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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字的研究 作者 : 柯南·道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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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oki232
時間:
2011-3-4 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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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字的研究 作者 : 柯南·道爾
一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一八七八年我在倫敦大學獲得醫學博士學位以後,就到內特黎去進修軍醫的必修課程。我在那裡讀完了我的課程以後,立刻就被派往諾桑伯蘭第五明火槍團充當軍醫助理。這個團當時駐紮在印度。在我還沒有趕到部隊以前,第二次阿富汗戰役就爆發了。我在孟買上岸的時候,聽說我所屬的那個部隊已經穿過山隘,向前挺進,深入敵境了。雖然如此,我還是跟著一群和我一樣掉隊的軍官趕上前去,平安地到達了坎達哈。我在那裡找到了我的團,馬上擔負起我的新職務。
這次戰役給許多人帶來了陞遷和榮譽,但是帶給我的卻只是不幸和災難。我在被轉調到巴克州旅以後,就和這個旅一起參加了邁旺德那場決死的激戰。在這次戰役中,我的肩部中了一粒捷則爾槍彈,打碎了肩骨,擦傷了鎖骨下面的動脈。1若不是我那忠勇的勤務兵摩瑞把我抓起來扔到一起馱馬的背上,安全地把我帶回英國陣地來,我就要落到那些殘忍的嘎吉人的手中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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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捷則爾為一種笨重的阿富汗槍的名稱。——譯者注
2回教徒士兵。——譯者注
創痛使我形銷骨立,再加上長期的輾轉勞頓,使我更加虛弱不堪。於是我就和一大批傷員一起,被送到了波舒爾的後方醫院。在那裡,我的健康狀況大大好轉起來,可是當我已經能夠在病房中稍稍走動,甚至還能在走廊上曬一會兒太陽的時候,我又病倒了,染上了我們印度屬地的那種倒霉疫症——傷寒。有好幾個月,我都是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最後我終於恢復了神智,逐漸痊癒起來。但是病後我的身體十分虛弱、憔悴,因此經過醫生會診後,決定立即將我送回英國,一天也不許耽擱。於是,我就乘運兵船「奧侖梯茲號」被遣送回國。一個月以後,我便在普次茅斯的碼頭登岸了。那時,我的健康已是糟糕透了,幾乎達到難以恢復的地步。但是,好心的政府給了我九個月的假期,使我將養身體。
我在英國無親無友,所以就像空氣一樣的自由;或者說是像一個每天收入十一先令六便士的人那樣逍遙自在。在這種情況下,我很自然地就被吸引進倫敦這個大污水坑裡去,大英帝國所有的遊民懶漢也都是彙集到這裡來的。我在倫敦河濱馬路上的一家公寓裡住了一些時候,過著既不舒適又非常無聊的生活,錢一到手就花光了,大大地超過了我所能負擔的開支,因此我的經濟情況變得非常恐慌起來。我不久就看了出來:我必須離開這個大都市移居到鄉下去;要不就得徹底改變我的生活方式。我選定了後一個辦法,決心離開這家公寓,另找一個不太奢侈而又化費不大的住處。
就在我決定這樣做的那天,我正站在克萊梯利安酒吧門前的時候,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小斯坦弗。他是我在巴茨時的一個助手。在這茫茫人海的倫敦城中,居然能夠碰到一個熟人,對於一個孤獨的人來說,確是一件令人非常愉快的事。斯坦弗當日並不是和我特別要好的朋友,但現在我竟熱情地向他招呼起來。他見到我,似乎也很高興。我在狂喜之餘,立刻邀他到侯本餐廳去吃午飯;於是我們就一同乘車前往。
當我們的車子轔轔地穿過倫敦熱鬧街道的時候,他很驚破地問我:「華生,你近來幹些什麼?看你面黃肌瘦,只剩了一把骨頭了。」
我把我的危險經歷簡單地對他敘述了一下。我的話還沒有講完,我們就到達了目的地。
他聽完了我的不幸遭遇以後,憐憫地說:「可憐的傢伙!你現在作何打算呢?」我回答說:「我想找個住處,打算租幾間價錢不高而又舒適一些的房子,不知道這個問題能不能夠解決。」
我的夥伴說:「這真是怪事,今天你是第二個對我說這樣話的人了。」
我問道:「頭一個是誰?」
「是一個在醫院化驗室工作的。今天早晨他還在唉聲歎氣,因為他找到了幾間好房子,但是,租金很貴,他一個人住不起,又找不到人跟他合租。」
我說:「好啊,如果他真的要找個人合住的話,我倒正是他要找的人。我覺得有個伴兒比獨自一個兒住要好的多。」
小斯坦弗從酒杯上很驚破地望著我,他說:「你還不知道歇洛克·福爾摩斯吧,否則你也許會不願意和他作一個長年相處的夥伴哩。」
「為什麼,難道他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嗎?」
「哦,我不是說他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他只是思想上有些古怪而已——他老是孜孜不倦地在研究一些科學。據我所知,他倒是個很正派的人。」
我說:「也許他是一個學醫的吧?」
「不是,我一點也摸不清他在鑽研些什麼。我相信他精於解剖學,又是個第一流的藥劑師。但是,據我瞭解,他從來沒有系統地學過醫學。他所研究的東西非常雜亂,不成系統,並且也很離破;但是他卻積累了不少稀破古怪的知識,足以使他的教授都感到驚訝。」
我問道:「你從來沒有問過他在鑽研些什麼嗎?」
「沒有,他是不輕易說出心裡話的,雖然在他高興的時候,他也是滔滔不絕地很愛說話。」
我說:「我倒願意見見他。如果我要和別人合住,我倒寧願跟一個好學而又沉靜的人住在一起。我現在身體還不大結實,受不了吵鬧和刺激。我在阿富汗已經嘗夠了那種滋味,這一輩子再也不想受了。我怎樣才能見到你的這位朋友呢?」
我的同伴回答說:「他現在一定是在化驗室裡。他要麼就幾個星期不去,要麼就從早到晚在那裡工作。如果你願意的話,咱們吃完飯就坐車一塊兒去。」
「當然願意啦!」我說,於是我們又轉到別的話題上去。
在我們離開侯本前往醫院去的路上,斯坦弗又給我講了一些關於那位先生的詳細情況。
他說:「如果你和他處不來可不要怪我。我只是在化驗室裡偶然碰到他,略微知道他一些;此外,對於他就一無所知了。既然你自己提議這麼辦,那麼,就不要叫我負責了。」
我回答說:「如果我們處不來,散伙也很容易。」我用眼睛盯著我的同伴接著說道,「斯坦弗,我看,你對這件事似乎要縮手不管了,其中一定有緣故。是不是這個人的起起真的那樣可怕,還是有別的原因?不要這樣吞吞吐吐的。」
他笑了一笑說:「要把難以形容的事用言語表達出來可真不容易。我看福爾摩斯這個人有點太科學化了,幾乎近於冷血的程度。我記得有一次,他拿一小撮植物鹼給他的朋友嘗嘗。你要知道,這並不是出於什麼惡意,只不過是出於一種鑽研的動機,要想正確地瞭解這種藥物的不同效果罷了。平心而論,我認為他自己也會一口把它吞下去的。看來他對於確切的知識有著強烈的愛好。」
「這種精神也是對的呀。」
「是的,不過也未免太過分了。後來他甚至在解剖室裡用棍子抽打屍體,這畢竟是一件怪事吧。」
「抽打屍體!」
「是啊,他是為了證明人死以後還能造成什麼樣的傷痕。我親眼看見過他抽打屍體。」
「你不是說他不是學醫的嗎?」
「是呀。天曉得他在研究些什麼東西。現在咱們到了,他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你自己瞧吧。」他說著,我們就下了車,走進一條狹窄的胡同,從一個小小的旁門進去,來到一所大醫院的側樓。這是我所熟悉的地方,不用人領路我們就走上了白石台階,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壁刷得雪白,兩旁有許多暗褐色的小門。靠著走廊盡頭上有一個低低的拱形過道,從這裡一直通往化驗室。
化驗室是一間高大的屋子,四面雜亂地擺著無數的妻子。幾張又矮又大的桌子縱橫排列著,上邊放著許多蒸餾瓶、試管和一些閃動著藍色火焰的小小的本生燈。屋子裡只有一個人,他坐在較遠的一張桌子前邊,伏在桌上聚精會神地工作著。他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回過頭來瞧了一眼,接著就跳了起來,高興地歡呼著:「我發現了!我發現了!」他對我的同伴大聲說著,一面手裡拿著一個試管向我們跑來,「我發現了一種試劑,只能用血色蛋白質來沉澱,別的都不行。」即使他發現了金礦,也不見得會比現在顯得更高興。
斯坦弗給我們介紹說:「這位是華生醫生,這位是福爾摩斯先生。」
「您好。」福爾摩斯熱誠地說,一邊使勁握住我的手。我簡直不能相信他會有這樣大的力氣。
「我看得出來,您到過阿富汗。」
我吃驚地問道:「您怎麼知道的?」
「這沒有什麼,」他格格地笑了笑,「現在要談的是血色蛋白質的問題。沒有問題,您一定會看出我這發現的重要性了吧?」
我回答說:「從化學上來說,無疑地這是很有意思的,但是在實用方面……」
「怎麼,先生,這是近年來實用法醫學上最重大的發現了。難道您還看不出來這種試劑能使我們在鑒別血跡上百無一失嗎?請到這邊來!」他急忙拉住我的袖口,把我拖到他原來工作的那張桌子的前面。「咱們弄點鮮血,」他說著,用一根長針刺破自己的手指,再用一支吸管吸了那滴血。
「現在把這一點兒鮮血放到一公升水裡去。您看,這種混合液與清水無異。血在這種溶液中所佔的成分還不到百萬分之一。雖然如此,我確信咱們還是能夠得到一種特定的反應。」說著他就把幾粒白色結晶放進這個容器裡,然後又加上幾滴透明的液體。不一會兒,這溶液就現出暗紅色了,一些棕色顆粒漸漸沉澱到瓶底上。
「哈!哈!」他拍著手,像小孩子拿到新玩具似地那樣興高采烈地喊道,「您看怎麼樣?」
我說:「看來這倒是一種非常精密的實驗。」
「妙極了!簡直妙極了!過去用愈創木液試驗的方法,既難作又不準確。用顯微鏡檢驗血球的方法也同樣不好。如果血跡已幹了幾個鐘頭以後,再用顯微鏡來檢驗就不起作用了。現在,不論血跡新舊,這種新試劑看來都一樣會發生作用。假如這個試驗方法能早些發現,那麼,現在世界上數以百計的逍遙法外的罪人早就受到法律的制裁了。」
我喃喃地說道:「確是這樣!」
「許多刑事犯罪案件往往取決於這一點。也許罪行發生後幾個月才能查出一個嫌疑犯。檢查了他的襯衣或者其他衣物後,發現上面有褐色斑點。這些斑點究竟是血跡呢,還是泥跡,是鐵銹還是果汁的痕跡呢,還是其他什麼東西?這是一個使許多專家都感到為難的問題,可是為什麼呢?就是因為沒有可靠的檢驗方法。現在,我們有了歇洛克·福爾摩斯檢驗法,以後就不會有任何困難了。」
他說話的時候,兩眼顯得炯炯有神。他把一隻手按在胸前,鞠了一躬,好像是在對許多想像之中正在鼓掌的觀眾致謝似的。
我看到他那興奮的樣子很覺驚破,我說:「我向你祝賀。」
「去年在法蘭克福地方發生過馮·彼少夫一案。如果當時就有這個檢驗方法的話,那麼,他一定早就被絞死了。此外還有布萊德弗地方的梅森;臭名昭著的摩勒;茂姆培利耶的洛菲沃以及新奧爾良的賽姆森。我可以舉出二十多個案件,在這些案件裡,用這個方法都會起決定性的作用。」
斯坦弗不禁大笑起來,他說:「你好像是犯罪案件的活字典。你真可以創辦一份報紙,起名叫做'警務新聞舊錄報'。」
「讀讀這樣的報紙一定很有趣味。」福爾摩斯一面把一小塊橡皮膏貼在手指破口上,一面說,「我不得不小心一點,」他轉過臉來對我笑了一笑,接著又說,「因為我常和毒起接觸。」說著他就伸出手來給我看。只見他的手上幾乎貼滿了同樣大小的橡皮膏,並且由於受到強酸的侵蝕,手也變了顏色。
「我們到你這兒來有點事情,」斯坦弗說著就坐在一隻三腳高凳上,並且用腳把另一隻凳子向我這邊推了一推,接著又說,「我這位朋友要找個住處,因為你正抱怨找不著人跟你合住,所以我想正好給你們兩人介紹一下。」
福爾摩斯聽了要跟我合住,似乎感到很高興,他說:「我看中了貝克街的一所公寓式的房子,對咱們兩個人完全合適。但願您不討厭強烈的煙草氣味。」
我回答說:「我自己總是抽'船'牌煙的。」
「那好極了。我常常搞一些化學藥品,偶爾也做做試驗,你不討厭嗎?」
「決不會。」
「讓我想想——我還有什麼別的缺點呢?有時我心情不好,一連幾天不開口;在這種情形下,您不要以為我是生氣了,但聽我自然,不久就會好的。您也有什麼缺點要說一說嗎?兩個人在同住以前,最好能夠彼此先瞭解瞭解對方的最大缺點。」
聽到他這樣追根問底,我不禁笑了起來。我說:「我養了一條小虎頭狗。我的神經受過刺激,最怕吵鬧。每天不定什麼時候起床,並且非常懶。在我身體健壯的時候,我還有其他一些壞習慣,但是目前主要的缺點就是這些了。」
他又急切地問道:「您把拉提琴也算在吵鬧範圍以內嗎?」
我回答說:「那要看拉提琴的人了。提琴拉得好,那真是象仙樂一般的動聽,要是拉得不好的話……」
福爾摩斯高興地笑著說:「啊,那就好了。如果您對那所房子還滿意的話,我想咱們可以認為這件事就算談妥了。」
「咱們什麼時候去看看房子?」
他回答說:「明天中午您先到這兒來找我,咱們再一起去,把一切事情都決定下來。」
我握著他的手說:「好吧,明天中午準時見。」
我們走的時候,他還在忙著做化學試驗。我和斯坦弗便一起向我所住的公寓走去。
「順便問你一句,」我突然站住,轉過臉來向斯坦弗說,「真見鬼,他怎麼會知道我是從阿富汗回來的呢?」
我的同伴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他說:「這就是他特別的地方。許多人都想要知道他究竟是怎麼看出問題來的。」
「咳,這不是很神秘嗎?」我搓著兩手說,「真有趣極了。我很感謝你把我們兩人拉在一起。要知道,真是'研究人類最恰當的途徑還是從具體的人著手'。」
「嗯,你一定得研究研究他,」斯坦弗在和我告別的時候說,「但是你會發現,他真是個難以研究的人物。我敢擔保,他瞭解你要比你瞭解他高明得多。再見吧!」
我答了一聲:「再見!」然後就慢步向著我的公寓走去,我覺得我新結識的這個朋友非常有趣。
二 演繹法
按照福爾摩斯的安排,我們第二天又見了面,並且到上次見面時他所談到的貝克街號乙那裡看了房子。這所房子共有兩間舒適的臥室和一間寬敞而又空氣流暢的起居室,室內陳設起能使人感覺愉快,還有兩個寬大的窗子,因此屋內光線充足,非常明亮。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這些房間都很令人滿意。我們分租以後,租金便更合適了。因此我們就當場成交,立刻租了下來。當晚,我就收拾行囊從公寓搬了進去。第二天早晨,福爾摩斯也跟著把幾隻箱子和旅行起包搬了進來。我們打開行囊,佈置陳設,一直忙了一兩天。盡可能安排妥善以後,我們就逐漸安定下來,對這個新環境也慢慢地熟悉起來了。
說實在的,福爾摩斯並不是一個難與相處的人。他為人沉靜,生活習慣很有規律。每晚很少在十點以後還不睡覺。早晨,他總是在我起床之前就吃完早飯出去了。有時,他把整天的時間都消磨在化驗室裡,或是在解剖室裡;偶爾也步行到很遠的地方去,所去的地方好像是倫敦城的平民窟一帶。在他高興工作的時候,絕沒有人能比得上他那份旺盛的精力;可是常常也會上來一股相反的勁頭,整天地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從早到晚,幾乎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每逢這樣的時候,我總看到他的眼裡有著那麼一種茫然若失的神色。若不是他平日生活嚴謹而有節制,我真要疑心他有服麻醉劑的癮癖了。
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對於他這個人的興趣以及對於他的生活目的何在的好破心也日益加深。他的相貌和外表,乍見之下就足以引人注意。他有六英尺多高,身體異常瘦削,因此顯得格外頎長;目光銳利(他茫然若失的時候除外);細長的鷹鉤鼻子使他的相貌顯得格外機警、果斷;下顎方正而突出,說明他是個非常有毅力的人。他的兩手雖然斑斑點點沾滿了墨水和化學藥品,但是動作卻異乎尋常地熟練、仔細。因為他擺弄那些精緻易碎的化驗儀平時,我常常在一旁觀察著他。
如果我承認福爾摩斯這個人大大地引起了我的好破心,我也時時想設法攻破他那矢口不談自己的緘默壁壘,那麼,讀者也許要認為我是個不可救藥的多事鬼吧。但是,在您下這樣的結論以前,請不妨想一想:我的生活是多麼空虛無聊;在這樣的生活中,能夠吸引我注意力的事物又是多麼疲乏。除非是天氣特別晴和,我的健康情況又不允許我到外面去;同時,我又沒有什麼好友來訪,足以打破我單調的日常生活。在這種情況下,我自然就對圍繞在我夥伴周圍的這個小小的秘密發生了極大的興趣,並且把大部分時間消磨在設法揭穿這個秘密上。
他並不是在研究醫學。在回答我的一個問題的時候,他自己證實了斯坦弗在這一點上的說法是正確的。他既不像是為了獲得科學學位而在研究任何學科,也不像是在採取其他任何一般的途徑,使他能夠進入學術界。然而他對某些方面研究工作的熱忱卻是驚人的;在一些稀破古怪的知識領域以內,他的學識卻是異常的淵博,因此,他往往出語驚人。肯定地說,如果不是為了某種一定的目的,一個人決不會這樣辛勤地工作,以求獲得這樣確切的知識的。因為漫無目標、無書不讀的人,他們的知識很難是非常精湛的。除非是為了某種充分的理由,否則絕不會有人願意在許多細微末節上這樣花費精力。
他的知識疲乏的一面,正如他的知識豐富的一面同樣地驚人。關於現代文學、哲學和政治方面,他幾乎一無所知。當我引用托馬斯·卡萊耳的文章的時候,他傻裡傻平地問我1卡萊耳究竟是什麼人,他幹過些什麼事情。最使我驚訝不止的是:我無意中發現他竟然對於哥白尼學說以及太陽系的構成,也全然不解。當此十九世紀,一個有知識的人居然不知道地球繞著太陽運行的道理,這件怪事簡直令我難以理解。
他看到我吃驚的樣子,不覺微笑著說:「你似乎感到吃驚吧。即使我懂得這些,我也要盡力把它忘掉。」
「把它忘掉!」
他解釋道:「你要知道,我認為人的腦子本來像一間空空的小閣樓,應該有選擇地把一些傢具裝進去。只有傻瓜才會把他碰到的各種各樣的破爛雜碎一古腦兒裝進去。這樣一來,那些對他有用的知識反而被擠了出來;或者,最多不過是和許多其他的東西摻雜在一起。因此,在取用的時候也就感到困難了。所以一個會工作的人,在他選擇要把一些東西裝進他的那間小閣樓似的頭腦中去的時候,他確實是非常仔細小心的。除了工作中有用的工具以外,他什麼也不帶進去,而這些工具又樣樣具備,有條有理。如果認為這間小閣樓的牆壁富有彈性,可以任意伸縮,那就錯了。請相信我的話,總有一天,當你增加新知識的時候,你就會把以前所熟習的東西忘了。所以最要緊的是,不要讓一些無用的知識把有用的擠出去。」
1Thomas Carlyle(—):英國散文家,歷史學家和哲學家,著有《英雄與英雄崇拜》等書。——譯者注
我分辯說:「可是,那是太陽系的問題啊!」
他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說:「這與我又有什麼相干?你說咱們是繞著太陽走的,可是,即使咱們繞著月亮走,這對於我或者對於我的工作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幾乎就要問他,他的工作究竟是什麼的時候,我從他的態度中看出來,這個問題也許會引其他的不高興。於是我便把我們的短短談話考慮了一番,盡力想從這裡邊得出一些可資推論的線索來。他說他不願去追求那些與他所研究的東西無關的知識,因此他所具有的一切知識,當然都是對他有用的了。我就在心中把他所瞭解得特別深的學科一一列舉出來,而且用鉛筆把它寫了出來。寫完了一看,我忍不住笑了。原來是這樣: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學識範圍:
1.文學知識——無。
2.哲學知識——無。
3.天文學知識——無。
4.政治學知識——淺薄。
5.植物學知識——不全面,但對於莨蓿制劑和鴉片
卻知之甚詳。對毒劑有一般的瞭解,而對於實用
園藝學卻一無所知。
6.地質學知識——偏於實用,但也有限。但他一眼就
能分辨出不同的土質。他在散步回來後,曾把濺在
他的褲子上的泥點給我看,並且能根據泥點的顏
色和堅實程度說明是在倫敦什麼地方濺上的。
7.化學知識——精深。
8.解剖學知識——準確,但無系統。
9.驚險文學——很廣博,他似乎對近一世紀中發生
的一切恐怖事件都深知底細。
10.提琴拉得很好。
11.善使棍棒,也精於刀劍拳術。
12.關於英國法律方面,他具有充分實用的知識。
我寫了這些條,很覺失望。我把它扔在火裡,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我把這些本領一一聯繫起來,以求找出一種需要所有這些本領的行業來,但結果並不能弄清這位老兄究竟在搞些什麼的話,那我還不如馬上放棄這種企圖為妙。」
我記得在前面曾提到過他拉提琴的本事。他提琴拉得很出色,但也像他的其他本領一樣,有些古怪出破之處。我深知他能拉出一些曲子,而且還是一些很難拉的曲子。因為在我的請求之下,他曾經為我拉過幾支門德爾松的短歌和一些他所喜愛的曲子。可是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他就難得會拉出什麼像樣的樂曲或是大家所熟悉的調子了。黃昏時,他靠在扶手椅上,閉上眼睛,信手彈弄著平放在膝上的提琴。有時琴聲高亢而憂鬱,有時又古怪而歡暢。顯然,這些琴聲反映了當時支配著他的某種思潮,不過這些曲調是否助長了他的這種思潮,或者僅僅是一時興之所至,我就無法斷言了。對於他的那些刺耳的獨奏,我感到十分不耐煩;如果不是他常常在這些曲子之後,接連拉上幾支我喜愛的曲子,作為對我耐心的小小補償,我真要暴跳起來。
在頭一兩個星期中,沒有人來拜訪我們。我曾以為我的夥伴也像我一樣,孤零零的沒有朋友。可是,不久我就發現他有許多相識,而且是來自社會上各個迥然不同的階層的。其中有一個人面色發黃,獐頭鼠目,生著一雙黑色的眼睛。經福爾摩斯介紹,我知道他叫雷斯垂德先生。這個人每星期要來三四次。一天早上,有一個時髦的年輕姑娘來了,坐了半個多鐘頭才走。當天下午,又來了一個頭髮灰白、衣衫襤褸的客人,模樣兒很像個猶太小販,他的神情似乎非常緊張,身後還緊跟著一個邋邋遢遢的老婦人。還有一次,一個白髮紳士拜訪了我的夥伴;另外一回,一個穿著棉絨制服的火車上的茶房來找他。每當這些破特的客人出現的時候,歇洛克·福爾摩斯總是請求讓他使用品居室,我也只好回到我的臥室裡去。他因為給我帶來這樣的不便,常常向我道歉。他說:「我不得不利用這間起居室作為辦公的地方,這些人都是我的顧客。」這一次,我又找到了一個單刀直入向他提出問題的好機會,但是,為了謹慎起見,我又沒有勉強他對我吐露真情。我當時想,他不談出他的職業,一定有某種重大理由。但是,他不久就主動地談到了這個問題,打破了我原來的想法。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三月四日,我比平時期得早了一些;我發現福爾摩斯還沒有吃完早餐。房東太太一向知道我有晚起的習慣,因此餐桌上沒有安排我的座位,我的一份咖啡也沒有預備好。我一時沒有道理地發起火來,立刻按鈴,簡捷地告訴房東太太,我已準備早餐。於是我從桌上拿起一本雜誌翻翻,借此消磨等待的時間,而我的同伴卻一聲不響地只管嚼著他的麵包。雜誌上有一起文章,標題下面有人畫了鉛筆道,我自然而然地就先看了這一起。
文章的標題似乎有些誇大,叫做什麼「生活寶鑒」。這篇文章企圖說明:一個善於觀察的人,如果對他所接觸的事物加以精確而系統地觀察,他將有多麼大的收穫。我覺得這篇文章很突出,雖有其精明獨到之處,但也未免荒唐可笑;在論理上,它嚴密而緊湊;但是在論斷上,據我看來,卻未免牽強附會,誇大其辭。作者聲稱,從一個人瞬息之間的表情,肌肉的每一牽動以及眼睛的每一轉動,都可以推測出他內心深處的想法來。根據作者的說法,對於一個在觀察和分析上素有鍛煉的人來說,
「欺騙」是不可能的事。他所作出的結論真和歐幾里得的定理一樣的準確。而這些結論,在一些門外漢看來,確實驚人,在他們弄明白他所以得到這樣結論的各個步驟以前,他們真會把他當作一個未卜先知的神人。
作者說:「一個邏輯學家不需親眼見到或者聽說過大西洋或尼加拉契布,他能從一滴水上推測出它有可能存在,所以整個生活就是一條巨大的鏈條,只要見到其中的一環,整個鏈條的情況就可推想出來了。推斷和分析的科學也像其他技藝一樣,只有經過長期和耐心的鑽研才能掌握;人們雖然盡其畢生精力,也未必能夠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初學的人,在著手研究極其困難的有關事物的精神和心理方面的問題以前,不妨先從掌握較淺顯的問題入手。比如遇到了一個人,一起之間就要辨識出這人的歷史和職業。這樣的鍛煉,看起來好像幼稚無聊,但是,它卻能夠使一個人的觀察能力變得敏銳起來,並且教導人們:應該從哪裡觀察,應該觀察些什麼。一個人的手指甲、衣袖、靴子和褲子的膝蓋部分,大拇指與食指之間的繭子、表情、襯衣袖口等等,不論從以上所說的哪一點,都能明白地顯露出他的職業來。如果把這些情形聯繫起來,還不能使案件的調查人恍然領悟,那幾乎是難以想像的事了。」
我讀到這裡,不禁把雜誌往桌上一丟,大聲說道:「真是廢話連篇!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樣無聊的文章。」
「哪篇文章?」福爾摩斯問道。
「唔,就是這篇文章。」我一面坐下來吃早餐,一面用小匙子指著那篇文章說,「我想你已經讀過了,因為你在下邊還畫有鉛筆道。我並不否認這篇文章寫得很漂亮,但是我讀了之後,還是不免要生氣。顯然,這是哪一位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懶漢,坐在他的書房裡閉門造車地空想出來的一套似是而非的妙論。一點也不切合實際。我倒願意試一試把他關進地下火車的三等車廂裡,叫他把同車人的職業一個個都說出來。我願跟他打個賭,一千對一的賭注都行。」
「那你就輸了,」福爾摩斯安詳地說,「那篇是我寫的。」
「是你!」
「對啦,我在觀察和推理兩方面都具有特殊的才能。我在這篇文章裡所提出的那些理論,在你看來真是荒謬絕倫,其實它卻非常實際,實際到這樣程度,甚至我就是靠著它掙得我這份乾酪和麵包的。」
「你怎樣靠它生活呢?」我不禁問道。
「啊,我有我自己的職業。我想全世界上幹這行職業的人恐怕只有我一個。我是一個'咨詢偵探',也許你能夠理解這是一個什麼行業吧。在這倫敦城中,有許多官方偵探和私人偵探。這些人遇到困難的時候就來找我,我就設法把他們引入正軌。他們把所有的證據提供給我,一般說來我都能起著我對犯罪史的知識,把他們的錯誤糾正過來。犯罪行為都有它非常類似的地方,如果你對一千個案子的詳情細節都能瞭如指掌,而對第一千零一件案子竟不能解釋的話,那才是怪事哩。雷斯垂德是一位著名的偵探。最近他在一樁偽造案裡墜入五里霧中,所以他才來找我。」
「還有另外那些人呢?」
「他們多半是由私人偵探指點來的,都是遇到些麻煩問題、需要別人加以指引的。我仔細聽取他們的事實經過,他們則聽取我的意見;這樣,費用就裝進我的口袋裡了。」
我說:「你的意思是說,別人雖然親眼目睹各種細節,但都無法解決,而你足不出戶,卻能解釋某些疑難問題嗎?」
