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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大玩偶 --黃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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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omjay936
時間:
2011-3-14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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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大玩偶 --黃春明
在外國有一種活兒,他們把它叫做「Sandwich-man」。小鎮上,有一天突然也出現了這種活兒,但是在此地卻找不到一個專有的名詞,也沒有人知道應該叫什麼。經過一段時日,不知道哪一個人先叫起的,叫這活兒做「廣告的」。等到有人發覺這活兒已經有了名字的時候,小鎮裡大大小小的都管它叫「廣告的」了。甚至於,連手抱的小孩,一聽到母親的哄騙說:「看哪!廣告的來了!」馬上就停止吵鬧,而舉頭東張西望。
一團火球在頭頂上滾動著緊隨每一個人,逼得叫人不住發汗。一身從頭到腳都很怪異的,仿十九世紀歐洲軍官模樣打扮的坤樹,實在難熬這種熱天。除了他的打扮令人注意之外,在這種大熱天,那樣厚厚的穿著也是特別引人的;反正這活兒就是要吸引人注意。
從幹這活兒開始的那一天,他就後悔,急著想另找一樣活兒幹。對這種活兒他愈想愈覺得可笑,如果別人不笑話他,他自己也要笑的;他媽的!這簡直就不是人幹的。但這該怪誰?「老闆,你的電影院是新開的,不坊試試看,試一個月如果沒有效果,不用給錢算了。」
(與其說我的話打動了他,倒不如說是我那副可憐像令人同情吧。)
「你總算找到工作了。」
(他媽的,阿珠還為這活兒喜極而泣呢。)
「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
(為這事情哭泣倒是很應該的。阿珠不能不算是一個很堅強的女人吧。我第一次看到他那麼軟弱而嚎啕的大哭起來。我知道她太高興了。)
想到這裡,坤樹禁不住也掉下淚來。一方面它沒有多餘的手擦拭,一方面他這樣想:管他媽的蛋!誰知道我是流汗或是流淚。
經這麼一想,類似乎受到慫恿,而不斷的滾出來。在這大熱天底下,他的臉頰還可以感到兩行熱熱的淚水簌簌的滑落。不去抑制淚水湧出的感受,竟然是這般痛快,他還是頭一次發覺的哪。
想是坤樹唯一能打發時間的辦法,不然,從天亮到夜晚,小鎮裡所有的大街小巷,那得走上幾十趟,每天同樣的繞圈子,如此的時間,真是漫長得怕人。寂寞與孤獨自然而然的叫他去做腦子裡的活動。他想他身體裡面一定一滴水都沒有了,向來就沒有這般的渴過。育英國小旁的那條花街,妓女們穿著睡衣,拖著木板圍在零食攤吃零食,有的坐在門口施粉,有的茫然的依在門邊,也有埋首在連環圖畫裡面,看那樣子倒是很消遙。
「呀!廣告的來了!」圍在零攤裡面的一個妓女叫了出來。其餘的人紛紛轉過臉來。看著坤樹頭頂上的那一塊廣告牌子。
他機械的走進零食攤。
「喂!今天演什麼阿?」他機械的走過去。
「你發了什麼神經病,這個人向來都不講話的。」
「他是不是啞吧?」妓女們談著。
「誰知道他?」
「也沒看他笑過,那副臉永遠都是那麼死死的。」
他才離開她們沒有幾步,她們的話,他都聽在心理。
「喂,廣告的,來呀!我等你。」有一個妓女吆喝的向他追過來,在笑聲中有人說:「如果他真的來了,不把你嚇死才怪。」
他走遠了,在巷尾,他笑了。
要的,要是我有了錢我一定要,我要找剛才依在門旁發呆的那一個。
走過這條花街,倒一時令他忘了許多勞累。
看看人家的鐘,也快三點十五分了。他得趕到火車站和那一班從北來的旅客沖個照面;這是和老闆事先訂的約,例如在工廠下班,中學放學等等都得去和人潮沖個照面。
時間也控制的很好,不必放快腳步,也不必故意繞近;陽光仍然熱的可以烤蕃薯,下車的旅客匆忙的穿過空地。除了少數幾個外來的旅客,再也沒有人對他感到興趣,要不是那幾張生疏而好奇的面孔,對他有所鼓勵的話,他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無論怎麼,單靠幾張生疏的面孔,這個飯碗是保不住的。(我得另作打算吧。)
他在車站打了一回轉,口渴得喉嚨就像要裂開。這時候,家,強而有力的吸引著他回去。(不會為昨晚的事情,今天就不為我泡茶吧?唉!中午沒回去吃飯就太不應該了,上午也應該回去喝茶。阿珠一定更深一層的誤會。)
「你到底生什麼氣,氣到我身上來。小聲一點怎麼樣,阿龍在睡覺。」(我不應該遷怒於她。登是那吝嗇鬼不好,建議他給我換一套服裝他不幹,這件已經引不別人的興趣了,同時也不是這種大熱天能穿的阿!)
