,人人打從呱呱落地,就知道該張嘴吃飯。

  只是,尋常百姓雖然曉得吃,卻不一定懂得吃,飲饌之道其實博大精深,要識得天下百味、葷素醬料,通曉四季時令、萬般食材,非得下過一番功夫鑽研。

  精研飲饌之道的人不少,其中的翹楚,該屬京城的龍家。而龍家所經營的「龍門客棧」更因選料嚴謹、製作精細,聲名響遍大江南北,不少王公貴族、富商名人,都曾是座上嘉賓。

  可惜,傳至這一代,香火乍斷,只剩一個弱質女流。她得天獨厚,從小吃盡天下佳餚,才接掌客棧三天,就氣走大廚,客棧從此封灶歇業。

  事隔三年有餘,沈寂已久的龍家,再度廣發名帖,邀集四方名廚,籌辦一場「饕餮宴」。

  京城內外議論紛紛,眾人眼裏等著看、嘴裏等著嘗,好奇這位龍姑娘所主持的宴席,會端出多少珍饈美饌。

  繁華京城,富甲天下,六方商賈、八方水脈彙集一處。

  如今,又有好戲即將登場了──



第一章


  想辦最頂級的宴席,首先需要的,就是找個灶上掌勺的能手。

  為了甄選新任頭廚,龍門客棧外頭那十八扇雕花門,在緊閉三年之後,終於有了動靜,路人們經過,總免不了放慢腳步,往屋內探頭探腦。

  某日,晌午時分,一輛驢車漫步在玄武大道上,慢條斯理的晃到了龍門客棧外。駕車的女子伸出手,掀開黑狐毛的斗篷,一張白嫩的小臉頓時暴露在寒風之中。

  冷風呼呼的吹著,諸葛茵茵卻不畏嚴寒,逕自杵在門外,眨著水汪汪的眼兒,左瞧瞧右看看,不放過任何細節。

  龍門客棧果然名不虛傳,光是看那十八扇雕著金雀花鳥、造價驚人的雕花木門,就知道龍家的財力有多麼雄厚。看來,歇業三年,對龍家的傷害並不大,這個飲饌世家裏,還是有不少油水可以撈──

  想到這裏,諸葛茵茵心花怒放,臉上浮現迷蒙笑意。

  「咳咳!」

  驢車內傳來咳嗽聲,適時打斷她的發財夢。她回過神來,連忙掀開毛皮氊子,扶著一個面貌俊雅、卻氣若遊絲的男人下車。

  「大哥,您走慢些,小心階梯。」她攙扶著咳嗽不已的諸葛長空,登上石階,伸手推開那扇雕花門。

  一陣暖風拂面而來,屋內人聲鼎沸,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熱鬧滾滾的景況,與外頭的天寒地凍,形成強烈對比,讓人一踏進屋子,就暖和得不想出去。

  諸葛茵茵左顧右盼,仔細找了一會兒,才在櫃檯邊不遠處,找到一張空桌。

  趁著找桌子的時候,她的一雙眼兒也沒閑著,四處轉啊轉,迅速把屋內值錢的東西,全部掃視過一遍。

  只見偌大的客棧,桌椅用的全是厚重色沈的紫檀木,一刀一鑿,全是名匠手筆;頭頂上的梁木,以金絲楠木錯落擺置,交迭成正八角形,顯得方正恢弘、氣勢不凡。

  櫃檯後方的牆上,還陳列著三十六把長短不一的廚刀,刀刃銀光閃耀、鋒芒奪目,雖然已經擱置三年有餘,卻仍擦拭得一塵不染。

  屋內的精心擺設,再一次證實了龍家的財力。

  啊,太好了,看來,這一票要是成功,肯定能撈到不少銀子!

  茵茵無聲的感謝財神爺,還輕咬著紅唇,努力讓自個兒笑得正常些,不要露出垂涎的神色。恢復鎮定之後,她蓮步輕移,緩步行至櫃檯前。

  櫃檯的後方,站著一個男人,銀髮飄飄,身穿月白長袍,雙手正擱在烏沈木造的算盤上,不快不慢的撥動著。

  她先斂裙福了福身,這才開口詢問。

  「請問,您就是掌櫃的?」

  「如假包換。」銀髮男人從容回答,算盤珠子在他手裏答答答的響。「姑娘有何貴幹?」

  「我聽說,貴店正想找個好廚子。」她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紅底燙金的名帖,往櫃檯上一擱。

  「要來應試的人是妳,還是他?」掌櫃繼續撥著算盤,雖然沒有抬頭,卻能知悉屋內的所有動靜。

  她彎唇淺笑,粉雕玉琢的臉蛋上,出現兩個甜甜的酒窩。「家兄身子孱弱,雖有著一手好廚藝,卻體力不濟,所以此次應試,就由小女子上場。」

  咳咳!

  桌邊的諸葛長空,適時咳了兩聲,證明他的病情沉重。

  掌櫃揚起墨似的濃眉,先瞧瞧長空,再掉轉視線,默默的打量她。

  眼前這對兄妹,都漂亮得讓人眼睛一亮,尤其是站在櫃檯前的小女人,慧黠嬌俏,細眉彎彎,大眼烏黑,皮膚細緻無瑕,粉嫩得像顆水蜜桃,簡直到了無可挑剔的地步。

  「敢問姑娘,廚藝師承何人?」

  「小女子乃是湖南名廚,江大師的傳人。」她隨口胡謅,抬出一位名廚的稱號,就想蒙混過關。

  掌櫃慢吞吞的噢了一聲,眉目垂斂,遮掩其中的光芒。

  「太巧了,前日有位廚子,也是自稱江大師的傳人。」他用食指敲敲桌面,傾身看著那張粉嫩的小臉。「不如我這就派人去請他過來,讓你們師兄妹見見面。」

  見面?!不行不行,只要一見面,她立刻就要穿幫了!

  茵茵眨眨眼,很快的恢復鎮定。

  「啊,是我一時口誤。」她保持微笑,迅速改口。「我說的不是湖南,而是雲南那位姜大師。」

  「那就更巧了。」掌櫃愉快的說道,一副熱心助人的模樣。「那位姜大師也在咱們客棧裏呢!」

  不會吧!這麼巧?

  咳咳咳──

  長空再度咳嗽。

  「等等,我還沒說完!」她再度改口。「我是說,姜大師跟我師傅是多年至交。」

  「那麼,妳師傅是哪一位?」

  烏黑的眼兒滴溜溜的一轉。

  「山西的楊大師。」

  咳、咳咳咳咳咳咳──

  桌邊的諸葛長空,咳得愈來愈用力。

  掌櫃雙眸含笑,喜不自勝的擊掌。「楊大師嗎?他老人家也──」

  也?!

  聽見這個字,茵茵心裏發急。

  「喂,別急別急,我說的是歐陽大師,他──」一股古怪感覺,像小螞蟻般悄悄的爬上心頭,太多的巧合讓她驀地住口不語。

  掌櫃還在笑。

  「歐陽大師?歐陽大師跟妳又是什麼關係?嗯?」他再度傾身,朝她逼近幾吋。

  直到這會兒,茵茵才瞧見,對方那抹深藏在眼裏的惡意。

  糟糕,情況不太對!

  她咬著紅嫩的唇兒,小心翼翼的回頭,想偷瞄諸葛長空的反應。沒想到這一回頭,可嚇了她好大一跳,櫃檯的四周早已站滿了人,十幾個大男人,也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居然趁著她不注意的時候,把她圈在中央,圍得水泄不通。

  「對不起,請讓讓請讓讓──」茵茵伸出小手,想要撥開人群,這些男人卻堅持不肯退讓,還用兇惡的眼神瞪著她,個個表情猙獰、殺氣騰騰。

  這、這這這這──這些人好眼熟哪!

  她瞇起眼兒,仔細確認,視線掃過那些兇神惡煞似的臉龐,整個人像是跌進涼水裏,五臟六腑全部涼透。啊,何止是眼熟,她根本就見過他們──不不不,不只是見過,她還騙過他們!

  前年一月,她在嶺南騙了這個;前年八月,她在東海騙了那個;至於拿著菜刀亂揮的傢伙,則是她去年十一月,經過河北時,所精挑細選的行騙對象──

  哇,原來,這些全是被她騙過的人啊!

  既然去路被阻,她只能嘗試著後退。穿著繡花鞋的蓮足,試探性的往後退了一步,摸索逃生方向。

  「苦主」們卻不肯善罷幹休,亦步亦趨,逐漸靠近過來,周圍的圈圈愈縮愈小。

  她退後一步,他們也逼近一步;她退後三步,他們就直接把她堵到櫃檯旁,其中幾個甚至抽出刀子,在她眼前揮來揮去,一副想把她宰來下酒的模樣。

  身後的銀髮男人,倚靠在櫃檯上,朝她的耳畔吹了一口氣,慢條斯理的問:「姑娘,妳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既然著了你的道,只能認栽,哪里還有什麼話好說?」茵茵噘著嫩嫩的紅唇,大方的認輸,瞄了那張俊臉一眼。

  掌櫃笑而不答,站直身子,對圍觀的男人們拱手。「各位爺們,你們在等的,就是這位姑娘吧?」

  「沒錯!」

  「就是她。」

  「哼!早就料到,這個女騙子,一定會進龍門客棧行騙,咱們這招守株待兔果然有效。」一個男人咬牙切齒的說道,還把指節骨壓得啪啦啪啦響。

  「這娘兒們,說什麼要賣身葬兄,嫁給我作老婆,結果卻騙光了我的積蓄。」一個黃袍漢子激動的控訴,手中的菜刀,就在茵茵的小臉前抖啊抖。

  「何止是騙錢,她還偷走我的家傳菜譜!」

  偷銀子事小,偷菜譜卻是滔天大罪。

  對廚子們來說,家傳菜譜等於是他們的命根子,多少秘而不宣、傳子不傳女或傳媳不傳婿的獨門菜碼,全都記錄在上頭,往後的子子孫孫,都要靠裏頭的菜碼發財。他們要是不討回菜譜,以後怎麼跟子孫們交代?

  一時之間,咒?鐘n四起,客棧內變得鬧哄哄的,「苦主」們吼叫怒?纂A你一言我一語,爭相數落她的罪狀,追討自家的銀兩與菜譜。

  幾把批刀、斬刀、三尖刀,一塊兒湊到她眼前,廚子們拿著吃飯的傢伙,厲聲質問。

  「說,妳把菜譜藏哪里去了?」

  茵茵也不驚慌,反倒既嬌又俏的嘻笑,揚起纖纖玉指,往眾「苦主」的身後一指,大方的為他們指點方向。

  「都擱在我哥哥手裏。」

  各式各樣的鋼刀,紛紛掉轉方向。

  原本咳得雙肩亂抖、氣若遊絲的諸葛長空,被那幾把刀包圍,頓時神色丕變,一改孱弱模樣,靈巧的跳上桌子,還朝大夥兒嘻皮笑臉的拱手。

  「各位爺們,難得今日咱們又在此相聚,為了慶賀這難得的緣分,小弟特別在此送上一份禮物。」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陶罐,用力往地上砸去──

  砰!

  只見罐子應聲碎裂,破陶片四處飛散,接著就是一陣紅霧亂飄,原本兇神惡煞的廚子們,一吸進那陣古怪的紅煙,立刻涕淚齊下,止不住的猛咳,眼睛鼻子還灼熱發疼。

  「媽的,是辣椒粉!」

  「咳、咳咳咳咳──」

  「別、別讓──咳咳咳咳──別讓他們逃了!」

  「門啊,快堵住門啊!」

  「門在哪里?」

  眼淚鼻涕齊流的廚子們,在桌椅間亂闖亂撞,閉著眼睛亂揮菜刀,怒吼與慘叫的聲音此起彼落,鬧得雞飛狗跳,連屋頂都快掀了。

  片刻之後,紅霧消散,諸葛兄妹已經逃得不見蹤影。

  ☆ ☆ ☆

  玄武大道上,兩道身影,一東一西的飛竄。

  情況危急,兄妹兩人分頭逃走,說好在城外的十裏亭會合。

  奔逃了一會兒,諸葛茵茵離開玄武大街,拐進西市街口,先扭頭往後瞧了瞧,確定身後無人追趕,這才放慢腳步。

  逃命固然重要,但是眼前的繁華景象,又讓她忍不住流連忘返,把大哥的叮嚀,拋到九霄雲外去,逕自在西市里東瞧西瞧,尋找新奇的玩意兒。

  年節將近,街上滿是採購年貨的人潮,商店前頭堆滿了各地名產、南北雜貨,讓人眼花撩亂。

  她彎下腰來,好奇的察看各式乾貨,摸摸這個、聞聞那個,觸目所及的貨品,全都是外地難得一見的好貨。

  這也難怪,畢竟京城地區繁華無比,自古就是富商巨賈群聚之地,有了重金做後盾,自然不乏好貨,加上大運河開通之後,各地精華薈萃於此,吃的東西更是格外講究。

  唉啊,太可惜了,這兒的男人,個個看來都是荷包飽飽,有錢得很呢!要不是形跡暴露,她還真想留下來,仔細的挑只肥羊,再好好大幹一票。

  說起拐騙男人的勾當,世上再沒人能像諸葛茵茵這般精熟。

  每回挑中獵物後,大哥先裝病後裝死,她則是利用絕美的外貌,勾得男人心酥酥、魂茫茫,心甘情願的掏出銀子,把她當心肝寶貝似的捧回家。

  直到新婚之夜,她才略施手段,設法迷昏新郎倌,或者來場調虎離山的戲碼,大哥再奇跡式的復活,兄妹同心協力,搜刮銀兩潛逃。

  一次機緣巧合,讓她發現,名廚世家往往吃香喝辣,又靠著獨門菜碼,累積不少家產,是不可多得的好獵物,她從此食髓知味,只挑廚子下手。

  放眼大江南北,只要是當廚子的,幾乎都曾耳聞,江湖上有對兄妹,專騙名廚世家,幾年下來,受害者不計其數。

  除了騙婚,她還利用偷來的獨門菜譜,路上遇著婚喪喜慶,就替人辦外燴,順道汙些銀子,搞得一團混亂後,再拍拍屁股走人。

  這回,龍門客棧招募頭廚,兄妹二人騙到名帖,又想故技重施,潛進裏頭撈些銀子,哪里想得到,廚子們學乖了,懂得團結合作,老早設下陷阱,就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想起掌櫃的戲弄,她就咬牙切齒,往後要是有機會,她非報仇不可──

  「在這裏!」

  「找到了、找到了。」

  「快!抓住她,別再讓她跑了。」

  身後傳來騷動,幾個雙眼通紅的男人,揮舞著菜刀追上來。正在採買年貨的人們,發現苗頭不對,立刻尋找掩蔽,奔進商家中避難,偌大的市街上,霎時間變得冷冷清清。

  茵茵歎了一口氣,順手抓起一袋核桃,撒腿飛奔,暫時把報仇的念頭拋開,專心逃命去也。

  「還跑?!」身後傳來怒叫。

  廢話!

  她不跑,難道還停下來,等著那些菜刀架到脖子上來嗎?

  長長的市街上,只見兩方人馬開始追逐,客棧裏混亂的場面,如今換了背景,搬到了大街上重演。一個輕功不錯的廚子,覷了個時機,欺身攻了上來──

  唰!

  對方一個探爪,揪住她的黑狐毛斗篷,毫不留情的扯下來。

  「嘖嘖,真無禮啊,怎麼可以當街脫良家婦女的衣裳呢?」她停下腳步,站在原地閃也不閃,還伸出食指,在對方眼前晃了兩下。

  「呸!」

  那人啐了一聲,探手又攻,左方也竄出一個人,一左一右的扯住她的衣袖。

  「喜歡就拿去,本姑娘可不稀罕!」茵茵輕叱一聲,雙臂一揚,大大方方的把外衣脫了,當街露出貼身的紅綢金絲肚兜。

  原本縮在商家裏避難的人們,發現有美人兒不畏嚴寒,當眾褪了衣裳,立刻變得勇氣百倍,一個接著一個的探出腦袋來,視線在那柔潤的粉肩,以及胸前的一抹嫩白間遊走,個個都是一副垂涎不已的模樣。

  美色太過誘人,剝了她衣裳的兩個廚子,不由自主的轉開視線,就怕一時把持不住,又要被這女騙子迷了。

  「把菜譜交出來。」

  「菜譜?哈哈!菜譜老早就燒了。」她雙手插腰,微歪著小腦袋,甜甜的回答。「要菜譜沒有,要命倒是有一條。」

  「那就把命留下來!」聽見寶貝菜譜早已付之一炬,「苦主」們氣得雙眼發紅,幾乎要噴出火來。

  「你們剛剛不是脫了我的衣裳嗎?不如,就拿那件衣裳去抵帳,咱們算是扯平了。」

  她的提議,換來兩聲怒極的咆哮。

  「怎麼,嫌不夠啊?那好吧,」茵茵從腰間拿出一把精緻的彈弓,嫩如春蔥的指,勾住弓上的牛筋。「再送你們幾顆核桃嘗嘗!」

  語音未落,只聽得牛筋亂響,一連五顆硬如頑石的核桃,又狠又准的射出,顆顆正中目標。

  「啊!」

  慘遭核桃伺候的男人,雙手摀住額頭,痛得眼冒金星,只能蹲在地上大聲呻吟。

  茵茵調皮的扮了個鬼臉,朝圍觀的群眾們揮揮手,然後跳上屋頂,輕巧的幾個起落,就已經奔出數十丈,把追兵遠遠拋開。

  這回她不敢再貪玩,直奔管道渡口,隨意挑了艘精緻的烏棚小舫,付給船主大把銀兩後,就跳上小舫,解開纜繩。船主得了這筆意外之財,驚喜得連連道謝,還站在岸上哈著腰,恭送這位穿著肚兜的財神娘娘。

  京城管道四通八達,連結了大運河,她只要乘船順著管道而下,幾個時辰後,就到達十裏亭,跟大哥會合──

  咚!

  平穩的小舫,突然晃了晃,一個男人躍落在船尾,順勢前撲,一手就扣住她白嫩嫩的喉嚨。

  「妳這個該死的女人。」那人嘶聲說道,表情猙獰,另一手高舉著前可劈肉、後可斬骨的文武刀,恨不得把她一刀劈成兩截。

  茵茵瞪大了眼兒,認出眼前這男人,是江南菜館春波亭的方老闆。此人是草莽出身,練過幾年的武功,下盤功夫尤其了得,比起先前那些笨手笨腳的廚子,無疑棘手上數倍。

  「夫君,你怎麼這麼慢才來,那些人都快把奴家嚇死了。」她左手擱下彈弓,右手放下核桃,乖乖束手就擒,那雙會說話的大眼兒,可憐兮兮的望著他。

  「妳以為,我還會再上當嗎?」方老闆揪起她的發,存心弄疼她。

  茵茵嚶嚀一聲,痛得淚眼汪汪。

  「嗚嗚,好、好疼──」她啜泣著,身子瑟瑟發抖。

  方老闆冷哼一聲,無言的怒瞪。

  她咬著軟嫩的菱唇,淚汪汪的瞅著他,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就算是再鐵石心腸的人,看了都要心軟。

  「只要你願意放過我,我就是你的人了。」她的聲音愈來愈小,精緻的小臉滿是紅暈,那雙半開半合的眼兒,瞟過方老闆的臉龐,神態甜得讓人神魂酥軟。

  「我不會再上當了!」方老闆咬緊牙關,把菜刀舉得更高。

  一顆珍珠般的淚滴,慢慢滑下粉頰。

  「夫君,我好冷──」她顫聲柔語,像只小貓兒般,柔若無骨的靠上去,期待主人的摩挲。

  舉得高高的菜刀,慢慢的垂了下去,好色的念頭逐漸勝過理智。這麼標緻的美人兒,畢竟難得一見,要是一刀殺了,豈不可惜?

  「只要妳乖乖的,我怎麼捨得殺妳?」方老闆深吸一口氣,稍微放鬆手勁。

  「那你怎麼還用菜刀指著人家?」她的小手溜上來,在他胸口畫了一圈又一圈,小臉垂得低低的,彷佛含羞帶怯。

  眼看美人在懷──而且還是個只穿肚兜的美人──哪個男人還願意握著刀?方老闆忙不迭擱下文武刀。

  「好好好,我這就──」話還沒說完,擱在他胸前的小手,陡然一運勁,用力一推──

  「下水去吧你!」

  撲通!

  冰冷的河水,浸得方老闆全身發冷。他武功高強、廚藝一流,偏偏是個旱鴨子。

  美人計得逞的茵茵,站在船頭插腰狂笑,盡顯小人得志之態,先前那惹人憐愛的模樣一掃而空,翻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

  「喂喂喂,色字頭上一把刀啊,你還沒學乖嗎?」她把玩著文武刀,作勢欲往他頭上劈去。

  方老闆連忙閃躲,腦袋半沈進河水裏,又咕嚕咕嚕的喝了好幾口髒水。

  「騙你的!」她嬌笑著,把文武刀扔進船艙裏。「河上風寒,恕小女子穿得單薄,不陪方老闆玩水了。」她駕著小舫,往河岸靠去。既然有廚子能追上這艘船,她就得再換個交通工具才行。

  「總會有人治得了妳!」吼叫聲從河中傳來,還伴隨著咕嚕咕嚕的聲音。

  「或許吧!」她嘻嘻一笑。「但絕對不會是個廚子。」

  確定方老闆沈進河裏撈魚後,她跳上河岸,隨手摸摸繡裙裏的暗袋。先前買船,花去她手邊的銀兩,不過沒關係,她可以去騙匹馬,或是騙輛驢車──

  茵茵邊走邊盤算,用指梳開被揪亂的發結,及肩的長髮披了下來,更顯得嫵媚。一陣寒風吹過,冷得她聳肩顫抖,立刻改變主意,把馬匹跟驢車都丟到一旁去。

  當務之急,是該找件衣裳!

  打定主意後,她一旋腳跟,準備去裁縫鋪子裏,偷件冬裝來禦寒。誰知道,才一轉身,她就撞上一堵高牆。

  呃,不,不對,不是牆!牆不會有溫度,更不會穿著衣裳,堵在路中央妨礙人車通行。

  茵茵警覺的後退,眼兒往上瞄,才確定了這龐然大物的真正身分。

  擋住她去路的,是個男人。

  一個虎背熊腰、濃眉大眼,身穿著駝皮大氅的七尺大漢,就像一道磚牆似的,筆直的擋在她面前。

  「又來了一個。」她翻翻白眼,瞄見他腰間的勺子。

  這傢伙的手腳倒是迅速,她特地走了水路,他卻還能一路追上來。這種「追兵」要是再多幾個,她肯定應付不了。

  「這位爺兒,你想要什麼?銀兩、菜譜,還是我?」茵茵彎唇甜笑,表面上看似輕鬆,心裏卻緊張得很,暗暗懊悔,沒將那把文武刀帶下船,否則或許還能擋上一時片刻。

  男人沉默,吭也不吭一聲,只是直勾勾的望著她,那高大的身軀文風不動,卻散發著無限的壓迫感。

  寒風陣陣吹啊吹,茵茵冷得發抖,連笑容也有些顫抖。

  「爺?」她又喚了一聲。

  沉默。

  怪了,打也不打,說也不說,這男人是打算罰她站在寒風中,活活被凍成冰棍兒嗎?或者,他是在等她自個兒良心發現,萌生罪惡感,痛哭流涕的求他原諒?

  嘿嘿,那他可有得等了!

  天氣愈來愈冷,茵茵也愈來愈禁受不住,她打了個冷顫,眼角瞄見男人總算有了動作。

  他要動手了?!