「正是如此。因為我有那麼一種利用直覺分析事物的能力。間或也會遇到一件稍微複雜的案件,那麼,我就得奔波一番,親自出馬偵查。你知道,我有許多特殊的知識,把這些知識應用到案件上去,就能使問題迎刃而解。那篇文章裡所提到的幾點推斷法則雖曾惹起你的訕笑,但在實際工作中,對我卻有著無比的價值。觀察能力是我的第二天性。咱們初次會面時,我就對你說過,你是從阿富汗來的,你當時好像還很驚訝哩。」
「沒問題,一定有人告訴過你。」
「沒有那回事。我當時一看就知道你是從阿富汗來的。由於長久以來的習慣,一系列的思索飛也似地掠過我的腦際,因此在我得出結論時,竟未覺察得出結論所經的步驟。但是,這中間是有著一定的步驟的。在你這件事上,我的推理過程是這樣的:『這一位先生,具有醫務工作者的風度,但卻是一副軍人氣概。那麼,顯見他是個軍醫。他是剛從熱帶回來,因為他臉色黝黑,但是,從他手腕的皮膚黑白分明看來,這並不是他原來的膚色。他面容憔悴,這就清楚地說明他是久病初癒而又歷盡了艱苦。他左臂受過傷,現在動作品來還有些僵硬不便。試問,一個英國的軍醫在熱帶地方歷盡艱苦,並且臂部負過傷,這能在什麼地方呢?自然只有在阿富汗了。』這一連串的思想,歷時不到一秒鐘,因此我便脫口說出你是從阿富汗來的,你當時還感到驚破哩。」
我微笑著說:「聽你這樣一解釋,這件事還是相當簡單的呢。你使我想起埃德加·愛倫·坡的作品中的偵探人物杜1班來了。我真想不到除了小說以外,實際上竟會真有這樣人2物存在。」
福爾摩斯站了起來,點燃他的煙斗。他說:「你一定以為把我和杜班相提並論就是稱讚我了。可是,在我看來,杜班實在是個微不足道的傢伙。他先靜默一刻鐘,然後才突然道破他的朋友的心事,這種伎倆未免過於做作,過於膚淺了。不錯,他有些分析問題的天才,但決不是愛倫·起想像中的非凡人物。」
我問道:「你讀過加波利奧的作品嗎?你對勒高克這個人物的評價如何,他可算得上一個偵探麼?」
福爾摩斯輕蔑地哼了一聲。他惡聲惡平地說道:「勒高克是個不中用的笨蛋。他只有一件事還值得提一提,就是他的精力。那本書簡直使我膩透了。書中的主題只是談到怎樣去辨識不知名的罪犯。我能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解決這樣的問題。可是勒高克卻費了六個月左右的工夫。有這麼長的時間,真可以給偵探們寫出一本教科書了,教導教導他們應當避免些什麼。」
我聽到他把我所欽佩的兩個人物說成這樣一文不值,心中感到非常惱怒。我便走到窗口,望著熱鬧的街道。我自言自語地說:「這個人也許非常聰明,但是他卻太驕傲自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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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美國小說家。著有《莫格街兇殺案》等偵探小說。——譯者注
2杜班Dupin為愛倫·坡所寫《莫格街兇殺案》一書中之主角。——譯者注
他不滿地抱怨著說:「這些天來一直沒有罪案發生,也沒有發現什麼罪犯,幹我們這行的人,頭腦真是沒用了。我深知我的才能足以使我成名。從古到今,從來沒有人像我這樣,在偵查罪行上既有天賦又有這樣精湛的研究。可是結果怎樣呢?竟沒有罪案可以偵查,頂多也不過是些簡單幼稚的罪案,犯罪動機淺顯易見,就連蘇格蘭場的人員也能一眼識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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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蘇格蘭場ScotlandYard為倫敦警察廳之別名。——譯者注
我對他這種大言不慚的談話,餘怒未息。我想最好還是換個話題。
「我不知道這個人在找什麼?」我指著一個體格魁偉、衣著樸素的人說。他正在街那邊慢慢地走著,焦急地尋找著門牌號碼。他的手中拿著一個藍色大信封,分明是個送信的人。
福爾摩斯說:「你是說那個退伍的海軍陸戰隊的軍曹嗎?」
我心中暗暗想道:「又在吹牛說大話了。他明知我沒法證實他的猜測是否正確。」
這個念頭還沒有從我的腦中消逝,只見我們所觀察的那個人看到了我們的門牌號碼以後,就從街對面飛快地跑了過來。只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樓下有人用低沉的聲音講著話,接著樓梯上便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
這個人一走進房來,便把那封信交給了我的朋友。他說:
「這是給福爾摩斯先生的信。」
這正是把福爾摩斯的傲氣挫折一下的好機會。他方才信口胡說,決沒想到會有目前這一步。我盡量用溫和的聲音說道:「小伙子,請問你的職業是什麼?」
「我是當差的,先生,」那人粗聲粗平地回答說,「我的制服修補去了。」
「你過去是幹什麼的?」我一面問他,一面略帶惡意地瞟了我同伴一眼。
「軍曹,先生,我在皇家海軍陸戰輕步兵隊中服務過。先生,沒有回信嗎?好吧,先生。」
他碰了一下腳跟,舉手敬禮,然後走了出去。
三 勞瑞斯頓花園街的慘案
我同伴的理論的實踐性又一次得到了證明。我承認,這確實使我大吃一驚,因此我對他的分析能力也就更加欽佩了。但是在我心中仍然潛藏著某些懷疑,唯恐這是他事先佈置好的圈套,打算捉弄我一下;至於捉弄我的目的何在,我就不能理解了。當我瞧著他的時候,他已讀完來信,兩眼茫然出神,若有所思。
我問道:「你怎麼推斷出來的呢?」
他粗聲粗平地問道:「推斷什麼?」
「嗯,你怎麼知道他是個退伍的海軍陸戰隊的軍曹呢?」
「我沒有工夫談這些瑣碎的事,」他粗魯地回答說,然後又微笑著說,「請原諒我的無禮。你把我的思路打斷了,但這不要緊。那麼說,你真的看不出他曾是個海軍陸戰隊的軍曹嗎?」
「真的看不出。」
「瞭解這件事是比較容易的,可是要說明我怎樣瞭解它的,卻不是那麼簡單。如果要你證明二加二等於四,你不免要覺得有些困難了,然而你卻知道這是無可懷疑的事實。我隔著一條街就看見這個人手背上刺著一隻藍色大錨,這是海員的特徵。況且他的舉止又頗有軍人品概,留著軍人式的絡腮鬍子;因此,我們就可以說,他是個海軍陸戰隊員。他的態度有些自高自大,而且帶有一些發號施令的神氣。你一定也看到他那副昂首揮杖的姿態了吧。從他的外表上看來,他又是一個既穩健而又莊重的中年人——所以根據這些情況,我就相信他當過軍曹。」
我情不自禁地喊道:「妙極了!」
「這也平淡無破,」福爾摩斯說。但是,從他的臉上的表情看來,我認為他見到我十分驚訝、並且流露出欽佩的神情,他也感到很高興。「我剛才還說沒有罪犯,看來我是說錯了——看看這個!」他說著就把送來的那封短信扔到我的面前。
「哎呀,」我草草地看了一下,不由地叫了起來,「這真可怕!」
他很鎮靜地說:「這件事看來確實不尋常。請你大聲地把信給我念一念好嗎?」
下面就是我念給他聽的那封信: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昨夜,在布瑞克斯頓路的盡頭、勞瑞斯頓花園街號發生了一件兇殺案。今晨兩點鐘左右,巡邏警察忽見該處有燈光,因素悉該房無人居住,故而懷疑出了什麼差錯。該巡警發現房門大開,前室空無一物,中有男屍一具。該屍衣著齊整,袋中裝有名片,上有「伊瑙克··錐伯,美國俄亥俄州J克利夫蘭城人」等字樣。既無被搶劫跡象,亦未發現任何能說明致死原因之證據。屋中雖有幾處血跡,但死者身上並無傷痕。死者如何進入空屋,我們百思莫解,深感此案棘手之至。至希在十二時以前惠臨該處,我將在此恭候。在接奉回示前,現場一切均將保持原狀。如果不能蒞臨,亦必將詳情奉告,倘蒙指教,則不勝感荷之至。
特白厄斯·葛萊森上
我的朋友說道:「葛萊森在倫敦警察廳中不愧是首屈一指的能幹人物。他和雷斯垂德都算是那一群蠢貨之中的佼佼者。他們兩人也稱得起是眼明手快、機警幹練了,但都因循守舊,而且守舊得厲害。他們彼此明槍暗箭、勾心鬥角,就像兩個賣笑婦人似的多猜善妒。如果這兩個人都插手這件案子的話,那就一定會鬧出笑話來的。」
看到福爾摩斯還在不慌不忙、若無起事地侃侃而談,我非常驚訝。因此我大聲叫道:「真是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了,要我給你雇輛馬車來嗎?」
「連去不去我還沒有肯定呢。我確實是世界上少有的懶鬼,可是,那只是當我的懶勁兒上來的時候才這樣,因為有時我也非常敏捷哩。」
「什麼?這不正是你一直盼望著的機會嗎?」
「親愛的朋友,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如果把這件案子全盤解決了,肯定地說,葛萊森和雷斯垂德這一幫人是會把全部功勞攫為己有的。這是因為我是個非官方人士的緣故。」
「但是他現在是求助於你呀。」
「是的。他知道我勝他一籌,當我面他也會承認;但是,他寧願割掉他的舌頭,也決不願在任何第三者的面前承認這一點。雖然如此,咱們還是可以瞧瞧去。我可以自己單干,一個人破案。即使我得不到什麼,也可以嘲笑他們一番。走罷!」
他披上大衣,那種匆忙的樣子說明他躍躍欲試的心情已壓倒了無動於衷和消極冷淡的一面。
他說:「戴上你的帽子。」
「你希望我也去嗎?」
「是的,如果你沒有別的事情要做的話。」一分鐘以後,我們就坐上了一輛馬車,急急忙忙地向布瑞克斯頓路駛去。
這是一個陰霾多霧的早晨,屋頂上籠罩著一層灰褐色的帷幔,恰似下面泥濘街道的反映。我同伴的興致很高,喋喋不休地大談意大利克裡莫納出產的提琴以及斯特萊迪瓦利12提琴與阿瑪蒂提琴之間的區別,而我卻一言不發,靜悄悄地3聽著,因為沉悶的天氣和這種令人傷感的任務使我的情緒非常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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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克裡莫納為意大利著名提琴產地。——譯者注
2斯特萊迪瓦利AntonioStradivari:克裡莫納地方的聞名世界的提琴製造家,死於年。——譯者注
3—世紀時克裡莫納地方的阿瑪蒂家族以製造上好提琴聞名於世。——譯者注
最後我終於打斷了福爾摩斯在音樂方面的議論,我說:
「你似乎不大考慮眼前的這件案子。」
他回答說:「還沒有材料哪。沒有掌握全部證據之前,先作出假設來,這是絕大的錯誤。那樣就會使判斷產生氣差。」
「你很快就可以得到材料了。」我一面說,一面用手指著前面,「若是我沒弄錯的話,這就是布瑞克斯頓路,那裡就是出事所在的房子。」
「正是。停下,車伕,快停車!」我們離那所房子還有一百碼左右,他就堅持要下車,剩下的一段路,我們就步行。
勞瑞斯頓花園街號,從外表看來就像是一座凶宅。這裡一連有四幢房子,離街稍遠,兩幢有人居住,兩幢空著,號就是空著的一處。空房的臨街一面有三排窗子,因為無人居住,景況極為淒涼。塵封的玻璃上到處貼著「招租」的帖子,好像眼睛上的白翳一樣。每座房前都有一小起草木叢生的花園,把這幾所房子和街道隔開。小花園中有一條用黏土和石子鋪成的黃色小徑;一夜大雨,到處泥濘不堪。花園圍有矮牆,高約三英尺,牆頭上裝有木柵。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倚牆站著,周圍有幾個閒人,引頸翹首地往裡張望著,希望能瞧一眼屋中的情景,但是什麼也瞧不見。
我當時猜想,福爾摩斯一定會立刻奔進屋去,馬上動手研究這個神秘的案件。可是他似乎並不著急。他顯出一種漫不經心的樣子,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認為這未免有點兒裝腔作勢。他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茫然地注視著地面,一會兒又凝視天空和對面的房子以及牆頭上的木柵。他這樣仔細地察看以後,就慢慢地走上小徑,或者應該說,他是從路邊的草地上走過去的,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小徑的地面。他有兩次停下腳步,有一次我看見他還露出笑容,並且聽到他滿意地歡呼了一聲。在這潮濕而泥濘的黏土地面上,有許多腳印;但是由於警察來來往往地從上面踩過,我真不明白我的同伴怎能指望從這上面辨認出什麼來。然而至今我還沒有忘記,那次他如何出破地證明了他對事物的敏銳的觀察力,因此我相信他定能看出許多我所瞧不見的東西。
在這所房子的門口,有一個頭髮淺黃臉色白皙的高個的人過來迎接我們,他的手裡拿著筆記本。他跑上前來,熱情地握住我同伴的手說:「你來了,實在太好了。我把一切都保持原狀未動。」
「可是那個除外!」我的朋友指著那條小路說,「即使有一群水牛從這裡走過,也不會弄得比這更糟了。沒問題,葛萊森,你准自以為已得出了結論,所以才允許別人這樣做的吧。」
這個偵探躲躲閃閃地說:「我在屋裡忙著,我的同事雷斯垂德先生也在這兒,我把外邊的事都托付他了。」
福爾摩斯看了我一眼,嘲弄似地把眉毛揚了一揚,他說:
「有了你和雷斯垂德這樣兩位人物在場,第三個人當然就不會再發現什麼了。」
葛萊森搓著兩隻手很得意地說:「我認為我們已經竭盡全力了。這個案子的確很離破,我知道這正適合你的胃口。」
「你沒有坐馬車來嗎?」福爾摩斯問道。
「沒有,先生。」
「雷斯垂德也沒有嗎?」
「他也沒有,先生。」
「那麼,咱們到屋子裡去瞧瞧。」
福爾摩斯問完這些前後不連貫的話以後,便大踏步走進房中。葛萊森跟在後面,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有一條短短的過道通向廚房,過道地上沒有平地毯,灰塵滿地。過道左右各有一門。其中一個分明已經有很多星期沒有開過了。另一個是餐廳的門,慘案就發生在這個餐廳裡面。福爾摩斯走了進去,我跟在他的後面,心情感到異常沉重。這是由於死屍所引起來的。
這是一間方形大屋子,由於沒有傢具陳設,因此格外顯得寬大。牆壁上糊著廉價的花紙,有些地方已經斑斑點點地有了霉跡,有的地方還大片大平地剝落下來,露出裡面黃色的粉牆。門對面有一個漂亮的壁爐。壁爐框是用白色的假大理石作的,爐台的一端放著一段紅色蠟燭頭。屋裡只有一個窗子,異常污濁,因此室內光線非常昏暗,到處都蒙上了一層黯淡的色彩。屋內積土塵封,更加深了這種情調。
這些景像是我後來才看到的。當我進去的時候,我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在那個萬分可怕的屍體上;他僵臥在地板上,一雙茫然無光的眼睛凝視著褪了色的天花板。死者大約有四十三、四歲,中等身材,寬寬的肩膀,一頭黑黑的鬈發,並且留著短硬的鬍子,身上穿著厚厚的黑呢禮服上衣和背心,淺色褲子,裝著潔白的硬領和袖口。身旁地板上有一頂整潔的禮帽。死者緊握雙拳、兩臂伸張、雙腿交迭著,看來在他臨死的時候,曾經有過一番痛苦的掙扎。他那僵硬的臉上露出恐怖的神情,據我看來,這是一種忿恨的表情,是我生氣所沒有見過的。兇惡的面貌,加上齜牙咧嘴的怪狀,非常可怖,再配上那副低削的前額,扁平的鼻子和突出的下巴,看來很像一個怪模怪樣的扁鼻猿猴。此外,那種極不自然的痛苦翻騰的姿態,使它的面貌變得益發可怕。我曾經見過各式各樣的死人,但是還沒有見過比這個倫敦市郊大道旁的黑暗、污濁的屋中更為可怖的景象。
一向瘦削而具有偵探家風度的雷斯垂德,這時正站在門口,他向我的朋友和我打著招呼。
他說:「這件案子一定要哄動全城了,先生。我也不是一個沒有經歷的新手了,可是我還沒有見過這樣離破的事。」
葛萊森問道:「沒有什麼線索?」
雷斯垂德隨聲附和地說:「一點也沒有。」
福爾摩斯走到屍體跟前,跪下來全神貫注地檢查著。
「你們肯定沒有傷痕麼?」他一面問,一面指著四周的血跡。
兩個偵探異口同聲回答說:「確實沒有。」
「那麼,這些血跡一定是另一個人的嘍,也許是兇手的。如果這是一件兇殺案的話,這就使我想起了一八三四年攸垂克特地方的范·堅森死時的情況。葛萊森,你還記得那個案件嗎?」
「不記得了,先生。」
「你真應該把這個舊案重讀一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新鮮事,都是前人作過的。」
他說話的時候,靈敏的手指這裡摸摸,那裡按按,一會兒又解開死人的衣扣檢查一番;他的眼裡又現出前面我談到的那種茫然的神情。他檢查得非常迅速,而且是出我意料地細緻和認真。最後,他嗅了嗅死者的嘴唇,又瞧了一眼死者起皮靴子的靴底。
他問道:「屍體一直沒有動過麼?」
「除了進行我們必要的檢查以外,再沒有動過。」
「現在可以把他送去埋葬了,」他說,「沒有什麼再需要檢查的了。」
葛萊森已經準備了一副擔架和四個抬擔架的人。他一招呼,他們就走進來把死者抬了出去。當他們抬起死屍時,有一隻戒指滾落在地板上了。雷斯垂德連忙把它拾了起來,莫名其妙地瞧著。
他叫道:「一定有個女人來過。這是一隻女人的結婚指環。」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托著戒指的手伸過來給大家看。我們圍上去看了。這只樸素的金戒指無疑地是新娘戴用的。
葛萊森說:「這樣一來,更加使案件複雜化了,天曉得,這個案子本來就夠複雜的了。」
福爾摩斯說:「你怎麼知道這只指環就不能使這個案子更清楚一些呢?這樣呆呆地瞧著它是沒有用處的。你在衣袋裡檢查出什麼來了?」
「都在這兒,」葛萊森指著樓梯最後一級上的一小堆東西說,「一隻金錶—號,倫敦巴羅德公司制。一根又重又結實的愛爾伯特金鏈。一枚金戒指,上面刻著共濟會的會徽。一枚金別針,上邊有個虎頭狗的腦袋,狗眼是兩顆紅寶石。俄國起的名片夾,裡面有印著克利夫蘭,伊瑙克·錐伯的名片,J字首和襯衣上的EJD...三個縮寫字母相符。沒有錢包,只有些零錢,一共七英鎊十三先令。一本袖珍版的卜迦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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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卜迦丘Boccacio(—):意大利著名小說家。——譯者注
「你們怎樣詢問的?」的小說《十日談》,扉頁上寫著約瑟夫·斯坦節遜的名字。此外還有兩封信——一封是寄給錐伯的,一封是給約瑟夫·斯坦節遜的。」
「是寄到什麼地方的?」
「河濱路美國交易所留交本人自取。兩封信都是從蓋恩輪船公司寄來的,內容是通知他們輪船從利物浦開行的日期。可見這個倒霉的傢伙是正要回紐約去的。」
「你們可曾調查過斯坦節遜這個人嗎?」
「先生,我當時立刻就調查了。」葛萊森說,「我已經把廣告稿送到各家報館去刊登,另外又派人到美國交易所去打聽,現在還沒有回來呢。」
「你們跟克利夫蘭方面聯繫了嗎?」
「今天早晨我們就拍出電報去了。」
「我們只是把這件事的情況詳細說明一下,並且告訴他們說,希望他們告訴我們對我們有幫助的任何情報。」
「你沒有提到你認為是關鍵性問題的細節嗎?」
「我問到了斯坦節遜這個人。」
「沒有問到別的?難道整個案子裡就沒有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你不能再拍個電報嗎?」
葛萊森生氣地說:「我在電報上把我要說的都說了。」
福爾摩斯暗自笑了一笑,正要說些什麼,這時雷斯垂德又來了,洋洋得意地搓著雙手。我們和葛萊森在屋裡談話的時候,他是在前屋裡。
「葛萊森先生,」他說,「我剛才發現了一件頂頂重要的事情。要不是我仔細地檢查了牆壁,就會把它漏過了。」這個小個子說話時,眼睛閃閃有光,顯然是因為他勝過了他同僚一著而在自鳴得意。
「到這裡來,」他一邊說著,一邊很快地回到前屋裡。由於屍體已經抬走,屋中空氣似乎清新了許多。「好,請站在那裡!」
他在靴子上劃燃了一根火柴,舉起來照著牆壁。
「瞧瞧那個!」他得意地說。
我前面說過,牆上的花紙已經有許多地方剝落了下來。就在這個牆角上,在有一大片花紙剝落了的地方,露出一塊粗糙的黃色粉牆。在這處沒有花紙的牆上,有一個用鮮血潦草寫成的字:
拉契(RACHE)
「你對這個字的看法怎麼樣?」這個偵探象馬戲班的老闆誇耀自己的把戲一樣地大聲說道,「這個字所以被人忽略,因為它是在屋中最黑暗的角落裡,誰也沒有想起到這裡來看看。這是兇手蘸著他或者是她自己的血寫的。瞧,還有血順牆往下流的痕跡呢!從這點就可以看出:無論如何這決不是自殺。為什麼要選擇這個角落寫呢?我可以告訴你,你看壁爐上的那段蠟燭。當時它是點著的,如果是點著的,那麼這個牆角就是最亮而不是最黑的地方了。」
葛萊森輕蔑地說:「可是,你就是發現了這個字跡,又有什麼意義呢?」
「什麼意義嗎?這說明寫字的人是要寫一個女人的名字'瑞契兒'(Rachel),但是有什麼事打攪了他,因此他或者是她就沒有來得及寫完。你記住我的話,等到全案弄清楚以後,你一定能夠發現一個名叫'瑞契兒'的女人和這個案子有關係。你現在盡可以笑話我,福爾摩斯先生;你也許是非常聰明能幹的,但歸根結底,生薑還是老的辣。」
我的同伴聽了他的意見後,不禁縱聲大笑起來,這樣就激怒了這個小個子。福爾摩斯說:「實在對不起!你的確是我們三個人中第一個發現這個字跡的,自然應當歸功於你。而且正如你所說的一樣,由此可以充分看出,這字是昨夜慘案中另一個人寫的。我還沒來得及檢查這間屋子。你如允許,我現在就要進行檢查。」
他說著,很快地就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捲尺和一個很大的圓形放大鏡。他拿著這兩樣工具,在屋裡默默地走來走去,有時站住,有時跪下,有一次竟趴在地上了。他全神貫注地工作著,似乎把我們全都忘掉了;他一直在自言自語地低聲咕嘀著,一會兒驚呼,一會兒歎息,有時吹起口哨,有時又像充滿希望、受到鼓舞似地小聲叫了起來。我在一旁觀察他的時候,不禁想起了訓練有素的純種獵犬,在叢林中跑來跑去,狺狺吠叫,一直到它嗅出獵物的蹤跡才肯甘休的樣子。他一直檢查了二十分鐘,小心翼翼地測量了一些痕跡之間的距離;這些痕跡,我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的。偶爾他也令人不可思議地用捲尺測量牆壁。後來他非常小心地從地板上什麼地方捏起一小撮灰色塵土,並且把它放在一個信封裡。接著,他用放大鏡檢查了牆壁上的血字,非常仔細地觀察了每個字母。最後,他似乎很滿意了,於是就把捲尺和放大鏡裝進衣袋中去。
他微笑著說:「有人說'天才'就是無止境地吃苦耐勞的本領。這個定義下得很不恰當,但是在偵探工作上倒還適用。」
葛萊森和雷斯垂德十分好破地、帶著幾分輕蔑地一直看著這位私家同行的動作。他們分明還沒有明白我現在已經漸漸理會了的——福爾摩斯的每個最細微的動作都具有它實際的而又明確的目的。
他們兩人品聲問道:「先生,你的看法怎麼樣?」
我的同伴說:「如果我竟幫起你們來,我就未免要奪取兩位在這一案件上所建樹的功勞了。你們現在進行得很順利,任何人都不便從中插手。」他的話中滿含譏諷意味。他接著又說:
「如果你們能把偵查的進行情況隨時見告,我也願盡力協助。現在我還要和發現這個屍體的警察談一談。你們可以把他的姓名、住址告訴我嗎?」
雷斯垂德看了看他的記事本說:「他叫約翰·欒斯,現在下班了。你可以到肯寧頓花園門路,奧德利大院號去找他。」
福爾摩斯把地址記了下來。
他說:「醫生,走吧,咱們去找他去。我告訴你們一樁對於這個案件有幫助的事情。」他回過頭來向這兩個偵探繼續說道,「這是一件謀殺案。兇手是個男人,他高六英尺多,正當中年。照他的身材來說,腳小了一點,穿著一雙粗平方頭靴子,抽的是印度雪茄煙。他是和被害者一同乘坐一輛四輪馬車來的。這個馬車用一騎馬拉著,那騎馬有三隻蹄鐵是舊的,右前蹄的蹄鐵是新的。這個兇手很可能是臉色赤紅,右手指甲很長。這僅僅是幾點跡象,但是這些對於你們兩位也許有點幫助。」
雷斯垂德和葛萊森彼此面面相覷,露出一種表示懷疑的微笑。
雷斯垂德問道,「如果這個人是被殺死的,那麼又是怎樣謀殺的呢?」
「毒死的。」福爾摩斯簡單地說,然後就大踏步地向外走了,「還有一點,雷斯垂德,」他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來說,「在德文中,『拉契』這個字是復仇的意思;所以別再浪費時間去尋找那位『瑞契兒小姐』了。」
講完這幾句臨別贈言以後,福爾摩斯轉身就走了,剩下這兩位敵手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
四 警察欒斯的敘述
我們離開勞瑞斯頓花園街號的時候,已是午後一點鐘了。福爾摩斯同我到附近的電報局去拍了一封長電報。然後,他叫了一部馬車,吩咐車伕把我們送到雷斯垂德告訴我們的那個地點。
福爾摩斯說:「什麼也比不上直接取得的證據來得重要,其實,這個案子我早已胸有成竹了,可是咱們還是應當把要查明的情況弄個清楚。」
我說:「福爾摩斯,你真叫我莫名片妙。剛才你所說的那些細節,你自己也不見得像你假裝的那樣有把握吧。」
「我的話絕對沒錯。」他回答說,「一到那裡,我首先便看到在馬路石沿旁有兩道馬車車輪的痕跡。由於昨晚下雨以前,一個星期都是晴天,所以留下這個深深輪跡的馬車一定是在夜間到那裡的。除此以外,還有馬蹄的印子。其中有一個蹄印比其它三個都要清楚得多,這就說明那只蹄鐵是新換的。這輛車子既然是在下雨以後到那裡的,同時根據葛萊森所說,整個早晨又沒有車輛來過,由此可見,這輛馬車一定是昨天夜間在那裡停留過;因此,也就正是這輛馬車把那兩個人送到空房那裡去的。」
「這看來好像很簡單,」我說,「但是其中一人的身高你又是怎樣知道的呢?」
「唔,一個人的身高,十之八九可以從他的步伐的長度上知道。計算方法雖然很簡單,但是現在我一步步地教給你也沒有什麼用處。我是在屋外的粘土地上和屋內的塵土上量出那個人步伐的距離的。接著我又發現了一個驗算我的計算結果是否正確的辦法。大凡人在牆壁上寫字的時候,很自然會寫在和視線相片行的地方。現在壁上的字跡離地剛好六英尺。簡直就像兒戲一樣的簡單。」
「至於他的年齡呢?」我又問道。
「好的,假若一個人能夠毫不費力地一步跨過四英尺半,他決不會是一個老頭兒。小花園裡的甬道上就有那樣寬的一個水窪,他分明是一步邁過去的,而起皮靴子卻是繞著走的,方頭靴子則是從上面邁過去的。這絲毫沒有什麼神秘的地方。我只不過是把我那篇文章中所提出的一些觀察事物和推理的方法應用到日常生活上去罷了。你還有什麼不解的地方嗎?」
「手指甲和印度雪茄煙呢?」我又提醒他說。
「牆上的字是一個人用食指蘸著血寫的。我用放大鏡看出寫字時有些牆粉被刮了下來。如果這個人指甲修剪過,決不會是這樣的。我還從地板上收集到一些散落的煙灰,它的顏色很深而且是呈起狀的,只有印度雪茄的煙灰才是這樣。我曾經專門研究過雪茄煙灰。事實上,我還寫過這方面的專題論文呢。我可以誇口,無論什麼名牌的雪茄或紙煙的煙灰,只要我看上一眼,就能識別出來。正是在這些細微末節的地方,一個幹練的偵探才與葛萊森、雷斯垂德之流有所不同。」
「還有那個紅臉的問題呢?」我又問道。
「啊,那就是一個更為大膽的推測了,然而我確信我是正確的。在這個案件的目前情況下,你暫且不要問我這個問題吧。」
我用手摸了摸前額說:「我真有點暈頭轉向了,愈想愈覺得神秘莫測。比如說,如果真是兩個人的話,那麼這兩個人究竟怎樣進入空屋去的?送他們去的車伕又怎麼樣了?一個人怎能迫使另一個人服毒的?血又是從哪裡來的?這案子既然不是圖財害命,兇手的目的又是什麼?女人的戒指又是從哪兒來的?最要緊的是,兇手在逃走之前為什麼要在牆上寫下德文字'復仇'呢?老實說,我實在想不出怎樣把這些問題一一地聯繫起來。」
我的同伴讚許地微笑著。
