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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緣二品官 作者: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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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mjay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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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3-14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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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緣二品官 作者:鏡水
鏡 水—魂緣二品官
所謂主子的貼身婢女,都做些什麼?
唉唉唉!不就是──整天跟主子在一起,從早到晚。
他睡醒,她負責打水洗臉兼伺候更衣;
他上書房,她就得跟在裡頭研墨伴讀,發傻罰站;
他在房裡用午膳,她同樣要杵在一旁,
他吃些什麼她就跟著吃。
他不出門,也不上什麼朝時,
成天就在府裡跟她「你走我黏」……
她不懂左都御史是什麼官啦!
不過,有這樣以愚弄眾人為樂的官嗎?
而且呀!主子似乎越來越愛「黏」著她了,
和以往那張死人臉差……差太多了。
有……鬼!不只他愛黏她,連她都愛被他黏,這樣好嗎?
他們的關係是主子與婢女耶……
序
我想寫咒語。
但是不要天靈靈地靈靈。
我想寫法術。
但是緊要關頭總是會變成另一個模樣。
你總是會看到一個作者在那邊興奮地說她要怎樣怎樣,可是看完她的書以後又發現根本不是她說的那樣。
因為她,會設定那般,卻又並非真的那般,最後寫出來根本是這般。
十一萬字的路對我來講十分漫長,而我也老在途中忽然靈光亂閃撿撿花花草草走到另外一條岔路。能否貫徹初衷,全在於這個笨蛋作者雜亂腦袋的一念之間。
如此的狀況外,真是對不起大家。
如果你們可以有耐心接收到我書裡的詭異電波,那麼我們就一起牽手跳土風舞吧。(為什麼?)
楔子
「大凶。」
廟宇裡,誦經及禱念之聲不絕於耳,香煙瀰漫爐前,信徒跪於殿中,身影於霧煙包覆中似虛似實,深遠杳杳。
俊逸爾雅的男子微笑,望著解籤婆婆拿著他剛才隨便抽出的一支籤。
「大凶嗎?呵!」彷彿頗覺有趣。
那老婆婆低著首,槁木般的枯指交相緊握,捏得籤詩皺爛,呆板的語調凝聚如冷灰,續道:
「輕則行屍走肉,重則喪命歸西。」
他一頓,旋即露出了煩惱的笑。
「這真糟糕。」低垂的眸子微閃,懾人心魄。「可有方法能避?」他不是很認真地問,視線緩緩轉移遠處,放在始終背對著自己的誦經信徒。
「沒有。」老婆婆顫抖起來,死魚似的眼睛猛地暴瞠,悍然瞪視著前方某點,血絲遍佈,震悸驚悚,本來微弱的嗓音更是強烈起來,中氣十足地重喝道:「躲不了,避不過,在劫難逃!」
煙揚,煙散。如行刑前的驚駭昭告。
周圍一切如常,無半個人因這突如其來的奇怪斥喊回頭觀望。彷彿老婆婆只是無聲地動了動嘴,而唯一能聽到的人則落入了發白日夢的詭異幻覺。
「喔……」他長指撫上唇,半晌,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上,「老婆婆,謝謝您的忠告,不過,我這個人,可不信邪。」他笑著,不真。
因為,他自己就處在一個邪魔歪道的地方,還樂得開心。
語畢,轉過身,輕勾手指,數十名肅殺的官兵便從門口洶湧闖進,將整個大殿團團圍住,其態勢之強硬惡煞,嚇得善男信女紛紛驚慌失措地往外跑。
僅有一名神色緊張的男人,年約五、六十,面上蓄鬍,盯著前殿的混亂,悄悄地退至後頭,趁沒人注意,閃身入內堂。
佇於解籤處的男子緩慢抬眸,低低輕笑。
只見那自以為逃出生天的蓄鬍男人很快地便被埋伏於後方的官兵逮住,給架至男子跟前跪著,壓在背後箝制的木棍讓他動彈不得。
蓄鬍男人昂首,望見男子,忙道:
「大……大人!我不是想逃走,真的不是!您知道的,小的怎麼也不敢忤逆您啊!」若非被架著,他像是要上前抱住男子的腿了。
被喚大人的風雅男子緩緩淡笑:
「咦?我也沒說你是想逃走啊,你又何必這麼害怕呢?」輕揮手,官兵們便放開木棍,友善扶起男人,他道:「可憐你知府一職遭革,我想你是急著返鄉見親人,不過,那也得把你知道的事情說個明白再走啊。」
男人明顯地發顫,「小的……小的什麼都不……」
「唉。」好為難地歎出一口長長的氣,「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把我想聽的事情說出來;二是押你到皇上面前講我讓你要講的話。若你兩個都不允,那你侵吞百萬兩賑災糧銀而導致幾百人活活餓死的事情,就再也藏不住,到時,也不會只是革職那麼簡單了。」
他俊雅的臉容無奈低笑,狀似不正經地隨口說說,看來卻猶如奪命的牛鬼蛇神般獠面可怖。
男人瞠著雙目,冷汗直洩而下,只能被惡鬼活生生擺佈拘提。
「我現在押你回衙門,你就趁這段時間好好想想,誰和誰私下勾搭,又是誰曾經想在我背後放冷箭,你……要慢慢說給我聽。」微微一笑,命令道:「帶走!」
官兵們聽命,架著僵硬的男人離去,其餘人也都有秩序的退出廟宇。
俊雅男子跨出門檻,臨上轎前,回首望了一眼,而後才放下簾門。
「起轎!」下屬吆喝著。
一行人漸漸走遠。
等確定恢復平靜後,躲在裡頭的廟祝才敢跑出來觀看。見不少東西被他們粗魯來去刮得倒得倒、翻得翻,今日香油錢給這一攪和,肯定又少賺好多。
「這些個官!」他呸道,四處一望,卻發現怎麼有人好像跑錯地方了?「嘿!你這瞎眼老太婆,坐在這邊想幹啥啊?」又想乞討?
老婆婆無言,只是沉默地垂著頭。
廟祝走過去看到她前面擱著一錠銀兩,罵道:
「原來你坐在這邊騙人錢財!要不要臉啊?」憑她也替人解籤?瞎子看得懂籤詩嗎!?左右瞧了瞧,沒人,將那一錠銀放入自己腰帶裡,他對著怎麼也不語不動的老婆婆喊道:「你還坐這幹啥?瞎老太婆!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裝死啊!?」
不耐煩地伸手一推,她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雙目圓睜,全身冷硬,指尖發紫。
「幹啥啊?你少在這邊裝模作樣!」廟祝被她嚇了跳,卻還是連連叫罵。她依舊毫無反應,他心裡開始發毛,小心翼翼地探她鼻息。
不下到一刻,就跑出去大街使勁招手,放聲驚叫:
「救命啊!救命啊!死人啦!」
而後,忤作前來驗屍,卻發現老婆婆至少已死二日有餘。死人怎麼會自己走動,坐在那邊騙人錢財?廟祝的證詞被當成胡說八道,擾亂查辦,當下重打三十大板,以殺人嫌疑收進大牢。
徒留下那宛如以命抵咒般的詛咒,迴盪在不為人知的角落。
幽幽森森,環環繞繞。
躲不了,避不過——
在劫難逃。
第一章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粗啞的嗓音破空一喝,黃色的符紙隨即揮散上天。右持五雷桃木劍亂魔祈舞,左搖鎮邪黃銅鈴聲聲催魂。一旁站著數人,有老有少,男女齊聚,皆是住在這宅邸裡的陳姓人家。
幾雙眼睛認真地盯著,數道視線分帶敬畏祈望,嚴肅審慎,也有不以為然的。
「娘,為什麼要請人來作法啊?」家裡又沒死人。一個少年眉高顎抬,擺明不屑此等靈異。
「噓!」旁邊的婦人立刻將指放在唇上斥責,緊張兮兮:「別吵,小孩子不要亂說話。」阿彌陀佛,福祿壽星。
「是啊,可別得罪了神明。」坐靠在椅上的婆婆雙手合十拜了拜天。
最近家裡衰事連連,先是兒子做生意慘遭失敗,而後老丈人跌跤臥病在床,接著連宅子裡養的狗都夭折歸西,還有僕人說晚上總會看到一些奇怪的黑影飄來蕩去,這可當真嚇壞了他們。
果然就是有哪裡不對勁,否則怎麼會這麼倒楣?所有一切的不順遂馬上歸咎到了鬼怪作祟頭上,還是得找人驅驅邪才能求個心安。
少年嘟起嘴,沒再說什麼,但心裡壓根兒不信這些個怪力亂神。
庭院中,只見那身材矮小的圓臉道士搖頭晃腦,唸唸有詞,繞了幾個圈子後回到原本方位,驀地抓起法壇上的一把米,朝前灑去,放聲重斥:
「騰天倒地,驅雷奔雲,對仗千萬,統領神兵!」將木劍和銅鈴擱下,左右雙手巧妙翻轉,不知道從哪裡變出兩張符紙,教看的人皆是滿臉崇拜驚奇。「急急如律令,退!」將符紙以燭火燃點燒盡,俐落地從腰間摸出一隻短竹筒。
「肖牛肖兔肖蛇肖羊肖豬者,避!」那道士手一抬,邊唸咒邊指示著。
旁觀的眾人聞言,有大半都閉上了眼,不然就轉過身,只除了視力不佳的老人和不解事理的小孩。
那道士餘光偷瞥著,黑炭般的臉上,五官模模糊糊。拔開竹筒上的塞子,喊道:「收!」兩指併攏疾揮。
話方落,昏暗的角落登時飛射出一詭異小黑影,直直衝向竹筒,隱約聽得「咚」的清脆聲響,那道士迅速地將竹筒口給塞了住。
「呼!」轉過頭,有著兩撇小鬍子的道士吐出口長氣,本抬袖想抹汗,不知何故又放下了手,朝著眾人安撫道:「好了,法事已經結束,惡鬼給貧道收服於太極化魂壺,不得作怪。這以後,你們不用擔心再有邪門事發生了。」拍著手,要大家可以不用再迴避。
「喔……是、是是!」婦人慢半拍才反應過來。這道士好似被粗石磨過的嗓音極不自然,過低的聲量,不仔細點聽,還真不明白說的是些什麼。「謝謝道長!」欠著身。
「娘娘,好好玩兒!剛剛有東西跑進叔叔的筒筒裡!」證詞一。小女娃兒不會撒謊的天真笑語。
「是啊!我也看到了。一團小小黑黑的東西,肯定是咱們家的霉氣。」證詞二。年紀最長的婆婆,面上附帶無比感激。
「這師父真夠厲害!」後頭的年輕長工搭腔,沒有太大意外地,瞬間引起眾人的讚歎感謝和齊聲共鳴。
那道士卻顫了下,忙說:
「不敢當、不敢當,收妖除魔,本就是貧道的天職。」正待喘口氣,就見一個少年拚命地瞪著這邊,瞠目結舌。
道士心微驚,順著少年移動的目焦,睇著自己腰問的竹筒罐。
糟!此地不宜再留!
「總之已經沒事,請諸位放心,你們的善款,貧道一定會上稟太上老君以示顯揚,那麼就不便多叨擾。」退退退!拿起法壇上的桃木劍和黃銅鈴。
「咦?別這麼見外嘛,何不休息至天明再走?」畢竟人家幫了大忙,禮數合該要周到。
「不不不。」道士始終都將臉低於某個角度,態度卑微不尊,謙虛至極。瞄到少年已經舉手要指過來了,快速地補充道:「這最近不太平靜,貧道還得趕去別的地方解救大眾脫離妖魔鬼怪的糾纏……謝謝各位,告辭!」轉瞬間已經收好吃飯傢伙,拱手後拔腿就跑。
「欸,這道長真是好人。」瞧,為了他人這般犧牲奉獻,連覺也不睡。
「是啊,可救了咱們一家子人。」而且收費便宜。
「可不?人家可是張天師的後代呢。」祖宗赫赫有名!
少年手指抖抖抖,呆望著道士消失的背影,耳邊聽的儘是大人們慶幸安慰及欣賞拜謝之語。他舌頭凍了住,結成冰石,怎麼也無法開口打斷。
是一隻鳥。
他從娘的指縫下看得很仔細很努力,只差沒有滾出眼珠子。跑進筒子裡的,不是什麼可怖幽魂或者害人晦氣。
而是一隻小鳥!
「小乖,你說,我是不是很壞?」
脫下黃色的道士服,本來喑啞的嗓音變得比較順耳了些。矮小道士皺眉歎了歎,走近水盆,用濕布巾拭著臉,那附在膚上的薄黑炭隨著流落的墨水而漸行褪去,看來不再跟姓包的某人有奇特淵源。
換回自己的衣衫,張小師將挽起的長髮放下,熟巧地綁成兩根細長辮子,因為怕冷而泛紅的雙頰,如滿月圓形的輪廓,不怎麼能稱之為美的五官,拼湊出甚為平凡的臉孔。
卸掉了偽裝,她不再是什麼厲害道士或者神人後代,僅是一個很平常很普通、走在路上都沒人會多瞧她一眼的小姑娘。
她抓了抓頭,走至椅旁坐下,望著站在木桌上啄食的棕色小鳥,下頷頂著桌面,指尖從竹筒裡挑了些麥子,細細地搓灑在小鳥前。
「聽到他們說我是好人,我更覺丟臉了。」扁著嘴,索性趴下來。「還有啊,那個長工,好可惡的,明明說好是七三分,最後竟威脅我一人一半,不然就要揭穿我呢。」沒錯,他是幫她打聽了不少有用消息,也很懂得配合帶動氣氛,但是,到了最後還突然這樣變卦,也未免太不守信用了吧。
閉上眼,再張開,她瞅著自個兒的小夥伴,輕聲喃念:
「算了……誰教我也是個大騙子呢……」
她一事無成,沒有本領,只會用些取巧的伎倆招搖撞騙,活該被這般暗坑。
「神明果然是有長眼睛的啊……」
將臉埋入手肘,語音模糊。
小鳥像是有所感應,昂起頭來,唧了一聲。
張小師抬眸,睇著它無辜的模樣,噗哧笑了出來。
「小乖,跟著我這個壞主人做壞事,真是委屈你了。」摸了摸它小小的頭,她轉著眼珠。「好!」猛然坐直身,探手入懷,掏出一個有些破舊的卷軸。
輕輕地打開,她從包袱裡拿出筆墨硃砂還有符紙,點香三炷,置於桌前的茶杯上,像是忘了些什麼,她又取顆梨放妥祭拜著,隨即神情專注。
「破邪類……鎮宅平安……」
翻著卷軸裡的圖圖文文。點三清,下筆咒,埋頭努力。
三更半夜。
張小師偷偷摸摸地走近前兩天才來作法過的陳姓人家宅邸,小心地左右望了望,沒人。
從袋子裡取出書好的符,兩紅一黃。兩張紅的用來鎮宅,得張貼於門牆處;一張黃的則是避邪用,以焚燒法化之。
躡手躡腳地將兩張貼妥於大門旁不明顯處,她行至後門,在那個傳言有黑影會飄來晃去的樹下,將符紙燃燒。
「仁至義盡。」雙手合十,她虔誠地祝禱這家人身體康健,萬事如意。
其實,她根本沒什麼天大了不得的法力,只是會打聽流言和把握機會,略施斂財小計,間接填飽自己肚皮。雖然明知自個兒看書畫來的符咒一定沒有幫助,但這麼做,算是她些許補償的懺悔。
她的良心很小一顆,很小很小,卻還是存在的。
拿起腰間的竹筒,她瞇著單眼,對一個個用來透氣的小洞道:「小乖,你說下一個地方去哪兒好?」杭州?廣州?走南還是走北?
因為她做的是騙財勾當,所以理所當然,不論是城鎮鄉村,都不能待太久,如此一來,既不容易被拆穿,也可避免麻煩找上門。
小乖唧了唧,卻不是回答她的。
張小師感覺後頭有東西不對勁,立刻回身!只見一個身形頎長的男子站得好近好近,大概就貼著她的背,一張蒼白至極的臉孔離她肩僅半吋,黑髮點綴披散,陰陰鬱鬱,慘慘兮兮,若伸出舌再雙眼微翻,跟個吊死鬼沒什麼兩樣,差點把她給嚇得神魂破散!
忍住衝口的驚呼,張小師摀住嘴,倒退五大步貼上牆壁,一顆心險些從胸腔跳了出來!「你……你……你幹什麼!?」好半天才說得出完整的一句話,劈頭就是教訓這無禮又突兀的傢伙!
那男子好像被她激烈的舉動小小打擾到,慢慢地退開,狀似沒精打采地掀著眼瞼,猶若神遊。走了數步後,遲鈍的停住,隨即好困難地蹙眉思考,抬眸瞅著她,猛然,才像終於想通了什麼撼天動地的事,一雙眼睛瞠得好大好大。
左右望了望,他指著自己,困惑地小聲問道:
「妳……妳在跟我說話?」
「不然跟鬼?」這大街上冷冷清清地就他們倆,難不成她還自言自語?「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尤其是,他那像是一百年沒安好眠的可怕尊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不打聲招呼就出現在無辜者的眼前。張小師忿忿地怒視他。
男子張口,楞了好半晌。
「妳真的在跟我說話?」揮揮手,擺擺身,再往旁邊踱個兩步。還是一直被牢牢瞪著。「啊……啊啊……妳……妳看得見我?」帶點戰兢再次問道。瞅住她,又期待又怕受傷害。
她覺得這人腦袋定有問題。
「無聊!」乾脆俐落,不想糾纏。
「妳……妳跟我說話,妳聽得到我?」已經從不確定變成十分肯定。「哈、哈哈哈!」毫無生氣的白紙面容轉瞬光亮起來,他甚至就要開始鼓掌叫好。
天助他也,天助他也,真真是天助他也哪!
今兒個大概沒有出門運。張小師只當自己碰到一個瘋子,見他沒有停止歡呼的意思,預備繞道而行。
「別走,別走!」邊說邊移動到她前方,阻其去勢。「姑娘請留步。」男子釋出友善,不過即便是笑了,依舊還是擺脫不了那死氣沉沉的氣質。
「你、你想幹啥?」她抱緊包袱在胸前,戒慎恐懼。討厭!就算是已經有了準備,還是覺得他的死人臉好恐怖。
男子微笑,嘴角明明揚起,看上去卻似在悲哭。「只是想請姑娘幫個忙。」
「啥?」這人臉皮不僅很死人,厚度還跟石砌城牆有得比。不過才第一次見面,素昧平生,三更半夜不小心有了小小孽緣,就這般突兀的開口求助?
少說也報個名號上來吧?
「姑娘別怕,在下遇到了些麻煩事,現在正愁得緊,想來是上天垂憐,所以讓我找到了貴人。」雖說他從不燒香拜佛,總算還是老天爺慈悲。
「……啊?」這個傢伙……怎麼說話的方式感覺那麼熟悉?
好像……好像她在唬人的時候。
她仔細地打量他,見他舉止悠然,似乎自以為姿態雅逸,忍不住就要出口提醒,他的模樣壓根兒像個病死殭屍,她都怕他多講幾句話就突地小命休矣。
認真想想,這種時候會在外頭閒蕩的,除了打更的外,絕非是什麼善類,她不能不知道警覺。
還有,這種類似伎倆她再熟悉不過了,反正就是用盡各種招數引人心慌,趁對方不注意,再來個道地的順手牽羊。可惜天下騙徒本一家,對她無效!
小心翼翼地往旁邊移步,尋找逃跑的間隙,不忘觀察四方,看看有什麼同黨會冒出來。「我告訴你,我很窮,很窮很窮很窮,所以你要找的那個『貴人』絕對不會是我。」
「咦?」男子一頓,才笑道:「不,此貴非彼貴。」他以為她誤會了。
「管他什麼貴,總之,我身上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你弄錯對象了!」這傢伙肯定是個沒有經驗的生手,不然像她這樣瞧來窮酸的打扮,他也看上?
已經陪他廢話太多,轉身就要走,不料他又先一步阻擋去路。
「姑娘,在下以為,弄錯的人是妳吧。」他晃到她面前,無辜地眨眼,兩手一攤。
動作好快!張小師這才注意到,他走路無聲無息、沒影沒蹤,就像……像是毫無重量,用飄的一樣。
「你到底想做啥?幹嘛要纏著我?我不認識你的。」瞥到不遠處正巧有個打更阿伯經過,她警告道:「你再擋著我,我要喊人嗎!」作勢張嘴。
不過只是擺擺樣子而已,她可不想鬧上衙門,到時要是來個節外生枝,她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嗯……」他煩惱地皺眉,沉吟了會兒,道:「好吧,我不擋著你,只小小要求姑娘一件事。」語調誠懇。
「什麼?」煩不煩?
「拍在下的肩。」
「啊?」
相對於她的排斥拒絕,男子更是好言好語:
「姑娘只要拍拍在下的肩就好了。」
這人……該不會思想不正經吧?深夜不就寢,像個幽魂在街上遊蕩,原來是想找人摸他!沒弄錯吧?男女授受不親耶!
而且,她這種平庸到了極點的姿色他也要?
她背脊泛起麻冷,半夜給她遇到這樣一個怪怪路人,怎麼都只能往壞處想。
左右瞅了瞅,望見打更阿伯就要離去,她內心掙扎著。真的要叫人嗎?還是別吧,不然真是作賊的喊抓賊,兩個賊都一起倒楣。
她雖然不會武功,但是若真的迫不得已,他那副虛弱樣,她還擔心自己會錯手把他給揍死,到時罪責更重。
睇著他慘白的面容,她忖度良計。還是乾脆不要理他,直接走人?如果又被擋著,就推開好了,用不著跟他講禮數。
「對了,姑娘,妳信道?」男子忽問。
「什麼?」她一呆,心裡的盤算亂了套。「你你、你怎麼知道!」
「因為剛剛看到姑娘在燃符啊。想必姑娘和這家人家交情不錯,才會夜半前來替他們祈福——」審視她微變的面色,他慢慢地刻意拉長音。
「你你你……」居然威脅!要錢沒有,要命也不給!
「如何?」男子一笑,猶如閻王殿的白無常勾魂,嗚呼哀哉。
她一瞪眼,直覺這個人簡直莫名其妙!她又沒惹他,偏生他拚命找是非!
「拍就拍!」她絕對大力金剛掌,把他打到天邊去!
沒理會小乖聽來不太平常的唧唧叫,她右手一伸,準備給他來個大鍋貼以茲洩憤,不意——
沒有碰著他,卻「貫穿」了他!
只見她自己的五指就這樣硬生生穿過他的肩處,就如同拍向空氣,什麼東西也沒給她觸到摸到。
她更是收力不及,往前跨了一大步,正正好穿透他的身軀。
一瞬間,她被這詭譎怪誕又離奇異常的狀況嚇得傻住了,腦子挖空,呆若木雞,像尊石像僵硬地杵著,睜圓了眸子,死命盯著自己還伸在前頭的手臂,動都不敢再動,根本做不出半點反應。
不可能,不可能……是夢?是夢?是夢嗎?原來他、他、他是幻影?是自己發了癡?
喃喃顫念,表情呆滯,她陷入匪夷所思的詭歧泥沼,沾染一身濕裯黏腥。一定是發夢沒錯……這夢……真特別……真、真真真誇張……哈……
「這位姑娘,」男子分明看得清清楚楚卻無法實際撫觸到的身子還和她在在交疊著。他側過首,垂低了狹長的眸子,就在她的耳邊輕聲笑道:「妳懂了嗎?這就是在下剛才講的麻煩事。其實我是……」
「哈、哈哈……你你你……」什麼也沒聽進去,她逕自想笑著安慰自己,嘴角卻抖抖抖,怎麼也不聽使喚,變成和他一樣,看起來像在哭。
那張死人臉就貼在眼前,她沒辦法再去計較會不會進衙門,只能深深吸氣,表達她最大的恐懼忍耐極限徹底宣告破滅!
「鬼、鬼、鬼、鬼鬼——鬼啊——」
第二章
她什麼都沒聽到。
「……在下已經以此模樣遊蕩約莫七天了,對於失事昏迷之前的記憶,雖有些模糊,但能確定的是,我應該並非死亡。」
她什麼都沒看到。
「至於為什麼會成了這副德行,我也有些疑惑。不過,現下最要緊的,是我不知該怎麼……回到自己的身體。」
她什麼什麼都沒聽到沒看到啦……
「好不容易找到了總算能看見我的人……小師姑娘,妳怎麼了?」
幽魂講到一半終於停住,因為該是最佳聽眾的那個人,正趴在客店的桌子上掩目摀耳,從頭到尾都在裝死。
說話聲終止,四周安靜了點,張小師正疑惑他跟著她數日,從上個村念到這個鎮,現在居然這麼快就放棄,一陣小鳥叫響起。
她很快地抬頭,就見他坐在自個兒的正對面,「鬼手」打算靠近小乖的窩——
「你幹什麼?!」緊急地將竹筒搶下,捍衛地攬在懷裡,就怕遲了半步,被他傳染到什麼不潔陰氣,害得小乖生病。
「這鳥兒倒挺有靈性。」安然地擱著手,他微笑,笑得好不誠懇。「小師姑娘,我說的話,妳應該都明白了吧?」逼視著她,教她再也藏不了躲不得。
「啥?」張小師馬上裝傻,眼珠子亂轉,「我……這……」討厭啦!哭喪個臉,她多希望這只是一場惡夢。
她是個神棍,什麼撈啥子法力都沒有,就連畫符都需一筆筆對著書冊,除了太上老君,其他神明她是不識得也完全叫不出名諱,更不曾有天眼開的情況!
可為什麼現在會給她碰到一個「跟屁鬼」啊?
連續四日,她以為睡個覺起來,太平盛世同樣美麗,結果他的死屍尊容老在重複的早晨出現在她視線之內,差點沒讓她發瘋。
頭先她真的很怕,掏出所有能用的趨邪物,不管那是她平常用來招搖撞騙的吃飯傢伙,擺掛上身,貼滿門床,可他依舊是跟在她旁邊飄飄晃晃,沒有煙消雲散或者轉世投胎啊!
而後發現他雖然沒有想要吃她害她或附在她身上,卻像戲曲裡的那些冤死魂一樣,一直要她幫忙幫忙,幫他脫離現在這種無能為力又不能隨心所欲的詭譎狀態,讓他可以恢復成原本的樣子——
她本打定主意不予理會,他卻忒有耐心毅力,整天反覆整天講,一遍又一遍,不夠再兩逼三遍四遍五遍六遍,逼她強迫接受他的存在,弄得她耳朵快爛快糊,弄得她無法對他視而不見,弄得她從滿心恐懼逐漸變成滿腔惱火!
是她老裝神弄鬼地欺人,所以活該報應找上門嗎?
「小師姑娘?」
「你不要叫我啦……」額頭頂著桌面,她淒愴低語,不想承認這個厭煩的現實。
他要人救,那誰來救她?嗚……
乾脆開誠佈公,老老實實,大家把話攤開來講,說不定他還會好心的放過她。
「……告訴你……我不會法術,也沒有法力……真的一點點都沒,能看得到你,大概是老天爺一時無聊,開了個難笑的玩笑,我自己都嚇死了,根本搞不清楚,所以……」所以她不是不愛做善事當善人,只是很可悲的力不從心……加上小小的害怕。「拜託這位鬼兄弟,行行好……」別再逗留陽間纏著她,快快歸位,她會給他燒很多很多紙錢,讓他在下頭富甲四方,好好享受。
「我已經說了我不是鬼,我姓沃,單名英。」他慢慢開口,瞅著她要死不活的模樣。「你不會法術,那你那些符紙木劍是用來做啥的?」陪她磨了幾天,最先的客套不再,也省略斯文。
「那些都是用來騙人的……我專門以此為生……」她哀愁招認,苦命畫押,求堂上青天大老爺饒了她——才說完就頓住,整個人猛地坐直,「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之前還拿來要脅她的。
「我只是懂得察言觀色。」那日看她鬼鬼祟祟,本是好奇,就跟在後頭瞧瞧,沒料竟陰錯陽差,給他碰上了能看得見自己的人。
畢竟這遭遇用言語一時難以說清,跟她對話的時候,察覺她表情有些不對勁,便順水推舟了,當時並無想得這麼詳細,原來這就是事實。知她是個小騙子,他沒什麼失望,眼底卻蒙上一層灰冷,在心底思量。
「你你……」她指著他,一臉上當,好不甘心。
「沃英。大部分人叫我英爺,你要叫沃公子我也不反對。」他抬眸,再次提醒,實在不喜歡她這般你啊鬼啊地亂叫。望著她微愕的大圓臉,他驀地勾唇一笑,文質彬彬又隱隱附加狡獪,「從對方的態度或者神情來抽絲剝繭,窺探或者引誘其心想,是在下的專長。」呵呵。輕點首,表示致意,明為謙虛,實則驕傲。
這個傢伙,真惹人厭!
張小師瞇起眼,總覺他雖然在笑,但卻暗藏著一種孤隔難相處之感。忽略那讓人會作惡夢的外貌,他的舉止和言行都帶點玩世不恭和不正經,偶爾卻又摻雜些許雍容儒雅……除了名字,他對於自己的身份完全沒提及說明,就算他被人喚作「爺」,還是有可能在養豬賣菜或者種田挖蕃薯的哦?
