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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課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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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ouissai
時間:
2011-2-28 17:37
標題:
代課老師
一
我在這間小學代的是語文課。做代課老師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堂堂中文系本科畢業,冒父母親之大不韙扔掉內地的機關鐵飯碗,只為了一個輕率的承諾就只身跑到深圳來了。一節課只有50元,萍兒說那就不錯了,如今學文的在深圳等於一個高中生。當然我還可以寫稿投到雜志,只是采用率不足兩成,楊編輯說得很婉轉:
小李啊,你的文學功底不錯,如果筆調再細膩一點,內容往下半身壓一壓,管它裸奔還是裸泳,如今的雜志文學只要你大膽地去想像,然後不結巴地寫出來就行了,多用形容詞,少用感嘆句。多寫晚上,少寫清晨,多點通奸,少點戀愛,多進房少出廳,明白了嗎?
我茫茫然點點頭,其實我更糊塗了,不過也總算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以後只能一心代我的課吧,投稿事可免了!
萍兒的銷售工作搞得不錯,從一天到晚不停在響的電話鈴聲中可以感覺出來。不過就在一年半以前,她還沒用上手機,她是用磁卡從她做營業員的店鋪門口那台公共電話亭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
“這裡城市好大,我誰也不認識,我害怕,我老哭。”
“別哭,萍兒,還有我呢!”
“你會來這裡陪我嗎?”
“會,我一定會的,我過兩天就來。”
過了兩天,我真的就經過了兩個機場,進了一個關口,出現在了萍兒六平米的出租屋裡。
生活中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一路走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三思,有時候甚至考慮都懶了,反正都是你沒經歷過的事情,想那麼多干嘛,當時開心就行了。
就算是當時開心有時都挺難。我代的只不過是小學語文而已,卻也會讓一個小學生難倒。換一種說法吧,當我第一遍看完肖兵兵的命題作文《我的父親母親》時,第一反應是我可能發現了一個天才。
“我的父母很疼我,我也愛他們。可是,他們卻不能帶我去公園和游樂場,因為,他們白天都不出來的。不過爸爸就會在白天陪我玩電子游戲,他總是贏我,我不服氣,他就拍拍我的頭神氣地說,小子,別不服,我是爸爸啊!我當然不服氣,誰規定爸爸就一定會贏的?
媽媽天天給我做好吃的飯,可是她自己卻不吃,每次都只做我一個人吃的菜,然後爸爸媽媽就笑著看著我吃,我要他們一起吃,可是他們總是說不餓。真奇怪,我的爸爸媽媽好像永遠也不餓。
我爸爸很厲害,他的功夫天下無敵,有一次晚上帶我去看電影,回家的路上經過一個工地,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上面工棚裡掉下來一塊大石頭,本來是要砸到我的,好在爸爸把我一推,石頭就砸在了爸爸頭上,那石頭比電視機還大,卻好像能穿過爸爸的身子似的,最後掉在了地上,而爸爸連衣服都沒有碰髒。
媽媽更神了,上個月我吃完晚飯正在做作業,媽媽端著水果從廚房出來,不小心滑了一跤,後來站起來走到我面前,我看到水果刀正插在媽媽的手臂上,而媽媽一點也不知道痛,我不告訴她她還不知道呢!
我的家很幸福,可是自從兩年前搬到現在這個地方以後,我們家的親戚好像突然全都不見了,爺爺奶奶也不再來看我們了,我問爸爸,他說他們都出國去了,可是他們為什麼連電話也不打給我呢?我真想念我的爺爺奶奶,不過今天的作文是只寫爸爸媽媽的,我就不能再寫爺爺奶奶了。”
這就是一個九歲小學生的作文,天馬行空的想像力真是匪夷所思。我給辦公室幾位老師看後,每個人都哈哈大笑,只當是看一篇幽默小品文。然而我卻犯難了,我不知道該如何給肖兵兵打分。說實在話,三年級的小學生能有如此流暢歡快的行文,如此結構緊密的文字組織,確實非常難得。只是,他的內容卻完全偏離了我的命題思想,因為我當時布置作業時明確表示了一定要寫實,允許抒發情感,但不能杜撰,我不想讓現在的孩子重復我小時候每逢作文就一味杜撰讓座啦、扶老太太過馬路啦諸如此類的事情。
最後我決定找肖兵兵好好談一談,讓他重新寫一篇作文上來,我相信,他是完全有能力在我這裡拿到高分的。
二
肖兵兵在班上算是發育較緩慢的一個,身材明顯比其它同齡同學矮小,加上他皮膚尤其細白,是那種白到能清楚看到裡面的墨色血管。
每個小學生在老師面前都會很老實,但肖兵兵的老實就不是裝出來的,他就是那種天生的靦腆。平時我也發現他總是很難和同學打成一片,課間的時候,總愛一個人趴在欄杆的鐵花上出神。我曾經有一次特意觀察了這個落群的小家伙,才發現他在整個課間的十分鐘裡竟然也是一動不動的,直到鈴聲響起,才有氣無力似的慢慢走回教室。
另外肖兵兵還有一件令我留意的是前一段深圳受冷空氣侵襲,著實寒冷了幾天,那幾天一到下課後,所有教師同學都自然而然走到操場上曬曬太陽,而只有肖兵兵一個人卻躲在角落的欄杆上,仍舊是一動不動地出神。
“這孩子真奇怪。”旁邊一位老師說。
“不過他挺聰明的,我教過他的數學,”另一位老師說。
“他一直是這樣嗎?”我問。
“不知道,他只不過轉學過來才半個學期。”
肖兵兵現在就站在我辦公桌面前,微微低著頭,看著地面,不時無聊地用腳尖扭動著地板,我知道他是在等待我先開口。
我決定先不開口,靜靜地看著他,我只是對他出奇的平靜感到好奇。一般孩子讓我叫到辦公室,多少都會有一點害怕或是慌亂,不管是否有做錯事。
良久,肖兵兵沒有等到我開口,就奇怪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看到我也正好在看著他,他便又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繼續研究他的鞋尖。
算了,我今天算栽在這小家伙手裡了,於是我抽出他的那張作文,對他說:“肖兵兵同學,這篇作文是你寫的嗎?”