  茵茵警戒的跳開,視線盯牢他的一舉一動,各種可怕的酷刑,一一在她腦中像走馬燈似的轉啊轉。

  噢,他會怎麼作?是用勺子打昏她,還是直接就掄拳揍她?他的拳頭看來又大又硬,她只怕是連一拳都捱不住──

  小腦袋瓜裏的想像,逐漸變得血腥暴力,正當她小心翼翼的後退,準備覷個機會轉身逃跑時,眼前的景況,卻讓她訝異得唇兒微張,晶瑩如水晶的眼兒,差點要跌出來滿地亂滾。

  他、他他他他他──他居然開始脫衣服──

  男人脫下皮氅,遞到她面前。

  「穿上。」

  她眨了眨眼睛,先看看那件溫暖陳舊的皮氅,再抬起頭來,看著僅穿著藏青色衣袍的男人。

  「你不穿嗎?」

  「妳冷。」他理所當然的回答。

  她冷得無法拒絕,立刻搶過來穿上,厚重的皮氅被他的體溫熨燙得暖暖的,穿在身上暖如春天,讓她本能的揪起毛皮,用小臉在上頭輕輕摩擦,舒服的歎了一口氣。

  男人的衣裳,穿在她身上,自然大得不象話,陳舊的駝皮裹住她,只露出一張小小的臉蛋,她必須把袖口反折一大截,小手才能從一團毛皮裏露出來。但是衣裳這麼寬大,行動起來畢竟不方便,她忍不住抬起頭來,朝他腰間看了一眼。

  男人一言不發,解下腰帶,又遞到她面前。沒了腰帶束縛,藏青色的袍子飄開,露出大半個胸膛。他的身子,精壯結實得讓人咋舌。

  茵茵系好腰帶,懷疑自個兒要是往他的腳上瞧一眼,他是不是也會把那雙靴子脫下來給她?

  不過,她又不缺鞋子,討來也沒用。再說,他的靴子又破又舊,就算拿去典當,也換不了多少銀兩──

  唔,看來,從這傢伙身上撈不到什麼好處了。

  她賞給他一個甜笑,當作是謝禮,接著就拖著過長的皮氅,轉身舉步,準備趕去城外,跟大哥會合。

  「娘子。」男人突然開口,還想伸手拉她,就怕她又溜了。

  茵茵回眸一望,睨著那只探來的黝黑巨掌,誰知他居然就此停住,大手懸在她的雙肩前,遲疑著不敢碰觸。

  茵茵詫異的眨了眨眼睛。

  這傢伙倒是有趣啊,肯脫了衣服給她禦寒,卻老實得連碰都不敢碰她一下,這跟其他男人,找到機會就想佔便宜的急色模樣,可說是天壤之別。

  「誰是你娘子?嗯?」她裝模作樣的問,伸出食指,指著自個兒的鼻尖。「我嗎?」

  「妳已經嫁給我了。」他一臉嚴肅。

  她裝傻。

  「噢?」

  「去年六月,在駝城。」

  他提醒,就怕她忘了。

  「我曾經嫁過很多人。」茵茵笑咪咪的看著他,雙手一攤,存心耍賴。「跟我拜過堂的男人,可是多得數不清呢!」

  「那、那不算。」

  「你倒是說說,為什麼不算?」她嬌笑著問,見他老實木訥,就認定他好欺負,故意耍著他玩。

  「我認為不算。」他固執的重複。「妳是我娘子。」

  「是嗎?」她又逼近一步,小臉湊到他面前。

  水嫩嫩的花容月貌湊到眼前,男人非但不懂得乘機揩油,反倒手足無措的退兩步,還不自在的轉開視線,黝黑的臉上,湧現暗紅的色澤。

  啊,她想起來了!

  這有趣的反應,有效的勾起茵茵的記憶,她如今才想起來,眼前這個男人是北方駝城的廚子,名喚石敢當,聲名響遍毛烏素大沙漠南北,不論是關內的漢族,或是關外的遊牧民族,只要遇著婚喪喜慶的大場面,總有人捧著白花花的銀子,聘請他去掌勺。

  或許是身處蠻漢交界的駝城,石敢當也染了不少遊牧民族的性子。不過,遊牧民族單純善良,怎麼比得上漢人的詭計多端?要騙他口袋裏的那些銀兩,簡直是易如反掌,就像是從小娃兒手裏騙走一顆糖。

  一年半前,她就騙光了他的錢、偷走他的菜譜,然後腳底抹油,溜得不見人影。

  茵茵壓根兒沒想到,這輩子還會再見到石敢當。他那高壯得像磚牆似的體魄,以及見到女人就臉紅的性子,倒是沒有半點改變,被她凝目望一眼,就會羞得臉紅脖子粗。

  她更想不到,事到如今,他還認為她是他的妻。這個男人難道還弄不清楚,她其實是素行不良的騙婚慣犯?

  「好吧好吧,隨便你要怎麼想,我管不著。」茵茵笑著揮揮手,懶得跟他浪費唇舌,寬大的袖子像水袖似的,在他眼前晃啊晃。「現在,我得出城去找你的大舅子了。」

  她才走沒兩步,石敢當就追了上來,濃眉緊擰,似乎煩惱得很。

  「妳不能出城。」

  「為什麼?」

  「妳惹了麻煩。」

  「是嗎?」她繼續往前走。

  從小到大,她哪一天不是在惹麻煩?

  「我們得回去解決。」

  「我們?」

  他點點頭。

  「回龍門客棧去。」

  這句話,總算讓她停下腳步。

  茵茵不可思議的瞪著他,懷疑這傢伙的腦袋是被關外的狂風沙吹壞了。拜託,要是真的回龍門客棧,她還能有命在嗎?

  「你休想!」

  「娘子──」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娘──」

  「你就算是叫我娘也沒得商量。」她撩起衣襬,躍上屋頂,存心把他扔在腦後。

  她奔開十來丈遠,沒聽見身後有任何動靜,正以為那莽直的漢子放棄了,耳畔卻驀地一熱,男性的熱燙呼吸,悄然拂過她的耳。

  「對不起。」

  石敢當先開口道歉,然後陡然出手,撐住她細緻的手腕,把它們反扭到背後。

  他用的勁道巧妙,沒有弄疼她,卻也讓她無法逃開,被扭住的雙臂,就好像被鐵條鎖住似的,怎麼掙也掙不脫。

  茵茵大驚失色,沒想到他的輕功如此厲害,她甚至沒有察覺,他是何時趕到她身後的。

  該死,原來這傢伙真的不好對付!

  她咽下幾乎要湧出喉頭的驚慌,強迫自個兒冷靜,放軟四肢,軟綿綿的貼進他敞開的半裸胸膛。

  「其實,我們可以不回客棧──」她垂下眼兒,又想使出美人計。「只要你願意放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不回客棧,她隨時有機會可以逃。

  手腕上的箝制,慢慢鬆開了,茵茵在心裏偷笑。原來,石敢當也跟一般男人沒兩樣,遇著美人投懷送抱,也受不住誘惑──

  下一瞬間,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已經被甩上他的肩頭,那粗壯結實的手臂,緊緊圈住她的膝蓋,把她頭上腳下,像一袋玉米似的扛在肩上。

  「啊,等、等等──」她驚慌的瞪大眼兒,急著想撐起身子。「你要帶我去哪里?」

  「回客棧去,有很多人在等我們。」

  啊,他不是要找個地方「獨自享用」她,而是要帶著她回去,跟那群人「共用」嗎?

  眼見「絕招」無效,茵茵翻臉了。

  「哇,放開我!我不要回去那間見鬼的客棧!」她哇啦哇啦的亂叫,小拳頭像雨一樣,不斷的落在他肩頭。「你聾了是不是?放開我!」

  石敢當任由她亂打亂踢,仍是毫不動搖,大步往客棧的方向走去。她拚命掙扎,直到全身不剩半點力氣,才顫抖的掛在他肩頭喘息,包裹在溫暖皮氅裏的身子,因為恐懼,開始泛起寒意──

  嗚嗚,完蛋了完蛋了,她一定會被那些人殺死的!



第二章


  他們還不如殺了她!

  幽暗的地牢裏,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惡臭,各種呻吟聲、咒?鐘n,以及淒厲詭異的笑聲回蕩其間。

  這兒是京城的地牢,各式犯人被囚禁在這兒,等候提審或是處刑,而騙婚詐財的諸葛茵茵,就被關在最裏頭的那間牢房裏。

  那日,被石敢當扛回客棧後,那些廚子們輪流把她臭?臚F一頓,要不是石敢當像座小山似的,擋在她與憤怒的廚子之間,她大概老早被丟進湯鍋裏燉湯了。

  經過商議後,他們決定,先把她扔進地牢。

  雖說她罪不至死,但是拐人錢財、偷人菜譜這些惡行,可是罪證確鑿,根本抵賴不掉。廚子們聯名告官,指控她多項罪名,威脅要關她十幾二十年,以解他們心頭之恨。

  十幾二十年?!不要啊,才在這兒待了五天,她就快崩潰了,要是當真被關上十幾二十年,她豈不是要發瘋了?

  大牢裏的環境差勁透頂,她所處的牢房,室廣僅有八尺,髒汙而幽暗,地上還鋪滿濕答答的稻草。那些跳蚤、蝨子還是什麼怪蟲子,就在上頭爬啊爬,咬得她全身發癢,她根本不敢去翻動那些稻草,更別說是躺在上頭。

  幾天下來,茵茵只能攀著欄杆,像是貓頭鷹似的,偶爾站著打盹。這種糟糕日子,再多過一天,她都受不了!

  「嘻嘻,標緻的姑娘,過來這兒,讓我摸摸。」一隻髒兮兮的手,撈過界的探過來,隔壁牢房的犯人,露出猥褻的笑,急切的想「敦親睦鄰」。「瞧瞧,這身細皮嫩肉,胸是胸、腰是腰──」

  茵茵倒彈三尺,瞪著那只不知多久沒洗的髒手,只覺得全身雞皮疙瘩亂爬,噁心得胃裏酸水直冒。

  「把手縮回去,不然我就砍了它!」她大叫著,還虛張聲勢的猛揮手,想要嚇退熱情的「鄰居」。

  牢房外傳來幾聲輕笑。

  「看來,妳還挺有精神的嘛!」

  聽見這聲音,她驚喜的回頭,果然就看見諸葛長空站在欄杆外,習慣性的擺出最俊帥的姿勢。

  「大哥!」眼看救星降臨,茵茵差點喜極而泣。「你終於來了。」

  「是啊,我是來探監的。」他撥撥額前的頭髮,慢條斯理的歎了一口氣。「我不是告訴妳,要儘快出城跟我會合嗎?妳就是不聽話,非要在西市里晃蕩,才會被那群人逮著。」

  她嘟起紅唇,縱然心裏不爽,卻想不出反駁的話。

  可惡啊,大哥就不能先救人,讓她飽飽的吃上一頓、暖暖的睡上一覺,再來數落她嗎?

  「好啦好啦,廢話少說,快點救我出去。」她指著牢房上的大鎖,急著要跳出這可怕的地方。

  「小妹,抱歉了。」長空搖搖頭,眼中滿是同情。「這兒可是京城大牢,外頭有重兵把守,我雖然有能耐開鎖,卻沒能耐救妳出去。」

  外頭的守衛,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要是膽敢劫獄,下場肯定是被抓回來,扔進另一間牢房裏。

  再說,兄妹二人,有一個坐牢就夠了,犯不著讓他作陪吧?

  她倒抽一口氣。

  「你準備棄我不顧?」

  「當然不是。」他無辜的說道。「我當然想救妳,只是,我這會兒也是自身難保。妳不知道,我為了進來看妳,就冒了多大的風險。」事實上,守衛以為他也是苦主之一,攔也不攔的就放他進來,根本沒想到,這個樣貌斯文俊雅的男人,跟關在牢裏的小女人是共犯。

  被蒙在鼓裏的茵茵,眼看逃獄無望,只能退而求其次。

  「好吧,那你先拿些錢,去跟獄卒疏通一下,起碼讓我換間好點的牢房。」跳蚤大軍在這兒到處肆虐,她都快被咬死了。

  「不行。」

  「為什麼不行?」

  「我沒錢了。」

  「沒錢?」她不敢置信的重複。「我們這幾年來,賺的錢不都放在你那裏?」他們幾年之內,起碼騙得了幾萬兩銀子。

  長空憂傷的看著她。

  「聽見妳被抓,為兄的我實在太傷心,只好隨便找個地方借酒澆愁。」

  「你去了哪里?」她顫抖的問。

  「綺春園。」他用歎息的語氣,吐出這三個字。「我在恬兒姑娘的房裏待了幾晚,所幸得了她的溫柔『照料』,才能恢復精神,重新振作起來。」回憶起昨晚的軟玉溫香,他就全身飄飄然,連骨頭都快酥了。

  綺春園可是京城裏最大的青樓酒館,館內美女如雲、酒醇菜香,不但銷魂,而且還銷金,吃喝一頓就要幾百兩銀子。要是留宿館內,成了姑娘們的入幕之賓,所耗的銀兩更是高得嚇人。

  那種地方,就連荷包滿滿的富商豪族,都不敢輕易涉足,而她最最親愛的大哥,居然趁著她在牢裏受苦的時候,在那兒一待就是數日,還花光了他們多年行騙賺來的錢!

  茵茵臉色慘白、萬念俱灰,整個人搖搖欲墜,軟綿綿的往後倒。

  噢,不行,這個打擊太大,她要昏倒了──

  「唉啊,這兒有跳蚤!」長空叫道,伸手往手臂上一拍,再用指尖彈開一隻被拍扁的小蟲。

  「啊,在哪里、在哪里?」茵茵火速清醒,尖叫著雙手亂拍,還提起裙襬猛抖,就怕那些跳蚤會爬到她身上來,嬌小的身子在牢房內猛繞圈圈。

  繞了幾圈後,她突然靜止下來,像是想到什麼似的,三步並成兩步的沖到牢欄旁,小臉擠在牢欄縫隙間,緊張兮兮的看著長空。

  「那──我的東西呢?」

  「放心,就擱在城外的十裏亭,我替妳收得妥妥當當的。」

  聞言她終於松了一口氣,一顆懸得老高的心,總算安穩下來。

  銀兩沒了她還可以再去賺──呃,不,再去騙,反正好色的男人,無論在哪里都不缺貨,她不怕找不到「獵物」;而她的那些「寶貝」,可都是獨一無二,花多少銀子都買不著,絕對損傷不得。

  不過,話說回來,大哥能厚顏無恥的花掉屬於她的銀兩,自然就可能更厚顏無恥的把腦筋動到她的東西上頭,她要是繼續被關在這兒,那些「寶貝」肯定會被大哥找出來賣了!

  想到這兒,茵茵就焦急不已,小手握成拳頭,砰砰砰砰的在牢欄上猛搥,恨不得能把這個可惡的牢欄給搥爛。

  「該死,那些廚子到底要怎麼樣才肯放人?」

  長空拍拍衣袖,說出這幾日裏聽來的消息。

  「他們想要回銀兩跟菜譜。」

  「我不是告訴他們,菜譜老早被我燒了啊!」

  「是啊,所以那些廚子們回客棧開會決定,要是菜譜真的被妳給燒了,就要妳賠更多的銀兩。」他漫不經心的回答,雙手背負在後,搖頭晃腦的在牢欄外走來走去,像是私塾裏背書的書生。「蘇州怡興酒家朱老闆,要價八千兩;雲南的石林樓杜老闆,要價一萬三千兩;江南菜館春波亭的方老闆,要價五萬兩──」

  茵茵也跟著在牢裏來回踱步,小嘴裏吐出的,卻是喃喃咒?纂C

  「有沒有搞錯啊?我們當初也不過騙了他一千五百兩──」她停下腳步,疑惑的挑眉。「那傢伙沒被淹死啊?」

  「他命大,被路過的船家救了。」

  「太可惡了,這根本是乘機敲詐嘛!」茵茵捏緊粉拳,後悔當初沒多丟幾顆石頭。

  「小妹,冷靜點──」

  「冷靜?!你要我怎麼冷靜得了?留在牢裏被跳蚤咬的人可是我啊!」她尖叫出聲,瞧見長空那事不關己的模樣,心頭的怒火冒得更旺。「這些事情,咱們兩個都有分,為什麼你就可以置身事外?」

  他雙手一攤。

  「因為我沒被抓到啊!」

  茵茵揮拳出牢,氣得就想扁他。

  長空適時的撩袍後退,迅速遠離牢欄,才沒有被妹妹的粉拳兒招呼到。

  眼看拳頭落空,她更加氣惱。「啊,我不管啦,你是要去偷也好、去搶也好,總之,非得去把那些銀兩湊齊,儘快救我出去不可。」她在牢裏蹦蹦亂跳,絕望得好想放聲大哭。

  「不需要了。我聽說,有人願意為妳付這些錢。」

  「是誰?」

  長空微笑。

  「石敢當。」

  ☆ ☆ ☆

  他願意為她付錢?

  那個高大健碩、看到她就臉紅的石敢當,居然願意為她付錢?

  這幾天下來,茵茵的確發現,石敢當的態度,明顯的跟其他廚子們不同。

  其他廚子是輪流進牢裏罵人,個個窮兇極惡,把她罵得狗血淋頭,唯獨他雖然同為「苦主」,卻從頭到尾不曾罵過她一句。

  除了一日三餐,石敢當總按時送飯,沒讓她餓過一回之外。就連她身上穿的衣裳,也是他張羅來的。

  剛被扔進牢房時,茵茵就嫌他的皮氅笨重,嚷著說乾脆染風寒凍死,也強過被皮氅壓得筋骨酸疼。他默不吭聲的出了牢,再回來時,手裏捧了個布包,裏頭全是女子的衣裳,雖然不是什麼高價的綾羅綢緞,但是件件都素淨簇新,穿在身上倒也舒服暖適。

  不過,他的體貼入微,卻沒能換到茵茵的感激涕零。

  畢竟他可是逮她回來的罪魁禍首,要不是他,她老早就逃得遠遠了,哪里還用窩在這個破爛地方受罪?

  外頭日正當中,地牢裏只有一盞燭火搖曳,茵茵在牢房裏走來走去,被跳蚤咬得心煩。

  沈穩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龐大的陰影映在牆上,石敢當跨步入內,四周驀地變得寂靜無聲。那些吵鬧的犯人們,作過的壞事不少,見過的世面也不少,一瞧見他,就曉得該要遠遠避開。

  他走到茵茵的牢房外,擱下手裏的飯籠。

  「娘子。」

  「誰是你娘子?」她凶巴巴的回了一句,想起自個兒是被他抓進牢的,就覺得火冒三丈,每回都不給他好臉色,小腦袋還故意扭向另一邊。

  石敢當仍舊耐著性子說話,溫和得像是沒有脾氣。

  「中午了,吃飯吧!」

  「討厭,滾開,我不想看到你!」

  「娘子──」

  「滾啊!」她嘴裏嚷著,卻回頭偷瞄了幾眼,確定他還站在那兒。

  犯人們對石敢當的畏懼,她多少也感覺得到,只當大夥兒是被他的高大唬住,就沒有多想。這麼一個高頭大馬的男人,任由她大呼小叫,卻半點兒也不敢反抗,多少讓她的火氣消了些許。

  茵茵有些虛榮的偷笑,又稍微轉頭,預備欣賞他被罰站的蠢樣子。

  哼,活該,就罰他站久些,等到她高興了,再來吃他煮的午飯。不知道他這回帶來的,是什麼好菜──咦!他人呢?!

  滿意的笑容,霎時間化為詫異,她迅速轉頭確認,還因為轉得太用力,差點扭到脖子。

  牢欄外空蕩蕩的,石敢當已經不見蹤影。

  更糟糕的是,她的午飯也不見了!

  「那個笨蛋,還真的走了?」茵茵沖到牢欄旁,探出小手亂揮,急著朝外頭大喊。「喂喂,別走,給我回來啊!喂──」

  腳步聲又起,龐大的身軀轉了回來,慢吞吞的走回牢欄前,站到原來的位置。

  「你幹麼走掉?」她惱怒的瞪著他。

  「娘子說,不想看到我。」

  「但是,我又沒說不吃飯。」

  「那現在是──」

  「笨!我要吃飯啦!」

  肚子餓得咕嚕亂叫,她也沒興致再耍他,就怕這憨直的男人,又把她的氣話當真,真的捧著她的午飯頭也不回的走了,到時候受苦的,可是她自個兒的肚皮。

  石敢當走近牢欄,擱下飯籠,把菜一盤盤的端出來,誘人的香氣傳來,搔得她肚子裏的饞蟲都快爬出來了。

  只是,瞧見地上濕爛的稻草,她心裏就不舒服,忍不住又開口。

  「喂,我沒地方坐呢!」她雙手一攤,嬌蠻的發脾氣。「難道你要我站著吃飯嗎?」

  他抓抓頸背,也覺得不妥,轉身又要往門外走。

  「我去替妳借桌椅。」

  「回來回來!就算是借到了,桌椅還是只能擱在外頭啊!再說,等你回來,這些飯菜都涼了。」

  「那──」

  茵茵翻翻白眼。

  「把皮氅脫給我。」

  石敢當毫不反抗的把皮氅脫下來,塞進牢欄裏,任由自個兒唯一能禦寒的衣物,被她鋪在地上當坐墊。他半蹲著巨大的身子,把菜擱到她面前,還遞入一雙乾淨的筷子。

  白嫩的小手接過筷子,接著就毫不留情,朝菜肴發動猛烈攻擊。

  吃多了名廚煮的好菜,她的舌頭也被磨得精了,而石敢當所做的菜肴,雖然都是家常滋味,卻能讓她欲罷不能,餐餐都吃得盤底朝天。

  所謂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最家常的菜,往往最難做得好,石敢當的廚藝精湛,由此可見一斑。

  溫溫的拌菜裏蒜香撲鼻,肉絲燒茄子則是煮得酥爛軟嫩,汁濃味香,其餘菜肴裏,還擱著辣椒、陳醋和花椒等等添香的佐料。幹辣椒經油烹後揀出,變得辣而不烈;陳醋經油烹,酸味溫而不刺口;花椒經油烹,未嘗其麻,只剩下椒香繞舌。

  除了好菜,還有好酒。石敢當替她準備了一壺暖燙的桂花稠酒,滋味綿甜醇厚,還嘗得到一絲桂花的清香。

  噢,她是討厭他的人,但是卻無法討厭他的菜!

  「這些好菜好酒,要是能換個地方享受,就更完美了。」她啜著桂花稠酒,無限惋惜的歎了一口氣。「那些廚子真是可惡極了。」

  牢欄之外,同樣身為「可惡廚子」一員的石敢當開口了。

  「是妳不對在先,才會被關進這裏。」

  「我哪里不對了?」

  「妳騙人。」

  「哼,什麼騙人?我那是劫富濟貧。」

  他們家裏有著金山銀山,而她卻口袋空空,拐了他們的錢,來救濟她這個窮人,這有什麼不對?

  石敢當卻濃眉深鎖,一臉困惑。

  「但是,我很窮啊!」他一抖衣袍,證實自個兒兩袖清風。

  她白了他一眼。

  「你那次是失誤!」他還敢提呢!一想到那次的經驗,她就有滿腹牢騷。

  想當初,她是聽聞,關外有個名聞遐邇的廚子,以為他憑著高妙廚藝,肯定賺進了家財萬貫,才冒著大漠風沙,跑去駝城行騙。

  憑藉著她的美貌,以及天花亂墜的謊言,石敢當很快就上當,擇定日期,乖乖迎娶她進門。哪里曉得,一踏進他的家門,她就傻眼了。

  茵茵作夢也想不到,他竟會是個窮光蛋!

  堂堂一個名廚,明明是日進鬥金,辦一次外燴,就能賺進大把銀子,而他賺了十幾年,卻仍家徒四壁,窮到只剩下一把勺子,身邊所有的銀兩,其實少得可憐。

  她起先還以為,這傢伙看似忠厚老實,其實奸詐狡猾,把幾年來累積的財富都藏起來了。幾番旁敲側擊之下,才發現他真的身無分文,賺來的錢,老早就分送光光了。

  西北疆域,遍地荒涼無垠,大部分土地都是不能耕種的沙漠。每年夏季,總會發生大大小小、規模不等的旱災,石敢當總率先捐出銀兩,分送給災民,還買來大批糧食,義務替災民們煮食,西北各城的貧民們,幾乎都曾嘗過他那把勺子炒出來的飯菜。

  他是她騙過的男人裏頭,最樂善好施的一個;他也是她騙過的男人裏頭,最窮的一個!