神秘又詭異,跟他現在的處境不協調。
她不自覺壓低聲:「你生前是官差?」不然那專長也太過奇怪。
沃英睇著她,半晌,搖了搖頭,如夫子教導到了棵朽木般灰心歎氣。
「張小師姑娘,」他連名帶姓,喚得人頭皮發麻。「我想,我應該說得很明白了,我並非死亡,所以『生前』這詞用得不對。」若還是記不得,他可以每日提醒百遍,牢固地刻印在她小小的腦子裡。
幹嘛對文字這麼拘泥?「那可不一定,有些往生者會不曉得自己已經升天了,所以才會在人間流連。」她從小跟在師父身旁,多多少少聽過這種異事。
聞言,他本來就很糟的面色沉冷下來,連那種極難看的笑容都不給了。
「……妳這是在咒我死?」微抬下頷,他冷淡垂眸。
「才不是咒你,是你有可能早就……」她一頓,突然感覺自己不應該再說下去。
就算她再怎麼想跟他撇清關係,用這樣的言語攻擊畢竟太差勁了。如果立場顛倒過來,她也不會想聽人家把最後一絲絲希望給戳破的。
他……他是不是在生氣?好像從剛剛開始就怪怪的……偷眼瞧著他微變的神色,她握捏垂在肩上的辮子,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鼓著腮幫子盯住地板,只好擠出幾句安慰,吶吶地道:
「呃……這個……其實……其實呢,死了以後,可以投胎變成新的人,也會有新的人生,並不是全部都不好的。」忘記自己不要和來歷末明的魂魄說話的堅持,她張大跟自己臉廓一樣圓的眼瞳,傾身向前,努力地說道:「對對,像是,如果你這輩子很窮,那麼走過奈河橋,可能會成為富家少爺﹔若是你行走江湖慘遭不測,那麼下一回就過著平凡卻幸福的生活……欸,我說得可能不太好,但是我覺得,死掉並不完全是一件壞事啦。」這樣想,離開的人和被留下的人,心裡都會好過。
根本是小孩子過於天真的謬論。沃英瞅著她。
不是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嗎?會這麼慷慨地對他開解,一定有蹊蹺。太過穿透的目光,讓她終於發現自己話太多了,趕緊低下頭迴避。
心裡有底,他卻沒深問,只懶懶地啟唇:「……如果變成豬呢?」
變……變成豬?
「……啊?」她看著他,張嘴癡呆。
「如果下一世變成豬或牛那種畜牲,那怎麼辦?」誰來負責,閻羅王還是她?
「這……我想……應該不會吧……」她好小聲地道:「如果你不是做太多壞事的話……不會變成畜牲吧……」想一想又覺得理直氣壯了,她拉高音量:「豬有什麼不好?你為什麼看不起它?能夠讓人填飽肚子,也算是造福啊!」多麼偉大。
「哼。」他冷笑,「是喔,落下肚就成了一坨屎。」好有福。
「耶?」這人……不不,這鬼講話怎麼這麼髒啊?她雙手拍上桌,用力瞪著他,「總之,死掉不是壞事,變成豬也不是壞事啦!」前剛後實在聽不出有任何關連。
「……沒頭沒腦,沒干沒系,簡直一派胡言。」不屑低哼。
什麼嘛!他生前一定是學堂裡的夫子。
什麼沒頭沒腦、一派胡言……那以後講話是不是都要下結評,給名次,勤加練習?
「你真沒禮貌,現在是你有求於我!」那麼高姿態,跟數天前簡直判若兩人,是吃定她沒法對他怎樣,還是壓根兒是個「雙面鬼」?
「我有求於妳?」他抱胸,冷冷嗤笑,「如果妳是個貨真價實的術士,或許能講這種話,現在只能說咱們在談交易罷了。」
幹嘛啊?幹嘛忽然諷刺人?把她難得可貴的誠實以對當成卑劣算計的斂財手段嗎?
她也氣了,「談交易?好哇!我就跟你談!你要是拿不出三十兩……不不,五十兩,不不,還是八十兩黃金,對!是黃金喔!你要是拿不出八十兩黃金,休想我會幫你!」她就不信這死人臉能有多大能耐,拿得出這一般富裕人家所有的家當。
沃英眸一閃,態度高傲得可以。
「兩百兩黃金。」他長指撫著自己的唇,悠悠開口:「我給妳兩百兩,如果妳做得好,那麼只會多不會少,妳得全程負責幫助我,直到我回到我的身體。」而且不得有怨言。
她立刻瞠目,半晌,好困難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澀地問道:
「兩、兩、兩百兩?」黃金?那是她十輩子也賺不到的錢啊1「你……你、你真好意思啊?居然大言不慚唬弄人!」直覺他一定是在耍她。兩百兩黃金,哪裡是說拿就拿的?他以為他是吃穿不愁的王公貴族啊?
「唬弄?」他微笑,直直地盯著她看,輕聲道:「妳可以試試看,我究竟是不是在唬妳。」
她瞪著他,一瞬間,竟覺得他看來——
非常陰險。
她本來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走進官府。
張小師站在不遠處,抬首望著前方那紅色的大匾額,有種此道非己道的排斥感,直想扭頭就走。
「去啊,還杵在這兒做啥?」沃英在她後面催著。
「你、要是你騙人那怎辦?」她握緊手中的紙箋,嚥了口口水,圓圓的臉好哀淒,畢竟慘的人會是她耶。
「是妳自個兒不信的,我找機會證明,妳又不要了?」真麻煩。
「我……」
「妳什麼?還是妳要直接上路了?那也行。」反正不管試不試,他都纏定她了。
「上……上路?」什麼路?黃泉路?那她鐵定會好好送他一程。
「是,上路。」他側點頭,慵懶提醒:「上路去找回到我身體的方法。」再不快點,他怕遲了。
她一呆!「我又沒答應要幫你!」做啥說得如此理所當然?
「不幫?」他挑眉,和善地笑道:「如果妳能甩得掉我,又不怕被我煩,儘管別幫。」平凡的話語裡暗藏殺機。
「你!」罵都罵不出來了。
「我怎樣?你覺得惱嗎?你可以打我幾拳消消氣啊。」他撇著嘴笑,那表情……實在欠揍!
張小師氣死了!如果可以,她當然想好好痛毆他一頓!
她不是沒嘗試過,一開始的時候,被他嚇得要命,什麼鍋碗瓢盆桌椅齊飛,所有能用的都用上,就是為了要趕他走,可是卻只是一次次地穿透他、飛過他,越過他落地,無法造成效果就罷了,還反過來讓自己再一次體認到眼前的東西真真是個觸摸不到、也沒有實體的幽怨鬼魂!
搞得她就要精神崩潰,超脫凡俗。
雖然現在對他的恐懼一古腦兒地轉換成憤怒,但她真的……真的……
真——的好討厭這個傢伙的態度!
可惡!他到底有什麼通天本領,居然這麼盛氣凌人?
「你、你別老是那麼得意行不行!」肝火上頭,她賭氣一吼,結果意外引起衙門前官差的注意,一人朝她走來。她暗叫:「糟!」太衝動了!
正想見機拔腿跑,又聽沃英涼颼颼地道:
「怎麼,沒膽子?那咱們上路了。」不要拖拖拉拉。
真氣人!比起什麼黃金,她更希望能擺脫掉他!老死不相往來!
她停住動作,閉了閉眼,倏地轉過身,咬牙低聲撂話:「好!如果證明你在唬人,那咱們今後就各走各的陽關道!」只講了一半,小奸地留後路。
沃英卻沒那麼容易讓她稱心如意,補充道:「相反,若我沒有,那你則要一路護送我北上回京。」餘光瞥視已經逼近的官差。
張小師聞言卻是怔住。
「你……」回京?這……
還來不及問清楚,那官差就插入談話,不悅地斥喝:
「你一個人在這裡嘟嘟囔囔地想做什麼?」左右審視著,分明只瞧到一個人,剛剛又好像在跟誰講話。
「啥?」她下意識地拉直了背脊,眼珠微轉,「我……」
「呵。」旁觀的沃英不客氣地嘲笑:「妳不是說自個兒是個騙徒嗎?怎地碰到官就似老鼠見著了貓?」半點伎倆也使不出。
「你!你閉嘴!」她氣炸。不是因為被說中,而是受不了他老愛在言語上諷刺。
「啊?」那官差卻頓住,隨即生氣不得了地道:「妳叫我閉嘴?妳這小姑娘膽子斗大啊,竟敢如此挑釁!」
「欸,這位大哥,不是這樣的。」真的沒人看得見死人臉……張小師眉目泛苦,瞪著明明就立在身旁壞笑的傢伙,好想痛哭,本來還存有那麼一丁兒點的僥倖盡數被推翻毀滅。
確定了這件事,只讓她感覺更差。
「我看妳古古怪怪,是不是想要做什麼壞事?啊!?」官兵見她眼神飄移不定,壓根兒沒把自己放在眼裡,便加重語氣恫嚇。
「啊?」這麼大聲做啥?她又沒聾。「不是的,這位大哥,我只是想……只是想見知縣大人一面而已。」
「什麼?!」那官差依舊是態度欠佳,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打量了番,帶點輕視:「妳想見咱們大人?大人是隨隨便便可以見的嗎?」真是草莽賤民!他抖著肩,歪嘴哼笑。
「那、那不然我……」要預約時辰?還是要擊鼓申冤?
只見那官兵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晃了晃。
「嗄?」她瞅著那看來似患了癲癇症的顫抖五爪。這是要做啥?他的手有病啊?忽然覺得他好可憐,張小師輕輕拍了他一掌,慈悲為懷。
「幹什麼!?」官差立刻收回手,往自己身上抹了抹,「妳這臉大如餅的女人,到底懂不懂規炬啊?」他是索財,跟他擊掌做什麼?長得漂亮點他還可以覺得撈到好處,這種不起眼的貨色就免了!
臉……臉大如餅?她捧住自己的圓臉,是大沒錯,但有像餅嗎?是什麼餅?
沃英見狀,終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要我說的話,像肉包。」餡兒塞得滿滿的那種。
張小師放下手,氣得雙頰通紅。
「你別太過分了!」從昨兒個開始就像拿著根針似,有事沒事刺她一下。
「是事實就別怕人講。」幸好他平常不怎麼吃包子。
「你敢說我過分?」官差瞪眼插花。
「不不!我、我不是在說官大哥……」她緊急補救,力挽狂瀾。
「他剛是在伸手跟妳要銀子,妳連這都不懂,到底是怎麼在道上混的?」沃英仍是悠哉發表感言。
「什麼!?」她難以置信,又不甘被他貶低,「我從不跟官府打交道,誰知道他們現在這麼腐敗!」連小小守門官差都能壓搾百姓錢財?
竟敢當面指責?官差憤怒接腔:
「妳這賤民!竟敢語帶不敬,口出狂言!?」來人哪!
「我不是在跟你說話!」煩死了!不要同時對她說話,她搞不清楚了啦!
「妳敢對我這麼大聲!」有沒有弄明白身份?他是官,她是民!
「真有趣,不要停啊,繼續互相喊叫。」呵呵!
糾扯不清,滿團混亂。忍無可忍、無法再忍,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爆出怒吼——
「統、統、給、我、閉、上、嘴——」轟隆轟隆,氣壯山河。在官差呆愕的嘴臉下,她豁出去般地道:「我要找知縣大人,立刻、馬上、現在!」
官差耳朵嗡嗡作響,「妳、妳妳……」
「你什麼你?你只要告訴他英爺來訪,他就知道了!」她吼出沃英擬好的說詞,一字不漏。話落,聲停,徐徐微風吹過。
她看見沃英笑得好奸詐,順著他涼涼的目光,她發現自己的手指毫不客氣地直直指著官差的鼻子。
糟……糟糕了!
完蛋!這次死定了……彷彿被潑了盆徹骨冰水,她債張的火焰剎那驟消,額際遍佈冷汗,偷偷彎起該死的指頭,僵硬地收回不聽話的手臂,還把高抬的下巴慢慢、慢慢地,垂下來貼在胸口。
瞪著隨身不離的竹筒,她扁著嘴。嗚……小乖,怎麼辦?糗掉了。
她怎能這麼凶?她怎麼能對會貪錢的官差放聲斥喝?都是這可惡的殭屍臉在旁邊胡亂攪和,害得她現在可能就要被抓去關——
小心翼翼地抬眼,想找個好機會逃跑,卻見官兵一臉惶恐。
「英……英爺?」他重複問道。
「是、是啊。」幹啥見鬼了?她這會兒恭恭敬敬地答道:「英爺讓我來找知縣大人……」她被官差突然變得極其怪異的表情弄得說不下去。
「妳……咳咳,請姑娘跟我來。」官差有禮起來,謹慎地觀察四周,嚴肅低語後轉身而行。
她根本不知該怎麼反應,沃英則先一步跟在後頭。
「是不是覺得高潮迭起、急轉直下啊?」雙手負後,他微側首,朝她笑得好討打。「妳可別忘了咱們的約定。」敢反悔的話,哼哼。
「還不一定!」她皺眉,沒法對他怎樣,只好生氣地作了個鬼臉,在他頓住的瞬間,大步地跑上前,頭也不回地越過他。
「嗯……下次記得問問她多少歲數……」竟然向他吐舌頭?她真是史無前例第一人了。
睇著她就要遠去的背影,他緩緩跟上。
她確定了一件事。
這「英爺」,若不是知縣大人的救命恩人或再生父母,就是駭人聽聞又讓人驚心膽寒的牛鬼蛇神!
她被帶進官府內室,知縣神神秘秘地出現在她背後,險些沒讓她破嗓尖叫。
驚魂未定,在緊繃又窒息的氣氛下,她把之前沃英傳述寫好的一紙書信遞給知縣,不料那知縣活似死了全家,臉色丕變,對著她彎身搓手,笑容黏膩出油,說了一堆有的沒的恭維,然後招來屬下,不知竊竊私語在搞些什麼鬼。
一切都怪異得緊,真真讓她受不了,想詢問沃英,他卻只是坐在一旁懶著不動,根本不理會她使的眼色。
下屬再進來的時候,拖了只鑲著金邊的大箱子,知縣笑著說請她笑納,她一看,才發現裡面裝了滿滿滿滿的白銀,其閃亮亮的程度直要逼人頭昏眼花,滿室蓬畢生輝。
她從沒看過這麼多的銀子!
可是,不曉得為什麼,她卻很難高興得起來。一個小小知縣,竟能如此富有,那銀,那閃,怎麼看都是從人民身上剝下來的猙獰血肉,一念在腦子裡蠢蠢欲動讓她無法舒服,不能好好思考;加上知縣緊緊貼著的噁心笑容更為恐怖!趕緊推拒掉,她怕再多瞧一眼,自己僅存的那一顆小小小小良心會就此消失不見,再也找不到了!
她找理由找藉口要離開,知縣卻唯恐怠慢,準備設宴款待,那極盡諂媚的模樣,讓她背脊浮上惡寒。
吃得下去才有鬼!拉拉扯扯將近半個時辰,她才順利從知縣府逃出,知縣還一路護送到門口,討好拜別。
沃英,英爺,那個死人臉!究竟是什麼人?
那封信,是他口述,她書寫。裡面寫的,是問候人家好,望對方升官發財,除了一些買鹽買米的事情,並沒有什麼特別啊。
他管到人家知縣廚房裡面的事情去,這樣就能讓那知縣如此遵從,雙手奉上白花花的大把銀兩?
「你是誰?」從府邸出來後,她正經問道。
「沃英。」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我是說你的身份!」別跟她拐彎!「如果照你所說,你真沒往生,只是魂魄出了竅,一般人,哪會無緣無故地遇到這種事?」一定有什麼別的原因摻雜。
「那我可真倒楣。」他哀歎。不過是一覺醒來,就落到了遠離京城千里之遙的荊州,天生命苦。
「你到底要不要說實話?」她真痛恨他的吊兒郎當、打哈哈。
「妳如果不幫我,講了實話又有何用?」輕鬆駁回。
她瞠目,用力瞪住他:心中好不服氣!
「怎麼?已經證明我並非胡謅,不是瞎扯,妳也該守約吧?」
冷靜、冷靜!千萬……不要衝動。
「還是說,妳愛騙人又愛要無賴,不講信用?」
不要上當!不要中他的計!
「罷了,我早就知道,像妳這樣的人哪……」不苟同地嘖嘖作聲。
「我幫!」忿忿地打斷他的冷言冷語,張小師拳頭握得好緊,「上京就上京!咱們現在就啟程!」一刻也別拖延!回過身,邁向朝北之路。
可惡可惡可惡!她絕對會把他完完整整地塞回他的身體裡面,等他還魂,等他有實體,她一定使盡全力揮出她的手,然後——
揍扁他的臉!
完美。沃英抿唇,在她甩頭之際得逞低笑。
像她這樣的人哪……
就叫單純。
第三章
紅紗帳內,無限旖旎風光,男女交纏的喘息,那般急促。
一聲比一聲高昂的呻吟,隨著震動的薄薄艷色激烈起伏,兩具纏繞的赤裸軀體,在情慾波濤裡載浮載沉,難分難解。
「大人!」一人無視於房內的洶湧大戰,在門外急切叫喚。
誰有那個空理會?床上的中年男子繼續創造他的豐功偉業,使盡吃奶的力氣衝剌。女人賞臉的給予鼓勵,提高聲量要人別殺風景地來打擾。
「大人!」忠心耿耿的下屬顧不得這尷尬場面,只得重複喚道。
實在太不上道!男人揮灑汗水,粗聲道:
「去、去你的!不要來煩老子!」這節骨眼兒……可不能說停就停。
下屬別無它法,只得硬著頭皮直搗重點:
「大人,沃英出現了!」
「沃……沃英?」搖動的床板硬生生地停住了,只是一剎,男人猛然粗魯拉起紅紗簾,「沃英……你說沃英?那個沃英?英爺?」拔尖的語調刺耳詫異,彷彿那是多麼奇怪的字眼。
下屬得到回應,連忙盡責具實以告:「荊州的陳知縣捎來消息,說三日前有個自稱是英爺朋友的姑娘找上了門,附有一信箋,雖並非沃英字跡,但裡頭講的,的的確確是咱們鹽運和糧運的事情!」
鹽……鹽運和糧運?
「李大人?」女人妖嬈地趴在已經凝住的男人背上,嬌喘未休。
被喚李大人的中年男子卻表情扭曲,驚恐萬分,之前什麼的雄心壯志全數冰封熄滅,一把推開他花了三百兩白銀才買到的香閣花魁,連衣衫都沒穿就跳下床,還不小心跌了跤。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那個沃英,分明已經被處理掉了,怎麼可能會——
狼狽地從地上爬起,男人踉踉艙艙地打開房門,被留下的女人遮住自己春光,不滿地低咒一聲。
只聽他急如火燒地對下屬喊道:
「備轎!備轎!快回府!現在就進宮,我要去面見陶真人——」
不……不可能……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爹,為什麼咱們要走?」她不懂,他們做錯事了嗎?
「小師,妳記著。」蒼老的嗓音溫溫的,十分和藹:「道術,是用來幫助他人的,不可以當作欺瞞的工具。」
「嗯。」其實她根本不明白道術是什麼,但是爹說的話她就會應。
「等你長大了,我把太師父傳下來的卷軸交給妳。要記得,幫助他人,知道嗎?」帶著微笑。
「知道。」點了個大大的頭。
那年,她六歲。牽著她行往未知路的那隻大手,粗糙卻溫暖。
後來她才曉得,師父不等於是爹,她一直都叫錯了;還有,道術傳男不傳女,這是師父帶她離開京城的原因之一。
在師父過世後,她更體會到,她能夠不餓死街邊的謀生方法,就是用那三腳貓的不入流道術四處流浪矇騙……
縱然她說服自己必須屈服於現實,卻怎麼也不能再抬頭挺胸面對存在於良心和記憶裡的恩師。
「喂,天亮了,妳……」
「對不起……」
沃英走近床邊,本是要把她喚醒趕路,不意卻聽見了她低訴的囈語。
他微頓,彎身細瞧,見她把棉被抱得死緊,臉埋在被子裡小聲地不知在說些什麼。他真擔心她摀死,那可就連唯一的希望都玩完了。
「醒醒,喂,醒醒!張小師……張小師!」惡劣地在她耳邊放大了聲音。
她在睡夢中被完全驚嚇,立刻翻身坐起,下意識地答應道:
「是!」皺成鹹菜乾的衣裳歪歪地掛在身上,驚魂未定的呆樣,亂糟糟的頭髮,還有幾縷從後面掉到前額飄揚。
暫且還無法弄清是怎麼回事,她楞坐在床上張大眼。
沃英本是想依照慣例出言嘲諷她兩句,卻看到她眸眶裡滑出一道淚水,彷彿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傻傻地任其流落面頰。
他怔了下,那令人心憐的模樣,竟使他一時語塞。
「妳……」
張小師把目光移到他的方向,四目對瞪,狠狠地吸口氣,她抓起床被就破喉大嚷:
「鬼啊——啊——啊啊、啊……」被自己的鬼吼鬼叫弄得清醒了些,她很快地收聲。這客店寒微簡陋,牆可薄得呢。「呃……喔,原、原來是你。」還是不習慣,每個早晨都這樣來一遭,她真的會提早白髮蒼蒼。
把上衣拉好,布裙拍平,她下床越過他,根本無察他略帶深意的沉思眼神,就要到木盆那兒梳洗。
拜他所賜,她每晚都是穿戴整齊才入夢鄉。再怎麼說他也是個男人,雖然只有魂體,沒人會知曉他們共宿一房,但她可不能把他當作沒看見。
話說回來,他倒是挺守禮教的,不曾做過什麼太失禮的事情……他有時是很毒舌,不過那市井小民絕不會有的良好教養,從舉措和氣質上多多少少窺得出一點端倪。
他該不會真是……王公貴族吧?
唉,算了,是不是都不關她的事。
拿起布巾,她才察覺自己的臉有些濕濕的,她馬上回過頭懷疑指控:
「你吐我口水?」唔,不過……他就算真要吐也沒辦法吧?
沃英挑眉,沒移動過放在她身上的視線,抱胸道:
「妳自己的好不好?誰知道妳睡覺姿態那麼難看,唾沫流得到處都是。」一點都不給面子。
「我流的?」她撥開遮住視線的髮絲,紅著臉道:「亂、亂講!一定是你從哪裡弄了馬尿來整人。」他這種人最過分了。
「妳……還真會誣賴人。」現在不同她計較,但是暗記心內。「動作快點,在今兒個入夜之前,至少要到開封才行。」
「啥?」張小師從手巾裡抬起臉,哀怨道:「你讓我休息一下吧!」她好累啊!從湖廣到開封府前,她就像是匹後頭有鞭子在催打的驢,日夜兼程地趕趕趕,又是露宿野外,又是風吹日曬,好不容易給她到了,才堪稱舒服地睡了一個晚上,又得趕啊?
他瞇眼,「如果妳會騎馬的話,咱們就可以不必這麼辛苦。」還敢說!幸好途中總能碰上好心人順路載送一程,不然等她「走」到京師,大概要過年了。
「我……」她也想騎啊,可她個子小,又買不起馬……她還希望有馬車呢。
這一路上京,得花費不少盤纏,雖說吃住都是她一人的份,但不省著點用,又得扮道士假作法了。
除非一文錢都不剩了,否則,她不想那麼做……
「你……你為什麼要那麼急?」她問,悄悄地觀察他的神情。
「如果妳魂魄出了竅,身體下落未明,也不知能回去的方法,妳說,妳會不會著急?」他輕輕微笑,卻如面皮那般表面。
那是說……如果他真還活著的話嘛。張小師抿了抿嘴,囁嚅道:
「你……你真的確定自己不是死了……」試探性地問著。
等了半晌,沒聽他回應,她轉過頭,見他立在窗邊背著她,雙手交負在後,似是入定般不語不動。
「沃……喂……」幹嘛不理人啊?
前進幾步,她望到他的側面,氣息冷凝又拒人接近。
「沃英……」她小聲地喚了喚,他還是充耳不聞。她也有些賭氣了,抓住桌上的竹筒,她打開門。「好啦!你不睬我,那我也不管你了!」她要去餵小乖吃東西,才不要在這兒跟他鬧彆扭!
想著要甩門,但終究沒甩出去,她瞪著門板好一會兒,才倏地回過身。
「你、你在生什麼氣嘛!我只是……只是覺得如果你千辛萬苦地回到自己家,卻發現自己真的是已經死了,那不是會很失望嗎?」她是為他著想,她知道這很殘酷,但是遲早總要面對的啊!
對峙好久,就在她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再跟她說話的時候,他出了聲:
「我不能死。」
「咦?」
「我有理由不能死。」他偏首,神情平淡,可睇著她的眼神卻又那般霜冷。「因為還有事情沒做好,要死,還太早。」
「什……什麼啊?」她眉頭皺得好緊,有些激動道:「你在說什麼?好像自己的命無關緊要一般,我以為你很珍惜自己才不願承認死,原來只是因為什麼事情沒做好才不甘心——你知不知道?一個人死了以後,親戚朋友都會很傷心,他們會流很多眼淚,甚至希望自己哭瞎了眼就能換回對方的生命?」
她好用力道:「你知不知道,被留下來的人很可憐的!」
他睇著她面上泛起的薄怒紅潮,微瞇眼,極溫柔地道:
「那,妳又知不知道,如果我死了,不會有誰為我流淚,反而會有很多的人額首稱慶,我的存在,就是這麼讓人厭惡,讓人不齒。」他把聲音放得好輕好輕,又突兀地犀利冰冷:「我跟妳,壓根兒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妳會對親人哭哭啼啼是妳的事,而我,只想趕快回到自己的身體裡面,撂倒那些準備看我好戲的蠢才!」
他不想困在這裡!不想當一縷無法隨心所欲的魂魄!
若是他不在時間內趕回去,那更會趁了那些傢伙的心,計畫了這麼久,若是敗在自己手上,教他如何嚥得下這口氣?
當他發現自己居然這般處境時,是曾經恐懼過,不過害怕又能怎樣?根本於事無補!他早說過,在那種地方待得太久,心思想法都會扭曲,所以,就算他要死,也要拖幾個人下來陪葬!
她瞅著他,久久、久久。那似是透明的雙眼,只是安安靜靜地,映著唯獨她才能看見的身影。
她不懂他在說什麼,誰在看他好戲?誰會額首稱慶?誰又厭惡他、想他死?她一點也不明白,卻不想追根究柢。她覺得他生病了、受傷了,卻還是在逞強忍耐,怎樣都不肯低頭示弱。
他的性子老是好奇怪,今天是這樣,明兒個說不定又變了,或許,他只是在假裝什麼,不過,這一次她……好像偷窺到了他稍稍真實的一面……
「你……你是不是沒有朋友?」停頓了下,她無視他欲出言的態勢,直接打斷道:「那,我跟你作朋友,小乖也是,咱們都可以和你做好朋友,所以……你……你別再這樣侮辱自己。」
那樣子……很糟糕的。
沃英聞言,登時頓住,隨即不友善地瞪著她。
「妳倒是挺厚臉皮。」他哼聲,沒有領情。
她當沒聽見他明顯表示的嘲諷拒絕,雙手拿著竹簡,舉起來遮住自己圓臉,只露出一雙直直看著他的眸子。
「我本來只有小乖一個朋友,不過現在多了你,那就是兩個……啊,我的朋友都不是人呢。」小乖還配合地叫了聲。想到了什麼,她吐了吐舌,道:「欸,我不是故意在咒你死喔,別擔心,我既然答應了幫你就會幫,若我現下反悔,那可真是半途而廢了,最重要的是,咱們已經是朋友了,我不會把你丟下不管的。」發洩出來就好了,不要老愛生悶氣,她寧願聽他毒舌念人,也不要無言以對。
還有啊,其實她最討厭吵架了。
他不想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和她對視。
她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捏捏毛亂亂的辮子,語無倫次地重新自我介紹:
「那……以、以後請多多指教。」
她笑,傻氣又帶著靦腆。
怎麼……覺得立場好像顛倒過來似地?
被那個肉包牽著走了?
這倒是頭一次。他這個人見人畏,背地被封為「笑面夜叉」的英爺,在個小姑娘面前失了態,露出原本面目,動起真怒。
從他變成一抹幽魂至今,的確是壓抑了許多怨氣和情緒,不過他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他說服自己只要夠冷靜沉著,依舊能夠找到方法擺平。不料被她一撩撥,他才察覺自己和普通人根本沒什麼兩樣,在脆弱徬徨的時候,需要他人的陪伴安慰,需要他人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跟你作朋友,小乖也是,咱們都可以和你做好朋友,所以……你……你別再那樣侮辱自己。」
侮辱……自己嗎?
哼。
看來他這副模樣太久當真不妙,少去外在的皮囊,他也就彷彿突然從頭到腳給人扒光了衣服,只剩一身赤裸,留待有幸人觀賞。莫名的不安加上原本的焦慮,讓他戴慣的面具瀕臨崩裂。
隱藏在多重性格下的那個真實的自己,呼之欲出。
沃英瞇眸,睇住前頭矮小的身影,沉默地跟著。她昨夜不知在忙些什麼,趴在桌上過了一晚,結果現下搖搖晃晃,走路都走不好。
看她莽莽撞撞又差點碰到人,他不禁有種想拿草繩勒住她脖子拉著的念頭。
前頭的張小師覺得日頭大得有點離譜。她開始認真地想著能夠幫助沃英突破目前窘境的有效方法,無奈一夜想破了頭,翻遍了卷軸,最終還是一事無成,兼之被睡仙侵襲打敗。
雖然很令人無奈,但是,她目前只能先當個「馬伕」,把他帶往目的地,再看看是要幫他請人協助,還是替他傳達意見。
她說過了嘛,她不是不幫,只是……沒有那個能力而已……
有些垂頭喪氣地低下頭,熱辣辣的日陽拖著她的影子黏在石板路上,她瞧著瞧著,一閃而過了某個靈光,讓她忽地遲疑放慢了行走速度。
她是不是……忘了什麼事啊?