「我就這麼大聲!」(嘖!太過分了。但是一肚子氣怎麼辦?)
「你真的要這樣逼人嗎?」
「不要說了!」我撕著喉嚨叫:「住嘴!」當時把拳頭握得很緊,然後猛力的往桌子槌擊。(總算生效了,她住嘴了,我真把怕她逞強。把阿龍嚇醒過來真不應該。阿珠那樣緊緊的抱著阿龍哭的樣子,真叫人可憐。我的喉嚨受不了了,我看今天喝不到茶了吧?)
坤樹一路想著昨晚的事情,不覺中已經到了家門口。門是掩著,他先用腳去碰它,板門輕輕的開了。他放下廣告牌子,把帽子抱在一邊走了進去。飯桌上罩著竹筐,大茶壺擱在旁邊,嘴上還套著那個綠色的大塑膠杯子。
她泡了!一陣溫暖流過坤樹的心頭,覺得寬舒了起來。他倒滿一大杯茶,駛直喉嚨灌。這是阿珠從今年夏天開始,每天為他準備的薑母茶,裡頭還下了赤糖,等坤樹每次路過家門進來喝的。阿珠曾聽別人說,將母茶對勞累的人很有裨益。他渴得倒滿了第二杯,同時心裡的驚疑也滿了起來。平時回來喝茶不見阿珠倒不怎麼,但為了昨晚無理的發了一陣子牛脾氣的聯想,使他焦灼而不安。
他放下茶,打開桌罩和鍋蓋,發覺茶飯都沒動,床上不見阿龍睡覺,阿朱替人洗的衣服疊得好好的。哪裡去了?
阿珠從坤樹不吃早飯就出門後,心也跟著懸得高高的放不下來,本來想叫他吃飯的,但是他猶豫了一下,坤樹已經過了馬路了。他們一句話都沒說。阿珠揹著阿龍和平時一樣的去替人家洗衣服。
當她替人洗完衣服回到家裡,馬上就去打開壺蓋。
茶還是整壺滿滿的,稀飯也沒動,這證明坤樹還是沒回來過,他一定有什麼的。她想。本來想把睡著了的阿龍放下來,現在她不能夠。他匆忙的把門一掩,又跑到外頭去了。
頭頂上的火球正開始猛烈的燒著,大部份路上的行人,都已紛紛的躲進走廊,所以阿珠要找坤樹容易的多了。她站在路上,往兩端看看,很快的就可以知道他不在這一條路上。這次阿珠在中正北路的鋸木場附近看到他了,他正向媽祖廟那邊走去。
她距離坤樹有七八個房子那麼遠,偷偷的跟在後頭,還小心的堤防他可能回過頭來。她跟到十字路口的地方,看坤樹並沒拐彎而直走。於是她半跑的穿過幾段路,就躲在媽祖廟附近的攤位背後,等坤樹從前面走過來。她急促忐忑的心,跟著坤樹的逼近,逐漸的高亢起來。她竟不顧旁人對他的驚奇,很快的蹲在攤位底下,然後連接著側過頭,看從她旁邊閃過的坤樹,那汗水的流跡,使他也意識到自己的額頭亦不斷的發汗。阿龍也流了一身汗。
最後看到坤樹轉向往家裡走的路,他高興得有點緊張。她從另一條路先趕回到家門口的另一條巷口的地方,在那裡看到坤樹走了過來,終於在門口停下來了。坤樹在屋裡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裡。她也猜測到坤樹的心裡,正焦急的找她,這種想法,使她覺得多少還是幸福的。
當坤樹在屋裡納悶而急不可待的想踏出外面,阿朱揹著阿龍低著頭閃了進來。這邊看到妻子回來了,另一邊看到丈夫喝了茶了,兩個人的心頭像同時一下子放了重擔。阿珠還是低著頭,忙著把桌罩掀掉,接著替坤樹添飯。坤樹把前後的廣告牌子卸下來放在一邊,將胸口的釦子解開,坐下來拿起碗筷默默的吃著。
坤樹終於耐不住這種沉默了:「阿龍睡了?」
「睡了。」她還是低著頭。又是一陣沉默。
坤樹把胸釦扣好,打點了一下道具,不耐沉默的又說:「阿龍睡了?」
(廢話,剛才不是說了!)