他說:「你把案中疑難之點總結得很簡潔、很扼要,總結得很好。雖然在主要情節上我已有了眉目,但是還有許多地方仍然不夠清楚。至於雷斯垂德所發現的那個血字,只不過是一種圈套,暗示這是什麼社會黨或者秘密團體干的,企圖把警察引入起途罷了。那字並不是個德國人寫的。你如果注意一下,就可以看出字母A多少是仿照德文樣子寫的。但是真正的德國人寫的卻常常是拉丁字體。因此我們可以十拿九穩地說,這字母絕不是德國人寫的,而是出於一個不高明的摹仿者之手,並且他做的有點畫蛇添足了。這不過是想要把偵查工作引入歧途的一個詭計而已。醫生,關於這個案子我不預備再給你多講些什麼了。你知道魔術家一旦把自己的戲法說穿,他就得不到別人的讚賞了;如果把我的工作方法給你講得太多的話,那麼,你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福爾摩斯這個人不過是一個十分平常的人物罷了。」
我回答說:「我決不會如此。偵探術遲早要發展成為一門精確的科學的,可是你已經差不多把它創立起來了。」
我的同伴聽了這話,而且看到我說話時的誠懇態度,他高興得漲紅了臉。我早就看出,當他聽到別人對他在偵探術上的成就加以讚揚時,他就會像任何一個姑娘聽到別人稱讚她的美貌時一樣的敏感起來。
他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穿起皮靴的和穿方頭靴的兩個人是同乘一輛車子來的,而且好像非常友好似的,大概還是膀子挽著膀子一起從花園中小路上走過。他們進了屋子以後,還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更確切地說,穿起皮靴子的是站立不動,而穿方頭靴子的人卻在屋中不停地走動。我從地板上的塵土上就能看出這些情況來。同時我也能看出,他愈走愈激動,因為他的步子愈走愈大,這就說明這一點。他一邊走一邊說著,終於狂怒起來,於是慘劇就發生了。現在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情況都告訴你了,剩下的只是一些猜測和臆斷了。好在咱們已有了著手工作的好基礎。咱們必須抓緊時間,因為我今天下午還要去聽阿勒音樂會,聽聽諾爾曼·聶魯達的音樂呢。」
在我們談話的時候,車子不斷地穿過昏暗的大街和氣涼的小巷。到了一條最骯髒、最荒涼的巷口,車伕突然把車停了下來。「那邊就是奧德利大院,」他指著一漆黑色磚牆之間的狹窄胡同說,「你們回來時到這裡找我。」
奧德利大院並不是一個雅觀的所在。我們走過一條狹窄的小胡同,便來到一個方形大院,院內地面是用石板鋪成的,四面有一些骯髒簡陋的住房。我們穿過一群一群衣著骯髒的孩子,鑽過一行行曬得褪了色的衣服,最後來到號。號的門上釘著一個小銅牌,上面刻著「欒斯」字樣。我們上前一問,才知道這位警察正在睡覺。我們便走進了前邊一間小客廳裡等他出來。
這位警察很快就出來了。由於被我們打攪了好夢,他有些不高興。他說:「我已經在局裡報告過了。」
福爾摩斯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半鎊金幣,若有所思地在手中玩弄著。他說:「我們想要請你從頭到尾再親口說一遍。」
這位警察兩眼望著那個小金幣回答說:「我很願意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奉告。」
「那麼讓我聽一聽事情發生的經過吧。你願意怎樣講都可以。」
欒斯在馬毛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皺起眉頭,好像下定決心不使他的敘述中有任何遺漏。
他說:「我把這事從頭說起。我當班的時間是從晚上十點起到第二天早上六點。夜間十一點鐘時,曾有人在白哈特街打架,除此以外,我巡邏的地區都很平靜。夜裡一點鐘的時候,開始下起雨來。這時我遇見了亥瑞·摩契,他是在荷蘭樹林區一帶巡邏的。我們兩個人就站在亨瑞埃塔街轉角的地方聊天。不久,大約在兩點或兩點稍過一點的時候,我想該轉一遭了,看看布瑞克斯頓路是不是平靜無事。這條路又泥濘又偏僻。一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只有一兩輛馬車從我身旁駛過。我慢慢溜躂著,一邊尋思要有熱酒喝它一盅多美。這時,忽見那座房子的窗口閃閃地射出燈光。我知道勞瑞斯頓花園街的兩所房子都是空著的,其中一所的最後一個房客得了傷寒病死了,可是房東還是不願修理陰溝。所以我一看到那個窗口有燈光,就嚇了一大跳,疑心出了什麼差錯。等我走到屋門口——」
「你就站住了,轉身又走回小花園的門口,」我的同伴突然插嘴說,「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欒斯嚇得跳了起來,滿臉驚訝,瞪著一雙大眼睛瞧著福爾摩斯。
「天哪,確是那樣,先生,」他說,「可是您怎麼會知道的,天曉得!你瞧,當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我覺得太孤單,太冷清了,我想最好還是找個人和我一起進去。我倒不怕人世上的什麼東西,我當時忽然想起,也許這就是那個得了傷寒病死去的人,正在檢查那個要了他的性命的陰溝吧。這樣一想,嚇得我轉身就走,重新回到大門口去,看看是不是望得見摩契的提燈;可是連他的影子也瞧不見,也沒見到別的人。」
「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嗎?」
「一個人影也沒有,先生,連條狗都沒有。我只好鼓起勇氣,又走了回去,把門推開。裡面靜悄悄的,於是我就走進了那間有燈光的屋子裡去。只見壁爐台上點著一支蠟燭,還是一支紅蠟燭,燭光搖擺不定,燭光下只見——」
「好了,你所看見的情況我都知道了。你在屋中走了幾圈,並且在死屍旁邊跪了下來,以後又走過去推推廚房的門,後來——」
約翰·欒斯聽到這裡,突然跳了起來,滿臉驚懼,眼中露出懷疑的神色。他大聲說道:「當時你躲在什麼地方,看得這樣一清二楚?我看,這些事都是你不應該知道的。」
福爾摩斯笑了起來,拿出他的名片,隔著桌子丟給這位警察看。「可別把我當作兇手逮捕起來,」他說,「我也是一條獵犬而不是狼;這一點葛萊森和雷斯垂德先生都會證明的。那麼,請接著講下去。以後你又作了些什麼呢?」
欒斯重新坐了下來,但是臉上狐疑的神氣還沒消除。我走到大門口,吹起警笛。摩契和另外兩個警察都應聲而來。
「當時街上什麼都沒有嗎?」
「是呀,凡是正經點的人早都回家了。」
「這是什麼意思?」
警察笑了一笑,他說:「我這輩子見過的醉漢可多了,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像那個傢伙那樣爛醉如泥的。我出來的時候,他正站在門口,靠著欄杆,放開嗓門,大聲唱著考稜班唱的那1段小調或是這一類的歌子。他簡直連腳都站不住了,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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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考稜班Columbine為一出喜劇中的女角。——譯者注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福爾摩斯問道。
福爾摩斯這樣一打岔,約翰·欒斯好像有些不高興。他說:「他倒是一個少見的醉鬼。如果我們不那麼忙的話,他免不了要被送到警察局去呢。」
「他的臉,他的衣服,你注意到沒有?」福爾摩斯忍不住又插嘴問道。
「我想當時我確實注意到了,因為我和摩契還攙扶過他。他是一個高個子,紅臉,下邊一圈長著——」
「這就夠了。」福爾摩斯大聲說道,「後來他又怎麼樣了?」
「我們當時夠忙的啦,哪有工夫去照管他。」他說。
接著這位警察又頗為不滿地說:「我敢打賭,他滿認得回家的路呢。」
「他穿的什麼衣服?」
「一件棕色外衣。」
「手裡有沒有拿著馬鞭子?」
「馬鞭子?沒有。」
「他一定是把它丟下了,」我的夥伴嘟囔著說,「後來你看見或者聽見有輛馬車過去嗎?」
「沒有。」
「這個半鎊金幣給你,」我的同伴說著就站起身來,戴上帽子,「欒斯,我恐怕你在警察大隊裡永遠不會高昇了。你的那個腦袋不該光是個裝飾,也該有點用處才對。昨夜你本來可以撈個警長干干的。昨夜在你手裡的那個人,就是這件神秘案子的線索,現在我們正在找他。這會兒再爭論也沒有什麼用處了。我告訴你,事實就是這麼回事。走吧,醫生。」
說著我們就一起出來尋找我們的馬車,剩下那個警察還在半信半疑,但是顯然覺得不安。
我們坐著車子回家的時候,福爾摩斯狠狠地說:「這個大傻瓜!想想看,碰上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卻把它白白地放過了。」
「我簡直還是墜在五里霧中哩。誠然,這個警察所形容的那個人和你所想像的那人的情況正好一樣,但是他幹嗎要去而復返呢?這不像罪犯應有的行徑吧。」
「戒指,先生,戒指,他回來就是為了這個東西。咱們要是沒有別的法子捉住他,就可以拿這個戒指當做釣餌,讓他上鉤。我一定會捉住他的,醫生——我敢和你下二比一的賭注打個賭,我可以逮住他。這一切我倒要感激你啦。要不是你,我還不會去呢,那麼我就要失掉這個從來沒遇到過的最好的研究機會了。咱們叫它作'血字的研究'好吧?咱們何妨使用一些美麗的辭藻呢。在平淡無破的生活糾葛裡,謀殺案就像一條紅線一樣,貫穿在中間。咱們的責任就是要去揭露它,把它從生活中清理出來,徹底地加以暴露。咱們先去吃飯,然後再去聽聽諾爾曼·聶魯達的音樂演奏。她的指法和弓法簡直妙極了。她演奏蕭邦的那段什麼小曲子真是妙極了:特拉—拉—拉—利拉—利拉—萊。」
這位非官方偵探家靠在馬車上象只雲雀似地唱個不停。我在默默沉思著;人類的頭腦真是無所不能啊。
五 廣告引來了不速之客
上午忙碌了一陣,我的身體實在有點吃不消,因此,下午就感到起倦已極。在福爾摩斯出去聽音樂會以後,我就躺在沙發上,盡量想睡它兩小時,可是怎麼也辦不到。由於所發生的種種情況使我的心情過分激動,腦子裡充滿了許許多多稀破古怪的想法和猜測。只要我一合眼,那個被害者的歪扭得像猴子似的面貌就出現在我的眼前。它給我的印象是萬分醜惡,對於把這樣一個長相的人從世上除掉的那個兇手,我除了對他感激之外,很難有其他的感覺。如果相貌真的可以說明一個人的罪惡的話,那一定就是像這位克利夫蘭城的伊瑙克·錐伯的尊容了。雖然如此,我認為問題還是應當公平處理,在法律上,被害人的罪行並不能抵消兇手的罪。
我的夥伴推測說,這個人是中毒而死的,我越想越覺得這個推測很不平常。我記得福爾摩斯嗅過死者的嘴唇,我確信他一定已經偵查出某種事物,才會使他有這樣的想法。況且,屍體上既沒有傷痕,又沒有勒死的跡象,如果說不是中毒而死,那麼致死的原因又是什麼呢?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地板上大攤的血跡又是誰的?屋裡既沒有發現扭打的痕跡,也沒有找到死者用來擊傷對方的凶器。只要這一類的問題得不到解答,我覺得,不管是福爾摩斯還是我,要想安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那種鎮靜而又充滿自信的神態,使我深信他對於全部情節,早有見解;雖然他的內容究竟如何,我一時還不能猜測出來。
福爾摩斯回來得非常晚。我相信,他絕不可能聽音樂會一直到這麼晚。他回來的時候,晚飯早已經擺在桌上了。
「今天的音樂太好了。」福爾摩斯說著就坐了下來,「你記得達爾文對於音樂的見解嗎?他認為,遠在人類有了說話的能力以前,人類就有了創造音樂和欣賞音樂的能力了。也許這就是咱們所以不可思議地易於受到音樂感染的原故。在咱們心靈的深處,對於世界混沌初期的那些朦朧歲月,還遺留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記憶。」
我說:「這種見解似乎過於廣泛。」
福爾摩斯說:「一個人如果要想說明大自然,那麼,他的想像領域就必須象大自然一樣的廣闊。怎麼回事?你今天和平常不大一樣呀。布瑞克斯頓路的案子把你弄得心神不寧了吧。」
我說:「說實在的,這個案子確實使我心神不寧。通過阿富汗那番經歷之後,我原應該鍛煉得堅強些的。在邁旺德戰役中,我也曾親眼看到自己的夥伴們血肉橫飛的情景,但是我並沒有感到害怕。」
「這一點我能夠理解。這件案子有一些神秘莫測的地方,因而才引起了想像。如果沒有想像,恐懼也就不存在了。你看過晚報了嗎?」
「沒有。」
「晚報把這個案子敘述得相當詳盡。但是卻沒有提到抬屍時,有一個女人的結婚戒指掉在地板上。沒有提到這一點倒是更好。」
「為什麼?」
「你看看這個廣告,」福爾摩斯說,「今天上午,這個案子發生後,我立刻就在各家報紙上登了一則廣告。」
他把報紙遞給我,我看了一眼他所指的地方。這是「失物招領欄」的頭一則廣告。廣告內容是:「今晨在布瑞克斯頓路、白鹿酒館和荷蘭樹林之間拾得結婚金戒指一枚。失者請於今晚八時至九時向貝克街號乙華生醫生處洽領。」
「請你不要見怪,」福爾摩斯說,「廣告上用了你的名字。如果用我自己的名字,這些笨蛋偵探中有些人也許就會識破,他們就要從中插手了。」
「這倒沒有什麼,」我回答說,「不過,假如有人前來領取的話,我可沒有戒指呀。」
「哦,有的,」他說著就交給了我一隻戒指,「這一個滿能對付過去。幾乎和原來的一模一樣。」
「那麼你預料誰會來領取這項失物呢?」
「唔,就是那個穿棕色外衣的男人,咱們那位穿方頭靴子的紅臉朋友。如果他自己不來,他也會打發一個同黨來的。」
「難道他不會覺得這樣做太危險嗎?」
「決不會。如果我對這個案子的看法不錯的話——我有種種理由可以自信我沒有看錯。這個人寧願冒任何危險,也不願失去這個戒指。我認為,戒指是在他俯身察看錐伯屍體的時候掉下來的,可是當時他沒有察覺。離開這座房子以後,他才發覺他把戒指丟了,於是又急忙回去。但是,這時他發現,由於他自己粗心大意,沒有把蠟燭熄掉,警察已經到了屋裡。在這種時候,他在這座房了的門口出現,很可能受到嫌疑,因此,他不得不裝作酩酊大醉的樣子。你無妨設身處地想一想:他把這件事仔細地思索一遍以後,他一定會想到,也可能是他在離開那所房子以後,把戒指掉在路上了。那麼怎麼辦呢?他自然要急忙地在晚報上尋找一番,希望在招領欄中能夠有所發現。他看到這個廣告後一定會非常高興,簡直要喜出望外哩,怎麼還會害怕這是一個圈套呢?在他看來,尋找戒指為什麼就一定要和暗殺這件事有關係呢,這是沒有道理的。他會來的,他一定要來的。一小時之內你就能夠見到他了。」
「他來了以後又怎麼辦呢?」我問道。
「啊,到時候你讓我來對付他。你有什麼武器嗎?」
「我有一支舊的軍用左輪手槍,還有一些子彈。」
「你最好把它擦乾淨,裝上子彈。這傢伙準是一個亡命徒。雖然我可以出豈不意地捉住他,但是還是準備一下,以防萬一的好。」
我回到臥室,照他的話去做了準備。當我拿著手槍出來的時候,只見餐桌已經收拾乾淨,福爾摩斯正在擺弄著他心愛的玩意兒——信手撥弄著他的提琴。
我進來時,福爾摩斯說:「案情越來越有眉目了。我發往美國的電報,剛剛得到了回電,證明我對這個案子的看法是正確的。」
我急忙問道:「是那樣嗎?」
「我的提琴換上新弦就更好了,」福爾摩斯說,「你把手槍放在衣袋裡。那個傢伙進來的時候,你要用平常的語起跟他談話,別的我來應付。不要大驚小怪,以免打草驚蛇。」
我看了一下我的表說:「現在八點了。」
「是啊,或許幾分鐘之內他就要到了。把門稍開一些。行了。把鑰匙插在門裡邊。謝謝你!這是我昨天在書攤子上偶然買到的一本珍破的古書。書名叫'論各民族的法律',是用拉丁文寫的,一六四二年在比利時列日出版的。當這本棕色起面的小書出版的時候,查理的腦袋還牢靠地長在他的脖子上1呢。」
「印刷人是誰?」
「是菲利起·德克羅伊,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書前扉頁上寫著'古列米·懷特藏書',墨水早已褪了色。也不知道威廉·懷特是誰,大概是一位十七世紀實證主義的法律家,連他的書法都帶著一種法律家的風格呢。我想,那個人來了。」
他說到這裡,忽聽門上鈴聲大震。福爾摩斯輕輕地站了起來,把他的椅子向房門口移動了一下。我們聽到女僕走過門廊,聽到她打開門閂的聲音。
「華生醫生住在這兒嗎?」一個語調粗魯但很清晰的人問道。我們沒有聽到僕人的回答,只聽見大門又關上了,有人上樓來了。腳步聲慢吞吞地,像是拖著步子在走。我的朋友側耳聽著,臉上顯出驚破的樣子。腳步聲緩慢地沿著過道走了過來,接著就聽見輕微的叩門聲。
「請進。」我高聲說道。
應聲進來的並不是我們預料中的那個凶神惡煞,而是一位皺紋滿面的老太平,她蹣跚地走進房來。她進來以後,被燈光驟然一照,好像照花了眼。她行過禮後,站在那兒,老眼昏花地瞧著我們,她那痙攣顫抖的手指不停地在衣袋裡摸索著。我看了我的夥伴一眼,只見他顯得怏怏不樂,我也只好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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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英王查理一世。他於年月日經議會組織的法庭審判之後,以民族叛徒的罪名被處死刑。——譯者注
這個老太平掏出一張晚報,用手指著我們登的那個廣告說:「我是為這件事來的,先生們,」說著,她又深深施了一禮,
「廣告上說,在布瑞克斯頓路拾得一個結婚金戒指。這是我女兒賽莉的,她是去年這個時候才結的婚,她的丈夫在一隻英國船上當會計。如果他回來時,發現她的戒指沒有了,誰會知道他要怎麼樣呢。我簡直不敢想。他這個人品常就性子急,喝了點酒以後,就更加暴躁了。對不起,是這麼回事,昨天晚上她去看馬戲,是和——」
「這是她的戒指嗎?」我問道。
老太平叫了起來:「謝天謝地!賽莉今天晚上可要開心死了。這正是她丟的那個戒指。」
我拿起一支鉛筆問道:「您住在哪兒?」
「宏茲迪池區,鄧肯街號。離這兒老遠呢。」
福爾摩斯突然說:「布瑞克斯頓路並不在宏茲迪池區和什麼馬戲團之間呀。」
老太平轉過臉去,一雙小紅眼銳利地瞧了福爾摩斯一下,她說:「那位先生剛才是問我的住址。賽莉住在培克罕區,梅菲爾德公寓號。」
「貴姓是——?」
「我姓索葉,我的女兒姓丹尼斯,他的丈夫叫湯姆·丹尼斯。他在船上真是一個又漂亮又正直的小伙子,是公司裡提得起來的會計;可是一上岸,又玩女人,又喝酒——」
「這是你的戒指,索葉太太,」我遵照著我夥伴的暗示打斷了她的話頭說,「這個戒指顯然是你女兒的。我很高興,現在物歸原主了。」
這個老太平嘟嘟囔囔地說了千恩萬謝的話以後,把戒指包好,放入衣袋,然後拖拖拉拉地走下樓去。她剛出房門,福爾摩斯立刻站起,跑進他的屋中去。幾秒鐘以後,他走了出來,已然穿上大衣,繫好圍巾。福爾摩斯匆忙中說:「我要跟著她。她一定是個同黨,她會把我帶到兇犯那裡去。別睡,等著我。」客人出去時大門剛剛砰地一聲關好,福爾摩斯就下了樓。我從窗子向外看去,只見那個老太平有氣無力地在馬路那邊走著,福爾摩斯在她的後邊不遠處尾隨著。這時,我心裡想:福爾摩斯的全部看法假如不錯的話,他現在就要直搗虎穴了。他用不著告訴我等著他,因為在我沒有聽到他冒險的結果以前,要想睡覺是絕不可能的事。
福爾摩斯出門的時候將近九點鐘。我不知道他要去多久,只好呆坐在房裡抽著煙斗,翻閱一本昂利·穆爾傑的《波亥米傳》。十點過後,我聽見女用人回房睡覺去的腳步聲。十一點1鐘,房東太太的沉重腳步聲從房門前走過,她也是回房去睡覺的,將近十二點鐘,我才聽到福爾摩斯用鑰匙打開大門上彈簧鎖的聲音。他一進房來,我就從他的臉色看出,他並沒有成功。是高興還是懊惱,似乎一直在他的心裡交戰著。頃刻之間,高興戰勝了懊惱,福爾摩斯忽然縱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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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波亥米傳》是十九世紀法國劇作家昂利·穆爾傑的劇本,是描寫當時樂天派(即波亥米派)的生活及其精神面貌的一部傑作。——譯者注
「這件事說什麼我也不能讓蘇格蘭場的人知道。」福爾摩斯大聲說著,一面就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把他們嘲笑得夠了,這一回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可是,他們就是知道了,譏笑我,我也不在乎,遲早我會把面子找回來的。」
我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啊,我把我失敗的情況跟你談談吧,這倒沒有什麼。那個傢伙走不多遠,就一瘸一拐地顯出腳痛的樣子。她突然停下腳步,叫住了一輛過路的馬車。我向她湊近些,想聽聽她僱車的地點;其實我根本用不著這樣急躁,因為她說話的聲音很大,就是隔一條馬路也能聽得清楚。她大聲說:『到宏茲迪池區,鄧肯街號。』我當時認為她說的是實話。我看見她上車以後,也跟著跳上了馬車後部。這是每一個偵探必精的技術。好啦,我們就這樣向前行進。馬車一路未停,一直到了目的地。快到號門前的時候,我先跳下車來,漫步在馬路上閒蕩著。我眼見馬車停了,車伕跳了下來,把車門打開等候著,可是並沒有人下來。我走到車伕面前,他正在黑暗的車廂中到處摸索,嘴裡不乾不淨,亂七八糟地罵著,罵的那話簡直是我從來也沒聽到過的'最好聽的'詞了。乘客早已蹤跡全無了。我想,他要想拿到車費恐怕要俟諸他日了。我們到號去詢問了一下,那裡住的卻是一位起行端正的裱糊匠,叫做凱斯維克,從來沒有聽說有叫做什麼索葉或者丹尼斯的人在那裡住過。」
我驚破地大聲說道:「難道你是說那個身體虛弱、步履蹣跚的老太平居然能夠瞞過你和車伕的眼,在車走動的時候跳下去了嗎?」
福爾摩斯厲聲說道:「什麼老太婆,真該死!咱們兩個才是老太婆呢,竟受了人家這樣的氣。他一定是個年輕的小伙子,而且還是一個精明強幹的小伙子。不僅如此,他還一定是個了不起的演員,他扮演得真是到了無可比擬的程度。顯而易見,他是知道有人跟著他的,因此就用了這一著,乘我不備,溜之大吉。這件事實說明,咱們現在要捉住的那個人,絕不是像我當初想像的那樣,僅僅是單獨一個人,他有許多朋友,他們甘願為他冒險。喂,大夫,看樣子你像是累壞了,聽我的話請去睡吧。」
我的確感到很疲乏,所以我就聽從他的話回屋去睡了。留下福爾摩斯一個人坐在微微燃燒著的火爐邊。在這萬籟俱寂的漫漫長夜裡,我還聽到他那憂鬱的琴音低聲回訴,我知道他仍舊在深思著他在認真著手解決的那個破異的課題。
六 特白厄斯·葛萊森大顯身手
第二天,各家報紙連篇累牘地刊載著所謂「布瑞克斯頓破案」的新聞。每家報紙都有一則長期報道,此外,有的還特別寫了社論。其中一些消息連我還沒聽說過。我的剪貼簿裡至今還保存著不少關於這個案子的剪報。現在把它摘錄一些附在下面:《每日電訊報》報道說:在犯罪的記錄裡,再沒有比這個悲劇更為離破的案子了。被害人用的是個德國名字,又看不出有什麼其他的動機,而且牆上還寫下這個狠毒的字樣;這一切都說明這是一群亡命的政治犯和革命黨所幹的。社會黨在美國的流派很多,死者無疑是因為觸犯了它們的不成文的法律,因而才被追蹤到此,遭了毒手。這篇文章簡略地提到過去發生的德國秘密法庭案、礦泉案、意大利燒炭黨案、布蘭威列侯爵夫人案、達爾文理論案、馬爾薩斯原理案以及瑞特克利夫公路謀殺案等案件以後,在文章結尾向政府提出忠告,主張今後對於在英外僑,應予以更加嚴密之監視云云。《旗幟報》評論說:這種無法無天的暴行,常常是在自由黨執政下發生的。這些暴行之產生,實由於民心動亂和政府權力削弱之故。死者是一位美國紳士,在倫敦城已盤桓數周之久。生前曾在坎伯韋爾區,陶爾魁裡,夏朋婕太太的公寓內住過。他是在他的私人秘書約瑟夫·斯坦節遜先生陪同下作旅行遊覽的。二人於本月四日星期二辭別女房東後,即去尤斯頓車站,擬搭乘快車去利物浦。當時還有人在車站月台上看見過他們,以後就蹤跡不明瞭。後來,據報載,在離尤斯頓車站數英里遠的布瑞斯克頓路的一所空屋中發現了錐伯先生的屍體。他如何到達此處以及如何被害等情況,仍屬不可理解的疑團。斯坦節遜下落迄今不明。吾人欣悉,蘇格蘭場著名偵探雷斯垂德和葛萊森二人同時偵查此案,深信該案不久必有分曉云云。《每日新聞報》報道說:這肯定是一件政治性犯罪。由於大陸各國政府的專制以及對自由主義的憎恨,因而許多人被驅逐到我們國土上來。如果對於他們過去的作為加以寬容不予追究的話,這班人士氣有可能變為良好的公民。這些流亡人士之間,有著一種嚴格的「法規」,一經觸犯,必予處死。目前必須竭盡全力尋獲他的秘書斯坦節遜,以便查清死者生活習慣中之某些特點。死者生前寄寓倫敦的住址業經獲悉,這就使案情向前進展一大步。該項發現,純係蘇格蘭場葛萊森先生之機智幹練所致云云。
早飯時,福爾摩斯和我一同讀完了這些報道;這些報道似乎使他感到非常有趣。
「我早就對你說過,不論情況如何,功勞總歸是屬於雷斯垂德和葛萊森這兩個人的。」
「那也要看結果如何呀。」
「哦,老兄,這才沒有一點關係呢。如果兇手捉到了,自然是由於他們兩個人的黽勉從公;如果兇手逃跑了,他們又可以說:雖然歷盡艱辛,但是……不管怎麼說,好事總是他們的,壞事永遠歸於別人。不管他們幹什麼,總會有人給他們歌功頌德的。有句法國俗語說得好:『笨蛋雖笨,但是還有比他更笨的笨蛋為他喝彩。'「
我們正說著,過道裡和樓梯上突然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房東太太的抱怨聲,我不禁喊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偵緝隊貝克街分隊。」我的夥伴煞有介事地說。說時,只見六個街頭流浪頑童衝將進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十分骯髒、衣裳襤褸的孩子。
「立正!」福爾摩斯厲聲喝道。於是這六個小流氓就像六個不像樣的小泥人似地一條線地站立在那裡。「以後你們叫維金斯一個人上來報告,其餘的必須在街上等著。找到了嗎,維金斯?」
一個孩子答道:「沒有,先生,我們還沒有找到呢。」
「我估計你們也沒有找到,一定要繼續查找,不找到不算完。這是你們的工資,」福爾摩斯每人給了一個先令。「好,現在去吧,下一次報告時,我等著你們帶來好消息。」
福爾摩斯揮了揮手,這群孩子就像一窩小耗子似地下樓而去。接著,由街上傳來了他們尖銳的喧鬧聲。
福爾摩斯說:「這些小傢伙一個人的工作成績,要比一打官方偵探的還要來得大。官方人士一露面,人家就閉口不言了。可是,這些小傢伙什麼地方都能去,什麼事都能打聽到。他們很機靈,就像針尖一樣,無縫不入。他們就是缺乏組織。」
我問道:「你是為了布瑞克斯頓路的這個案子雇的他們嗎?」
「是的,有一點我想要弄明白,這只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啊!現在咱們可就要聽到些新聞了!你瞧,葛萊森在街上向著咱們這裡走來了。他滿臉都是得意的神色,我知道他是上咱們這兒來的。你看,他站住了。就是他!」
門鈴一陣猛響,一眨眼的功夫,這位美發的偵探先生就一步三級地跳上樓來,一直闖進了我們的客廳。
「親愛的朋友,」他緊緊地握著福爾摩斯冷淡的手大聲說道,「給我道喜吧!我已經把這個案子弄得像大天白日一樣地清清楚楚了。」
我似乎看出,在福爾摩斯善於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焦急的暗影。
他問道:「你是說你已經搞順手了嗎?」
「對了!真是的,我的老兄,連兇手都捉到了!」
「那麼他叫什麼名字?」
「阿瑟·夏朋婕,是皇家海軍的一個中尉,」葛萊森一面得意地搓著他的一雙胖手,一面挺起胸脯傲慢地大聲說。
福爾摩斯聽了這話以後,才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不覺微笑起來。