思緒神遊,須臾沒個注意,她一頭撞進某個人懷裡。
沃英想要出聲提醒,也沒來得及。
都怪她走路不專心。張小師忙抬起臉道歉:
「啊!對、對不住……」她的語尾在望見對方時悄然終止。
只見那被撞著的人緩緩轉過頭來,是個年約三四十的女子,一身深色衣衫,武人裝束的打扮,並沒有吸引人的美麗,但那應是不會出現在女子身上的灑脫英姿,成就了她甚為獨特的氣質,讓人無法轉目忽略。
那女子瞅著張小師,一雙特殊的鳳眼宛如能貫穿他人般,內斂中帶深沉。
張小師回過神,頓覺自己盯著人家瞧太過失禮,趕緊退開個距離,不意那女子卻手一伸,俐落地一把攬住她的腰。
「小心,小心!」女子笑道:「後頭還有人呢。」別又跌跌撞撞的碰著了。
「嗄?」張小師睜眸,被女子輕摟在懷裡,有些不好意思。「啊……謝、謝謝!」
女子一笑,見她圓圓的臉蛋被日陽曬得通紅,煞是可愛,忍不住手癢毛病犯,彎起長指,輕輕撫了一下。
張小師當場呆住!這……這這、這算是被調戲了嗎?被一個女人?
正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右方穿來一隻手,不客氣地逮住女子的腕節。
「妳又在做什麼?」面容極其俊美的年輕男人出現,他神色冷凝,眼底卻藏不住怒氣。「放手!」他一扯,女子只能惋惜地放開懷中的小姑娘。
「啊啊,做什麼那麼凶?」女子搖頭,肆無忌憚地拍了拍俊美男人的胸膛,無視他冰寒冒火的瞳眸,對著張小師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嚇到妳了。」
才說完這句,就被那從頭到尾眼睛裡似乎只看得到女子的俊美男人拉走,隱隱約約,聽得他道:「我跟你說過,別隨便惹事,別隨便招惹人家!」
「咦咦?那小姑娘的面頰跟你差不多柔軟呢。」手感真好!
「妳!」他似乎氣結,但沒有被她的胡言牽扯影響,「是妳自己說要看那熱鬧,又故意亂走亂逛!」語氣十分受不了,卻又夾雜矛盾的放任和忍耐。
「哪兒的話,是人多嘛,難免走散,熱鬧又不會飛走……欸欸,我手疼,能不能別抓那麼緊……燁兒啊……」語音隨著人影漸行漸遠。
張小師摀著被女子摸過的地方,瞅住他們掩沒在人群的方向,半晌都說不出話。
沒理會那看來極不協調的兩個過客,沃英走近她,見她楞楞地不動,瞳裡卻閃著奇特的光芒,他一頓,會意過來,哼道:
「怎麼?妳看上那男人了?」是,人家是長得很好看,不過身旁已經有「大嬸」了,她瞧不出來嗎?
張小師依舊沒動,不過抿住了嘴,難掩興奮,似是有什麼讓她開心的事。
沃英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頭不痛快了。
「喂……」要找男人也得先把他的事辦好!「你是……」
正想教訓她女孩兒家該有所衿持,不料她卻突然轉向他,壓根兒不管旁人會感覺她自言自語的古怪目光,極為歡喜地對著他道:
「沃英!沃英!你沒死!我想你是沒死的!」她無法抓住他的臂表達激動,但自己交握於胸前的雙手卻隱隱顫抖,「你瞧,日頭這麼大,你卻可以現身現形,雖然沒有影也沒有實體,但你還是站在我面前!」
她怎麼沒想到?怎麼早沒發現?
她沒見過鬼,但她翻了書啊!她把剛才因為那兩人的話而提醒起來的想法努力地說給他聽:
「你聽到他們剛才講的話了嗎?他們說飛走、飛走!如果你真是鬼魂,你應該是可以飛的,可是咱們走了這麼久,你走路雖然輕飄又沒有聲息,卻始終雙足及地,無法飛天,也不能平空消失!」書裡寫的鬼,沒有一個是這樣的!「所以……所以……」
她笑開了嘴,彷彿所有難題都化開了去。
「我想你說的對,你沒死呢!」不是鬼,不是鬼,只是軀殼遺落了三魂七魄。
沃英凝視著她雀躍的神情,有那麼一瞬,產生了種想輕擁她入懷的衝動。
是因為她的推論?她的鼓勵?還是她如頭頂陽光掠目又礙眼的笑容?
老實說,他怕自己當真是死了。
就這樣什麼也沒知覺的,成了街邊的孤魂野鬼。所以他厭惡她一次兩次地提醒他,但她卻跟他據理爭吵,不讓他蜷縮在自己的畏怯裡,將積鬱發洩,現下又杵在他眼前,為了他找答案,為了他而激動。
她,究竟幹啥那麼高興?幹啥用那軟軟的聲音拚命地喊著他的名?她剛才瞪著天、瞪著地又瞪著那陌生男人,腦子裡原來卻都在想他的事?
一種莫名的優越油然而生,他拾起手。
「沃英?」為什麼要遮著額頭?張小師歪著脖子,睇不見他的表情。
「我的名字……」他輕喃。
被人喚了二十來年的簡單兩字,讓她叫起來,原來還挺好聽的。
「……咦?」怎麼……她覺得他……有些溫柔。
人潮處好似傳來鈴聲,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竹筒裡的小乖急促地唧聲拍翅,還沒來得及察看安撫,下一刻,就先見沃英放下手,臉色大變!
「呃……」他呻吟一聲,兩眼驟然暴睜,血管僨張,神態極為痛苦!
「你、你幹啥?」她小聲詢問,卻看他垂首,全身強烈顫抖起來。「你……」幹嘛?發生什麼事啊?
他的頭!
沃英無法回應她,如被硬生生撬開的頭部加劇崩解,剎那,腦子如被數萬支尖針血淋淋地刺穿,他忍受不住那突如其來的非人痛楚,猛戾狂吼:
「啊啊!」發狠抱住腦袋,五官已經扭曲。
「沃英!?」張小師駭然大驚,被這可怕的狀況懾住了。她扶不著,也摸不到他,只能心焦地在一旁看著,滿頭冷汗。「你怎麼了?怎麼了?」之前還好好的,為什麼突然——
往前走的人越來越多,大街變得擁擠不堪,張小師在推拒中手足無措,只好勉強護著他的週遭,往偏巷行去,還不忘叫喚著:
「沃英!沃英!來這裡!快來!」
沃英撫著頭,腦間的刺疼擴散開去,轉為一陣一陣的衝擊,讓他有了稍微喘息的機會,視線趨漸模糊,他辛苦地捕抓她的身影。
「呃……」不能……可不能在這兒倒下!他緊緊咬住牙關強撐微弱神智,步履蹣珊地跟著她,臉色極是蒼白。
好不容易到了巷弄中,耳邊鈴聲也不知何時停去。
「你沒事吧?」她焦急地瞅著他,從沒那麼覺得自己沒用過。
「不……」不過一會兒,適才的痛感就如來時一般,好似發夢般完全減緩褪去,他粗喘口氣,虛脫回應。
「真的嗎?!真的嗎?!」她被他嚇壞了,面色同他如出一轍的白。
艱澀地掀著眼瞼,她憂慮的臉容很讓他看不慣,想調侃她,卻無力多說。
「……嗯。」剛剛那瞬間……還以為……自己連魂魄都要被扯散了。
「你怎麼……」正想開口,卻被一路人飄進耳邊的話聲截了斷。
只聽那人道:
「快點!快點!聽說那道士是元始天尊的徒子徒孫,正統的張天師傳人,神仙得很!這會兒難得路過此地來咱們鎮祈福,可得去沾沾福氣!」隨著大夥兒往前頭擠去。
張小師聞言頓住,抬起頭隨著那喧鬧的聲源張望過去,看見前方被人群圍住的地方,上空飄散著滿滿的黃色符紙。
「道士……」有人在作法?一個念頭閃過,她倏地回首,瞠目望著沃英。「會不會……會不會是因為……」因為有人正在作法,所以干擾到了他的魂體,讓他這般反常難過?
他們說的那道士,真是張天師的傳人?真會是什麼神仙的徒孫?
或許……或許不用走那麼遠的路到京城……
「沃——」她急著要告訴他什麼,卻錯愕地察覺到了一件令人震驚萬分的事,未出口的話霎時詫異停止,整個人更是僵硬地被釘在原地。
「……怎麼了?」沃英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疲累地問道。
她瞪圓了眼,怔怔然地睇著他的形體,困難地失聲道:
「你……你看來怎麼……好像比之前……透明了。」
第四章
她原以為那是他天生長相如此,不僅沒有多加注意,還在肚裡暗罵偷笑以報復他討打的高人一等姿態:結果,等她發現到的時候,他的確是越來越憔悴了。
「妳說清楚點,什麼死人臉?」
「欸,噓噓!」趕緊用手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她翻著白眼,實在覺得他太不會看場合說話。
「噓什麼噓?反正又沒人聽得見我。」就算他大吼大叫,吵到的也只有她。
「是啊是啊,你再這樣攪和下去,壞了事,魂飛魄散,以後就連我都看不見聽不見了!」她將聲量壓至最低,咬牙切齒地和他擠眉弄眼。
好煩人!從昨日她把他的模樣詳細地描述給他聽以後,他就開始在她旁邊碎念!
「我攪和?」他垂眸,不滿地睇著她,「這位姑娘,如果妳能早點把不對勁說出來,或許我就不會是這般光景。」把自個兒猶似薄如蟬翼般的半透明手掌在她面前挑釁揮了揮,沒有實體就罷,如今用眼睛都能貫穿,他的心情和狀況,糟上加糟。
真是無理取鬧!張小師氣得朝他揮出一拳,當然只能很可悲的小小發洩。
「我怎麼知道你原來生得什麼樣!你殭屍臉渾然天成關我啥事?那哪裡能叫不對勁?就算你現在看來比之前乾癟,我也以為那是因為旅途勞頓的關係啊!」再說,他的形貌魂魄衰弱,有可能是因為巧合遭遇法事才造成的啊!為什麼要一直把矛頭指向她?
「既然你是唯一能見著我的人,理當負起關切責任。」他臉不紅氣不喘,說得那般天經地義。「告訴你,雖然我現下瞧不見自己的臉,但原來的我,可是好看上千倍。」他挑眉,傲然地扯著嘴角。
如果從別人口裡說出,那就是胡吹牛皮又不要臉到了極點,不過是他沃英大爺親自傳達,那肯定是至理名言,金科玉律。
「好好!你最好看最俊俏行了吧?」她敷衍地回兩句,坐在樹上眼觀四面,抓住盡職打掃善後的店小二終於願意離開廚房的大好時機,小心翼翼爬過客棧後頭磚牆。
「你不信我?」沃英調高聲量。直接穿牆而過,跟在她身旁,「我雖沒有那天看到的那男人俊美,但卻是跟他不同的類型。」還是在講這個。
男人?牆邊青苔太滑,她險些失足跌個屁股開花,喘兩口氣總算安全落地,她躡手躡腳地朝著上房方向走去。小聲抱怨著:
「你真討厭,我爬牆累得要死,你輕輕鬆鬆就走了過來。」存心刺激她!
「……妳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轉移話題?
「有啦有啦。就男人嘛。可惡!我辛苦地打聽消息,你就沒事看大街上的男人。」哇,該不會有斷袖之癖?她狐疑地瞥他一眼。
「我……我看男……」沃英差點說不出話,狠狠地瞪住她,從齒縫擠出字句:
「我是在跟妳說那天妳撞到的那個人!」少給他亂牽瞎拉胡添曖昧。
「我撞到的明明是個女的!」雖然人家看來瀟灑,但著的分明是女裝。「你沒瞧那俠女好豪氣,英姿煥發。」她真憧憬那樣的江湖兒女。
「……」他們兩人的對話為什麼這麼東拼西湊還弄不出個交集來?「妳沒注意到後來把她給拉走的那個男人?」他奇怪地睇著她。
「什麼啦?」為啥他要如此執著那個她連長相和哪時出現都不記得的傢伙?
「你問東問西的到底要做啥?咱們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找那個有名道士,拜託他高抬神手救你小命,你不是很想還魂嗎?別扯一些無關緊要的芝麻事來搗亂行不行?」叉腰回望他深沉的凝視,她認真警告。
被她糾正,沃英大皺其眉。連自己都不瞭解他幹嘛在此生死關頭之際,纏著她問這些拉拉雜雜又窮極無聊沒有意義的問題。
真是有毛病了。他平常並不是個對外表過於計較的人,當然更不會像個娘兒們般喜於打扮或爭妍鬥奇,怎會突然反常起來,非要她覺得自己好看不可?
嘖!反正他就是不要她以為他相貌那麼恐怖嚇人。
不過確定她根本未去在意過那名男子,他倒是突然覺得神清氣爽了些。把這匪夷所思的怪現象歸咎於只是太過無聊,他道:
「你要找那道士,也太偷偷摸摸了,就不能正大光明去敲門?」他走在她前面,仗恃著沒人能看到他,悠閒自得。
「我也想啊!」三更半夜裡,四周只傳來均勻的打呼聲,她慢慢地走向二樓坐西的那問房。低聲道:「見他要給錢的嘛,你沒看他旁邊有多少徒弟護著呢,每個都要添香油,那些要求幫忙的百姓五兩十兩的給,就算我掏光了錢袋也還是見不著人。」她就是窮,只好另尋法子。
「他作法就不用銀子?」連身旁弟子都懂得伸手討了,哪還會有這種好事。
「怎不用?我聽街上大嬸講,他收費好高好高的。」賣了她都付不起。
「那妳找那道士有什麼用?」沒錢又沒權,送上門去只會給人轟出來吧?
她眨眨眼,「我沒銀子,可你有嘛!」已經證明過啦。
「喔……」他一扯唇,面頰微微抽搐。「那請教閣下要怎麼告訴那道士我有?指著沒人的地方說『這裡有個擁有很多金銀財寶的魂魄,請你救救他』這樣嗎?如果他的法力無效,妳拿不出東西又無法證明我存在,那該怎麼辦?」這女人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
啊!她沒想那麼多。
「嗯……這個嘛……可、可能他會相信喔。」乾笑哈哈。
他閉了閉眼。雖然他不懂自己的魂體為何會有所變化,但他其實不太寄望那道士能有什麼厲害法力,她既然想來,他就陪她,最好讓她明白這樣巡迴城鄉像是在唱戲的道士多得滿街跑。
「信妳的大頭!」不過該罵的還是得罵。
「你幹嘛啦!」她垮臉。都不好好攜手合作,只會潑她冷水。「船到橋頭自然直!總之咱們誠懇點,不一定他很好心人很好,救了你也不收錢呢。」
好人?好心?
要是真好心,就不會打著為善最樂、祈福平安的招牌大收錢財了。
「我真覺得奇怪。」他搖頭,連連再歎:「妳也是在這世道中打滾的人,為什麼能老是這麼天真?」
她瞅著地面。
「我只是……不想把別人想得那麼壞……」因為她已經夠壞了。抬起頭,她又理直氣壯了:「誰像你啊!世故得要命,一副除了你以外全部人都是壞蛋的態度,差勁!」
「錯。」他揚起溫善的笑,眸子微閃,道:「其他人都是壞蛋,不過我更是個十惡不赦的卑劣胚子。」因為他是在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天天訓練。
她鼓著頰,忽地生氣起來。
「你又侮辱自己了!」為什麼要故意把話說得那麼刺耳?「我不要跟你說話了!」她不喜歡他講的那些,她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
「啊?」沃英一怔,才回神,她就越過自己走開。「喂……」他跟在後面喚了幾聲,她說不理就真的完全不理。
她的視線裡不再有他,這意外地令他感覺非常不愉快。
可惡!他堂堂英爺豈能讓個小姑娘擺弄?
「張小師。」沒反應。再喚,還是故我。他瞇眼,「……妳別逼我使出絕招。」最後機會。
見她頭也不回,他迅速的一個跨步繞到她前頭,屈膝彎身,強硬和她額貼額,眼對眼,鼻碰鼻,嘴唇相觸。
「嚇!」張小師大吃一驚,猛然停下,摀著嘴滿臉通紅。
他滿意地將她錯愕的表情盡收眼底,還惡劣地勾著略帶透明的唇線,直接不保留地望進她的圓瞳中,狡黠垂下幽幽長睫,彷彿極溫柔的在親吻她一般。
「你……你這個無賴!」死命地將脖子往後急抽,疼得她爆出兩泡淚水。她又氣又惱,雖然他沒形體,但實際上是已經撞個正著了!
「哈!」他站直身,昂頭暢笑。
「你!」真過分!
他像是小孩子惡作劇成功那般得意洋洋。沒半晌才想到,自己到底是用這種姿態在這地方做些什麼?
張小師還沒來得及好好痛罵,就先被人給逮了著。
「你是誰?」
張小師忙回首一看。她居然昏了頭,就在那道士的房門前廊跟他爭吵,引得人走出休息的偏廳察看。
看到沒?都是你害的!她怒瞪沃英,後者卻回以涼涼輕笑,擺明麻煩是因他而起的沒錯,卻不好意思愛莫能助。
她發現自己還沒讓他還魂,就會先氣到內傷。
「這層樓已經被咱們包下了,妳是怎麼進來的?」那十來歲的道僮瞅著她暗藏古怪的模樣,老成地再次問道。
都進到這兒來了,可別搞砸。她暫且壓下火氣,對著道僮僵硬笑道:「這位小哥,咱們是仰慕真人大名……因為有求於真人,所以前來求見。」
「啊?」道僮擠個大小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還沒說半句話,就先伸出了手:「哪。」從鼻腔裡哼個音,他示意。
不同於之前曾跟官兵有過的雞同鴨講,這會兒她可馬上就懂了。掏出錢袋,取了兩枚銅錢放在他手上,見他搖頭,她再拿出一枚放上,豈料那道僮依舊將下巴仰得高高的。
不要緊,花些小錢打最後通關,總比個個都得給,幾兩幾兩銀子如流水般的好。咬著唇,她好不捨得地將剩餘的數枚銅錢都給了道僮。
道僮似乎不太滿意,不過總算還是收下。將銅錢揣入懷中,他道:
「咱真人已就寢,今日不見客了。」語畢,就往回走。
「啥?」張小師簡直不敢相信!就這兩句有講跟沒講一樣的話?她不如自己爬窗偷看!「這位小哥……」好歹也得打聽到些有用消息啊!
「吵什麼!?」他回頭,不耐煩地慍道:「再不走我叫人了!」
張小師被他這樣一凶,登時傻眼。
沃英滿臉早就料到的表情,插嘴:「喂,妳發什麼呆?」回魂哪。
她不應,深深吸口氣,兩大步上前,一把拍上那道僮的肩。
「呃?」道僮正打著呵欠,就被她突然地拉住。「做什……」還沒質問便給打斷。
「讓小哥你瞧瞧一個戲法。」她極快速地道,在他尚不及反應時,抓住他的肩膀微拉,順著一路扯下至胳臂,甩扭腕節,突然使力,讓那道僮險些往前跌去。
「你……」搞什麼!?整骨啊?
「看!」根本不讓人有說話的機會,她鬆手,右掌輕翻,數枚銅錢頓時出現在上面,「這本來就是我的,還給我也不為過吧?」
「咦!?」怎麼可能?他明明放在懷中的!不過是被她手一摸就跑了出來?
道僮反射性地低頭察看自己衣服裡,張小師趁他沒注意,手刀朝他脖子一切。
「呃!」一陣疼痛,讓他昏眩目黑,登時軟倒在地。
「別怪我。」她小聲抱歉,跨過他,朝內室走去。
沃英覺得好驚奇。
「妳會武功?」真真看不出來啊!
「我才不會。那只是用來防身的一些投機伎倆。」對小角色可以稍稍應付,若真碰上什麼大俠,那可真是班門弄斧,不知死活了。
「那銅錢又是怎麼回事?」會認主人,自己長腳?
「啊?」她努努嘴,將錢收回自己袋中,神秘兮兮地笑道:「這也是種小把戲,多練練,手巧一點就行了。」她都拿來把符紙變得無中生有呢。
「妳挺厲害的嘛。」戲法表演他不是沒觀賞過,但她居然也有兩手本事,可讓他開了眼界。
「你不是說行走道上得有辦法嗎?」她望著前方,悄俏地打開木窗,「這就是我的辦法。」室內昏昏暗暗,她思量了下,輕輕潛入。
他凝視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跟著進去。
巡了一遍後,他道:「好像沒人。」
「是嗎?」視線雖然差,但她還是可以略微察看到情況。四周沒聲沒息的,連床舖都是空的。她不甘心地鼓著頰,「剛那道僮明明說道士在裡面睡覺的。」原來只是隨口唬弄。
「幸好妳把錢拿回來了……」不然可嘔到吐血。「有人?」他側首,門口傳來細小聲響。
「來得好啊,那咱們就不用找……」突然想到什麼,她樂觀的臉色即變,大禍臨頭地道:「糟了!那道僮!」還躺在門邊呢!若是有人進來見到他們,肯定不會聽他們解釋,以為是惡賊來搶了!
「啊,這可真……」不太好,「妳還是先躲起來吧。」他就說天亮的時候來拜訪好些吧,哼!
張小師沒辦法,只能怪自己太粗魯,動手打昏了人。左右張望,睇見牆角有座屏風,她在千鈞一髮之際閃身其後,同時,門也被推了開。
「這家……這傢伙怎麼回事?嗝!叫他……守……嗝嗝!守、守門,他給我偷睡?」進來的人語帶醉意,話說得三三兩兩,還頻頻穿插酒嗝。
「砰」地一聲,房門合上。
張小師想探頭看,沃英偏生拚命往裡面擠,和她靠得好近好近,雖然他無法碰觸到她,但這麼接近的感覺……真的很奇怪。
她縮,他就前進,就是讓兩人間一點空隙都沒有。
「你幹什麼?」她抬起眼瞪視他,用嘴型無聲控訴自己的不滿。
他卻因為她紅紅圓圓的臉,更升起一股戲玩快意。
「地方小。」他撇唇聳肩,接著淡淡斂睫,在她耳邊極輕聲道:「我又沒有形體,妳別那麼緊張嘛……」在角落縮成一顆球,活似他身上有可怖劇毒。
她癟嘴,兩條眉毛揪成一團。
幹啥那麼可憐?他覺得好有趣,反而惡劣笑道:
「我摸不到妳的,瞧——」說著就探出手,欲朝她胸前抓去。
她大驚!原本以為他是正人君子有良好教養,不會胡來,如今卻人皮剝落,惡狼現形!她立刻環臂抱住自己。
她的表情實在是很生動!忍不住,沃英垂首埋在她肩上笑了出來。
「哈!」他放下手,沒有要輕薄她的意思。
她一頓,讓他笑了半響才省悟到他又在捉弄自己!
沃英清咳,稍稍地調整自己氣息。真搞不懂為什麼,只要逗逗她,他就可以暫時遺忘自己目前糟糕透頂的處境,丟開心裡的陰鬱焦躁,還他些許輕鬆。
「你、你不要玩了!」她好用力才能壓低聲,惱得臉紅脖子粗,真受不了他老是不顧狀況的亂來。
她常常習慣地扁著嘴,沒有少女的可愛,也無美人兒的嬌嗔,看來反而很怨苦。但他卻不自覺地將目光放在那濕潤的唇瓣,在兩人如此接近下,竟讓他閃過心動,有一親芳澤之慾望。
這雖突兀卻又立即能夠自然接收的想法,使他小小吃驚。如果他現在有身體又能碰觸她的話,大概就收不了手,真成了登徒子吧?
「不妙。」是哪裡慾求不滿了?他止笑低喃,察覺自己心思走向詭異。
「啊?」喵什麼喵?
「沒。」拉回自制,他正經直起身,比著屏風外,進入現場狀況:「我沒在玩,是在學外頭那傢伙的動作而已。」可上演活春宮了。
「什麼?」她愣住,從他側過身的空隙看出去。
只見一名穿著道服的中年男人,抱了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將她放上,嘴裡還念著:
「嘻嘻!小、小美人……嗝!本道……這、這就幫妳驅邪!」
「看來,這道士不僅會索財,還會騙色。」沃英揚眉冷笑,睇著正在虎口下的昏迷少女。那雙目緊閉的難受樣,怎麼看都覺得不會是自願獻身的。
張小師猛地昂首。「你……你的意思是……」
「有哪種驅邪法得在半夜喝個爛醉,然後押著昏迷少女入房……」他瞥著那中年道士猴急的模樣,唇邊的笑轉為冰寒:「還得要脫衣服?」
「啊!?」張小師趕緊挺直了腰桿看去,果然瞧見那道工正在解少女身上的盤扣!「不行……」那個小姑娘……糟了啊!
「不行什麼?咱們可也是見不得光的。」別自找麻煩。
她哪理會得了沃英的告誡,她只知道那個道士的手已經摸到那個小姑娘了!
「不行……我不行見死不救……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能這樣!」她大叫一聲,雙手使勁推開屏風。
木製屏風「碰」地重重倒在地上,塵灰四起,聲響巨大,驚醒沉迷於馨香中的酒醉道士。
沃英歎氣,實在覺得早知要用這種盛大的登場方式,那之前做啥躲得這麼辛苦?
「妳……嗝嗝!」道士好困難才沒被自己的酒嗝嗆到。哪兒冒出來的程咬金啊!?
「你、你你你什麼你!」自己會在此出現的立場站不住腳,她只好指著他的鼻子先發制人,直直走過去,她罵道:「你看看你幹了什麼?無恥淫賊!」下流卑鄙,居然想染指沒有意識的姑娘家。
這廂話才落,窗口就突然被震破,一道人影飛越進來,什麼都還來不及搞清楚,就見銀亮銳利的閃光衝向床舖!
張小師一呆,下意識地要阻止,卻跟不上那驚人速度,只能追著大聲示警:
「不可以!」會傷到無辜的人!
「張小師!」
「燁兒!」
電光石火的剎那,張小師耳邊響起兩道呼喊和自己的聲音重疊。
那劍芒瞬間停住,柄上穗蕊搖晃,劍尖就對著道士瞠睜的雙眼,再多一吋,便刺他個頭破血流,腦漿四溢。
持劍人冷淡回視,是個面容俊美的男人。張小師站在他身後險些一頭撞上,沃英雖趕至張小師右方,卻無法拉住她,道士則早已跌落在地,嚇得屁滾尿流。
「妳太莽撞了!」沃英劈頭就冷怒指責張小師。
「我……」她傻住,下意識想反駁什麼,一低頭,卻見他的手覆在她臂上。明明他們根本就沒有實際接觸,她卻感覺被握住的地方體溫燒燙。「啊……謝……謝謝你……」想不到他在危急關頭會這麼關心她,雖然很可能是由於她玩完他也糟糕的原因,她還是細聲道謝。
不知道為什麼,他嚴正的模樣雖然看來好凶,卻比說笑的時候更讓她覺得難為情。
怎、怎麼?她對那個死人臉……
「唉呀唉呀……」略微低沉的嗓音加入,從窗邊緩緩踱來,打斷張小師心頭加快的震盪。
有著一雙獨特鳳眸的女子走到俊美男人的身邊停住,男人反臂巧揮,俐落地收劍入鞘。
在此亂七八糟的情況下,女子輕輕地拍了拍手,閒閒笑道:
「啊啊,這兒可真是熱鬧。」
呵。
翌日。
今兒個早市可熱鬧不過了,一顆顆人頭圍繞在開封府的東邊城門,一中年男子被五花大綁地給吊在城門口,全身上下被剝得精光,只留頂上那戴得歪歪斜斜的黃色道帽,和一長條兜襠布遮掩重要部位﹔單薄又隨風飄搖的布條引得婦女們暗暗吸氣,蓋目迴避,嘴裡連聲驚叫唉喲死相。
男人們則覺得沒什麼看頭,圍成一團嘖嘖稱「小」,品頭論足。
無視中年男子滿臉脹得通紅,雙手慘遭反綁掛在城門前孤獨晃蕩,口裡還塞了東西說不出話。男女老少在嗤笑完畢後,瞧著那兜襠布上面寫的字,指指點點。
只見白色的長布條上,隨性的字跡潑墨寫道:
對不住天下百姓,牛鼻子道士我是個貪財貪色的大淫蟲!