  想到這裏,茵茵倒是感到有些好奇。她抬起眼兒,有著三分醉意的蒙矓眸子,在那張黝黑的面容上繞了繞。

  「喂!」她挪移到牢欄旁,因為酒意而嫣紅發燙的小臉,貪圖木頭的冰涼,像貓兒般輕輕的摩擦著。

  接觸到她的目光,他一如往常的轉開視線,黝黑的臉上,又浮現了暗色紅潮。

  「你靠過來些。」她用軟綿綿的小手,擱在他滿是舊傷的巨掌上,肆無忌憚的摩挲。

  真好玩,他的臉似乎更紅了呢!

  茵茵壞壞的笑著,仗著酒意戲弄他。

  高大的男人僵直著身子,依言靠到牢欄旁,卻側著身子正襟危坐,黑眸直視前方。她可以清楚的看見,紅潮慢慢擴散,染紅了他的臉、他的頸──

  「我問你啊,既然你那麼窮,為什麼還願意替我賠錢給那些人?」她靠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呵出一些甜甜的酒氣。

  「因為妳是我的娘子。」石敢當粗臉泛紅,雙手握緊拳頭,一個字一個字的回答。

  看來,這個男人不但笨得好玩,而且還挺固執的!

  她輕笑幾聲,把小臉探出牢欄,擱在他的肩膀上,發現這個男人緊張極了。他的表情,像是怕她突然咬他一口。

  「你喜歡我啊?」

  沒反應。

  「你喜歡我嗎?嗯?」

  還是沒反應。

  「我在問你話呢!」她狐疑的抬起頭來,不耐的推推他的肩膀,硬是要逼出答案。

  石敢當僵硬的點頭,臉色更紅,整個人像是快要著火似的。

  「但是,你這麼窮,哪來的錢救我呢?那可是一大筆錢吶!」茵茵頑皮的伸出手,撥動他的發,還撚著發尾,去刷他那比關公還紅的臉。

  「龍姑娘說,只要我跟她簽下十年的契約,從此為客棧掌勺,她就替我們還這筆錢。」

  這個消息,倒是讓她的酒意全消了。

  「龍門客棧聘雇了你?」茵茵的眼兒瞪得圓圓的,小臉湊得更近。「你打敗了其他廚子?」如果不是他藝冠群廚,龍門客棧的龍姑娘怎麼肯花大把銀子,「投資」到他身上,留他在客棧當頭廚?

  「龍姑娘說,那筆錢就算是我十年的薪資。」他再度點頭,總算轉過頭來,一臉嚴肅的看著她。「但是,她另有條件。」

  「什麼條件?」

  「救妳出去後,妳這幾年來所偷的菜譜就全歸她。」

  「菜譜老早就燒了。」

  「龍姑娘不信。」

  「不信就算了。」她先是聳聳肩膀,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漂亮的眸子裏閃過狡詐的笑意。「這樣吧,你去告訴她,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那些獨門菜譜,如今都記在我腦子裏,只要她儘快救我出去,我就一天默寫一頁給她。」

  他擰起眉頭,滿臉不解。

  「妳能過目不忘?」

  「是啊!我的記性好得很。」她甜甜的回答。

  「但是,妳當初卻沒有認出我?」

  謊言被人直接戳破,茵茵先是粉臉一紅,接著就惱羞成怒,不悅的板起臉孔來。

  「你問這麼多作什麼?把話傳到就是了!」她別開小臉,拉開兩人的距離,還氣嘟嘟的把酒壺跟空了的盤子往外扔。「我已經吃飽了,你快滾吧!」

  眼見酒壺盤子迎面飛來,他也不多想,大手探抓,一手一個,輕易接下她扔出來的東西,十來件杯碗盤筷毫無損傷,全數被他收回飯籠裏。

  「龍姑娘還說──」

  茵茵不耐煩的揮揮手。

  「說吧說吧,有什麼條件,讓她全開出來!」只要能夠讓她離開這兒,什麼條件她都能答應。

  「妳得當眾再嫁給我一次。」



第三章


  歇業三年之後,龍門客棧首度開門營業,辦的就是一場喜氣洋洋的婚宴。

  時值臘月,屋外北風凜冽,大雪紛飛,屋內卻是冠蓋雲集、高朋滿座,只要是收到請帖的人,沒有不冒風雪前來喝這杯喜酒的。

  大夥兒都想來瞧瞧,龍家那位挑剔成性的姑娘,挑了又挑、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才挑撿出的廚子,是有什麼通天的本領。

  可惜,這場婚宴的新郎倌,正是新任頭廚本人。今日石敢當並不下廚掌勺,宴客的菜肴,反倒是由茵茵的「前夫們」負責的。

  那些得了銀子的名廚們,個個眉開眼笑,立刻寫下休書,扔到茵茵面前,言明從此各不相干。

  為了賣面子給龍家,廚子們還挽起袖子,為婚宴一展廚藝,除了鼓勵石敢當「勇氣可嘉」,也感謝他「為民除害」,願意迎娶這個包藏禍心的女人。

  佳餚一道道端上桌,眾位賓客們,嘴裏品嘗著珍饈美饌,心裏卻更好奇,能夠打敗這些名廚的男人,煮出來的菜肴,會是如何的滋味。喜宴尚未結束,就有不少人搶著到掌櫃那兒預約,接下來幾旬之內的宴席,不一會兒就宣告客滿。

  茵茵身穿嫁裳、頭蓋紅紗,坐在喜桌旁,眼睜睜看著客人們搶破頭,急著掏銀子付定金,心裏不禁佩服龍家的這樁生意,著實作得漂亮。

  她聰明狡獪,早就看出端倪,這場婚宴,其實只是個藉口。說穿了,龍門客棧根本是打著辦婚宴的名義,吸引賓客上門。

  賓客們拿著禮金上門,客棧裏卻又不讓頭廚掌勺,吊足了眾人的胃口,存心讓人自掏腰包,登門再花一次銀子。至於那些名廚們,則是被利用得徹底,全成了客棧再度開幕的墊腳石。

  看來,龍家的姑娘,的確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

  不過啊,嘿嘿,龍姑娘雖然心思縝密,卻未必料得到她這個新娘的心思。

  茵茵白嫩的小手探向桌子,拿了塊酥甜的蓼花糖,擱進小嘴裏,慢條斯理的嚼著,一顆心卻老早就飛到了九霄雲外。

  過了今晚,她就自由了!

  答應再嫁石敢當,只是權宜之計,她的確不想坐牢,但是,她也不想待在龍門客棧裏。

  對,沒錯,她打算再騙石敢當一次!

  送到眼前的飯菜,她怎麼可能不吃?送到眼前的笨男人,她又怎麼可能不騙?既然他笨得這麼徹底,她當然不介意再騙他一次,教導他何謂防人之心不可無。

  雖然,這會兒有無數的眼睛盯著她,讓她暫時無法脫身,但是等到進了洞房,她就可以找個機會,包袱款款,摸黑逃出客棧,繼續作她那騙婚的勾當,最多從此之後,不再找廚子下手就是了。

  愈想愈高興,茵茵忍不住偷笑,一雙眼兒笑得有如彎月。

  「蓼花糖這麼好吃嗎?」軟軟的聲音突然響起。

  咳!

  茵茵嗆了一聲,嚇得差點吐出嘴裏的糖。她回過頭,發現這場婚宴的策劃者,不知何時已來到喜桌旁。

  龍家唯一的傳人,閨名無雙,生得膚如白玉、眼若晨星,整個人豐腴嬌嫩,慵懶甜潤,就像塊軟軟的桂花年糕,讓人瞧了就想咬一口。

  兩個大男人杵在她身後,一個全身黑衣,面容嚴酷,腰間掛著一劍一刀。另一個則是茵茵見過的銀髮男人,他面帶微笑,手裏還是抱著算盤,兩人就像黑白無常似的,靜靜分立兩旁。

  「嚇著妳了嗎?真抱歉。」龍無雙淺笑頷首,小手輕揚,先讓小奴婢送上烘暖了的軟墊,這才翩然入座。

  才坐下來,她就開口發問。

  「有什麼可吃的?」

  銀髮男人恭敬的上前。

  「廚房裏已經準備了──」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不,我不吃那些。」她溫柔但堅定的拒絕。

  握住算盤的大手,稍微收緊,俊臉上卻還是保持笑容。

  「那麼,無雙姑娘要吃什麼?」他問。

  「廚房裏還備著一份最上好的材料,讓石師傅去替我作幾道菜。」

  銀髮男人面露難色。

  「他可是今天的新郎倌,在大喜之日,還讓新郎倌下廚,這──」最重要的是,賓客們要是知道,龍姑娘把最「好康」的,全留下來自個兒獨享,往後客棧的生意要怎麼作?

  龍無雙嫣然一笑,指著幾桌之外,被眾人爭相敬酒的石敢當。「與其留石師傅在這兒,讓眾人灌酒,不如就讓他進廚房作菜。否則,要是被灌醉了,今晚怎麼能洞房?」

  茵茵垂下眼兒,在心裏暗罵這個女人多事。

  哼,就是灌醉了才好啊,她才更方便逃跑嘛!

  銀髮男人不再多言,拱手領命,撩起長袍往石敢當走去。

  柔如春水的眸子,目送著石敢當走入廚房,才又轉回新娘的臉上。

  「諸葛姑娘果然生得標緻,難怪石師傅會對妳一往情深。」她笑意可掬,雙手擱在膝上,不去碰桌上的餐點,甚至連看也不看一眼。

  「茵茵在此,謝過龍姑娘的救命之恩。」她起身福了一福,擺出一副良家婦女的模樣。「讓您花費鉅資,茵茵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放心,那筆銀兩絕對付得值得。如此一來,我不但能夠留下石師傅,又能從妳那兒得到各地的獨門菜譜。」

  妳作夢!哈哈哈哈哈!

  茵茵在心裏大喊,還附贈一串囂張惡劣的狂笑,表面上卻不動聲色,甚至更加恭敬有禮,還親手為龍無雙倒了一杯茶,用行動強調自個兒柔順的形象,想讓對方放鬆戒心。

  沒錯,她是答應了龍無雙的條件,但是並不代表,她一定要履行承諾。別忘了,騙人,可是她的拿手好戲!

  龍無雙的手還是擱在膝上,沒去接茶。她注視著茵茵,半晌之後,才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淺笑。

  「你們上一次成親,是因為無人見證,才會衍生出這麼多波折。所以,我建議石師傅,重辦婚禮,風風光光的迎娶妳,從今以後,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妳是他的妻子。往後要是再有什麼事,所有人都會知道,該把妳送回龍門客棧。」

  那就是說,往後,她別想在京城地區騙婚了!

  茵茵臉上在笑,手上卻捏緊了拳頭,一股不安的感覺,正從心裏咕嚕嚕的往上冒。

  眼前的龍無雙,表面上看似溫柔無害,其實手段高妙,是個棉裏藏針的厲害角色,說出口的話柔柔軟軟,卻都帶著十足的威脅。

  好在她今晚就要逃了,否則要是真有了這樣的主子,往後可不好對付呢!

  「讓您費心了。」茵茵硬著頭皮回答。

  「好說。往後需要費心的是石師傅,不是我。」

  銀髮男人如鬼魅般,無聲無息的又出現在龍無雙身後,恭敬的拱手。

  「無雙姑娘,菜肴備妥了。」

  「很好,派人端進房裏,我要回去品嘗。」她姿態曼妙的起身,走了幾步,才又回過頭來,丟下一朵神秘的微笑。「諸葛姑娘,春宵一刻值千金,妳可要好好把握,夜半裏,最好就別出去溜達了。」

  言畢,她留下桌邊目瞪口呆的茵茵,逕自提起繡裙,轉身從容離去。

  ☆ ☆ ☆

  龍無雙臨去的那一笑,簡直讓茵茵魂飛魄散。

  直到婚宴將散,兩個清靈的小奴婢,仔細攙扶著,送她先回新房時,她還冷汗直冒,心裏七上八下,忐忑極了。

  她是久曆江湖的小騙子,行事作為半點都不光明正大,慣常走的都是一些邪門路子。偏偏,這間客棧似乎比她更邪門,尤其是那個龍無雙,雖然語氣溫軟,卻是每句話都暗藏玄機。

  難道,龍無雙老早就看出,她答應成親,只是個幌子?

  唉啊,這麼一來豈不是糟糕透頂?逃跑的念頭既然被看穿,客棧內說不定會加強守衛,甚至派人牢牢盯住新房,讓她插翅難飛。

  茵茵愈想愈苦惱,一路上還左顧右盼,想先記住奴僕駐守的位置,等會兒夜深開溜時,才好遠遠的避開。

  只是,她左瞧右瞧,一路瞧進客棧後方的院落,卻仍不見半個奴僕。她謹慎的追問小奴婢,才知道龍姑娘吩咐,要奴僕們都去前廳列隊送客了。

  大雪稍霽,月光探出雲層,枝頭梅花蒙了一層厚厚的雪,反倒綻放得更美,院內處處可聞見淡淡的花香。

  梅樹底下,有人影晃動。

  茵茵瞧見那影子,心念一動,立刻轉憂為喜,隨口找了個理由,支開兩個小奴婢,雙手掀開紅紗喜帕,迫不及待的迎上前。

  「謝天謝地,你總算來了!」她低聲說道,慶倖長空的良心沒被狗給啃了,還曉得要來救她這個妹子。

  呼,太好了,有了大哥作接應,她逃走的機會就大大的增加啦!

  男人踏出陰影,一張斯文俊秀的面容,被月光映照得清清楚楚。「茵茵,原來妳也在等我嗎?」他驚喜交集的說道。

  啊,這個人──這個人──

  她瞇起眼睛,不敢置信的確認,這才發現自個兒認錯人了。在梅樹下守候的男人,不是她的大哥,而是──而是──

  「你是誰?」她懶得去想,直接發問。

  男人的下顎一抽,露出痛苦的表情,像是她的問話,剛剛給了他致命的一擊,那張斯文的面容,看來更蒼白了些。

  「我是廣東羊城如意樓的孟清川。」他回答,雙眼在她身上繞來繞去,急切的確認,她是否因為幾日的牢獄折騰而消瘦,對她的關懷溢於言表。

  茵茵想了一會兒,驀地眼兒發亮。

  「啊,人蔘!」她伸手指著他,沒頭沒腦的喊道。

  要不是經他提醒,她根本想不起他的姓名和來歷。不過,她的舌頭倒還記得,當初從他家裏偷出的千年人蔘,所燉出的雞湯,滋味有多美妙。

  孟清川點點頭,握住她的雙手,直視她的眼睛,幽幽的歎了一口氣。

  「我這一年來四處找妳,前不久才聽見,那些人把妳送進大牢,我急忙籌措銀兩,連夜趕來京城,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他停頓一下,雙目閃動,口氣突然變得激烈。「不,還不遲!茵茵,妳這就隨我回廣東去,我願意再娶妳為妻。」

  哇,又來了一個要娶她的?!

  想到這麼俊秀的男人,即使被拐了銀兩、被偷了菜譜,還賠上一株千年人蔘,卻仍對她一往情深,堅持要娶她為妻,她的女性自尊,瞬間就像吹皮球似的,膨脹了無數倍,還不由得自戀的歎了一口氣。

  噢,難道美麗也是一種錯誤嗎?她諸葛茵茵,還真是害人不淺啊!

  「茵茵,我們走!」孟清川緊握她的手,一步步往側門走去,急著要帶她私奔回廣東。

  她還來不及反應,就聽見不遠處的回廊,傳來人們鼓噪的聲音。部分的賓客,執意要送石敢當回房,還你一言我一語的叮囑,要他千萬看好新娘。

  人們喧鬧的聲音,傳得愈來愈近,茵茵連忙掙脫孟清川的手,深怕還來不及逃走,就被眾人發現,她站在院子裏跟個男人手牽手的站在一起。

  一旦事情鬧大,她只怕更逃不了!

  「茵茵!」

  「你──唉啊,你快走啦!」

  「茵茵,別怕他們,我──」

  「我是怕你啊!」她低嚷著,把孟清川推開,繡花鞋轉了個方向,咚咚咚的往新房的方向跑去,急著要搶在新郎回房前進門,免得讓其他人起了疑心。

  孟清川被遺棄在梅樹下,修長如柳的身子,像是要融進梅樹的陰影中。他注視著她逃開的嬌小背影,久久沒有移開視線。

  ☆ ☆ ☆

  龍門客棧占地遼闊,腹地極深,前頭是典雅恢弘的樓房,專供客人飲酒吃食,每間雅座都可以眺望玄武大街。

  穿過臨水的長廊後,客棧的後方,則是精緻的院落,屋宇高深宏敞,裝修富麗精美,陳設雅致整潔,能讓遠道而來的客人在此久住。

  不只如此,龍家對員工們也十分慷慨。

  其中幾處院落,並不讓客人居住,而是分派給服侍龍家的忠僕,那兩個長年杵在龍無雙背後的黑白無常,就各自占去了一處跨院。

  石敢當是她重金聘來的頭廚,住的地方自然不能馬虎。龍無雙精挑細選,找了一棟精緻的樓房,高有二層,三面環廊,四方繞水,內部擺設全用銀杏木雕成,簡潔而高雅。

  茵茵才踏進新房,就覺得喜歡極了。

  可惜啊,她今夜就要逃了,不能在這兒久待,不然這間屋子如此雅致,要是真能在這兒住上一段時間,倒也是一樁美事。

  門外傳來聲音,她警覺的回頭,迅速飛身奔回臥房,先把包袱藏在雕花架子床的床架上頭,這才靈巧的跳下來,抓起輕飄飄的喜帕,重新蓋回自個兒頭上,像尊瓷娃娃般,乖乖在床邊坐好。

  木門被推開,賓客們的喧嘩聲流瀉入室,有幾個想闖進來鬧洞房,卻都被掌櫃的擋了下來。

  「無雙姑娘交代,春宵一刻值千金,請各位爺們就此留步,別打擾新人。」銀髮男人拱手說道,口吻有禮,態度卻很堅決,那雙眸子往幾個略有不滿的賓客淡淡一掃,對方就摸摸鼻子,嘴裏雖然嘟嘟囔囔,雙腿卻一步步的往後退。

  其餘的人,聽見是龍無雙的交代,也不敢鬧得太過分,各自又調侃了幾句,就隨掌櫃離開。偌大的新房,轉眼間清場完畢,只剩下夫妻二人。

  夜漸漸深了,屋外寂靜無聲,屋內只有石敢當的腳步聲回蕩。他先是走近花廳,在臥房外停步,過一會兒之後又退了出去,在屋內走過來、走過去,像頭困獸似的繞圈子。

  茵茵在喜帕下頭偷笑,猜也不用猜,就知道這個男人肯定是在緊張。

  「喂,愣在那兒作啥?你還不過來掀我的喜帕?」她開口提醒,懷疑自個兒要是沒叫喚,石敢當就會在花廳裏繞上一整夜。

  一隻大大的手,有些顫抖的探來,掀開她頭上的紅紗。

  她抬起頭來,對著他甜甜一笑,那笑容簡直美得教人眩目。

  「娘子。」石敢當臉色燙紅,緊張得手足無措,那塊小小的喜帕,被他緊捏在大大的掌中揉了又揉,幾乎就快成了破布。

  「我們又成親了。」她巧笑倩兮的望著他,知道自個兒愈是看他,他就愈會臉紅。

  石敢當點點頭,抓抓頸背,想要說些什麼,但是嘴巴張開,卻吐不出半個字,薄唇就這麼像離水金魚似的開開合合,急得額上開始冒汗。

  她忍不住又笑了。

  那絕美的笑容,讓他看得幾乎癡了。他深吸一口氣,費盡千辛萬苦,總算擠出那句擱在心上好久好久的話。

  「妳好美。」這句話,一年多前他就想告訴她了。

  女孩子都是愛聽甜言蜜語,茵茵自然也不例外,而且她還萬分確定,石敢當說的肯定是實話──這個男人,只怕笨得連謊話都不會說呢!

  「過來坐我身邊。」她主動伸出小手,拉住他寬寬厚厚的掌,拉著他坐上雕花架子床。他那龐大的身軀,才一擠上床,就讓整張床突然變得狹窄起來。

  坐上床鋪的石敢當,雙眼直盯著自個兒的手,彷佛她的美麗讓他不敢直視。

  「我問你,你往後會不會疼我?」

  他用力點頭。

  茵茵放軟身子,偎進他寬闊的胸膛,汲取他身上暖暖的溫度。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清楚這高大的男人沒有半點的威脅性,所以她反倒更放肆,先前不曾對其他男人作過的親昵舉止,面對他時卻顯得格外自然,她喜歡逗逗他、摸摸他,就像只調皮的小貓,賴在一隻乖馴的大獅身上撒嬌廝磨。

  粉嫩嫩的小臉,仰望著他那張潮紅的大臉,還伸手捧住他的臉,光潔的額靠上了他。

  「不論我說什麼,你都願意照做嗎?」她又問,垂下眼兒,直覺的避開那雙太過真誠的眸子。

  或許,離開之後,她會懷念這個男人的笨、這個男人的老實、這個男人大大的手、這個男人身上乾爽好聞的氣息──

  「是。」

  她暗自咬牙,下定決心。「那麼,我現在要吃餅。」

  石敢當微微一愣。

  「什麼餅?」

  「水晶餅。」

  這樣的要求,在洞房花燭夜裏提起,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但是,他是一諾千金的漢子,說出口的話絕不反悔。既然已經親口允諾,那麼,就算她說想要在大雪天裏吃清蒸鯉魚,他也願意脫光衣服,冒著刮骨裂膚的寒風,跑去河上臥冰求鯉。

  「好,那我這就去一趟廚房。」

  「去廚房作什麼?」

  「做餅給妳吃。」

  石敢當挽起袖子,跨步往外走去,還真的要去廚房做餅。

  茵茵連忙拉住他,用盡力氣的搖頭,頭上珠環翠繞的鳳冠也跟著叮噹作響。「不要不要!我要吃的,是城東那間德恭鋪子裏頭的水晶餅。」

  德恭鋪子的水晶餅,在京城裏遠近馳名,是高官女眷們的最愛,往往尚未開爐,就被預訂一空,有銀兩都未必買得著。

  他擰眉想了一會兒,望望窗外冷寂的夜色。

  「那──那──我明天就去幫妳買。」

  「不行,我今晚就要吃。」

  「可是──」

  這兩個字才剛說出口,粉臉上的笑容就消失無蹤,她眨著水汪汪的眼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像是隨時都要哭出來。

  「你才剛剛答應過的,不到一眨眼的功夫,立刻就要變卦了嗎?」她轉身趴到鴛鴦枕上,開始嚶嚶啜泣,哭得肝腸寸斷。「我就知道,你跟其他男人一樣,說的話都不老實,只是想哄我──」

  聽見她的哭聲,石敢當馬上就慌了手腳。

  「我去、我去!我這就去!」他像是被火燙傷似的,猛地跳下床,三步並作兩步的沖出臥房,急如風火的沖出去替她買餅了。

  直到腳步聲遠去,趴臥在鴛鴦枕上的茵茵,才慢吞吞的撐起身子。她望向窗外,清澈的眼裏沒有半滴的淚,先前的啜泣,只是為了騙他出門。

  她俐落的起身,拿下藏在床架上的包袱,轉身往花廳走去,準備盡速離開這兒。

  經過木雕桌旁時,那對大紅的龍鳳燭火光躍然,讓她看見那件擱在角落的破舊皮氅。原本急著趕路的腳步,突然間停了下來。

  石敢當急著去替她買餅,甚至連禦寒的皮氅都忘了穿。

  她拾起那件皮氅,擱在桌上攤開,軟嫩的小手撫過毛皮上的縐折,一股微乎其微的惆悵,悄悄從心裏冒出芽。她的心有一小部分,好像在那一瞬間變得柔軟了──

  鏘鏘!

  遠處,傳來更鑼的響聲,茵茵驚醒過來。

  二更了,再不走就太遲了!

  她咬咬唇,把皮氅折迭整齊,再拿下鳳冠,擱在皮氅上頭。「石敢當,咱們後會有期了。」她喃喃低語,聲音很輕很輕。

  接著,茵茵抓起包袱,推開木門,飛身縱躍,潛入濃濃的夜色之中。



第四章


  長亭外,古道邊。

  夜色深濃,幾個時辰前的一場大雪,把四周都染上一片淡淡銀妝。

  茵茵踏過厚厚的積雪,咚咚咚的跑上十裏亭的階梯,把包袱擱在石桌後,這才坐下來休息。

  原本以為,龍無雙既然猜出她要開溜,就會嚴加防範,派人在外頭看守。哪里曉得,她從新房溜出來後,一路通行無阻,沒有受到任何阻礙,順順利利就溜出龍門客棧。

  那個龍無雙,莫非以為,只是扔下兩句意味深長的警告,就能嚇得她不敢逃走,乖乖作石敢當的老婆?