「睡著了。」她說。
但是,坤樹為了前句話,窘得沒聽到阿珠的回答。他有點匆忙的走出門外,連頭也不回的走了。這時阿珠才站在門口,搖晃著背後的阿龍,一邊輕拍小孩的屁股目送著丈夫消失。這一段和解的時間約有半個小時的光景,然而他們之間的目光卻沒有真正的接觸過。
一群在路旁玩土的小孩,放棄他們的遊戲,嘻嘻哈哈的向他這邊來,他們和他保持警戒的距離跟著他走,有的在他的前面,面向著他倒退著走。
在阿龍還沒有出生以前,街童的纏繞曾經引起他的氣惱,但是現在不然了,對小孩他還會向他們做做鬼臉,這不但小孩子高興,無意中他也得到莫大的愉快。每次逗阿龍笑的時候,都可以得到這種感覺。
「阿龍,──阿龍。──」
「你管你自己走吧,誰要你撒嬌。」
「阿龍,──再見,再見……」
他們幾乎每天都是這樣的在門口分手。
坤樹十分高興。這份活兒使他有了阿龍,有了阿龍叫他忍耐這活兒的艱苦。
「鬼咧!你以為阿龍真正喜歡你嗎?這孩子以為真的有你現在的這樣一個人哪!」
「你早上出門,不是他睡著,就是我揹出去洗衣服。醒著的時候,大半的時間你都打扮好這般模樣,晚上你回來他又睡了。」
「他喜歡你這般打扮做鬼臉,那還用說,你是他的大玩偶。」
(呵呵,我是阿龍的大玩偶,大玩偶!?)
那位在坤樹面前倒退著走的小街童,指著他嚷:「哈哈,你們快來看,廣告的笑了,廣告的眼睛和嘴巴說這樣的歪著哪!」幾個在後頭的都跑到前面來看他。(我是大玩偶,我是大玩偶。)
他笑著。影子長長的投在前面,有了頭頂上的牌子,看起來不像人的影子。街童踩著他的影子玩,遠遠的背後有一位小孩子的母親在喊,小孩子即時停下來,以惋惜的眼睛目送他,而他也以羨慕的眼睛注視其他沒有母親出來阻止的朋友。
黃昏了,坤樹向將墜入海裡的太陽瞟了一眼,自然而然不經心的快樂起來。等他回到戲院的門口,經理正在外面看著櫥窗。他轉過臉來說:「你回來的正好,我找你。」對坤樹來說,這是很不尋常的。他愣了一下,不安的說:「什麼事?」
「有事和你商量。」經理問他說:「你覺得這樣的廣告還有效果嗎?」
「我,我……。」他急著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應該換方式?」
「我想是的。」坤樹毫無意義的說。(他媽的完了也好!這樣的工作有什麼出息。)
「你會不會踏三輪車?」
「三輪車!」他很失望。(糟糕!)