肖兵兵抬頭瞟了我一眼,仿佛這是一個非常荒唐的問題。然後微微點了點頭。
“咳,”我必須改變這種處於下風的形勢,畢竟我是老師,是上級,“肖兵兵同學,”我略提高了一點聲調說:“那麼,你寫得都是真的嗎?老師可是說過這次作文主要是要寫實。”
一陣沉默,肖兵兵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一貫蒼白的臉色竟然漲得緋紅起來。他毅然抬起頭看著我說:“我就知道你們不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
“你——”我竟語塞。沒想到他居然會這樣回答我。我讀書至大學本科,古今中外名著野史幾乎無所不讀,我今年26歲,好歹從北到南也跨越過幾千公裡,見過黃河和長江,登過長城和泰山,如今,就在這間三面玻璃的辦公室裡,被一個年僅九歲的小學生面對面地戲弄。
我不知是急火攻心抑或是六神無主,一時竟想用馬克思唯物主義來和這位可敬可佩的肖兵兵同學大大辨論一番。
我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盡可能地讓自己平靜下來,讓自己盡快思路清晰。
“肖兵兵同學,你平時都喜歡看什麼書或電視啊?比如超人,你是不是很喜歡啊?”我決定迂回誘敵。
“不喜歡!”口氣沒有商量的余地。
“那蜘蛛俠,IQ博士呢?”
“不喜歡!”
“你不會從來不看電視吧,”我耐著性子說。
“是的,因為我家就沒有電視!”肖兵兵的眼神不易覺察地掠過一絲涼氣。
不行了,我又要喝杯水先了,喝完水之後,我先使勁干咳一下,這是我遇亂定驚時的習慣一招。
我認為無法再交流下去了,於是我使出殺手锏,擠出一絲笑容說:“這樣吧,下午放學後我去你家做家訪的吧!”
肖兵兵面無表情看著我,我只好揮揮手說:“你先去上課吧!”
三
我在學校食堂吃過晚飯後,先給肖兵兵家掛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尖細的聲音,我一時不能辨別出倒底是肖兵兵的父親還是母親。我說明了家訪的意思後,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我趕緊進一步說明家訪是學校和家長之間必要的交流,對准確地掌握學生的學習生活狀態是很有幫助的。
“那好吧,我們在家裡等你。”隨即電話啪一下掛了,我對著長鳴著占號音的話筒苦笑,這真是有趣的一家人。
根據肖兵兵的資料,他家在福田新區的一個住宅小區裡,我倒了兩次車才到達。
這是一個嶄新的住宅小區,幾十棟八層高的多層住宅小樓錯落在巨大茂盛的大葉榕中間。這些老樹是開發商別出心裁的一招,從外地買來幾十年上百年樹齡的大樹植在這裡,營造出溫馨濃厚的居住氣息。的確,這些樓房看起來建好不會超過半年,那未曾褪盡的灰漿油漆味道竟然就被這些經過百年沉澱的老樹吸得干干淨淨。
小區還沒完全住滿,有一部份陽台還是空蕩蕩的,不過開發商也算有心,到了晚上把空房子全都亮上了燈,遠遠望來,倒也熱鬧呈祥。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肖兵兵的家,這是最靠裡面的一棟樓,而且還是最高的那一層,雖然我只有26歲,但長年趴桌子爬格子,嚴重缺乏鍛煉,這一趟爬到八樓真是夠嗆。要不是心中有著一股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強烈自豪感支持著我,我想我早就打退堂鼓了。
其實光是這個不著邊際的自豪感我想還是不夠支撐我虛弱的身體的,更主要的應該是好奇心多一點吧,21世紀的深圳沒有電視的家庭對於我的吸引力絕不下於昨天晚上來找萍兒的那個大胸脯女同事。
沒有電視的家就在上面,我只要一步一步邁上去就能到達。而目前我更需要的是讓萍兒的大胸脯女同事趕緊清晰一點地進入我的腦海,把周身血液都流到下半身去吧,好讓我兩只腳更有勁,要不,我非倒在五樓雙腳抽筋不可。楊編輯的話還是有點道理嘛!
對了,那個萍兒的女同事叫什麼來著?紅紅?麗麗?梅梅?糟糕,實在想不起來了,萍兒不在,她只是喝了一杯可樂就走了,出門的時候,我搶先一步要去開門,不小心卻用肘子狠狠地撞了一下那個巨型胸脯。奇怪的是,她竟然對我笑了,更奇怪的是,我的臉沒有紅,也對她笑了一下。那一刻我們像極了一對剛偷完情的狗男女。
不過最奇怪的事在後來,我和她雙雙忘了說拜拜了,她走出兩步回眸一笑,我就一直在她的背影裡納悶,有一對這麼大胸脯的女人可惜偏偏生了一雙又扁又平的窄臀,造物主這是叫公平呢?還是叫不公平?
我決定按我的叫法,就叫她波波,港產片波霸女星常用的名字。我還決定以後只想她的正面上半部,下半部不管正反面都不去想它,一個人民教師總想著陌生女人的下半部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即使我只是個代課的。
想到這兒,八樓也到了,按門鈴,開門,問好,握手。
好冰涼的手,而且還很生硬。我不太自然地迅速從肖兵兵父親的手中抽出手來。雖說現在還是冬天,我的手其實也是冰涼的,因為我剛從外面進來,但我冰涼的手都能真切感受到的冰涼,想想那是何其的冰涼。
無疑肖兵兵蒼白細膩的皮膚是源自遺傳。因為他的父母無不比肖兵兵有過之而無不及。肖父剪的是小平頭,削瘦的臉上有濃黑的眉毛,高直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只是這張稱得上英俊的臉卻有著令人很不舒服的表情,我琢磨了半天才想到,讓我不舒服的原因來自於他那雙小而深遽的眼睛。可能因為他眼睛太小的緣故,我只見到黑黑的一片,根本分不清裡面的眼白和眼眸。
我盡量不去迎視肖父的那張臉,這時,肖母端著一個果盆從廚房款款出來。肖母是位讓人第一印像就是非常優雅的女人。就連走路也是沒有聲音的。肖母穿的是一身暗紅金絲長裙,裙擺一直拖到地上,蓋住了雙腿。我想那裙擺裡面真不知是一雙何等美妙精致的小腳啊,竟然可以走得如此輕盈!