  哼,想都別想!

  茵茵面向京城的方向,得意的哼笑幾聲,慶賀即使不靠長空的援助,也能開溜成功,甩掉那些客棧裏的邪門傢伙,以及那個被她耍得團團轉,卻仍視她為珍寶的石敢當──

  想到他,成功的滋味,突然變得不再那麼甜美。

  那個笨男人捧著餅回來後,發現屋內空蕩蕩的,新娘再度逃得不見蹤影,會不會暴跳如雷?不,照他的性子,只怕是會杵在那兒,好傷心、好傷心的看著她留下的鳳冠發呆──

  該死,他傷不傷心,又關她什麼事?!

  茵茵用力搖搖頭,把那雙太過真誠清澈的眸子甩出腦海,刻意漠視心中浮現的一絲絲罪惡感,強迫自個兒把心思擱回正事上。

  夜半時分,亭內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但是她還是謹慎的左顧右盼,確定四下無人,才一拍石桌,飛身跳上亭子的石樑。

  寶貝啊,她的寶貝啊,她這就來讓它們重回她的懷抱了!

  小手在石樑間東摸摸西摸摸,找了一會兒,總算摸出一個用牛皮包裹的東西。

  她面露喜色,翻身跳下來,伸出顫抖的小手,掀開軟韌的牛皮。當那迭菜譜映入眼簾時,她幸福的歎了一口氣,忍不住捧起菜譜,緊壓在自個兒的心口。

  噢,她的寶貝啊!

  龍無雙猜得沒錯,這些年來,她所偷來的菜譜,的確都還在她的手上,她非但沒有放火燒了,反倒小心翼翼的保護著,每本菜譜都簇新完整,書頁上連道折痕都沒有。

  嘿嘿,這些菜譜可都是無價之寶呢!她是個貪吃之人,怎會不曉得這些菜譜有多麼貴重?只要先擱在身邊,藏個十年八年,往後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先前會扯謊,騙那些廚子們,說菜譜已經燒了,只是為了讓那些人死心!

  確定寶貝菜譜沒有損傷,她又掀起牛皮,仔細找了找,卻發現裏頭除了菜譜,就什麼東西也沒剩下。

  咦,怪了,沒有大哥的口信?

  茵茵蹙著柳眉,重新把牛皮包上,再擱進包袱裏,一邊納悶著,長空究竟是躲到哪里去了。

  難道,他還待在綺春園裏享福?不對啊,他們賺的銀子,不是老早被他花光了嗎?

  青樓裏最是現實,有銀兩的時候奉若大爺,沒銀兩的時候就棄如敝屣。一旦床頭金盡,就算他模樣生得再俊俏、嘴巴說得再好聽,也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被老鴇轟出來──

  還沒能想出長空可能的下落,雪地裏就傳來動靜。

  茵茵全身緊繃,迅速摸出彈弓,扯緊牛筋,對著亭外喝問。

  「是誰?!」

  十裏亭外,走來一個高壯得像大熊般的男人,大大的腳在雪地上踩出一個又一個窟窿。聽見那聲嬌喝,他停下腳步,沈聲答了一個字。

  「我。」

  是石敢當。

  她訝異得唇兒微張,萬萬沒想到,兩人的「後會有期」,竟會來得這麼快!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她問。

  「龍姑娘說的。」他還沒回客棧,就遇見了掌櫃,傳來龍無雙的口信,說他的新娘子在洞房花燭夜裏就不安分,半夜裏跑來城外十裏亭溜達。

  可惡!

  她低咒了一聲,這才知道龍無雙不是全無防範。

  石敢當踏入十裏亭,掏出懷裏的紙袋,送到她眼前。「妳要的餅。」他輕聲說道,呵出口的氣都化為暖暖的白煙。

  「謝了。」茵茵順手拿過紙包,手心就驀地一暖。

  即使冬夜冷寒,他又揣著餅追了一段時間,紙包裏的水晶餅卻仍有餘溫。這個男人,只因為她說要吃餅,就冒著刮骨裂膚的寒風,跑過大半座京城,把餅鋪的人挖起來,特地開爐做餅給她吃嗎?

  「天氣冷,我們快點回去吧!」石敢當開口,還挪動龐大的身子擋在亭口,替她阻去刺骨的寒風。

  茵茵看了他半晌,非要用盡全力,才沒讓手心的那股暖流,彌漫進她的心口。她轉開小腦袋,不去看他的表情,先把水晶餅塞進包袱裏,接著轉身就走出十裏亭。

  石敢當閃身擋在她面前。

  「娘子,妳走錯方向了,城門在另一邊。」

  「要回去,你就自個兒回去吧!我不奉陪了。」

  黝黑的臉上閃過困惑。

  「妳不回家嗎?」

  「回家?那裏又不是我的家,我根本就沒有家!」她是個騙子,怎麼能夠在一個地方久待?

  「可我們已經成親了,我的家就是妳的家啊,龍姑娘說了,夫妻就該住在一塊。我現在住龍門客棧,妳當然也該住那兒。」

  「你想把那邪門客棧當家,我可不想!」她看了他一眼,一股奇怪的感覺,咕嚕嚕的從心底湧出來,讓她愈來愈不舒服,她騙人騙了這麼多年,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那是什麼?是罪惡感嗎?

  老天,她是聽過這三個字,卻從來不曾體會過!為什麼這個笨男人,竟有能耐讓她的心裏這麼不舒服?她甚至無法直視他的眼睛!

  「你別再跟著我,我說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她扭開臉兒,用怒氣遮蓋那陣令她不知所措的罪惡感,還伸出雙手,用盡力氣去推他,想逼他讓路。「你走啦走啦!走開──我叫你走開啊!」

  黑眸裏的光芒轉為幽深,任憑她亂推亂罵,他卻仍然注視著她,杵在原地不動如山。

  茵茵推得手兒酸疼,卻還是推不開他。

  好,山不轉路轉!這傢伙不想讓路也行,頂多她多走幾步路就是了!

  她轉了個方向,離開小徑,踩進陰暗的雪地裏,執意要離開,遠遠的避開石敢當。雖然還不知道大哥的行蹤,她卻急著要走,就怕心裏那陣不舒服的感覺,會因為他的口氣、他的眼神、他的表情,變得愈來愈濃烈──

  石敢當亦步亦趨,也跟著踩進雪地裏。

  「但是,妳不是說了,只要救了妳,妳就是我的人了。」

  「那是騙你的。」

  「可是,妳已經嫁給我了。」他固執的提醒。「兩次。」

  「你──」她忍無可忍的回頭,氣得猛跺腳,鞋兒在雪地上亂踏。「你到現在還不懂嗎?跟我拜堂成親的男人,沒有一百個,也有八十個,那對我來說,根本是家常便飯。我從頭到尾都是在騙你啊!」她重重踩進雪地,聽到樹枝被踏斷的聲音,腿窩處還隱約的一疼,像是被樹枝掃著。

  還來不及察看,寂靜的曠野卻轟出一聲巨吼。

  「不要動!」石敢當陡然擰眉暴喊。

  這句話可是茵茵的罩門。

  長年的詐騙經驗,讓她一聽見這句話,本能的就開始拔足狂奔。

  沉重的腳步聲轟隆隆的逼近,她回眸一望,卻被他的表情嚇得魂飛魄散。

  也不知道是她說的哪句話,終於把石敢當刺激得凶性大發,那張黝黑的面容上,再也不見半分溫和,反倒變得獰猛嚇人,撲向她時的模樣,簡直像是要吃人的惡鬼。

  「站住!」

  他吼道,探手要抓她。

  「想都別想!」茵茵跑得更快。

  對!生氣吧生氣吧,愈生氣愈好!這才是她熟悉的反應,這麼一來,她心上那股不舒服的感覺,也能沖淡不少,她可以說服自己,石敢當跟其他男人沒什麼兩樣──

  前方有處梅花林,她想也不想,矮身就竄了進去,在梅樹之間靈巧的閃動。

  她的輕功雖然勝不了他,但是嬌小的身形,在這狹窄的樹林裏多少占了些上風,接連幾次都差點被他抓住,卻還能驚險的避開,像是在餓虎撲擊下竄逃的小狐狸。

  兩人在梅花林間,你追我躲的繞繞繞,沒一會兒,就讓內力不足的茵茵累得氣喘吁吁。

  見她氣力漸弱,石敢當沒有面露喜色,表情反倒更難看。

  「停下來!」

  她繞過一株梅樹,拒絕聽話。

  「別妄想了,你要是有本事,就來──啊!」咦,他何時繞到她前頭來了?!

  龐然大物迎面撲過來,她本能的伸手去擋,軟嫩的小手卻撐不住他那偉岸的身軀,他的重量直接把她壓進雪堆裏。

  包袱從她懷裏飛出去,滾了幾圈後,停在一棵紅梅樹下。

  茵茵喘個不停,吸進幾口冷冽的空氣,張嘴正想罵人,下半身卻突然覺得冷颼颼的,她直覺的垂眼察看──

  老天,他在作什麼?!

  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裏頭寫滿不敢置信,直盯著那只掀開自個兒襖裙的大手。

  那個被她瞧著就會臉紅、連她的手都不敢碰一下的石敢當,現在居然在掀她的裙子!

  「啊,你、你──放手!」驚嚇之餘,茵茵也不知哪來的力量,扭身掙脫他的箝制,翻身掙扎,嬌喘吁吁的爬向包袱,急著要逃開。

  這個男人竟然說變就變,先前的逆來順受、溫柔憨直,跟這會兒的粗魯急色相比,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是因為她的欺騙,刺激了他潛藏的火氣,讓他理智全失,才讓他有如火山爆發般,突然間獸性大發嗎?

  情況危急,她手腳並用,爬得更快。只是,指尖還沒碰著包袱,她的腳踝就一緊,厲聲咆哮在耳邊響起,轟得她胸口一窒,耳朵都快聾了。

  「別動!」

  巨掌箝住她的腳踝,再度把她拖回來。

  石敢當長年持鍋握勺,臂力驚人,再重的鐵鍋耍在他手中,都輕如鴻毛,被他這麼一握,她根本掙脫不了,只能絕望的被拖回他的身下。

  「你──你這個該死的──該死的──」她喘個不停,一時也想不出該罵他什麼,另一腳卻沒閑著,施展悍婦連環踢,用盡全力猛踹他胸口,打定主意,就算是不能踹得他鬆手,最起碼也要踹得他重傷。

  偏偏石敢當皮粗肉厚,她的踢踹根本沒用。那高大的身軀半跪起來,壓在她另一隻腳上,把她結結實實的壓住。

  可惡!

  仗著洶湧的怒氣,茵茵扭起纖腰,勉強抬起上身,狠狠的賞他一巴掌──

  痛!

  好痛好痛!

  打得太用力,第一個倒楣的,是她自個兒的手,而挨打的石敢當絲毫不受影響,繼續逞兇,舉高她雪白的腳踝,分開她的雙腿,龐大的身軀擠進她的雙腿之間,粗糙的布料,摩擦過她腿間嬌嫩的肌膚。

  嬌小的身子陡然凍結,她全身僵硬,躺在雪地上,緊張得連呼吸都停了。

  噢,石敢當是不是氣昏了頭,準備用最惡劣、最直接的方式懲罰她,對她──對她──

  茵茵嚇壞了。

  看似豪放的她,在男女情欲上,其實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手。這些年來,她四處拐騙男人,把那些男人耍著團團轉,從未遇過治得了她的對手。

  再說,以往還有長空配合,兩人合作無間,雖然偶爾需要犧牲一點色相,卻還不曾真的吃過什麼虧。可這一回,長空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而石敢當又抓住她的腿兒,掀撩她的衣裙。她的下半身光溜溜的,只剩一件絲綢褻褲,根本阻擋不了成年男人的獸性。

  巨大的恐懼,像浪潮一般湧來,她淚眼汪汪,嚇得開始頭昏了。

  聽說,姑娘家的「初次」可是很疼的呢!他又這麼生氣,肯定會在粗暴之際弄傷她──她、她她她──嗚嗚,她好怕啊!

  石敢當五官繃硬如石,俯身靠得更近,單手摸索到腰間,茵茵差點要哭出來。

  天啊,他在解褲腰帶,準備就地「開動」了?

  她全身顫抖,雙手蒙住小臉,害怕得不敢看,但是眼裏看不見,感覺反倒更強烈,她緊繃著身子,就等著他粗暴的傷害她──

  粗糙熱燙的唇,擦過她細膩的腿窩,熱燙燙的感覺一路燒了上來。

  疼!

  茵茵哭了出來,抽抽噎噎的扭開小臉,心中一陣悲苦,怨自個兒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居然把惡狼當成馴獅,被他先前的溫柔蒙了眼,誤以為他是無害的楞木頭,才會在這荒郊野外,就被他吃了。

  嗚嗚,這個該死的廚子,居然真的把她──把她──咦,不對啊,他不是還沒脫她褲子嗎?怎麼能──

  困惑稍微覆蓋過恐懼,她睜開淚汪汪的眼兒,鼓起勇氣看向腿間的男人。

  石敢當的唇,正吮著她的腿窩,那陣微微的抽疼,就是從那兒傳來的。她茫然的瞪大眼睛,看著他移開薄唇,啐出一口黑血後,又低下頭,張口吮吸她抽疼的腿窩。

  疼痛再度傳來,她忍不住輕吟一聲,抓住她腳踝的男人,身軀因她的疼叫而緊繃,彷佛比她痛上數倍。

  直到由她腿窩吸出的血,由黑色轉為暗紅,他才停手。

  「妳被毒蛇咬了。」他簡單的說道,拿出從腰間皮囊取出的幹草藥,放進口中嚼爛,敷在她的傷處,然後整好她的衣裙,將全身軟綿綿的她抱入懷中,舉步往京城走去。

  「什、什麼時候?」蛇毒讓她昏昏沉沉,全身骨軟筋酥,連說話都覺得費力。

  他靜默了一會兒,半晌後才回答。

  「就在妳說,從頭到尾都是在騙我的時候。」

  雖然四周陰暗,但他仍眼力卓絕,一眼就瞧見,這個小女人無意間踏進蛇窩,擾了蛇兒的冬眠。蛇兒好夢正香,還不到春暖花開,就被她一腳踩醒了,當下探出雪堆,無聲無息的咬了她一口。

  那種蛇毒性雖然不烈,但是她被咬了之後,非但沒有聽他的警告,乖乖停住不動,反倒跑著讓他追,毒性隨著血氣擴散,隨時都可能竄入她的心脈。

  為了救她,他也顧不得解釋,只能直接撲倒她,當下掀了她的裙,用嘴先吮出蛇毒。

  茵茵躺在他懷裏,虛弱的喘息,視線卻黏在那張黝黑的面容上,無法挪開。危機解除,恐懼慢慢的褪去,她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他是在救她。原來,他不是要對她──

  有種不知名的情緒,重重撞上她的胸口。她張口想說話,卻軟弱得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黑暗席捲而來,把她拖了進去。她終於再也支撐不住。

  茵茵昏了過去。

  ☆ ☆ ☆

  風息雪止。

  昏睡了許久許久,茵茵才悠悠的醒轉過來。

  映入眼簾的,是架子床上方的精緻雕花。

  她輕輕呻吟,困惑的眨眨眼兒,在溫暖的錦被中半撐起身子,還沒能坐起來,就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別動,妳身體裏的蛇毒尚未祛盡,得好好歇息。」床邊傳來聲音,一雙黝黑的大手扶住她,就怕她體力不濟,會昏得跌下床鋪。

  茵茵全身發軟,抬眼望向床邊的石敢當,從那雙眸子裏,清清楚楚的讀見擔憂。她轉開視線,故意不去看他,烏溜溜的眼兒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個兒又被他帶回了龍門客棧。

  「我昏了多久?」

  「三天。」

  這段期間,他都在床邊看顧她嗎?

  一句話在舌尖滾啊滾,但她硬是咬住舌頭,不敢問出口,就怕他的回答,會讓她心裏的罪惡感更加洶湧澎湃。

  她縮進被窩裏,小手摸索到腿窩,只覺得被蛇咬過的那一處,傳來火烙似的疼,小臉頓時皺成一團。

  在江湖上闖蕩久了,她自然也知道,毒蛇有多麼厲害,一旦被咬傷,就有性命危險。這次,要不是石敢當處理得當,及時把蛇毒吸出來,她肯定早就一命嗚呼,去閻羅王那裏報到了。

  只是,她昏迷了整整三日,卻覺得體虛力竭,可見那蛇毒,多少還是傷了她的身子。這下子,非得好好調養不可,否則別說是開溜了,只怕她連走路都有問題。

  唉,該死的毒蛇,壞了她的計畫,逼得她不得不留下!不然,她老早就抱著菜譜,去找大哥了──

  啊,菜譜!

  茵茵臉色一白,陡然抬起頭來,慌亂的掀開錦被,掙扎著就想下床。

  「妳別下床!」石敢當粗手粗腳的想去抱她,卻又怕惹惱了她,雙手就在半空中揮啊揮,看來有些笨拙。

  「走開,你別攔我,我的包袱掉在梅花林裏,得快去找回來才行!」她探頭看了看,沒看見鞋子,索性赤著蓮足下床。才一落地,她就雙膝一軟,要不是雙手還扶著床沿,肯定就要跪倒。

  「包袱就在屋裏,我替妳拿回來了。」他雙手大張,護在她的身旁,彷佛亟欲捧住某樣珍寶,又怕會碰碎了她。

  茵茵松了一口氣,小手揪緊被子,腿軟得就要站不住。「快點拿來。」她急著察看,想知道包袱裏的菜譜是否安然無恙。

  「妳先回床上躺好。」

  好啊,這傢伙倒是學會跟她談條件了!

  看在他出於一片關心,她暫時不跟他計較。再說,她真的虛弱極了,才站了一會兒,就累得冷汗直流。

  她撐住床沿,想重回溫暖的被窩,偏偏體力不濟,連抬腿的力氣都沒有,而這張雕花木床,又架得比尋常床榻更高,她努力了幾次,還是爬不上床。

  「你不會幫我啊?」她氣喘吁吁,累得雙手雙腳都在發抖。

  石敢當應了一聲,大手一探,順勢捧住她的粉臀,輕而易舉就把她推回床上。

  男人的厚掌又硬又大,源源不絕的熱力,透過薄薄的衣衫,熨燙著她的臀兒,烘得她粉臉燙紅。

  「你──」茵茵倒抽一口氣,回頭就想開罵,痛斥他的輕薄。

  「怎麼了?」他急忙湊近,滿臉都是關懷之情,黑眸裏沒有半點邪念。

  那樣的表情,反倒讓她罵不出口了。

  「沒、沒有啦!」她撇開頭,粉臉上的嫣紅難褪,破天荒的竟覺得有些羞赧。他的無心舉止,倒讓她想起,那粗糙的薄唇,擦過她細膩的腿窩,替她吮出蛇毒時的感覺──

  過度鮮明的回憶,引發一陣熱燙燙的感覺,從腿窩間,一路竄進四肢百骸,在小腹揪成暖暖的熱流。她咬著軟嫩的唇,開始懷疑,蛇毒是不是竄進她的腦子,讓她變得神智不清。否則,她怎會因為他的觸摸,就覺得心頭小鹿亂撞?

  她輕輕呻吟一聲,不但心兒怦怦亂跳,就連聰明的腦子,一時之間也有些亂了。

  「妳哪里不舒服嗎?」石敢當又問,渾然不知自己就是罪魁禍首。

  她嗔瞪了他一眼。

  「就跟你說了沒有,你還問什麼問?」她伸出小手,秀麗的下巴半抬。「快把包袱還給我。」

  他抓抓頸背,跨步走出臥房,從花廳裏拿回包袱,小心翼翼的擱回她手裏。

  茵茵看看包袱,確定上頭的繩結沒被解開過。「你偷看過裏頭嗎?」為求謹慎,她還是問了一句。

  「沒有。」

  呼,好險!

  好在石敢當老實,沒有趁著她昏迷不醒,解開她的包袱偷看。否則,要是讓他發現那些菜譜,他肯定會按照當初的約定,把菜譜交給龍無雙。

  抱著寶貝菜譜,茵茵垂斂著長長的眼睫,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眼兒卻在屋內滴溜溜的亂轉,想找個適當的地點,把這些心肝寶貝妥善的藏起來──

  門外傳來幾聲輕敲,小丫鬟的聲音透過門上的絹紗,傳進屋子裏。

  「石師傅,德恭餅鋪的王老闆,在外頭候了您半日,說是特別烘了一爐餅,要送來給您的夫人。」

  「知道了。」石敢當揚聲答道,走出臥房,放下花廳與臥房間的垂簾,這才去開門。

  床上的茵茵動作迅速,一聽到有人來了,立刻抓起包袱,急忙就往棉被裏塞。

  雕花門才剛打開,一個肥嘟嘟的中年男人就滾了進來,見著石敢當就滿臉笑容,忙著哈腰鞠躬。

  「石爺,抱歉,叨擾了。」他懷裏捧著一個精緻的漆盒,陣陣濃郁的餅香,就從裏頭透了出來。

  「勞煩王老闆久等了。」

  「沒事沒事,為了石爺,等再久都無妨。」王老闆連連搖頭,笑得像尊彌勒佛。「聽說夫人身子不適,我特地烘了餅送來,讓她甜甜嘴。」

  外頭都在傳說,石敢當的新娘子,自從洞房花燭夜後就臥病在床,連大門都不曾踏出一步。石敢當對外也沒多作解釋,只是寸步不離的守著,照料得格外仔細。

  啊,石爺這麼高大威猛,肯定是新婚之夜,一時太過忘情,讓新娘子「累」著了──

  王老闆咧嘴直笑,沒敢多說,只是把懷裏的漆盒交給小丫鬟。

  「石爺,從今以後,您夫人要是想吃餅,說一聲就成了,不論是多晚,我都親手開爐,為夫人烘餅。」他畢恭畢敬的拱手,往花廳與臥房之間的垂簾多看了一眼。

  濃郁的餅香,把茵茵誘得從錦被裏探出頭來。見小丫鬟捧著漆盒進來,她招了招手,要小丫鬟把餅擱在床邊的茶几上。

  漆盒一掀,十個雪白的餅兒平平整整的擱在裏頭,濃郁的玫瑰味兒,以及橘餅的清香立刻彌漫室內。

  茵茵眼裏望著餅,一面好奇的豎起耳朵,聽著垂簾外的動靜。

  要知道,德恭餅鋪在京城裏名聲響亮,不但是生意做得大,老闆的架子端得更大。這幾年來,做餅的事早已交給徒子徒孫們,就連高官們拿著銀子,來求他親手做餅,他都置之不理。

  高官們請都請不動的王老闆,竟然肯為石敢當破例,卷起袖子,親手烘了一爐餅送來。這麼說來,他這個廚子,面子竟還大過那些高官豪族?

  垂簾之外,傳來她已經逐漸熟悉的男性嗓音。

  「多謝王老闆走這一趟,我這就去拿銀兩。」石敢當說道。

  王老闆嚇得連連喘氣。

  「不不不,怎麼能跟石爺收錢呢?小的會挨雷劈的!」他雙手亂搖,激動得只差沒哭出來。「當年在關外,要不是有石爺搭救,我早就腦袋搬家,死在異鄉了,哪里還能留著這條命,回京城開餅鋪子。」

  「那只是舉手之勞。」

  「石爺,您就別謙虛了。當初是您冒死相救,才從那些土匪手裏,把小的救回來的。」王老闆哇啦哇啦的說道,急於重述當年的驚險,證明自個兒始終感念在心。「想當初,我經過毛烏素大沙漠,被那些盜匪劫了,連官兵都不敢來救,唯獨石爺您見義勇為,領了一些人直搗賊窩,殺得那些土匪們落花流水──」

  躺在被窩裏的茵茵,訝異得瞪圓了眼兒。她是知道,石敢當時常救濟災民,卻不知道,他還行俠仗義,連官府不敢管的事,也一肩扛了下來──

  垂簾外的石敢當,不自在的清清喉嚨,推著王老闆往外走。

  「我、我們出去再談。」醇厚的嗓音,有些緊繃,臥房裏的茵茵雖然瞧不見,卻敢拿自個兒的寶貝菜譜打賭,他肯定又是羞得臉紅脖子粗了。

  這個男人如此害羞,連以往的英勇事蹟,都不願意讓她聽見嗎?