「啊!原來這傢伙是個騙子!」
「你可真有膽!」
「把我的銀子還來!」
四方喧嘩一陣,大夥兒吐口水丟石頭,該報官的去報官,該下田的去下田,該回家煮飯的回家煮飯,人潮逐漸散去。
而牛鼻子,依然吊在城牆上搖晃。
「……所以,妳是想找那牛鼻子道士幫妳作法的了?」
茶館二樓,清風徐徐迎面,一身素衫的女子對著坐在旁邊的張小師揚揚眉,笑語:
「咱們……」她指著正在跟掌櫃交談的年輕男人,續道:「我跟他旅經此地,本來嘛,只是想湊湊熱鬧,沒料卻發現那牛鼻子道上自稱法術高強,卻假借神明之意,用藥拐了人家閨女想做壞事,所以咱們是一路跟回客棧,準備逮他個正著,結果衝進房就遇見小師姑娘妳了。」聽到有碰撞聲響從房裡傳出,還想為時已晚了呢。
「喔,這樣啊……」張小師點頭,隨即站起就是一個鞠躬,「真是謝謝妳救了我!」要不是這個俠女輕功了得,她肯定會被之後趕來的那些人抓到官府裡去了。
那昏迷姑娘也是他們給好好地送了回去,不過……呃,他們處罰那道士的方法真是很……很驚人哪……
「欸。」女子拉她坐下,豪爽一笑,「出門在外,本就該相互幫助,這點小事就甭客氣了。」他們學武之人沒那麼多麻煩禮教。
這……這個人感覺好好喔。張小師眨眼,看著女子倒茶喝下。
女子察覺,僅無聲勾起嘴角,道:「妳不吃嗎?」她用箸點點桌上點心。
「啊?」她受寵若驚地嚥了口唾沫,「我……我可以吃嗎?」雙目期待地盯著那盤盤的小糕點。
「怎麼不行?燁兒不愛吃甜,我是特地多叫了請妳的。」她放下杯子,眼神柔和,「小師姑娘,妳今年多大了?」
「咦?」她頓了下,「過了年就滿十八。」老實回答。
「這樣啊……」女子慢慢地轉著手中尚有餘溫的茶杯,微笑道:「我有個姪兒跟妳年紀差不多,前兩年結了親,現在可能已經當娘了吧。」
「喔……恭喜妳。」她也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得如此道。
「哈哈!」女子昂首大笑,「孩子不是我生的,妳恭喜我啥啊?」這小姑娘長得並非美麗,但真是越看越得人緣。
張小師面皮微紅,更正道:「啊喔……那、那恭喜妳姪兒。」
「我姪兒?我好多姪兒,恭喜不完的。」她笑,接著就改了話題:「快吃吧,涼了雖別有風味,但趁熱更軟口香甜。」夾了一塊糖糕介紹著。
沒兩下子,小盤裡就堆得半天高,張小師無力阻止,想來一定是自己肚子裡的咕聲給人聽了到。
「謝……謝謝。」她埋頭苦吃,抬眼就見沃英跟著那俊美的年輕男人走回來。
「都弄好了?」女子問向年輕男人。
「嗯。」年輕男人一貫冷漠,惜言如金。
張小師實在很想要沃英乖乖坐下,別因為沒人看得到就跟在人家屁股後頭亂走,無奈也得等兩人獨處了才能好好談。
「喂,妳真好運,咱們有馬車坐了。」沃英揮揮手,要她往旁邊坐點,好空個位子給他。
「啊?」她捧著盤子往右挪,朝他的方向發出疑問。
「怎麼了?」女子聞聲睇向她。
「不……沒什麼!」她趕緊道,用吃相彌補失態。
「那傢伙,」沃英下巴微揚,比著年輕男人,「剛才跟掌櫃問了哪裡有賣車篷子,好像還要給咱們一匹馬。」他想大概是那女人決定的,因為自始至終那男人都皺著眉頭忍怒辦事。
「啊?」張小師張大眼,轉回頭望著女子,「妳、妳要給咱們馬?」
咱們?女子當她口誤,勾著嘴角,道:
「是啊。」不過她是怎麼知道的?她看向坐在左側的男人,後者只是冷著俊美的臉安靜飲茶,壓根兒無視其他人事物。
「這這……這太不好意思了!」她搖著手,沒想到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客竟如此好心,她甚至連對方名字都不清楚呢!
女子側首,輕輕地伸手摸著她毛毛的髮辮,笑道:
「別緊張。妳說妳要去哪兒?京師是嗎?這可不是散散步就能到達的距離啊。我雖不曉得妳有什麼隱情得趕著上京,但一個小姑娘獨身上路總是不太好,咱們兩匹馬給你一匹,咱們還有一匹,大不了再買,有什麼關係?只是一點小忙,不足掛齒。」她是打量了張小師的裝束,想她風塵僕僕又省吃儉用,身上銀子肯定拮据。未了,她一手搭上男人的肩,徵求附和,「你說是吧,燁兒?」
男人沉默,似是不太高興,但卻也沒有任何反駁。
張小師怔住。「可是……」他們非親非故,怎麼能——
「可是什麼?」女於夾了塊糕送入她嘴中,塞住她的話尾。瞅她呆楞的樣子,唇邊有著趣意,「我同意,他同意,妳不同意就太彆扭了。妳不太會騎馬吧?咱們可是連車篷子都準備好了,就別再推辭,浪費咱們一番心意。」她說得好洩氣。
「不不!」她真的不是想躇蹋他們的幫助。張小師險些噎到,好不容易才把東西吞下肚,她誠懇道:「那……謝謝,謝謝你們!」她什麼都沒有,只能這樣說。
「就是接受了。」女子勾唇一笑,模樣甚是英颯。斂下眸,她又道:「若真要謝我的話,喊我一聲姑姑吧。」
此話一出,男人的動作很明顯地停頓住,女子則笑容不變,調戲似地戳戳他的臉頰,結果惹來他一陣面紅耳赤和強烈瞪視。
他們是什麼關係了,怎麼還是不習慣?女子朗笑著,不以為意。
「啊!姑……」張小師不熟練地喚著。「姑姑……」
脫口的那瞬間,她真覺得自己多出了個會疼愛她的親人。除了師父以外的……親人啊……
沃英始終在一旁觀察著她,發現她語音不穩,桌下的小手更是緊緊交握輕顫﹔那情景讓他憶起她睡夢時也曾經偷偷哭泣。
不管那是為了什麼,他……著實比較喜歡她笑的時候。
好像明白了什麼,女子溫柔地撫著她的頭,輕聲道:
「……妳乖。」見她紅了目眶,女子吸口氣,拉高輕快的語調:「好!天下人何其多,咱們能相遇就算是有緣!吃吧吃吧,今日我作東!」
哈哈笑兩聲,她喚來小二,念出一長串菜名,直到男人忍耐不住終於出聲制止才總算停下。
「張小師。」沃英開口。「妳是不是……」他有種衝動,想問些關於她的事。
「嗯?」她被女子逗弄那個燁兒的景象引得不住發笑,分神聽到他的聲音,轉首瞅著他,她的神態開朗,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
「不……沒什麼。」
突然間,他表情轉冷,沒有說下去。
她望著他好一會兒,才移開注意。
那天,她吃得好飽,笑得好開心,是師父過世以來,她最最愉快的一次。
後來,那兩人還是陪著張小師往北走了三日才分手。
「他們人真好。」說是順路,但她知道他們是特意陪她的。張小師握著韁繩,在女子的教導下,已經能順暢的駕馭馬車。她害羞地笑笑,「分手的時候,我差點哭了呢。」
沃英在馬車裡,抬起自己的手瞧著。
「還好妳沒哭,不然就從肉包變湯包。」翻覆半透明的手掌,他蹙眉觀看。
「我才不是包子!」她拉長臉。人家明明說是餅的。
「妳攬鏡照照就曉得是不是了。」不跟她爭論,他坐直身,道:「本來寄望那道士,沒想到他比妳還糟糕,不懂法術還大肆招搖,不僅斂財更騙色。」
她睇著馬兒搖晃的尾巴,半晌後,牛頭不對馬嘴:「這匹馬溫馴脾氣好,又聽話又耐跑,真是幫了不少忙。」
沃英望著她的背影,和那幾縷雜亂、隨風飄揚的髮絲,眸色漸漸轉深。良久良久,他緩慢地道:
「妳知不知道……為什麼這種作惡的假道士不僅處處可見,還能如此大搖大擺?」瞇起眼睛,他開始字字句句清晰道:「現今在位皇帝偏好方術,因此錯信佞臣,誤用小人,無能至極;多少術士只需玩些花樣便能加官晉爵,此怪誕現象令得更多有心人想藉此取得榮華,皇帝不理政事,醉心齋醮,導致民不聊生,他不僅昏庸,更貪淫,曾經連宮女都想在夜半趁機勒死他。」
張小師只是瞪著往後倒退的黃上地,什麼都沒說。
他的視線纏繞住她,不因背對而有所影響。
「宮中因而風氣盛行,百姓則由於過於困苦而想求助於神明,所以,這般欺人術士就越來越多,多到混淆黑白,沒人能分辨是非。」
她一顫,緊握的繩子在掌心烙出痕印。
「我都差點忘了,妳做的事情跟他們有什麼兩樣。」
她不發一語,抿咬唇瓣。
他的神情倏地陰沉,冰冷道:
「告訴你,我最痛恨的,就是這種只會騙人的江湖道士。」
喀答。
車輪碾過石子發出聲響,他們兩人間那本就薄弱的橋樑,隨之斷裂。
第五章
結果……還是回到原點。
他不當她是什麼夥伴朋友,只是可悲孽緣讓他不得不暫且忍耐;她則必須帶他回去,等時候到了就分道揚鑣,一拍兩散。
原來他有時會態度惡劣,跟性子怪異無關,完全是因為他厭惡她。
心裡沉重起來。她想告訴自己別在意,卻無法收拾那種失望消極的情緒。就好似,她迎著笑臉慢慢地增加對他的好感,他卻狠心回打了她一巴掌。
把馬和車篷木架等等東西賣了,張小師走回歇腳的涼亭。再半天路程就要進城,馬車已經用不到,在大街上駕著走也不太方便,所以必須先卸掉。
轉頭張望著,不見那傢伙蹤影,她略不安地奔出涼亭,尋到他就站在小山丘那頭,才呼出口氣。抬手擦了擦汗,朝他那邊走去。
「可以走了。」站在他身後,她開口。
從那天開始,他們不再能像之前那樣自然地吵吵鬧鬧,她不曉得問題是出自她或他,總之是回歸到一種如陌生人般的疏遠和淡薄,這樣僵硬存在的冷漠,比起有所爭執的時候更糟。
沃英沉默,回身看了她一眼,然後越過她而去。
張小師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撇撇嘴,跟在他後頭。拿起行囊背好,她一邊解開腰邊竹筒罐的蓋子,讓小乖透透氣,順便餵它吃食。
「唉……小乖,我能說話的對象,又要只剩你一個了。」她小聲對著竹筒子道。瞅著前頭的身影,在日陽的照射下,似乎更為纖薄透明。
她微微皺起眉頭。
「沃英。」出聲喚著。
沃英側首,睇她,接著繼續回過臉往前走。
張小師抿著嘴,實在搞不懂他。
他不會不睬她,相反的,只要她出聲,他一定會把視線落至她身上,但是除了這一點點宛如施捨般的目光之外,就什麼也沒有。
若說他是在跟她冷戰,這樣形式的也太過奇怪了;還是他生氣歸生氣,但壓根兒還是愛瞧她?
……這種自嘲似的安慰,她真笑不出來。
除了師父外,她沒跟人在一起朝夕行動這麼久過,之中相處的態度和心境,對她來說新鮮有趣卻也有些艱澀。
例如,她討厭這種沉默的氣氛,要怎麼才能跟對方和好?
「沃英,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她試著和顏悅色問,語氣卻緊張呆僵得像是隨口提起,例行公事。
「沒。」簡明扼要。
「可是你看起來好像又更『淡』了。」她前些天就有點感覺了,天色過暗的時候,她還以為他就要這樣消散融化了,害得她白擔心又窮緊張。
到底是錯覺還眼花?抑或者,他身上根本又出問題了?
「是嗎?」還是那種可有可無的回答。
這究竟是他的事還是她的?她暗暗吸氣,壓下逐漸升高的惱火。
「我在想,你外觀上的變化,一定跟你自己的身體有關。」行在鄉間道路,她跟上他的步伐,認真望住他蠟黃凹陷的臉頰,道:「可能是因為你的身體沒有被照顧好,所以使得你開始憔悴,進而連你的魂魄都被影響到。」這是她躺在床上推敲幾晚,所思考到最合理的解釋。
他沒說話,卻還是看了看她。
「你有沒有在聽啊?」那態度,讓她有一點點灰心,卻還是板起面孔。「這是很嚴重的,像你這樣三魂七魄不在軀殼裡,時間如果過得太久,也是有可能因此危害到性命。」到時候不只魂魄塞不回去,牛頭馬面都會來搶人。
沃英半抬睫,先是望著天空,而後垂首,伸長了頸子,四目靠近到讓她嚇了一小跳。他沒有慣常的狡猾微笑,只是冷涼道:
「既然如此緊急,那妳還在這邊囉嗦什麼?」拖慢速度!
她說的他不會沒想到,就因為魂體脫離這樣不正常的事情太過詭異,他才急欲知道在自己身體上造成什麼後果,或者是有人正在動手不利於他,所以趕著回去找辦法補救或恢復。都已經要到了目的地,她現下居然還在跟他討論最原本的理由所在!
張小師被他毫不留情地丟回了話,不自覺停下步伐,楞站在原地。
他卻恍若未覺,自顧自地向前。
張小師握緊拳頭……這會兒是真的,惱了!
「什……什麼嘛!」她將肩上的包袱扯下,使盡力氣朝他扔去!當然是沒有擊中任何東西,掉在黃上地上還弄髒了,這令她更加氣餒,放大聲量道:「你怎麼那麼自私啊!我爬牆找人,我四處打聽,我幫你幫到現在,你有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謝謝?我又不求你對我燒香膜拜或者送、送什麼匾額,但你至少要對我好一點啊!你說痛恨我這種人,我也知道自己不對……但、但是……我……我又沒辦法……」罵到最後,她破了嗓,眼眶也紅了。
一股委屈湧上來,再也忍耐不住,她索性就地蹲下,抱住自己膝蓋,耍賴不動了。
沃英錯愕!沒料到她竟然會這樣鬧脾氣表示自己的不滿。四周路人雖然不多,但可也都是些純樸的農夫農婦,個個投以可憐眼光,一副「這孩子怎麼瘋了」的悲憫表情,他怕再等會兒,她不是被抓去關,就是被架去看大夫。
「別鬧了。」沒遇過此等情況,他好勉強才擠出三個聽來不怎麼樣的字。見她不搭理,他只好走近她,又講了次:「喂……妳不要杵在這兒擋人路。」就差那麼半天腳程,可別在這兒功虧一簣。
她猛地抬頭。
「我才沒有擋到人家的路!」餘光瞥到農婦甲乙正走過,被她的突喊嚇了一大跳。她悄悄地往旁邊挪了兩步,重新瞪住沃英,她吸著鼻子,「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得一個人想辦法謀生,你有沒有找過工作?像是來歷不明或者沒有父母的孩子,根本沒人要僱用,而且我是女孩兒,不像男孩被人認為可以幹粗活……他們自己都快養不活自己了,誰有能耐管別人?頂多賞你幾顆餿掉的饅頭,打發你走,要你別再上門干擾他們做生意……你不是說過咱們壓根兒是不同的人,你這麼富裕,所以不懂生活困難的人那般辛苦生活……我知道我自己這樣很壞,但是你真以為我喜歡騙人嗎?」她每天都生活在反覆的矛盾中,誰又來瞭解她的自責和掙扎?
或許她沒有資格要人懂這些,但至少……他希望他能明白,她並不是喜歡欺騙才去做這些事的。
沃英垂眸,瞅著她紅紅的小鼻頭。
來歷不明?沒有……父母?
原來她——
連接起她偷哭的畫面,他心中泛起一陣憐惜,手不覺探出去,還沒碰著她,些微私語聲就讓他醒了神,這才發現她在路中間上演的這場對空喊話,讓不少人留步觀賞。
微頓,才察覺自個兒又對她特別氾濫平常沒有的感情。
好極了。掌改握成拳,他閉了閉眼。
「好了,妳先別蹲在那兒。」離開這裡再說。
「不要!」雖知有人在看,她還是拗起來,鐵了心回絕。
「不要?」這妮子到底想幹嘛?一向只有他刁難人、給人臉色看,從來沒人會如此跟他說話,也不曾有女人這樣對他使性子,加上自己又只有一張嘴能應付,沃英的頭已經隱隱作痛。
「我要你答應不再突然變得冷冰冰的,」她極力捍衛立場,不容馬虎,「還有,你要對我道歉和道謝!」說得毫無轉圜的餘地。
「道……道歉?」他滿臉不可思議,彷彿此生從未瞧過這兩字的長相。
「沒錯!說謝謝和對不起,快點!」就是現在。
他額上青筋浮動,「妳先站起來。」
「不——要!」不給他任何賴皮的機會,她伸出手指拉下眼角,做個醜到昏天暗地的鬼臉,「你先說了,我再起來。」她一定要他修正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
他深深吸口氣,壓緊聲:
「張小師。」暗帶警告。
「沃英。」她學他,喚他的名,毫無意義。
兩人對瞪著,瞪到眼珠子里長出紅網血絲,強硬隔空交戰,不低頭不認輸。
最後,沃英撇開臉。
何必跟一個傻娃鬥氣?多無聊!他暗暗告訴自己,忍辱負重,天將降大人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清咳兩聲,他非常不習慣地啟唇:「謝……咳、謝……對不……咳咳咳!」從他懂事後就再也沒有出口過的字詞,像被詛咒哽在喉嚨般,說得那樣乾澀。
張小師兩隻大眼睛盯著他,就是不讓他閃躲。
「謝……謝……」真……真該死!「……對不……住……」語畢,他略顯困擾的撫著額頭,半響,他彷彿感覺到自己表情一定很怪,忍不住暗暗呻吟。
好……好像小孩子哦!張小師意外他那稀奇到極點的害羞模樣,被他影響,連帶她也沒來由地跟著不好意思。
「好……好吧!」她拍拍衣服,直起身子。「雖然你沒什麼誠意,但我還是大方接受了!」寬宏大量。
先對圍觀的人群微笑地鞠個躬,弄得他們一頭霧水,在別人以為她可能是哪裡來的戲子在表演時,她霍地拔腿就跑!
順著風,之前的難過早就被拋到腦後,她大笑道:
「哈哈!我從來沒這麼丟臉過!」被人當成唱獨腳戲的瘋婆子!
「妳也知道。」沃英已經說不出更有風度的話。
突然想到什麼,她笑容大大地道:
「沃英!沃英!不如等到了城裡,你幫我找工作吧!」
「啊?」少得寸進尺!
「有人介紹的話,就不怕被攆了!」她可以不用再當騙子,找份差事好好的做。「你不是很厲害很有人脈嗎?只要是正經工作,洗碗打雜什麼都可以!」
真麻煩。「……我養妳就好了。」做什麼工!
他幾乎是無意識地脫口,半晌才發現自己這句話有多麼駭人聽聞。
她楞了下,想歪一點又拉回來,紅透著臉不屑道:
「你、你想要我當你的僕人啊?我才不要!」這種主子一定是非——常難伺候。
他睇她一眼,順著答腔:
「我也不要妳這種敗事有餘的下人。」還會反過來要脅主子說對不起,天底下哪有這種荒唐事,他又不是自虐。
「哼!」她朝他吐舌,像個吊死鬼似的。
他細細瞇起眼眸,凍人脊骨。
「……妳每次伸出舌頭,我就覺得——」森森然地冷笑兩聲:「妳是不是肉餡兒塞得太滿,所以……跑出來了。」
她一呆,隨即氣爆!
「你!給我道——歉——」
想得美,呵。他涼涼走開,情況再行逆轉。
過了很久,沃英才總算想到,他們本來不是在冷戰……嗎?
同時間,京城某處。
「妳確定是這裡?」一身材壯碩、長相剛正的男子,指著面前的小屋沉聲問道。
「嗯。」戴著面紗的嬌小女子輕應,在男子略有懷疑的注視下,極為緊張,「你相信我,真的是在這裡!」她算了好多遍,算得很仔細,不會出錯的。
「為什麼妳能這麼肯定?」他審視著她薄紗下的蒼白面頰。
「我——」她抿緊了嘴,險些說出口了。她十分明白,他不愛怪力亂神,討厭這種子虛烏有,甚至可以說是完全反感。
男子瞅著她,半晌,才道:
「難道……你又想跟我說你是卜卦知道的?」語調轉為深沉的無奈。
「樊大哥……」她想要解釋,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算了。」他走離她,移開注意力。
女子只是緩慢地垂下首,望著自己交錯的十指,不再言語。
那姓樊的男人舉起手,身後數十名官兵便從四面八方將這看來無人居住的偏僻小屋給團團包圍住。
「破門!」男子下令。
幾名官兵立即上前,將手中武器放平,對著那唯一的入口進行衝撞。
只見體寬健壯的男人們用盡全力頂撞,但卻不能使那看來薄弱的木門撼搖半分,大夥兒互望一眼,難以理解,更加足氣勁。
還是沒有效果,詭譎的氣氛猶如致命毒液迅速蔓延開來,加了數人,重新再試一次。
「喝!」齊聲呼喊,洶湧向前。
不料門還沒碰著,突然一個無中生有的巨大反力猛暴襲來,剎那掃得他們人仰馬翻。一時間,坐倒在地上的眾人腦袋空白,滿身冷汗。
「怎麼回事!?」樊姓男子厲聲問道。
「大……大人……這門……」面面相覷著,沒有人曉得要怎麼說出口。
「樊大哥。」一直沉默的女子鼓起勇氣,輕聲道:「讓我試試看。」不等男子答應,她往小屋踱步而去。
官兵們在男子不悅的神情下讓開一條路,女子慢慢地走近,悄悄地吁出口氣,她提醒自己別去在意背後那灼人的眼神。
仔細地將木門及其邊框察看一遍,她朝身邊的人溫和道:
「麻煩你,請你幫我取一些水來。」
那小兵險些被她柔軟的話聲弄得蝕骨銷魂,被同伴踢了一腳,才連忙跑至馬旁,拿了水袋。
「請、請!」雙手遞上。
「謝謝。」女子接過,隨即攬起衣袖,露出一雙白皙的玉臂。
「啊……」最靠近的幾個漢子趕緊低頭,死命瞪住地上的兩三根小草,就算口水快要掉下來了,他們還是默默念佛,還本清靜,一點點都不敢僭越。
因為……因為他們還想要命啊……小心翼翼地瞥向樊姓男子——的鞋子,他們打著冷顫,頻頻抖腿,沒有膽量往上看他的表情。
女子毫無察覺周圍危機四伏的氣氛,只是將水倒於掌心,開始擦著那扇木門的兩側邊框。本來無色的水,在被染紅後方流下,眾人好奇地一瞧,這才發現,原來門旁的木條上寫著一排奇形怪狀的文字,四面皆有,就像是特地把這門給框住似的。
「岳姑娘,危險,小心點。」可能有毒耶!
「不會的。」那姓岳的蒙面女子微笑道:「這些只是硃砂而已。」
「我幫您吧?」有人體貼道,結果被摀住嘴踹到後頭去。
岳姑娘專心一意,只是柔聲道:
「不用了,只需將字給擦去一些,就能使之失去作用的。」緩緩地將那文字都給抹掉一些,截斷四邊接處,她放下手,輕搭門,偷偷地祈禱著,吸氣用力一推,「喀」的聲響,果然露出了門縫。她欣喜道:「你們看——」她的笑容,在回頭後徹底僵住。
樊姓男子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身邊,握住她纖細的膀臂,冷怒道:
「妳退下。」那話語,像是藏壓著無限忍耐。
她慌張地低下臉:心頭猛然一顫!她忘了,在這些必須上戰場保家衛國的兵將面前,這些光怪陸離的事情是絕對嚴禁,也萬萬不可以的!
「對、對不住。」任由他拉開自己,她著急道:「我只是……想幫忙……」而已……她沒有結尾的字句被他無情忽略。
「還杵著幹什麼!?」他當機立斷,阻絕屬下心裡的糾纏疑惑,不讓他們有任何聯想和思考的時間,重聲喝道:「破門!」
「是!」
「砰」地一聲!剛才怎麼撞也撞不開的木門輕易被撞倒,揚起一陣飛沙黃塵。官兵們迅速地進入室內,訓練有素地排開陣仗,防止四周突來暗算。
狹窄的小屋內,因為窗口全部被泥上特意封閉,造成濕氣極重,視線不佳,充滿刺鼻霉味,讓人非常不舒服,根本無法久待。
撥開頭上黏密噁心的蜘蛛網,官兵看見最裡面擺放了一張簡陋木床,旁邊貼滿黃色的符紙,而上頭則躺有一名男子。
雙目緊閉,鬍髮叢生散亂,形容枯槁,不知是死是活。
官兵隨即大叫:
「找到了!」
「你剛剛在說話?」沃英忽然問側過臉詢問。
「咦?」張小師一臉疑惑,「沒、沒有啊。」她連嘴都沒張,怎麼說話?
「又來了。」他倏地昂頭,沒有目標地望著別處。「有人在我耳邊說話。」是一個女人,聲音很小很細,有點……似曾相識。
撕……撕掉……黃符,便能使……
使之……什麼?
「沃英?」張小師不明所以地看向四周,他們正排在一隊商旅後頭等著進城,旁邊根本沒有什麼人,更別談在他耳邊說話了。
「不止一個人……」還有一個聲音極低的男人,他認識。身體不知為何緊繃沉重起來,他神情微變,粗喘了口氣。
「你怎麼了?」察覺到他的異狀,張小師緊張道。難道又來了?「你很難受?頭很痛?像之前那樣嗎?」凝睇著他灰白的臉色,她擔心地頻問。
「不……」四肢開始虛軟無力,他連話都說不好。
「你擋在那邊做啥!」鎮守城門的兵衛已經檢查完畢,讓商旅過門,瞥見後頭的張小師形跡可疑,便出聲斥喝:「要走就快點!」
「是、是!官大哥。」她連忙答道,回首小聲對著沃英說:「先進城吧,進了城再說。」明知扶不到他,她還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卻見他的形體更加虛無淺淡。
極不好的預感爬上她憂慮的心頭,她猛地抬首,僵直地凝視著他。
「你……你走不走得動?你不是想要回家嗎?撐著點。」他們走了這麼遠的路,拜託不要……焦急地看向城門口,她相信只要進去,一定能有辦法的!他一定能在她面前還魂的!
他們不就是為了這個而跋涉千里的嗎!
一陣反光掠痛了她的眼,張小師瞇眸,原來是城牆上掛著一面圓形銅鏡。
並非避邪擋煞的八卦鏡,亦不屬於任何一種普通法器,城門怎麼會放上這種東西?她沒見過這種的……不像是驅邪物……
沃英跟在她後頭,鏡子的刺光照射到他,瞬間,像是一股無形的強大衝力完全爆裂開來,無任何防備,他整個人被沖炸往後拋去!
「沃英!」張小師甚至沒來得及反應,一剎那呆住,大驚失色,才飛快地追上。
劇烈的強猛力量讓他在地上如破布般拖行了好幾尺才停下,她跑到他身旁,跪倒在地,在看清他的模樣後,她的心狠狠一窒,面容刷白。
已經幾乎要消失了,他的顏色、他的輪廓,他的……魂體。
不只是變得透明,更彷彿白煙般,他的影像甚至扭曲變形,像是風一吹就隨時會化了開去,落成飛灰塵埃。
「沃……沃英……」她咬緊了唇,試圖冷靜。「為什麼……」突然會這樣?
他艱難地睜眼,瞅見她因為強忍淚意而幾乎皺成一團的五官,覺得好醜,想笑,卻連自己嘴角有沒有牽動都不曉得。
「怎……怎麼……我……看來很……糟……嗎……」幾個字而已,卻幾乎用去他所有的氣力,甚至還說不完整。
「好糟!好糟……你不要這樣……」她壓下喘泣,抖聲扯嗓,淚水險些滾落。
他乾涸地哈了一聲。「妳……妳要……相信我……我……本來……並……不是……長……這個……樣子……的……」
「對……我知道……你最俊俏……最好看……」看到他開始若有似無的分離,她想用手攏起來,阻止繼續擴散,卻徒勞無功,一種啃骨蝕肉的深深恐懼,讓她終於無法忍耐,哭了出來:「沃英……我帶你回家,帶你去找朋友幫忙……你不要自己先走……」她不敢想像,他到底即將被帶到哪裡去?
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他僵乾的臉龐上,他形體的空隙處,直接穿透過沾濕了黃土地,烙下深深的印痕。
「哭……哭什……麼……真……真要……變……湯包……」他說笑,她卻一個勁兒地哭皺了大大的圓臉,他歎口氣,像歎掉了一部份的生命,「……傻……丫……丫頭……」
為什麼最後,讓他瞧見了她這麼難過的表情?
他比較愛看她笑的……
如果……他現在告訴她,跟她相處的日子其實挺愉快的,不知道她會不會笑一下給他看……
「沃英!沃英!」她連聲呼喚,不讓他昏去,不讓他走!她怕這一眨眼,他就再也不會出現了!如果真的是死了怎麼辦?怎麼辦!?「你等一下!留下來!等我一起!」她喘泣喊道,伸臂用力抱住他,卻只擁到自己。
打從一開始,她就怎麼也接觸不到他,怎麼也不能。
這令她非常挫敗。
直到心口好痛好痛,她彷彿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希望能夠再多出一些機會和時間撫碰他、感受他、瞭解他;她好不容易才習慣了有他跟在身邊打攪的日子,好不容易才逐漸和他並肩,他怎麼可以這樣自私地來去!
在他已經完全弄亂了她的生活和步調、在他已經偷偷跑進了她心中的某個部分之後!
「你不要走……不要走!」她哭喊,感情卻等不及完整傳遞。
胸口部分竄起一陣燥熱,有什麼東西在騷動著,她在淚眼朦朧的視線中看到自己的外衣不知何時裂了一道口子,小乖的竹筒,還有師父給他的卷軸都掉了出來。
竹簡斷成兩半,小乖叫了數聲後,拍翅飛走。
而那泛黃的卷軸,繫繩則是解了開,一路滾著滾著,直至完全攤開。
張小師瞪著卷軸裡的圖文,趕緊爬過去。
「對……對!還會有方法的……你等我!你等我……我會找到辦法的……」專注地翻著找著,她顫著雙手,幾乎捏爛了紙。
等她再度抬頭時,沃英已經不再剛才的位置了。
就這樣平空消失,無跡無蹤,魂散魄飛。
「沃……沃英?」她呆愣住,站起身來,視線惶惶穿越,不停地繞著圈,在圍觀人群中拚命地找尋。
不見他!還是不見他!