肖母一頭烏黑如煙的秀發披肩而下,前面是一絡稍長的劉海,半遮半掩地恰到好處遮住了美麗的雙眼。她最動人的地方是那飽滿、線條極具美感的唇,兩邊唇角微微朝上翹起,仿佛天生就掛著一副永恆的微笑。
蒙娜麗莎也不過如此吧,把萬種風情長掛嘴角邊的微笑一輩子見一次也就足夠了。
可惜的是,這個絕世嘴唇卻保留了這個家的特色:蒼白、毫無血色。
我是在肖父的一聲咳嗽聲中把眼睛從肖母嘴角拉回來的。
“啊——我這次來呢,主要是要作一個家訪,家訪內容呢,就是這個,這個。。。”我略帶點慌亂地在幾個衣服口袋裡摸索了一陣,最後才想起肖兵兵那張作文是放在公事包裡。
“這是肖兵兵的作文,老實說,文筆不錯,語句通順流暢,是個好苗子,不過這內容嘛。。。你們過過目吧!”我把作文紙遞過給肖父,趁這個機會打量起這個家的擺設來。
正面牆上一幅大油畫,看得出,油畫裡的俊男美女正是這個屋的男女主人。那時候他們應該還很年輕,臉上的笑容也很陽光、甜蜜。
左邊牆是一個大的紅木書架,這種書架我在一個古董家俱店看到過,價格不菲。書架旁邊是一個大鏡子,橢圓形狀,可以前後活動的那種,這也是一個很懷舊的設計了。
右邊牆正中間是一架白色鋼琴,靠牆放的那種,鋼琴蓋上擺放著一本翻開一半的琴譜,這說明屋主人經常使用它,而不光是把它作為一個擺設。
鋼琴旁邊有一個很大的,用鐵絲精心編織的花藍,花藍裡插著一大束百合,簡約的造型也造就了這一角的寧靜氣氛,其實這個房間的一切擺設無不透露著一股寧靜祥和的氣氛,這也就無聲地揭示了主人的品味。這種過於追求簡約和寧靜的品味卻讓我感受到刻骨的距離感,仿佛我置身的不是一個居住的家,而更像是正在拍懷舊電影的片場。誰會住這樣的家呢?三十年代的張愛玲也許適合住在這兒吧,我想。
突然間我意識到了什麼,皮膚一下子收緊了起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覺頃刻布滿全身。
果然,那是真的!
這個房間裡沒有電視!
我再次抬頭看牆上的那幅油畫,准確來說是看油畫上的那一對屋子主人,這是一對什麼樣的人呢?連電視也不屑看的人嗎?
這時候,旁邊突然響起一陣尖利的笑聲,我嚇了一跳,趕緊轉過頭來,看到發出笑聲的是肖父,這笑聲使我想起來了,下午聽電話的就是肖父。只是他現在說話的聲調卻又降了不少,幾乎是標准的男中音了。
“兵兵這孩子,想像力是越來越豐富了,好好好,這就是音樂培訓的效果嘛!”肖父還有一副整齊潔白的牙齒。
“音樂培訓?”我說著望了一眼那架白色鋼琴。
“沒錯,他媽原來是鋼琴獨奏演員,兵兵從小也喜歡音樂,都說音樂能激發人的想像力嘛,哈哈。”肖父笑著說。
原來如此!
我疑惑頓解,也陪著笑了一下,拍了拍坐在旁邊安靜了一晚上的兵兵,正欲起身告辭,肖母這時遞過來一只剛削好的蘋果,我看著那如玉脂般的手遞過來的蘋果,竟然連客氣話也忘了說,木然地接了過來,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四
晚上車流少的緣故吧,我回家甚是順暢。開門進屋,便發現萍兒還沒睡,因為家裡還有一位客人。
波波?我差點叫出聲來。
“老公,來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公司從香港請來的玄學大師,梅風子梅小姐。梅小姐,這是我老公。”萍兒起身介紹說。
我勉強地笑了一笑,對萍兒說:“我們昨天已經見過了,梅小姐來找過你,我忘了告訴你了。”
“是嗎?你也真是的,梅小姐,對不起啊,讓你又多走了一趟。”
“沒事!”梅風子笑著坐了下來,眼睛卻一直古古怪怪地瞪著我看。
我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便趕緊脫了鞋走進裡間,准備衝涼。
萍兒跟了進來,她一邊幫我找衣服一邊說:“公司的樓盤後天舉行開盤典禮,就請了梅小姐過來給客戶當場解答風水疑問。聽說梅小姐在香港名氣還挺大。我和她就特別聊得來,剛才她還給我算命呢,說我今年肯定肯定能結婚,嘻嘻!要不一會你衝了涼也出來讓梅小姐給你看看吧。”
“看什麼?”我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心裡卻被剛才梅風子的眼神搞得心煩,那個眼神和昨天晚上回眸的眼神是完全不一樣的,剛才的眼神有一種悚人心神的穿透力。
“她說我今年可以結婚,你就去看看你是不是我結婚的對像。嘻嘻。”
“神經病!莫明其妙!”我無名火起,扯起萍兒遞過來的內衣轉身往衝涼房而去。
真正莫明其妙的是我。
任由水龍頭的水用力地拍打著我的全身毛孔,衝刷著身上的每一寸污穢,然而,梅風子剛才那悚人的眼神卻怎麼也衝刷不掉,反而是越來越清晰。
我心裡知道此時梅風子在我心裡已經完全沒有了昨天晚上的那種色情念頭,今天的她是一個天外來客,對,一個古怪的天外來客,這就是剛才匆匆一面的感覺,時間短暫,感覺卻是那麼強烈,這是全所未有的事。
這個梅瘋子!