  談話聲漸漸遠去,她終於再也聽不見。小丫鬟也福身告退,重新把垂簾掛回銀鉤上,這才關上木門離開。

  屋內靜悄悄的,只剩餅香四溢。

  茵茵伸出小手,拿起一枚水晶餅端詳。小巧的餅兒才剛出爐不久,擱在手裏還熱烘烘的,不但皮酥餡足,層次分明,上頭還蓋著一枚小小的紅印,色香味俱全。

  看了一會兒,她又拿出藏在被窩裏的包袱,解開上頭的繩結,找出石敢當在前幾天夜裏,為她去買的餅。

  三天前做的水晶餅,這會兒早已經變得又冷又硬,連蓋在餅面上的小小紅印,都因為幾番的折騰,模糊得看不見。她探手捏起餅,外層的酥皮就像下雪似的撒了一床,露出裏頭的內餡。

  她捧著那枚餅,想著那個替她買餅的男人。

  不能否認,石敢當雖然笨了一些,卻光明磊落,正直得天下少見,是個足以託付終身的好男人。再說,他也生得不難看,濃眉剃銳入鬢,雙眼炯亮,該是有許多的姑娘,搶破頭想要嫁給他。

  茵茵不明白,這樣一個男人,為什麼丟下那些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不愛,獨獨鍾情她這個女騙子?

  是因為他們曾經拜過堂、成過親,而他死守禮俗,認為一旦娶了她,就該不離不棄?還是因為,他已經當著所有人的面娶了她,丟不起這個臉,才要把她綁在身邊──

  啊,不對不對,她想起來了!

  在大牢裏頭的時候,石敢當曾經親口承認,說他喜歡她呢!

  當初,她會那樣逼問他,純粹是為了戲弄他。但是到了如今,他先前的回答,竟讓她一想起來就覺得心頭發暖,比拐得千萬銀兩更開心。

  他喜歡她呢!那個笨男人說,他喜歡她呢!

  茵茵笑瞇了眼兒,捨下茶几上那盒剛出爐的餅,反倒把手上的冷餅送到嘴邊,一口一口的仔細品嘗。

  餅兒冷硬,但是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伴隨著一口口的餅,甜甜的、甜甜的沁進了她的心裏──



第五章


  毒蛇的那一咬,足足讓茵茵躺了半個多月。

  就在她養傷的這段期間,龍門客棧正式開始營業。

  先前挑選頭廚的舉動,以及那場婚宴,成了最佳的宣傳,替客棧招徠不少客人。登門嘗鮮的人絡繹不絕,前樓的客席,日日熙熙攘攘,小二們忙得像陀螺似的,端著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在廚房與客席間來回奔走。

  嘗過石敢當手藝的人,莫不交相讚譽,說龍無雙眼光獨到,挑了個一等一的廚子,店內美饌佳餚更盛當年。

  前樓忙得熱鬧滾滾,窩在院落裏養病的茵茵也沒閑著。

  這段時間裏,她藉口療傷,不肯跟石敢當同床,那個笨男人竟然也乖乖聽話,高大的身軀每晚就擠在花廳的軟榻上,不敢越雷池一步。

  至於龍無雙,則是派人送來療傷祛毒的上好藥膳,也送來筆墨紙硯,擱在桌案上,提醒她別忘了先前的約定,每日都得交出一張菜譜。

  既然暫時跑不掉,茵茵只能趁著四下無人,偷偷摸摸的翻出菜譜,趴在桌子前抄寫。

  不過抄歸抄,她可不是源源本本的照抄,反倒故意添些這個、減些那個,還加入不少自個兒的「創意」!

  她居心不良,堅決要「藏私」到底,不肯跟龍無雙分享這些獨門菜碼。

  菜譜上頭要是寫著,該擱鎮江醋一匙,她就非改為成都椒一把;該用香糟煨煮的食材,她就故意寫成需用紅燒熬燉,把菜譜上的每道菜都刪東減西,改得面目全非。

  嘿嘿,這些獨門菜碼,可都是她辛辛苦苦「騙」來的,為了保護它們,她還差點被那些廚子砍了,如今怎能白白讓龍無雙占了便宜?

  繳了十來張胡寫亂畫的菜譜後,她的體力恢復了八成,自然也開始不安分了。

  趁著一個白雪稍停的午後,茵茵換妥衣裳,走出雅致的庭院,順著長長的回廊,來到前樓的客席。

  客棧的十八扇雕花門,迎著玄武大道全數敞開,裏外都是人潮洶湧,喧鬧不已。她穿過人滿為患的客席,慢慢往門口走去,想出門去晃晃,順道打探大哥的消息。

  算算日子,長空也有一個多月不見蹤影了,以往不論狀況多糟糕,他也會留個口信,告知她該上哪里會合。唯獨這次,他音訊全無,整個人像陣輕煙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怪了,那個見色忘妹的傢伙,到底是躲到哪里逍遙了?

  茵茵提著裙兒,準備去找哥哥興師問罪,誰知才剛剛邁出第一步,她就覺得眼前一點──

  唉啊,見鬼了!

  穿著黑衣的黑無常,如鬼魅般的出現,恰好就擋在她面前。

  「哇!」茵茵連退幾步,小手撫著胸口,烏溜溜的眼兒往上瞄,就看見一雙冷似寒冰的眼睛,正居高臨下的睨著她。

  「啊,你是負責看門的嗎?」她露出最甜最美的笑容。「別擔心,我不是想開溜,只是屋裏待得悶了,所以想出去逛逛。」

  黑無常還是動也不動,擋在她前頭,無言的瞪著她。

  唔,看來,這尊「門神」是不打算讓路了。

  「可惡!」她用最小的聲音咒?纂A表面上還是笑容可掬,鞋兒悄悄的往左邊挪去。

  誰知她才一動,黑無常也跟著往左跨了一步。

  不會吧!

  茵茵不死心,換了個方向,往右走了一步。

  黑無常面無表情,照樣往右跨了一步。

  「你──」她惱火起來,正開口想罵,但是一瞧見他那張陰狠的冷臉,氣勢當下就矮了半截。

  不行不行,如果硬碰硬,她當然鬥不過這尊「門神」。

  她得換個方法才行。

  「唔,對不起,請讓讓,你擋了我的路了。」茵茵扯出微笑,斂裙福身,好聲好氣的嬌聲求道。

  黑無常卻仍動也不動,冷眼看著她,幽暗的黑眸之中,陡然迸出淩厲的凶光,那張陰鷙的俊臉,徐徐往她逼近了一些。

  哇!

  茵茵倒抽一口氣,嚇得心跳都快停了,不自覺連退好幾步──

  可惡!

  只是一張臭臉而已,她怎麼可以認輸?!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又逞強起來,硬著頭皮瞪了回去。

  「你到底想怎樣?」她下巴半昂,不肯示弱,繡裙下的腿兒卻抖個不停。

  黑無常的眼光變得更冰冷更銳利,他緩緩抬手,伸出手指指向門內,無言的命令她滾回去。

  強勁的殺氣,排山倒海的逼來,教茵茵全身寒毛直豎,雞皮疙瘩全冒了出來。求生本能瞬間冒出,她再也顧不得面子問題,立刻撩起裙子,轉身就咚咚咚的往回跑。

  她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了後院,這才甩開那兩道幾乎要將她後背灼出窟窿的殺人視線。

  天啊!有沒有搞錯啊?

  這兒不過是間客棧,又不是什麼深宮大院,有必要找這麼一號危險人物來門口站崗嗎?!

  不過,沒關係,前門不通,還有後門。

  茵茵加快腳步,匆匆走過回廊,左彎右拐的繞過幾個院落,然後先停在一棵有百來年歷史的梧桐樹後,探頭探腦的偷瞧半晌,先確定四下無人,這才深吸一口氣,提著裙子往前沖──

  豈料,她腳上的繡花鞋,還沒能沾到門檻,一道白影忽地從旁閃了出來。

  哇啊,又見鬼了!

  茵茵嚇得低叫一聲,小手撫著胸口,緊急煞住腳步,差點就要跪下求饒,喊著大俠饒命。

  還好,這次冒出來的,是滿臉笑容的白無常。

  「石家嫂子,妳想去哪兒?」他身穿月牙色的長袍,親切和善的擋住她的去路。

  認出了來人的身分,茵茵粉臉一紅,用力直起腰杆,從求饒的預備姿勢,恢復成尋常模樣。

  「我愛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不關你的事。」她哼了一聲。

  白無常連連搖頭。

  「此言差矣!」他面帶微笑,慢條斯理的說道。「妳要是一走,石師傅肯定會追去。沒了頭廚坐鎮,咱們客棧要怎麼做生意?我可是客棧的掌櫃,要是跑了頭廚,無雙姑娘定會要我負責。」

  「誰說我要走?」她仰起臉兒,視線往門外瞄。「我只是想出去逛個街,難道這樣都不行嗎?」

  「只要石師傅隨行就行。」他笑容可掬的說。

  「唉啊,客棧剛複業沒多久,我家相公成天都在廚房忙著,哪有空陪我出去。」茵茵露出職業級的微笑,舉步想溜過去。「再說,我也只是出門走走,買些女人家的小玩意兒,一會兒就會回來了,怎能要我家相公放下手邊工作,陪我出去瞎逛呢?」

  白無常微笑依舊,卻亮出隨身的算盤,擋住她的去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妳擅自出門,說不定又會讓毒蛇給咬了。況且──」他頓了一下,那雙帶笑的鳳眼,嘲弄的瞟了她一眼。「況且,嫂子您得罪過不少人,這一踏出客棧,要是又遇著哪個火冒三丈的『前夫』,拿著菜刀要砍妳,豈不是危險極了?」

  他手拿著算盤,一步步的往前走,雖沒碰著她,卻也有效的把她逼了回去。

  「無雙姑娘關心您的安危,特別下了指示,請您就留在客棧裏,別出門了。」

  該死!

  這個銀髮男人能言善道,每句話都對她明褒暗貶,在他手下,她根本討不著便宜。

  「好,就聽你們的,我不出去,行了吧!」識時務者為俊傑,茵茵隱約察覺,這兩個男人都是不能得罪的貨色。她一旋腳跟,不再跟他浪費時間,乾脆轉身往石敢當的院落走去。

  白無常卻不肯放過她,亦步亦趨的跟了上來。

  「今早有人送來一份厚禮,我已請人送至石師傅的房裏。」他口氣和善,那模樣彷佛跟她是多年好友。

  茵茵懶得理他,一聲不吭的加快腳步。

  「還有哪,客棧裏有位孟公子,日日都來查問,關心妳的蛇毒是否祛盡了。」他老神在在的跟後頭,鳳眼裏笑意更濃。「敢問,那位孟公子,可是嫂子的『舊識』?」

  這人好煩啊!

  她開始用跑的了。

  沒想到,茵茵一路跑回院落,白無常竟也一路跟了進來,就像個盡責的牢頭,非得看著她回房不可。

  見他像塊牛皮糖般跟著,死纏著自個兒不放,茵茵忍不住怒從心起。她在門前停下腳步,回眸一望,瞇著眼兒對他甜笑。

  「我說掌櫃的啊,可否容小女子問個問題?」

  他眉一挑。

  「請。」

  「京城裏客棧的掌櫃,都像你這般長舌嗎?」她諷刺的問。

  俊臉上的笑容,略微僵了一僵,轉眼又恢復正常,還是一副和善親切的表情。

  「這我就不清楚了。」他淺笑著。「不過,聽說嫂子走遍大江南北,見多識廣,可否也容在下問個問題?」

  「問哪!」她抬眼哼聲。

  「這,已婚婦人紅杏出牆,不知要在大牢裏關多久?」他笑咪咪的說,暗示孟清川對她這有夫之婦別有用心。

  這傢伙居然反將她一軍!

  「你──」她氣急敗壞,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當著那張俊臉,用盡全身的力氣,砰的一聲把門甩上。

  ☆ ☆ ☆

  花廳內的銀杏木桌上,擺放著五、六個錦盒,上頭擱著一封信。

  茵茵掀開錦盒裏頭,發現裏頭擺放的,儘是難得一見的名貴藥材。這幾盒藥材,要是拿去藥行裏轉賣,起碼可以得手幾百兩銀子。

  她在桌邊坐下,拆開錦盒上的那封信,漂亮的眼兒,跳過那一長串寫滿思慕情意的句子,直接落在贈禮人的落款上。

  果真是孟清川。

  茵茵拎著信,視線在幾項藥材間挪移,心思轉了又轉。

  雖然說石敢當對她的好,讓她心花朵朵開,覺得好感動。可是感動歸感動,她還是不打算在此久留。畢竟,她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騙子,有著行「騙」天下的雄心壯志,絕對不可能金盆洗手,真的嫁給一個廚子當老婆。

  再說,在這兒留得愈久,她的「寶貝」們就愈不安全。

  她擱下信紙,捏起錦盒裏的一塊陳年何首烏,拿到鼻尖聞嗅,一邊考慮著。是不是可以利用孟清川,然後──

  念頭還未轉完,門外就傳來動靜。

  「那傢伙又想說什麼?」茵茵不耐煩的翻翻白眼,以為又是那個多嘴多舌的白麵無常。

  她氣呼呼的打開門,才開口要罵人,卻發現門外站的,不是俊美修長的白無常,而是一個長相福泰、全身胖嘟嘟的中年男人。

  「啊,是嫂子嗎?妳好妳好。」胖男人熱絡的迎上來,圓臉上都是笑容。「咱昨兒個遇著德恭餅鋪的王老闆,知道嫂子愛吃甜食,立刻趕做一批糕餅甜糖,給嫂子您送來。」他辟哩啪啦的說了一串,還揮著肥肥的手,要下人們把禮物扛進來。

  一大一小的食盒,端端正正的擱在桌子上,裏頭是大八件糕餅、小八件糖果,個個精巧甜美。

  「您是德恭王老闆的朋友?」她眨了眨眼兒,疑惑的問。

  「啊,抱歉、抱歉,咱可真是失禮了。」胖男人迭聲道歉,仍是滿臉的笑。「咱姓魯,在城裏西市,開了間糖鋪子,小號店名八仙。」

  西市、糖鋪子、八仙?

  茵茵眼兒一亮。

  該不是那間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八仙糖鋪子吧?

  「魯老闆,您謙虛了,您那糖鋪子哪是小號?聽說,就連當今太后娘娘,都愛吃您家糖鋪子的點心呢!」還沒嘗到糖,她的嘴就已經甜滋滋的,開始灌起迷湯了。

  嘿嘿,太好了,這可是一頭貨真價實的「肥」羊呢!

  既然她決心開溜,那麼跑路之前,總得先弄點盤纏。這會兒,有肥羊自動送上門來,她要是不吃他,可真的就是對不起自己了。

  美若天仙的小臉上,再度冒出職業性笑容。她斂袖請對方入花廳上座,還殷勤的送上熱茶。

  「魯老闆,這天寒地凍的,勞煩您親自跑來,實在讓我過意不去。下回我要是嘴饞了,自個兒登門去買就行了。」

  魯老闆雙手亂搖,態度跟前幾天送餅上門的王老闆如出一轍。

  「不行不行,我們這些人,全欠過石爺人情,早就愁著沒法子回報。現在,不過是幾盒糖,妳要多少有多少,派人來說一聲就行了,千萬甭和咱客氣。」

  「既然如此,茵茵在此就先謝了。」她輕言巧笑,垂斂眉目,端起茶碗,用碗蓋輕滑過杯緣,不著痕跡的拋出誘餌。「魯老闆的生意作得如此成功,有沒有想過,要往南方發展?」

  「南方?」

  魯老闆圓圓的雙眼一亮。

  「是這樣的,我幾個月前才打蘇州來,那兒的官家小姐夫人啊,風聞您八仙糖鋪子的美名,總要人大老遠從京裏帶到蘇州去呢。」茵茵殷勤的道。「您要是能把生意擴及到南方,包管不出數月,八仙糖鋪子不只是馳名京城,更要聞名全國呢!」

  想到擴大經營後,隨即而來的龐大利潤,魯老闆的胖下巴樂得直抖。

  「嫂子的主意絕佳,不過──」他有些遲疑。「咱對南方不熟,直接南下開店,似乎頗為冒險。」

  她的眼睫垂得更低,遮掩其中的笑意。

  哈,肥羊上鉤了!

  「這好辦,您不熟,我熟啊。」她微笑著。「我這幾年都在江南,跟南方幾位酒樓大老闆都頗為相熟。」

  這倒不是假話。

  南方那幾位大酒樓的老闆,都是她的「前夫」,個個都被她騙過。

  「我可以跟那些酒樓老闆們商量,先把八仙糖鋪子的糕餅,寄賣在他們酒樓裏。」她把計畫說得巨細靡遺、合情合理,讓人挑不出半點破綻。「您這些糕餅甜糖,只要能在酒樓裏推廣開來,還怕生意做不起來嗎?」

  「是是是,嫂子說得有理!」魯老闆頻頻點頭,簡直把茵茵當成財神娘娘,只差沒跪下來磕頭膜拜。

  「正巧,我跟我家相公,打算三月時節,乘船南下,剛好可以先替您探探路子。」

  「真的嗎?若果如此,那可真是太好了!」魯老闆樂得肥臉出油,整個人看來紅光滿面,更顯得富泰。

  因為對石敢當的信任,他愛屋及烏,自然對茵茵信任有加,壓根兒想不到,眼前這美若天仙的小女人是在誆他。

  茵茵打蛇隨棍上,乘勢說出重點。

  「只不過,魯老闆您是知道的,要做生意前,總得付點前金,我才好替您疏通一些關節。」

  「是是是,這是當然的,我這就回去,湊足銀票再給您送來。」魯老闆迭聲答應,笑呵呵的站起身,移動著圓滾滾的身軀,三步並作兩步的往外沖,就怕跑得慢了,會失了賺錢的時機。

  魯老闆離去後,茵茵獨自坐在花廳裏,輕啜著茶碗裏的碧螺春,紅潤的唇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很好,得手了!

  ☆ ☆ ☆

  才短短幾天的時間,茵茵就騙了六隻肥羊。

  石敢當的新婚妻子,願意為京城裏的店家,往南方酒樓仲介生意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的擴散開來。

  起先,是魯老闆帶著一迭銀票回來,接著連王老闆也一塊兒來了。然後,其他店家聽到有錢可賺,又有石敢當的名聲作擔保,紛紛也捧著銀票上門,想請茵茵為他們疏通關節。

  她騙得不亦樂乎,數銀票數得雙手發軟。幾天下來,她所收到的銀票,就比她行騙幾年的所得,要多上好幾倍。

  噢喔,看來,她「現任丈夫」的名聲好用得很呢!

  正當茵茵躲在屋子裏,盤腿坐在床鋪上,欣賞著她這幾日內賺來的成果時,大門卻被陡然推開,石敢當大步走了進來。

  她嚇了一跳,雙手擱在滿床的銀票上,根本來不及收拾,就這麼被他「人贓俱獲」。

  石敢當神情凝重的來到床前,濃眉緊擰,清澈的黑眸在床鋪上轉了一圈,最後才落到那張粉嫩的小臉上。

  「妳騙人了。」他嚴肅的說道。

  「騙人?」茵茵臉上裝傻,手裏卻偷偷加快收拾銀票的速度。「我整天都被關在這兒,哪里都沒辦法去,怎麼可能騙得了誰?」

  他握緊拳頭,看她忙著收拾銀票,下顎一束肌肉隱隱抽動。

  「幾位老闆都來找我,給了我些許旅費,說是給我們下江南時開銷用的,還說,妳答應替他們遊說酒樓進貨。」他沈聲說道,雙拳握得更緊。「我們沒有要下江南。」

  嘖,穿幫了!

  「那,旅費呢?」她毫不反省,還急著追問。

  黑眸裏的光芒變得幽暗,粗大的指節骨,因為用力而喀啦作響。

  「我還給他們了。」

  茵茵惋惜的歎了一口氣,低頭把整床的銀票都收好,小腦袋瓜子又在思索,該用什麼法子去騙錢。

  龐大的身軀逼近,遮去所有的光線。

  「妳騙人了。」他語氣凝重的重複,口吻裏沒有一絲火藥味,只是陳述事實。

  她捏緊銀票,抬起下巴,睨著那張黝黑的大臉,知道自個兒是瞞不過去了,索性直接承認。

  「對,我就是騙了他們,那又怎麼樣?」她語帶挑釁的問,看他能拿她如何。

  見她死不認錯,石敢當的瞳眸一黯,寬大的掌握住她纖細的肩膀。

  「騙人是不對的。」他一字一句,慎重的告訴她,清澈的黑眸筆直的望進她的眼裏。

  那樣的眼神,讓她的胸口,像被重重敲了一下。她扭開小臉,不去看他,那種名為罪惡感的不舒服感覺,因為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再度開始悄悄滋長。

  她寧願去坐牢,跟那些可怕的跳蚤們作伴,也不願意再承受那清澈瞳眸的注視,那會讓她心中罪惡感,迅速成長茁壯,像是藤蔓一般,把她的心牢牢束縛住──

  「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事是不對的。」她扭身甩開他的手,套上鞋兒就往外走,想避開石敢當的視線。

  只是,走不到幾步,她就覺得繡花領圈一緊,腳兒霎時懸空,整個人又被拎了回來。

  石敢當單手把她舉到眼前,直視著她的眼睛,不讓她開溜,執意要把這件事情談清楚。

  「妳為什麼要騙他們?」

  她懸在半空中,雙腿亂踢。

  「我想要銀子啦!」

  「妳想要銀子,我可以給妳。」

  「你、你你──你這個窮鬼,都跟龍無雙簽了十年的賣身契,哪還有銀子可以給我?」

  他搖頭。

  「我有。」

  「喔?」她眼睛發亮。「那還不快點給我?」

  石敢當伸手往懷裏掏,抓出一把碎銀子,擱進她的小手裏。

  她瞪著那把碎銀子,懷疑自個兒要是看得不夠用力,那些碎銀子就會被風吹跑了。

  「就這些?」

  他點頭。

  茵茵氣得想咬他!

  這些碎銀子,加一加還不到三兩啊!這傢伙果然是貨真價實的窮光蛋!

  「放手!快放手!」她像只憤怒的小貓,懸在半空中胡亂掙扎,還伸長了腿兒亂踹,卻壓根兒碰不到他,只累得自個兒氣喘吁吁。「喂,你、你、你先前不是說過,不論我說什麼,你都願意照作嗎?」逃走不成,她開始逼他履行承諾。

  「是。」

  「那你還不放手?!」

  「這次不行。」石敢當嚴肅的搖搖頭,把她拎得更近。「去把銀票還給那些人。」

  「不要!」

  吃進嘴裏的東西,哪有吐出來的道理?銀票既然進了她的口袋,就是她的東西。要她還回去?哼,門兒都沒有!

  石敢當深吸一口氣,半晌後,薄唇間才吐出一個字。

  「好。」

  好什麼好?不用還錢了?

  茵茵眼兒發亮,以為他開竅了。「對嘛對嘛,你也慢慢學聰明了!」她猛拍他的肩膀,像個興奮的夫子在鼓勵學生。「我跟你說啊,騙人這檔子事,可也是需要腦袋的──」

  「那些銀兩,我會替妳還清。」

  「第一原則,就是銀子一旦進了口袋──啊?」她突然住口,疑惑的瞇起眼兒。「你要還什麼?」咦,他剛剛說了什麼?