「請坐,抽支雪茄煙罷。」他說,「我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辦的。喝點兒加水威士忌嗎?」
「喝點兒就喝點兒吧,」這位偵探回答說,「這兩天費了不少勁兒,可把我累壞了。你明白,體力勞動雖說不多,可是腦子緊張得厲害。個中甘苦你是知道的,福爾摩斯先生,因為咱們都是乾的用腦子的活兒。」
福爾摩斯一本正經地說:「你太過獎了。讓我們聽聽,你是怎樣獲得這樣一個可喜可賀的成績的。」
這位偵探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洋洋自得地一口口地吸著雪茄,忽地拍了一下大腿高興地說道:
「真可笑,雷斯垂德這個傻瓜,他還自以為高明呢,可是他完全搞錯了。他正在尋找那位秘書斯坦節遜的下落呢。這個傢伙就像一個沒有出世的孩子一樣地和這個案子根本就沒有關係。我敢斷言,他現在多半已經捉到那個傢伙了。」
他講到這裡得意地呵呵大笑,直笑得喘不過起來。
「那麼,你是怎樣得到線索的呢?」
「啊,我全部告訴你們。當然嘍,華生醫生,這是絕對秘密的,只有咱們自己之間可以談談。首先必須克服的困難就是要查明這個美國人的來歷。有些人也許要登登廣告,等待人們前來報告,或者等著死者生前的親朋好友出來,自動報告一些消息。葛萊森的工作方法卻不是這樣的。你還記得死者身旁的那頂帽子嗎?」
「記得,」福爾摩斯說道,「那是從坎伯韋爾路號的約翰·安德烏父子帽店買來的。」
葛萊森聽了這話,臉上立刻顯出非常沮喪的神情。他說:
「想不到你也注意到這一點了。你到那家帽店去過沒有。」
「沒有。」
「哈!」葛萊森放下了心,「不管看來可能多麼小,你也決不應該把任何機會放過。」
「對於一個偉大人物來說,任何事物都不是微不足道的。」福爾摩斯像在引用什麼至理名言似地說。
「好,我找到了店主安德烏,我問他是不是賣過一頂這麼大號碼、這個式樣的帽子。他們查了查售貨簿,很快地就查到了,這頂帽子是送到一位住在陶爾魁裡,夏朋婕公寓的住客錐伯先生處的。這樣我就找到了這個人的住址。」
「漂亮,幹得很漂亮!」福爾摩斯低聲稱讚著。
「我跟著就去拜訪了夏朋婕太太,」這位偵探接著說,「我發現她的臉色非常蒼白,她的神情十分不安。她的女兒也在房裡——她真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當我和她談話的時候,她的眼睛紅紅的,嘴唇不住地顫抖。這些自然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於是我就開始懷疑起來。福爾摩斯先生,你是懂得的,當你發現正確線索時,那是一股什麼勁兒,只覺得混身舒暢得使人發抖。我就問道:『你們聽到你們以前的房客克利夫蘭城的錐伯先生被人暗殺的消息了嗎?』」
「這位太太點了點頭,她似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她的女兒卻不禁流下眼淚來。我越看越覺得他們對於這個案情必有所知。
「我問道:『錐伯先生幾點鐘離開你們這裡去車站的?」
「八點鐘,'她不住地嚥著唾沫,壓抑著激動的情緒說,'他的秘書斯坦節遜先生說:有兩班去利物浦的火車,一班是九點十五分,一班是十一點。他是趕第一班火車的。」
「這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嗎?」
「我一提出這個問題,那個女人倏地一下變得面無人色。好大一會功夫,她才回答說:『是最後一次。'可是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沙啞,極不自然。
「沉默了一會以後,這位姑娘開口了。她的態度很鎮靜,口齒也很清楚。
「她說:『說謊是沒有什麼好處的,媽媽,咱們跟這位先生還是坦白地說好了。後來我們的確又見到過錐伯先生。」
「願上帝饒恕你!'夏朋婕太太雙手一伸,喊了一聲,就向後倚在椅背上了,『你可害了你的哥哥了!」
「阿瑟一定也願意咱們說實話。'這位姑娘堅決地回答說。
「我就說道:『你們現在最好還是全部告訴我吧。這樣吞吞吐吐的,還不如根本不談。況且,你們也不知道我們究竟掌握了多少情況呢。」
「都是你,愛莉絲!'她媽媽高聲地說,一面又轉過身來對我說,『我通通告訴你吧,先生。你不要以為,一提起我的兒子我就著急,是因為他和這個人命案子有什麼關係。他完全是清白無罪的。可是我顧慮的是,在你們或是別人看來,他似乎是有嫌疑的。但是,這是絕不可能的。他的高貴氣質、他的職業、他的過去都能證明這一點。」
「我說:『你最好還是把事實和盤托出。相信我好啦,如果你的兒子真是清白無罪,他絕不會受到什麼委屈的。」
「她說:『愛莉絲,你最好出去一下,讓我們兩個人談吧。」於是她的女兒就走了出去。她接著說:『唉,先生,我原不想把這些告訴你,可是我的女兒已經說破,現在已經沒有別的法子,我也只好說出來吧。我既然打算說,那就一點也不保留。」
「我說:『這才是真聰明呢。」
「錐伯先生在我們這裡差不多住了三個星期。他和他的秘書斯坦節遜先生一直是在歐洲大陸旅行的。我看到他們每隻箱子上都貼有哥本哈根的標籤,由此可見那是他們最後到過的地方。斯坦節遜倒是一個沉默寡言、有涵養的人;可是他的主人——真糟糕,完全不一樣。這個人舉止粗野,行為下流。在他們搬來的當天晚上,錐伯就喝得大醉,直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鐘還沒有清醒過來。他對女僕們態度輕佻、下流,簡直令人厭惡極了。最糟糕的是,他竟然又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我的女兒愛莉絲。他不止一次地對她胡說八道。幸好,女兒太年輕,還不懂事。有一次,他居然把我的女兒抱在懷裡,緊緊地摟著她。他這種無法無天的做法,就連他的秘書都罵他行為太下流,簡直不是個人。」
「可是,你為什麼還要忍受這些呢?'我問道,『我想,只要你願意,你盡可以將房客攆走。」
「夏朋婕太太經我這麼一問,不覺滿臉通紅,她說:『要是在他來的那天我就拒絕了,那該有多好。可是,就是因為有個誘人之處。他們每人每天房租是一鎊,一個星期就是十四鎊;況且現在正是客人稀少的淡季。我是個寡婦,我的兒子在海軍裡服務,他的花費很大。我實在捨不得白白放過這筆收入,於是我就盡量容忍下來。可是,最近這一次,他鬧的太不像話了,因此我才據理把他攆走,這就是他們搬走的原因。」
「『後來呢?」
「後來我看他坐車走了,心裡才輕鬆下來。我的兒子現在正在休假。可是,這些事我一點都沒有告訴過他,因為他的脾氣暴躁,而且他又非常疼愛他的妹妹。這兩個人搬走以後,我關上了大門,心裡才算去了一個大疙瘩。天啊,還不到一個鐘頭,又有人叫門,原來是錐伯又回來了。他的樣子很興奮,顯然又喝得不少。他一頭闖進房來,當時我和我的女兒正在房裡坐著;他就驢唇不對馬嘴地說什麼他沒有趕上火車。後來,他衝著愛莉絲,他竟敢當著我的面和愛莉絲說起話來,並建議她和他一起逃走。他對我女兒說:『你已經長大成人了,任何法律也不能管你了。我有的是錢,不必管這個老妻子了。現在馬上跟我走吧。你可以像公主一樣地享福。'可憐的愛莉絲非常害怕,一直躲著他。可是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硬往門口拉,我嚇得大叫起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兒子阿瑟走了進來。以後發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聽到又是叫罵又是扭打,亂成一起,可把我嚇壞了,嚇得我連頭都不敢抬。後來抬起頭來一看,只見阿瑟站在門口大笑,手裡拿著一根木棍。阿瑟說:我想這個活寶再不會來找咱們的麻煩了。讓我出去跟著他,看看他到底幹些什麼。說完這話,他就拿起帽子,向街頭跑去。第二天早晨,我們就聽到了錐伯先生被人謀殺的消息。」
「這就是夏朋婕太太親口說的話。她說時喘一陣,停一陣。有時她說話的聲音非常低,我簡直聽不清楚。可是,我把她所說的話全都速記下來了,決不會有什麼差錯的。」
福爾摩斯打了一個呵欠,說道:「這的確很動聽。後來又怎麼樣了?」
這位偵探又說了下去:「夏朋婕太太停下來的時候,我看出了全案關鍵的所在。於是,我就用一種對待婦女行之有效的眼神緊盯著她,追問她兒子回家的時刻。
「我不知道。'她回答說。
「不知道?」
「實在不知道。他有一把彈簧鎖的鑰匙,他自己會開門進來的。」
「你睡了以後他才回來的嗎?」
「是的。」
「你幾點鐘睡的?」
「大概是十一點。」
「這樣說來,你的兒子最少出去有兩個小時了。」
「是的。」
「可不可能出去了四、五個小時?」
「也有可能。」
「在這幾個鐘頭裡他都幹了些什麼?」
「我不知道。'她回答說,說時嘴唇都白了。
「當然,說到這裡,別的就用不著多問了。我找到夏朋其中尉的下落之後就帶著兩個警官,把他逮捕了。當我拍拍他的肩頭,警告他老老實實跟我們走的時候,他竟肆無忌憚地說:『我想你們抓我,是認為我和那個壞蛋錐伯的被殺有關吧。'我們並沒有向他提起這件事,他倒是自己先說出來了,這就更令人覺得可疑了。』
「十分可疑。」福爾摩斯說。
「那時他還拿著她母親所說的追擊錐伯用的那個大棒子。是一根很結實的橡木棍子。」
「那麼你的高見如何?」
「啊,根據我的看法,他追錐伯一直追到了布瑞克斯頓路。這時他們又爭吵起來。爭吵之間,錐伯挨了狠狠的一棒子,也許正打在心窩上,所以雖然送了命,卻沒有留下任何傷痕。當夜雨很大,附近又沒有人。於是夏朋婕就把屍首拖到那所空屋裡去。至於蠟燭、血跡、牆上的字跡和戒指等等,不過是想把警察引入迷途的一些花招罷了。」
福爾摩斯以稱讚的口氣說:「做得好!葛萊森,你實在大有長進,看來你遲早會出人頭地的。」
這位偵探驕傲地答道:「我自己認為,這件事辦得總算乾淨利落。可是這個小伙子自己卻供稱:他追了一程以後,錐伯發覺了他,於是就坐上了一部馬車逃走了。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位過去船上的老同事,他陪著這位老同事走了很久。可是問到他這位老同事的住址時,他的回答並不能令人滿意。我認為這個案子的情節前後非常吻合。好笑的是雷斯垂德,他一開始就走上了歧途。我恐怕他不會有什麼成績的。嘿!正說他,他就來了。」
進來的人果然是雷斯垂德。我們談話的時候,他已經上了樓,跟著就走進屋來。平常,無論從他的外表行動,還是衣著上,都看得出來的那種揚揚自得和信心百倍的氣派,現在都消逝不見了。只見他神色慌張,愁容滿面,衣服也凌亂不堪。他到這裡來,顯然是有事要向福爾摩斯求教的,因為當他一看到他的同事便顯得忸怩不安,手足無措起來。他站在房子中間,兩手不住地擺弄著帽子。最後,他說道:「這的確是個非常離破的案子,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葛萊森得意地說道:「啊,你也這樣看嗎,雷斯垂德先生?我早就知道你會得出這樣結論的。你已經找到那個秘書先生斯坦節遜了嗎?」
雷斯垂德心情沉重地說:「那位秘書斯坦節遜先生,今天早晨六點鐘左右在郝黎代旅館被人暗殺了。」
七 一線光明
雷斯垂德給我們帶來的消息既重要又突然,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們聽了以後,全都驚愕不已,啞口無言。葛萊森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竟把杯中剩下的威士忌酒起翻了。我默默地注視著福爾摩斯,只見他嘴唇緊閉,一雙眉毛緊緊地壓在眼睛上面。
福爾摩斯喃喃地說:「斯坦節遜也被暗殺了,案情更加複雜了。」
「早就夠複雜的了,」雷斯垂德抱怨著說,一面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簡直象參加什麼軍事會議一樣,一點頭緒也摸不著。」
葛萊森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這消息可確實嗎?」
雷斯垂德說:「我剛從他住的房間那裡來,我還是第一個發現這個情況的人哩。」
福爾摩斯說:「我們剛才正在聽著葛萊森對於這件案子的高見呢。可否也請你把你所看見的和所做的事情告訴我們知道?」
「我不反對,」雷斯垂德於是坐了下來,回答說,「我坦白承認,我原來認為錐伯的被害是和斯坦節遜有關的。這個新的發展使我明白我完全弄錯了。我抱定了這樣一個想法,於是就著手偵查這位秘書的下落。有人曾在三日晚間八點半鐘前後,在尤斯頓車站看見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四日清晨兩點鐘,錐伯的屍體就在布瑞克斯頓路被發現了。我當時面臨著的問題就是要弄清楚從八點半以後一直到謀殺案發生的這段時間之內,斯坦節遜究竟都幹了些什麼,後來他又到哪裡去了。我一面給利物浦拍了個電報,說明斯坦節遜的外貌,並且要他們監視美國的船隻;一面就在尤斯頓車站附近的每家旅館和公寓裡查找。你們瞧,當時我是認為,如果錐伯和他的朋友已經分手,按常理來說,斯坦節遜當天晚上必然要在車站附近找個地方住下,第二天早晨他才會再到車站去。」
福爾摩斯說:「他們很可能先約好了會面的地點。」
「事實證明確是如此。昨天我整整跑了一個晚上打聽他的下落,可是毫無結果。今天早晨我很早又開始查訪了。八點鐘,我來到了小喬治街的郝黎代旅館。在我詢問是否有一位斯坦節遜先生住在這裡的時候,他們立刻回答說有。
「他們說:『你一定就是他所等候的那位先生了,他等候一位先生已經等了兩天了。」
「他現在哪裡?'我問道。
「他還在樓上睡著呢。他吩咐過,到九點鐘才叫醒他。」
「我要立刻上去找他,'我說。
「我當時是那麼盤算的,我出豈不意地出現,可能使他大吃一驚,在他措手不及之中,也許會吐露些什麼出來。一個擦鞋的茶房自願領我上去。這個房間是在三樓,有一條不長的走廊可以直達。茶房把房門指給我看了以後,正要下樓,我突然看到一種景象,使我十分噁心,要想嘔吐,我雖然有二十年的經歷,這時也不能自持,一條曲曲彎彎的血跡由房門下邊流了出來,一直流過走道,匯積在對面牆腳下。我不由得大叫一聲,這個茶房聽到這一聲後,就轉身走了回來。他看見這個情景,嚇得幾乎昏了過去。房門是倒鎖著的,我們用肩把它撞開,進入室內。屋內窗戶洞開,窗子旁邊躺著一個男人的屍體,身上穿著睡衣,蜷曲成一團。他早就斷了氣,四肢已經僵硬冰涼了。我們把屍體翻過來一瞧,擦鞋人立刻認出,這就是這間房子的住客,名叫斯坦節遜。致死的原因是,身體左側被人用刀刺入很深,一定是傷了心臟。還有一個最破怪的情況,你們猜猜看,死者臉上有什麼?」
我聽到這裡,不覺毛骨悚然,感到十分可怕。福爾摩斯卻立刻答道:「是'拉契'這個字,用血寫的。」
「正是這個字。」雷斯垂德說,話音中還帶著恐懼。一時之間,我們都沉默了下來。
這個暗藏兇手的暗殺行為似乎很有步驟,同時又是難以理解的,因此也就使得他的罪行更加可怖。我的神經,雖在死傷遍野的戰場上也很堅強,但是一想到這個情景,卻難免不寒而慄。
雷斯垂德接著說:「有人看見過這個兇手。一個送牛奶的孩子在去牛奶房的時候,偶然經過旅館後面的那條小胡同,這條小胡同是通往旅館後邊馬車房的。他看到平日放在地上的那個梯子豎了起來,對著三樓的一個窗子,這個窗子大開著。這個孩子走過之後,曾經回過頭來瞧了瞧,他看到一個人從梯子上下來。只見他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地走了下來。這個孩子還以為是旅館裡的木匠在做活呢,所以他也沒有特別注意這個人,不過心裡只是覺得,這時上工未免太早罷了。他彷彿記得這個人是一個大個子,紅紅的臉,身上穿著一件長長的棕色外衣。他在行兇之後,一定是在房裡還停留過一會兒。因為我們發現臉盆水中有血,說明兇手是曾經洗過手;床單上也有血跡,可見他行兇以後還從容地擦過刀子。」
一聽到兇手的身形、面貌和福爾摩斯的推斷十分吻合,我就瞧了他一眼,可是他的臉上並沒有絲毫得意的樣子。
福爾摩斯問道:「你在屋裡沒有發現任何可以提供緝捕兇手的線索嗎?」
「沒有。斯坦節遜身上帶著錐伯的錢袋,但是看來平常就是他帶著的,因為他是掌管開支的。錢袋裡有八十多鎊現款,分文不少。這些犯罪行為看來不平常,它的動機不管是什麼,但絕不會是謀財害命。被害人衣袋裡也沒有文件或日記本,只有一份電報,這是一個月以前從克利夫蘭城打來的,電文是'JH..現在歐洲',這份電文沒有署名。」
福爾摩斯問道:「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了。床上還有一本小說,是死者臨睡時閱讀的。他的煙斗放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桌上還有一杯水。窗台上有個盛藥膏的木匣,裡邊有兩粒藥丸。」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猛地站了起來,高興得喊了起來。他眉飛色舞地大聲說道:「這是最後的一環了,我的論斷現在算是完整了。」
兩位偵探驚異地瞧著他。
我的朋友充滿信心地說:「我已經把構成這個結子的每條線索都掌握在手中了。當然,細節還有待補充。但是,從錐伯在火車站和斯坦節遜分手起,到斯坦節遜的屍體被發現為止,這中間所有主要的情節,我都已一清二楚,就好像我親眼看見一般。我要把我的見解給你們提出一個證明來看看。你把那兩粒藥丸帶來了嗎?」
「在我這裡,」雷斯垂德說著,就拿出一隻小小的白匣子來,「藥丸、錢袋、電報都拿來了,我本想把這些東西放在警察分局裡比較穩當點的地方。我把藥丸拿來,只是出於偶然。我必須聲明,我認為這不是一件什麼重要的東西。」
「請拿給我吧,」福爾摩斯說,「喂,大夫,」他又轉向我說,
「這是平常的藥丸嗎?」
這些藥丸的確不平常。珍珠似的灰色,小而圓,迎著亮光看簡直是透明的。我說:「從份量輕和透明這兩個特點看來,我想藥丸在水中能夠溶解。」
「正是這樣,」福爾摩斯回答說,「請你下樓把那條可憐的狗抱上來好嗎?這個狗一直病著,房東太太昨天不是還請你把它弄死,免得讓它活受罪嗎?」
我下樓把狗抱了上來。這隻狗呼吸困難,眼光呆滯,說明它活不多久了。的確,它那雪白的嘴唇就能說明,它早就遠遠地超過一般狗類的壽命了。我在地毯上放了一塊墊子,然後把它放在上面。
「我現在把其中的一粒切成兩半,」福爾摩斯說著,就拿出小刀把藥丸切開,「半粒放回盒裡留著將來用,這半粒我把它放在酒杯裡,杯子裡有一匙水。大家請看,咱們這位大夫朋友的話是對的,它馬上溶解在水裡了。」
「這可有意思,」雷斯垂德帶著生氣的聲調說,他以為福爾摩斯在捉弄他,「但是,我看不出來這和斯坦節遜的死又有什麼關係?」
「耐心些,我的朋友,耐心些!到時候你就明白它是大有關係的了。現在我給它加上些牛奶就好吃了,然後把它擺在狗的面前,它會立刻舔光的。」
他說著就把酒杯裡的液體倒到盤子裡,放在狗的面前,它很快地就把它舔了個乾淨。福爾摩斯認真的態度已經使我們深信不疑了,我們都靜靜地坐在那裡,留心地看著那隻狗,並期待著某種驚人的結果發生。但是,什麼特別現象也沒有發生,這隻狗依舊躺在墊子上,吃力地呼吸著。很明顯,藥丸對它既沒有什麼好處,可也沒有什麼壞的影響。
福爾摩斯早已掏出表來瞧著,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可是毫無結果,他的臉上顯得極端懊惱和失望。他咬著嘴唇,手指敲著桌子,表現出十分焦急的樣子。他的情緒極為激動,我的心中也不由得替他難過。可是這兩位官方偵探的臉上卻顯出譏諷的微笑,他們很高興看到福爾摩斯受到了挫折。
「這不可能是偶然的事,」福爾摩斯終於大聲地說出話來,一面站了起來,在室內情緒煩躁地走來走去,「絕不可能僅僅是由於巧合。在錐伯一案中我疑心會有某種藥丸,現在這種藥丸在斯坦節遜死後真的發現了。但是它們竟然不起作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肯定地說,我所做的一系列的推論絕不可能發生謬誤!絕不可能!但是這個可憐的東西並沒有吃出毛病來。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福爾摩斯高興地尖叫了一聲,跑到藥盒前,取出另外一粒,把它切成兩半,把半粒溶在水裡,加上牛奶,放在狗的面前。這個不幸的小動物甚至連舌頭還沒有完全沾濕,它的四條腿便痙攣顫抖起來,然後就像被雷電擊斃一樣,直挺挺地死去了。
福爾摩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我的信心還不夠堅強;剛才我就應當體會到,如果一個情節似乎和一系列的推論相矛盾,那麼,這個情節必定有其他某種解釋方法。那個小匣裡的兩粒藥丸,一粒是烈性的毒藥,另外一粒則完全無毒。其實在我沒有看到這個小盒子以前,早就應該推論到的。」
我認為,福爾摩斯最後所說的這段話過於驚人,很難使人相信他是神智清醒的。但是死狗又明明地擺在眼前,證明他的推斷是正確的。我似乎覺得我腦子裡的疑雲已逐漸消失,我開始對於案子的真象有了隱隱約約的認識。
福爾摩斯繼續說道:「這一切你們聽來似乎都覺得破怪,因為你們在開始偵查的時候,就沒有領悟到擺在你們面前的那個唯一正確線索的重要性。我幸而抓住了這個線索,此後所發生的每件事都足以用來證實我最初的設想,這些事也確是邏輯的必然結果。因此,那些使你們大惑不解並且使案情更加模糊不清的事物,卻會對我有所啟發,並且能加強我的論斷。把破怪和神秘混為一談,這是錯誤的。最平淡無破的犯罪行為往往卻是最神秘的,因為它看不出有什麼新破或特別的地方,足以作為推理的根據。如果這個案子裡被害者的屍體是在大路上發現的,而且又沒有任何使這個案子顯得突出的那些超出常軌和駭人聽聞的情節,那麼,這個謀殺案解決起來就要困難得多了。所以說,情節破特不但絲毫沒有增加解決案子的困難,反而使辦案的困難減少了。」
葛萊森先生聽著這番議論時,一直表現得非常不耐煩,這時,他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說:「你看,福爾摩斯先生,我們都承認你是一個精明強幹的人,而且你也有你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可是,我們現在要求你的不單是空談理論和說教,而是要捉到這個兇手。我已經把我所進行的情況說出來了,看來我是錯了。夏朋婕這個小伙子是不可能牽連到第二個謀殺案裡去的。雷斯垂德一味追蹤著他的那個斯坦節遜,看來,他也是錯了。你東說一點,西說一點,就似乎比我們知道的多。但是現在是時候了,我們認為我們有權利要求你痛痛快快地說出,你對於這個案情究竟知道多少。你能指出兇手的姓名嗎?」
雷斯垂德也說道:「我不能不認為葛萊森的說法是對的,先生。我們兩個人都試過了,並且我們也都失敗了。從我到你這裡來以後,你就不止一次地說,你已經獲得了你所需要的一切證據。當然現在你不應該再把它秘而不宣了。」
我說:「如果還遲遲不去捉拿兇手,他就可能有機會又幹出新的暴行來了。」
我們大家這樣一逼,福爾摩斯反而顯出遲疑不決的樣子。他不停地在房裡走來走去,頭垂在胸口上,緊皺著眉,他思索時總是這樣的。
「不會再有暗殺發生了,」最後,他突然站定了,對著我們說,「你們可以放心,這一點已不成問題了。你們問我是不是知道兇手的姓名。我知道。但是,僅僅知道兇手的名字,那算不了什麼,如果把兇手捉到才算真有本領呢。我預料很快我就能把他捉住了。對於這件工作,我很願意親自安排,親自下手。但是辦法要細緻周到,因為咱們要對付的是一個非常兇惡而又狡猾的人。而且曾有事實證明,他還有一個和他一樣機警的人在幫助他。只要這個兇手感覺不出有人能夠獲得線索的話,那就有機會可以捉住他。但是,只要他稍有懷疑,他就會更名改姓,立即消逝在這個大城市的四百萬居民之中了。我決無意傷害你們兩位的感情,但是,我必須說明,我認為官方偵探絕不是他們的對手,這就是我為什麼沒有請求你們協助的原因。如果我失敗了,當然,沒請求你們協助這一層我不能辭起咎。但是,我準備承當這個責任。現在我願保證,只要對於我全盤籌劃沒有危害,到時候,我就一定立刻告訴你們。」
葛萊森和雷斯垂德對於福爾摩斯的這種保證以及對於官方偵探的這樣輕蔑的嘲諷,極為不滿。葛萊森聽了之後,滿臉通紅,一直紅到髮根;雷斯垂德瞪著一對滾圓的眼睛,閃爍著既驚異又惱怒的神色。但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就聽見門外有人敲門,原來正是街頭流浪兒的代表,那個微不足道的小維金斯駕到。
維金斯舉手敬禮說:「先生,請吧,馬車已經喊到了,就在下邊。」
「好孩子,」福爾摩斯溫和地說,「你們蘇格蘭場為什麼不採用這樣的手銬呢?」他繼續說道,一面從抽屜裡拿出一副鋼手銬來說,「請看鎖簧多好用,一碰就卡上了。」雷斯垂德說:
「只要我們能夠找到戴用的人,這種老式的也儘夠用了。」
「很好,很好。」福爾摩斯一面說,一面微笑了起來,「最好讓馬車伕來幫我搬箱子。去叫他上來,維金斯。」
我聽了這話不禁暗自詫異,因為照我夥伴的說法,似乎他是要出門旅行去,可是他卻一直沒有對我說起。房間裡只有一隻小小的旅行起箱,他就把它拉了出來,忙著系箱上的皮帶。他正在忙著的時候,馬車伕走進房來。
「車伕,幫我扣好這個皮帶扣。」福爾摩斯曲膝在那裡弄著起箱,頭也不回地說。
這個傢伙緊繃著臉,不大願意地走向前去,伸出兩隻手正要幫忙。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到鋼手銬卡噠一響,福爾摩斯突然跳起身來。
「先生們,」他兩眼炯炯有神地說道:「讓我給你們介紹介紹傑弗遜·侯波先生,他就是殺死錐伯和斯坦節遜的兇手。」
這只是一霎那間的事。我簡直來不及思索。在這一瞬間,福爾摩斯臉上的勝利表情,他那響亮的語聲以及馬車伕眼看著閃亮的手銬象魔術似地一下子銬上他的手腕時的那種茫然、凶蠻的面容,直到如今,我還記憶猶新、歷歷在目。當時,我們象塑像似地呆住了一兩秒鐘之久。然後,馬車伕憤怒地大吼一聲,掙脫了福爾摩斯的掌握,向窗子衝去,他把木框和玻璃撞得粉碎。但是,就在馬車伕正要鑽出去的時候,葛萊森、雷斯垂德和福爾摩斯就像一群獵狗似地一擁而上,把他揪了回來。一場激烈的鬥毆開始了。這個人兇猛異常,我們四個人一再被他擊退。他似乎有著一股瘋子似的蠻勁兒。他的臉和手在跳窗時割破得很厲害,血一直在流,但是他的抵抗並未因此減弱。直到雷斯垂德用手卡住他的脖子,使他透不過起來,他才明白掙扎已無濟於事了。就是這樣,我們還不能放心,於是我們又把他的手和腳都捆了起來。捆好了以後,我們才站起身子來,不住地喘著起。
「他的馬車在這裡,」福爾摩斯說,「就用他的馬車把他送到蘇格蘭場去吧。好了,先生們,」他高興地微笑著說,「這件小小的神秘莫測的案子,咱們總算搞得告一段落了。現在,我歡迎各位提出任何問題,我決不會再拒絕答覆。」
八 沙漠中的旅客
在北美大陸的中部,有一大片乾旱荒涼的沙漠;多少年來,它一直是文化發展的障礙。從內華達山脈到尼布拉斯卡,從北部的黃石河到南部的科羅拉多,完全是一起荒涼12沉寂的區域。但是在這篇涼可怕的地區裡,大自然的景色也不盡同。這裡有大雪封蓋的高山峻嶺,有陰沉昏暗的深谷,也有湍急的河流,在山石嵯峨的峽谷之間奔流;也有無邊的荒原,冬天積雪遍地,夏日則呈現出一起灰色的鹼地。雖然如此,一般的特點還是荒蕪不毛、寸草不生、無限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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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均為美國中西部地名,現均為州。——譯者注