我在心裡狠狠咒罵道。
走出衝涼房,我一邊用浴巾抹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直接就進了房間,我不想再走出客廳了,因為不想再看到那讓我心驚肉跳的古怪眼神。那種感覺仿佛我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剛抹完頭發,突然感覺到身後一動不動地站著一個人。
我嚇得浴巾都掉到地上。
原來是萍兒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
“有沒有搞錯,走路連個聲音都沒有,人嚇人嚇死人的!”我一邊拾起浴巾一邊責備說。
“你才搞錯呢,這個家除了我還有誰會走進我們的臥室啊?我一直都這麼走路的啊,怎麼了?是不是今天做了什麼虧心事了?驚神怕鬼的?”萍兒張口就連珠炮轟了回來。
我也不理她,找了個梳子對著鏡子梳進頭發來。
“快快,穿上外套,跟我出去,梅小姐說要給你看看相。”
“不看,你煩不煩,還大學生呢,都成封建老太婆了。”我揶揄道。
“封建老太婆又怎麼樣?反正今天你怎麼也得出來,要知道平時想請她都請不來,這個機會我可不想錯過了!”萍兒伸手就來拉我。
“好好好,別拉了,我就出去看這瘋子有什麼要說的。”
客廳。
我故作漫不經心地坐在了梅風子的對面,也不看她,就把左手伸了過去。
“呵呵,我不是給你看手相,你把臉抬起來看著我,我要給你相面。”梅風子淡淡地說。
我抬起頭,眼睛剎那間又接觸到了她的雙眼,從她眼睛裡迸出來的依然是強烈而懾人心魄的光芒,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躲,想立即躲開梅風子的眼神。
然而,這次我失敗了。
我的雙眼就像被梅風子的眼睛吸住了一樣,完全不由我的控制,我只是意識上想躲開,而我事實上是一動也動不了了。
她的眼睛好像在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深,裡面有一個紫色的光環,光環中間有一個玻璃球一樣的東西在轉,轉得很快,紫色光環在它的旋轉下幻映出來的影子不斷地快速變換著圖案,那是一種絢麗非常的圖案,讓人炫目。。。
我有點頭昏,感覺很困,於是我慢慢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我做了個夢,一會是肖兵兵的母親在對我笑,一會是梅風子,惡狠狠地瞪著我看,我不想見到她,一轉眼又換成了肖兵兵的母親,那個東方蒙娜麗莎。。。
不幸的是,我醒來了,第一眼看到的並不是東方蒙娜麗莎,而是梅瘋子!
還有一臉關切的萍兒。
“我怎麼了?”我發現自己正躲在沙發上,滿頭大汗。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今天都吃了些什麼?”梅風子的眼神不再悚人,而且變得柔和非常,像昨天晚上一樣。
“就是吃飯吃菜啊,我天天都在學校食堂吃的,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我問道。
“你好好再想想,除了學校食堂以外,你還在其它地方吃了什麼嗎?或才有什麼陌生人給你吃過什麼特別的東西嗎?”梅風子再一次細聲地問我。
“沒有沒有沒有,”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暴怒起來,“你們是怎麼了?是不是我生病了?可是我感覺挺好的啊,為什麼一直問我吃什麼了?平時吃了什麼我今天就吃了什麼,沒什麼好問的了!”我騰起身來大聲吼完這一通話後轉身就進了房間不再出來。
說來也奇怪,剛才還暴怒的我一進房間竟然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感覺了,反而非常好心情地找了一張CD放進碟機裡,這是一張經典爵士樂,然後在這陣悠揚浪漫的薩克斯曲子中安然入夢。
五
由於昨晚休息得不錯,第二天精神特別高爽。
我可以說是第一個到學校的。看門的王老頭還在刷牙,我和他打了聲招呼,看到他忙不甚地咬著牙刷在嗷嗷說了句含糊不清的話,我想應該是早上好之類的吧。我對王老頭笑了笑,然後徑直走到校門口站直了身子。
這時候早到的學生也陸續到達了,我面對著學生們,向每一個走進校門的學生微笑和彎腰說:早上好!
每一個學生都用幾乎相同的驚愕表情看我一下,然後迅速轉換成笑臉向我彎腰鞠躬說:老師早上好!
第一天總會讓人帶點驚訝的,不過我對學生們的快速適應能力還是很滿意的。我對自己說,以後我將每天都堅持向每一個上學的學生親自問好,我要把這種做法成為學校的傳統!
驚訝的當然不止是學生,更驚訝的其實是那些老師們,當所有學生老師都進入學校後,也就是王老頭敲起第一節課的鐘聲時,我轉身向教學樓走去,這時,我望見了出現在教學樓三樓辦公室陽台上的張校長,五十多歲的老頭戴著金邊眼鏡正向我點頭微笑。
回到辦公室我才想起,今天上午我沒有課,本來可以在家睡一上午的。
於是,我准備用這個上午好好備課,或者出點小測驗的試題什麼的,總之,我不能讓時間浪費掉。
“小李老師,好樣的,是不是化悲痛為力量啊?”同級的男教師顧明走過來拍著我的背說。
“什麼化悲痛為力量?”我不解。
“你不是失戀了嗎?”
“失戀?你聽誰說的?”
“沒有啊,看你突然這麼反常,我以為你失戀了。”
“呵呵,要失戀了才能這麼做嗎?我只是想讓師生關系更密切起來。”
“不單是這個啦,你今天上午沒課,平時可是不到午飯你是不會出現的,反正你只是代課而已。”顧明似乎很了解我,可是我卻記不清我原來是這樣子的了。
“是嗎?我原來這麼懶啊,呵呵,那以後就不能再懶了,雖然代課,也不能誤人子弟嘛!”我樂呵呵地說。
顧明轉到我桌面前,彎下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審視犯人般審視了我好一陣,又伸手掌在我額頭上碰了碰,然後一臉嚴肅地對我說:“恐怕還在潛伏期,建議你及早上醫院檢查檢查。”
我笑著瞄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從抽屜裡取出一疊文件來。
下意識地,我翻找出了肖兵兵的資料,裡面是他這半年的所有答卷和作業。我稍事整了整,便從頭細細看了起來。
下午第一節便是我的語文課了。
我像往常一樣夾著講義走進了教室,剛進門,教室裡就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因為這是自發的。
我有點感動,甚至鼻子都有點酸了。
我只不過是作了個很尋常的禮貌行為而已,也許就是因為我先尊重了學生,很快地,我馬上就贏回了學生的尊重。
因為起得早一點,發現世界真美好!