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洩而出,她不知道自己悲傷到幾乎崩潰。
「沃英——」
皇宮 西苑
一面寫著文字且放於水中的鏡子「喀」地聲響裂成數塊,從裂縫裡瀰漫出煙狀的污物,將精緻銅盆中的清水漸層染黑。
立於桌前的中年男子迅速睜眼,待睇見整盆黑水時緊蹙眉頭,垂在身旁的左手微顫,滴滴鮮血沿著指尖落下。
「陶大人。」尖細的嗓子在身後喚著。一太監朝著男子行禮,「皇上已經用完膳了,吩咐小的前來召見您。」
「煩勞公公。」中年男子回身,將手上血跡暗暗擦去。喚來自己的小僮,他低聲道:「把那盆水處理掉。」跟著便隨著太監而去。
「陶大人,您又在替皇上祈福啊?」行至長廊,老太監微笑問道。
男子輕扯嘴角,撫著左手,道:
「是啊。」
只不過……殺出程咬金,被人從中作梗。
所以,沒有成功。
第六章
「你醒了?」
低沉的男聲環繞耳際,他就算想偷懶裝睡一下,也無法如願。
沃英瞠目瞪著床頂,實在不瞭解自己房裡為什麼會有一頭熊來叫他起床?想坐起來,身上的筋骨卻完全不聽話,疼得他齜牙咧嘴,卻還是活像條泥鰍似地在棉被中掙扎扭動。
一隻大手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拉起,然後往後丟去。背脊撞上床欄,那已經蔓延近十日的痛感讓人頭皮發麻,沒有任何溫柔和著想的勁道,更使他險些流下珍貴的男兒淚,悲哭失聲。
「謝……謝謝你的幫忙。」沃英咬牙切齒,連連喘氣。如今這般虛弱如他,大概被人一巴掌就打死了,不宜計較動怒。
「表哥?」一面上覆有薄紗的女子端著木盤,從外頭進入。「你醒了,怎麼不多休息一會兒?」走近床邊,她拉起水絲裙擺坐下,以調羹翻動著碗內的珍貴湯藥,細心吹氣去熱。
他是很想休息,但他沒有被人瞪著入睡的喜好。無視旁邊高大男子所散發出的凜冽寒氣,沃英溫文一笑,道:
「華兒,勞得妳這般費心費力,我真是過意不去。」原本,他一清醒的時候,由於昏迷過久,身體不僅多處破敗,衰弱至極,手腳不能隨心所欲動彈,甚至連舌頭都不知該怎麼擺,無法完整言語;他可以恢復得這麼快,這一表三千里的小表妹厥功至偉。
這個表妹,是個不怎麼熟悉的遠親,算起來其實血緣極淡,他們兩家關係也因為某種原因而處得不太好,說穿了,跟他只是比陌生人稍微親近一點,偶爾會聽到點不是太重要的消息。
她總是比一般姑娘更深居簡出,在十六歲之前幾乎不見任何人,幸虧他記性好,縱使上回見面時的年代已久遠,卻還是認得她的聲音和名字,不然可真尷尬。
好歹,她也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
岳華輕輕地微笑,將盛了藥的湯匙送至他嘴邊。「是樊大哥帶人找到你的,你可也得謝謝他。」
咳!沃英被吃進口中的藥小小地嗆了下。小表妹性子是柔順如水,親和可人,只可惜好像不太會鑒貌辨色和審慎情況。
「當然。」露出爾雅且友善的笑意,他對著面色黑沉的高大男子道:「樊九鳴大將軍,多謝你的鼎力相助,沃某沒齒難忘。」包括他警告意味濃厚的瞪眼,還有那怎麼看怎麼不客氣的態度,加上不請自賴在府邸中的野蠻,他全部都會好好地銘記於心。
「不必。」樊九鳴冷淡回絕,不客套也不跟他打哈哈,直接道:「我只是奉皇上之命尋人,順便也算是還你和邢大人一個人情。」他知傳聞已英逝的閣臣邢觀月跟沃英私底下似乎有點交情,當年他在北方征戰,是邢觀月和他暗中操縱牽線,才讓軍糧得以順利運往軍營,沒有被貪臣給瓜分殆盡。
不過,其實他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表面上吊兒啷當、玩世不恭,實際卻詭計多端又陰險卑鄙的多面人。
更何況,沃英英爺的大名,舉朝皆知。
沃英聞言,揚眉一笑。雖然氣色不佳,但也讓人很明白地瞧見他眼中的微光閃爍。
「呵……你倒是挺敏銳的。」還以為沒有人會知道他和邢觀月在朝中互有往來。一個沒沒無聞,一個聲名狼藉,普通人是不會費那個力將他們牽在一起聯想的。「你可也別太感激我,我會那麼做,不是因為大發善心。」他是恰巧很想看那些老頭子暴跳如雷的模樣,所以就做了。
他所參與的每一件事,必定能在其中找到有利於自己的好處才會動手,至於其他附帶的,他不想管,也管不著。
他,就是一個那麼自私自利的人。
「我知道。」樊九鳴回道,依舊冷硬:「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加不想欠你。」把人情還清,就能一刀兩斷。
「哈!看來咱們當真是道不同……也不太對盤。」挑挑眉,轉了語調,他敏銳鋒利道:「不過我說,樊大人,你可是功蓋朝野的大將軍,怎麼如今必須四處尋我這種隨時可供替換的小卒下落?此等下場,你當真服氣?」
「表哥!」岳華一旁聽著,心驚不已,差點弄翻了碗。昂首瞧著身後的人,她眼裡儘是憂愁。
只見樊九鳴剛面冰冷,神情陰騖,接著就轉過了身。
沃英在他步出房門前又道:「樊將軍,忠誠是你的本分,但你也應該看清楚時候,你傾盡全力的忠誠,究竟值不值得?」
樊九鳴只停了一剎,隨後不發一語的走出房間。
「樊大哥……」岳華沒有能喚住他,端著藥碗僵在沃英身旁,追也不是。
「去吧。」沃英緩慢地抬手接過她手中的湯藥,這樣一個平常且簡單的舉動,就讓他額上泌出不少汗水。「你的樊大哥脾氣不太好,再不去安慰他,我怕他等會兒就拆了房子。」他養病很累,無暇保護家園。
「那表哥你……」
「得了。我知道妳比較擔心他,快去吧。」不正經地笑一笑,續道:「多練習練習,我的身體也能恢復得快,別管我了。」
「那……好吧。」岳華不再遲疑,也走了出去。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沃英斂去笑容。望向自己手上的碗,和掌心所感受到的如鐵沉重,幾乎無法比擬。
他陰沉地垂眼,試圖將藥碗移至他希望的地方,卻因為肘臂上的一陣刺痛,而無法順利如願。
勉強使力造成不受控制的抖動,結果藥灑了,瓷碗掉在地上碎裂。
「主子?」奴僕聽到怪聲,緊張地進來察看。
「沒事。」沃英微微一笑,道:「藥翻了,你再重新去煎一碗。」
「是!」便要退下。
「等等!你走一趟張大人府,替我傳話,就說……」他撫著自己指尖,觸感雖已恢復些許,但還不夠完全。他冷眸深暗,輕聲續道:「……我要見兩浙巡鹽御史。」
「是。」領命而去。
沃英半坐於床上,微微側著頸子,黑髮垂落他病白且瘦削的雙頰。
「真是半死不活啊……」這副德行。
目視自己僵硬的雙手,還有地上那些碎片,他的眼神轉為霜寒。
這筆帳,他沃英領教了。現在,他必須盡快復元。
盡快。
「這位姑娘,妳今兒個要清帳了嗎?」
客店掌櫃見張小師走下樓梯,客氣地笑道。
「啊……不,還沒有。」望見掌櫃露出明顯懷疑的神色,她忙走近,道:「我不是沒錢的,只是還得再待上一段時間。」
掌櫃的笑了一笑,「姑娘,咱也不是不相信您,不過,咱們做小本生意的,總是不希望給人賒欠過多。再說,世道冷涼,最近頻出些賊子欺負良民,這……」搓著手,他有意無意地沒接下去。
她不再多語,拿出錢袋,將碎銀子全給了他,只留下一些銅錢。
「那我先清帳,這半個月的住宿吃食費用都在這兒了。」
「喲!可真謝謝您了。」掌櫃轉瞬間眉開眼笑,「您又要出去尋人了?路上小心。」揮手拜別。
張小師略顯僵直地笑了下,步出客店。
自沃英在她面前煙消雲散後,她只是逗留在京城裡,想辦法尋到他一點消息。無奈此地人情與鄉下地方不同,每戶都關起門來管自己,連住隔壁的也不知姓啥;再者這兒人雖然多,但流動性卻極大,不少城外來洽商做買賣,根本並非在地人。
她本想像之前那般上衙門,看看能否採到什麼訊息,結果她都還沒有機會講話,就被當成想作亂的擾民給趕了出來,什麼也沒打聽到。
現在她所知道的,就是城裡有三戶沃姓人家,一東一西,最後的則在城北。雖然有方向,但順天府這麼大,她獨自一個人要找起來,不是兩三天就能辦到的事。
但一直停留在這個地方已經快坐吃山空了,若非先前賣了馬和車篷子,她連半個月都沒辦法撐過。
如果還想繼續下去,她不是得去討乞,就是得扮道士。
老實說,就算是要飯,也是得有規炬的……她就見過好幾次,那些乞丐要著了錢,得拿去給後面更大的乞丐,若自己想暗藏,還會被揍得鼻青臉腫。
結果,還是又要變成那樣嗎……還有小乖,小乖也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沒有人陪她了……她擦去眼角的濕意,告訴自己振作一點。
她鐵心執著又想盡辦法在此地打轉,只是為了能夠找到他。她就是不要他死掉,她明白自己很想念很想念他,期盼他能安好地出現在她面前……
她一定要再見他一面。不管得尋覓多久,一定要。
不過,她還是得先解決眼前的窘境……要是……找得到差事做的話,那有多好。
正當她垂頭喪氣時,有位站在門邊的客棧小二哥喚住了她:
「咦咦?這位姑娘請等等。」
「啊?」張小師停住,確定那人叫的是自己,便開口:「請問……」有什麼事。
「唉呀唉呀……」小二哥煞有其事的嘖嘖作聲,開始繞著她上下打量。
她見他有古怪,往旁邊移了兩步,準備要走,不料那小二卻一把抓住她的膀臂,讓她嚇了一大跳。
「姑娘等等!欸欸,請別這麼驚慌,我不是要非禮。」他堆起滿臉笑容,但手還是抓得牢牢地沒放,「我瞧你身強體壯,四肢健全,面貌善良,眉目正當,想必是能刻苦耐勞的辛勤人,咱們客棧人手正缺得凶,妳想不想要來試試看?」
張小師本是想逃跑,卻在聽見他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瞠出眼珠。
「啊?」怎麼……好巧喔。「可、可是我是從外地來的……」來歷不明又沒有人介紹,這樣也可以應徵嗎?
「外地來的?」小二哥蹙了下眉頭,馬上又大大地笑開:「不要緊不要緊!就算你是外地來的,只要長得刻苦耐勞……不,只要是不怕辛苦,咱們都歡迎至極!」他拉著她,讓她瞧瞧掛在門上的那塊誠徵人手的大木板。
「真的嗎?」她讀完紅紙上的字,滿心期待地望向他。
「當然當然!妳別不信我,我請咱們東家來跟妳說說。」
回過臉,一個蓄著鬍鬚的白毛老頭出現。
「這位姑娘,咱們絕對不是做什麼害人勾當,也不會坑妳的工作錢,是因為真的缺人缺得凶,所以才這般唐突。妳要不信我,做了不喜歡隨時可以走。」老頭微微笑語。
「這……這樣……」畢竟一切都太過容易、太過快速,她不安地猶豫著。
「啊!別這樣那樣了!就從今天開始上工吧!」不讓她有再多的思考時間,小二推著她,讓那東家給帶進去。
有人要請她,那當然是很好,但是……
「你、你們真的那麼缺人啊?」她萬般困難地扭過頭,問了最後一句。
「是是!缺得很!所以妳得努力點!」小二伸長了脖子回答,直到看不見她人後,轉過身,俐落地開始動手拔掉徵人的木板。
「這位小哥,你們這兒是不是要找人幹活兒?」一黝黑粗壯且看來耐打耐操的青年上前問道。剛剛他有聽到,說好缺好缺人的。
小二瞧了他一眼,撕掉那板上的紅紙條,將木板整個搬起,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道:
「咱們已經額滿啦!」
「英爺,李大人來了。」
「讓他上來。」
「是。」護衛遵命,下了樓,須臾便帶了名男子。「李大人,請。」手一擺,自個兒就先行退下。
「李大人……別來無恙啊。」
慵懶的語調淡淡地揚起,坐在欄杆旁的男子,樣貌甚是瀟灑俊逸,那顯見的溫文儒雅夾雜矛盾的不夠嚴謹,自成一派的特別氣質。他屈膝踩著椅子輕輕搖晃,一手把玩著小巧精緻的鳥籠,從容悠閒,神清風雅。
李大人似是怔了一下,而後立刻上前,拱手行禮。
「沃大人,好久不見!」
「的確是很久,嗯,有多久呢?」沃英煩惱地顰眉,逗弄著籠中的鳥兒,微微笑道:「就差不多是我昏迷了這麼久吧。」到現在能下床已經三個月了哪。
「咦?」李大人十分驚訝,關心問道:「原來沃大人於前日遭人下藥囚禁的傳聞是真的,幸好沃大人吉人天相,才能平安歸來。」
「是啊。」沃英往後一靠,肘抵木欄,支撐著額,姿態隨意,笑語:「瞧我多怠慢。李大人,別客氣,儘管坐下吧。」微舉臂,示意對方不要拘束。
「是。」李大人謝過,掀袍落座,「不知大人今日找李某何事?」望了下四周,這飯館大概已於先前包下,整層樓除了樓梯旁的護衛,就只他二人。
「欸。」沃英搖搖頭,「禮尚往來,你上回請我,這會兒換我請你嘛。美食佳茗於前,先別談這些個事。」彈彈手指,一壺熱茶就給送了上來。「這是上好的西湖龍井,你可要好好品嚐。」始終都是溫和有禮的笑著。
「啊,李某謝大人。」從奴僕手中接過溫熱茶杯,李大人也暗暗放下心。望見沃英一直逗著籠中的小鳥,他問道:「沃大人也賞鳥嗎?」
「是啊,最近才喜好的。」沃英啜了口茶,李大人才跟著飲下。
「哦?能有幸被沃大人豢養,肯定是難得一見的名種。」
不過是茶喝了一口,連口水也變得多了。沃英微微一笑。
「你可真識貨。」站了起來,他緩緩踱步至桌邊,「它還不太認得我,得跟它培養感情。瞧瞧,這可是我的寶貝。」將鳥籠往上一擺。
李大人略微欣喜地清目觀賞,卻在瞧見籠中物的時候,笑容卻僵在臉上。
那……是一隻麻雀吧?不論左看右看,橫看豎看,他實在瞧不出眼前的鳥兒跟那種隨處可見又不值錢的棕色麻雀有什麼兩樣。
「這是琉球進貢時給引進的珍貴品種。」沃英補充解說。
啊?李大人很仔細地瞅著,那普通斑紋,那談不上悅耳的叫聲,那一點也不鮮艷的羽色,分明就是一隻麻雀。
「嗯……這……真是極品啊!」他只得如此接道。
「是啊。」沃英瞇起眼眸,笑道:「咦?李大人,你不吃茶點嗎?我都說了別客氣。」他先行夾了一塊點心放入嘴中。
李大人看他吃下,才始動箸。
「那李某就謝謝了。」夾了同樣碟子裡的點心,一入口,他卻臉色疾變,猛地嗆咳起來,「咳咳!咳……咳咳!」將嘴中半塊糕點挖出,他滿臉脹紅地搶起茶壺灌下。
「怎麼……是不是很鹹啊?」沃英呵呵笑著,「真是,我都忘了提醒你,我吃的是糖糕,可那盤裡剩下的,都是用鹽做的白鹽糕呢……還是你用來貪污的鹽哪。」他特別指定店家招待的。
李大人猛喝著茶水沖去嘴裡難以承受的鹹味,熱茶燙得他雙唇紅腫,水遇鹽成鹽水,喉嚨更嗆得難受。像是想起什麼,他恐懼地作嘔起來。
「放心,毒不死你的。」沃英捧著鳥籠,悠悠哉哉地又回到樓欄旁坐下。「絕對不會有數月前你請我吃的那一頓來得毒。你知道你最大的失誤是什麼嗎?就是你只迷昏我,沒有毒死我,現在我又回來了,你說,我該怎麼處理你才好?」好困擾地思考著。
李大人眼淚鼻涕弄得滿臉都是,狼狽之極,爬跪到他面前,拼了命地解釋道:
「沃……咳咳!沃大人!拜託……請您高抬貴手,這事兒……咳!咳,不是我一人主使的,縱然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您動腦筋,我——」
「是啊,你一個堂堂鹽運使司,怎會動腦筋動到我頭上呢?」他垂眼而笑,表情卻倏然陰惻,道:「很簡單,不就是怕我擋了你的財路嗎?」
李大人驚恐萬分,「不!沃大人……」
「叫你管鹽,你卻胡亂增加運鹽工本錢,六十萬銀變成九十萬,實收三百斤卻只報兩百,還和私鹽商勾搭。一手跟私鹽商拿錢打通關,另一邊就隨便抓無辜的人充當走私犯給官府交差,利上加利,中飽私囊。」語畢,他顎微抬,輕斂眼瞼,睇著李大人顫抖的身子,爾雅低喃:「如何,做這官,很賺錢哦?」
「沃……沃大人!」李大人冷汗直流,見沃英保持沉默,彷彿在等著些什麼,他勉強堆起諂媚的笑,急聲道:「如果沃大人想……絕對!絕對不是問題!」給人完全掀了底,只得先想辦法拉攏。
「啊。」沃英撫著唇,「你是在指責我,想用這種方法分一杯羹?」無辜地反問著。
「不!不不!如果有沃大人來加入,一定更可以順利進行!」李大人忙澄清。雖然,那其實就像是養了頭老虎在身邊,不過現在,也只有這個方法了。
「喔……」沃英狀似稱心地邪笑,道:「那,你要怎麼表現你的誠意?」
奏效了!李大人一愣,立刻道:「我府上尚有白銀五千兩,這些,雖只是蠅頭小利,但就先給大人當薄禮,望大人笑納。」
「呵……你可真是……懂得見風轉舵啊。」輕擊掌,登時有數名官差上了樓來,一字排開,教李大人滿頭霧水。只聽沃英問道:「你們都聽見了嗎?」
「是的,大人!」整齊答應。
「好極。」沃英微笑,斂眸睇向李大人,慢慢地道:「哪,你身為朝廷命官,先是藉著職務知法犯法在先,又企圖賄賂我在後,你說,這罪責該怎生算才好?」馬上抓去凌遲!
「你!」李大人激動憤怒,沒料他前一刻談論交易,下一刻說翻臉就翻臉!
「這樓上下都是我的人,勸你不要浪費力氣。」無視對方賁張的情緒,他老神在在地從衣袋裡掏出個小錦囊。「我問你,關於買賣私鹽這事兒,有誰在後頭給你撐腰?」在掌心倒了些麥子,弄碎以後,他餵著龍中的鳥兒。
李大人沒有言語,是因為說不出口,也是因為不能說。
「你不會講是嗎?那我教你好了。」很簡單的。「主使者呢,就是內閣首輔嚴嵩的龜兒子,嚴世蕃;包括謀害我命的事情也是他一手策劃,你要記住,在皇上面前,這說詞一個字都不能漏,知道嗎?」
李大人聞言大驚!內閣首輔嚴嵩仗恃著受皇上寵幸,專事弄權,貪得無魘,他的兒子嚴世蕃更是倚父而威,徇私枉法,因為權大勢大,所以沒人敢與之抗衡。
雖然他們圖利鹽運的事情,嚴氏二人的確也收了錢,但並不能算得上是主使人;再者,會想將沃英剷除,嚴世蕃更是毫無參與。
「你——」想犧牲他來對付嚴氏父子?
「嚴世蕃反正也不是什麼好貨色,你何必維護他?」沃英眼瞳森冷,唇角微勾,「這樣一來,你就可以稍微脫罪,何樂而不為?如果做得好,我還能讓你衣錦還鄉,要是做不好……啊,你就洗乾淨脖子等著吧。」
李大人怔住,不過一會兒,就像是鬥敗的公雞般垂下頭,只能任由擺佈。
沃英滿意地微笑。
「你要記住剛才的話。」冷冷地提醒一句,未了,他喚來屬下:「送李大人回去,順便,把五千兩也搬回來。」唉,不知要運幾車呢。
李大人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那五千兩……」
「當然還是要收了。」沃英理所當然地拍去袍袖上的碎麥,溫雅地笑道:「我一向來者不拒,誰給我銀子,我就收來花用,你不知道嗎?」拿人家錢卻依舊做出齷齪的事,所以才會惡名昭彰啊。
眾人對他敢怒不敢言,是因為他握有太多人攸關項上人頭的把柄,縱然個個畏他如鬼,但,是利,也是弊。
像這次,小命不就險些丟了嗎?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這鳥兒只是尋常麻雀,不是什麼從琉球來的種,更非你說的極品。」見李大人臉色都鐵青了,他才揚手,道:「送客。」
下屬領命,將李大人給請走。
「真累啊……」他喃喃低語。
雖然外表和動作上看不太出來,不過,他的氣力尚只有恢復四成左右,大夫說他不可太過疲勞,最好是再補養半年最為妥當。
半年?他可沒那麼多時間躺在床上醉生夢死。
「臭小子。」才出聲,就有一名面貌極其秀麗的黑衣男孩不知從哪裡出現。沃英從懷中拿出兩疊厚紙信,「把這送至鄒徐兩位大人府上。」
「我有名有姓,你別亂喊行不行?」約莫八、九歲的男孩沒大沒小地接過。
沃英當聽不見,只道:
「還有,幫我帶口信給你爹。」倚在欄旁,他望向遠方,「就說……魚兒已經撈獲,看是要煎煮,還是炒炸?何時下鍋,悉聽尊便。」
「喂……」他又不是他的奴才。
「還不去?」仍在逗著小麻雀。
男孩嘟著嘴,不過還是正事要緊。轉過身,先行離開。
樓裡只餘他一人,睇著鳥籠中拍翅的麻雀,沃英的眸色漸深。
皇帝逐漸對嚴嵩失去耐心,加上一直以來所收集的罪證已經差不多了,現在只等隱居福州的邢觀月衡量時機是否成熟。嚴氏兩個傢伙橫霸朝廷的嘴臉實在不太順眼,計畫拉攏他又猶豫乾脆除掉他,他不會任人有機可乘。就讓姓鄒的跟姓徐的上檯面去收拾他們,至於他嘛……
將長指移至鳥兒旁任它輕啄,他淡勾唇線,道:
「就繼續當個壞人吧。」
「小二哥,你今兒個要去哪裡?」抱起一堆蘿蔔放入馬車,張小師喘口氣問著。
「去一個官大人的府邸作菜。」矯健的小二扛起兩袋米,輕鬆丟上。
「喔,咱們客棧還兼做外食啊?」而且是到官大人家裡耶。
「呃,是啊。咱們廚子手藝好,那大人喜歡嘛!」小二又隨便甩了幾袋蔬果,隨後跳上座。「好了好了,其它的甭拿了,再不快去,我怕人家等得不耐煩了。」
「嗯。」揮揮手,要跟他道別。
「妳跟我揮什麼手啊?」小二翻個白眼,「還不上車?」
「咦?」她指著自己鼻子,「我、我也要去啊?」怎麼事先都沒說?
「當然要去啦!」小二哇啦哇啦的,「我不是跟妳講過咱們很缺人很缺人的嗎?除了廚子外就剩我和妳,要是沒有伺候好大人怎辦?」
她皺著眉,「可是客棧裡就只剩掌櫃的了。」不用做生意?再說,官大人府裡應該有足夠的僕人供使喚吧?哪用得著她這種粗手粗腳?
「欸,大人比較重要嘛!總而言之妳就快些上來啦!」催促著。
「喔。」捏捏辮子,她爬上馬車,望著身旁一籃籃食材,糟糕地又想到:「廚子還沒上車呢。」怎麼就走了?
小二駕著馬,喊道:「廚子已經先過府準備了!」加快速度。
「這樣。」張小師只好屈膝坐下,靠在其中的一隻木桶旁。
又一個月過去了。她從城東找到城西,沃英的下落還是沒有半點進展,不過她倒是逐漸摸熟了自個兒的工作。
總之就是洗碗擦地端盤子,什麼雜事兒都有她的份,雖然辛苦,但這樣用真實汗水換來酬勞讓她做得非常愉快,不再總是愧對內疚。本來她還以為,這家客棧一定偷偷地在販賣人口,不然怎會隨隨便便在路上拉人,又老說他們好缺好缺?
事實證明,至少他們待她算是不錯的。
一路搖搖晃晃,好一會兒才到了目的地。馬車停在後面小門,跟守衛打過招呼後,管事來帶路,她幫著小二將貨物卸下搬進。
兩手抱著上好的香菇,一踏入府中,她頓時被那粉嫩嬌色的後園給吸住了視線。天屬晚冬,整園只剩梅花安靜簇放著,那淡淡的馨香和綿軟的顏色涵蓋一大半後庭園,感覺無比柔和,雖不比萬紫千紅艷奇搶眼,卻更另有一番動人美麗。
「哇……」她忍不住張大嘴,結果吃到幾朵飄落的芳香花辦,「噗呸……咳!咳咳!」不太美味。
「走錯了!走錯了!」小二回頭不見她,趕忙叫魂:「你是要去哪裡啊?」那邊沒有人,方向不對啦。
「啊?來了!」張小師恍然醒神,很快地跟上,眼睛四處瞅著。
這麼大的院子,種了這麼多樹啊花啊,房子也好太好漂亮啊……屋簷的邊邊都翹翹的,上面有絢爛的彩紋,看不懂的圖案雖奪目卻不至奢華,這就是人家所說的畫棟飛雲吧……
「唉呀,」小二看到了什麼,放慢速度,悄悄低聲對著張小師道:「瞧,那就是咱們今日要伺候的官大人。」揚揚下巴指著。
「是喔……」官大人,應該是個很老的老頭子吧……張小師望過去。
橫跨水閣的不遠處,一名身著藍衫的男子倚著木欄,背對她而坐,長長的墨髮順風而揚,同色的束髮錦帶垂落於肩旁,隨著細微的動作左右晃蕩;有僕接近,向他說了什麼,男子隨即合上手邊書本,站起身交代著,舉手投足間略顯不經心,但那淡淡的散漫卻更凸顯他的雍容自若。
彷彿察覺了她的目光,男子微微偏首。
僅是一瞬間,張小師如被下了定身咒般,霎時僵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好熟悉!
那男人從容不迫的舉止,那男人高傲任性的眉目,那男人溫雅又狡獪的神態,雖然不再如此透明憔悴,但是輪廓和眼神卻是那麼地相像!
是他?是……他嗎?
捏緊了懷中的香菇,她的手隱隱顫抖著。
只聽小二在她耳旁說明著:
「看,那就是現今朝廷命臣,左都御史大人,官拜正二品,是很有幸才能見到的高官貴人哪。」
她瞪著那男人,目不轉睛,整個意識只徒留自己震撼的心跳聲。
噗通!
第七章
大明創設都察院,為主管監察的中央官署。
其職責是專彈劾百司,辨明冤枉,監督不法不公之情事,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舉凡大臣奸邪,小人亂政,百官貪猥,敗壞風紀,學術不正,結黨作威,皆在糾劾之列。
御史職權獨立,做為皇帝代表,直接向皇帝負責,代天子出巡,並得以在朝廷預議大政,勢力凌駕於地方機構之上,獨攬司法大權。
「兩司見御史,屏息屈躬,御史出入,守令門跪」。即便職位高於御史,但官員仍是畏其三分,其勢之大,由此可見一斑。
「所以說,你就是皇帝老子的眼睛,看到哪兒有壞事,你就跑去告狀,要是有什麼唉喲不得了的事給抓住了,就得乖乖聽話,被你威脅,就算根本沒事,你也可以看誰不高興,然後寫個摺子去說嘴,所以大家恨你恨得牙癢癢的,又怕你怕得要死。」異常美麗的男孩翹著腿,彈指拋了顆杏核兒,昂首用嘴接住。
總而言之,御史這個東西本來的功用是監視壞蛋不准作奸,但一般人因為明哲保身的關係,所以大多官官相護,敷衍過去;久了以後,其中開始產生弊病,收錢勾結袒護他人的御史越來越多,而真正在做事的御史則只剩個屁!
嘿,簡單嘛!他還是有爹的血統,聰明絕頂。
「臭小子,把你的腳放下來。」沃英瞇著眸子,問道:「還有,你手上吃的是哪來的?」他這兒最近可真熱鬧,走了岳華和樊九鳴,又來個小混帳。
一進書房就見他大刺刺地蹺腳吃杏核兒,把他這兒當什麼?到底是誰准他在人家家裡坐沒坐樣的了?
他就是討厭死小孩。這臭小子長相和他爹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個性卻跟他粗魯的娘如出一轍。說什麼要讓他汲取江湖經驗,趁早獨立!他們辦的是要緊事,還以為在玩啊?
若非臭小子的確如他爹所言,武藝不錯又能掩人耳目,他早受不了拆夥不幹。
「去廚房拿的。」男孩將最後幾顆全數塞進自己嘴裡,吃相「豪邁」到完全破壞了他那張白俊秀麗的面孔。「我肚子很餓嘛,廚房裡有個長得像盤子的大姐姐,我跟她討的。」剛好經過聞到有香味,他就去要啦。
大姐姐人很好,不過他還是想說,不要再誇他長得漂亮,還有,他是弟弟,不是妹妹。
「你倒是越來越來去自如。」沃英隱沒笑容,突然不高興起來。
「你來福州的時候也很神出鬼沒啊。」彼此彼此!男孩笑著,當成讚美,根本不會察言觀色,「若你的門戶連我的輕功都防不了,那真的很糟糕喔。」相信想宰他的人定是多到一籮筐不止。
不過,之前來明明還很戒備森嚴的,真是太退步了。
「多謝提醒。」皮笑肉不笑,態度詭異得讓人頭皮發麻,「我要你辦的事,如何了?」不跟他小鬼閒聊,直接切入正題。
「在這裡。」從後腰處抽出信箋,男孩手腕一甩,那薄紙便靈巧地飛射過去。
沃英接下,打開後遊覽一遍,唇邊緩緩勾起冷笑。
「咦?你那只麻雀呢?」之前玩得凶了,怎麼現在都沒瞧見?
「收起來了。」沃英將紙箋靠近燭火,使之燒成灰燼。
收起來?「為什麼?」生蛋啊?