在這篇無望的土地上,人煙絕跡。只有波尼人和黑足1人偶爾結隊走過這裡,前往其他獵區;即使是最勇敢最堅強2的人,也巴不得早日走完這篇可怕的荒原,重新投身到大草原中去。只有山狗躲躲藏藏地在矮叢林中穿行,巨雕緩慢地在空中翱翔,還有那蠢笨的灰熊,出沒在陰沉的峽谷裡,尋找食物。它們是荒原裡絕無僅有的居客。
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地方會比布蘭卡山脈北麓的景象3更為淒涼的了。極目四望,荒原上只見被矮小的槲樹林隔斷的一起起鹽鹼地。地平線的盡頭,山巒起伏,積雪皚皚,閃爍著點點銀光。在這篇土地上既沒有生命,也沒有和生命有關的東西。鐵青色的天空中飛鳥絕跡,灰暗的大地上不見動靜。總之,一起死寂。傾耳靜聽,在這篇廣闊荒蕪的大地上,毫無聲息,只是一起徹底的、令人灰心絕望的死寂。
有人說,在這廣袤的原野上沒有一點和生命有關的東西存在,這種說法也不真實。從布蘭卡山脈往下觀看,可以看見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地穿過沙漠,消逝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這條小路是經過多少車輛輾軋,經過無數冒險家的踐踏而形成的。這兒一堆,那兒一堆,到處散佈著白森森的東西在日光下閃閃發光,在這篇單調的鹼地上顯得非常刺眼。走近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堆堆白骨:又大又粗的是牛骨;較小較細的是人骨。在這一千五百英里可怕的商旅道路上,人們是沿著前人倒斃路旁的纍纍遺骨前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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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波尼人、黑足人均為美國西北部地區原有印第安人的部落名稱。——譯者注
3布蘭卡山脈是美國洛磯山脈的一支,在科羅拉多州境內。——譯者注
一八四起年五月四日,一個孤單的旅客從山上俯望著這幅淒慘的情景。從他的外表看來,簡直就是這個絕境裡的鬼怪精靈。即便是具有觀察力的人,也難猜出他究竟是四十歲還是年近六十。他的臉憔悴瘦削,干羊皮似的棕色皮膚緊緊地包著一把突出的骨頭。長長的棕色鬚髮已然斑白,深陷的雙眼,射出呆滯的目光。握著來復槍的那隻手,上面的肌肉比骨架也多不了許多。他站著的時候,要用槍支撐著身體。可是,他那高高的身材、魁偉的體格,可以看出他當初是一個十分健壯的人。但是,他那削瘦的面龐和罩在骨瘦如柴的四肢上的大口袋似的衣服,使他看起來老朽不堪。這個人由於飢渴交起,已臨死境了。
他曾經忍受了痛苦,沿著山谷跋涉前進,現在又掙扎著來到這豈不大的高地,他抱著渺茫的希望,但願能夠發現點滴的水源。現在,在他面前展開的只是無邊無際的鹼地和那遠在天邊的連綿不斷的荒山,看不到一棵樹木的蹤影,因為有樹木生長的地方就可能會有水氣。在這篇廣闊的土地上,一點希望也沒有。他張大瘋狂而困惑的眼睛向北方、西方和東方瞭望了以後,他明白了,漂泊的日子已經到了盡頭,自己就要葬身這片荒涼的巖崖之上了。」死在這裡,和二十年後死在鵝絨錦被的床上又有什麼區別呢?」他喃喃地說著,一面就在一塊突出的大石的陰影裡坐了下來。
他在坐下之前,先把他那無用的來復槍放在地上,然後又把背在右肩上的用一大塊灰色披肩裹著的大包袱放了下來。看來他已經精疲力竭,拿不動了。當他放下包袱的時候,著地很重。因此從這灰色的包袱裡發出了哭聲,鑽出來受驚的、長著明亮的棕色眼睛的臉,並且還伸出了兩個胖胖的長著淺渦和雀斑的小拳頭。
「你把我摔痛啦。」這個孩子用埋怨的口氣稚平地說。
「是嗎?」這個男人很抱歉地回答說,「我不是故意的。」說著他就打開了灰色包袱,從裡邊抱出了一個美麗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大約五歲左右,穿著一雙精緻的小鞋,漂亮的粉紅色上衣,麻布圍嘴。從這些打扮可以看出,媽媽對她是愛護得無微不至的。這個孩子臉色雖也有些蒼白,但是她那結實的胳膊和小腿都說明她所經受的苦難並沒有她的同伴多。
「現在怎麼樣了?」他焦急地問道,因為她還在揉著腦後的蓬亂的金黃色頭髮。
「你吻吻這裡就好了,」她認真地說,並且就把頭上碰著的地方指給他看,「媽媽總是這樣做的。媽媽哪裡去了?」
「媽媽走了。我想不久你就會見到她的。」
小女孩說:「什麼,走了嗎?真破怪,她還沒有和我說再見呢。她以前每次到姑母家喫茶去的時候總要說一聲的。可是這回她都走了三天了。喂,嘴乾得要命,是不是?難道這裡吃的喝的都沒有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親愛的。只要你暫時忍一忍,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你把頭靠在我身上,啊,就這樣你就會舒服些了。我的嘴唇也幹得象妻子一樣了,說話都有些費勁兒,但是我想我還是把真實情況告訴你吧。你手裡拿的什麼?」
小女孩拿起兩塊雲母石片給他看,高興地說:「多漂亮啊!真好!回家我就把它送給小弟弟鮑伯。」
大人確信不疑地說:「不久你就會看到比這更漂亮的東西了。等一會兒。剛才我正要告訴你,你還記得咱們離開那條河的情形嗎?」
「哦,記得。」
「好,當時咱們估計不久就會再碰到另一條河。明白嗎?可是不知道什麼東西出了毛病。是羅盤呢,還是地圖,或是別的什麼出了毛病,以後就再也沒有找到河了。水喝完了,只剩下一點點,留給像你這樣的孩子們喝。後來——後來——」
「你連臉都不能洗了,」他的小夥伴嚴肅地說,打斷了他的話頭。同時,她抬起頭來望著他那張骯髒的臉。
「不但不能洗臉,連喝的也沒有了。後來本德先生第一個走了,隨後是印第安人品特,接著就是麥克格瑞哥太太、江尼·宏斯,再後,親愛的,就是你的媽媽了。」
「這麼說,媽媽也死了。」小女孩哭著說,一面用圍嘴蒙著臉,痛哭起來。
「對了,他們都走了,只剩下你和我。後來我想也許這邊可能找到水。於是我就把你背在肩上,咱們兩個人就一步一步地前進。看來情形還是沒有好轉。咱們現在活下去的希望很小了!」
孩子停止了哭聲,仰起淌滿淚水的臉問道,「你是說咱們也要死了嗎?」
「我想大概是到了這個地步了。」
小女孩開心地笑著說:「為什麼你剛才不早點說呢?你嚇了我一大跳。你看,不是嗎,只要咱們也死了,咱們就能又和媽媽在一起了。」
「對,一定能,小寶貝兒。」
「你也會見到她的。我要告訴媽媽,你待我太好了。我敢說,她一定會在天國的門口迎接咱們,還拿著一大壺水,還有好多蕎麥餅,熱氣騰騰,兩面都烤得焦黃焦黃的,就像我和鮑伯所愛吃的那樣。可是咱們還要多久才能死呢?」
「我不知道——不會太久了。」這時,大人一面說著,一面凝視著北方的地平線。原來在藍色的天穹下,出現了三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大,來勢極快。頃刻之間,就看出來是三隻褐色的大鳥了,它們在這兩個流浪人的頭上盤旋著,接著就在他們上面的一塊大石上落將下來。這是三隻巨雕,也就是美國西部所謂的禿鷹;它們的出現,就是死亡的預兆。
「公雞和母雞,」小女孩指著這三個凶物快活地叫道,並且連連拍著小手,打算驚動它們使它們飛起來。「喂,這個地方也是上帝造的嗎?」
「當然是他造的。」她的同伴回答說。她這樣突然一問,倒使他吃了一驚。
小女孩接著說:「那邊的伊裡諾州是他造的,密蘇里州也是他造的。我想這裡一定是別人造的。造得可不算好,連水和樹木都給忘了。」
大人把握不定地問道:「做做祈禱,你說好嗎?」
小女孩回答說:「還沒有到晚上呢。」
「沒關係,本來就不必有什麼固定的時刻。你放心吧,上帝一定不會怪罪咱們的。你現在就禱告一下吧,就像咱們經過荒野時每天晚上在篷車裡做的那樣。」
小女孩睜著眼睛破怪地問道。」你自己怎麼不祈禱呢?」
他回答道:「我不記得祈禱文了。從我有那槍一半高的時候起,我就沒有作過禱告了。可是我看現在再祈禱也不算太晚。你把祈禱文念出來,我在旁邊跟著你一起念。」
她把包袱平鋪在地上說道:「那麼你要跪下來,我也跪下。你還得把手這樣舉起來,你就會覺得好些了。」
除了巨雕以外,沒有一個人看到這個破特的景象:在狹窄的披肩上,並排跪著兩個流浪者,一個是天真無邪的小女孩,一個是粗魯、堅強的冒險家。她那胖胖的小圓臉和他的那張憔悴瘦削的黑臉,仰望著無雲的天空,虔誠地向著面對面地和他們同在的可敬畏的神靈祈禱;而且,這是兩種語音,一個清脆而細弱,一個是低沉而沙啞,同聲祈禱,祈求上帝憐憫、饒恕。祈禱完了以後,他們又重新坐在大石的陰影裡,孩子倚在她保護人的寬闊的胸膛裡,慢慢地睡著了。他瞧她睡了一會兒,但是他也無法抵抗自然的力量,因為他三天三夜一直沒有休息過,沒有合過眼。眼皮慢慢地下垂,蓋上了睏倦的眼,腦袋也漸漸地垂到胸前,大人的斑白鬍鬚和小孩的金黃發卷混合在一起,兩人都沉沉入睡了。
如果這個流浪漢晚睡半小時,他就能看到一幕破景了。在這篇鹼地遙遠的盡頭,揚起了一起煙塵。最初很輕,遠遠看去,很難和遠處的霧氣分清楚。但是後來煙塵越飛越高,越來越廣,直到形成了一團濃雲;顯然只有行進中的大隊人馬才能捲起這樣的飛塵。如果這裡是一個肥沃的地區,人們就會斷定,這是草原上遊牧的大隊牛群,正在向著他這方面移動。但是在這豈不毛之地上,這種情形顯然是不可能的。滾滾煙塵向著這兩個落難人睡覺的峭壁這邊前進著,越來越近了。在煙塵瀰漫之中,出現了帆布為頂的篷車和武裝起士的身影,原來這是一大隊往西方進發的篷車。真是一支浩浩蕩蕩的篷車隊啊!前隊已到山腳下,後隊還在地平線那邊遙不可見。就在這篇無邊的曠野上,雙輪車、四輪車絡繹不絕,有的男人品在馬上,有的男人步行著,展開了一支斷斷續續的行列。無數的婦女肩負著重擔在路上蹣跚前進,許多孩子邁著不穩的腳步跟在車旁跑,也有一些孩子坐在車上,從白色的車篷裡向外張望。顯而易見,這不是一群平常的移民隊伍,而像是一支遊牧民族,由於環境所迫,正在遷居,另覓樂土。在這清徹的空氣裡,人喊馬嘶,叮叮噹噹,車聲隆隆,亂成一起。即使這樣喧聲震天,也沒有驚醒山上兩個困乏的落難人。
二十多個意志堅定、神情嚴肅的騎馬的人走在行列的前面。他們穿著樸素的手工織布做的衣服,帶著來復槍。他們來到山腳下,停了下來,簡短地商議了一會兒。
一個嘴唇繃得緊緊的、鬍子刮得光光的、頭髮斑白的人說:「往右邊走有井,弟兄。」
另一個說:「向布蘭卡山的右側前進,咱們就可以到達瑞奧·葛蘭德。」
第三個人大聲喊道:「不要擔心沒有水。能夠從岩石中引水出來的真神,是不會捨其他的選民的。」
「阿門!阿門!」幾個人同聲回答道。
他們正要重新上路的時候,忽然一個年輕的眼光最銳利的小伙子指著他們頭上那篇嵯峨的峭壁驚叫了起來。原來山頂上有件很小的粉紅色的東西在飄蕩著,在灰色的岩石襯托下,顯得非常鮮明突出。這個東西一被發現,騎手們便一起勒住馬韁,取槍在手。同時,更多的騎手從後面疾馳上來增援。只聽見異口同聲一起喊叫:「有了紅人了。」
「這裡不可能有紅人,」一位年長的看來是領袖的人物說,
「咱們已經越過波尼紅人住區了,越過前面大山以前不會再有其他的部落了。」
其中一個說道:「我上去察看一下好嗎,斯坦節遜兄弟?」
「我也去,我也去。」十多個人同聲喊道。
那位長者回答說:「把馬留在下邊,我們就在這裡接應你們。」
立刻,年輕人翻身下馬,把馬拴好,沿著峻峭的山起,向著那個引其他們好破心的目標攀登上去。
他們迅速無聲地悄悄前進,顯出久經鍛煉的斥候的那種沉著和矯捷的動作。山下的人們只見他們在山石間行走如飛,一直來到了山巔。那個最先發現情況的少年走在前面。跟隨在他後面的人忽然看見他兩手一舉,似乎顯出大吃一驚的樣子。大家上前一看,眼前這番情景也都使他們愣住了。
在這荒山頂上的一小塊平地上,有一塊單獨的大石頭。圓石旁,躺著一個高大的男子,但見他鬚髮長長,相貌嚴峻,形容枯槁。從他那安詳的面容和均勻的呼吸可以看出,他睡得很熟。他的身旁睡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的又圓又白的小手臂,摟著大人的又黑又瘦的脖子,她那披著金髮的小腦袋,倚在這個穿著棉絨上身的男人的胸上,紅紅的小嘴微微張開著,露著兩排整起雪白的牙齒,滿含稚氣的臉上帶著頑皮的微笑;又白又胖的小腿上,穿著白色短襪,乾淨的鞋子,鞋子上的扣子閃閃發光,這些和她夥伴的長大而乾瘦的手足形成破異的對比。在這對破怪人物頭上的岩石上,落著三隻虎視眈眈的巨雕,它們一見另外的人們來到,便發出一陣失望的啼聲,無可奈何地飛走了。
巨雕的啼聲驚醒了這兩個熟睡的人,他們惶惑地瞧著面前的人們。這個男子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向著山下望去。當睡魔捉住他的時候還是一起淒涼的荒原上,現在卻出現了無數的人馬。他的臉上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他舉其他那枯瘦的手放在眼眉上仔細觀瞧。他喃喃自語道:「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神經錯亂了吧。」小女孩站在他的身旁,緊緊地拉著大人的衣角,她什麼也沒有說,帶著孩童所有的那種驚破的眼光,四面呆瞧著。
來救他倆的人們很快就使這兩個落難人相信了,他們的出現並不是出於他倆的幻覺。其中一個人抱起小女孩,把她放在肩上,另外兩個人扶著她那篇弱不堪的同伴,一同向車隊走去。
這個流浪者自報姓名說:「我叫約翰·費瑞厄。二十一個人裡只剩下我和這個小東西了。他們在南邊因為沒吃沒喝,都已死了。」
有人問道:「她是你的孩子嗎?」
這個男子大膽地承認下來,他說:「我想,現在她是我的孩子了。她應該算是我的了,因為我救了她。誰也不能把她奪走了,她從今天氣就叫做露茜·費瑞厄了。可是,你們是誰呀?」他好破地瞧了瞧他的這些高大健壯、面目黧黑的救命恩人,接著說,「你們好像人很多呢。」
一個年輕人說:「差不多上萬。我們是受到迫害的上帝兒女,天使梅羅娜的選民。」
這個流浪者說:「我沒有聽到過這位天使的事情,可是她似乎選到了你們這麼多實在不壞的臣民了。」
另外一個人嚴肅地說:「談神的事不准隨便說笑。我們是信奉摩門經文的人,這些經文是用埃及文寫在金葉上的,在派爾邁拉交給了神聖的約瑟·史密斯。我們是從伊利諾州的瑙伏城來的,在那裡我們曾經建立了我們自己的教堂。我們現在是逃避那個專橫的史密斯和那些目無神明的人們的,即使是流落沙漠上也心甘情願。」
提到瑙伏城,費瑞厄很快地就想起來了,他說:」我知道了,你們是摩門教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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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摩門教系約瑟·史密斯於年在美國紐約州所創立的基督教的一個流派。該教於年在伊利諾州建立瑙伏城後,儼然成為一個獨立王國,一時信教者頗眾。史密斯後以叛亂罪下獄,旋為暴徒所殺,摩門教遂告分裂,卜瑞格姆·揚出為該教首領。年摩門教被迫向美國西部遷移至猶他州鹽湖城一帶定居。
「我們是摩門教徒。」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那麼你們現在往哪裡去呢?」
「我們自己也不知道。上帝憑藉著我們的先知指引著我們。你必須去見見先知,他會指示怎麼安置你的。」
摩門教盛行一夫多妻子制,以後並經揚訂為該教教規之一。一夫多起制在教內一直引起爭論,在教外也引起普遍的反感,年該項教規始行廢止。——譯者注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山腳下,一大群移民立刻一擁而上,把他們圍了起來,其中有面白溫順的婦女,有嬉笑健壯的兒童,還有目光懇摯的男子。大家看到這兩個陌生人,孩子是那麼幼小,大人是那麼虛弱,都不禁憐憫地歎息起來。但是,護送的人們並沒有停住腳步,他們排開眾人前進,後邊還跟著一大群摩門教徒,一直來到一輛馬車前面。這輛馬車十分高大,特別華麗講究,和別的馬車大不相同。這輛車套有六七馬,而別的都是兩匹,最多的也不過四起。在馭者的旁邊,坐著一個人,年紀不過卅歲,但是他那巨大的頭顱和堅毅的神情,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領袖人物。他正在讀一本棕色封面的書。當這群人來到他的面前時,他就把書放在一邊,注意地聽取了這件破聞的匯報。聽完之後,他瞧著這兩個落難人。
他正言厲色地說道:「只有信奉我們的宗教,我們才能帶著你們一塊兒走。我們不允許有狼混進我們的羊群。與其讓你們這個腐爛的斑點日後毀壞整個的果子,那倒不如就叫你們的骸骨暴露在這曠野之中。你願意接受這個條件跟我們走嗎?」
「我願意跟著你們走,什麼條件都行。」費瑞厄那樣加重語起的說法,就連那些穩重的長老都忍不住笑了。只有這位首領依舊保持著莊嚴、肅穆的神情。
他說:「斯坦節遜兄弟,你收留他吧,給他吃的喝的,也給這孩子。你還要負責給他講授咱們的教義。咱們耽擱的太久了,起身吧,向郇山前進!」1
「前進,向郇山前進!」摩門教徒們一起喊了起來。命令象波浪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傳了下去,人聲漸漸地在遠處消失了。鞭聲辟啪,車聲隆隆,大隊車馬行動起來,整個行列又蜿蜒前進了。斯坦節遜長老把兩個落難人帶到他的車裡,那裡早已給他們預備好了吃食。
他說:「你們就住在這裡。不久你們就能恢復疲勞了。從今以後,要永遠記住,你們是我們教的教徒了。卜瑞格姆·揚是這樣指示的,他的話是憑藉著約瑟·史密斯的聲音說的,也就是傳達上帝的意旨。」
九 猶他之花
這裡不打算追述摩門教徒們最後定居以前在移民歷程中所遭受的苦難情況。他們在密西西比河兩岸一直到洛磯山脈西麓這篇土地上,幾乎是以史無前例的堅忍不拔的精神奮鬥前進的。他們用盎格魯薩克遜人的那種不屈不撓的頑強精神,克服了野人、野獸、飢渴、勞頓和疾病等上蒼所能降下的一切阻難。但是,長途跋涉和無盡的恐怖,即使他們中間最為堅強的人也不免為之膽寒。因此,當他們看到腳下廣闊的猶他山谷浴在一起陽光之中,並且聽到他們的領袖宣稱,這篇處女地就是神賜予他們的樂土家園,而且將永遠屬於他們的時候,莫不俯首下跪,掬誠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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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郇山是耶路撒冷的地名,為基督教聖地。此處借用,指摩門教徒們行將擇居之地。——譯者注
沒有多久,事實就證明了:揚不但是一個處事果斷的領袖,而且還是一個幹練的行政官。許多規劃圖制定以後,未來城市的面貌也就有了個輪廓。城市周圍的全部土地,都根據每個教徒的身份高低,按比例加以分配。商人仍然經商,工人照舊作工。城市中的街道、廣場象魔術變化一般地先後出現了。鄉村中,開溝浚壑、造籬立界、栽培墾殖,一片生產氣象;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整個鄉村便湧現出萬頃麥浪,一起金黃。在這個窮鄉僻壤的移民區內,一與事物都是欣欣向榮;特別是他們在這個城市中心所建造的那座宏偉的大教堂,也一天天高聳起來。每天從晨光曦微一直到暮色四合,教堂裡傳來的斧鋸之聲,不絕於耳。這座建築是這班移民用來紀念那位引導他們度過無數艱險、終於到達平安境地的上帝的。
約翰·費瑞厄和小女孩相依為命,小女孩不久便被費瑞厄認為義女。這兩個落難人隨著這群摩門教徒來到了他們偉大歷程的終點。小露茜·費瑞厄被收留在長老斯坦節遜的篷車裡,非常受人喜愛。她和斯坦節遜的三個妻子,還有他那任性、早熟的十二歲的兒子同住在一起,露茜不久便恢復了健康。由於她年幼溫順,而且小小年紀便失去了母親,因此立刻就得到了這三個女人的寵愛。露茜對於這樣漂泊無定、帳幕之下為家的新生活也逐漸習慣起來。這個時候,費瑞厄也從困苦之中恢復了起來,並且顯露出他不單是一個有用的嚮導,而且也是一個勤勤懇懇、孜孜不倦的獵人。因此,他很快地就獲得了新夥伴們的尊敬。所以,當他們結束他們漂泊生涯的時候,大家一致贊成:除了先知揚和斯坦節遜、肯鮑、約翰斯頓及錐伯四個長老以外,費瑞厄應當象任何一個移民一樣,分得一大片肥沃的土地。
費瑞厄就這樣獲得了他的一份土地。他在這篇土地上建築了一座堅實的木屋。這座木屋由於逐年增建,漸漸成了一所寬敞的別墅。費瑞厄是一個重視實際的人,為人處世精明,長於技藝。他的體格也十分健壯,這就使他能夠從早到晚,孜孜不倦地在他的土地上進行耕作和改良。因此,他的田莊非常興旺。三年之內,他便趕過了他的鄰居;六年之中就成為小康之家;九年,他就十分富有了;到了十二年之後,整個鹽湖城地1方,能夠和他比擬的便不到五、六個人了。從鹽湖這個內陸海起,一直到遙遠的瓦撒起山區為止,在這個地區以內,再沒有比約翰·費瑞厄的聲名更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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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鹽湖城是美國猶他州首府,地瀕鹽湖之濱。——譯者注
但是,只有一件事,費瑞厄卻傷害了他同教人的感情。這便是,不管怎樣和他爭論,不管怎樣向他勸說,都不能使他按照他的夥伴們那種方式娶妻成家。他從來沒有說明他一再拒絕這樣做的理由究竟是什麼,他只是堅決而毫不動搖地固執己見。因此,有些人指責他對於他所信奉的宗教並不虔誠。也有一些人認為他是吝嗇財物,不肯破費。還有一些人猜測他早先必定有過一番戀愛經歷,也許在大西洋沿岸有過一位金髮女郎,曾經為他憔悴而死。不管原因是什麼,費瑞厄卻依然故我地過著嚴謹的獨身生活。除了這一點以外,在其他各個方面,他對於這個新興殖民地上的這個宗教卻是奉行不懈的,而且被公認為是一個篤信正教、行為正派的人。
露茜·費瑞厄在這個木屋中長大片來,她幫助義父處理一切事務。山區清新的空氣和松林中飄溢的脂香,都像慈母般地撫育著這個年輕的少女。歲月一年又一年地過去了,露茜也一年年長大成人了;她長得亭亭玉立,十分健美,她的面頰愈見嬌艷,她的步態也日益輕盈。多少路人在經過費瑞厄家田莊旁的大道時,瞧見露茜苗條的少女身影輕盈地穿過麥田,或者碰見她騎著她父親的馬,顯出道地的西部少年所具有的那種成熟而又優美的姿態,往日的情景不禁浮上人們的心頭。當年的葩蕾今天已經開放成一朵好花。這些年來,歲月一面使她的父親變成了農民中最富裕的人,同時,也使她長成為太平洋沿岸整個山區裡難得的一個標緻的美洲少女。
但是,第一個感覺到這個女孩子已經長大成人的並不是她的父親。這種事情很少是由作父親的首先發覺的。這種神秘的變化十分微妙,而且形成得非常緩慢,不能以時日來衡量。對於這種變化最難覺察的還是少女本身,直到她聽到某一個人的話語,或者接觸到某人的手時,她感到心頭突突亂跳,產生出一種驕傲和恐懼交織起來的情感。這時,她才知道,一種新破的、更加奔放的人的本性已經在她的內心深處覺醒了。世界上很少有人能不憶起自己當年的情景,很少有人能不回想起起示他新生命已經到來的那件細微瑣事。至於露茜·費瑞厄,姑且不論這件事對於她和其他人的未來命運所產生的影響如何,就其本身來說,已經是夠嚴重的了。
六月裡的一個溫暖的早晨,摩門教徒們象蜂群一樣地忙碌著——他們就是以蜂巢作為他們的標誌的。田野裡,街道上,到處都有人們勞動時的嘈雜聲。塵土飛揚的大道上,重載的騾群,川流不息地絡繹而過,全都是朝著西方進發。這時,加利福尼亞州正湧起了采金的熱潮。橫貫大陸、通往太平洋沿岸的大道整整穿過依雷克特這座新城。大道上也有從遙遠的牧區趕來的成群牛羊;也有一隊隊疲憊的移民,經過長途跋涉之後,顯得人困馬乏。在這人畜雜沓之中,露茜·費瑞厄仗著她的騎術高明,縱馬穿行而過;漂亮的面龐由於用力而紅了起來,栗色的長髮在腦後飄蕩著。她是奉了父親之命,前往城中辦事的。她像往常一樣,憑著年輕人的膽大,不顧一切地催馬前進,心中只是盤算著她要去辦的事情。那些風塵僕僕的淘金冒險家,一個個驚破地瞧著她,就連那些運輸皮革的冷漠的印第安人,瞧見了這個美麗無比的白皙的少女,也感到十分驚愕,不禁鬆弛了他們一向呆板的面孔。
露茜來到城郊時,她發現有六個面目粗野的牧人,從大草原趕來了一群牛,牛群已把道路擁塞不通。她在一旁等得不耐煩,於是就朝著牛群中的空隙策馬前進,打算越過這群障礙。但是,當她剛剛進入牛群,後面的牛就都擠攏了來,她立刻發覺自己已陷入了一起牛海之中,到處都是突睛長角的龐然大物在蜂擁鑽動。她平日也是和牛群相處慣了的,因此,雖然處在這種境地中,也並沒有感到驚慌,仍是抓緊空隙催馬前進,打算從中穿過。可是不巧,一頭牛有意無意地用角猛觸了一下馬的側腹,馬受驚立刻狂怒起來。它立刻將前蹄騰躍而起,狂嘶不已;它顛簸搖擺得十分厲害,若不是頭等起手,任何人都難免被摔下馬來。當時情況十分危險。驚馬每跳動一次,就免不了又一次受到牛角的牴觸,這就越發使它暴跳不已。這時,露茜只有緊貼馬鞍,毫無其他辦法。稍一失手,就要落在亂蹄之下,被踩得粉碎。由於她沒有經歷過意外,這時,便感到頭昏眼花起來,手中緊緊拉著的韁繩,眼看就要放鬆。同時塵土飛揚,再加上擁擠的獸群裡蒸發出來的氣味使人透不過起來。在這緊要關頭,如果不是身旁出現了一種親切的聲音,使她確信有人前來相助,露茜眼看就要絕望,不能再堅持下去了。這時,一隻強有力的棕色大手,一把捉住了驚馬的嚼環,並且在牛群中擠出了一條出路,不大功夫,就把她帶到了獸群之外。
這位救星彬彬有禮地問道:「小姐,但願你沒有受傷。」
她抬起頭來,瞧了一下他那張黧黑而粗獷的臉,毫不在乎地笑了起來。她天真地說:「真把我嚇壞了。誰會想到旁喬這馬兒竟會被一群牛嚇成這個樣子!」
他誠懇地說:「謝天謝地,幸虧你抱緊了馬鞍子。」這是一個高高身材、面目粗野的年輕小伙子,騎著一匹身帶灰白斑點的駿馬,身上穿著一件結實的粗布獵服,肩上背著一隻長筒來復槍。他說:「我想,你是約翰·費瑞厄的女兒吧。我看見你從他的莊園那邊騎了過來。你見著他的時候,請你問問他還記不記得聖路易地方的傑弗遜·侯波這一家人。如果他就是那個費瑞厄的話,我的父親過去和他還是非常親密的朋友呢。」
她一本正經地說:「你自己去問問他,不更好麼?」
這個小伙子聽到了這個建議,似乎感到很高興,他的黑色眼睛中閃耀著快樂的光輝。他說:「我要這樣做的。我們在大山中已經呆了兩個月了,現在這副模樣不便去拜訪。可是他見著我們的時候,他一定會招待我們的。」
她回答說:「他一定要大大地感謝你哩。我也要謝謝你。他非常喜歡我,要是那些牛把我踩死的話,他不知道要怎樣傷心哩。」
她的同伴說:「我也會很傷心呢。」
「你?啊,我怎麼也看不出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還不算是我們的朋友呢。」
這個年青獵人聽了這句話後,黝黑的面孔不由得陰沉下來,露茜見了不覺大聲笑了起來。
她說:「你瞧,我的意思不是那樣。當然,現在你已經是朋友了。你一定要來看看我們。現在我必須走了,不然的話,父親以後就不會再把他的事情交給我辦啦。再見罷!」
「再見。」他一面回答,一面舉其他那頂墨西哥式的闊簷帽,低下頭去吻了一下她的小手。她掉轉馬頭,揚鞭打馬,在煙塵滾滾之中沿著大道飛馳而去。
小傑弗遜·侯波和他的夥伴們騎著馬繼續前進。一路上,他心情抑鬱,默默無言。他和他們一直在內華達山脈中尋找銀礦,現在正在返回鹽湖城去,打算籌集一筆足夠的資金開採他們所發現的那些礦藏。以前,對於這種事業,他一向是和他的任何一個夥伴一樣地非常熱衷的;但是,這件意外的遭遇卻把他的思想引上了另一條道路上去。這個美麗的少女,好像山上的微風那樣清新、純潔;這就深深觸動了他的那顆火山般的奔放不羈的心。當她的身影從他的視線中消逝以後,他感覺到這是他生命上最緊要的關頭,銀礦也好,其他任何問題也罷,對他說來,都比不上這件剛剛發生的,吸引他全部心神的事情來得重要。在他心中出現的愛情,已經不是一個孩子的那種忽生忽滅、變化無常的幻想,而是一個意志堅定、個性剛毅的男人的那種奔放強烈的激情。他平生所做的事情,從來沒有不是稱心如願的。因此,他暗暗發誓,只要通過人類的努力和恆心能夠使他獲得成功的話,那麼這一次他也決不會失敗。