這節課我要做個測驗,我上午精心准備了一份測驗卷。因為我在查學生檔案時發現其實我對自己的學生學習狀況是很模糊的。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了解。我記不起來我以前是怎麼帶學生的,連翻一下以前的講義時都讓自己羞愧得臉紅,那根本不叫講義,簡直亂七八糟,講義後面竟然不知什麼時候夾了一張美女泳裝圖。
六
我把下午的測驗卷帶回了家,我必須連夜改好卷,並且要做好明天的講義。
我不明白萍兒竟會因為我帶了工作回家而生起氣來。她說我本來可以陪她去看電影的。既然我不陪她了,那她只好去隔壁打麻將。我聳聳肩,只說了半句話:萍兒,其實你也可以在家學學英語。。。
話未說完,她已摔門而去。
這樣也好,難得清靜。
我批卷速度很快,不到十點,我連講義也備好了,剛伸了個懶腰,准備弄點吃的醫醫肚子。
門鈴響了。
這麼早就輸光了?我走出家廳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是梅風子。
“蘇萍不在。”我懶洋洋地說。
“我是找你的!”
“哦,有事嗎?”我不知為何,一見這個女人便在體內自覺產生出一種強烈的抗拒感。
“你要讓我先進來。”梅風子的口氣不容商量余地,說完她已擠身進來了。
我望著她那兩條細腿,生怕她支撐不住她那龐大的上半身。看樣了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了,梅風子走進路來還真像一陣風。
我想了想,沒有關上門。
出於禮貌。我從雪櫃裡拿出一罐可樂遞給她。
“你坐下來,”梅風子今天的口氣似乎又和前兩次不同了,這次是用一種長者般的語氣和我說話,每一句都不容我拒絕或還價。
我坐了下來,就在她對面。
她就穿著一件低胸毛衣,雪白的胸口,深深的乳溝就在我一尺距離內。然而,我的眼睛始終沒有落在她胸口,想也沒想過。
我此時心裡竟然升起一個近乎聖人才有的想法:一會她離去時,我要借她一條圍巾,不然她要著涼的。
“你現在在想什麼?”梅風子問。
“我借你一條蘇萍的圍巾吧,不然你要著涼的,”我老實地說。
“哼!”梅風子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嘲,“你認為你現在的想法真是你自己的想法嗎?”
“當然,我就是這麼想的,”我非常肯定地說,但我也有點不耐煩了,這個女人總是讓我感到不安。
“那麼,你現在又想些什麼呢?”梅風子站了起來,迅速地拉開了毛衣的拉鏈,裡面什麼也沒穿,碩大的乳房呈現在了我的眼前,“看著我的身體,然後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你應該去健身和減肥了,因為你已經開始出現了下垂跡像,”我依然平靜地說。
梅風子臉一紅,迅速拉上了毛衣,正色地對我說:“你只有一半是你的想法,而你的另一半思想已經受到別人控制,你第一次見我時的眼神和你剛才的無動於衷告訴我,你的另一半思想正被一個女人控制著。”
“莫明其妙,我就是我,怎麼會被一個女人控制了思想呢?該不是你想控制我吧,”我故意挑釁性地說。
“哼,”她又冷笑了一聲,“你當然不會感覺到,因為她已經溶入了你的思想,平常生活中,男女的思想是沒有什麼很大區別的,但在一些特別情形下,就很容易區別開來,比如剛才你看著我的胸部,如果你是百分之一百的男人,你就不會無動於衷。”
“笑話,因為你只不過是蘇萍的朋友,我只對蘇萍有感覺的,她才是我女朋友啊!”
“哼,”梅風子仍舊是先冷笑一聲再說話,“控制你一半思想的是一個來自陰界的女人,尤其在晚上她的氣就更盛,因此在你身上女人的思想就會強一些,如果你不信,晚上十二點到一點是她氣最盛的時候,到時你可以試著去和蘇萍接近,到時你就明白了!”
“如果按你說的那會怎麼樣呢?”我被梅風子說得也有點隱隱擔憂起來。
“怎麼樣?你可以想想啊,一個女人怎麼會對一個女人感興趣呢?除非那個女鬼是同性戀,我看這個可能性幾乎沒有,因為剛才已經試出來了。”
“那你說的那個女。。。女人,她也可以裝一裝的啊。”
“她控制的只是你的意識而已,並不是你全部的思想,所以,這是沒辦法裝出來的。”
“我還是覺得這有點太那個了,這怎麼可能?”我實在不能接受自己突然就有一半成了女人,豈不是變成了“東方不敗”?人家還練成了神功,可我什麼也沒有。
“你晚上姑且按我說的去做,是不是你自己心裡就會有數了,我還會再來找你的。”說完,梅風子轉身就走。
“你還要不要圍巾啊?”我突然記起這事,追出門去她已經走遠了。
七
梅風子走後,我想了半天,還是最終給萍兒打了電話,對她說有急事趕緊回家。
萍兒果然匆匆趕了回來,我涎著嘴說,我是怕你打麻將太晚明天沒精神上班,女孩子睡眠不足很容易殘的。
萍兒被我哄多兩句也就不再多說什麼,衝了涼就上床睡覺。
我看了一眼掛鐘,正好是十二點過一刻,於是我關了燈,把手摸摸索索向萍兒身上伸過去。
萍兒迎合著翻了個身位,讓我更就手,可是我卻心裡涼了半截,明顯我的手雖然觸著萍兒最私處,卻是機械而麻木的,除了巴掌心的那點手感以外,全身上下竟沒有一點反應。
這時候,萍兒有點不耐煩了,翻了身過去說“算了,你是不是改了一晚上作業太累了。”
我頹然地縮回了手,雙眼無神地看著天花板。突然,耳邊仿佛從很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鋼琴聲,琴聲悠悠婉轉,如空靈山谷、鳥鳴蟲叫,一會又似高山流水,湍急而清脆。
我好像從未聽過這麼美妙的曲子,但卻不自覺地張開了嘴,和著這曲子哼了起來。
原來我竟然是熟悉這曲子的。
我爬下床,慢慢走到窗前,拉開大窗簾。
窗外是寬闊的草地,草地上有一顆大按樹,清亮的月光透過樹葉灑在草地上。
我慢慢地睜大了眼睛,因為我又看見了她。
按樹底下,一襲白裙。
就是那架白色的鋼琴,是她,肖太太。
她正在神情專注地彈琴著剛才那首曲子。
潔白的月光照在她潔白的裙子和潔白的鋼琴上,整個人和琴的周圍泛起一圈迷朦的光暈。如同神話故事裡的仙女。
這時候,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人影,從樹的另一頭緩緩走出來,一只手裡拿著一個什麼東西,正試圖偷偷接近到肖太太的身後。
不好,是梅風子!