「少管。」無情回應。
「你好奇怪……」男孩小聲嘀咕。明明到處亂收錢,堆金山銀礦都沒問題了,卻養了只平凡無奇隨便可抓著的麻雀,現在又沒事兒把鳥不知弄到哪兒去。
爹說得沒錯,朝廷是個又黑又臭的大染缸,所以在裡面打滾的人腦袋都有問題。
「你可以先回福州交差了。」不理會他,沃英冷淡下達逐客令。微垂著眼眸,他的態度轉為深沉的內斂,低聲警告:「你繼續賴在這裡,就別怪我給你更多事情做。」
男孩一愣,忽地覺得冷了起來。本來想好好商量,教他別把他隨便使喚,不過想起爹告訴過他,這位英爺的性子不太好,說變就變,當他不耐煩時,最好別再挑戰他那等於沒有的耐性。
沒關係,還是先去填飽肚皮。他舔舔唇,正要走出去時,又聽沃英道:
「不准再跑去要吃的。」
唉,被看穿了。男孩在心裡哀歎,直接從窗外翻了出去。
咳,小器鬼!
是他?是他嗎?
究竟是不是他?他活著?
她要確定,要確定啊!
幾乎是忙了整整一天,張小師才得以有機會稍事喘息,趁小二哥跟廚子沒注意,她就溜了出來。
除了那匆匆一瞥,直到日落後就再也沒見過那人。
他有看到她吧?如果有看到的話,為什麼半點反應都沒有?
莫非她認錯人了?
她一定要確認他到底是不是還活著啊!
有些猶豫地往水閣的地方走去,她本還擔心會被這府裡的人給逮住問話,增添小二哥麻煩,不料整座宅子卻沒什麼人在走動,她也就放膽快跑了起來、
天色已暗,遠處就能望見那樓閣燈火搖晃,她甚至不用回憶來時路,就像是冥冥中被指引過去一般,一路沒有阻礙地往那暈黃的光芒而行。
在廊上,她看到了門,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卻在這時才想起她要怎麼樣和他相見?總不會就這樣把門推開,看到他就問聲「好」吧?
如果她貿然跑進去,卻發現自己其實只是認錯了人,那不就完蛋了?
她應該先探探的!至少也該問問小二哥這府邸大人貴姓。就算小二哥不知道,說不定還有其它有用的消息。
實在是太冒失了。好像從看到了他之後,她腦袋裡都塞滿了他的名字和身影,只想趕快確定他是不是沃英,她的思考完全停擺,什麼都不清楚了。
對了,她或許可以先找到那個跟她要東西吃的漂亮小女孩,然後——
「是誰?」
那麼樣熟悉的聲音就在她的身後響起。也曾經,靠得那般近過,只是,她從未如此深刻感受到聲音主人灼熱的氣息。
她呆呆地轉過頭,望著眼前身材修長的男子。
在月色的微光下,她對視著那雙總是目中無人的眸子,顫著唇緣,問出那個夜夜令她輾轉反側、幾乎扭疼她整個人的名字:
「沃……沃英?」
男人皺了眉,如同她記憶裡的那般,她甚至知曉他下一步會微撇嘴角,一副懶得搭理的驕傲神情……
「誰准你這樣直接喚我名字的?」男人扯唇。
僅是瞬問,她跳了起來,幾乎是沒有任何考慮便一頭撞進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他的腰,連聲道:
「沃英!沃英!你沒死!」她好高興!好高興好高興好高興!「你真的沒死!太好了!太好了!」沒死啊!真的還活著啊!
而且還魂了啊!有了身體啊!她可以摸得到他了!
許是緊繃了這許多日子,終於能放鬆心懷。她又感動又歡喜地大笑,笑得不顧左右,笑得眼角開始泛濕。
「幹……幹什麼?」沃英沒預料她竟有如此強烈的反應,被她擁抱住,神色有著短暫的詫異,顏面亦若隱若現地浮出不明顯的薄紅。沒有粗魯地推開她,他只沉下聲,道:「妳這女人哪兒來的?妳是誰?」
剎那,張小師抬起臉,和他對瞪著。
「你……我……我是張小師啊……」為什麼這麼問?他是在說笑嗎?又故意想整人?
「張小師?那是誰?我不認識。」
「……咦?」
她傻愕地望著他沒有半分笑意的神態,任他拉下自己環繞在他身上的僵硬手臂,任他像審視什麼心懷不軌的不速之客般打量自己,歡樂的情緒如同她膠凝於面的表情,滿腔滿懷的心意,凍結成冰。
「妳到底是誰?從哪兒來的?」沃英垂眸觀睇,冷淡詢問。
「你……」不記得了?她啞口,什麼解釋也擠不出來。
「妳擅自闖入我的府邸,是有罪責的,知不知道?」
「我……」
「妳什麼?」他明白表示沒有耐性,「別讓我一再詢問。」
「我是……張小師啊……」在他嚴肅的神情下,她只能這麼無意義地重複道。「你真的……不記得我?」怎麼……
「……我有什麼必要記得妳嗎?」
簡單的一句話,狠狠地將她從天上打到地下,重重摔傷。
她沒有認錯,不會認錯的。只是,他……是不是弄丟了和她在一起時的記憶?
就像是突然在戲台上跌了跤,徒留她孤獨地坐倒在群眾前遭人嗤笑。她的喜悅迅速被扭扯下,轉換成不知所措的驚惶。
剛剛,就在他的跟前,她演了一場不驚喜不動人又爛到了極點的無聊戲碼,引人發噱。
他的衫子上傳來薰香,好乾淨的味道……低頭聞到自己的衫子,果然,她身上都是油煙,剛才一定弄髒了他……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因為一時太開心了,所以、所以沒想那麼多……她居然那麼衝動地抱住他,他大概被她嚇到了,怎麼會有女孩子這麼不知羞,直往人家身上撲?他是有禮教的貴人,她實在是太失禮了……
心臟被人揪成一團,跟失去他的那時候相同,痛得教她難以呼吸。
仰著脖子,她凝視他陌生的俊逸臉容,視線卻隨著不受控制的淚水溢出而逐漸模糊。
「我……我是誰?你……你呢……你是……誰?」她……也不認識……他的聲音是沃英的,他的表情是沃英的,他的眉目、他的倨傲,全部都是沃英的!
可是、可是……
「……我不認識你……你是誰?」在他空白的目視下,她再也不能自已,哽咽出聲,眼淚濕透面頰,「你不是沃英……不是……」不是原來的那個,也不是她認得的那個!
她疲軟地坐倒在地,彷彿無助的小孩子,低頭摀著雙眼,放聲哭泣。
「你不是……你不是沃英!」因為他根本不記得她!她用盡力氣指責他任意自私的無情,幾乎啞了嗓:「你不是沃英……把沃英還給我……還給我……我要沃英……還給我……」
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念著他的名,既委屈難受又失望挫折。
他異常不悅。
「妳在說什麼?」簡直沒頭沒尾。他不是沃英,那誰是?
他看著她拚命喘泣,不停地喊著那個名字,宛如她多麼渴望、多麼思念。
對她來說,又是多麼的重要。
這景況,讓他變得心浮氣躁。好半晌,她的哭聲總算間歇,沃英才啟唇要說話,卻見她抖著肩膀小聲吸泣後,搖晃的身子一偏,往後厥倒。
他緊急地大步一跨,將她攬回自己懷中,免於碰撞受傷。直到見她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皮,他才頭一回發現自己的動作原來比腦子還要快速許多。
「喂……」試圖叫著她。
雙目合閉,鼻涕眼淚滿臉,兩條辮子亂糟糟地毛散,沒有反應。
睡……睡著了?他歎息地瞅著她。
她一再呼喊他名字的哭嗓好似還在他耳邊旋繞,沃英心中一動,抬起手,修長指節抹去她頰面淚痕,順帶撫上她咬緊的唇瓣,給予溫柔放鬆。
指尖傳來的溫熱讓他產生留戀,睇著她的愁容,半晌,他緩慢收近兩人距離,輕微垂首,分享她夢中短促的氣息,耳鬢廝磨。
直到察覺自己太過沉溺,他才忍不住閉了閉眼,無語望蒼天。
「搞什麼……」
她無法順利得知他下落的最大原因,原來是因為他那尊貴的身份。
試問,一個努力打拼賺三餐過日子的小老百姓,要怎麼得知皇朝高官今日又在哪裡、做了些什麼事?
他既不在城東,也不在城西,城北城南都不對,他是一個「大人」,雖不住在皇城內苑,但卻也相距不遠。
是一個她這種身份難以接近的人。
更可笑的是,她費盡千辛萬苦找他,他卻……不再擁有和她相同的回憶。
她一定是作了一場惡夢。
夢裡全部都是她討厭的事情。好累,好累……
只要睡一覺起來,就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見了,不會再那麼討厭了……
對,只要睡一覺……
張開眼睛,首先進入眼簾的,是雕花的木造床頂。她瞪著那美麗的圖紋,怎麼也不記得自己何時睡過這樣講究的床。
覺得耳邊蠢動著溫熱的呼息,她反射地轉過頭,一張放大的清俊面容赫然呈現面前,只差些許距離,她就可以吻到對方!
「嚇!」她猛然坐起,後腦勺「咚」地一聲正中牆壁,「痛……」下意識地窮抓身上絲被,她另手摸著頭,皺著臉呻吟。
「扯什麼?」濃醇的男性嗓音低啞響起,要命地夾雜一點點的性感。
張小師聞聲,仔細一瞧,自己手中強拉的壓根兒不是什麼薄被,而是和她共宿男人身上的縑衣。
只見在她粗野的暴力之下,他衣襟大開,「酥胸」半露,優雅的身體曲線完美展現,連那淡色的兩點都存在得清清楚楚!
「啊、啊!」她馬上放開手,把那塊薄薄的布全部塞還給他,尖叫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我怎麼會在這裡?我、我們怎麼會睡在一起!?」天啊天啊!她一定又在作夢!
救命……誰快點來搖醒她!
沃英剛清醒時的脾氣一向不太好,又差點被她震驚非常的嚷嚷給震破耳膜,他微瞇眼,抓住她膀臂,一把將她扯進懷裡,摀住她的嘴。
「妳真是吵死人。」快點冷靜。
被他抱著,她更難以正常思考了!他的體溫好燙,他的氣息噴在她臉上,他的肌膚甚至就貼著她的身子。
「啊——」趕快推開推開,意外地沒用什麼力氣就擺脫掉他。她四肢併爬,這會兒看明白了,抓起棉被就縮在床角裡面。「你你你——我我我——你不可以這樣!」不能沒穿衣服亂摟抱!
沃英淡淡地蹙了眉,低頭睇著自個兒雙手,一臉不高興。
張小師簡直不敢看他了,被褥一掀蒙住頭,逕自叫道:「你你!快點把衣服穿好!」不忘檢查自己衣衫,幸虧完好。
瞧她避得跟什麼似。他半蹙額,拉住被子一處,開始跟她較勁。
「你……你幹什麼!」不要拉,她不要不要看他的裸身!「你……你到底穿好衣服了沒?」死命捲成一團球,她可憐兮兮地問道。
太好了,他現在連個姑娘家的氣力都比不過。沃英微微放開手。
「……嗯。」輕聲虛應。
「等……等一下……」張小師鬆口氣,不料他卻趁此空隙忽地扯下她遮目的棉被!她被嚇了一大跳,他根本還是衣衫不整!「你騙人!你你……你為什麼要騙人?」暴露狂!
「誰騙你了?」他是說「嗯」,又不是說「穿好了」。「快點起來,伺候我穿衣。」催促著,不跟她窮耗。
伺……伺候他?
「你、你有手有腳,又不是娃兒,自己不會穿!」莫名其妙!「你……你快點回答我,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又……又為什麼和你……和你……和和和和……」羞紅了圓臉,她說不下去。
太荒謬了!她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會跟他爬上床的事情啊!
「張小師……這是妳的名字,是吧?昨晚我已洗耳恭聽過了。」他靠著寢柱,似是很懶得說明,道:「妳為什麼會在我府裡,是因為昨日我招了客棧的廚子,而妳是來幫忙的一人;至於妳為什麼在我房裡,那是因為妳昨晚自己沒頭沒腦地大哭一場以後,昏睡過去,卻抓著我死不肯放,我叫不醒妳,抬不動妳到別的地方,所以只好把妳拖進來。」
「啊?」對,她是記得他已經不認識她了,當時她好難受好難受,所以就狠狠地哭了一場。他沒有叫人把她揍醒丟出大門,真是好人……「對……對不住……」好丟臉!她慚愧地垂下頭。
不要再看他,不要讓他入侵自己的腦海,不然她又會傷心……
既然已經確定他活得四肢完好又健健康康,那就足夠了。很快地爬下床,她鞠了個躬,道:
「打擾你真不好意思,我現在就離開。」以後就……再也不見面了。
他們兩個的緣分,到此為止。
她轉過身,眼淚卻差點掉下來,不若自己想像的堅強灑脫。
「等等!」沃英沒什麼耐性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非常不愉快地道:「誰讓妳走了?」他手臂往後撐,微揚下頷睨睇著她。
「啊?」難道他想起來了?她很快回頭,滿心期待,「你——」
「昨兒個,我的府裡遭了竊。」他瞅著她紅紅的雙頰和濕潤的眸眶,緩慢地道:「……是你們客棧小二手腳不乾淨。」
「……咦?」張小師預備的喜悅馬上被取代,瞠大雙眼,呆道:「不……怎麼會?一定是你弄錯了,小二哥——小二哥他不會做這種事的!」她著急地上前,力挺同伴。
他扯眉,「不會?那我府中的管事人贓俱獲怎麼說?」
「這……」怎麼會?!怎麼會呢?!她相信小二哥的為人。「一定是誤會,小二哥他人很好,真的!我想,應該是中間出了什麼差錯,所以才……總之,我相信他不會做這種事!」她極認真地替小二哥辯護。
沃英望著她那緊握的雙拳,義正嚴詞的勇氣、誠懇又堅定的神情,她……剛才不是連正眼都不願看他嗎?
「你們感情倒挺好。」他面目隱隱陰沉,冷道:「總之他偷了府中的東西,我要他加倍賠償,而他卻把妳抵押在此。妳現在是我的人了,用不著回客棧,還不快服侍我更衣!?」略帶不滿的哼聲。
「啥?」她以為自己耳朵一定是出了問題,「你……你說什麼!?」她被賣了?被賣給他當婢女?不過是睡了個覺,不過是……」一夜之間而已啊!
怎麼醒來以後天地大變……不會的!不會的!怎麼會有這樣亂七八糟的事?
情況的發展不僅過於迅速,還盡數脫出控制,她錯亂無序慌張,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瞇起俊雅的眼眸,淺淺勾唇,無所謂地道:
「怎麼?如果想走的話也可以,那就別怪我拆了妳工作的客棧,將小二拿下治罪——」
「不要!」她趕忙抬頭,在他明顯表示她最好盡快做出決定的不耐睇視下,緊張道:「好,我答應!我答應留下來!所以……請你別那樣做。」不管怎麼說,在她陷入困境的時候,小二哥和掌櫃幫了她很大一把,就算現下要她代他們還債,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就算……陪在他身旁,會有一點點難過……
咬著唇,她瞪住地面,叮嚀自己,提醒自己,現在的沃英已經和她認識的那個不同了,別再搞混,不然對他或她都是一種困擾。
沃英瞅著她一會兒,才斂下睫。
「那妳,先打水讓我淨臉。」
「……是。」
第八章
所謂主子的婢女,是做些什麼的?
總而言之,就是整天跟主子在一起。從早到晚。
早晨沃英睡醒,她負責打水洗臉兼伺候更衣;沃英上書房,她就得跟著在裡頭研墨伴讀,發傻罰站;晌午沃英在房裡用午膳,她同樣要杵在一旁,他吃些什麼她就跟著吃;他不出門,也不上什麼朝,成天就在府裡跟她「你走我黏」。
她已經告訴自己,不要在意他,不要……惦念他,畢竟,他已經忘記她了;所以,她現在很努力地把他當個陌生人,拉出一個應該有的距離。
可是,她就是放不下,根本沒辦法像他忘了她那樣,把他乾脆又俐落地丟出自己的腦海裡。即便她退一步想試著適應他不在自己視線之內,做為他的「貼身」婢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她只是越來越想靠近他,甚至連他的起居習慣都不自覺地記得清清楚楚。
像是他不愛用晚膳,通常都是要廚子擺滿整桌精緻飯菜,自個兒吃個一兩口,就任性妄為地說沒食慾,推給她善後,還補充什麼吃不完就拿去倒掉,浪費至極,害得她總塞滿整個肚皮,還偷偷打包外帶分給外頭一些乞丐饑民。
實在搞不懂,戲曲裡面說的那些個……老爺虐待僕人、主子欺負下屬,一定都是誇大騙人,跟著他,不僅吃好穿好,還睡得舒舒服服,她以前的生活都沒這麼安逸過。
她曾經認為古怪而想詢問府中其他人,結果居然每個傢伙瞧見她掉頭就走,沒人要和她說話。是,她是明白他不好相處,但也不至於連在他底下做事的人都如此吧?
是她的認知有所誤差,還是說,他的確愛跟別人不同?
有人來訪時,那更是精采,總之就是閉門羹一碗不客氣丟上。他一派唯我獨尊地和她在亭裡泡茶賞花,任由訪客在大廳中呆呆坐一整天,對方還能咬牙忍住青筋微笑地說「下次再來」。要是他難得好心情讓人得以進府面見,卻又會一臉擺明「本大爺我現在沒閒,快快滾蛋」,嚇得人趕忙拱手作揖,留下拜訪禮品,乖巧離去。
她不懂左都御史是什麼官,二品又表示官位有多大?難道他拿朝廷奉祿糧晌,平常的工作就是……這樣以愚弄眾人為樂?
今兒個,不就又有人被當成傻瓜了?
張小師在偏廳門口偷偷張望著,見裡面坐著一位衣著相當華麗的夫人。剛剛聽到守門的報訊,這位夫人是某某官員的妻子,因為那個某某官員重病臥床,所以她才代夫上門拜訪。
她覺得沃英的訪客不是普通的多。單日少時平均一兩人,多則四五人,她真不明白,這些人究竟找沃英是要做啥?
是要跟他談論國家大事?還是其它?
她不管這些麻煩事,只曉得讓人久等很不禮貌,這華服夫人少說也已坐上半日,一杯茶水都沒有更是誇張。
她什麼也不做,只是給杯茶該沒關係吧?望著木盤上冒著熱氣的茶水,她思量了會兒,終究還是舉步走了進去。
「請用茶。」將溫熱的瓷杯擺上小几,她說完就要退出。
「等等。」那夫人睇她一眼,啟唇問道:「妳是沃大人府中的丫頭?」一雙艷魅的眼兒審察著。
「啊?」順著她的視線,她知曉自己身上這衣服是跟其他下人有異的了。沒辦法,她穿不慣丫鬟那種長裙水袖,沃英也沒強迫過她,她便一直依著自己平日在外行走的簡單裝束。「我是。」目前算是,以後就一定不是了。
聽聞她的回答,夫人微皺眉頭,嫌棄神色一閃而逝,笑問:「妳是什麼時候入府的?」
雖不清楚她為何和自己閒話家常,但人家和善,她也隨意,「不是很久。」
「是麼?」那夫人輕佻娥眉,笑談似地:「妳……知不知自個兒主子最近有否入宮?或者上朝?」
「咦?」她遲疑了下。別人的事,還是別由她亂說,「這個……」
「我問妳有沒有?」望見她閃爍其詞,那夫人甚是不耐,口氣立即變差。
「夫人,妳若是想知曉,為何不親自來問沃某呢?」門外一道聲音打了岔,修長溫雅的身影隨之進入。
「沃大人!」夫人堆上滿臉笑意,與適才判若兩人。
「多禮了。」沃英一拱手,隨後瞥向張小師,「妳在這兒幹什麼?我不是要妳在房外等候?何以妳先行離開?」笑容和藹。
雖然語調平常,但張小師就是隱約感受到其中興師問罪的意味。
「呃。」她抿唇,找不到藉口。
「還不出去?」輕微地不悅。
又趕她走了。張小師鼓著頰,這已經不是第一回。
「是……」真的不是她會錯意,不知為何,他老一副怕別人看到她的樣子。她知道自己這窮酸樣敗壞了他府中的格調,但也不必這樣啊。
慢吞吞地往外走,忍不住回頭看一眼,沃英卻仍舊背對著她。她垂眼,沉寂跨出廳門。
「沃大人……」見閒雜人等離去,那夫人即刻軟語呢喃,上前兩步貼近沃英。他淺淡微笑,將她斜過來的香軟身子扶正,關懷道:「夫人,您腰痛嗎?為何站不穩?」誠懇得不得了。
「不……」那夫人神情一僵,又泫然欲泣,「沃大人……您可幫幫妾身,妾身夫君因為上次的事情而被查辦,愁憂交攻,已心力盡瘁,現臥病於榻,能幫咱們想辦法的……就只有沃大人您了。」好可憐地幽幽垂首,晶瑩淚珠在眼眶裡打轉。
「上次的事?」沃英放開攙扶的手,些微退開,讓那夫人沒有準備地往前踉蹌,差點跌倒在地。「請恕沃某不明白,上次的事是什麼事?」
「就是……」那夫人才站穩,左右張望了會兒,才繼續虛弱地道:「就是您要咱夫君替您……替您……」有點急了。
「喔!」沃英一擊掌,恍然大悟。「就是妳夫君收賄拿錢上青樓吃花酒,然後被我知道,接著我便請妳夫君給我辦些小事的『那件事』啊?」 「是……是的。」那夫人美麗的臉龐微微地扭曲,「咱夫君已經照您的話,將機密的公文給您過目,所以,現在他有難,您是否可以……」
「可以什麼?」沃英無聲而笑,一手負後,踱出個隔閡,輕道:「我可沒說替我辦事,就得讓他脫身啊。」
「咦?」那夫人楞住。
「妳夫君替我冒險,是因為他自願。」好無奈地說明。他的確足沒費半分力氣威嚇,僅等著他人自作聰明,這種出賣奉獻,只是被他誤導的自以為是。「所以,妳夫君是死是活,甘我啥事?我可沒逼他幫我。他賄賂公行,理應得以責罰,妳求我,那也是沒用的。」不是由他直接上書揭發,已經算很好心了。
夫人氣極,怒道:「你……你難道不怕咱們也告上你一狀?」御史犯法,罪責更是加重!
他淡雅一笑,卻讓人不寒而慄。
「呵……這樣也好,省得夫人妳老要上府辛苦賣弄風騷,以保住那些榮華富貴。你們如果嫌平常日子過得太安逸,可以儘管試試。」他絕對奉陪,到時包準精采刺激,混淆是非,顛倒黑白,「還是說……妳希望妳夫君再多一條洩漏秘密的罪刑?」他微微笑語,眸底閃著詭異光芒。
夫人滿臉錯愕,呆立在原地,根本接不下一句話。
「請回吧,夫人。」別再浪費時間。
輕揮袍袖,他甚至不搭理她會有什麼其它反應就走了出去。
才跨門檻,就見張小師抱著木盤,背脊緊緊地貼著樑柱,她很慢很慢地轉過頭,直視著他,她面上的表情,是他從未看過的驚訝。
「你……怎能如此冷酷?」她問,幾乎是無意識的。
沒想到,她只是覺得好奇所聽到的東西,讓她這麼……這麼震撼。
瞅著她,他眼瞳中隱藏著某種思緒,道:「這些人都是因為有求於我而想盡辦法前來阿諛奉承。我已經說過,他們愛等就讓他們等,誰准妳私自到這兒招呼?」
她不答,只道:「你為什麼……不幫他們?」還落阱下石?
他勾起嘴角,冷冷一笑,「你瞭不瞭解我是做什麼的?以為我開善堂?這也幫,那也幫,我豈不是忙死了。」
「……你老是喜歡把話說得很難聽。」她小聲地說著。
「妳……覺得我很令人生厭?」他冷淡問出一句,身側隱隱握拳。
張小師沉默,沒給回答。
「是不是?」沃英再問,眸色森暗。
她猛抬起頭,略帶氣憤地看著他。「我沒有!是你討厭我才對!」
不然、不然怎麼會不記得她!
或許就是因為對他而言,「張小師」這個名字的存在可有可無,所以他才會撇下她一個人,才會在還魂以後忘了她。
才會讓她擁有兩人的回憶,卻又必須獨自承受這個回憶帶給她的難受!
她其實是喜……察覺自己藏不住的感情,她洩氣又失敗地跺腳。反正現在跟他講些什麼,他也不會懂的!
「妳——」
「總之我不討厭你,就算所有人都討厭你,我也不會。」一口氣說完,她低著頭盯住石板地,看見他的影子靠向她,近得燙人的呼吸甚至拂過她的髮,她不明白他想做什麼,胸口只是狂跳。
他卻僅在她旁邊停留須臾,而後沒有說半句話,越過她走開。
看吧,他根本聽不懂。
她佇立了好久,直到確定自己能自然地笑出來,才跟著他的腳步走去。
他曾對她說過,他的存在會讓人厭惡,她覺得,她終於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他的所作所為,真的差勁又惡劣,讓人無法點頭稱讚或者大聲叫好。如果她是那些想要求幫助的人,可能會克制不住吐他口水。
雖然他是個這麼這麼壞的人,但她還是站在他這邊,甚至,連理由都會自我尋找條條排列,好替他脫罪。
譬如,來找他的那些人都是本身已經犯了法,所以罪有應得;他說話刻薄難聽,那是他天生如此;他的惡,只是表面上淺薄,實際並不是這麼無情……
還有……他不害人,就得乖乖地等人害他,這種環境,讓他非得這般陰險,否則找不到位置生存。
這麼多強而有力卻庸俗不堪的藉口,真是連自己都感覺好笑。她不會對他感到失望或者懼怕,她知道不會。
關於他,她想得太多,想得頭好痛。
望著他坐於桌案前專注的側面,她偷偷歎口氣。
抬頭推敲時辰,他在書房寫摺子已經大半天了,她站在旁邊覺得彆扭又無聊,看他沒事需要招呼,她走到閣欄旁坐了下來,從懷中取出一卷略有破損的卷軸,拿著用麵粉和水調成的糨子,慢慢地沾黏起來。
那時候,他在自己眼前平空消失,這卷軸也不知為什麼在她懷裡被弄破,還掉滾出來沾了泥沙。
這是師父除了她的名字外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她很寶貝的。雖然已經擦拭乾淨,但是損壞的地方讓她好心疼,好不容易一點一點才給她修復了些許。
「妳在做什麼?」
溫雅的男嗓無聲息地出現在後頭,這種背後現身的戲碼幾乎每日都會上演兩、三遍,她已經不再那麼容易被嚇著。
回過頭,她瞪著他,往旁邊移了個位置,「你別老是靠得那麼近,行不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也是就這樣黏在她身後,一臉死人……
生氣地敲敲自己腦袋,她明明提醒自己好多遍了,不要再把他和之前的那抹幽魂混在一起,為什麼他的一舉一動總是讓她不能得償所願?
他先是挑著眉毛,細細地審視她的態度,半晌,緩緩揚起唇,傲慢道:
「我就喜歡靠那麼近。」
「反正……反正你就是喜歡那樣,你更喜歡隨便把姑娘拐去床上睡覺。」後來她有仔細想過,他們兩個會共宿一晚的理由真是牽強,她是遭受了太多打擊才會昏了頭相信他的理由。而且,相較於她當時的吃驚,一定是因為他平常就這麼做才會如此平淡看待。
「我喜歡……隨便把姑娘拐上床?」他微笑重複,笑得好冷。
「算了,你喜歡哪樣關我啥事。」她失望地低聲咕噥,又嚴肅道:「我告訴你,後來我想想的時候,覺得有點生氣,你以後別再那麼做了。」一點都不尊重人。
他爾雅的表情未變,卻就是讓人一眼明瞭他的不悅。「妳以為每個人都能這麼輕易睡在我身邊?」語調如冬日寒雪,霜骨凝冰。他有這麼廉價?
「咦?」幹什麼咬著牙齒說話?這樣很難聽懂。
「……妳為什麼這麼珍惜這東西?」沃英沒回答,瞧她一眼後將目光移開,獨霸地將重點替換。「妳老把它放在懷裡,就寢的時候也是。」指著那攤開的卷軸。
「你……你怎麼知道?」難道他偷看她睡覺?她狐疑地瞅他。
他沒讓她有空胡思亂想,然後摧毀自己在她眼中已經很不良的形象。「就在我隨便拐妳上床的那一晚,這玩意兒掉了出來,我好心幫妳塞回去了。」
聞言,她的表情有些癡呆,驚訝張口:
「啥?」她反射性地摀著自己胸口,好、好平坦,真可悲。「你、你你——幫我塞回去?」
「是啊。」和善笑言,好整以暇。
「呃……」嗚……她不明所以地想哭。
「妳還沒告訴我,這東西跟妳有什麼關係?」他撩起袍擺,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我幹啥跟你說……」在他的瞇眼下,她收拾本就微薄的自信心傷,扁扁嘴,道:「這是……對我很重要的人給我的,所以也對我很重要。」雖然她只看得懂三兩皮毛,放在她這邊其實很沒用。
「喔……」沃英睇著捲上大大小小的圖案符籙和文字說明,微側頸子,放直的看,更像一張大的符咒。「對妳很重要的人?」他挑眉,特別對這句起了反應。
「嗯。」她含糊地應了句,不太想讓他曉得她以前假扮道士騙人的事。
因為他曾經對她說過,他討厭那種人……她不想讓他反感,就算他現下不記得她也是。
「……那,那個人呢?」他瞅著她,緩慢道:「就是那個,跟我同名,而你錯認成我的那個人。」
「錯認……」原來……他誤會為這樣。
她低著臉。自己並沒有……錯認的。
「他對妳也很重要嗎?比給妳這玩意兒的人更重要?」他狀似隨意問道。
「嗄?」彷彿沒料到他會問這種問題,她訝異地凝視他一會兒,而後垂首,「這個,他當然……當然也是很重要的……他離開我的時候,我很傷心呢……而且非常希望能再見他一面……」斂著睫,她露出了傷懷又無奈的神情。
澀澀地笑了笑,她小聲道:
「可是也沒用……因為……因為他……」敏感地察覺到他若有所思的眼神,她面頰一燙,又覺自己話太多了。「我在說什麼!反正、反正現在不要緊了,只要他人平安,那就好了。」
修長的指撫著唇。他下了結論:
「嗯……我想妳一定是喜歡他。」斬釘截鐵。
「啊?」思緒產生瞬間的空白,彷彿被人一刀捅穿,萬丈熱氣衝上她的腦袋,熊熊大火燒得她難以再平心靜氣地偽裝。她爆紅圓臉,亂搖著手:「不不!我哪有……」
「妳分明就是喜歡他。」
「我——」
根本不聽她解釋。沃英起身,揮揮衫袖,慢慢地走開,背對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道:「所以妳會為他難過,為他歡喜,為他煩惱,為他的一切而牽動,因為妳很喜歡很喜歡他。」
「我……我喜歡……」她困窘反覆。
「妳就是喜歡他,喜歡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
「你胡說……」這個傢伙……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還能把話說得這麼大聲?在他無形的言語壓迫下,她好似開始混亂了,「我……我……你亂講!我沒有!」用盡排斥,她口非心是地否認這個會侵吞她所有清晰思緒的答案。這是她的秘密,絕對不能說出來的秘密。
因為她不能,也不可以喜歡他!她才不要那種只有自己一個人很可憐的喜歡!