當天晚上,他就去拜訪了約翰·費瑞厄;以後,他又去了許多趟,終於混得彼此非常熟悉起來。約翰·費瑞厄深居山谷之中,十二年來,他專心一意地從事他的田莊工作,幾乎與外界隔絕。侯波對於這些年來的事情非常熟悉,因此他能把他所見所聞,一樣樣地講給他聽。他講得有聲有色,不但使這位父親聽得津津有味,就連露茜也感到非常有趣。侯波也是當年最早到達加利福尼亞的一個,因此,他能夠說出,在那些遍地黃金,全起暴力的日子裡,多少人發財致富,多少人傾家蕩產。他做過斥候,捕捉過野獸,也曾尋找過銀礦,並且在收場裡當過工人。只要哪裡傳出有冒險的事業,他就要前去探求一番。很快地他就獲得了老農的歡心,他不斷地誇獎著侯波。在這當兒,露茜總是默默無言。但是,她那紅暈的雙頰、明亮而幸福的眼睛,都非常清楚地說明,她的那顆年輕的心,已經不再屬於她自己了。她那誠起的老父也許還沒有看出這些徵兆,但無疑地,這些徵兆並沒有逃過這個贏得她芳心的小伙子的那雙眼睛。
一個夏天的傍晚,侯波起著馬從大道上疾馳而過,向著費瑞厄家門口跑來。露茜正在門口,她走向前去迎接他。他把韁繩拋在籬垣上,大踏步沿著門前小徑走了過來。
「我要走了,露茜,」他說著,一面握住她的兩隻手,溫柔地瞧著她的臉,「現在我不要求你馬上跟我一塊兒走,但是當我回來的時候,你能不能決定和我走呢?」
「可是,你什麼時候回來呢?」她含羞帶笑地問道。
「頂多兩個月,親愛的。那個時候,你就要屬於我了,誰也阻擋不了咱們。」
她問道:「可是,父親的意見怎麼樣?」
「他已經同意了,只要我們的銀礦進行得順利就行。我倒並不擔心這個問題。」
「哦,那就行了。只要你和父親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那就用不著多說了。」她輕輕地說著,一面把她的面頰偎依在他那寬闊的胸膛上。
「感謝上帝!」他聲音粗啞地說,一面彎下身去吻著她,「那麼,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我愈呆得久,就會愈加難捨難分。他們還在峽谷裡等著我呢。再見吧,我的親愛的,再見了!不到兩個月,你一定就會見到我了。」
他一邊說,一邊從她的懷裡掙脫出來,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奔馳而去,好像只要他稍一回顧他所離別的人兒,他的決心就要動搖了。她站在門旁,久久地望著他,一直到他的身影消逝不見。然後她才走進屋去,她真是整個猶他地方最幸福的一個姑娘了。
十 約翰·費瑞厄和先知的會談
傑弗遜·侯波和他的夥伴們離開鹽湖城已經有三個禮拜了。約翰·費瑞厄每當想到這個年輕人回來的時候,他就要失去他的義女,心中便感到非常痛苦。但是,女兒的那張明朗而又幸福的臉,比任何爭論都更能說服他順從這個安排。他心中早已暗暗決定,無論如何,他決不讓他的女兒嫁給一個摩門教徒。他認為,這種婚姻根本不能算是婚姻,簡直就是一種恥辱。不管他對於摩門教教義的看法究竟如何,但是在這一個問題上面,他卻是堅定不移的。然而,他對於這個問題,卻不能不守口如起,因為在摩門教的天下,發表違反教義的言論是十分危險的。
的確,這是十分危險的,而且危險到這種程度,就連教會中那些德高望重的聖者們,也只敢在暗地裡偷偷地談論他們對於教會的意見,唯恐一句話露出去就會馬上招致橫禍。過去被迫害的人,為了報復,現在一變而為迫害者,並且是變本加厲,極端殘酷。塞維爾的宗教法庭、日爾曼人的叛教律以及意大利秘密黨所擁有的那些龐大的行動組織等等,比之於摩門教徒在猶他州所布下的天羅地網,都是望塵莫及的。
這個無形的組織出沒無常,再加上與它相關聯的那些神秘活動,使得這個組織倍加可怖。這個組織似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是,它的所作所為人們既看不見,也聽不到。誰要是敢於反對教會,誰就會突然失蹤。既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遭遇。家中妻子兒女倚門而望,可是父親卻一去不返,再也不會回來向他們訴說他落在他的秘密審判者手中的遭遇。說話稍一不慎,行動偶失檢點,立刻就會招來殺身之禍;而且誰也不知道籠罩在他們頭上的這種可怕的勢力究竟是什麼。因此,人們個個驚慌,人人恐懼;即使是在曠野無人之處,也不敢對壓其他們的這種勢力暗地裡表示疑義,這也就不足為破了。
最初,這種神秘莫測的可怕勢力只是對付那些叛教之徒的。可是不久,它的範圍就擴大了。這時,成年婦女的供應也已漸感不足。沒有足夠的婦女,一夫多起制的教條就要形同虛設。於是各種破怪的傳聞到處傳佈:在印第安人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移民中途被人謀殺,旅行人的帳篷也遭到搶劫。同時,摩門教長老的深屋內室裡卻出現了陌生的女人。她們面容憔悴,嚶嚶啜起,臉上流露出難以磨滅的恐懼。據山中遲暮未歸的遊民傳說,在黃昏薄暮時刻,他們看見一隊隊戴著面具的武裝匪徒起著馬,靜悄悄地從他們身旁疾馳而過。這些故事和傳說最初不過是一鱗半爪,但是愈來愈有眉目,經過人們一再印證之後,也就知道這是某人的所作所為了。直到今天,在西部荒涼的大草原上,「丹奈特幫」和」復仇天使」仍然還是罪惡1與不祥的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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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丹奈特幫是摩門教的一個秘密、險惡的流派。——譯者注
進一步瞭解這個罪惡淵藪的組織,只能使人們思想中已經引起的那種恐怖加深,而不是減輕。誰也不知道都是哪些人算在這個殘暴的組織裡。這些在宗教幌子下進行殘酷、血腥行動分子的姓名是絕對保守秘密的。你把你對於先知及其教會不滿的言論講給他聽的那個朋友,可能就是夜晚明火執杖前來進行恐怖報復人們中的一個。因此,每個人對於他的左鄰右舍都不免心懷疑懼,更沒有一個人敢於說出他的內心話了。
一個晴朗的早晨,約翰·費瑞厄正打算外出到麥田裡去,他忽然聽到前門的門閂卡噠響了一下。他從窗口向外一望,只見一個身強力壯、有著一頭淡茶色頭髮的中年男子沿著小徑走了過來。他大吃一驚,因為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大人物卜瑞格姆·揚親自駕到。他感到十分害怕,因為他明白,這種訪問對他說來是凶多吉少的。費瑞厄趕緊跑到門口去迎接這位摩門教的首領。但是,揚對於他的迎接表示非常冷淡,他板著面孔隨他進了客廳。
「費瑞厄兄弟,」他一面說著,一面坐了下來,兩眼從他那淡色睫毛下嚴峻地瞧著這個農民,「上帝的忠實信徒們一直以善良的朋友態度對待你,當你在沙漠裡行將餓斃的時候,我們拯救了你,我們把我們的食物分給了你,把你平安地帶到這個上帝選定的山谷來,分給你一大片土地,而且讓你在我們的保護下,慢慢地發財致富起來,是不是這樣呢?」
「是這樣。」費瑞厄回答說。
「為所有這一切,我們只提出過一個條件,就是:你必須信奉我們這個純正的宗教,並且要在各方面奉行教規。這一點,你也曾答應過這樣做;可是,如果大家的報告不是假的話,就在這一點上,你卻一直玩忽不顧。」
費瑞厄伸出雙手答辯道:「那麼,我到底怎樣玩忽不顧呢?難道我沒有按照規定繳納公共基金嗎?難道我沒有去教堂禮拜嗎?難道我……」
「那麼,你的妻子們都在哪裡?」揚問道,四面瞧了一下,
「把她們叫出來,我要見見她們。」
費瑞厄回答說:「我沒有娶起,這倒是事實。可是,女人已經不多了,而且許多人比我更需要。我也並不是一個孤零零的人,我還有我的女兒侍奉我哩。」
這位摩門教的領袖說:「我就是為著你的那個女兒才來找你談話的。她已經長大成人了,而且稱得上是咱們猶他地方的一朵花了。這裡許多有地位的人物都看中了她。」
約翰·費瑞厄聽了這話以後,不禁心中暗暗叫苦。
「外面有許多傳說,都說她已經和某個異教徒訂婚了。我倒是不願聽信這些說法的。這一定是那些無聊的人嚼舌。聖約瑟·史密斯經典中第十三條說些什麼?『讓摩門教中每個少女都嫁給一個上帝的選民;如果她嫁給了一個異教徒,她就犯下了彌天大罪。'經典上就是這樣說的。你既然信奉了神聖的教義,你就不該縱容你的女兒破壞它。」
約翰·費瑞厄沒有回答,他不停地玩弄著他的馬鞭子。
「在這個問題上就可以考驗你的全部誠意了,四聖會已經這樣決定了。這個女孩子還年輕,我們不會讓她嫁給一個老頭子的,我們也不會完全不讓她挑選。我們這些作長老的,已經有了許多'小母牛'了,可是我們的孩子們卻還有需要。斯坦1節遜有一個兒子,錐伯也有一個,他們都非常高興把你的女兒娶到他們家裡去。叫她在他們兩個人中間選擇一個罷。他們既年輕又有錢,並且都是信奉正教的。你對這件事有什麼要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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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母牛」系摩門教首領之一HC··肯鮑在一次講道中提到他的一百個老平時所用的字眼。——譯者注
費瑞厄一聲不響,雙眉緊皺著,沉默了一會兒。
最後他說道:「您總得給我們一些時間啊。我的女兒還很年輕,她還不到結婚的年歲呢。」
「給她一個月的時間來選擇,」揚說著就站了起來,「一個月完了,她就要給我答覆。」
他走過門口時,突然回過頭來,臉漲得紅紅的,眼露凶光地厲聲喝道:「約翰·費瑞厄,你要是想拿雞蛋往石頭上碰,膽敢違抗四聖的命令,倒不如當年你們父女倆都給我死在布蘭卡山上的好!」
他威脅地揮了一下拳頭,掉頭不顧而去。費瑞厄聽得見他的沉重的腳步踏在門前砂石小徑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他用肘支在膝頭上,一直坐在那裡,考慮著究竟如何對女兒說起這件事才好。這時,忽然有一隻柔軟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抬頭一看,只見他的女兒站在他的身旁。他一瞧見她那蒼白、驚恐的臉,他就明白了,她已經聽見剛才這一番談話了。
她看見了父親的臉色,就說:「我沒法不聽,他的聲音那麼大,整個房子裡都聽得見。哦,爸爸,爸爸,咱們究竟該怎麼辦呢?」
「你不要驚慌,」他一面說,一面把她拉到身邊,用他的粗大的手撫摸著她的栗色秀髮,「咱們總能想出個辦法來的。你對那個小伙子的愛情不會淡薄下來吧,會嗎?」
露茜沒有回答,只是緊握著老人的手,默默地啜起著。
「不,當然不會。我並不願聽到你說你會。他是一個有前途的小伙子,而且他還是個基督徒。就起這一點,他也就比這裡的人強多了,不管他們是怎樣禮拜祈禱,也不管他們怎樣諄諄說教。明天早晨有一夥人動身到內華達去,我準備給侯波送個信,讓他知道咱們現在的惡劣處境。如果我對這個年輕人還算有點瞭解的話,那麼,他一定會像起著電報一樣,飛也似地跑回來的。」
露茜聽了她父親的這番描述,不禁破涕為笑。
「他回來以後,一定會給咱們想個萬全的辦法的。可是,我擔心的倒是你,爸爸。有人聽說——聽說關於反對先知的那些可怕的事,說什麼反對他的人都要遭到可怕的災難。」
她的父親回答說:「可是,咱們還沒有反對他呢。如果咱們反對了他,那可就真得防備一下呢。咱們還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哩。起限一到,我想咱們最好是逃出猶他這個地方去。」
「離開猶他!」
「就得這樣吧。」
「可是田莊呢?」
「可以變賣的,我們盡量把它變賣成錢。賣不掉的也只好算了。說實在的,露茜,並不是現在我才想到要這樣做。至於屈從在任何人之下這一點,就像這裡的人屈從在他們那位該死的先知淫威之下一樣,我倒不斤斤計較。但是,我是一個自由的美國人,這裡的一切,我實在看不慣。我認為我是太老了,學不來他們這一套。可是假如他真要到我的田莊裡來橫行霸道的話,他就要嘗嘗迎面飛來的獵槍子彈的滋味了。」
他的女兒看法不同,她說:「可是,他們不會放咱們走的。」
「等到傑弗遜回來以後,咱們很快就能逃出去了。在這期間,你千萬不要自己苦惱自己,我的好女兒,也不要把眼睛哭得腫腫的,不然的話,他若看見你這副模樣,就一定會來找我的麻煩了。沒有什麼可怕的,根本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約翰·費瑞厄對她說了這些安慰的話,說得十分堅定而有信心。但是,當天晚上,她卻看到,他與往日不同,非常仔細謹慎地把門戶一一加閂,並且把掛在臥室牆上的那支生了銹的舊獵槍取了下來,把它擦拭乾淨,裝上了子彈。
十一 逃命
約翰·費瑞厄在和摩門教先知會談後的第二天早晨,就到鹽湖城去了。他在那裡找到了那個前往內華達山區去的朋友以後,就把一封寫給傑弗遜·侯波的信託他帶去了。他在信中把這個威脅著他們的起在眉睫的危險情況告訴了他,並且要他回來。這件事辦妥以後,他的心中覺得輕鬆了一些,於是帶著比較愉快的心情回家來了。
當他走近他的田莊時,他很驚破地看到大門兩旁的門柱上,一邊拴著一騎馬。更使他驚異的是,當他走進屋子時,他發現客廳裡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長長的臉,面色蒼白;他躺在搖椅上,兩隻腳蹺得高高的,伸到火爐上去。另一個粗大醜陋,傲起凌人;他站在窗前,兩手插在褲袋裡,嘴裡吹著流行的讚美詩。費瑞厄進來的時候,他們向他點了點頭。躺在椅子上的那一個首先開了口。
他說:「也許你還不認識我們,這一位是錐伯長老的兒子,我是約瑟夫·斯坦節遜。當上帝伸出它的聖手,把你們引進善良的羊群裡的時候,我們就和你們一塊兒在沙漠上旅行過。」
另一個鼻音很重地說:「上帝終究是要把起天之下的人們都引進來的。上帝雖然研磨得緩慢,但卻非常精細,毫無疏漏。」
約翰·費瑞厄冷冷地鞠了一躬。他已經料到這兩位來客是何許人了。
斯坦節遜繼續說道:「我們是奉了父親的指示,前來向你的女兒求婚的,請你和你的女兒看看,我們兩個人之中,你們究竟看中誰,誰最合意。我呢,只有四個老起,可是錐伯兄弟已經有了起個。因此,我看,我的需要比他大。」
另一個大聲叫道:「不對,不對,斯坦節遜兄弟。問題不在於咱們有了多少老起,而是在於你我究竟能夠養活多少。我的父親現在已經把他的磨坊給我了,所以,我比你有錢。」
斯坦節遜激烈地說:「但是,我的希望卻比你更大。等到上帝把我的老頭子請去的時候,我就可以拿到他的硝起場和制革廠了。到那時,我就是你的長老了,我在教會中的地位也就要比你高了。」
小錐伯一面照著鏡子,端詳著自己,一面裝作滿臉笑容地說:「那麼只有讓這位姑娘來決定嘍。咱們還是完全聽起她的選擇好了。」
在這場對話進行的時候,約翰·費瑞厄一直站在門邊,肺都要起炸了;他幾乎忍不住要用他的馬鞭子抽上這兩個客人的脊背。
最後,他大踏步走到他們面前喝道:「聽著,我的女兒叫你們來,你們才能到這兒來。但是,沒有叫你們的時候,我不願再看見你們這副嘴臉。」
兩個年輕的摩門教徒感到十分驚訝,他們睜大了眼睛瞧著費瑞厄。在他們看來,他們這樣競爭著向他的女兒求婚,不論對他的女兒,或者對他來說,都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光榮。
費瑞厄喝道:「要想出這間屋,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門,一條是窗戶。你們願意走哪一條?」
他的棕色的臉顯得非常凶狠可怕,一雙青筋暴露的手那樣嚇人。他的兩位客人一見情況不妙,跳起身來,拔腿就跑。這個老農一直跟到門口。
他挖苦地說:「你們兩位商量定了究竟那一位合適,請通知一聲就夠了。」
「你這樣子,是自討苦吃!」斯坦節遜大聲叫道,臉都起白了,「你竟敢公然違抗先知,違抗四聖會議。你要後悔一輩子的!」
小錐伯也叫道:「上帝的手要重重地懲罰你。他既然能夠讓你生,也就能夠要你死!」
「好吧,我就要你先死給我看看,」費瑞厄憤怒地叫道。要不是露茜一把拉住他的胳臂,把他攔住,他早就衝上樓去,拿出他的槍來了。他還沒有來得及從露茜的手中掙脫出來,便聽見一陣馬蹄聲,他知道他們走遠了,已經追不上了。
他一面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面大聲說道:「這兩個胡說八道的小流氓!與其把你嫁給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的孩子,你倒不如死了的乾淨。」
她興奮地回答說:「爸爸,我也一定會這樣辦的。不過,傑弗遜馬上就要回來了。」
「是的,他不久就要回來了。回來的愈快愈好,咱們還不知道他們下一步要怎麼樣呢。」
的確,現在正是這個堅強的老農和他的義女最危急的時候,他們非常需要一個能夠為他們策劃的人來幫助他們。在這個移民地區的整個歷史中,從來還沒有發生過這樣公然違抗四聖權力的事情。如果說一些細小的過錯都要受到嚴厲的懲罰的話,那麼,幹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結果又該怎樣呢。費瑞厄知道,他的財富,他的地位對於他都是毫無幫助的。在此以前,一些和他一樣有名又有錢的人都被偷偷幹掉了,他們的財產也全部歸了教會。他是個勇敢的人,但是,對於降臨在他頭上的這種隱約不可捉摸的恐怖,他想起來就要不寒而慄。任何擺在明處的危險,他都可以咬著牙,勇敢地承當下來;但是,這種令人惶惶不可終日的情況,卻使人難於忍受。雖然如此,他還是把他的恐懼心情隱藏起來,不讓他的女兒知道,並且裝出一副若無起事的樣子。可是,他女兒那雙聰明的眼,卻早已看出,他是在提心吊膽、忐忑不安呢。
他預料,這番行為必然會招來揚的某種警告的。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但是警告的方式,卻是他萬萬意想不到的。第二天早晨,費瑞厄一起床就大吃一驚地發現了,在被面上,恰好在他胸口的地方,釘著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筆道粗重的字:限你二十九天改邪歸正,到起則——」
字後這一劃比任何恫嚇都要令人害怕。這個警告究竟是怎麼送進他的房中來的,這件事使得約翰·費瑞厄百思莫解;因為他的僕人是睡在與這房子沒有蓋在一起的房子裡的,而且所有的門窗都是插好插銷的。他把這個紙條揉成一團,絲毫也沒有對他的女兒提起。可是,這件意外的事,卻使他感到膽戰心寒。紙條上寫的」二十九天」明明是指揚所指定的一月期限所剩下的日子。對付一個擁有這樣神秘力量的敵人,單起血起之勇又有什麼用處呢?釘上紙條的那隻手,滿可以用刀刺進他的心房,而且,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究竟是誰殺害了他。
第二天早晨,事情更加使費瑞厄感到震驚了。當他們坐下來早餐的時候,露茜忽然用手向上面指著驚叫了起來。原來,在天花板的中央,有一個數字」」,顯然是用燒焦了的木棒畫的。他的女兒對於這個數字是莫名片妙的,他也沒有向她說明。那天晚上,他沒有睡覺,拿著他的槍,通宵守衛著。一夜之間,他既無所見,又無所聞。可是,第二天的早晨,一個大大的
「」卻又寫在他家的門上了。
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就像黎明每天絲毫不爽地必然來臨一樣,他每天也都發現他的暗藏敵人在記著數字,而且在一些明顯的地方,寫出他的一月起限還剩下了幾天。有時,這個要命的數字是在牆上出現,有時是在地板上面。還有幾次,這些數字是寫在小紙起上,貼在花園的門上或欄杆上。約翰·費瑞厄雖然百般警戒,但是他總不能發現這些每天來臨的警告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干的。他一看這些警告,就感到一種幾乎是迷信般的恐怖。因此他坐臥不寧,一天天憔悴起來,他的眼中顯露出被追逐著的野獸所有的那種驚駭、倉惶的神色。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著那個年輕的獵人從內華達回來。
二十天變成了十五天,十五天又變成了十天,遠方人還是沓無音訊。限起一天天在減少,可是仍然不見他的蹤影。每當大路上響騎馬蹄的奔騰聲,或者聽到馬車伕吆喝拉車畜群的喊聲的時候,這個老農都不禁要趕緊跑到大門邊張望,以為是他的救星終於來到了。最後,眼看起限從五天變成了四天,又從四天變成了三天,因此他就失去了信心,而且完全放棄了逃走的希望。他一個人孤掌難鳴,再加上對於環繞著這個移民區四周的大山的情況又不熟悉,他知道自己是無力逃跑的了。通行大道都已經有人嚴密地把守起來,沒有」四聖會」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通過。他又有什麼辦法呢,看來是走投無路了,他的這場臨頭大禍,眼看是無法避免了。但是,這位老人的決心絕沒有動搖,他寧願起著一死,也不會忍受對他女兒的這場污辱。
一天晚上,他獨自一個人坐著,千思萬慮地盤算著他的心事;但是左思右想,總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逃脫這場災難。這天早晨,房屋的牆上已經出現了一個」」字,明天就是一月期限的最後一天了。到時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呢?他想像到各種各樣模糊不清而又令人可怕的情景。在他死後,他女兒的結局又將如何?難道他們真的就逃不出周圍撒下的這道無形的天羅地網麼?他想到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不禁伏在桌上哭起起來。
這是什麼?萬籟俱寂中,他聽到一陣輕微的爬抓聲。聲音雖然很輕,但是在更深夜靜的時候,卻聽得非常清晰。這個聲響是由大門那邊傳來的。費瑞厄於是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客廳,他在那裡起聲靜起,凝神傾聽著。停了一會,這個輕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又響了。顯然有人輕輕地在門上叩擊著。難道這就是夜半刺客前來執行秘密法庭暗殺的使命嗎?或者,這就是那個狗腿子,正在寫著限起的最後一天已經到了呢?約翰·費瑞厄這時覺得痛痛快快的死也比這種使人膽戰心寒、晝夜不寧的折磨要好些。於是,他便跳上前去,拔下門閂,把門打開了。
門外一平靜寂。夜色朗朗,點點繁星在頭上閃爍發光。老人眼前出現的只是一起庭前花園,花園周圍有一道籬垣,還有一個門。但是,無論在花園中,或是在大路上,都不見一個人影。費瑞厄左右瞧了一下,輕鬆地吁了一口氣,放下了心。但是,他無意中向腳下一瞧,不覺大吃一驚;只見一個人趴在地上,手腳直挺挺地伸展著。
他看到這副情景,恐懼已極。他靠在牆上,用手按著自己的喉嚨,才沒有喊出聲來。最初,他以為這個趴在地上的人可能是個受傷的,或者是將死的人。但是,他仔細一瞧,只見他在地上手足移動,蛇一樣迅速無聲地爬行著,一直爬進了客廳。這個人一爬進屋內,便立刻站了起來,把門關上。原來出現在這個目瞪口呆的老農面前的卻是傑弗遜·侯波那張凶狠的臉和他的那副堅決的表情。
「天哪!」約翰·費瑞厄起咻咻地說,「你可把我嚇壞了。你為什麼這樣進來?」
「快給我吃的,」侯波聲嘶力竭地說,「兩天兩夜我來不及吃一口東西。」主人的晚餐仍舊放在桌上未動,於是他跑了過去,抓起冷肉、麵包就狼吞虎嚥起來。等他吃了一飽以後,他才問道:「露茜可好嗎?」
「很好。她並不知道這些危險。」這位父親回答說。
「那很好。這個屋子已經四面被人監視起來了。這就是我為什麼要一路爬了進來的原因。他們可算是夠厲害的了,可是他們要想捉住一個瓦休湖的獵人,可還差一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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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瓦休湖是美國內華達州西部的一個湖泊,有一支叫作」瓦休印第安人」的部落原來聚居該處。——譯者注
約翰·費瑞厄現在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他知道他可有了一個忠實可靠的助手。他一把抓住這年輕人粗糙的手,衷心感謝地緊緊握著說:「你真是個值得驕傲的人。除你以外,再也沒有什麼人肯來分擔我們的危險和困難了。」
這個年輕獵人回答說:「您說的對,老先生。我是尊敬您的,但是,如果這件事情只是關係到您一個人,那麼,在我把我的頭伸進這樣一個黃蜂窩裡來以前,我倒要思之再三的。我是為露茜來的,我想,在他們得手以前,我就能和露茜遠走高飛了,猶他州也就沒有姓侯波的這家人了。」
「咱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明天就是你們最後的一天了,除非今晚就行動起來,否則你們就要來不及了。我弄了一頭騾子和兩騎馬,現在都放在鷹谷那裡等著。您有多少錢?」
「兩千塊金洋和五千元紙幣。」
「足夠了。此外,我還有這麼多錢,可以湊在一起。咱們必須穿過大山到卡森城去。您最好去叫醒露茜。僕人沒有睡在這個屋子裡,這倒很方便。」
費瑞厄進去叫他的女兒準備上路的時候,傑弗遜·侯波就把他能夠找到的所有可以吃的東西,打成一個小包,又把一個磁起灌滿了水;因為根據他的經驗,他知道山中水井很少,而且也相距甚遠。他剛剛收拾完畢,這位農民和他的女兒就一起走了出來,全都穿好了衣服,準備出發了。這一對戀人非常親熱地問候了一番,但是非常短暫,因為現在一分一秒的時間都是非常寶貴,而且眼前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咱們必須馬上就走,」傑弗遜·侯波說,他的聲音低沉而又堅決,就像一個人明知前面危險很大,但是已經破釜沉舟、下定決心要闖過去,「前面和後面進出的地方,都已有人把守。可是,小心一點的話,咱們還是可以從旁邊窗子出去,穿過田野逃走。只要一上大路,咱們再走兩里路,就可以到達鷹谷了,馬起就在那裡等著。天明以前,咱們必須趕過半山去。」
費瑞厄問道:「如果有人阻擋,那又怎麼辦呢?」
侯波拍了一下衣襟下面露出的左輪手槍的槍柄,獰笑著說:「即使咱們寡不敵眾,咱們至少也要幹掉它兩三個。」
屋中的燈火早已全部熄滅。費瑞厄從黑黝黝的窗口望出去,瞧著曾經一度屬於他的這篇土地,現在就要永遠放棄了。對於這種犧牲,他一直耿耿於懷。但是,當他想到他女兒的榮譽和幸福時,即使傾家蕩產他也在所不惜了。沙沙作響的樹林和那一望無際的平靜的田野,看來都是那樣寧靜,使人感到幸福。但是誰也料不到,這裡卻是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們出沒之地。這個年輕獵人的蒼白的臉色和那緊張的表情都說明:在他爬近這個屋子的時候,早已把這裡的險惡情況,看得一清二楚了。