眼看她就要接近到肖太太了,我一急,脫口就喊了出來:快走!
瞬間,肖太太和鋼琴同時消失了,大樹底下只剩下一臉懊惱的梅風子。
“怎麼了?”萍兒被我一聲大喊驚醒,揉著眼睛坐在床上問。
“見鬼了,”我沒好氣地說。
“你說什麼啊,”萍兒只當我是開玩笑。
我剛要回答她,門鈴響了。
來人當然是梅風子。
“有沒有搞錯,我是在幫你啊,眼看就能收住她了,卻被你一下子驚走。”梅風子一進門就大驚小怪地興師問罪。
我也沒話好說,只好又去取可樂。
“能不能換成啤酒?每次來都是可樂,煩不煩啊?”梅風子說。
當然,我趕緊給她換了啤酒。
被我們這麼一折騰,萍兒也睡不著了,睡眼惺松走了出來。
“你現在信我的話了吧,”梅風子說。
我沒出聲,表示默認。
“上次見你我一眼就看到你印堂發黑,天庭泛綠,已知你被鬼氣入侵,不過你卻不肯說出被侵緣由,令我無從化解。”梅風子看得出來一說到上次的事就來氣。
“那。。。那。。。怎麼辦呢?他會不會死的啊?”萍兒倒是替我焦急起來,扯著梅風子的衣服問。
“通常說來人有人氣,鬼有鬼氣,這鬼氣入人體多數是因為那只鬼有事要托陽世之人代辦,辦完即收回鬼氣。受托之人一般無生命危險,但就肯定會折陽壽。”
“那怎麼辦才好呢?”萍兒急得快哭出來了,我只好過去抱住她的肩膀安慰她,好像現在受害者倒不是我了。
“唯有兩個方法可行,一是找高人收了那只鬼,打散它的魂魄,這鬼氣也就自然消了。再就是盡快幫它辦完所托之事,那只鬼就會自動收回鬼氣。因為如果鬼沒了鬼氣,是不能投胎的。”
“可是我們並不知道她想要我辦什麼事啊?”我說。
“你先和我說說剛才那只女鬼的事情吧,”梅風子看著我說。
“快說快說,”萍兒急得猛扯我的袖口說。
於是我就把那天家訪的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可是我並不知道她是女鬼啊。”
“那你是不是吃了她給你的東西?”
“對,是一只蘋果。”我想起來了。
“這就對了,不過按你所說,那個家裡一共有三口,其中小孩子肯定不會是鬼了,因為他能在白天出來,那兩個大人就很可疑。”
萍兒突然害怕得緊緊抱住了我。
我一想到那天面對著兩只鬼在談笑,一想到肖兵兵整天和兩只鬼生活在一起,不禁全身檄棱一下,雞皮豎了起來。
“可惜我師父不在,不然我們可以上門去收伏了他們,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這樣不好吧,我看他們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人,哦不,也不像壞鬼。”我說。
梅風子站起來,在客廳踱著方步,似在努力想著什麼事情。突然猛轉過身來,指著我說:“剛才我接近那女鬼的時候,感覺到她的氣息很散,不像一個新鬼,本來人死後最多在陰間七七四十九天就一定要投胎,否則很難再世為人了。”
“干脆我現在去她家直接問個明明白白吧,反正我見過他們,也不是很嚇人嘛,我這就去,”說完我站了起來。
“你去也沒用,她的鬼氣已侵入你體內,你慢慢就會和她合二為一,因此,她也不會再見你的了,不如我們先搞清楚他們到底想干什麼吧,”梅風子說。
“咦,既然會慢慢合二為一,為什麼我現在卻還可以和你這麼說話,我那一半鬼氣呢?”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來。
萍兒聽到我的話嚇得突然松開手,跳到梅風子那邊去了,兩只大眼睛驚恐地直打量著我。
“你這不是鬼上身,你只是讓鬼的潛意識進入了你的思想,你還是你自己,不過你的很多觀點、習慣就會慢慢受到這只鬼的影響,你自己可能並不察覺,但周圍的人就感覺得到。”梅風子說完還轉頭看了看萍兒,直把那萍兒嚇得又尖叫起來。
“我明天辦完蘇萍公司的事就要趕回香港,況且我的道行還不足於對付他們,按你所說,他們似乎也沒有什麼惡意,只不過我是怕他們如果是死於冤屈,想找你替他們報仇,那樣子你就會不自主地成為殺人犯了!”梅風子繼續說。
“那可怎麼辦?”萍兒使勁搖著梅風子的胳膊著急地問。
“如果真是那樣,我也沒辦法。”
“這有什麼,我天天不出門就是,誰還能逼我殺人?”我並不信此說。
“哼,”梅風子冷笑一聲說“你以為到時由得你嗎?我勸你最好在這剩下的五天內趕緊找出他們的死因,如果真有冤屈,那就盡快化解,不能化解的話,只好再找高人幫你打出鬼氣了。”
“為什麼是五天?”我問。
“鬼氣侵人要七天後才能完全在你體內聚集,你已經過去兩天了,所以還有五天。”
“那你怎麼不早說?”我一聽竟也急起來。
“早你相信我了嗎?”梅風子反嘰。
“算了算了,五天就五天吧,明天我就找去。”
八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感覺昨晚的睡眠質量不錯,反正起來就神高氣爽,仿佛冬眠了千年,突然一朝醒來一般,迫不及待地就要衝出室外,所見一切房子人群花草樹木皆親切可愛,像久違的老朋友。
我想我一路走到學校肯定都帶著特別燦爛的笑容,雖然我也意識到我今天早上是不是有點過於輕快了,不過我蠻喜歡這種心情的。好心情不會常常有,難得沒由來地有了好心情,我決定如果可能就讓它一直好下去。
這次王老頭剛起來,拿著牙刷和水杯站在水龍頭前,還沒開始刷牙,所以他可以口齒清楚地和我說早上好了。
早上好,王老頭。
早上好,同學,
早上好,張老師。
早上好,開心的早晨!