坤樹又說:「我,我不大會。」
「沒什麼困難吧,騎一兩趟就熟了。」
「是。」
「我們的宣傳想改用三輪車。你除了踏三輪車,晚上還是照樣幫忙到散場。薪水照舊。」
「好!」他覺得很好笑。然而到底有什麼好笑?他不能確知。他張大著嘴巴沒出聲的笑著。回家的途中,他隨便的將道具扛在肩上,反而引起路人驚訝的注視。
「看吧!這是你們最後的一次。」他禁不住內心的愉快,真像飛起來的感覺。
「坤樹,你回來了!」站在路上遠遠望到丈夫回來的阿珠,出於尋常的興奮的叫了起來。
坤樹驚訝極了。他想不透阿珠怎麼知道了?如果不是這麼回事,阿珠這般熱情的表現,坤樹認為太突然而過於大膽了;在平時他遇到這種情形一定會窘上半天。
當坤樹走近來,他覺得還不適於說話的距離時,阿珠搶先說:「我就知道你走運了。」他好像恨不得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坤樹卻真正的嚇一跳。他接著說:「你會不會踏三輪車?其實不會也沒關係,騎一兩趟就會熟的。金池想把三輪車頂讓給你咧。詳細情形……」
他聽到此地才明白過來。他想索性就和她開個玩笑吧。於是他說:「我知道了。」
「剛看到你回來的樣子,我猜想你也知道了。你覺得怎麼樣?我想不會錯吧!」
「不錯是不錯,但是──。」他差一點也抑制不住那令他快樂的消息,欲言又做罷了。
阿珠不安的逼著問:「有什麼問題嗎?」
「如果經理不高興我們這樣做的話,我想就不該接受金池的好意了。」
「為什麼?」
「你想想,當時要是沒有這件差事,那真是不堪想像,說不定阿龍就不會有。現在我們一定有其他工作,一下子就把這工作丟了,這未免太過分吧!」
這完全是他臨時想出來的話。但經他說出來之後,馬上察覺到話的嚴肅與重要性,他突然變得很正經,與其說阿珠了解他的話,到不如說是被他此課的態度攝住了。她顯然是失望的,但至少有一點義理支持她。
她沉默的跟著坤樹走進屋子裡,在一團困惑的思緒中,清楚的意識到對坤樹有一種新的尊敬。可能提到和阿龍有關係的緣故吧,她很容易的接受了這種說法。
他又到戲院去工作了。
他後悔沒即時將事情告訴阿珠。因此他覺得還有三小時才散場的時間是長不可奈的。也許在別人看來這是一件平凡的小事情,但是,對坤樹來說,無論如何是裝不了的,像什麼東西一直溢出來令他焦急。
(在洗澡的時後,差點說出來。說出來不就好了嗎? )
「你怎麼把帽子弄扁了呢?」那時阿珠問。
(阿珠一向是聰明的,他是嗅出一點味道來了。)
「噢!是嗎?」
「要不要我替你弄平?」
「不用了。」
(他的眼睛想望穿帽子,看看有什麼秘密。)
「好,把它弄平吧。」
「你怎麼這樣不小心,把帽子弄得這麼糟糕。」
(乾脆說了算了。嘖!就是。)
這樣錯綜的去想過去的事情,已經變成坤樹的習慣。縱使他用心堤防再不這樣去想也是枉然的了。他失神的坐在工作室,思索著過去生活片段,即使是當時感到痛苦與苦惱的事情,現在浮現在腦際裡亦能撲得他的笑意。
「坤樹。」
他出神的沒有動。
「坤樹。」比前一句大聲的。
他受驚的轉過身,露出尷尬的笑容望著經理。
「快散場了,去把太平門打開,然後到寄車間幫忙。」
一天總算真正的過去了。他不像過去那樣覺得疲倦。回到家,阿珠抱著阿龍在外。
「怎麼還沒睡?」
「屋子裡太熱了,阿龍睡不著。」
「來,阿龍──爸爸抱。」
阿珠把小孩遞給他,跟著走進屋子裡。但是阿龍竟然突然的開始哭起來,儘管坤樹怎麼搖,怎麼逗他都沒用,阿龍愈哭愈大聲。
「傻孩子,爸爸抱有什麼不好?你不喜歡爸爸了嗎?乖乖,不哭不哭。」
阿龍不但哭得更大聲,還掙扎著將身子往後倒翻過去,像早上坤樹打扮好要出門之前,在阿珠的懷抱中想掙扎到坤樹這邊來的情形一樣。
「不乖不乖,爸爸抱還哭什麼。你不喜歡爸爸了嗎?傻孩子,是爸爸啊!是爸爸啊!」坤樹一再提醒阿龍似的:「是爸爸阿,爸爸抱阿龍,看!」
他扮鬼臉,他「嗚嚕嗚嚕」的怪叫,但是一點用處都沒有。阿龍哭得很可憐。
「來啦,我抱。」
坤樹把小孩子還給阿珠,心突然沉下來。他走到阿珠的小梳妝臺,坐下來,躊躇的打開抽屜,取出粉塊,深深的望著鏡子,慢慢的把臉塗抹起來。
「你瘋了!現在你打臉幹什麼?」阿珠真的被坤樹的這種舉動嚇壞了。
沉默了片刻。
「我,」因為抑制著什麼原因,坤樹的話有點顫然的:「我要阿龍,認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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