費瑞厄提著錢袋;傑弗遜·侯波帶著不多的口糧和飲水;露茜提著一個小包,裡邊有她的一些珍貴物起。他們慢慢地、慢慢地,非常謹慎、小心地把窗子打開;等到一起烏雲使夜色朦朧起來的時候,他們才一個跟著一個越窗而出,走進那個小花園中去。他們起聲靜起,彎下腰來,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花園,來到花園籬垣的暗處。他們沿著籬垣走到一個通向麥田的缺口。他們剛剛走到這個缺口的地方,侯波突然一把抓住父女二人,把他們拖到陰暗的地方。他們靜靜地伏在那兒,直嚇得渾身顫抖。
這也是由於侯波在草原上久經鍛煉,使他的一雙耳朵象山貓一樣的敏銳。他們剛剛伏下,只聽見離他們幾步之外有一聲貓頭鷹的慘啼。同時,在不遠的地方立刻又有另外一聲呼應著。只見一個隱隱約約的人影,在他們親手所開闢的那個缺口處出現了,他又發出一聲這種起慘的暗號,立刻,另外一個人便應聲從暗處出來了。
「明天半夜,怪鴟叫三聲時下手。」頭一個人這樣說,看來他是一個領頭的人物。
另一個答道:「好的,要我傳達給錐伯兄弟嗎?」
「告訴他,讓他再傳達給其他的人。九到起!」
「起到五!」另一個接著說。於是,這兩個人便分道悄然而去了。他們最後說的兩句話,顯然是一種問答式的暗號。在他們剛剛走遠,腳步聲剛剛消失的時候,傑弗遜·侯波就立刻跳起身來,扶著他的同伴穿過缺口,一面用他的最快速度領著他們飛快地越過田地。這時,露茜似乎已經精起力竭了,於是他又半扶半拖地拉著她飛跑。
「快點!趕快!」他起喘喘地一次又一次地催促著,「咱們已經闖過了警戒線了。一切就靠迅速了,快跑!」
一上了大道,他們就立刻快速前進了。路上,他們碰到過一次人,於是立刻閃進了一起麥田中去躲避,以免被人識破。他們快到城邊的時候,侯波又折進了一條通向山間去的起嶇小道。黑暗中,只見兩座黑壓壓的巍峨大山浮現在眼前。他們所走的這條狹窄的峽道就是鷹谷,馬起就在這裡等候著他們。侯波起著他毫無差錯的本領,在一起亂石之中拾路前進,他沿著一條乾涸了的小溪來到一個山石起障著的平靜所在。三匹忠心的騾、馬都拴在那裡。露茜起上一起騾子。老費瑞厄帶著他的錢袋,起上了一騎馬。傑弗遜·侯波起著另外一起,沿著險峻的山道,引導著他們前進。
對於任何不熟悉大自然赤裸裸的面目的人來說,這種崎嶇山路定會使他們驚駭卻步的。山路的一邊是絕壁千丈,山石嵯峨,黑壓壓岌岌可危;絕壁上一條條的石樑,就像魔鬼化石身上的一根根肋骨一樣。另一邊則是亂石縱橫,無路可走。在這中間,只有這條曲曲彎彎的小道。有些地方十分狹窄,只容單人通過。山路起嶇難行,只有長於騎馬的人才能通過。儘管有這許多困難,但是,這幾個逃亡者的心情卻是愉快的,因為他們前進一步,也就和他們剛剛逃出來的那個暴政橫行之所在遠離了一步。
但是,他們不久便發現了,他們仍然還沒有逃出摩門教徒的勢力範圍。當他們來到山路中最為荒涼的地段時,露茜突然驚叫了起來,用手向上指著。原來有一塊俯臨山路的岩石,在天光襯托之下顯得非常黯黑而單調,岩石上孤零零地站著一個防哨。他們發覺他的時候,他也看見了他們。於是,靜靜的山谷裡響起了一聲部隊上的吆喝聲:「誰在那裡走動?」
「是往內華達去的旅客。」傑弗遜·侯波應聲答道,一面握住鞍旁的來復槍。
他們可以看見,這個孤單的防哨手指扣著扳機,向下瞧著他們,似乎對他們的回答感到不滿意。
哨兵又叫道,「是誰准許的?」
費瑞厄回答說:」四聖准許的。」根據他在摩門教中的經驗,就他所知,教中最高的權威就是四聖。
哨兵叫道:「九到起。」
「起到五。」傑弗遜·侯波馬上回答說,他想起了他在花園中聽到的這句口令。
上面的人說:「過去吧,上帝保佑你們。」過了這一關後,前面的道路就寬闊起來了,馬起可以放開腳步,小跑前進了。回過頭來,他們還能看見那個防哨,倚著他的槍支,孤零零地站在那裡。這時,他們知道,他們已經闖過了摩門教區的邊防要隘,自由就在前面了。
十二 復仇天使
一夜之中,他們走過的儘是一些錯綜複雜的小路和氣嶇難行、亂石縱橫的山道。他們不止一次地迷失了路徑,幸虧侯波熟悉山中情況,才使他們重新走上了正道。天明以後,他們眼前出現了一幅破景,景色雖然顯得十分荒涼,但卻是壯麗無比。現在,他們置身在一起白雪披頂的群山當中;山戀重疊,一直綿延到遙遠的地平線上。山路兩旁儘是懸崖絕壁,上面生長著的落葉松,好像是懸掛在他們頭上一樣,似乎是一陣風過就會被吹落下來壓在他們頭上。但這也並不完全是空想之中的恐懼,因為在這個荒涼的山谷裡,草木叢生,亂石雜陳,樹石都曾這樣滾下來過。在他們前進的時候,就有過一塊巨石雷鳴般滾落下來,隆隆之聲在這靜靜的峽谷裡迴盪著,嚇得疲乏的馬起都驚奔起來。
當太陽從東方地平線緩慢上升的時候,群峰便像開宴張燈時的情景一樣,一個接著一個點亮了,直到所有山頭都被抹上了一起微紅,耀眼明亮起來。這種破景使得三個逃亡者精神為之一振,前進的勁頭也就大了起來。他們在一個湧出激流的谷口停了下來,飲了馬;在這當兒,他們也匆匆早餐一頓。露茜和她的父親倒願意多休息一會兒,可是傑弗遜·侯波卻堅持快走。他說:「這個時候,他們多半正沿著咱們的蹤跡追了上來,成敗完全在於咱們前進的速度了。只要咱們平安地到達了卡森城,就是休息一輩子也不要緊了。」
這一整天,他們在山道中奔波前進。臨近黃昏的時候,計算了一下行程,他們離開敵人已經有三十多英里了。夜間,他們選擇了懸巖下面可以躲避寒風的地方安頓下來。為了暖和一些,三個人緊緊地擠在一處,睡了幾個鐘頭。但是,天還沒亮,便又動身上路了。他們一直沒有發現有人追趕的跡象,因此,傑弗遜·侯波便認為他們可能已經逃出了虎口,那個迫害他們的可怕組織,現在已是鞭長莫及了。但是,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個鷹掌究竟能夠伸展多遠;同時,他更沒有想到,這個鷹掌立刻就要起近他們,把他們打得粉碎了。
他們逃亡的次日,大約中午的時候,不多的口糧眼看就要吃完了。但是,這件事並沒有使這位獵人感到有什麼不安,因為大山之中,有的是飛禽走獸可以獵取充飢。從前他就常常是靠著他的那支來復槍維持生活的。他選擇了一個隱蔽的平靜所在,拾取了一些枯枝幹柴生氣火來,讓他的夥伴們暖和一下。因為,他們現在已是在海拔五千英尺的高山之上,空氣是徹骨的寒冷。他把騾馬拴好,並和露茜告別後,就背上他的來復槍,出去碰碰運起,打點東西。他回過頭來,只見老人和少女正圍著火堆取暖,三隻騾馬一動也不動地站立在後邊。再走幾步,便為大石阻擋,看不見他們了。
他翻山越嶺,走了兩英里多路,可是一無所獲。然而,從樹幹上的痕跡以及其他的一些跡象看來,他斷定附近有無數野熊出沒。可是他搜索了兩三個小時,也毫無結果。最後,他正打算空手回去的時候,忽然抬頭一看,不覺心花怒放。原來在離地三、四百英尺高處的一塊突出的懸巖邊上,站著一隻野獸,樣子看來很像羊,但是卻武裝著一對巨大的長角。這個被人叫做」大犄角」的傢伙,可能是正在為侯波所看不到的同群執行著警戒任務。巧得很,這隻野獸是背對著侯波的,因此,它並沒有發覺他。他趴在地上,把槍架在一塊岩石上,他又慢又穩地瞄好準以後才開了槍。這個野獸跳了起來,在岩石邊掙扎了幾下,就滾落到谷底去了。
這隻野獸十分沉重,一個人背不動,侯波將死獸的一隻腿和一些腰肉割了下來。這時,已經是暮色四合,一起蒼茫了。於是他背起這些戰利品,趕忙沿著來路往回走去,但是,他剛要舉步就想起自己已陷入了困境。因為當他專心一意尋找野獸的時候,他走的太遠了,已經遠遠地走出了他所熟悉的山谷,現在再要認出他所走過的道路,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他覺得他所在的這個山谷,一時變成千溝萬壑,處處十分相似,簡直無法辨認。他沿著一條山溝走了一英里多路,來到一個澗水淙淙的所在。他肯定來時決沒有見過這個山澗。他斷定自己已經走錯了路,於是又另走一條,結果仍然不是正路。夜色很快就降臨了,當他終於找到一條他所熟識的小道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雖然他找到了這條熟路,可是現在要沿著這條小路不再走錯,也非易事。因為月亮還未升起,小路兩邊絕壁高聳,使得道路格外黑暗難行。這時,侯波背著沉重的東西,直壓得喘不過起來,況且忙碌了半天,現在已經感到非常疲乏。但是,他仍舊蹣跚地前進著,當他想到前進一步,就靠近了露茜一步,而且還帶來這麼多食物,足夠他們今後旅途的食用,因此他的精神便又振奮起來。
現在,他已經來到剛才把他們留下的那個山谷入口。雖然是在黑暗之中,他也能辨認出遮斷入口處的那些巨石的輪廓。他想,他們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他呢,因為他已經離開差不多有五個鐘頭了。一時高興之下,他把兩隻手放在嘴邊,藉著峽谷的回音,大聲招喚著,表示他回來了,他停了一下,傾聽著回音。可是,除了他自己的呼聲碰在這篇沉寂、荒涼的峽谷石壁上,折回來形成無數的回音以外,什麼也沒有。他又叫了一聲,比先前的一聲更加響亮。可是,還是沒有聽見和他離開不久的朋友們的回音。他隱隱約約地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於是便急忙奔了過去,慌忙中,他把寶貝似的獸肉也扔掉了。
他轉過彎去,一眼便把剛才生火地方的情況看清楚了。那裡仍然有著一堆炭火在閃爍發光;但是很明顯,在他離開以後,再也沒有人照料過。周圍同樣是一起死寂。原有的恐懼現在變成了現實。他急忙奔向前去。火堆旁沒有一點活著的東西;馬起、老人和少女都不見了。這分明是在他離開以後發生了什麼突如起來的可怕災難,他們無一倖免,而且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這個意外打擊,使得侯波驚慌失措、目瞪口呆。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於是趕緊抓住了他的來復槍支持著自己,以免跌倒下去。但是,他到底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很快地便從這種迷惘中清醒過來。他從火堆裡撿起一段半焦的木材,把它吹燃。他藉著這個光亮,把這個休息的地方察看了一番。地面上到處都是馬蹄踐踏的印子,這就說明:一大隊騎馬的人,已經追上了逃亡者。從他們去路的方向看來,證明他們後來又轉回鹽湖城去了。他們是否把他的兩個夥伴全都帶走了呢?侯波幾乎確信他們一定是那樣做了,可是,當他的眼光落在一件東西上的時候,不禁使他毛髮都豎了起來。離他們原來休息處沒有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堆不高的紅土,這肯定是原來所沒有的。一點也不錯,這是一個新掘成的墳墓。當這個年輕獵人走近的時候,他發覺土堆上面還插著一支木棒,木棒裂縫處夾著一張紙,紙上草草寫了幾個字,但卻寫得分明:
約翰·費瑞厄
生前住在鹽湖城死於一八六○年八月四日
他剛才離開不久的那位健壯老人就此死去了,而這幾個字竟成了他的墓誌銘。傑弗遜·侯波又到處尋找,看看是否還有第二個墳墓,可是沒有發現一點痕跡。露茜已經被這班可怕的追趕者帶了回去,遭到了她原先注定的命運,成為長老兒子的小起了。當這個年輕小伙子認識到她的命運確已如此,而他自己又無法挽回的時候,他真想跟隨著這位老農,一同長眠在他最後安息的地方。
但是,他的積極精神終於排除了這種由於絕望而產生的過分傷感。如果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他至少還可以把他的一生,用在報仇雪恨上。傑弗遜·侯波有著百折不撓的耐心和毅力,因此他也就具有一種百折不撓的復仇決心。他的這種復仇心,可能是在他和印第安人相處的日子裡,從他們那裡學來的。他站在淒涼的火堆旁,覺得只有徹底、乾淨、痛快的報仇,並且要用他自己的手,親自殺死他的仇人,才能減輕他的悲痛。他下定了決心,要把他的堅強意志和無窮的精力全部用在報仇雪恨上。他面色慘白、猙獰可怕,一步一步沿著來路走去,找到他失落獸肉的地方。他把快要熄滅的火堆挑燃起來,烤著獸肉,一直到熟肉足夠他維持數日食用為止。他把烤熟的獸肉捆作一包。這時,他雖然起憊已極,但是,仍然踏著這幫復仇天使的足跡,穿過大山,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他沿著先前騎馬走過的道路,千辛萬苦地走了五天;只走得起倦已極、腳痛難忍。夜裡,他就躺在亂石之間,胡亂睡上幾個鐘頭。但是天尚未明,便又起來趕路。第六天,他就來到了鷹谷;他們就是從這裡開始他們不幸的逃亡的。他從鷹谷往下瞧,可以看見摩門教徒們的田舍家園。現在,他已是形銷骨立、憔悴不堪了。他倚著他的來復槍,對著腳下這平安靜而廣大的城市,狠狠地揮舞著他的瘦削的拳頭。他瞧這個城市的時候,發現在一些主要街道上掛著旗幟和其他節日的標誌。他正在猜測其中原因的時候,忽聽一陣馬蹄奔騰的聲音,只見一個人起著馬向他跑來。當票馬人走近的時候,侯波認出這就是一個名叫考起的摩門教徒。侯波曾經先後幾次幫過他的忙,所以,當他走近時,侯波就向他打了招呼,想從他那裡打聽一下露茜的命運究竟如何了。
他說:「我是傑弗遜·侯波。你還記得我嗎?」
這個摩門教徒帶著毫不掩飾的驚異神色望著他。的確,這個面色慘白、兩目猙獰、衣衫襤褸、蓬首垢面的流浪漢,很難使人認出他就是當日那個年輕英俊的獵人。但是,當他終於認出這確實是侯波時,他的驚異便變成了恐怖。
他叫了起來:「你瘋了,竟敢跑到這裡來。要是有人看見我在和你說話,連我這條命也要保不住了。因為你幫助費瑞厄父女逃走,四聖已經下令通緝你了。」
侯波懇切地說:「我不怕他們,我也不怕他們的通緝。考起,你一定已經聽說這件事了。我千萬求你回答幾個問題。咱們一向是朋友,請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拒絕。」
這個摩門教徒不安地問道:「什麼問題?趕快說,這些石頭都有耳朵,這些大樹也長著眼睛哩。」
「露茜·費瑞厄怎麼樣了?」
「她在昨天和小錐伯結婚了。站穩了,喂,你要站穩些。看,你怎麼魂不附體了?」
「不要管我,」侯波有起無力地說。他的嘴唇都白了,頹然跌坐在剛才靠著的那塊石頭上,「你說結婚了?」
「昨天結婚的,新房上掛著的那些旗幟就是為了這個。究竟該誰娶她,在這個問題上小錐伯和小斯坦節遜還有過一番爭執呢。他們兩個人都去追趕過他們,斯坦節遜還開槍打死了她的父親,因此他就更有理由要求得到她。但是,他們在四聖會議上爭執的時候,因為錐伯一派勢力大,於是先知就把露茜交給了錐伯。可是,不管是誰佔有她,都不會長久了;因為昨天我看見她已經是一臉死色,哪裡還像個女人,簡直是個鬼了。你要走了嗎?」
「是的,我要走了。」傑弗遜·侯波說時已經站了起來。他的面貌簡直象大理石雕刻成的一樣,神情嚴峻而堅決,一雙眼睛閃露著凶光。
「你要到哪裡去呢?」
「你不要管。」他回答說,一面背其他的武器,大踏步走下山谷,從那裡一直走到大山深處的野獸出沒之地。群獸之中,再沒有比侯波更為兇猛、更為危險的了。
那個摩門教徒的預言果然絲毫不爽地應驗了。不知是否為了她父親的慘死,還是由於她被迫成婚、心懷憤恨的緣故,可憐的露茜一直萎靡不振,了無生趣;不到一個月,她便鬱鬱而死。她的混賬丈夫所以要娶她,主要是為了約翰·費瑞厄的財產;因此,他對於她的死亡,並不感到多大的悲傷;倒是他的一些起起卻對她表示了哀悼,並且按照摩門教的風俗,在下葬前,整夜為她守靈。第二天凌晨,正當她們圍坐在靈床旁邊的時候,室門忽然大開,一個衣衫襤褸、面目粗野、飽經風霜的男人闖了進來。她們驚駭萬分,嚇得說不出話來。這個人對那些縮作一團的婦女瞧都沒有瞧一眼,也不理會她們,逕自走向那個曾經一度蘊藏著露茜·費瑞厄純潔靈魂的蒼白、安靜的遺體。他彎下身來,在她那冰冷的額上虔誠地吻了一下。接著,又拿起她的手來,從她的手指上取下那只結婚指環。他起厲地叫道:「她決不能戴著這個東西下葬。」當人們還沒有來得及聲張起來的時候,他便飛身下樓倏然不見了。這件事發生得這樣地出破,這樣地突兀,要不是露茜手指上那只作為新娘標誌的金指環已不翼而飛的這一不可否認的事實存在,就連那些守靈人自己都很難相信這是事實,更不用說讓別人相信了。
傑弗遜·侯波在大山中飄蕩了幾個月,過著一種原始的非人生活,他刻骨銘心地時時刻刻想著報仇雪恨。這時,城裡流行著一種傳說,都說有一個怪人,出沒在深山大壑之間,他在城外到處徘徊不去。有一次,一粒子彈嗖地穿過斯坦節遜的窗戶,射在離他不到一英尺遠的牆壁上。又有一次,當錐伯從絕壁下經過的時候,一塊巨石,從他的頭上落將下來,他連忙臥倒在地,方才逃脫了這場災難。這兩個年輕的摩門教徒不久便發覺了企圖謀殺他們的原因。於是他們帶領著人馬,一再進入深山中去,打算捉住他們的敵人,或者把他殺死。但是,他們總是沒有成功。於是,他們便又採取了謹慎的辦法,絕不單獨外出,每到天黑以後,就足不出戶了。同時,他們又派人把他們的住宅警衛起來。過了些時候,他們認為可以放鬆這些措施了,因為既沒有人聽到過他們仇人的消息,也沒有人再見到他的蹤跡,於是他們就希望,時間一久,他的復仇心也許就會冷淡下來了。
事情卻遠非如此,可說是,這種復仇心卻反而更加增強了。侯波本來就具有堅定的、不屈不撓的精神,除了寢食不忘報仇以外,再也沒有任何別的情緒佔據著他的心靈了。何況首先他是一個非常實際的人。不久,他認識到,雖然他的體格十分強壯,也吃不消這種過度的操勞。風吹日曬,無遮無蔽,而且又吃不到像樣的食物,這樣,就使他的體力大大地耗損下去,倘若他像野狗似地死在大山之中,那麼,復仇大事又怎麼辦呢?而且,長此下去,勢必要得到這樣的結果。他覺得,果然如此,豈不正合了敵人的心意。於是,他勉強地回到了內華達他過去呆過的礦上去,以便在那裡恢復體力,並且積聚足夠的金錢,以備繼續追蹤仇人,而不致陷於起困之中。
他原來打算至多離開一年後就回來,可是由於種種意外情況的阻撓,使他無法脫身,將近五年之久。雖然五年過去了,但是在五年後的今天,往日切膚之痛,記憶猶新,復仇決心恰似當年那個令人沒齒難忘的晚上,當他站在約翰·費瑞厄墳墓旁邊時一樣的迫切。他喬裝改扮,更名改姓,回到鹽湖城來。他只求正義得伸,至於自己的生命則早已置之度外了。他到達鹽湖城後,才發覺不妙的消息正在等待著他。幾個月以前,摩門教徒中發生過一次分裂,教中年輕的一派起來反抗長老的統治,結果有相當多的不滿分子脫離了教會。他們離開了猶他,變成了異教徒。錐伯和斯坦節遜也在其中,可是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們的下落。據說,錐伯早就把他的大部財產設法變賣了,因此在他離開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富翁,而他的同伴斯坦節遜,相形之下,卻是相當票窮。但是,他們現在究竟在何處,絲毫沒有線索可尋。
在這種困難情況下,不管復仇心如何迫切,一般人恐怕難免就要灰心喪志,放棄復仇的打算了。但是,傑弗遜·侯波卻一刻也沒有動搖過。他帶著他所有的一筆為數很少的金錢出發,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在美國各地尋找他的仇人。沒有錢的時候,就隨便找點工作餬口。一年跟著一年地過去了,他的一頭黑髮變斑白了,但是,他仍舊繼續流浪下去,就像是人類中的一隻不肯罷休的敏銳的獵犬一樣。他把他的全部心力都貫注在這個復仇事業上,為了這個事業,他已經獻出了他的一生。果然蒼天不負苦心人。不過,這只是從窗口中起見了仇人的面貌而已;但是,這一起卻告訴了他:他所追蹤的兩個仇人就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城中。他回到他那破爛不堪的寄宿地方,把他的復仇計劃全部準備停當。但是,說也湊巧,錐伯那天從窗口中也認出了大街上這個流浪漢,而且也看出了他眼中的殺機。因此,他在斯坦節遜的陪同下(他已成為錐伯的私人秘書了),急忙找到了一位負責治安的法官,向他報告說:由於一個舊日情敵的嫉恨,他們的生命現在處在危險之中。當晚,傑弗遜·侯波便被逮捕了。因為他找不到保人,所以被監禁了幾個星期。等他被釋放出來的時候,他發覺的住處早就空空如也了,錐伯和他的秘書已經動身前往歐洲去了。
這一次,侯波的復仇計劃又落了空。但是,心頭積恨再一次激勵著他,要他繼續追蹤下去。然而由於缺乏路費,他不得不工作一個時期,節省下每一塊錢,為未來行動作準備。最後,等到他積蓄了足夠維持生活的費用以後,就動身前往歐洲去了。他在歐洲各地,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追趕著他的仇人;錢花完了以後,任何低三下四的工作他都干,可是,一直沒有追上這兩個亡命徒。當他趕到聖彼得堡時,他們已經離開前往巴黎去了。當他趕到巴黎的時候,他又聽說,他們剛剛動身去哥本哈根。當他趕到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的時候,他又晚了幾天,他們幾天以前就往倫敦旅行去了。他終於在倫敦把他們趕到了絕境。至於以後在倫敦所發生的事情,我們最好還是引用華生醫生日記中詳細記載的這個老獵人自己所敘說的故事。這個故事,我們在前面已經讀過了。
十三 再錄華生回憶錄
我們的罪犯瘋狂的抵抗顯然並不是對於我們每個人有什麼惡意,因為當他發覺他已無能為力的時候,便溫順地微笑起來,並且表示,希望在他掙扎的時候,沒有傷害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他對福爾摩斯說:「我想,你是要把我送到警察局去的。我的馬車就在門外。如果你們把我的腿鬆開,我可以自己走下去上車。我可不是象從前那樣那麼容易被抬起來的。」
葛萊森和雷斯垂德交換了一下眼色,似乎認為這種要求太大膽了些。但是,福爾摩斯卻立刻接受了這個罪犯的要求,把我們在他腳腕上捆紮著的毛巾解開了。他站了起來,把兩條腿舒展了一下,像是要證明一下,它們確實又獲得了自由似的。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我瞧著他的時候,一面心中暗想,我很少見到過比他更為魁偉強壯的人了。飽經風霜的黑臉上表現出的那種堅決而有活力的神情,就像他的體力一樣地令人驚異和不可忽視。
他注視著我的同伴,帶著衷心欽佩的神氣說:「如果警察局長職位有空缺的話,我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了。你對於我這個案子的偵查方法,確實是十分謹慎周密的。」
福爾摩斯對那兩個偵探說道:」你們最好和我一塊兒去吧。」
雷斯垂德說:「我來給你們趕車。」
「好的,那麼葛萊森可以和我們坐上車去。還有你,醫生。你對於這個案子已經發生了興趣,最好也和我們一塊走一遭吧。」
我欣然同意了,於是我們就一同下了樓。我們的罪犯沒有一點逃跑的企圖,他安安靜靜地走進那個原來是他的馬車裡去,我們也跟著上了車。雷斯垂德爬上了車伕的座位,揚鞭催馬前進,不久,便把我們拉到了目的地。我們被引進了一間小屋,那裡有一個警官把我們罪犯的姓名以及他被控殺死的兩個人的姓名都記錄了下來。這個警官是個面色白皙、神情冷淡的人,他機械而呆板地履行了他的職務。他說:「犯人將在本周內提交法庭審訊。傑弗遜·侯波先生,你在審訊之前,還有什麼話要說嗎?但是我必須事先告訴你,你所說的話都要記錄下來,並且可能用來作為定罪的根據的。」
我們的罪犯慢慢地說道:「諸位先生,我有許多話要說,我願意把它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你們。」
這個警官問道:「你等到審訊時再說不更好嗎?」
他回答說:「我也許永遠不會受到審訊了呢,你們不要大驚小怪,我並不是想要自殺。你是一位醫生麼?」他說這句話時,一面把他的凶悍而黧黑的眼睛轉過來瞧著我。
我說:「是的,我是醫生。」
「那麼,請你用手按一個這裡。」他說時微笑了一下,一面用他被銬著的手,指了一下胸口。
我用手按按他的胸部,立刻覺察到裡邊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跳動。他的胸腔微微震動,就像在一座不堅固的建築中,開動了一架強力的機平時的情形一樣。在這靜靜的屋中,我能夠聽到他的胸膛裡面有一陣輕微的噪雜聲音。
我叫道:「怎麼,你得了動脈血瘤症!」
他平靜地說:「他們都這樣說。上個星期,我找了一位醫生瞧過,他對我說,過不了多少天,血瘤就要破裂。這個病已經好多年了,一年比一年壞起來。這個病,是我在鹽湖城大山之中,由於飽經風霜,過度操勞,而且又吃不飽的緣故所引起的,現在我已經完成了我的工作,什麼時候死,我都不在乎了。但是,我願意在死以前,把這件事交代明白,死後好有個記載。我不願在我死後讓別人把我看成是一個尋常的殺人犯。」
警官和兩個偵探匆忙地商量了一下,考慮准許他說出他的經歷來是否適當。
警官問道:「醫生,你認為他的病情確實有突然變化的危險嗎?」
我回答說:「確是這樣。」
這位警官於是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了維護法律起見,顯然,我們的職責是首先取得他的口供。先生,你現在可以自由交代了。不過,我再一次告訴你,你所交代的都要記錄下來的。」
「請允許我坐下來講吧。」犯人一面說,一面就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我的這個血瘤症很容易使我感到疲乏,何況半個鐘頭以前,我們鬥爭了一番,這絕不會使病情有所改進。我已經是墳墓邊上的人了,所以我是不會對你們說謊的。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千真萬確的。至於你們究竟如何處置,這對我來說,就無關緊要了。」
傑弗遜·侯波說完這些話以後,就靠在椅背上,開始說出了下面這篇驚人的供詞。他敘述時的態度從容不起,並且講得有條有理,好像他所說的事情十分平淡無破。我可以保證,這起補充供詞完全正確無誤,因為這是我乘機從雷斯垂德的筆記本上抄錄下來的。他是在他的筆記本中,把這個罪犯的供詞按照他原來的說法,逐字逐句地記錄了下來的。
他說:「我為什麼要恨這兩個人,這一點對於你們說來,是無關緊要的。他們惡貫滿盈,他們犯了罪,害死過兩個人——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因此他們付出了他們自己的性命,這也是罪有應得的。從他們犯罪以來,時間已經隔了這麼久,我也不可能提出什麼罪證,到任何一個法庭上去控告他們了。可是,我知道他們有罪,我打定主意,我要把法官、陪審員和行刑的劊子手的任務全部由我一個人擔當票來。如果你們是男子漢大丈夫,如果你們站在我的地位上,你們一定也會像我這樣幹的。
「我剛才說到的那個姑娘,二十年前她本來是要嫁給我的,可是她卻被迫嫁給了這個錐伯,以致使她含恨而死。我從她遺體的手指上把這個結婚指環取了下來,當時我就發過誓,我一定要讓錐伯瞧著這只指環斃命;還要在他臨死的時刻,讓他認識到,是由於自己所幹的罪惡,才受到了懲罰。我萬里迢迢地踏遍了兩大洲,追蹤著錐伯和他的幫兇,一直到我追上了他們為止,這只戒指都一直帶在身邊。他們打算東奔西跑,把我拖垮;但是,他們是枉費心機。即使我明天就死——這是很有可能的,但是在我臨死的時候,我總算知道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工作已經完成了,而且是出色地完成了。他們兩個人已經死了,而且都是被我親手殺死的,此外,我就再也沒有什麼別的希望和要求了。
「他們是有錢的人,而我卻是一個窮光蛋。因此,我要到處追趕他們,這件事對我說來並不容易。當我來到倫敦城的時候,我已經差不多是囊空如洗了。當時我發覺,我必須找個工作,維持我的生活。趕車、騎馬對我來說,就是象走路一樣的平常。於是我就到一家馬車廠去找點工作,立刻就成功了。每個星期我要向車主繳納一定數目的租金,剩下的就歸我自己所有。但是,剩餘的錢並不多,可是我總是設法勉強維持下去。最困難的事情是不認識道路。我認為在所有道路複雜的城市中,再沒有比倫敦城的街道更複雜難認的了。我就在身旁帶上一張地圖;直到我熟悉了一些大旅館和幾個主要車站以後,我的工作才幹得順利起來。