  石敢當慎重的點點頭。

  「妳是我的老婆,妳做錯了事,就該由我來負責。」

  「但是,你又沒錢!」她脫口而出。

  「我可以再跟龍姑娘簽約,總能籌齊銀兩還給他們。」他拎著她走回床邊,這才鬆開大手,讓她舒舒服服的坐回錦被上。「龍姑娘是好人,只要我去求她,她就會願意先墊銀兩。」

  聽到石敢當滿口誇讚龍無雙,茵茵不知怎麼的,心裏就陡然冒出一陣怒火。

  「好人?她是好人?!」她跳了起來,雙手插腰,對著那張大臉嚷嚷。「你別被她蒙了!她根本是趁火打劫,拐你簽了十年的約。你是被她騙了啦!」

  他無言的杵在一旁,看著她焦躁的在床上走來走去,猛繞圈子,黑眸裏突然浮現一抹笑意。

  「小茵。」石敢當喚道。

  「嗯?」

  她還在繞圈子,沒發現他對她的叫喚聲中,蘊滿了濃濃的溫柔。

  「妳在關心我。」他咧著嘴,對著錯愕不已的小女人,笑得好開心好開心。

  「你少臭美了,誰會關心你!」茵茵扭身跳下床,不知為什麼,一張粉嫩的臉兒,竟然變得熱燙嫣紅。她不但覺得憤怒,還覺得有一些些的羞赧──

  才溜了不到半尺,她領口一緊,又讓石敢當給拎回來了。

  「小茵。」他輕聲喚道,用厚實的大手捧住她的臉,指間的刀繭,輕輕摩擦著她的軟嫩。

  「做、做什麼──」她防備性的問,覺得臉兒癢酥酥的,幾次想扭開臉兒,卻又被他溫柔的轉回來。

  「往後,無論妳騙了多少,我都會加倍替妳還回去。」他慎重的保證,沒有責?藻o,只是理所當然的扛起責任,為她彌補一切。

  「不需要你多事!」她掙扎著,又想逃走。

  她喉頭發澀,心口好脹好脹,像是他給了她太多,讓她的心無法容納,幾乎就要滿溢──

  石敢當坐在床沿,大手一探,把她拉回懷裏,從後方抱住她,將她納入最溫暖的懷抱中,大臉擱在她的肩頭。

  「小茵,我不會再讓妳過著心驚膽戰、提心吊膽的日子。」最尋常的話,從他的口中說出,竟變得像是天長地久的承諾。

  她心頭一縮,惱羞成怒,握緊了拳頭,防衛性的大聲辯駁,像被踩中尾巴的小狐狸,氣得齜牙咧嘴。

  「你少胡說,我才沒有心驚膽戰、提心吊膽!」

  她行騙江湖久矣,三天兩頭就會被兇惡的苦主們追殺,甚至還有人不甘受騙,重金聘來殺手,要買她跟長空的腦袋。沒錯,被人追殺的感覺,的確挺不好過,但是她一直以為,自個兒適應良好,早就習慣了隨時跑路的日子。

  只是,為什麼當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會覺得,心口陡然一松,像是他說的那些話,解去了她身上某種無形的枷鎖,把她從一個緊箍的牢籠中釋放出來──

  面對她激烈的抗議,石敢當一言不發,黝黑的臉龐浮現某種奇特的表情。

  「你看什麼看?我──」

  話還沒說完,他突然長臂一伸,重新將她擁入懷中。她的小臉撞進他的胸懷,耳邊盈滿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你作什麼?放手啦!快放開我!」她氣急敗壞的大聲抗議,拚命想推開他,小拳頭像下雨似的,胡亂落到他的肩膀上。

  「沒關係。」石敢當極有耐心的說道,毫不理會她的掙扎與抗議,雙臂圈繞得更緊,巨掌笨拙的拍拍她的頭,像在安撫一隻躁怒的小動物。「沒關係的,小茵,以後一切有我。」

  茵茵的心口又是一縮。

  他低沈醇厚的聲音,像是傳達進了她的心裏,而他笨拙的輕拍,像是撫平了那個存在已久、卻又被她刻意漠視的脆弱。

  從來沒有人,像石敢當這樣,毫無保留的關心她。她從來不曾示弱、不曾透露過,其實她也會害怕──

  暖暖的溫度包圍著她,逐漸熟悉的男性氣息,讓她眼眶莫名的一陣熱,搥打他的粉拳,力道漸漸軟弱了。

  她心裏的城牆,因為他的言語、他的舉動,慢慢的塌陷,暴露出裏頭的柔軟。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有生以來,頭一次不是因為利益、不是因為銀兩,而是真心真意的,主動想要擁抱一個男人──

  軟嫩的小手,尚未碰觸到他的肩,門外就陡然響起一陣敲門聲,打破了室內淡淡的旖旎,也讓茵茵的雙手僵在半空中。

  門外的小丫鬟,朗聲叫喚。

  「石師傅啊,龍姑娘請您馬上過去一趟。」



第六章


  夜深深,華燈初上,明月高懸。

  玄武大街上人來人往,龍門客棧裏坐無虛席。

  不同于前樓的喧囂,客棧後院卻是清幽雅靜,偌大的庭院回廊上,一個小丫鬟斂著袖子,將大紅燈籠一一點著。一個腰環烏罩的小二哥,端著熱騰騰的餐點,從廚房裏晃出來。

  他不往前方酒樓走去,反倒轉進後方院落,幾個左彎右拐,不一會兒就來到石敢當的院落。

  來到門前,他停下腳步,拿穩了餐盤,輕敲了兩下門。

  門內傳來嬌脆的嗓音。

  「誰?」

  「石家嫂子,我是小李,給您送飯來了。」

  急促的腳步聲,咚咚咚的由遠而近,直響到了門邊。接著,那扇木門砰的一聲,被人從裏頭用力打開,一張沾了墨漬的姣好臉兒,從門裏探了出來。

  「怎麼又是你?石敢當人呢?」茵茵丟下亂寫到一半的菜譜,沖出來質問,一雙烏黑大眼裏透著慍怒。

  自從兩天前,龍無雙派人把他喊去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雖然說,石敢當不在院落裏,小丫鬟們仍舊勤快乖巧,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就連廚房裏,也按時送來美味佳餚。但是,不知為什麼,見不著他,她心裏就是覺得不舒服。

  見到茵茵滿臉不悅,小二連連陪笑。

  「石家嫂子,您就放寬心吧!石師傅正在廚房裏忙呢!」

  「忙?忙什麼可以忙到兩天都不回屋裏睡覺?」

  「前幾天有船家在揚子江裏,捕了一條鱘龍魚,龍姑娘特地弄了回來。石師傅說啊,這魚難得,六十幾斤的魚要熬成一碗湯,得要守在陶鍋旁,小心翼翼的看顧著──」

  「熬湯?」她拉高了嗓子,胸中那股悶氣,頓時化為熊熊怒火。

  「是啊。」

  「你是說,那傢伙兩天不回房,就是為了替龍無雙熬一鍋湯?!」她的聲音愈來愈大,到最後簡直像在尖叫。

  他居然為了替龍無雙熬湯,把她晾在屋裏兩天兩夜,連看都不曾回來看一眼?

  一股醋味咕嚕嚕的往上冒,酸得她難以呼吸,不由自主的捏緊粉拳,好想找人來痛揍一頓。

  瞧茵茵一臉兇惡,小李捧著餐盤,害怕的退了一步,卻還是忍不住開口糾正。「那個──石家嫂子啊,不、不是一鍋啦,是一碗──」

  「一碗?」

  「對──對啊,一碗──」

  「都一樣啦!」茵茵拉起繡裙,跨過門檻,三兩下就沖出了後院,直往龍門客棧的大廚房殺去。

  她像陣狂風似的,飛奔過長長的回廊,俏臉上罩著一層寒霜。

  就為了一碗湯!只不過就是一碗湯,值得他日不休、夜不眠,站在鍋旁守著它嗎?那顆蠢石頭、臭石頭、笨石頭──

  「石敢當!」她沖進廚房,大喝一聲,還想多數落幾句,卻發現大廚房裏忙成一團,根本沒人有空理睬她。

  只見偌大的廚房裏油煙亂飄、熱氣沖天,五、六位廚師們臨著旺盛的爐火,忙著切菜、炒菜。長桌上擱著各式剛起鍋的菜肴,店小二們端著菜就往外走,每個人都扯著嗓門喊叫,忙得像是在打仗。

  「唉啊,別擋在這兒!」一個店小二,端著用青花大瓷海盛的蟹粉豆腐羹,在她耳邊嚷嚷,急著要她讓路。

  茵茵連忙提著裙襬,往旁邊一站,幸虧閃得快,才沒讓對方灑了那碗羹湯。

  確定自個兒站的地方,不會再阻礙小二們進出後,她踮起腳尖,在廚房內左顧右盼的找了一會兒,這才瞧見,石敢當那大樹般的身影,就杵在廚房的最深處一動也不動。

  「喂!石敢當!」她高聲喊道。

  轟轟轟。

  匡啷匡啷。

  砰沙沙沙沙──

  廚房裏噪音奇大,鍋碗瓢盆的碰撞聲、熊熊爐火的轟隆聲,以及廚師與小二們的高聲交談,輕易就蓋過她的呼喊。

  試了幾次之後,她懊惱的跺了跺腳,知道自個兒就算喊破了喉嚨,石敢當還是聽不見。

  好吧,她豁出去了!

  茵茵硬著頭皮闖進戰場,先側身越過幾位端著菜的小二哥,低頭閃過一位廚師揮過來要舀調味料的湯勺,再跨過兩籃堆放在牆邊的青菜、三盆活跳跳的鮮蝦、活魚,還不小心踢翻了裝螃蟹的竹簍。

  靠著一群忙著逃命的蝦兵蟹將開路,她歷盡艱難,好不容易才來到石敢當的身邊。

  廚房裏火氣燠熱,他早將汗濕的上衣脫下,隨意的綁在腰上,露出結實黝黑的胸膛,不動如山的守著那鍋湯,渾身上下被火蒸烤得黑裏透紅。

  茵茵仰起小臉瞧著他,滴溜溜的眼兒滑過他沈穩安靜的面容、高大偉岸的身影,竟莫名的覺得開始口乾舌燥起來了──

  石敢當目不斜視,全副心神都擱在那鍋湯上,對周遭的情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壓根兒沒發現,茵茵就站在他身後。

  打從相識以來,只要她一出現,他的全副心思就會擱在她身上。而這一次,她都在這兒站那麼久了,他卻仍渾然不覺。

  茵茵從沒被他這麼忽略過,一陣煩躁惱怒立刻又湧了上來。她心裏老大不舒服,覺得好像有什麼屬於她的重要東西,突然被偷走了似的──

  「喂!」她忍不住喊了一聲,想拉回他的注意力。

  沒反應。

  她瞇眼扁嘴,又叫了一次。

  「喂!」

  石敢當還是沒反應,只是拿著那湯勺,無底的黑眸注視著那鍋魚湯,活像裏頭有什麼稀世珍寶似的。

  茵茵的耐性用罄,伸出小手,重重推了他汗濕的手臂一把。

  「石敢當!」

  他嚇了一跳,猛然回過頭來,見到是她,大臉隨即浮現錯愕的神情。

  「妳、妳怎麼會來這兒?」

  「怎麼?我不能來嗎?」她雙手一插腰,挑眉嬌斥。

  「不是,只是這裏熱,怕妳待了不舒服。」瞧著她臉蛋上沾著的黑墨,他伸出手,直覺的替她抹去。

  石敢當的動作太快,她來不及閃躲,也不太想閃躲,臉兒被他的大手摸個正著。她不覺得被冒犯,倒是沒來由的一陣心慌,俏臉因為他的輕觸,無故泛起嫣紅的色澤。

  誰知道,石敢當一抹之下,不但沒能將墨漬抹去,反將那黑墨在她白玉般的臉蛋上抹了開來。

  他心頭發窘,大手縮了回來,擱在衣袍上胡亂抹著。

  「那個──那個──抱、抱歉──」他喃喃說道,尷尬的道歉,不知該如何善後。

  「抱歉什麼?」

  「弄髒妳了。」他指著她的臉兒,一臉愧疚。

  見到這麼誠摯的表情,她心裏就算是有再多火氣,也老早就煙消雲散了。

  「算了啦,這又沒什麼。」茵茵掏出手絹,逕自擦去小臉上的油與墨。

  石敢當不知該說什麼,不覺又沉默了下來,清澈的眸子一個勁兒的瞧著她,看得雙眼發直,像是連魂兒都要飛了。

  見他那呆傻木訥的模樣,茵茵不自在的扭開臉兒,嬌嗔的瞪了他一眼。「你瞧什麼瞧啊你?我臉上長了花兒嗎?」

  「沒、沒──」

  石敢當回過神來,匆匆轉回身,又對著那鍋熱湯忙了起來,只是那黝黑的臉龐卻浮現一抹可疑的暗暈。

  他在臉紅?

  茵茵偏著小腦袋,瞅著那張側臉直瞧,研究他頰上的陣陣紅潮。想當初,在牢裏那次,他說喜歡她的時候,就是這個表情呢!

  回憶湧進腦海,她心頭泛甜,小手揪緊被抹髒的手絹,不知為什麼,就是忍不住想笑──

  像是想起什麼,石敢當突然又回過身來。

  「妳吃過了嗎?」

  一聽到這話,茵茵就扁起了嘴,小腦袋像博浪鼓般搖個不停。

  「還沒。」

  「怎麼不吃飯?」

  這兩日來,他忙著看顧這鍋湯,只能另請廚子,煮了她愛吃的飯菜送去,卻聽僕人們說,她餐餐拒食,送去的飯菜,全都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教他不由得擔心,就怕她餓壞了。

  「那些人煮的,我不愛吃。」她的舌已經被他養得刁了,不是他煮的飯菜,根本無法入口。

  「那妳想吃什麼?」

  太好了,她就是在等這句話!

  無數的好菜閃過腦海,她饑腸轆轆,正準備開列功能表,沒想到石敢當竟又補上一句。

  「一會兒等湯熬好了,我就煮給妳吃。」

  又是這什麼勞什子湯!

  饑火加上怒火,讓她氣得翻臉了。

  「不過就是一鍋湯嘛!有什麼了不起的,為什麼非要你成天顧在這兒?!」她嚷著。

  「這是龍姑娘要的湯,她說──」

  這下子,連醋火也來湊熱鬧了。

  「龍姑娘說、龍姑娘說!」茵茵氣得直跺腳,差點想沖上去,一腳踢翻那鍋湯。「你成天就只會說龍姑娘說、龍姑娘說,既然你那麼聽她的話,乾脆趁早休了我,然後去娶她作老婆算了!」

  石敢當杵在原地,被她的「三昧真火」轟得焦頭爛額。

  「但是──」他認真的想解釋。

  「但是什麼?」

  「我不想娶她。」他認真的看著她,那誠摯的態度,彷佛糖一定是甜的、鹽一定是鹹的,而他的妻就一定會是她,絕對不作第二人想。「小茵,我只想娶妳。而我也已經娶了妳。」

  茵茵心頭發燙,逞強的哼了一聲。

  「貧嘴!」

  「我說的都是實話。」他急著辯駁,只差沒把自個兒的心掏出來給她看。

  噢,這個男人為什麼這麼笨?為什麼笨得如此讓她心魂酥軟?

  她心兒怦怦亂跳,只覺得臉兒燙熱,幾乎要在他的注視之下,像塊糖般融化了──天啊,一定是廚房太熱了,才會讓她開始胡思亂想!

  茵茵咬著紅嫩的唇,轉身就想離開,遠遠的躲回屋裏去。但是她才剛剛一挪動,小手就被他牢牢握住,包入寬厚的巨掌裏。

  「作什麼?」她問道,瞪著那鍋湯,沒有看他,不想讓他瞧見自個兒泛紅的臉。「你的湯熬好了嗎?」

  「沒有。」石敢當低語,卻不肯放手。「陪我一下。」

  男人的溫度,從兩人交握的雙手,熱燙燙的燒過來,把她的臉兒烘得更紅潤。她愈來愈熱,愈來愈覺得口乾舌燥,整個人燙得就像要著火似的。

  廚房裏油煙亂竄,各種氣味飄散在空氣中,而她的所有感官,卻都被身旁的男人霸佔了。她留在原地無法動彈,覺得他的溫度、他的氣息,他的一切一切,徹底擊潰她心裏的最後一道防線。

  茵茵瞪大了眼兒,注視著他熬湯時的專注模樣。

  爐火很燙,而他的手更燙。

  某種騷動在體內萌芽,她無法轉開視線,只能無助的看著汗水浸濕了他的黑髮,再沿著方正的下顎滑下,滴落在強壯的頸項,順著他黝黑的身子,滑過光裸的胸膛,消失在他精壯的腰間──

  她開始覺得餓了。

  只是,那種餓卻與食物無關,像是一個被隱藏多年的胃,直到如今,她才發現它的存在。

  奇特的饑餓感,像江河潰堤般流泄,沖刷過她的身子,讓她不由自主的輕輕顫抖,紅唇中逸出低吟。

  石敢當聞聲回頭,還以為她是熱壞了。

  只是,當他的視線接觸到那雙茫然饑渴的眸子時,男人的本能讓他立刻明瞭一切。

  高大的身軀震動,積壓許久的欲望,因為她的表情而瀕臨失控。

  「等一下。」他勉強擠出這三個字,被與生俱來的強大責任感,與饑渴的欲望同時折磨。

  等、等什麼?

  茵茵茫然的看著他。

  等吃飯嗎?

  不不不,她心裏有數,從他剛剛看她的那一眼,她就隱約能猜出,他要她「等」的,絕對不是食物──

  「我等不及了!」她沖口而出。

  有股熱流在她身體裏流淌,讓她虛軟、讓她難受,讓她比那鍋沸騰的湯更灼熱。

  那簡單的幾個字,幾乎要殺死他!

  「再等一下。」石敢當從牙縫中迸出這幾個字,向來溫和的表情,因為苦苦克制而變得猙獰。火光與欲望,同時在他眼裏跳躍,強壯的肌肉緊繃著,彷佛蓄勢待發的猛獸。

  茵茵熱得有如火焚,她難受的喘息,本能的探出小手,輕觸他汗濕的寬闊背部。

  他的身子好燙,但是燙得讓她好舒服。她輕歎了一口氣,壓根兒忘了四周還有其他人,她依從那股快要燒壞她的欲望,把小臉貼上他的背,像貓兒般輕輕摩擦。

  「石敢當──」她低語著,感覺他在她的觸摸下劇烈顫抖。

  湯鍋熬啊熬,像是過了一百年那麼久,總算接近完成。石敢當雙手持布,舉起滾燙的陶鍋,小心翼翼的將魚湯傾倒入一個瓷碗中,那身黝黑的肌肉,因為用力而糾結緊繃著。

  價值連城的鱘龍魚,被熬成一碗醇潤如乳的湯,換作是平時,茵茵肯定老早把湯奪過來,一口喝進肚子裏了。

  但是,現在的她,連看都不看那碗湯一眼,淒迷的水眸裏,只容得下那個煮湯的廚子。

  石敢當持勺舀鹽,擱進魚湯,試過滋味,才揚手示意,讓守在一旁的小丫鬟把湯端走。

  然後,那雙黑眸終於望向她。

  「好了。」他緊繃著吐出兩個字,把她攬入懷中,接著就旁若無人的抱起她,穿過吵雜的大廚房,用最快的速度往他們的院落奔去。

  ☆ ☆ ☆

  有一把火在她身子裏燒著。

  茵茵完全不知道,自個兒是怎麼回到院落裏,又是怎麼回到那張雕花架子床上的。

  她愈來愈熱、愈來愈餓。熱得想褪下全身的衣裳,餓得忍不住張開唇兒,在他黝黑緊繃的身軀上,小口小口的咬著──

  石敢當全身顫抖,握住她的大手,卻仍溫柔得不可思議。

  「我在發抖。」他困擾的低語,放開她的肩,用雙手捧住她的臉兒,清澈的眼睛注視著她,帶著無比的慎重,以及狂烈如火的欲望。

  他的誠實,讓她忍不住微笑。

  「我也是。」茵茵用同樣的音量回答。

  他注視著她,還在遲疑,就像是一個餓得太久的人,不敢相信眼前會突然冒出一頓豐盛大餐。

  「小茵,妳──」他雙眼發亮,急切卻又遲疑,口拙得不知道該怎麼確認,一時之間又急得臉紅脖子粗。

  她再也沒有戲弄他的心情,小手圈住他的頸項,慷慨的給予答案。

  「我要你。」

  石敢當大聲呻吟,薄唇落到她的唇上,溫柔笨拙的吻她。

  兩人的唇緊貼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像口渴似的吮著彼此的嘴,品嘗對方的舌尖與唇瓣。

  「嗯──」她陶醉的輕吟,感覺到他的嘴輕柔的舔著她,那濕潤而溫暖的感覺,像是一張銷魂的網,把她深深拉了進去。

  高壯的身子俯向她,卻小心的沒有壓住她,粗糙的掌在綢緞上游走,愛撫著她的粉嫩豐盈,再悄悄探入肚兜裏,用指尖撫過她嬌嫩的蓓蕾。

  快感像閃電般竄過她的身子,她埋在他的頸間顫抖,咬著他頸間的一束肌肉,聽見他喉中響起悶悶的男性咆哮。

  她本能的知道,那代表了他的愉悅,就像是當他的唇舌,挪移到她的頸間舔吻,她也會不由自主發出的嬌聲輕喊。

  他們都笨拙,但體內有把火焰,自然而然的教導他們該怎麼作。

  石敢當褪下她的衣裳,龐大的身子慢慢往下挪移,吻過她的太陽穴、她柔軟的喉、嫩白的胸,將嬌豔的蓓蕾納入口中,陣陣的溫存,讓她魂銷骨酥。

  只是,當他的唇繼續下移時,她不由自主的驚慌起來,軟嫩的小手慌忙的遮掩。

  「不要──」

  「要。」

  「不──我、我──」她從沒想過,他會、他會──

  「要。」

  他不肯甘休,輕吻著她的指,堅持要嘗盡她的滋味。

  當石敢當的舌,吻進她最稚嫩的部位,她顫抖的拱起身子,因為那種感覺而啜泣,緊閉的眼兒滲出狂喜的淚。

  就算是這一刻,床鋪著火燒起來了,她也只能癱軟在他懷裏。

  這種從未經歷過的刺激,讓她像是跌進烈火中,又像是沈進冰水裏,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隨由他擺佈。

  高大的身軀離開了一會兒,很快又回到她身邊。雕花架子床往下一沈,因為他的重量而搖晃,她迷蒙的望著他,心甘情願的躺在他赤裸的身軀下,如一朵花兒般,為他舒綻柔潤的花瓣──

  啊,原來,又大又硬的,可不只是他的拳頭──

  「疼嗎?」石敢當懸宕在她身上,咬著牙克制,巨大的欲望抵住她腿間春潮沛湧的那一處。

  她無助的低泣,因為那種親昵而顫抖,雙手卻把他圈得更緊。

  饑渴愈來愈迫切,她無法忍耐,主動拱起纖腰,妄想容納他的全部。

  石敢當低吼一聲,終於再也無法忍耐。他低下頭,吻住她的唇,胯下熱燙的欲望沖入她的柔軟。她疼痛的哭叫,全被他悉數吞下。

  「啊──」痛楚一閃而逝,緊接著是難以承受的飽滿、火熱,以及更多更多的饑渴。

  「小茵。」他低喚著她的名字,注視著那雙濕潤的眸子,以狂風暴雨的力量,在她體內奮力衝刺。

  浪潮在她身子裏堆疊,她在石敢當的衝刺下婉轉嬌吟,承受著他給予的一切,修長的腿兒環緊他的腰。

  雕花架子床也因為強大的衝刺力道,劇烈的搖晃著,有某些東西掉了下來,但他們沈醉在彼此懷裏,根本無暇分神。

  當她體內的緊繃,累積到最高點時,石敢當開始長而有力的衝刺,每一下的重探,幾乎要搗碎她最柔軟的核心,讓她嬌吟得近似哭喊。

  虛弱嬌軟的輕吟,逸出她的唇。她緊縮著花徑,感受到他愈來愈有力的衝刺,將她送上了雲霄之頂──


第七章


  天色微明,宅院外開始有人走動。

  精巧的院落內,衣裳被扔得到處都是,從花廳一路散落到臥室,一件紅綢金絲肚兜就掛在床邊的茶几上。

  茵茵剛睜開蒙矓睡眼,就看見那件貼身的兜兒。

  咦,貼身的衣物怎麼跑那麼遠,難不成她昨晚是光溜溜的──

  睡意未消的粉臉,瞬間變成紅蘋果,昨夜的點點滴滴,一下子全湧進她的腦中,過度鮮明的歡愛畫面,讓她羞得躲進被子裏,赤裸的嬌軀又開始發燙。

  被褥裏還留著余溫,以及一股熟悉好聞的氣息,茵茵探手在被褥間滑動,確定偌大的床鋪,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慵懶的舒展身子,最嬌嫩的那處,傳來些許的酸疼,再度讓她想起,石敢當昨夜對她的所作所為。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舌、他的──

  噢,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粉嫩的臉兒染透嬌紅,茵茵咬著微腫的唇,心裏像是打翻了蜜罐子,甜得要惹螞蟻了。

  床邊傳來動靜,她掀開錦被,看見他衣著整齊,正襟危坐的守在一旁,緊張的等著她醒來。瞧見那張粗獷的大臉,她心頭一軟,慢吞吞的把燙紅的臉兒,從棉被裏探出來。

  「妳──妳──妳──」石敢當抓抓頭,滿臉通紅,「妳」了個半天,才「妳」出個下文。「妳還好嗎?」他緊張的問。

  茵茵的臉兒也紅了,雙手揪著被子,在心裏暗暗罵他笨,怎麼能問女人家這麼私密的問題──

  見她不回答,石敢當更急了,龐大的身軀擠到床邊,更緊張的追問著:「我是不是傷了妳?」

  昨晚他被欲望沖昏了頭,不顧一切的要了她。歡愛之後,當她臥在他的胸膛上,因為激烈的高潮而困倦,他卻因為擔憂而難以入睡,只能抱著她,注視著那張美麗的臉兒,睜眼到天亮。

  她是那麼纖細嬌小,而他是這麼的高大粗重,昨天夜裏,他是不是傷了她?他隱約只記得,情欲彌漫的時候,她曾喊過一聲疼──

  「小茵,妳、妳──」他太過擔心,又問不出口,衝動的伸手,就想去掀被子。

  她連忙壓住被子,嬌嗔的瞪了他一眼。

  「你要作什麼?」

  「看看妳的傷──」

  「不用啦!」她連連搖頭,臉紅得可以跟他媲美了。「我沒事。」

  「那──那妳還痛不痛?」

  她臉兒一紅,懷疑自個兒要是點頭,他會不會擔憂的沖出去找大夫。老天,要是因為「這種事」而驚動大夫,肯定會成為客棧裏的笑柄,往後她的臉要往哪里擱?