這個上午我只有一節課,中午我吃過飯後就在校園內溜達,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學校禮堂,我聽到裡面有雜亂的鋼琴聲,於是推門進去,原來是一個年青女教師在用拙笨的指法彈著一首應該是小夜曲,不過琴聲太亂,不容易分辨出來。
我站了一會就走了過去,拍拍那年青女教師的肩,示意她讓一讓,然後我坐了下來,想也沒想,雙手就自然而然在擺放在了琴鍵上,而我的手指,仿佛已不再是我的手指了,我的眼睛只是怔怔地盯著我那熟悉了26年的手指尖們,看它們如何熟練地在琴鍵上敲擊著。
我知道我彈得很好,很流暢,但我專注的卻是欣賞我那已經失控的手指尖們,它們是多麼的靈活而富有生氣啊,如果不是左手背那塊傷疤,我還能認出它們來嗎?
一曲終,我站了起來,那年青女教師早已用潮紅而且仰慕到極點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她正努力想找點語言出來表達表達她的心情,我也知道她暫時還找不出好的語言來表達,於是,我很理解地用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臉,對她作出如長輩般的鼓勵笑容。
然後我就走了出來。
門口竟然站著一個人。
一個小小的人。
肖兵兵!?!
“你在這兒干什麼?”我關切地問。
半晌。
“你彈得和我媽媽一樣好,”說完他轉身離去,走得不緊不慢,恍若夢游。
而這句話就像是突然襲擊而來的一陣高壓電流,我剎那間腦海一下子湧進了許許多多的影像。梅風子,對,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梅風子昨晚的話,而這竟像是找回了失卻了一千年的話一樣,可這僅僅是昨天才說完的話啊,怎麼會這麼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呢?
我不再作細想,快步就往辦公室走去。
我抽出了所有肖兵兵的資料,他是這學期才轉學過來,根據資料顯示,他原來就讀於鄰近一個省的省會,轉學原因是遷居。這很正常。
真的很正常嗎?
我撕下了肖兵兵資料上的照片,把它放進錢包裡。
我匆匆跑進校長室,我需要幾天的假期,因為明天是星期五,接下來是禮拜,所以只需要一天假期就夠了,校長很爽快地答應了我,看得出,這老頭開始對我有好感了,甚至也不問我請假的原因。
我給萍兒掛了一個電話,告訴她我要離開幾天,如我所料,她非常擔心,這讓我感動,但我安慰她說沒事的,我只是出差而已?代課老師也要出差的嗎?是啊,代另一個老師出一趟差罷了。
我奔向火車站。
買票上車。
車廂人不多,我找了一張長椅子蒙頭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火車到站,出站,路邊吃早點,打聽當地公安局,到公安局,找到負責尋人啟事的那個同志。
我從錢包裡掏出肖兵兵的照片遞給那位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木無表情,或許是職業使然。
不過這位警察同志的效率還挺高,劈哩啪啦敲了一陣電腦,就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
那是一張半年前的尋人啟事,要找的人就是肖兵兵。
“你知道他在哪兒嗎?”警察同志問我。
我生平第一次欺騙了人民警察,我說:“我也是在找肖兵兵,我是他舅舅,這張尋人啟事是誰發的呢?他祖父是嗎?”
“是的!”
於是我記下了尋人啟事上的聯系電話,然後說了幾句感謝的話走出了公安局。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其實在人的世界裡我還算得心應手。
只是我現在自己也搞不清我還算不算一個人?或是一半是人?
半人半鬼的滋味真不是滋味。
我在一這個城市的郊區一座小洋樓前下了車,出租車司機告訴我,這就是我要找的地址,地址是電話裡肖兵兵的祖父告訴我的。
這個頭發花白的老頭看起來有七十多歲了,動作還算利索。
這個小樓裡面出我意料地充滿相當的書香之氣,一幅氣勢恢宏的下山猛虎中堂畫掛在正中。畫紙質地泛黃,墨跡粗且干,這說明它幅畫絕不是印刷品,而是一幅真跡。全屋的明清木制家俱,青花瓷器,石雕花窗,無不顯示出它們的年代和價值。
老人並不急於問我什麼,只是客氣地先招呼我坐下和倒茶,不過我從老人略帶微顫的動作中看出他是在克制著自己的急切,也許這就叫作修養吧。
我不忍讓老人受急切之苦,開門見山地說:“肖老爺子,我知道你孫子在那兒,這半年我是他的老師。”
“咣當”老人手裡的茶杯失手掉在了地上,茶水灑了一地。
我趕站了起來,這時老人啷嗆了一下,我剛好伸手扶住了他。
這時,客廳一側的門開了,出來一位老太太,想必是肖兵兵的奶奶了。
老太太看著我,老淚縱橫。
客廳此時一片死寂,只有彼此的喘氣聲在此起彼伏。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扶肖老爺子先坐下來,老爺子目光呆滯,嘴唇微微哆嗦,似乎欲言又止。
我又過去把老太太也扶了過來坐下了,老太太的表情和老頭子如出一轍。
我此時有點後悔,後悔剛才的話,也許我應該說得委婉一些吧。
可是話已出口,後悔也沒用了。
我掃視了一下這偌大的廳子,看到門背有一個掃把,把趕緊取了來打掃地上的碎片。
九
晚餐。肖老太太給我倒了一杯酒,我和老爺子對碰了一下杯子,兩人一飲而盡。
肖老爺子:“其實我們在幾個月前就不再找兵兵了,因為,在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我和老伴都做了一個同樣的夢,夢見我那死鬼兒子兒媳婦來對我們說,他們把兵兵帶走了,兵兵不能沒有父母,他們要把兵兵帶到長大成人,到兵兵十八歲後,兵兵自然會回來的。”
我問:“那他們為什麼不讓你去見兵兵呢?”