匆忙地收起卷軸,她脹紅顏面,幾乎像是逃難,抱住東西就要走出去。
沃英在她越過身旁時,猛地拉住她的臂膀,一雙墨黑的眸子定定地瞅著她。像是有些惱怒,他堅持重複道:
「妳喜歡他。」簡直就像要她強行接受。
他的力氣並不大,但她卻被他忽然表現出來的霸道嚇得一步都動不了。
幹嘛這麼強硬?一副非得要爭到她承認的樣子?
一個荒唐的念頭閃過她的腦海,幾乎是瞠目結舌地,她凝望這張熟悉也陌生的面容,抖抖的手指控訴般地指著他,僵硬又勉強地發出無意義的狀聲詞:
「啊、啊啊——啊!?」
然後,她看見他迅速撇過臉,殘留在她眼前的神色有那麼一瞬間的狼狽。
他的頰,有著可疑的紅痕。
被騙了……她真的覺得……
被騙了。
她失魂落魄,精神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房裡的;但是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想了整個晚上,發現自己非常有可能是被——被一個卑鄙的傢伙騙了……
額靠在門上深深吸口氣,張小師「啪」地一聲推開,見著裡面那飄逸閑雅的身影就不受控制地對以怨怒眼神。
「請問今天我要做啥?」咬著牙。
「今日我有客人要招待,妳什麼也不用做,只要乖乖待著別到處走。」理好衣襟,拿起一塊玉珮放入懷中,沃英氣定神閒,老神在在。
招待?什麼時候……他這麼好客了?不是都放人家等到天荒地老的麼?
看他從自己身邊走了出去,沒有猶豫很久,她追在他後頭,過廊跨門,一直一直地盯著他瞧。
終於忍不住,她一個小跑步繞至他跟前,橫臂擋住去路。
「如果妳很閒的話,我可以幫妳找些事做。」望向前方,他停下道。
「我想問你一件事。」抬眸瞅住他,努力地想看出些端倪,「……現在先給你一個坦白的機會。」很慢很慢地語帶警告。
他微微偏過臉。「聽不懂妳在說什麼。」趾高氣揚的。
「你懂的。」她不氣餒地轉到他眼皮底下,雙目清澄。
他幾不可察地蹙了眉頭,依舊將視線放在遠處。「妳到底讓不讓路?」
她生氣了!猛地舉起手抓住他的頭,硬是壓下,不妥協地要他與她對望。
「我站在這裡,看著人家說話是一種美德!」有沒有人教過他啊,真是的!
一向從容不迫的沃英卻讓她這突然又出乎意料的舉動弄得怔住了!
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就近在咫尺,一心一意、認真萬分地望著他,即便是沒有開口對話,也足夠使他明瞭她究竟是在表達些什麼。
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就只能映入她的眼簾,那般獨一無二。
想著要用何種技巧收拾這局面,但那雙瞳眸太過真誠,被這樣沒有保留地直視,他就難以閃躲下去。
終究……是瞞不住。其實,原本他就不太寄望自己能撐多久,加上計畫又一拖再延,搞亂順序,會被拆穿,不過是遲早的事。
縱橫政朝多年,多少棘手對象沒有碰過?不過是一個小姑娘,居然就能讓他輕易破除防備,伏首投降。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
「……我說,」他拿下她擱在自己臉龐的手,順帶將她整個人拉近,在她耳際壓低聲道:「妳真的長得很像肉包。」彷彿換了個人,促狹地哼著。
她徹底呆楞住,腦袋裡的纏繞死結被喀擦剪斷,隨後大吃一驚,一邊推拒著這種要人命的親暱,一邊不忘氣急敗壞地嚷嚷:
「你騙人你騙人!你承認你是在騙人了!」果然沒錯!可惡啊!「為什麼你這麼壞心!明明記得我卻還要扯謊,害我那麼難過,還騙我做你的婢女——」
想起自己是怎生地在他面前嚎哭失去他的悲傷,知曉他不認識自己時的脆弱幾無保留地呈現,還有差點就被他拐出「喜歡他」這種丟死人的話——她會不小心和他共睡一床,一定也是他故意設計的!
現在,摟著她磨磨蹭蹭地又想幹什麼!?
「放手放手放手!我這麼幫你,你卻這樣玩我!你真是氣死我了!」原來她的真情流露全都變成了連樁笑話,任憑他暗地耍弄算計,她卻被蒙在鼓裡!
她是人,又不是玩具!很難受地咬著唇,覺得怨惱極了。
「等……等等!」收緊膀臂欲制止她的掙扎,不料氣喘吁吁軟弱無力,還被她搥了好幾拳險些嘔吐,他真是痛恨自己身體恢復得這般牛步!「等一下……妳聽我說!張小師!」好不容易抓住她兩隻手,他嚴厲地斥喝一聲。
她只冷靜了一下下。
「你!你你!你居然還對我那麼凶!」什麼嘛!笨蛋!「我要離開這裡!現在就走!我不要再留下來受你欺騙了!」大騙子!
用力地回過身就要跑走,他卻拒不放開固執堅持地將她硬扯回來,讓她腳步一個踉艙,登時坐倒在地。
滿腹委屈一股腦爆開,再也受不了,她皺著臉,五官像塊抹布揪成一團,啜泣道:「你為什麼要這樣欺負人……」
沃英實在不懂自己為何把事情搞的更糟了,閉了閉眼,他蹲下身,觀察了半晌,才敢拿開她摀著眼睛的手,看她哭得鼻子好紅,又不知怎麼安慰。
只好將她輕輕攬回懷中,笨拙地拍撫著她的背脊,不流暢地道:
「好了好了……別哭,乖乖。」放進柔軟的嗓音,在她耳邊縈繞,「別哭……對、咳咳……對不住……妳不要哭了。」拜託,不然他真的會很傷腦筋。
她聽到他的道歉,在他懷裡。他的胸膛好溫暖,好可靠,於是漸漸地,她安靜下來發現他的心跳,比她自己的還要急促太多,透露出了他不知名的緊張和躁急。
她認識的他,是悠哉的,惡質的,從來都是他看人慌亂,沒有這樣手足無措過。
如今他會焦慮地發熱出汗,是因為她?
仰起下巴,淚顏偷偷地瞅著他,這樣近的距離,她的目光像是自己會選擇似地停留在他狡獪惡毒卻又溫潤的唇上,不知怎地,她竟滿臉通紅。
仔細想想,他他他——他幹嘛摟著她?
七顛八倒的腦子理不清這混亂,她卻被他表現的難得溫柔引誘,近乎著迷又傻楞地舉起膀臂,正不知自己是想要回抱他還是推開他,就聽他清聲道:
「妳聽我說,我不是故意要扯謊,也不是在玩妳……讓妳當婢女,或許是有一點,咳。」誰教她曾經用言語擺明嫌棄侍候他?「不過,會這般隱瞞妳,是因為有些不得已的原因……」
他的語調低低啞啞的,伴隨溫熱的呼吸吹撫在頸子上,讓她就要把持不到胸口越來越強烈的跳動,衝破軀殼,在他面前攤開赤裸。
閉上雙眼,她彷彿被他下了蠱毒,什麼東南西北都在旋轉了!知道他其實沒忘了她,她真的很生氣,但是又矛盾地很開心,因為、因為她——
「沃大人。」略帶蒼老的呼喚由背後傳來,讓地上的兩人皆是一僵。
沃英很快地拉起張小師,自己則直起身遮住她,面對來人,轉瞬間換了表情。
「陶真人。」笑意毫不遮掩其中的虛偽。
姓陶的中年男子一身灰白色道服,態勢極為內斂,微笑道:
「陶某見這後園美麗,便離了大廳,希望沃大人別見怪。」
「不,怎會呢?」沃英勾起唇,卻感覺身後的人兒緊緊地依偎著自己,雙手更是揪住了他的衣袍,隱約顫抖。
他暗暗皺眉,微側首,疑惑地睇著她。
只見張小師眼也不眨地瞪著眼前的陶姓男子,神態驚懼,好小聲地喃喃:
「師……師伯?」
第九章
她很怕那個人。
是一種打從心裡的害怕。
小的時候,她以為他晚上會變得青面獠牙,所以感覺到恐懼;等到了現在巧合地重逢,她幾乎是一眼就挖掘出了孩童時的零散記憶,拼湊出屬於這個人的黑色片段,她才在這瞬間明白,她害怕的,是這個人陰森晦黯的幽冥氣質。
她總是躲在師父後面,聽著這個人的一言一語;只要和他四目相交,那一晚她就會夢到他長出三頭六臂到處吃人。這般沒有理由卻近乎直覺性的不舒服感,殘留在她兒時闃闇的角落,根深柢固。
「咦?這位小姑娘……」陶仲文微笑上前,正欲寒暄。
張小師卻死命地拉著沃英的衣衫,想盡辦法要逃過那雙令她毛骨悚然的和藹眼眸。「對、對不住……我一定、一定是認錯人了!」額間短短時刻就滲出不少冷汗,她只能緊偎著沃英直挺的背脊。
她語氣中無法假裝的恐慌,讓沃英顧不了許多,一個側身護住了她。
「陶真人,她只是我府中一個新來丫鬟罷了。」
「哦?」陶仲文沒再接近,只是頷首,「抱歉,是陶某唐突了。」
他顯露於外的慈眉善目,只是讓張小師感覺更加戰慄。
彷彿就像一隻猙獰妖怪,大口吞食掉腦汁血肉,將薄薄的人皮拿來穿戴,誆騙所有人的視覺。
迅速擴散在指尖的冰涼,卻在沃英的一個悄然反握下霎時停止。他背著手,輕捏她的顫抖,傳遞暖度,分享屬於他的體溫。
只是這樣微小的動作,卻讓張小師鎮靜下來,沉澱在他無言的撫慰當中。
不要緊、不要緊,有他在,所以沒什麼好怕的。她深深地呼出氣。
察覺她乎復許多,沃英立即轉移陶仲文的注意力,道:
「陶真人,恕沃某怠慢,不知今日前來有何要事?」
「聽聞沃大人身體欠恙,昏迷月餘奇跡似地復生,陶某只是前來慰問。」
易言之,就是來看他為何沒死。沃英眼底閃過冷光,道:
「陶真人真是對沃某關懷備至。」
「多禮了。」仍然友善。
「咱們至大廳再談。」微擺手,「請。」有著不容拖延的意味。
陶仲文移步,抬步前,卻多看了張小師一眼。
沃英察覺抿唇,對著她低聲道:「去我房裡等。」而後跟著離開。
張小師只是不安地望著他的背影,不曉得自己做錯什麼了,因為他剛才的表情——
好肅殺。
「陶仲文跟妳是什麼關係?」
一應付完後送客,沃英立即回到自己房裡進行詢問。
張小師呆了下,道:「那個……是……師伯。」
「師伯?」
以為他不懂,她解釋:「就是……呃,我師父的師兄。」
「妳師父?」這小妮子有拜師?「是教妳偷矇拐騙的師父嗎?」他僅能想到這個。
「什……什麼!?」竟然褻瀆了她最最親愛的師父!她大表不滿,起而反抗:
「你你,你不要岔開話題!應該是我要先問你吧?你是怎麼回魂的?又為什麼說謊假裝不認識我?還把我押在你府中當奴僕?」莫非是想報復她?她是哪裡對他不好了?
事有分輕重緩急,看來他們倆著眼的重點完全相反。
他無力皺眉,「妳知不知曉,陶仲文和我是什麼關係?」
「咦?」這跟她之前問的問題有何關係?
「他是我的政敵。」
「你的……正狄?」那是什麼玩意兒?
「你記不記得我曾經跟妳說過,我痛恨只會騙人的道士?那是因為陶仲文。」他拉起她,拖著人開始往外走。
「你……你幹什麼?」要到哪裡去啊?「所以就是這樣……你因為討厭我才、才要玩我嗎?」她非常介意他假裝失憶這件事。
他不答,只是道:「我還跟你說過皇上曾差點死在幾個宮女手下,因為那次的事情,所以皇上避居皇宮西苑,日不上朝,不理政事,僅有少數幾人能夠順利面見。」穿過迴廊,往後門的方向。
「啊?」跟她講這些皇宮秘辛做啥?
「陶仲文是其中之一。皇上極其迷信道教,身為道士的陶仲文則是皇上眼前的紅人,深得信任。」甚至被迷惑。
「你等一下……你要帶我去哪裡啊?」她什麼都聽不懂,聽不懂!
「小師。」在後門前,已有一輛馬車在那裡候著,沃英停下腳步,回身抓住她的雙肩,面上神情嚴正莊肅:「陶仲文是和我立場對立的敵人,我想拉他下位,他也不會讓我好過。妳知道為什麼我會丟失軀殼,走飛魂魄?那全是他對我下咒的緣故。」傳言此人能以符水治鬼,他向來斥為無稽,若非他自己走了一遭,也不敢相信他具有此能力。
「他是你的敵人?那你是要我幫忙你嗎?」以她身為師侄的身份?「我跟他不熟的,而且他……」是趕走師父和她的罪魁禍首……
「錯。我是要你盡快離開有他在的地方。」看進她的雙瞳,深刻直接。
「為……為什麼……?」她直直佇立,耳邊字句儘是她從未接觸過的詭異事件,卻沒讓她亂了方寸,和他四目交接,她只是注意到,頭一回望見他如此認真坦白出自己的情緒。
也是第一次,他這樣親密地喚了她的名。
「大人,已經準備好了。」坐在駕位的車伕報備著,一見竟是客棧小二。
張小師當真是大大詫異。「你……」
小二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平常的身份是小二哥,不過真正的主子是大人呢。」那家客棧可也是主子常用來掩人耳目的工具。
「所以說……我會在那裡工作……我會入府還債……都是你……」一手在背後主引策動?她瞪著沃英,真的不曉得原來自己早就陷入他擺好陣的計畫當中——她真的會火大!
「我本來想先解決掉和陶仲文之間的恩怨,再去接你善後,但是我終究忍不住,所以讓你進府。」假裝不認她,則是因為隨時要送她走。
忍不住?忍不住什麼?戲玩她嗎?「你……果真是耍弄我?」真這麼有趣嗎?
沃英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將她推上馬車。
「我是不能有弱點的。」他驟然道,如同刀刃般尖銳,「從我在朝中站立在這個位置後,我自己就知曉,我不能夠有弱點。我的下屬跟隨我,必須時刻做好犧牲的準備,而我對他們也得做到寡情,當有人意圖以任何人的存在來威脅我時,我唯一要做的,就是雲淡風輕地說出『請便』二字。」
她震愕難言,只能傻楞地望著他陌生遙遠的容顏。
「陶仲文這次沒有成功,肯定還會有下次,他會來府中查探就是前兆。我得盡快送妳離京。在福州有可以信賴的人,小二會一路護送妳,妳看過我曾成為弧魂的模樣,也應該知道他的厲害,妳馬上走,只要我不妄動,陶仲文暫時還不會分神。」交代完畢,就要拉下門簾。
她幾乎是同時間搭住他的手阻止,凝視著他,她難以思考地問:
「你……你要把我送走?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覺得我會成為你的弱點遭受他人攻擊?」
「是的。」
「為……為何?」
「因為我喜歡妳。」
語畢,他側過臉,吻上她的唇,汲取這他一直忍耐渴求的柔軟。
她駭然抽氣,近視他低垂的眼眸,一如她識得那般傲慢。避不掉這漫天灑下的綿密織網,只能隨他濃醉的氣息失魂搖擺,任他恣意捕獲。
沒有多加眷戀,他在她尚未回神之際,斷然拉下竹簾。喝道:
「走!」
馬嘶聲起,車輪滾動。
因為我喜歡妳。
張小師驚呆地坐倒在馬車裡,滿臉通紅加之不敢相信,雙手摀著嘴,唇上還留有他遺餘的微溫。
什……什麼嘛!這個人怎麼……怎麼這麼唯我獨尊啊!
完全不理會她的問題,自顧自地說完要說的話,最後又突然這樣嚇死人不償命,根本沒有考慮她的反應和感受,就把她丟上馬車,不道珍重,也後會無期。
「太過分了……」她憤惱喃喃,實在無法置信自己居然還為他那句「喜歡妳」感到歡喜!
「小師姑娘,妳別生氣,主子也是為妳好。」小二駕著馬,目擊到如此狀況,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不過他當然得要幫自己主子說些好話的。「妳剛也聽到了,主子說他不能有弱點,所以造就他冷情的性格,只要不放感情,自然就能做到絕意,我還是頭一回瞧見主子這麼關心一個人呢。」
「這算……哪門子關心?」分明就是獨霸!
好歹、好歹也該聽聽她的回答啊,像是她想不想走,又或者她是不是也喜歡他……憶起他剛甚至伸出舌尖輕舔她的唇片,她的面頰爆出紅潮。
「呃,主子是恣意了點,不過他是真的對妳與眾不同。他會這麼匆忙地要送走妳,就是怕妳因為他的關係而遭傷害。」欸,該怎麼講才比較清楚?「主子知曉自己不願意讓妳遇到不好的事情,所以必須先把妳藏在一個安全無虞的地方……這樣說吧,假設今天被拿來脅迫的人是我,主子可以眼不見為淨;但是如果換成妳被捉了,主子就不能冷靜處理。他無法對妳無情,因為他真的是喜……咳咳咳,就是主子剛才對妳說的那樣。別人的命他可以當成草,但是妳對他而言卻是寶,就算是要犧牲妳而剷除對方,他也絕對做不到,他更不想看到妳出什麼差錯,才會這麼強制地做了。」唔,會不會太肉麻?
「啊……」這一番話說得讓她害羞到抬不起頭來,找不出可以反駁的地方,她只能瞪著馬車板,忿忿不平地轉移另一個要點:「他對手下那麼壞,你幹啥還聽他命令?」
「哈哈!」小二昂首大笑,道:「小師姑娘,會做手下來為主子賣命,都是咱們自願的。像是我,我妹妹曾經差點被個縣官給姦污,不僅如此,那縣官還誣陷我入獄,是幸運讓主子給救了。其實會跟著主子的人,大多曾受其恩惠,他的大德,就算我再效命十年也無法清償。」
「他也會做善事?」好稀奇喔。
小二可是笑彎了腰,「不,主子從不覺得自己做了善事,他說他本來就是等著要參那縣官一本,是湊巧順便加上無聊而已,沒有任何其它意義。」這樣不負責任又隨便的言論可是千真萬確,讓他們就算想道謝也不知該從何謝起。
「那你們還那麼笨為他效命?」就像她一樣,被他耍得團團轉。
小二歇了笑聲,面容真實,道:「可能在別人眼中,主子是戴著面具的夜叉,是陰惡虛偽的卑鄙小人,但是對我們這些人而言,就只會記得主子的恩。」
「真有義氣。」沒想到,沃英居然具有吸引這種忠誠的特質。
「沒那麼偉大啦。」小二笑著摸摸頭,忽然想起什麼,從座位旁摸出一隻小巧的鳥籠,遞至她的身旁,「對了,小師姑娘,這是主子要我給妳的,主子還要我跟妳說,這隻鳥雖然不是原本那隻,但他還是取名為小乖。」
「……咦?」她怔楞地接過,瞅著裡頭那只拍翅的小麻雀。「他說……小乖?」
「小師姑娘,我說了主子是很在乎妳的。妳都不曉得,咱們抓這鳥有多辛苦,幾乎日夜守在樹旁,主子看了幾百隻都不滿意,索性親自出馬才選中這只他覺得最像小乖的。」麻雀不都是一個樣?他就分不出哪裡不同。「還有,主子是很沒耐性的,他為了要讓這只野鳥變得乖巧,還隨身不離地培養感情,只是為了讓你到時能開心。」
他為了她……費心思?
那個總是高傲到讓人很討厭的男人,為了她去抓鳥?
他笨手笨腳又狼狽困擾的模樣馬上活生生躍上腦海,彷彿她親眼目睹過程。張小師抱住鳥籠,說不出是驚訝比較多還是感動比較多,只是覺得好想立刻奔至他面前,讓他來告訴她現在臉上的表情。
「他為什麼……不親自拿給我?」她可以高興給他看,可以笑給他看,或許,會突然抱住他大叫也不一定。
「妳可別認為主子沒誠意。」小二搖頭晃腦,嘿嘿笑道:「主子看起來精明,不過其實並不擅於將真正的感情表露,所以只會照著自己的意思來做。」
「是……是啊。」她怔怔想起。
對,她懂,她明白的。
他很厲害,很會在人前裝模作樣,他的性子多變又奇異,真正的他則隱藏在這多重面貌下的最最深暗處,或許連他自己都已經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沃英。
但是她知道,他說喜歡她的時候,他成為魂魄和她吵架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個絕無僅有的他。他的惡質,他的卑劣,他的焦急,他的失常,不論是真實或者虛偽,她是唯一完整明瞭且曾經接觸的人。
滿滿的感情充斥在她所有的纖細思緒裡,一咬唇,她猛地探手拉住小二的後領,喊道:
「回頭!快回頭!我不要去福州!」
「咳咳!呃?」小二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招弄得咽喉梗塞,拚命地指著自己頸子提醒,好不容易才讓她鬆手,能夠順氣。
「小二哥,我不要去什麼福州!我要留下來,拜託你別送我去!」她連聲懇求,眼神真切。
「耶?」小二很為難,「這可不行,主子交代我得把妳平平安安送達,妳是擔心我一個人不成事嗎?不要緊,主子都安排好了,出了城的第一個驛館,那裡有人可以接應。」還千叮萬囑要他不准只有他和小師姑娘兩人單獨上路,瞧,設想如此周到,真是感人。
「不要不要!我都說了我不要去了!我要留下來幫忙你主子!」伸手就要搶韁繩。
小二躲得快,卻錯愕道:「妳要幫忙主子!?」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沒錯!」她才不是什麼礙手礙腳的弱點!
「這不行啊,」一方面注意路況,一方面還得小心別被她劫車,小二心驚膽跳,「要是出了岔子,我會沒辦法對主子交代的!」
「你把你主子一個人留在京城裡對付敵人,才沒辦法交代呢!」理直氣壯,抬頭挺胸,她不再搶繩,卻嚴肅萬分地說服他:「你想想看,之前你主子差點連命都丟了,這回他要跟同樣的人再交手,還會不會有這麼好運?」
「這……」老實說,他的確也很擔心,主子先前失蹤歸來,那枯槁病瘦的活死人樣,真真是嚇了他一跳。有點猶豫,他道:「可是送妳回去,也不能……」有什麼幫助啊。
「上一次,你主子就是因為我而得救的。」如果硬要牽關係的話,光是把他從湖廣帶回京城就功不可沒。
「妳?」小二睇著她,一臉狐疑。再怎麼說,他們兩人共事過一陣子,至少也有基本認識。
「你不相信?我說的是真的!」一半吧。見他還是遲疑,她哼哼幾聲,道:「除非你打昏我或者把我綁起來,不然我要是自己跳馬車逃了,你又奈我何?」若非他一定會向沃英稟報,到時她要是遭追捕或者害他被責罰就不好了,她哪還用得著浪費時間在這邊跟他正義啟訴。
「這……千萬不要衝動!」他把話先說在前頭。若是她因此受了傷,他一樣難以覆命。
眼見倒退的路子越來越長,她也躁慮起來,顧不得厚臉皮地說道:
「你主子是你主子,如果我有一天跟你主子成了親,也就變成你主子。主子的話你還不聽?」雙頰通紅卻力持鎮定。
「啊?」這麼快就入主當家啦?
「啊什麼啊?快回頭啊!你是想看你主子被人家害慘嗎?」死腦筋,不知變通!張小師氣惱道:「你要是不幫我,我就直接自己去找要害你主子的人,到時候我被擒,你遭禍,你主子歸西,大家全都玩完!」撂下狠話。
一個抽繩拉緊的動作,馬車急速停下。小二回頭,屈於淫威,完全慘敗。
「那……主子,妳現在想幹啥?」哀愴涕下,如喪考妣。
總算答應了!她忍住歡呼,當下決定,道:「先回咱們客棧,再做打算!」
「是……」認命地拉回馬頭。
張小師抿抿嘴,對著懷中的鳥籠道:「小乖,再等等,我一定會帶你去找沃英的。」
那個任性至極的男人,別想為所欲為!
「有人找我?」岳華看著前來敲門的丫鬟,疑惑地重複問道。
「是啊,小姐。」那丫鬟似是有什麼顧忌,始終站得有一段距離,「他們說一定要拜訪到您……門僕拗不過,就讓他們在後門等著。」語畢,丫鬟伸手一指,連眼睛也不敢直視她,彷彿在逃避什麼瘟疫,迅速退開去。
岳華宛如已經很習慣了,只是輕輕地低垂下首,假裝沒感覺丫鬟如遇蛇蠍。微微思量,她跨出房間,順手帶上門,往後門而去。
會知道她在姑丈家裡的人很少,除了表哥以外,就是樊——
難道他來找她?
思及此,她漸漸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不希望因為任何理由錯過來訪的人。奔至門口,她急促停下,一顆心險些從胸腔裡跳了出來——
「樊——」一見,卻不是她想的那個人,硬生生地收回聲音。
「表小姐。」小二被她突然衝出的身影嚇了一小跳,趕緊答話。
「咦?你……」雖是有點失望,但她隱藏得很快、很好、很小心。「你……你是表哥的……」手下吧,她看過幾次的。
「是啊。」小二苦哈哈地笑,「表小姐,不好意思,不過那個……有人找妳有事。」往旁邊退開一步,露出他身後的矮小身影。
戴著笠帽的張小師抬起頭來,望見岳華面上的薄紗怔了怔,不過隨即拋之腦後。她凝望著對方溫柔如水的眼眸,表情堅定。
「對不住,那麼貿然地來打擾。」用力地鞠了一個躬再直起腰,她視線筆直,極其認真:「請問,我聽小二哥說,沃英失蹤以後,是妳和一個將軍找到的?」
「啊……」岳華眨眨眼,點頭溫聲道:「是的。」
「真的啊!」將軍府門禁森嚴不給進,本以為這邊也會不行的。張小師驚喜上前,想要握住她雙手,又發現這樣太失禮而趕緊收勢忍下。瞅見對方好像小小的驚訝到,她不好意思笑笑,「對不住,我太毛躁了。」人家看來就是個大家閨秀,跟她可是不一樣的。
岳華見狀,先是楞了下,隨即一陣莞爾。「不要緊。」好有趣的姑娘。
「那個……」重新再來一次,張小師退一步,正經八百地躬身請求:「我有事情想要請教,請你幫忙!」
岳華睇睇一旁皺眉煩惱的小二,再睇睇張小師恭敬的髮旋。
「……咦?」
「皇上召我入宮?」沃英側過身,微微一哂,好似感覺這句話多麼可笑。「會由您親自前來通知,肯定是很要緊的了?」總管太監大駕光臨,真是蓬篳生輝。
「是的。」容顏粉白的太監躬身答話,「沃大人,請您速速移駕。」
「那……待沃某換上朝服。」嘴角冷勾,明知故語。
「這個……不必了,皇上只是私下想見您一面。」太監垂首,始終沒有和他對望。「轎子已經在外頭候著了。」卑微有禮。
「說的也是,我都快忘了皇上多久沒早朝了。」諷刺地低笑兩聲,淡道:「請吧。」揮開袍擺,先行步了出去。
府外,果然有八人大轎等待著,他眸光輕閃,沒有遲疑地入轎。
「起轎!」太監尖細的嗓音響起。
沃英安坐於舒適的轎中,心裡的思量則未曾停歇。
皇上躲在西苑不理朝政之事已久,又怎會心血來潮突然傳他面見?更別提,他還懷疑皇上認不認得他沃英這個名字。
不過,若是有人在皇上面前進以讒言,那麼會召他人宮,則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了……
只是,陶仲文行事謹慎,小心縝密,他以一介道士身份,向來不敢任意恣肆逾越,也因此才能坐上現在兼領三孤少保少師少傅的位置。或者就因為要除掉他這個眼中釘,所以令得他破例,對皇上搬口弄舌?
他會如此放手下賭?