  往後──

  這兩個字閃入腦海,茵茵只覺得心頭更甜了幾分。

  她突然覺得,嫁給石敢當,從此作他的老婆,似乎也是件挺不錯的事,畢竟他是真的對好,處處疼著她、寵著她,不但對她言聽計從,就連在閨房裏也對她──

  見她只是紅著臉不說話,石敢當握住她的小手,大臉湊得更近。

  「小茵,如果妳還疼,那我這就去請大夫。」石敢當認真的說道,龐大的身軀已經站了起來。

  這個笨男人,還真的要去請大夫呢!

  她又嬌又氣的瞪了他一眼。

  「都跟你說了,我沒事啦!」她擁著被子,半坐起來,雙腿之間還有著他殘餘的溫熱,讓她低呼一聲。「你──你──你去外頭,幫我端盆熱水,再絞條濕手絹來。」

  他用力點頭,那雙盯了她一整夜的黑眸,直到這會兒才轉向其他地方。大腳才踏出去一步,就踩著一本落在床邊的書,他低頭一瞧,高大的身軀隨即僵直不動。

  茵茵眨著眼兒,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嬌小的身子也跟著僵住了。

  菜譜!

  她的寶貝菜譜!

  唉啊啊,真是糟糕,她把菜譜都藏在雕花架子床的床梁上,本以為安全無虞,絕對不會有人發現。哪里想得到,一夜纏綿,床梁因為他們的「劇烈運動」而晃動不已,藏在上頭的菜譜,被晃得摔跌了滿床滿地。

  原來「那個時候」掉下來的東西就是這些菜譜啊!那時他們都太過「忘情」了,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討厭啦,要不是他「搖」得那麼用力,菜譜怎麼會掉下來?

  石敢當拾起腳邊的那本菜譜,翻看了幾頁,溫柔的神情逐漸被嚴肅取代。他一言不發,把散落在枕榻間,以及床邊的菜譜,全數收拾成一迭,深幽的黑眸才又落回她的小臉上。

  「妳先前告訴我,菜譜已經燒了。」他語氣凝重的說道。「小茵,妳又騙人了。」

  「你早該知道了,我常常騙人。」

  「騙人是不對的。」石敢當重複先前說過的話,坐回床沿。「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犯。」

  「好。」

  茵茵低下頭,手指玩著錦被上頭的雲霧花樣,乖巧得有些反常。她今兒個心情好,懶得跟他爭辯,只想快快哄騙過關,拿回心愛的菜譜。

  石敢當卻看出她的詭計,他伸出大手,轉過那張小臉,筆直的看入她的眼中。「小茵,答應了我,妳就必須做到。」他慎重的說道。

  「我──我──我──」

  連篇的謊話滾到舌尖,那雙眼睛卻讓她胸口一窒。濃濃的罪惡感,就像一塊巨石,重重的壓在她的心口,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石敢當沒有再逼她,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拿著那迭菜譜,舉步往外走去。

  她大驚失色。

  「等等,你要去哪里?」

  「替妳端熱水。」

  「端熱水就端熱水,犯不著拿著我的菜譜去端!」

  「我要把它們交給龍姑娘。」

  「為什麼?!」茵茵尖叫著質問,像是要被搶走孩子的母親,激動得想要咬人。該死的是這會兒,她只裹著被子,全身還光溜溜,否則早已經跳下床去跟他搶菜譜了。

  「妳答應過,會把菜譜給她。」他一板一眼的說道。「答應的事情,就得做到。」

  「我答應的是,每天默寫一張給她,可沒說是要把正本兒交給她。」

  「龍姑娘說,妳寫的菜譜是假的。」石敢當單手一揚。「這些是真的。」說完,他就轉身往外走。

  轟!

  熊熊的怒火,在她腦中炸開,轟得她眼前發黑,整個人搖搖欲墜。

  龍姑娘、龍姑娘、龍姑娘!這個男人居然敢在這個時候,提起另外一個女人,還要把她最寶貝的菜譜,拿去給那個女人!在他們纏綿過後的現在?在她剛剛決定,要做他的妻子,跟他共度今生的現在?

  「石敢當!」茵茵放聲尖叫,氣憤得眼兒通紅。她拿起枕頭,用盡全力的往那張大臉扔去。

  他單手接住枕頭,歎了一口氣。「小茵,這是龍姑娘的──」

  又是龍姑娘!

  他的所作所為永遠都只有為了龍姑娘!他為龍無雙掌勺、為龍無雙熬湯,還為龍無雙搶她的菜譜!

  「你乾脆老實跟我承認算了!」怒火裏滲進酸溜溜的醋味兒,她氣得好想哭,語氣更尖銳。「你愛的根本是那個龍無雙,不是我!」

  這荒謬的指控,讓石敢當無言以對,他張開嘴,想要解釋,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女人氣惱起來時的不可理喻,根本不是他能對付的。

  砰!

  又一顆枕頭被扔出來。

  「說啊!」

  「我──」

  「說啊!」

  「我──」

  「你說啊!」

  「我不──」

  「你給我說清楚!」茵茵愈來愈激動,丟完了枕頭,就去抓床邊茶几上的精巧古玩,一個又一個的猛砸。「你愛的是不是龍無雙?!」

  石敢當根本沒機會說話。

  他被接連飛來的古玩,逼得連連後退,最後只能退到門邊。眼見一整盆的水仙,也被她扛起來,往他的頭臉扔過來,他決定此地不宜久留,先避開她的怒火,等她稍微冷靜些,再好好跟她談清楚。

  「我、我晚點再回來。」扔下這句話後,石敢當跨出院落,避難去了。

  茵茵半坐在床上,激動的直喘氣,雙眼狠瞪著他的背影,只覺得怒氣裏混雜著痛苦,鑽得她的心好痛。

  他沒有否認!

  那個男人沒有否認──

  他愛的真的是龍無雙?!

  「石敢當!你這個王八蛋!」

  茵茵握緊粉拳,憤怒的尖叫著,聲音在院落內回蕩,傳得很遠很遠。

  ☆ ☆ ☆

  人算不如天算。

  茵茵從沒想到,自個兒居然也有失算的時候。

  有生以來,她頭一次對男人有了好感,還心甘情願的把身子給了他,本以為從此之後,就可以跟他白頭偕老,恩愛一輩子,哪里想得到,他心裏竟有著別的女人!

  嫉妒就像是一根針,紮得她坐立難安。

  噢,老天,她無法留下,無法再聽著石敢當提起龍無雙、無法再看著石敢當為龍無雙做這做那──

  茵茵打定主意,要盡速離開這兒。但是,前門有黑無常,後門有白無常,那兩個黑白無常把龍門客棧守得滴水不漏,她壓根兒就走不出去。

  一個人選迅速浮現,她想到了孟清川。

  跟小丫鬟打探出,孟清川租賃的客房後,茵茵不浪費半點時間,直接去敲他的門。

  「我需要你的幫助。」她劈頭就說道,對著那張盈滿狂喜的俊臉提出要求。

  孟清川一見到她,高興得差點跳起來,雙手把她握得緊緊的,寫滿愛慕的雙眼緊盯著她。

  「只要是為了妳,赴湯蹈火我都願意。」他柔聲說道,稍微退開一步,打量著她的身段,彷佛怕這陣子的隆冬嚴寒,會讓她消瘦。

  那過分親昵的目光,讓她覺得格外不舒服。只是,這種不舒服的感覺,跟她心頭的嫉妒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我想離開這裏。」她低著頭,瞪著自個兒的雙手。

  她想離開這間客棧、想離開石敢當、想離開這股像烈火般燒灼她的嫉妒──

  「茵茵,這就是我久留於此的原因。」

  「是嗎?」她虛應著,眼兒仍舊沒有看他。

  孟清川握住她的小手,俊臉上浮現殷勤的笑。「我知道,妳只是被那拙漢子困住,不是真心想留下來。」

  不,不是的,其實她也想留下來,但是──但是──

  龍無雙與石敢當的臉,輪流在她腦子裏亂閃,閃得她心煩意亂,聰明的腦子老早罷工,只剩下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煩躁。

  「茵茵,事實上,妳哥哥已經在我府上作客,就等著妳前去會合。」孟清川把她的手握得更緊,輕聲在她耳邊勸說。「跟我回羊城吧,其餘的事情,就等見著妳哥哥後再談。」

  她不著痕跡的退開,繞到桌子的另一旁去,不讓他再有機會握她的手。

  孟清川的手修長細緻得像女人,不像她熟悉的那雙大手,有著厚厚的刀繭,雖然有強大的力量,卻在觸摸她時,總是小心翼翼,甚至會微微顫抖──

  不行!她不能再想石敢當了!

  茵茵下定決心,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對孟清川。「但是,這兒前後門都有人把守,我根本就出不去。」

  他笑得更溫柔。

  「放心,我老早就計畫好了。」他一撩衣袍,在桌邊坐下。「我會告訴客棧裏的人,說我家中臨時有急事,得盡速啟程,妳就躲在衣箱裏,讓人一塊兒抬出門,到了京城外,我們再改乘馬車,連夜趕回羊城去。」

  「不行。」她捏緊拳頭,感覺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掌心。「只要我一失蹤,石敢當就會追來。」

  「這個簡單。」孟清川探手入懷,拿出一個小小的紙包,擱置在桌上。「那麼,我們就先讓他動彈不得。」

  她認得那個紙包。

  「這是妳哥哥交給我的,他說,妳曉得該如何使用。」孟清川稍微一頓,觀察著她的臉色。「這是迷藥吧?」

  茵茵艱難的點頭。

  對,這是迷藥,而且還是無色無味的上好迷藥!她曾經靠著這種藥,迷倒無數的男人。上一次在駝城,她詐騙石敢當時,用的也是這種迷藥。

  孟清川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茵茵,妳找個機會,把這些迷藥擱進石敢當的飲食裏,只要他倒下,我們就有充裕的時間能離開。」

  嫉妒在戳刺著她,一刀接著一刀,她從未體驗過這種滋味,愚昧的以為,只要遠遠的逃開,就能丟下這種情緒──

  「我知道了。」茵茵抓起那包迷藥,塞進懷裏。「入夜之後,我們就離開!」她咬牙說道,然後提起裙子,轉身就走。

  孟清川待在原處,修長的十指交握,神情溫柔的目送她離去。

  「對,茵茵,到我那兒去,我會好好待妳的──好好的──好好的──」他用最輕最輕的聲音說道,然後自顧自的笑了起來。

  那雙溫柔的眸子裏,注視著那逐漸遠去的窈窕身影,悄悄的閃過一絲險惡光芒。

  ☆ ☆ ☆

  月落烏啼霜滿天。

  客棧裏外的喧鬧,在夜深之後逐漸轉為寂靜。客人們酒足飯飽的離去,大廚房裏也蓋鍋收刀,熄了爐灶裏的火。

  石敢當疲憊的回到院落裏,小心翼翼的探頭,往裏頭瞧了一眼,就怕茵茵還在氣頭上,又要扔出什麼東西。

  只是,不同于清晨時的吵鬧,這會兒屋內靜悄悄的,甚至連燭火都沒點上。

  回廊的燈光,照透了窗上的絹紗,把屋內照得半亮。在昏暗的光線中,只見她坐在桌邊,清晨時的火爆脾氣,這會兒全滅了,她一動也不動的坐著,簡直像座白玉雕像。

  石敢當走過去,站在她身邊,不曉得該說什麼,就怕自個兒一張口,又要惹惱她。

  她捏緊粉拳,沒有看他,只是拍拍身旁的椅子。

  「坐下。」

  他依言而動,乖乖坐到她身邊,清澈的黑眸搜尋著她的臉兒。「妳不生氣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垂斂著眼兒,避開他的視線,伸手把一碗芝麻糊推到他面前。

  「吃吧!」

  他松了一口氣,咧著嘴笑。「是妳煮的嗎?」

  「嗯。」

  知道是她親手煮的芝麻糊,石敢當笑得更開心。他端起碗來,大手笨拙的持著湯匙。「那、那──我們一起吃吧!」他自個兒還沒吃,就惦記著她,怕她餓著。

  「我不餓。」她的拳頭捏得更緊,雙眼盯著他的大手。「你吃就好了。」她勉強擠出笑容,嘴角卻有些顫抖。

  拐騙男人,原本是她最擅長的伎倆,被她用這種迷藥迷倒的男人,起碼有十來個,這種惡劣把戲,對她來說根本是駕輕就熟。

  只是,不知為什麼,如今的她竟覺得要欺騙他,是那麼的困難──

  石敢當沒察覺出她的掙扎,舀了一匙芝麻糊,就要往嘴裏送,才剛沾到唇,她就陡然叫出聲。

  「等等──」

  他停下動作,困惑的看著她。

  「沒、沒什麼,」她困難的吞咽了一下,用力扭開臉兒,瞪著窗外稀疏的梅樹影兒。「你吃吧!」她的喉嚨緊縮,讓她幾乎無法說話。

  「好。」

  他愉快的猛點頭,大口大口的把芝麻糊舀進嘴裏,濃甜的滋味,讓他吃得心滿意足,他一邊吃著,還努力在想著,該說什麼話來感謝她的甜品。

  只是,一碗芝麻糊還沒吞完,他就覺得全身發軟,暈眩一陣一陣的湧來。原本強而有力的指掌,如今軟弱得連湯碗都端不住。

  匡啷!

  瓷碗從他手裏摔落,碎瓷散得到處都是。

  石敢當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茫然的看著俏臉雪白的她。他對她伸出手。但是指尖還沒能碰著她,又是一陣更強烈的暈眩襲來。

  「怎麼──」

  他的理智察覺到不對勁,但是他的心不敢相信。他呻吟著半跪下來,瞇起眼睛,設法抬起頭來,看進那雙飽含複雜情緒的水眸。

  「小茵,這是怎麼回事?我──」他虛弱的問,聲音愈來愈低微。

  門被推開,一個男人閃身走了進來。

  「解決了嗎?他被妳迷昏了嗎?」孟清川問道,握住茵茵的手,滿意的看見半跪在地上掙扎的石敢當。

  她站在一旁,臉色蒼白,雙手不斷的顫抖。腦中不斷有個聲音在尖叫,要她留下別走、要她千萬別在這個時候丟下石敢當──

  他雙眼蒙矓,卻盯著兩人相握的手,那雙幽暗的黑眸裏,史無前例的閃過激烈狂怒。

  孟清川側身,擋住她對石敢當的注視,急切的催促著。

  「我們快走!」

  「但是──」

  「再遲就來不及了。」孟清川的手勁用得強了些,半強迫的就把茵茵拉出門去。

  在石敢當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兩人的身影雙雙消逝在夜色中。

  她又騙了他!

  石敢當無聲的咒?警菕A縱然用盡力氣,卻仍不敵迷藥的藥力。那些迷藥麻痹了他的舌頭、他的身體,還迅速的麻痹他的神智,他掙扎著想起身,卻又無能為力。

  接著,濃重的黑暗籠罩了他。他重重的倒在地上,再也無法動彈。



第八章


  在孟清川的堅持下,兩人乘著馬車,連趕了幾天幾夜,終於在今日入夜前趕到了廣東羊城如意樓。

  這一路上,孟清川殷勤不改,非但餐餐讓她吃藥材燉煮的魚翅、燕窩,還不斷端來人蔘茶,要讓她進補,消除連日奔波的疲累。

  只是,雖然孟清川對她這麼好,她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快樂。

  奔波的這幾天來,茵茵始終愁容滿面,還不時會轉過頭,眼睛搜尋著來時路,像是在尋找某個高大的身影。

  不!她當然不是在想石敢當,更不是在期待他會大老遠的追來,再度把她逮回去──

  「茵茵!」

  溫柔的聲音叫喚著,她茫然的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孟清川站在她身旁,已經喚了她好幾聲。

  「嗯,怎麼了嗎?」她擠出笑容。

  「我是問,這房間還合妳意嗎?」他大手一揮,介紹屋裏的擺設。

  她這才發現,自個兒已經被他帶進如意樓後院的一間院落客房。這客房雖不似龍門客棧那般典雅,卻也相當不錯。

  「這裏很好。孟公子,這一路上真是謝謝您了。」她福了一福,露出職業性笑容道謝。

  「甭客氣,這是小意思。」孟清川沖著她微微一笑。「現在既已到了我的地頭,妳就放心休息,我是不會讓任何人來打擾妳的。」

  這話才說完,倏地就有人推門而進,跟著就聽來人大聲嚷嚷。

  「小妹、小妹,好久不見哪!」

  乍見到那一身白胖胖、幼咪咪、圓滾滾的大男人時,她呆了一下。當對方腳步未停,熱情洋溢的朝她撲來時,她連忙往一旁閃開。

  「對不起,請問你哪位?」

  「我哪位?」男人停下腳步,胖臉直抖。「是我啊!妳哥啊!」

  她杏眼圓睜,小腦袋用力搖晃。「呃,您一定認錯人了,我哥哥是諸葛長空──」

  「就是我啊!」他從袖子裏抽出一把扇子,擺出玉樹臨風的標準姿勢。「嘖,小妹,咱們不過兩個月沒見,妳怎麼會就認不出我了呢?」

  不會吧!

  茵茵倒抽一口氣,烏溜溜的眼兒瞪得更大。「哥,真的是你!你你你──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長空還沒回話,就見一名丫鬟進門,手裏捧著豐盛的茶點和蔘湯,恭敬的往桌上擱。

  「老闆,掌櫃的說,您要的珍奇藥材已經齊備,請您過去查驗。」丫鬟福身說道。

  孟清川雙眸一亮。

  「知道了。」他轉過身,對兄妹二人拱手。「兩位請先歇息,我去準備晚餐,先行告辭了。」他溫柔的朝二人淺笑,這才離去。

  直到屋裏沒了外人,茵茵才回過身,瞪著整個人變圓了的大哥。

  「才短短兩個月,你怎麼會圓成這個樣子啊?還有,你怎麼會和孟清川碰在一起,又大老遠跑到廣東來?」

  長空乾笑兩聲,拉了張凳子坐下。

  「那天,我探監之後就碰著孟清川。他對妳可是一往情深,還跟我擬定計劃,要找人去劫大牢。哪里曉得,我們還沒行動,就聽說妳被押著嫁給了石敢當。」他喘了幾口氣,喝了口蔘茶。「問題是,龍門客棧邪門得緊,而我這張俊臉,老早讓客棧裏的人全瞧過了,當然無法再出面,只得聽孟清川的安排,讓我先回如意樓來等著,由他隨機應變,找機會救妳出來。」

  茵茵臉色一沈。

  「我在京城裏受苦受難,你卻吃得圓滾滾的!」她氣呼呼的伸手,捏住他肥肥的臉,往兩旁硬拉。「以後,誰會相信你體弱多病啊?你還有沒有職業道德啊?」

  「嗚嗚,我不過是多吃了幾口──」

  「幾口?」她哼了一聲。「我看是幾桶吧!」

  「呃,沒辦法,這兒的師傅手藝好,食材又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不吃可惜啊!」

  她又是一哼。

  長空卻拉著凳子挪到她身旁,笑嘻嘻的看著她。

  「話說回來,那個姓孟的,對妳實在用心良苦,不如妳就嫁給他,安心的做如意樓的老闆娘,包妳從此生活安定──」

  話還沒說完,茵茵就翻臉了。

  「我要生活安定,跟著石敢當就好了,還大老遠跑來這裏找你做什麼?」她一拍桌子,氣得不想看他,起身就往外走。

  長空連忙追出來,跟在她身後碎碎念。

  「可是,孟清川的條件,實在勝過那個又窮又笨的石敢當太多──」

  「誰說他笨?!」她怒由心起,伸手猛戳他軟軟的胸膛。「我家相公是大智若愚,比孟清川那文弱書生要好多了!」

  「相公?」長空難以置信的重複。「妳家相公?」

  茵茵握緊了拳頭。

  「沒錯啊,我已經嫁了他啊!」

  「妳又不是只嫁他一個。」長空挑眉,滿臉不以為然。

  「可是只有嫁給他是嫁了──」她紅著臉辯解。「兩次啊!」

  那酡紅的嬌色,讓長空倒抽一口氣,肥肥的下巴直抖。「妳妳妳──該不會是──」

  「該不會是怎樣?」她雙手插腰,兇惡的瞪著他。

  完蛋了,這根本是惱羞成怒的標準反應!