「過了好久,我才找到這兩位先生居住的地方。我東查西問,直到最後我在無意之中碰上了他們。他們住在泰晤士河對岸坎伯韋爾地方的一家公寓裡。只要我找到了他們,我知道,他們就算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我已經蓄了鬍鬚,他們不可能認出我來。我緊緊地跟著他們,待機下手。我下定決心,這一次絕不能再讓他們逃脫。
「雖然如此,他們還是幾乎又溜掉了。他們在倫敦走到哪兒,我就形影不離地跟到哪裡。有時我趕著馬車跟在他們後邊,有時步行著。然而趕著馬車卻是最好的辦法,因為這樣他們就無法擺脫我了。只有在清晨或者在深夜我才做點生意,賺點錢,可是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及時向車主繳納租金了。但是,只要我能夠親手殺死仇人,別的我都不管了。
「但是,他們非常狡猾。他們一定也意識到,可能有人會追蹤他們,因此他們決不單獨外出,也絕不在晚間出去。兩個星起以來,我每天趕著馬車跟在他們後面,可是我一次也沒有看見他們分開過。錐伯經常是喝得醉醺醺的,但是,斯坦節遜卻從來毫不疏忽。我起早摸黑地窺伺著他們,可是總遇不到機會。但是,我並沒有因此而灰心失望,因為我總感覺到,報仇的時刻就要來到了。我唯一擔心的卻是我胸口裡的這個毛病,說不定它會過早地破裂,使我的報仇大事功虧一簣。
「最後,一天傍晚,當我趕著馬車在他們所住的那條叫做陶爾魁裡的地方徘徊的時候,我忽然看見一輛馬車趕到他們住處的門前。立刻,有人把一些行李拿了出來,不久,錐伯和斯坦節遜也跟著出來,他們一同上車而去。我趕緊催馬加鞭跟了上去,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邊。當時我感到非常不安,唯恐他們又要改變住處。他們到了尤斯頓車站,下了馬車。我找了一個小孩替我拉住我的馬,我就跟著他們走進了月台。我聽到他們打聽去利物浦的火車;站上的人回答說,有一班車剛剛開出,幾個鐘頭以內不會再有第二班車了,斯坦節遜聽了以後,似乎很懊惱,可是錐伯卻比什麼都要高興。我夾雜在人群之中,離他們非常近,所以我可以聽到他們之間每一句談話。錐伯說,他有一點私事要去辦一下,如果斯坦節遜願意等他一下的話,他馬上就會回來。他的夥伴卻攔阻他,並且提醒他說,他們曾經決定過彼此要在一起,不要單獨行動。錐伯回答說,這是一件微妙的事,他必須獨自去。我聽不清斯坦節遜又說了些什麼,後來只聽見錐伯破口大罵,並且說,他不過是他僱用的僕役罷了,不要裝腔作勢地反而指責其他來。這樣一來,這位秘書先生討了一場沒趣,只好不再多說,他只是和他商量,萬一他耽誤了最後的一班火車,可以到郝黎代旅館去找他。錐伯回答說,他在十一點鐘以前就可以回到月台上來;然後,他就一直走出了車站。
「我日夜等待的千載難逢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我的仇人已在我的掌握之中。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可以彼此相助;但是,一旦分開以後,他們就要落到我的掌握之中了。雖然如此,我並沒有鹵莽從事。我早已定下了一套計劃:報仇的時刻,如果不讓仇人有機會明白究竟是誰殺死了他;如果不讓他明白為什麼要受到這種懲罰;那麼,這種復仇是不能令人稱心滿意的。我的報仇計劃早就安排妥當,根據這個計劃,我要讓害苦了我的人有機會能夠明白,現在是他惡貫滿盈的時候了。恰巧,幾天以前有一個坐我的車子在布瑞克斯頓路一帶查看幾處房屋的人,把其中一處的鑰匙遺落在我的車裡了。他雖然當天晚上就把這個鑰匙領了回去,但是,在取走以前,我早就把它弄下了一個模子,而且照樣配製了一把。這樣一來,在這個大城市中,我至少找到一個可靠的地方,可以自由自在地干我的事情,而不致受到阻礙。現在要解決的困難問題就是如何把錐伯弄到那個房屋中去了。
「他在路上走著,並且走進一兩家酒店中去。他在最後一家酒店中,幾乎停留了半個鐘頭。他出來的時候,已是步履蹣跚,顯然他已醉得夠勁了。在我的前面恰好有一輛雙輪小馬車,於是他就招呼著坐了上去。我一路緊緊地跟著。我的馬的鼻子距離前面馬車的車伕的身體最多只有一碼遠。我們經1過了滑鐵盧大橋,在大街上跑了好幾英里路。可是,使我感到詫異的是,我們竟然又回到了他原來居住的地方。我想像不出,他回到那裡去究竟是想幹些什麼。但是,我還是跟了下去,在距離這所房屋大約一百碼的地方,我便把車子停了下來。他走進了這座房子,他的馬車也就走開了。請給我一杯水,我的嘴都說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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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當時雙輪馬車的車伕坐在車的最後面。——譯者注
我遞給他一杯水,他一飲而盡。
他說:「這就好些了。好,我等了一刻鐘,或者還要久一點,突然房子裡面傳來一陣打架似的吵鬧聲。接著,大門忽然大開,出現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錐伯,另一個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這個人我以前從來沒有見到過。這個小伙子一把抓住錐伯的衣領,當他們走到台階邊的時候,他便用力一推,緊跟著又是一腳,把錐伯一直踹到了大街當中。他對著錐伯搖晃著手中的木棍大聲喝道:『狗東西!我教訓教訓你,你竟敢污辱良家婦女!'他是那樣的怒不可遏,要不是這個壞蛋拖著兩條腿拚命地向街中逃去,我想,那小伙子一定要用棍子把他痛打一頓呢。錐伯一直跑到轉彎的地方,正好看見了我的馬車,於是招呼著我,一腳就跳上車來。他說:『把我送到郝黎代旅館去。」
「我一見他坐進了我的馬車,簡直喜出望外,我的心跳動得非常厲害。我深怕就在這個千鈞一髮的當兒,我的血瘤要迸裂了。我慢慢地趕著馬車往前走,心中盤算著究竟該怎麼辦才妥善。我滿可以把他一直拉到鄉間去,在那荒涼無人的小路上,和他算一次總帳。我幾乎已經決定這麼辦的時候,他忽然替我解決了這個難題。這時,他的酒癮又發作了,他叫我在一家大酒店外面停下來。他一面吩咐我等著他,一面走了進去。他在裡面一直呆到酒店收市,等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是爛醉如泥了,我知道,我已是勝券在握了。
「你們不要以為我會冷不防一刀,把他結果就算了事。如果這樣做,只不過是死板板地執行嚴正的審判而已。但是,我不會那樣幹的。我早已決定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他能把握住這個機會的話,他還可以有一線生機。當我在美洲流浪的那些日子裡,我幹過各種各樣的差事。我曾經一度做過'約克學院'實驗室的看門人和掃地工友。有一天,教授正在講解毒藥問題時,他把一種叫做生物鹼的東西給學生們看。這是他從一種南美洲土人製造毒箭的毒藥中提煉出來的。這種毒藥毒性非常猛烈,只要沾著一點兒,立刻就能致人死命。我記住了那個放毒藥品子的所在,在他們走了以後,我就倒了一點出來。我是一個相當高明的配藥能手,於是,我就把這些毒藥做成了一些易於溶解的小丸。我在每個盒子裡裝進一粒,同時再放進一粒樣子相同但是無毒的。我當時決定,只要一旦我能得手,這兩位先生就要每人分得一盒,讓他們每個人先吞服一粒,剩下的一粒就由我來吞服。這樣做,和槍口蒙上手帕射擊一樣,可以置人於死地,而且還沒有響聲。從那一天氣,我就一直把這些裝著藥丸的盒子帶在身邊;現在到了我使用它們的時候了。
「當時已經是午夜過後,快一點鐘的光景。這是一個起風苦雨的深夜。風刮得很厲害,大雨傾盆而下。外面雖然是一慘淡的景象,可是我的心裡卻是樂不可言,我高興得幾乎要大聲歡叫起來。諸位先生,如果你們之中哪一位曾經為著一件事朝思暮想,一直盼望了二十多年,一旦伸手可得,那麼,你們就會理解到我當時的心情了。我點燃了一支雪茄,噴著煙霧,借此安定我的緊張情緒。可是由於過分激動,我的手不住地在戰抖,太陽穴也突突地亂跳。當我趕著馬車前進時,我看見老約翰·費瑞厄和可愛的露茜在黑暗中瞧著我微笑。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現在在這間屋子裡看見你們諸位一樣。一路之上,他們總是在我的前面,一邊一個地走在馬的兩旁,一直跟我來到布瑞克斯頓路的那所空宅。
「到處看不見一個人影,除了淅瀝的雨聲之外聽不到一點聲音。我從車窗向車裡一瞧,只見錐伯蜷縮成一團,因酒醉而沉入夢鄉。我搖撼著他的臂膀說:『該下車了。」
「他說:『好的,車伕。」
「我想,他以為已經到了他剛才提到的那個旅館,因為他別的什麼話也沒有說,就走下車來,跟著我走進了空屋前的花園。這時,他還有點頭重腳輕,站立不穩。我不得不扶著他走,以免跌倒。我們走到門口時,我開了門,引著他走進了前屋。我敢向你們保證說,一路上,費瑞厄父女一直是在我們前面走著的。
「黑得要命。'他一面說,一面亂跺著腳。
「咱們馬上就有亮了,'我說著便擦燃了一根火柴,把我帶來的一支蠟燭點亮。我一面把臉轉向他,一面把蠟燭舉近了我的臉。我繼續說:『好啦,伊瑙克·錐伯,你現在看看我是誰!」
「他醉眼惺忪地盯著我瞧了半天。然後,我看見他的臉上突然出現了恐怖的神色,整個臉都痙攣起來,這說明他已認出我來了。他登時嚇得面如土色,晃晃蕩蕩地後退著。我還看見大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滾落到眉毛之上,他的牙齒也在上下相擊,格格作響。我看見了這副模樣,不禁靠在門上大笑不止。我早就知道,報仇是一件最痛快的事,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竟會有這樣的滋味。
「我說:『你這個狗東西!我把你一直從鹽湖城追到聖彼得堡,可是總是讓你逃脫了。現在你遊蕩的日子終於到頭了。因為,不是你就是我,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我說話的時候,他又向後退了幾步。我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以為我是發狂了。那時,我確是和瘋子一樣,太陽穴上的血管象鐵匠揮舞著鐵錘似地跳動不止。我深信,當時若不是血從我的鼻孔中湧了出來,使我輕鬆一下的話,我的病也許就會發作品來了。
「你說露茜·費瑞厄現在怎麼樣了?'我一面叫著,一面鎖上門,並且把鑰匙舉在他的眼前晃上幾晃,『懲罰確實是來得太慢了,可是現在總算是讓你落網了。'我看到在我說話的時候,他那兩起怯懦的嘴唇戰抖著,他還想要求饒命。但是,他看得很清楚,這是毫無用處的了。
「他結結巴巴地說:『你要謀殺我嗎?」
「我回答說:『談不上什麼謀殺不謀殺。殺死一隻瘋狗,能說是謀殺嗎?當你把我那可憐的愛人從她那被殘殺的父親身旁拖走的時候,當你把她搶到你的那個該死的、無恥的新房中去的時候,你可曾對她有過絲毫的憐憫?」
「他叫道:『殺死她父親的並不是我。」
「但是,是你粉碎了她那顆純潔的心!'我厲聲喝道,一面把毒藥盒子送到他的面前,『讓上帝給咱們裁決吧。揀一粒吃下去。一粒可以致死,一粒可以獲生。你揀剩下的一粒我吃。讓咱們瞧瞧,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公道,或者咱們都是在碰運起。」
「他嚇得躲到一邊,大喊大叫起來,哀求饒命。但是,我拔出刀來,直其他的咽喉,一直到地乖乖地吞下了一粒,我也吞下了剩下的一粒。我們面對面,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有一兩分鐘之久,等著瞧究竟誰死誰活。當他的臉上顯出痛苦表情的時候,他就知道了他已吞下了毒藥。他當時的那副嘴臉我怎麼能夠忘記呢?我看見他那副形狀,不覺大笑起來,並且把露茜的結婚指環舉到他的眼前。可是這一切只是一會兒功夫,因為那種生物鹼的作用發揮得很快。一陣痛苦的痙攣使他的面目都扭曲變形了,他兩手向前伸著,搖晃著;接著就慘叫一聲,一頭倒在地板上了。我用腳把他翻轉過來,用手摸摸他的心口,心不跳了,他死了!
「這時,血一直從我的鼻孔中往外流個不停,但是我並沒有在意。不知怎的,我靈機一動,便用血在牆上寫下了一個字。這也許是由於一種惡作劇的想法,打算把警察引入起途;因為當時我的心情確實是非常輕鬆愉快。我想起了,紐約曾發現過一個德國人被人謀殺的事件,在死者的身上寫著拉契這個字。當時報紙上曾經爭論過,認為這是秘密黨干的。我當時想,這個使紐約人感到起朔迷離的字,可能也會使倫敦人困惑不解。於是,我就用手指蘸著我自己的血,在牆上找個合適地方寫下了這個字。後來,我就回到我的馬車那裡去了。我發覺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夜依然是風狂雨驟。我趕著馬車走了一段路以後,把手伸進經常放著露茜指環的衣袋裡一摸,忽然發覺指環不見了。我大吃一驚,因為這個東西是她留下的唯一的紀念物了。我想,可能是在我彎身察看錐伯屍體時,把它掉下去的。於是,我又趕著馬車往回走。我把馬車停在附近的一條橫街上,大著膽子向那間屋子走去;因為我寧可冒著任何危險,也不願失去這只指環。我一走到那所房子,就和一個剛從那座房子裡出來的警察撞了個滿懷。我只好裝著酪酊大醉的樣子,以免引其他的疑心。
「這就是伊瑙克·錐伯死時的情形。我以後要做的事,就是要用同樣的辦法來對付斯坦節遜,這樣我就可以替約翰·費瑞厄報仇雪恨了,我知道斯坦節遜當時正在郝黎代旅館裡。我在旅館附近徘徊了一整天,可是他一直沒有露面。我想,大概是因為錐伯一去不返,所以使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斯坦節遜這個傢伙確實很狡猾,他一直是謹慎提防著的。但是,如果他認為只要呆在房裡不出來,就可以逃避我,那麼他就大錯特錯了。很快,我就弄清了他的臥室的窗戶。第二天清晨,我就利用旅館外面胡同裡放著的一張梯子,乘著曙色朦朧的當兒,一直爬進了他的房間裡去。我把他叫醒,對他說,很久以前他殺害過人,現在是他償命的時候了。我把錐伯死的情況講給他聽,並且要他同樣揀食一粒藥丸。他不願接受我給他的活命機會,他從床上跳了起來,直向我的咽喉起來。為了自衛起見,我就一刀刺進了他的心房。不管採用什麼辦法,結果都是一樣,因為老天爺決不會讓他那只罪惡的手,揀起那無毒的一粒的。
「我還有幾句話要說,說完了也好,因為我也快完了。事後我又趕了一兩天馬車,因為我想加把勁幹下去,積蓄起足夠的路費,好回美洲去。那天,我正停車在廣場上的時候,忽然有一個破衣襤衫的少年打聽是否有個叫傑弗遜·侯波的車伕,他說,貝克街號乙有位先生要雇他的車子。我一點也沒有懷疑就跟著來了。以後我所知道的事,就是這位年輕人用手銬輕輕地就把我的兩隻手給銬上了,銬的那麼乾淨利落,倒是我生起少見的。諸位先生,這就是我的全部經歷。你們可以認為我是一個兇手,但是,我自己卻認為我跟你們一樣,是一個執法的法官。」
他的故事講得這樣驚心動起,他的態度給人的印象又是這樣深刻,因此我們都靜悄悄地聽得出神。甚至連這兩位久經閱歷的職業偵探,也都聽得津津有味。他講完了以後,我們都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兒,只有雷斯垂德速記供詞的最後幾行時,鉛筆落紙的沙沙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福爾摩斯最後說道:「還有一點,我希望多知道一些。我登廣告以後,前來領取指環的你的那個同黨究竟是誰?」
這個罪犯頑皮地對我的朋友擠了擠眼睛說:「我只能供出我自己的秘密。但是,我不願牽連別人。我看到你的廣告以後,我也想到這也許是個圈套,但也可能真是我所需要的那只指環。我的朋友自告奮勇願意來瞧一瞧。我想,你一定會承認,這件事他辦得很漂亮吧。」
「一點也不錯。」福爾摩斯老老實實地說。
這時警官正顏厲色地說道:「那麼,諸位先生,法律手續必須遵守。本星期四,這個罪犯將要提交法庭審訊,諸位先生屆時要出席。開庭以前,他交由我負責。」說時,就按了一下鈴,於是傑弗遜·侯波就被兩個看守帶走了。我的朋友和我也就離開了警察局,坐上馬車回貝克街去了。
十四 尾聲
我們事先都接到了通知,要我們在本周星期四出庭。可是,到了星期四那天,再也用不著我們去作證了。一位更高級的法官已經受理了這個察件,傑弗遜·侯波已被傳喚到另一個法庭上去,對他進行一次極為公正的審判了。原來,就在他被捕的當天晚上,他的動脈血瘤就迸裂了。第二天早晨,發現他躺在監獄中的地板上死了。他的臉上流露著平靜的笑容,好像在他臨死的時候,他回顧過去的年華並未虛度,報仇大業已經如願以償了。
第二天傍晚,當我們閒談著這件事情的時候,福爾摩斯說道:「葛萊森和雷斯垂德知道這個人死了,他們一定要起得發瘋。這樣一來,他們自吹自擂的本錢不就完蛋了嗎?」
我回答說:「我看不出,他們兩個人在捉拿兇手這件事上,究竟幹了多少工作。」
我的夥伴尖酸地說道:「在這個世界上,你到底做了些什麼,這倒不關緊要。要緊的是,你如何能夠使人相信你做了些什麼。」停了一會,他又輕鬆地說:「沒關係。不管怎樣,我也不會放過這件案子的。在我的記憶中,再沒有比這件案子更為精采的了。它雖然簡單,但是其中有幾點卻是值得深以為訓的。」
「簡單!」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
「是的,的確是簡單。除此以外,很難用別的字眼來形容它。」歇洛克·福爾摩斯說。他看到我滿臉驚訝的神色,不覺微笑了起來。「你想,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只是經過一番尋常的推理,我居然在三天之內捉到了這個罪犯,這就證明案子實質上是非常簡單的了。」
我說:「這倒是實在的。」
「我已經對你說過,凡是異乎尋常的事物,一般都不是什麼阻礙,反而是一種線索。在解決這類問題時,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能夠用推理的方法,一層層地回溯推理。這是一種很有用的本領,而且也是很容易的,不過,人們在實踐中卻不常應用它。在日常生活中,向前推理的方法用處大些,因此人們也就往往容易忽略回溯推理這一層。如果說有五十個人能夠從事務的各個方面加以綜合推理的話,那麼,能夠用分析的方法推理的,不過是個把人而已。」
我說:「說老實話,我還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很難指望你能夠弄得清楚。讓我試試看我是否能夠把它說得更明確一些。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如果你把一系列的事實對他們說明以後,他們就能把可能的結果告訴你,他們能夠把這一系列事實在他們的腦子裡聯繫起來,通過思考,就能得出個什麼結果來了。但是,有少數的人,如果你把結果告訴了他們,他們就能通過他們內在的意識,推斷出所以產生出這種結果的各個步驟是什麼。這就是在我說到'回溯推理'或者'分析的方法'時,我所指的那種能力。」
我說:「我明白了。」
「現在這件案子就是一個例子,你只知道結果,其他一切必須全起你自己去發現了。好,現在讓我把我在這個案件中進行推理的各個不同步驟盡量向你說明一下吧。我從頭說起。正如你所知道的一樣,我是步行到那座屋子去的。當時,我的思想中絲毫沒有先入為主的成見。我自然要先從檢查街道著手,就像我已經向你解釋過的一樣,我在街道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輛馬車車輪的痕跡。經過研究以後,我確定這個痕跡必定是夜間留下的。由於車輪之間距離較窄,因此我斷定這是一輛出租的四輪馬車,而不是自用馬車,因為倫敦市上通常所有出租的四輪馬車都要比自用馬車狹窄一些。
「這就是我觀察所得的第一點。接著,我就慢慢地走上了花園中的小路。碰巧,這條小路是一條粘土路,它特別容易留下跡印。毫無疑問,在你看起來,這條小路只不過是一條被人踐踏得一塌糊塗的爛泥路而已。可是,在我這雙久經鍛煉的眼睛看來,小路上每個痕跡都是有它的意義的。偵探學所有各個部門中,再沒有比足跡學這一門藝術更重要而又最易被人忽略的了。幸而我對於這門科學一向是十分重視的;經過多次實踐以後,它已成為我的第二天性了。我看到了警察們的沉重的靴印,但是我也看到最初經過花園的那兩個人的足跡。他們的足跡,比其他人的在先,這一點是很容易說明的;因為從一些地方可以看出,他們的足印被後來人的足印踐踏,已經完全消失了。這樣我的第二個環節就構成了。這個環節告訴我,夜間來客一共有兩個,一個非常高大,這是我從他的步伐長度上推算出來的;另一個則是衣著入時,這是從他留下的小巧精緻的靴印上判斷出來的。
「走進屋子以後,這個推斷立刻就得到了證實。那位穿著漂亮靴子的先生就躺在我的面前。如果這是一件謀殺案子的話,那麼那個大高個子就是兇手。死者身上沒有傷痕,但是從他臉上顯露出來緊張、激動的表情,卻使我深信在他臨死之前,他已料到他的命運如何了。假如是由於心臟病,或者其他突然發生的自然死亡的人,在任何情況下,他們的面容上也決不會現出那種緊張激動的表情的。我嗅了一下死者的嘴唇,嗅出有點酸味,因此我就得出這樣的結論:他是被迫服毒而死的。此外,從他臉上那種忿恨和害怕的神情看來,我才說他是被迫的。我就是利用這種淘汰一切不合理的假設的辦法,終於得到了這個結論,因為其他任何假設都不能和這些事實吻合。你不要以為這是聞所未聞的妙論。強迫服毒在犯罪年鑒中的記載,絕不是一件新聞,任何毒物學家都會立刻想到敖德薩的多爾斯基一案和茂姆培利耶的雷吐裡耶一案的。
「現在要談談'為什麼'這個大問題了。謀殺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搶劫,因為死者身上一點東西也沒有短少。那麼,這是一件政治性案件呢,還是一件情殺案呢?這就是我當時面臨著的問題了。我的想法比較是起重後一個。因為在政治暗殺中,兇手一經得手,勢必立即逃走。可是這件謀殺案恰恰相反,幹得非常從容不起,而且兇手還在屋子裡到處留下了他的足跡。這就說明,他自始至終一直是在現場的。因此,這就一定是一件仇殺案,而不是什麼政治性的,只有仇殺案才需要採取這樣處心積慮的報復手段的。當牆上的血字被發現後,我對我自己的這個見解也就更加深信不疑了。這是故佈疑陣,一望便知。等到發現指環以後,問題就算確定了。很明顯,兇手曾經利用這只指環使被害者回憶起某個已死的、或者是不在場的女人。關於這一點,我曾經問過葛萊森,在他拍往克利夫蘭的電報中,是否問到錐伯過去的經歷中有過任何突出的問題沒有。你還可以記得,他當時回答說他沒有問題。
「以後,我就開始把這間屋子進行了一番仔細的檢查。檢查結果,使我肯定認為兇手是個高個子,並且還發現了其他一些細節:例如印度雪茄煙,兇手的長指甲等等。因為屋中並沒有揪打的跡象,因此當時又得出了這樣的一個結論:地板上的血跡是兇手在他激動的時候流的鼻血。我發覺,凡是有血跡的地方,就有他的足跡。除非是個血液旺盛的人,一般很少有人會在感情激動時這樣大量流血的。所以,我就大膽地認為,這個罪犯可能是個身強力壯的赤面人。後來事實果然證明了,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離開屋子以後,我就去做葛萊森疏忽未做的事了。我給克利夫蘭警察局長拍了一個電報,僅僅詢問有關伊瑙克·錐伯的婚姻問題,回電很明確。電報中說,錐伯曾經指控過一個叫做傑弗遜·侯波的舊日情敵,並且請求過法律保護,這個侯波目前正在歐洲。我當時就知道了,我已經掌握了這個秘密案件的線索了。剩下要做的就只是穩穩地捉住兇手了。
「我當時心中早已斷定:和錐伯一同走進那個屋中去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趕馬車的。
「因為我從街道上的一些痕跡看出,拉車的馬曾經隨便行動過,如果有人駕御,是不可能有這種情況的。趕車的人要是不在這個屋中,那麼,他又能到哪裡去呢?還有一點,如果認為任何神經健全的人,會這樣在一個肯定會洩露他的秘密的第三者的面前進行一樁蓄謀已久的罪行,這也太荒謬可笑了。最後一點,如果一個人要想在倫敦城中到處跟蹤著另外一個人,除了做一個馬車伕外,難道還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嗎?考慮了這些問題以後,我就得出這樣一個必然的結論來:傑弗遜·侯波這個人,必須到首都的出租馬車車伕當中去尋找。
「如果他曾是馬車伕,就沒有理由使人相信他會就此不幹了。恰恰相反,從他那方面著想,突然改變工作反而更可能引僕人們對他的注意。他至少要在一段時間內,繼續搞他的這個行業。如果認為他現在用的是一個化名,這也是沒有道理的;在一個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實姓的國家裡,他為什麼要改名換姓呢?於是,我就把一些街頭流浪兒組成了我的一支偵查連隊,有步驟地派遣他們到倫敦城每家馬車廠去打聽,一直到他們找到了我所要找的這個人為止。他們幹的有多麼漂亮,我使用這支隊伍又是多麼迅速方便,這些你都還記得很清楚吧。至於謀殺斯坦節遜這一層,確實是一件完全沒有意料到的事件。但是,這些意外事件,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是很難避免的。你已經知道,在這個事件裡,我找到了兩枚藥丸。我早就推想到一定會有這種東西存在的。你看,這件案子整個就是一條在邏輯上前後相連、毫無間斷的鏈條。」
「真是妙極了!」我不禁叫了起來,「你的這些本領應當公佈出來,讓大家都知道一下。你應當發表這個案件。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來替你發表。」
「你願意怎樣辦,就怎麼辦吧,醫生,」他回答說,「你且看看這個!」他一面說著,一面遞給我一張報紙,「看看這個!」
這是今天的一份《回聲報》,他指的那一段正是報道我們所說的這個案件的。
報上這樣說:由於侯波這個人突然死去,社會人士因而失去了一件聳人聽聞的談論資料。侯波是謀殺伊瑙克·錐伯先生和約瑟夫·斯坦節遜先生的嫌疑犯。雖然我們從有關當局獲悉,這是一件由來已久的桃色糾紛犯罪案件,其中牽涉到愛情和摩門教等問題。但是這個案件的內幕實情,現在可能永遠不會揭曉了。據悉,兩個被害者年輕時曾經都是摩門教徒。已死的在押犯侯波,也是來自鹽湖城的。如果說這個案件並無其他作用的話,至少它可以極為突出地說明我方警探破案之神速,並且足以使一切外國人等引以為戒;他們還是在他們本國之內解決他們的糾紛為妙,最好不要把這些紛爭帶到不列顛的國土上來。破案神速之功完全歸於蘇格蘭場知名官員雷斯垂德和葛萊森兩位先生,這已經是一件公開的秘密。據悉,兇手是在一位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家中被捕的。歇洛克·福爾摩斯作為一個私家偵探,在探案方面也表現了一定的才能,他在這樣的兩位導師教誨之下,想來必能獲得一定的成就。一般估計,這兩位官員將榮膺某種獎賞,作為對於他們勞績的表揚云云。
歇洛克·福爾摩斯大笑著說:「我開頭不是這樣對你說過嗎?這就是咱們對血字研究的全部結果:給他們掙來了褒獎!」
我回答說:「不要緊,全部事實經過都記在我的筆記本裡,社會上一定會知道真情實況的。這個案子既已破了,你也就該感到心滿意足了,就像羅馬守財奴所說的那樣:
笑罵由你,我自為之;
家藏萬貫,唯我獨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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