若非,或許這席鴻門宴的邀請者,根本不是皇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賭的人,其實是他自己才對。沃英冷冷一笑,任隨轎子搖晃,約莫三刻後,才聽得有人道:
「沃大人。咱們到了。」
轎簾被掀起,他見得是一處普通院落,院中有涼亭,而亭裡,則坐著陶仲文。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沒有豎起堅硬防備,只有無限的期待。
沃英啊沃英,你可別玩火自焚哪。
低喟一聲,他緩慢地踱近,後頭的人已全數退下,連那總管太監也可能早就於半途離開,不見人影。才進亭,就看到發現陶仲文垂眸認真,手中剪著紙片。
「陶真人。」沃英一拱手,還是先禮後兵。
「沃大人,真抱歉,以這種方式請你一聚。」剪出一人形,又一人,再一人。
「哪裡。我想不會是皇上授權你召我的吧?」他不是很誠懇地挑眉淺笑。
「陶某無論如何都有件事想請教。」拿起擱在桌上的筆墨,用硃砂點於小紙人頂上,「沃大人月前離奇昏迷,究竟……是如何清醒的?」他怎麼也想不透,像他這樣根本什麼都不懂的人,為何能避過此厄?
沃英玩世不恭地一笑,「因為運好,而命不該絕。」
「沃大人的確是福星高照,明明連皮毛都未曾理解,卻可將陶某的咒術化解。」擱下筆,他詭譎地嘿嘿抖肩,再抬眼,以往那種和藹的模樣盡數消失,怪異的表情讓人不寒而慄,「只不過,這次還是不是會有這麼好運呢?」即刻站起身,將寫滿字的白色紙人迅速地貼於他胸前。
沃英頓楞,垂首望著自己胸膛上的紙片,不住好笑,懶懶地道:
「呵呵,陶真人……你要玩小孩子的玩意兒,也無不可,不過恕我無法奉陪。」伸手就要撕下。
「你能要嘴皮子的時候也只有現在了。」陶仲文面目陰寒,右手探入袖中摸出一符紙,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法使之焚化成灰,口中亦同時低喃著些不明語句。
沃英只覺碰觸黃符的指尖猶如被火摧燒,痛得他整隻手臂立時麻痺,難以動作。隨著咒語一聲聲入耳,他的頭部與胸腔也如被鐵鎚狠狠重擊,擠壓著他真實的血肉,猛然一陣爆裂開的窒息噁心,「哇」地一聲,他嘔出口血水,癱軟跪倒在地。
「如果你能待在我替你安排好的地方,乖乖睡去黃泉,也就不用多受如此苦楚。」陶仲文斜睇他蜷縮在自己面前,邪冷道:「你什麼也不用抵抗,當你再次清醒時,會看見牛頭馬面,好好地跟他們走,至於你的軀殼,就歸我操縱。哈、哈哈——」得意地昂首大笑。
「你……你用了……什麼妖法……」沃英撫著胸腹,只覺體內劇痛難忍,面貌扭曲煞白,又是嘔血。
「嘿……你不滿我在宮中居高位,加盛如此迷道之氣,使小人亂近,準備在適當時候將我治罪,我如斯道士身份,當然無法正面與你抗衡,更甚者,不能插手朝政。」若引得人言籍籍,皇上就算再對他信賴,也可能被各臣輿論逼迫,令他失去現今的榮華和位置。「於是,陶某便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只要在你身上施法奪之肉體,不僅將你去除,亦能取你代之暗中控制朝事,何樂而不為?」
那御史之職,實在是太好、太符合他的需要了!
「所以……你跟李大人……」沃英視線已經開始模糊,他強硬從腦中清理出分明,伏在地上,悄悄地伸手摸向腰間。
「那些狗急跳牆的官想除掉你,和我合作。以為我會把你殺了,不曉得我是想搶奪你的軀殼。」凡夫俗子,哪有他這種上天遴選的使者眼光看得遠!?「我在你身上下了咒,只要你睡滿七七四十九天,被我散趕的魂魄將再無歸還的可能。」為防萬一,他還在城門口安置法器,豈料,就最後三日,在最後三日被人壞了事!
「呵呵……咳……哈哈……」在此一面倒的危急情況下,沃英卻極其突兀地笑了出來,「我……我有個好表妹……她說……你就算有法力……也並非……並非神仙。然……然而,凡人施咒……一定會對自己產生影響……也就是說……你那三腳貓的法術……不只是害人,更有機會害死你自己……」尤其是,越激烈的咒術,影響就越加倍。
之所以先前將他藏起沉睡,就是由於此法較為緩和不冒險,而如今,他硬要抽脫他的魂魄,這種方式,夠強烈了吧……
從腰間摸出玉珮,沃英握緊在手心。
「那又如何?」陶仲文嗤聲,對他這般臨危不亂的冷靜姿態產生了不痛快之感,不過是個什麼都不明白的凡俗無能者!「如果你試圖反抗我的咒,也有可能會傷害到你自己。」到時兩敗俱傷,什麼都灰飛湮滅!
「你不知道……我這人最……喜歡賭……尤其是賭……賭一口氣……你說的……只是可能而已……」用拇指在掌中玉珮上畫出道血痕,他傲然冷笑。
走著瞧,他絕不會讓他得逞,因為,他還想見那肉包子一面!
用盡剩餘的所有力氣,他重喝道:「那……就表示不一定!」舉高右手,就要將等同籌碼的避邪翠玉丟至地面——
「沃英!你這個笨蛋給我住手——」
它處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呼喊,讓他硬生生地停下。
還好沒跟丟!還好沒跟丟!
小二哥和掌櫃大叔真是笨得要死,埋伏這許多天,等的就是這一刻,人家轎子這麼大一座,他們卻差點看閃了眼,她就說她自己單獨來比較快嘛!
看轎子沒一會兒就從那偏僻院落出來,她把對付守門的事情丟給同伴,自己則繞到後頭,四肢齊用開始爬牆。
跌進草堆裡吃了滿嘴土不說,又不知哪裡才有她要找的人,跑來跑去累得要死不活,好不容易見著涼亭那邊有身影,就看到那個天生驕傲而不願屈服於敵手的傢伙,居然真想用不知後果的法子贏人!
「笨蛋笨蛋笨蛋!」拚命往前奔近,嘴上還不停叨念:「你怎麼可以逼華姐姐教你這種笨蛋方法?你知不知道她都睡不好覺,很擔心會把你害慘了?」就欺負人家好姑娘不會說謊!
「你!?」前刻激烈的動作讓沃英乍見她之時不但罵不出任何一句難聽的話,更甚者,胸口紙符處那種被血淋淋掏挖的感覺,痛得他險些昏死過去。
「你什麼你?等一下再跟你算帳!」新仇加舊恨喔!張小師欲入亭,卻硬有股力量將她往外推似地,腳步怎麼也不能往前。感受到那股極陰極寒的銳冽氣息,她心中一凜,下意識地就想躲避,偏過臉深吸幾口氣,她拿出全部勇敢,對上陶仲文,緩慢啟唇:「你……你不要再做這種事了,師、師伯。」小聲喚道。
陶仲文眸微閃,半晌,回想到一抹身影,「你……是梁師弟身邊的那個孩子?」道術傳男不傳女,會喊她師伯的女娃,也不過就只有那一個而已。
「師伯……你放了他,好不好?」告誡自己不能在此關頭回憶小時候的害怕,她雙眼清澄地直視,懇求道:「停手吧!不要這樣濫用師祖教的法術,好不好?」
沃英躺在地上,全身因咒發起高熱,燒得他腦子亂轉。很想要她別對敵人這麼低聲下氣,更想斥責她把他看那麼扁,竟叫對方放過他,怎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應該……應該說些撐撐場面的話……像是……若是再不住手,他這個很厲害的沃英等一下一定會給他好看之類的……
「你跟他一夥?」陶仲文哼哼地笑了出來,對著沃英道:「怎麼?我還以為你很討厭道士。」轉向面對張小師:「而你,你師父不是不喜歡跟朝廷搭關係?」那個時候,知他接受引薦即將入朝面聖,還跟他曉以大義,說什麼這樣會褻瀆信仰,不符前人之誨。
他懂些個什麼!?
「你師父故做清高,才會帶著你出走,現在呢?你告訴我,他現在如何?」霜言冷語。
張小師咬著唇,閉了閉眼。難受道:
「師父……師父他好些年前……就過世了。」
「哈!」陶仲文大笑,幾不可抑,「哈哈哈哈……你看看你那個假道學的師父是什麼下場?你看看我如今又是什麼地位?梁師弟不敢正視自己的慾望而選擇遠走,結果客死異鄉,哈哈哈哈……全都是他自己太笨!」
「才不是這樣!」張小師握緊了拳頭,在他陰寒的注視下,心裡實在恐懼無法消除,但如果她現在退縮,就代表師父真如他所言那樣沒用!不再有一絲遲疑猶豫,縱然指尖發涼,她仍然抬高臉怒目而視:「師父他是好人,他知道什麼該做而什麼不該。你修道幾十年,卻是這般骯髒心思,這樣害人,你才無藥可救!」
陶仲文仰頭暢笑的面色陡然沉寂,罩上一層森然。
「妳是挺伶牙俐齒。」語調冷極,詭異地讓人打顫:「不過我現在就可以讓妳瞧瞧,妳師父和我,究竟有什麼差別。」不知何時手中又拿了一張上面寫好字的紙人,他左手兩指橫擺,闔眼施咒。
「啊——啊啊——」只見沃英原本就遭受重創的身體痛楚加劇,彷彿四肢百骸都給人強硬地拆解開來,某種力量在他腦子裡不停抽拉,最後的清晰神智即將就要崩壞消失。
「沃英!」張小師見狀驚駭,就要衝到他身邊,卻被無形的壓迫給擋住,怎麼也難以跨越。她急怒攻心,用盡力氣想擠進這看不見的牆壁,喊道:「住手!住手——他會死的!會死的!不要這樣子——」隨著最後一聲強烈的咆喊,她的懷中泛起溫熱,怪異的感覺如同上回在城門那次相同。
尚來不及低頭看是什麼東西,她雙手敲推的一個使力過猛,整個人就跌近了亭裡。
「什麼!?」陶仲文施咒到一半,感覺自己設下的圍壁竟被人破解,心中稍微閃失,咒術便停頓了下來。「……嗚!」這般突然地被迫中斷,反衝的力量傷及內臟,他的嘴角淌下血絲。
他腳步微晃,撐著旁邊的桌子才沒倒下,見著張小師爬起身子馬上跑到了沃英身旁,他心裡大大震愕。
為什麼?為什麼!?被上天遴選的人應該是只有他一人才對,師兄弟中也僅有他一人具明顯法力、最能成長,為何現在一個小女娃竟能破他擺下的咒陣!?
雖不知自己為何忽然進得來了,張小師最關切的還是沃英的生死。急忙蹲下身子,扶住他的頭,看他雙眼緊閉,她方寸大亂。
「沃英!沃英!」輕拍著他的臉想將他喚醒,手上卻染滿了他嘔出的鮮血,她一哽咽,拉起衣擺就拚命地擦,好似這樣他就能舒服一點。
「妳……」沃英緩緩睜眸,粗喘口氣,望見她傷心的臉,實在覺得很不快活。「我不是……要妳……走……妳真……不……聽話……」結果,他這麼痛苦之際,還得面對自己在意中人前如此窩囊,加上又把她弄哭了。
「你還敢說呢!」看他還有氣息,她緊繃的情緒微微放鬆,破涕為笑,「我真的生氣了,很生氣很生氣,你欠我好幾拳,不可以這麼快死掉,知不知道?」抹去眼淚,她伏低身,在他耳邊輕聲道:
「你先休息一下,我幫你打壞人。」
聞言,他狼狽的面容像是笑了,笑得好醜好難看,瞧起來甚是無奈。
就算說要阻止她,他也沒有那個力氣了……唉。在心中歎口氣,只希望他們倆,可別到了地府再續前緣。
張小師動作輕柔,將他放平後,深吸一口氣,直起身面著陶仲文。
「師伯,如果你還是不放他走,那我、我也要對你動手了。」挺直著背脊,他希望自己說這些話時看來不會太滑稽。
陶仲文極其陰沉地瞪視著她,冰霜吐出話:「我倒要看看……梁師弟教了些什麼給你!」
張小師心虛地抿嘴。其實……師父沒有教過她什麼……不過只有拼了!
從袖中掏出兩枚折疊成六角狀的紅紙,她閉眼再睜,摒除所有面對他的畏懼駭怕,不讓自己有任何被膽怯拖累的機會,猛地上前,喝道:
「對不住,師伯!」在陶仲文根本來不及得知她要做什麼之時,她已經抓住他手臂,掌心下是六角紅紙,她迅速地在他衣服上一摩擦,登時化為一團小火球。念道:「此間土地,神之最靈,昇天達地,出幽入冥!」
「怎麼可能!?」陶仲文大驚!這女娃竟能以咒法操縱火焰?
趕緊拍滅自己右臂上的火苗,這沒有預料被攪和的空檔,讓張小師趁機繞到他身後,以同樣的方法點火燃燒,前後左右,她都沒有放過。
「為吾關奏,不得留停,」她下手極快,讓對方幾乎應付不暇。「有功之日,名書上清!」
「住手!」陶仲文被她出其不意的一招攻得陣腳大亂,一身道服有多處被引燃,他急著滅去別造成更大傷害,火燃速度卻太快,索性脫下外袍丟在地上踩熄。他的鬍子、頭髮,還有身上一些細部的地方都被燒焦發黑。
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卻見張小師已退回原位,捏著自己耳朵,連連吹手。
「好燙好燙……」嗚!會痛。察覺對方已經在看了,她趕忙恢復一派悠閒,將燒疼的手放到身後猛甩。「怎麼,知道我厲害了吧?」呵呵……嗚!
這娃兒……陶仲文本是有些驚懼,卻在自己燒焦的衣袍上聞到一股油臭味,他警覺地審視著焚燒殘餘的痕跡,末久,模樣雖窘迫,但他卻仰起脖子嘲笑出聲。
「喝哈哈哈……我還道你有什麼不得了的神力,原來只是些江湖騙術!」
「呃。」張小師不知死活地吐舌。難為她背了這好威風的「土地神咒」想要混淆過去,還是被看穿了呀。
沒錯,她只是在紙上塗了油,然後灑上某種黃粉,只要稍稍摩擦遇熱,就會起火了。這是以前一個採礦的好大叔教她的。
那些東西只是為了要擾人注意,她本來就沒有什麼神能嘛……
「我看你,就跟你身旁那個人一塊結伴上路!」一舉手,卻發現自己手中的紙人不知何時不見了。陶仲文皺眉,摸向腰問,空空如也。
視線移至石桌上,別說紙人,連紙片都沒半張,他一定睛,才發現早就被她趁亂給盡數收了過去,一個不好的感覺急速蔓延,他怔愣地將右掌緩慢伸向胸懷,一探,該存在於這個位置的東西果然不見了。
「你……在找這個嗎?」張小師抹去額邊流下的汗水,抬高了手,讓他看清楚她拿著的那面以硃砂畫了符咒的小鏡子。打一開始,她的計畫就是製造混亂,轉移防備,然後,用她自己的把戲,從敵人身上「摸」出這樣東西。「華姐姐告訴我,施強大的法術會用到以自己八字相換的法器,而這——就是施咒人的致命弱點!」她快速喝道,知道機會只有一次,使勁力氣將那面鏡子丟向亭外地面。
「不——」陶仲文欲阻止,猛撲上前,卻在要抓上張小師之際,被她身上爆出的某種詭異氣放反彈。就在這一瞬間,眼睜睜地看著鏡子任她脫手而出。
在鏡面落於石地碎裂的剎那,他只覺自己體內被一股衝力劇烈翻攪,五臟六腑被撕扯移位,他瞠目爆裂血絲,雙膝跪落噗出大口鮮血,抓著石砌地面,奮力地想做些什麼,但終究還是雙目一黑,不支倒地。
張小師佇立良久無法動作,實在是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會被他給逮到,沒想到他卻自己彈開……肚子裡溫溫的東西讓她覺得更古怪,探手一摸,拿出她總是隨身帶著的卷軸。
「哇哇!煮熟啦!」怎麼會發燙啊?她又不是爐子!驚慌地拿在手中跳著腳,捲上的溫度還好退了去。
她望望地上的陶仲文,再睇睇自己手中的破爛卷軸。
「啊!」像是領悟了什麼,她楞了半晌,才傻傻地喃道:「原來……是師……師父啊……」是師父在保佑她的,一定是的。
不自覺地泛出笑,她好好地把東西放回衣服裡「供」著。
「謝謝師父……爹。」合十地虔誠道謝。「沃英,你看見沒——」興高采烈地想回頭神氣神氣,地上躺著的那個人卻早巳昏迷過去。
她一呆,隨即大聲嚷道:
「喂喂!沃英!沃英!不要死啊!不要死!小二哥,掌櫃!快點救人啦——」
之後
「妳說什麼?」
沃英披著衣,讓張小師攙扶著,緩緩走向府中庭園。
她面皮微紅,只是低頭看著兩人的腳步。
「我有東西想讓你看。」
不知她葫蘆裡賣什麼藥,他只是被她牽至亭中坐下。瞅著她小心翼翼的動作,他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他一個堂堂大男人,雖然連續遭禍受傷,但好歹也休養兩個多月了,怎麼她還當他是什麼易碎品一樣看待?若非他很享受這種溫柔的服侍,早不想賴著當病貓。
「你坐好喔。」她提醒道,本來已經走出亭,還是不太放心,又折返道:「呃,那個,如果你不舒服的話別忍著……」
「知道了。」他失笑。
得到他的允諾,她捏捏自個兒辮子,站立在亭外空地,拿起早已放在一旁的木劍。
「我、我要開始了。」深吸一口氣,總算把臉給抬了起來。「你看清楚喔!」將右手桃木劍持平於胸前,話落的同時,她劍尖輕擺,跳起舞來。
說不上搖曳生姿,說不上旋衣翩翩,她只是專注地踏著每一個步伐,像是接下來的動作對她是多麼地重要,明眸極為誠懇用心。
他很是訝異,不明白為什麼,但也靜靜地看著。
她轉身,裙帶隨著飛揚;她揮臂,髮絲跟著甩動;她繞圈,汗水從額上泌出。她嘴裡喃喃地念著什麼,斷句下的呼吸配合著步子,十二萬分的注意都給了這舞蹈。
雖然她不美,衣著不華麗,更甚者,舞姿也太過僵硬,不夠流暢優美。但他,始終都帶著微笑目視著她,就好像她專心舞步那般地專注她。
一舞完畢,她氣息輕喘,收劍而立,而他,只是等著她開口。
「這是、這是祈福舞,就是祈求人家平安康泰,五福臨門或者……春滿乾坤那種祈福舞。」大概解釋完,舔舔唇,她好似有些緊張,續道:「你知道,我以前老覺得師父什麼都沒教我,其實,他想教我的東西,統統都在他給我的卷軸裡面。」只是,師父從來不說,等著她自己去發現,學與不學,全看她自己。
「然後呢?」他輕聲問道。
「然後……然後……」她彷彿下定決心,掏心掏肺地挖出來講:「我以後保護你,好不好?」
「啊?」睜大了眼,卻不是因為受寵若驚,「你……保護我?」
「是啊。」好像覺得這般劈頭入題太快了,難怪他聽不懂。她走近他身邊,嚴肅道:「你看你上次,都要死掉了,吐了那麼多血,真的很嚇人。」
師伯這一次受創嚴重,或許法力減去幾成,或許以後都不再有法力,又或許根本只是傷到皮毛而已。不管是哪一種結果,都不能保證沃英以後不會再被人這樣謀害啊!
她曾經質問過沃英,應該可以旁敲側擊,為什麼他非要用這種硬碰硬的方式蠻來,他回答:「因為我討厭輸。不試試看怎麼知道結果?而且,我不信邪。」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上還很蒼白虛弱,臥傷在床呢,但那眼裡的不馴不服輸卻讓人瞧得夠清楚咋舌了。
她明白,要他承認自己會敗在最痛恨的方術之下,他絕對不肯忍耐服氣。她怎能不擔心?若是再發生個什麼萬一那該如何?
「我不要你每次都把身邊的人趕走,然後自己一個人挺身對付。」那樣太孤單,太危險了!「我不是你的弱點,我也不要當你的弱點,我有能力保護自己保護你,我是……我是……」
要怎麼說?該怎麼說才好?怎樣才能讓他明白?
想不出什麼更合適的詞彙或者理論,她只好用力道:
「我想保護你。」
沃英凝視著她的努力表達,黑眸泛柔,心中感動。
先前,他騙她失憶,就是避免這些紛擾牽扯到她,之後趕她走,也是想著為她好。雖然他推開了她,她卻是這樣不顧一切地回到他身旁,用那嬌小的身體,大刺刺地擋在他面前,準備替他承接所有,一心保他安全。
他何德何能,有此女子為他勇敢?
可他深刻明白,他已在混沌的漩渦裡泥足深陷,無法抽身。
垂眸閉目思慮,再抬起,溫柔已被代換成現實——
「妳……瞭解妳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嗎?我在這地方已經太過久了,是不能離開的。」他不同,不能夠全身而退,在這腐爛惡臭的朝政裡,他的污穢程度,恐怕一生都洗不乾淨。「一旦我走出去,我會認不得我自己,也沒有辦法找到該去的路,我只能生存在政場裡,好好地扮演這個卑鄙陰險的角色,換不了人,也不能擅自下台。」他的語氣清冷,卻很明確。
別說他在黑暗裡太久以致碰觸不了光明,她大概不知,若他選擇退出這齣爛戲或這戰場,那麼,平衡點必徹底塌垮,將會有太多人等著要他的項上人頭。
他不會有平凡的身份,也不會有平淡的日子,這一輩子,都不會擁有。
她凝睇著他。亂掉的髮梢因為汗水而黏在面頰旁邊,感覺好癢,她用手撥了開。
「所以,我才說要保護你啊。」她重複道。
他微怔,墨黑的雙眸裡印著她的率真。
不厭其煩,她耐心解釋:「我沒有要你離開或者去哪裡啊……當然,如果你要跑去別的地方的話,我也會跟去保護;但是你要留在這裡不走,那麼我就在這裡保護你……欸,你笑什麼?不要拉我的手……你懂不懂我講的話了啊?」難、難道她說錯了什麼嗎?
為什麼他——她被動地被拉近到跟他幾乎沒有距離,總覺得心跳得好快。
看他低垂著臉在笑,以為他不相信,她趕緊補充:
「雖然——雖然我不會什麼武功劍術,而且連一點點法力都沒有,但是,我還是可以很誠心地跳舞,幫你驅邪,幫你祈福……」人說,心誠則靈,只要她很關心很關心他,神仙也會看在這份上幫幫忙吧?「你到底……在笑什麼?」得不到支持,她有些羞窘了。
她看著他,整個人傾向前,笑歪了身子,就要往她懷裡倒。
他的氣息好灼人,讓她入迷。擔心自己又會衝動想抱他,她扭捏地欲退開,卻怕他岔氣或跌跤,這一遲疑,讓他抬起了手臂,環住了她的身子。
「嗄?嗄?」幹什麼?「你……」
他抬眸,直視著她,「我曾想過,自己此生都不要娶妻生子,因為我不想連累他們,更不想讓他們看到我多麼地差勁。」
差勁?或許在別人眼中是這樣吧,但是,她還是要跟他站在一起……張小師看著自己的辮子被他優美的長指把玩著,悄悄決定一陣子不要洗髮。
「不過……如果我能找到一個不會另眼看待我,而且能反過來保護我的人,就行了吧?」他笑,笑得好似捕抓到了什麼寶物那般揚揚得意。
她楞了好半晌。
「喔……啊……啊啊?」她會意過來,滿臉通紅。「我我……我……」結結巴巴,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
要命地想起他曾經說過喜歡她的話,還吻了她,耳根子簡直就要燒起來了。
她她……對了,他也對她……她其實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很可憐……
「我、我又不漂亮,我的臉很大……我不像你那麼高貴,我只是很渺小很渺小的市井百姓,我跟你完全不同——」這是他們很久以前爭執過的事情。
「妳竟會以為我這麼膚淺。」真令人傷心。他孱弱地咳了幾聲。
「你不要緊吧……嚇!」被他攔腰一抱,她登時坐倒在他腿上。「沃……」想講話,他卻把她的頭壓在肩膀上。
「我喜歡妳。」他不讓人看見他的表情,只是出聲,低醇的嗓音輕輕地:「我喜歡妳臉大,喜歡妳不漂亮,喜歡妳不高貴,喜歡妳的渺小。我喜歡的,是張小師這個人。」而不是其它原因。
她靠在他肩上,呼吸急得快要死掉。他的懷抱好溫暖,她幾乎就要晃神醉倒……發現他頸後邊流著汗,她眨眼,看見那脖子和耳朵,如出一轍的紅。
呆了下,才忍不住笑了出來。
原來他……原來這個傲慢的男人也會緊張啊!
「妳笑什……」
聽他不太愉悅地再次開口,她伸出手臂摟住他的腰,汲取他身上好聞又獨特的男子氣息,她面如火燒,笑道:
「我、我會一直跟你在一起喔。」飽含敞開的感情和深意。
他一楞,隨後也笑了。
摟著她微微搖晃著,他卻越想越不對,從柔情的溫存里拉起她,他肅穆至極。
「妳還沒說妳喜歡我。」
她像是看到鬼一樣地瞅著他。
「啊?」
「快說啊!」他堅持要聽到不可。
「……啥?」
「快點。」這次轉為陰沉的威脅。
「……」
「妳究竟說是不說?」眼睛都瞇起來了。
「……」
「張小師。」還拖長了語尾。
「說……說你個頭啦!」她猛地從他懷中跳起來,喊道:「你這個死人臉,不解風情的大笨蛋!」還以為他懂了咧,平常不是很奸險嗎?重要關頭就這樣遲鈍!
「主子,表小姐來了。」一僕走來通報。
張小師聞言,欣喜地道:
「真的嗎?」她要去找華姐姐!自己很開心地就先跑去大廳了。
留下沃英一人表情黑沉蕭索,對著很想趕快退下避難的僕人道:
「拿酒來。」
他要借酒澆愁!
「你說,她究竟喜不喜歡我?」茅草亭裡,一名爾雅的男子皺著眉。
「嗯……」面貌極其美麗的男子優雅斯文,微微而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遠處正跟自己一對兒女對著鳥籠玩耍的圓臉姑娘。
「你別只是『嗯』啊!」他好煩惱,明明已經成親一年有餘,但他就是沒聽過她說喜歡他。
美麗男子容姿絕倫,一笑幾乎傾城。他並沒有很快回答,只是輕輕地側著白皙的頸子,為自己和客人斟滿茶。
「你總是這樣來往福州,不覺得累嗎?」他道,輕聲細語,沁人心脾。
「欸,不然你要我找誰商量去?」悶在心裡很難過啊!他天性驕傲,所以只能把這種「家務事」告訴比他被妻子吃得更死的友人。
這樣一來,既不會丟臉,又能舒解。
再說,這傢伙什麼也不會,就是一個腦袋特別靈光,他說什麼就一定是什麼。
「你別擔心,我是不會笨到暴露行蹤的。」未免友人又無謂發問,他補充道。
「喔……」美麗男子從沒有煩惱過這點,畢竟要讓人找不到他,那也是相當容易的事。雖然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時候把他們從互取利益的合作關係,轉變成傾吐這種無聊煩惱的朋友,他還是那樣絕美地維持迷人笑意。「其實……」他沉吟著。
「什麼?」爾雅男子傾身,洗耳恭聽。
「小師姑娘是棄兒吧?」
「那又怎樣?」跟喜不喜歡他有何關係?
「而她的師父姓梁,既然如此,她又怎會姓張呢?」是從了誰的姓?又,一個道士為什麼明知傳男不傳女,卻依舊收不知打哪兒來的女娃兒為弟子?如此重視扶養,甚至到了不惜帶她出走的地步?
做成這樣,真是生性善良或者感情使然?
「啊?」那有什麼差別!不管姓梁姓張還是姓什麼玩意兒,嫁給他,冠上他的姓,還不是一樣姓沃?
「我記得……」美麗男子無視他坐立不安的焦躁,只是低垂著眸子回想著:
「道教張天師已經傳到第四十六代,曾有一旁支因故流失,或許……」
「我管誰什麼傳到第幾代!」干他何事?干他妻子是不是喜歡他何事?「喂……喂喂!你看看你兒子!」邊談話邊盯著遠處動靜,居然給他發現那個不知死活的臭小於藉機拉小師的手!
「嗯?」美麗男子側臉,唇邊含笑。
他受不了,直接衝出亭。陰森森地喊道:「臭小子!」
「你那個朋友是怎麼回事?」患了什麼沒藥醫的詭異毛病?一紅髮女子無聲無息地出現,瞪著他方的混亂。
「他只是……醉迷糊了。」所以才會問些早就有答案的問題,才會怎麼也看不清楚。美麗男子緩緩笑語,安然坐在原位啜茶,一點也不擔心自己兒子會遭個大人欺負。
「你們在喝酒?」紅髮女子從沒看過他飲酒,嚇了跳,搶過他的杯瞧著。「咦?是茶啊。」那又怎麼會醉?
「嗯。是茶。」他沒拿回自己杯子,反而握住她粗糙的掌心,然後再也不放了。「他是因為別的東西而醉。」
「有人在……」紅髮女子尷尬地想抽手,卻也不敢太大力。
他溫溫一笑,完全不管她的害羞,只是道:
「或許……他娶的,根本不是一個裝神弄鬼的妻子,而是個貨真價實的天師呢。」
瞧瞧他那位朋友「中咒」的程度,這位天師其法力高強,真是毋庸置疑。
「我聽不懂你在講啥……放開啦……」明明他看起來就這麼溫柔順從,怎麼骨子裡卻如此造反?
美麗男子輕笑,執起妻子的手,印上一吻。滿意地看到她手足無措的模樣。
「這世上……還真沒什麼事是一定啊。」
他如是笑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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