肖老爺子:“這個我也不知道,他們也不說把兵兵帶到哪兒去了,只是讓我們放心。”
“肖老爺子,能告訴我你兒子是怎麼死的嗎?”
“唉,那只是個意外,我兒子兒媳婦兩人有一天去喝朋友的喜酒,喝多了兩杯,回家把車直接開到山腳下去了。”
“真是這樣嗎?不會是被人害死的吧。”
肖老爺子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我兒子可是個好人,從不與人結怨,警方的調查結果也說明是個意外?怎麼了,你知道點什麼嗎?你說你是兵兵的老師,那你見過我兒子了嗎?”
我聽到這話,心稍稍安定了下來,抿了一小口酒對肖老爺子說:“是的,我見過你兒子兒媳婦,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們已不在人世了。“
於是,我將前因後果詳詳細細、認認真真、不遺不漏地全倒給了這倆老人。
最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我打破了沉默:“肖老爺子,你是他們的父親,你能知道他們倒底想讓我為他干什麼嗎?”
又是沉默,肖老太太抹了一把眼睛,默默起身上了樓去了。
良久,肖老爺子長嘆了一口氣說:“孩子,讓我好好想想,今晚你就在這兒住下來吧!”
肖老太太下樓來告訴我房子收拾好了,並把我領上樓去。
這是一個難熬的晚上。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陣,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
借著微弱的燈光,我依稀還可以看到房間裡家俱的輪廓。不過也沒有什麼家俱,因為這只不過是一間客房而已。
我下了床,穿上拖鞋,輕輕地打開了門,經過一個長長的過道,我來到過道最盡頭的一個房子門口。
門是鎖著的,我蹲了下來,掀開地板上的地墊,拾起藏在地墊下的鑰匙,把門開了。
裡面很黑,我沒有開燈,這個房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撞上我,我竟然很自信。
床上的龍鳳被整整齊齊地疊放著,粉紅圓頂蚊帳斜披在一角。
床的旁邊是一張精致的白漆歐式梳妝台,只是梳妝台上的鏡子卻已不再了,換成的是一張大幅結婚照。那件婚紗真漂亮,薄若蟬紗,我突然能真切地感受到婚紗的輕盈,滑滑潤潤地貼著我的肌膚。
梳妝台上有兩個一模一樣的檀香木盒子,盒子外面雕刻著好看的菊花,細長的花瓣層層疊疊交錯纏綿著,盛開的花蕊就像照片上那對新人的甜蜜笑容。
我輕輕打開盒子,裡面也有一模一樣的兩個小瓶子,潔白的瓷面上盤著一龍一鳳,騰雲駕霧,嬉戲人間。
瓶子上有一個用紅布條包著的瓶塞,我把它們撥了出來,然後一手拿著一個瓶子,微笑著,仿佛這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我將完成一個偉大的心願了,我走到窗子前,輕輕地推開了窗戶。。。
只要我把這兩個瓶子裡的骨灰倒出去,窗外隨便那陣風一吹,骨灰將煙消雲散,而三界主宰又能奈我何?我不下界,我也不輪回,我就在這三界之外,和我愛的人,哪怕是永生永世地游蕩,只要我們在一起,哪裡都是我的歸宿!為何非要拘泥於一穴地、一墳頭才叫歸宿呢?
輪回轉世,就算轉世到大富大貴人家,卻要我骨肉分離,這榮華富貴對我又有何益?再多的榮華轉眼還不又是墳一堆、塚一座?
我要這陽界精灰飛散。
我敢嘲笑三界主宰。別以為把我早早拖下這陰間,便可拆散我們骨肉。
肖飛、兵兵,我要永生永世和你們在一起!
我揚起手。。。
“不要——”隨著一聲大喝,兩只大手從我背後把我拉倒在地上,手裡的瓶子也掉落一旁。
“孩子,我知道你回來了,就算爹我求你了,把兵兵帶回來吧,他還是個孩子,長期和你們生活在一起會害了他的啊,”肖老爺子顫聲說道。
我怔怔在看著肖老爺子,想開口卻說不出話來,這時,耳邊卻飄起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尖細如若游絲的聲音:“爹,媽,我不甘心啊,兵兵還這麼小,上天卻要讓我們分離,兵兵怎能沒有父母在身邊呢?”
“可是,孩子,這是天意啊,你放心去吧,兵兵交給我們,如果總跟你們在一起,他的陽氣很快會消失,你想兵兵也和你們一樣嗎?”肖老太太這時也走了過來,扯著我的手對我說。
我還想開口說點什麼,可是還是不行。
那個女鬼的聲音又響了,這回是一聲長長的嘆氣。
“爹,媽,或者真是天意,明天就去把兵兵接回來吧,我既然不能把我們的骨灰消散,我和肖飛就已經不能再這三界外呆了,保重啊——”
最後一個重字很長也很遠,慢慢又歸於寂靜。
我發現自己還坐在地上,而二老竟是跪在地上的,我趕緊把二老扶起來,肖老太太手裡緊緊握著一對小白瓷瓶子,生怕它自己會飛走似的。
我感到我似乎想起了一些什麼事情,就問肖老爺子:“老爺子,你媳婦是不是從我身上走了?”
“走了走了,都走了,”肖老爺子似乎很累,擺了擺手像在自言自語。
十
肖兵兵被他爺爺接了回去,我送他們上的火車。
我收到校長的正式聘用合同,校長說最欣賞我每天早上的“校門問候”,建議改為值班制,每個老師輪一天,不能讓我獨占了。
梅瘋子在我和萍兒結婚那天也來了,喝多兩杯後她偷偷告訴我說:“減肥太累,她准備直接去抽脂,又快又省事!”
那天晚上我是新郎,所以也逃不了要喝些酒,後來實在不行了,找了個機會溜到了後樓梯上休息。
正在我朦朦朧朧半夢半醒的時候,看到一個穿著紅襖、梳著羊角辮、白白胖胖的小女孩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面前,樓梯間的燈光有點昏暗,我使勁想睜開眼睛。
“叔叔,你怎麼了?”
“叔叔口渴,”我說。
“給你,”小女孩把手從背後伸出來,手掌裡面握著一個青裡透紅的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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