  「妳被他吃了?」他追問。

  「什麼吃不吃的,我才──我才──」她羞得雙頰火燙燙的,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長空活像是被雷打到,忍不住怪叫起來。「唉,怎麼也不找個條件好點的來吃,反倒便宜了那個又笨又窮的石敢當──」

  「他才不笨!」她憤怒的喊著,用力推了哥哥一把。「再敢說他笨,我就拿刀砍了你!」

  長空呆了一呆,跟著霍然省悟。他瞇起眼,朝她逼近一步。「小妹,我說,妳該不會是愛上那傢伙了吧?」

  「我──」她脹紅了臉,櫻桃小嘴吐出一個字,然後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長空歎了一口氣。

  「罷了罷了,女大不中留啊!」他唉聲嘆氣的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來,疑惑的看著她。「不對啊,既然妳愛他,也被他吃幹抹淨了,那妳現在還在這裏幹麼?」

  這句話才剛問完,只見茵茵臉兒一白,烏黑的大眼霎時間成了流泉,淚水像斷線的珍珠,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從小到大,這個古靈精怪的妹妹,只有弄哭別人的分,從沒有被惹哭的紀錄。見她一下子淚如泉湧,哭得這麼傷心,長空也慌了手腳。

  「好了、好了,別哭了、別哭了,乖,一切有哥哥在。只不過是愛上了一個笨男人──呃,我是說──呃──石敢當,沒什麼大不了的──」

  誰知他話還沒說完,她卻啜泣得更厲害了。

  「可是──可是他不愛我啊──」

  「啥?妳說什麼?那個笨男人竟敢不愛妳?」他拍拍她的背,哇啦哇啦的猛安慰。「妳放心,哥哥替妳想辦法!嗯,先將他騙個精光,再把他拐去塞外賣掉,這樣好不好?」

  她哽咽的猛搖頭。

  「不要啦,我不要他被賣掉啦──」

  「不然妳想怎──哇,好香,什麼味道這麼香?」奇異的香味,引得他饑腸轆轆,忍不住拉著小妹,轉身朝那香味走去。

  誘人的香味,原來是從如意樓的大廚房裏傳出來的,長空的胖腦袋湊到廚房牆上的窗格邊,好奇的張望,想偷瞧晚餐有啥好料。

  「哥!」茵茵止了淚,氣惱得直跺腳,不敢相信,自個兒的婚姻大事,竟然比不上晚餐重要。

  「乖,先讓哥看看──哇,好大的鍋呀!」

  廚房裏頭,擱著一口巨大的鐵鍋,無數的珍奇藥材在其中翻滾,濃烈的香氣從鐵鍋中竄出,飄散在四周。

  孟清川就站在鍋旁,盯著滿鍋褐色的湯汁,俊秀的臉龐上,透露著異乎尋常的饑渴。

  「這藥引子熬得如何了?」

  「爺,再半個時辰就成了。」掌勺的廚子答道。

  孟清川雙眼發亮,滿臉的笑。

  「那麼,你先舀出兩碗,送去給客房那兩位。」他微微一頓,笑得更溫柔。「記得,多擱些料。」

  「是。」

  長空連連點頭,饞得直擦口水。「哈哈,果真是要請咱們倆的,小妹,這廚師手藝好極了,妳今晚有口福啦!」

  她哼了一聲,半點興致也沒有。

  她的舌,老早被石敢當養刁了,不是他煮的菜,她根本無法入口;她的眼,也被石敢當養刁了,不是那張黝黑泛紅、羞窘得臉紅脖子粗的大臉,她根本看不順眼;她的心,更是──

  想著想著,淚水又湧了上來,她又想哭了。

  站在她身旁,原本一臉陶醉、盯著鐵鍋瞧的長空,突然全身僵硬起來。他拉住小妹,警覺的蹲低身子。

  只見廚子在孟清川的注視下,從懷裏掏出一包藥粉,一股腦兒的倒進那兩碗熱湯裏,還仔細的攪拌均勻。

  兄妹久曆江湖,立刻察覺出情況有異,只聽得孟清川的聲音,連同那陣香味又飄了出來。

  「那對賊兄妹,騙走了我苦心得來的千年人蔘,一人一半給吃下肚,連累我又多費了一年的功夫,才把他們拐來。」他的聲音,溫柔得有些陰森。「今晚,我非得將他們給熬成肉湯,吞吃入腹不可。」

  哇!

  兄妹二人雙雙倒抽了口氣,差點沒喊出聲來,幸好各自反應快,緊急伸手,摀住對方大張的嘴。

  原來,孟清川根本不是對她一往情深,而是對他們兄妹二人別有用心,想把他們丟下鍋去煮成湯呢!

  難怪他拿著上等食材和藥材,餐餐替他們進補,原來──原來──原來──原來他是想煮了他們,給自個兒進補啊!

  眼看那鍋湯的火候就要足了,兄妹交換了個眼色,轉身就跑。

  無奈長空雖有上乘輕功,但這兩個月來實在進補過頭,身材暴圓一倍,他才一轉身,肥肥的臀部就碰著了牆邊的木柴。

  轟!

  整堆木柴全倒了下來,不但壓住了長空,就連茵茵也被壓在下頭。

  更糟糕的是,噪音引來廚房內的人,廚子們紛紛奔了出來,正好就瞧見兄妹二人被壓在木柴下,狼狽的掙扎著。

  孟清川走上前來,在她的小臉前蹲下,她那驚恐的表情,讓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看來,妳已經知道了嗎?正好,那就不需要迷藥了。」他一彈指,要廚子們把木柴搬開。「來人啊,把這兩位貴客送進廚房。」

  眾人高聲答應,抓起兄妹二人,押著就往廚房裏走去。

  ☆ ☆ ☆

  大廚房裏,鐵鑄大鍋中的水正沸騰著,藥材在裏頭隨著水流翻滾。

  茵茵瞪著那鍋湯,嚇得臉色慘白,身旁的長空,更是嚇得一身肥肉亂抖。

  「我說──我說孟公子啊,你要人蔘,我們兄妹再去設法弄來賠給你就行了,犯不著非要吃了我們吧?」他乾笑著,努力想換得一線生機。

  「賠?不用了,我只要現在吃了你們倆就成了。」孟清川微笑,揮手示意。「把他們剝光洗淨,給我扔下鍋去。」

  茵茵全身顫抖,被兩個大漢一左一右的架起來。她連連搖頭,嚇得眼淚又淌了出來。

  「不要,放開我、放開我!放手!救命啊──」她拚了命的掙扎,拉尖了嗓子喊叫。「放開我!救命啊!我不要被吃掉!石敢當、石敢當──」

  「石敢當?他人在大老遠的京城裏,妳就算喊破嗓子,他也聽不到啊!」孟清川得意的大笑,已經卷起袖子,坐在桌邊,就等著要大快朵頤。

  那幾句嘲弄的話,重重的刺進茵茵的心口,她哭得更急,在心裏不斷咒?藻菢茖鄋熒M蠢。

  嗚嗚,她不應該被嫉妒沖昏頭,不應該離開他的!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她就覺得好難過,她好想念他的眼、好想念他的手、好想念他的菜,她──她──她──嗚嗚嗚,她不要被煮成肉湯啦!

  兩個大漢嘿嘿直笑,不管她哭得有多傷心,伸手就要去剝她的衣裳。

  「嗚嗚,石敢當──」茵茵像在道別似的哭著低喚,已經沒有力氣反抗,全身發軟的任由擺佈。

  嗚嗚,那鍋湯看起來好燙好燙!她好怕燙呢!要是被扔下去,一定會好痛的吧──

  兩名大漢的手,剛碰著她的領口,一把利斧卻陡然劈了進來,強大的力道把廚房的大門劈得支離破碎。

  利斧勁勢未停,直襲湯鍋,居然把那鼎巨大的鐵鍋撞得翻倒,滾燙的湯汁傾瀉得到處都是,連藥材也漫流一地。

  一條黑影直射了進來。

  只見來人長腿一踢,既凶又狠的踹飛一名大漢。持勺的右手再一揮,另一名大漢也跟著哀嚎倒地。有力的右手再一伸一帶,嚇得淚眼汪汪的她,轉眼就進了闖入者懷中。

  事情全發生在一轉眼間,她連眼兒都還來不及眨,整個人就已經重回那熟悉的懷抱中。

  「石敢當?」她暈頭轉向的抬頭,難以置信的望著他,幾乎要懷疑,眼前的石敢當,只是她太過恐懼,才瞧見的幻象。

  他沒有低頭,只是一手攬著她的腰,持勺的手左一揮、右一掃,氣勢逼人,如入無人之境的揮打著。

  沒兩三下的功夫,那些廚子們,全被那柄重勺打得東倒西歪、倒地不起。就連架住長空的那兩個壯漢,也被他一手一個,拎著飛去撞牆。

  轉眼之間,偌大的廚房裏,只剩下臉色發青的孟清川還能勉強站著。

  「來人啊、來人啊!」孟清川大驚失色,連連後退,誰知喊了半天,外頭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石敢當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冷冷的開口。

  「已經沒有你的人了。」

  語音未落,外頭就傳來紛遝的腳步聲。孟清川扭著唇,露出猙獰的笑,卻沒想到,沖進門來的竟全是衙門裏的官爺,他的獰笑頓時僵住,那表情比哭還要難看。

  石敢當看也沒再看他一眼,只是朝帶頭的捕快一拱手。

  「捕頭,這兒就交給你了。」

  「石爺您放心,這回是人贓俱獲,我鐵定會盯牢他,把他送進大牢裏治罪的。」捕快對他抱拳躬身,也是一臉的敬意。

  石敢當微一頷首,臉上面無表情,大手拉著大難不死的茵茵,一聲不吭的就往外走。

  ☆ ☆ ☆

  玄武大道上,車如流水馬如龍。

  京城裏繁華依舊,龍門客棧熱鬧依然,只是今兒個客棧外頭大街上,卻聚集了愈來愈多看戲的人。

  一些剛到城裏的商旅搞不清狀況,一問之下,才曉得是見前些日子龍門客棧新請來的頭廚,押著逃妻回來了!

  這消息一傳出,沒過一會兒,龍門客棧前就已擠得水泄不通了。

  「喂喂,怎麼回事,不是說那頭廚押著逃妻回來了嗎?怎麼現在只見這潑婦,不見那頭廚呢?」

  「是啊是啊,她杵那兒做啥?幹啥不進去?石爺人呢?」

  「唉,你們不知,石爺剛一到了門口,就要她在這兒等著,說完人就進去了。我看,八成是要休妻了吶。」

  「休妻?會嗎?不是聽說那石敢當挺疼老婆的。」

  「這位爺您不曉得,這石家嫂子這回可是太過分了,平常和人騙騙錢也就算了,這次可是跟了其他男人跑了呢!」

  「真的?那我看,這回石爺鐵定非休了她不可了──」

  圍在一旁看戲的人們,你一言、我一句的竊竊私語著,茵茵卻顧不得眾人的圍觀和指指點點,只是咬著粉唇,緊張地絞著小手,站在門口一動也不敢動。

  方才一下了馬,石敢當只丟下一句「妳等著」,之後人就進去了。

  那天,在廣東如意樓裏看見他,她又驚又喜,以為他真是愛她的,所以才會大老遠追去廣東,還將她從孟清川那食人魔手裏給救了出來。

  誰知道,一出了如意樓,他就放開了她。從廣東回京城的這一路上,他非但一句話也沒和她說,非到必要,他甚至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生氣時,他不再哄她。

  她撒嬌時,他不再理她。

  就連她找了機會,脫光光的爬到他床上,想要色誘他,他也面無表情的和衣下床。

  直到這時,茵茵才曉得,他這回是真的生氣了。

  想到這兒,她惶惶不安的抬頭,看著客棧大門,心頭一陣忐忑。

  如果石敢當不愛她,為什麼會特地跑去廣東救她,還大費周章的把她帶回京城裏來?

  可是,如果他愛她,那他這會兒,晾著她在這兒罰站又是什麼意思?

  就在她心神不寧、猜疑不定的時候,一個男人慢吞吞的從客棧裏晃了出來。

  「唉啊啊,石家嫂子,妳怎麼在這兒呀?」滿頭銀髮的白無常,面帶微笑的看著她。「啊,不好意思,我叫錯了,石師傅馬上就要休妻了,我該改口,稱呼妳諸葛姑娘才是。」

  「你少胡說,那只是誤會!」她猛搖頭。「他喜歡我!不然他才不會大老遠跑來救我。現在,他只是在氣頭上,等會兒只要我和他說清楚,一切就沒事了。」

  白無常幸災樂禍,對著那張蒼白的小臉呵呵直笑。

  「是無雙姑娘說了孟清川的底細,他才跑去救妳的啊!當時妳可還是他老婆,總不能讓人真的把妳給吃了吧?」

  「你你──」她氣得直跺腳,正要開罵,卻見石敢當手裏拿著一個包袱,穿越過客棧裏那些看戲的人,跨過門檻走了出來。

  怒氣全飛走了,她眼裏只看得到他一個人,當下提起裙子,咚咚咚的跑上前去,直想奔進他的懷抱。

  石敢當卻仍是面無表情,把包袱遞給她。

  「拿去。」他說。

  她臉色一白,一陣心慌意亂,不敢伸手去接。

  「這是什麼?」

  「妳的菜譜。」他看著她,眼冷語淡的說道。「我和龍姑娘又簽了十年,這些以後就是妳的了,從此以後,妳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會再管了。」

  「我──我──」她瞪大了眼,俏臉死白的瞪著那個包袱,怎麼也不肯伸手去接。

  淚水積蓄在眼裏,她全身顫抖,發白的唇兒掙扎了一會兒,才吐出一句詢問。

  「你不要我了?」

  「是妳不要我。」石敢當冷淡的回答,見她不接,便將包袱扔給旁邊的長空,然後轉身就走。

  眼看著他的背影愈走愈遠,最後消失在客棧裏,茵茵粉唇微張,想喊他,卻發不出聲音來。下一瞬間,她雙腿一軟,當街坐倒在地,唇兒像離水金魚似的開開合合了幾次,接著──

  哇!

  響亮的哭嚎聲,傳遍玄武大道。

  「小妹、小妹!妳別哭啊,在大街上哭多難看。」長空抱著包袱,也跟著蹲了下來。「別哭了啦,只不過是個男人,再找就有啦!」

  「嗚嗚嗚──我不要別人啦,我只要他啦──」她放聲大哭,眼眶裏的淚水直飆。

  「好好好,只要他、只要他──」

  安慰無效,茵茵愈哭愈大聲。

  「嗚嗚嗚──他不要我了──我就知道他愛的是龍無雙啦──」

  長空好說歹說,仍是勸不停妹妹的哭泣,半個時辰過去,她依然照哭不誤,他拿她沒轍,只好將包袱遞給她。

  「好了好了,妳別哭了,看著這個,哥替妳想辦法去。」

  說完,他起身就往客棧裏走,然後在半途停了下來,遞了錠碎銀給其中一位小二哥,和對方交代了幾句,才移動龐大的身軀,匆匆趕到了大廚房。

  一進到裏頭,只見熱氣蒸騰的廚房裏人聲喧鬧,石敢當在爐灶前,手拿炒鍋和勺子,大火快炒著一道接一道的各式菜肴。

  長空小心翼翼的靠了過去。

  「她還在哭耶!」

  石敢當沒反應,仍是運勺如飛,黑眸裏波瀾不興。

  「你真的不要她啊?」長空問。

  還是沒反應。

  「她這次是真哭,不是假哭耶!」

  持勺的大手,稍微緊了一緊,黝黑的手臂上青筋浮現。這細微的反應,沒逃過長空的眼,他暗笑兩聲,再接再厲。

  「她跟我說,她愛你呢!」

  持勺的手驀地一停。

  長空搓搓胖手,擺出一副擔心的模樣。「你真的不要她嘍?她都被你吃幹抹淨了,人給了你,心也給了你,這會兒就算是要她改嫁,那也沒人肯要了啊!」

  聽到「改嫁」二字,石敢當握緊大勺,徐徐轉頭,黑眸裏迸出凶光。

  那兇狠的眼神,嚇得長空連退數步。他拿著手絹,在胖臉上猛擦,為了妹妹的終身幸福,才能忍著不轉身逃命。

  「對啊,我、我、我也沒說錯啊,反正你不要她,那麼就只能夠放她去嫁給別的──」

  就在那支勺子,即將重擊到長空的胖臉上時,剛剛拿了長空銀兩的小二,裝模作樣的跑了進來。

  「不好了不好了,石家嫂子哭昏啦!」

  「唉啊,小──」那個妹字還沒說出口,長空只覺得眼前一黑,石敢當已經閃身出了廚房。

  他疾步直奔,一眨眼就竄至門前。只見茵茵根本沒有昏倒,只是抱著包袱,跪坐在大街上,哭得小臉花花,眼兒腫得像核桃,可憐兮兮的望著他。

  石敢當手持大勺,僵站在客棧門前,一動也不動的看著她。

  她吸吸鼻子,哭得全身發軟,只剩下抽泣的分,那可憐的模樣,簡直像是落水的小狗,平時的美豔嬌蠻,早已是絲毫不剩。

  兩人相對無語,四周看戲的人也停住呼吸,就等著看石敢當接下來打算怎麼辦。玄武大道上,難得的沒了聲息,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盯著這兩人看。

  半晌之後,只見石敢當伸出手,面無表情的開了口。

  「來。」

  她如獲大赦,低泣一聲,立刻丟下包袱,三步並作兩步的撲上前去,抱住石敢當。

  「你不要丟下我啦、不要休了我啦!」她啜泣著,哭得好傷心,小手用盡全力抱緊他,就怕他會跑了。「我、我、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騙人了!」

  石敢當低頭,看著那顆縮在自個兒懷裏的小腦袋。

  「真的?」

  她頓了一下,抬起頭來,注視著那雙黑眸,誠實的回答。「那、那、那我儘量嘛──」她抽噎著,眼淚又湧了上來。「你愛龍無雙也沒關係,我愛你就好了,你不要趕我走──」

  「誰說我愛她?」他沈聲說道,大手終於回到她的小臉上,替她抹去淚痕。她卻仍是哭得厲害,眼淚直掉,反倒染濕了他的手。

  「但是──但是──你都只聽她的話啊!她一喊,你就扔下我走了──」

  「那是因為她是老闆,我簽了十年約,當然要聽她的話。」

  「你──你剛剛不是說,又多簽十年了?」

  薄唇軟化,終於染上一抹笑意。

  「對,現在是二十年。」他捧著那張小臉,認真的告訴她。「以後妳要是再騙人,年數只怕還會再往上增加。」

  「不會不會!我絕對不會再騙人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掙脫他的懷抱,去撿那個包袱,咚咚咚的又奔回他的懷裏。「我們把這些菜譜拿去還她,這樣就可以抵掉十年了!」

  他勾唇一笑。

  「妳捨得?」

  「我只要有你就好了。」她撲上去,用力抱住他的腰。

  石敢當捧著她的臉兒,直視她的眼兒。「妳會乖乖的?」

  「會。」

  「不會再跟別人跑了?」

  「不會。」

  「不會再騙婚?」

  「絕對不會。」她用力搖頭。

  那張黝黑的大臉,如朝陽破雲般,再度露出笑意。

  「好吧,那我們回家!」他牽起她的手,帶著她,轉身走進龍門客棧。

  站在門邊看戲的白無常,見狀差點連下巴都要掉了。「這樣也成啊?你這就原諒她啦?不成不成,我說石師傅啊,你實在太寵老婆了,這往後──」

  「往後也不幹你的事啦!」茵茵將包袱往那討人厭的傢伙身上一扔,還順便踹了一腳,這才雙手抱住石敢當的手臂,紅唇上噙著幸福的甜笑,跟著他走進龍門客棧,一起回家。

  從今以後,她會跟著他,白頭到老,永遠不分開。她暗暗發誓,會乖乖做他的妻子,替他養兒育女,永遠的愛著這個男人。

  她知道,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全書完




後記


  新年新系列?龍門客棧       典心

  新年快樂!

  消失了四個月有餘,俗話說「小別勝新婚」,大夥兒有沒有很想我啊?

  這一個秋天,的確讓阿心仔休息得很痛快,不是窩在家裏,大擺糜爛營,每天在電視與冰箱間爬行蠕動,就是跟著朋友出去吃吃喝喝,簡直就像是剛剛放出牢的大哥,有著一場接一場,永遠吃不完的酒席──

  ㄟ,啊,編編,妳什麼時候來到我後頭的?

  那個─沒有啦,妳看錯了,我、我是說──呃,這個秋天,人家都足不出戶,很認真的坐在電腦桌前想故事──

  糟糕,休息得太久,幾乎要忘記,編編有多麼神出鬼沒了。

  這本《勺勺客》,寫的是廚師的故事,時空背景與【金•小氣家族】相同,因為突然對木訥老實的好男人有興趣,所以寫了這樣的故事。

  石敢當優質的程度,可說是所向披靡,阿心仔的朋友們個個垂涎不已。這個男人不但廚藝一流,能煮各式佳餚,更難能可貴的是,只要老婆花錢,他二話不說,一律掏錢付帳。

  啊,還有還有,他還會提供免費按摩,可以按到讓女人魂銷骨酥,在他手裏化成軟綿的麥芽糖──

  嘿嘿,洩漏我們這票女人真正垂涎他的原因了嗎?

  「勺勺客」一詞,是陝甘一代,對於廚師的代稱。另外,也是臺北一間餐廳的招牌,此間餐廳做的是陝北菜色,在臺灣較為少見。

  當初,編編公佈書名後,曾在某個留言版,看到有人發揮創意,擅自改了書名,寫成「勾勾客」,阿心仔再度淚如泉湧,跑回床上咬著抱枕哭。嗚嗚,討厭,人家寫的又不是虎克船長的故事,哪里有勾勾?

  ☆ ☆ ☆

  本書後,附上了番外篇小劇場,由國內漫畫家游圭秀小姐熱情贊助,在此特別致上謝意。

  會看這本書的人,應該都看過【金?小氣家族】了吧(還沒看的人,趕快去看喔)。系列結束超過一年有餘,這次再奉上番外篇小劇場,讓讀者們回憶一下。

  漫畫家的惡趣味,真的讓胖鯨魚望塵莫及,好在第一次欣賞時,家人們買菜的買菜、上班的上班、約會的約會,只剩胖鯨魚一人看家,而隔壁又在裝潢,電鑽聲隆隆作響,蓋過我狂野放肆的笑聲,否則受到驚嚇的鄰居們,說不定又要請道士來社區裏開壇收妖。

  圭圭妹啊,妳搞怪的程度,跟嚴耀玉的惡劣程度,絕對是同級同量的,哈哈哈!

  不過,在圭圭妹的後記中,所畫的旭日,居然讓胖鯨魚的小心肝,撲通撲通的跳了好幾下。

  這個壞小孩居然長得這麼清秀,害人家好想蹂躪──ㄟ──不是──是──是──好想──照顧他。呼呼,討厭,居然還躺得這麼撩人!

  在此,除了趴地磕頭,對圭圭妹感謝致意外,也要稍微聲明一下。阿心仔可從來沒有寫過「錢旭日」喔,旭日是他的自號,並非是他的本名。

  想想看啊,五個姊姊各取名「金銀珠寶貝」,身為弟弟,怎麼可能會取「旭日」這麼文謅謅的名字?他爹的涵養沒那麼好啦!什麼?懷疑他是收養的?噢,不不不,要不是看在同父同母的分上,錢金金只怕老早把他踹出門了,哪里會把這只米蟲養在家裏?

  別提旭日公子了,先把他丟到一邊去,咱們言歸正傳。

  能認識圭圭妹子,契機是來自於一個沒有執行的企劃,細節就甭提了,直接跳結論,總之,在讀者mint與文娟姑娘(青春美少女,畫眼線功力一流)的穿針引線下,胖鯨魚在2003年的國際書展時,遊過洶湧的人潮,見到了心儀已久的漫畫家。

  啊,請讓我讚歎一下,這世界是多麼美好、這人生是多麼奇妙!在「典心」這個名字尚未出現前,阿心仔就已經是圭圭的畫迷,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有機會,能跟圭圭面對面。

  這一年來,我們聊小說、聊漫畫,更多的時間裏,我們還努力的聊著關於食物的話題,分享彼此的美食資訊。

  圭圭,真的很高興認識妳,為了慶祝相識一周年,咱們就來去「勺勺客」擺一桌,痛快的大吃一頓吧!

  ☆ ☆ ☆

  最後,照例來預告一下,下一本的書名,是《口下留人》,寫的是曾經在《金玉滿堂》裏頭,跑過龍套的甲乙丙丁,至於是要挑四姊妹中的哪一個出來寫呢?嘿嘿,請容阿心仔暫時保密,在此先賣個關子,等到新書上市,各位自然就知道啦!

  新年新希望,祈願讀者們能夠健康快樂,創作者們能夠共同努力,好事多多,惡事退散,大家平安如意!

  Ps1,有了圭圭妹子的小劇場跟後記,胖鯨魚本想偷懶,後記寫個幾句話交差就好,沒想到又寫了這麼多。

  Ps2,不少讀者來信或留言,說課本上注明,「福爾摩沙」一詞,其實來自葡萄牙人,胖鯨魚寫錯了。感謝各位大德糾正,原來,不負責任的是葡萄牙人啊!荷蘭的先生女士們,抱歉抱歉,我誤會你們了。

  Ps3,2004年的國際書展,在狗屋攤位有《勺勺客》的特別企劃。以一加一的方式,首賣《勺勺客》與精美的雙面墊板,按照慣例,又是讓大家忙得人仰馬翻。

  在此特別謝過平凡、淑芬兩位老師、編編、美編,以及所有相關人員,也請往後多多關照啦──喂喂,你們要去哪里?回來嘛,不要哭著逃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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