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櫻弄影 作者:季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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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naoki232
時間:
2011-2-20 20:12
標題:
櫻弄影 作者:季薔
《櫻弄影》
他真恨她!恨她總是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為了取得名利權位,他費盡心思手段娶她這個嬌嬌女為妻,對于她這枚棋子,他不愿、也不想与她有任何感情糾葛,當他決定絕不再受她影響,一場大火卻把她逼落了懸崖,而他,然沒有拉住她……
失去妻子后,他隱居英國,改行寫起懸疑小說,仿佛是順應他小說中的情節,他的生活中真闖進了一名神秘的中國女子,他忍不住將現實生活寫進自己最近的一本作品,他想看看,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會不會依照已設定的大綱走;他想知道,自己是否會和書中的男主角一樣,在遇見女主角之后,逐漸走上不歸路……
01
曲終人散。
不過半小時前還熱鬧非凡、衣香鬢影的大廳忽地空空落落,只除了長桌上几盤殘余的點心,地毯上几只東倒西歪的香檳杯,以及兩、三個正靜靜悄悄、默默收拾著殘局的佣人。
終于落幕了,這場冗長煩人的婚宴。
終于散了。
韓影站在回旋樓梯頂,深幽不可測的瞳眸漠然掃了籠著淡黃色光影的大廳一圈,忽地揚起傲然的下頷,目光落定對牆一幅鑲著昂貴金框的名畫。
他眯眼,抿唇,打量著畫的神情絕稱不上愉悅,甚至,是帶點陰郁的。
不錯,深若寒潭的黑眸确實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
雷諾瓦的風景畫——他緊緊地盯著那幅透過各种管道,總算据為己有的名畫,好一會儿之后才揚起扣著百達斐麗名表的手腕,深深地吸了口夾在指間的香煙。
煙頭匆忙掠過的火光映照著他俊逸的側面,也映出在那短短瞬間勾勒于他唇角的微笑。
冷酷的、嘲諷的微笑。
雷諾瓦的風景畫——他之所以千方百計把這幅真跡弄到手并非因為欣賞喜歡,更非看重其增值潛力,只為了一口气。
為了一口經過了十年歲月流轉,仍無法輕易咽下的傲气。
十年前,他不過是趙氏企業集團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弟。
二十歲的青澀年齡,他卻早已經歷真實生活的千錘百煉,嘗盡了世間人情冷暖。
他自力更生,半工半讀,相信自己雖然背景不如人,家世不如人,一身傲骨才气卻絕不輸任何人。
他是窮,可雙手掙來的錢仍足夠自己生活、讀書,在全台灣名气最盛的大學里做個意气風發的大學生。
他穿著老舊,隨不上流行,但打扮永遠干淨整齊,蘊著既溫文又自信的品味。
是的,他是自信的,自信自己終有一天會用一雙手掙來所有該屬于他的一切。
終有一天,他會建立屬于自己的王國。
是啊,他是自信的,卻沒想到這自信原來脆弱得不堪一擊,受挫于一名嬌嬌女有意無意的嘲弄。
趙晴媚,趙氏企業集團掌門人趙英生的獨生愛女,唯一的繼承人。
當年她不過十四歲,還是個發育不全的毛頭少女,一身剪裁精致的名牌衣飾卻完完全全襯出了豪門千金的驕縱气質。
而她也的确驕縱,嫩白容顏上一對漆黑的瞳眸絕不正眼瞧人。
“你!過來。”初次在趙氏企業總部大樓的門廳遇見他,她劈頭便是這么一句。
他皺眉,從不曾被一個黃毛丫頭如此呼喝,冷冷垂首,以自己過人一等的身高壓制少女囂張的气焰。
“我叫你過來!”他冷漠的反應似乎激怒了她,黑玉瞳眸火苗燦燦,“你不曉得我是誰嗎?
“你是誰?”他冰冰一句,仍舊睥睨她。
“趙、晴、媚。”她傲然宣稱。
他只是抬抬眉,一副不曾听聞大名的模樣。
“趙英生是我父親!”
原來她便是傳說中總裁的掌上明珠。他心一跳,卻強自漠然,定定迎向她熾怒的眼眸。
“大小姐有何吩咐?”這聲大小姐喚是喚了,卻絕帶不上一絲敬意。
而她仿佛也察覺了,翠眉一擰,“我要你把這幅畫替我送上去。”
“畫?”他微微一愣,眸光一掃,這才注意到她身后不遠處還站著個身材修長的少年。
少年面如冠玉,衣著華貴,一看即知是与她相同階層之富家公子。
公子哥儿雙手一伸,遞出原先抱在怀里一幅鑲著真金的油畫,半強迫性地送至他手中。“接好。”
他只得接過,“要送給誰?”
“廢話!當然是我老爸。”趙晴媚對他愚蠢的問話頗不以為然,勻著橘紅色口紅的雙唇微微一撇。
“送給總裁?”
“今天是他生日,我總得盡一點作女儿的心意。這幅畫是我費了許多心血特地找來的,你替我好好送上去,不許碰坏一點。”
“你何不自己送?”
“我打算晚上才告訴他這禮物是我送的,先給他個惊喜。”她解釋著,一會儿仿佛又生气自己干嘛對個不相干之人浪費時間,秀眉一攏,“總之你替我先送上去就是了。是雷諾瓦的畫,小心一點。”
“雷諾瓦?”他重复著這個對自己而言极其陌生的名字,禁不住低頭看了手中的油畫一眼。
“別告訴我你不曉得他是誰。”
他是不曉得。
“雷諾瓦,著名的印象派畫家啊,你竟然不知道。”趙晴媚惊异地微微揚高語音,接著逸出一串清脆如鈴鐺的笑聲。“喂,你相信嗎?”她轉頭望向一旁的富家公子,“竟然有人不曉得雷諾瓦。”
富家公子惡意地微笑,“我相信。”細嫩白皙的右手伸入衣袋掏出煙盒,閒閒點燃一根煙,順便也點燃了眸中嘲弄的火焰,“畢竟不是人人都跟我們一樣,從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啊。”
“是嗎?”她聳聳肩,順口一句,“你念哪儿?”
他挺挺肩,“台大。”
“台大?哈。”她輕輕一笑,語气中的嘲諷更濃郁了,“台大又怎樣?連雷諾瓦都不認識。”
他緊緊咬住牙關。
“書讀得好又怎樣?沒一點藝術涵養!低下階層就是低下階層。”她鄙夷地,驕縱黑眸最后掃掠他一眼,纖細的手臂搭上少年,“我們走吧。跟這种人說話簡直浪費時間。”
足尖一點,踏著銀白色真皮長靴的少女搖曳著質料上好的迷你裙驕傲地离去,頭也不同。
她走得那么篤定、那么得意,仿佛极端清楚自己每一個足音都會深深敲入他心坎,回響不絕。
回響的是极端的羞辱,不絕的是綿長的恨意。
他真恨她,憎厭那個自以為高高在上的少女,憎厭那個不久前還穿著禮服与他翩翩起舞的新娘。
憎厭這個現在正傲立他面前,仰起一張美艷容顏瞪視他的女人。
憎厭他用盡各种手段,總算娶進門的妻子。
“你真敢!”她瞪著他,語聲不改一貫的驕气,“讓我傻傻在房里等那么久,跟個白痴一樣。”
“你等我?”他嘴角一勾,語音低沉,“做什么?”
“你!”
她气极了,渾身發顫,語音卻梗在喉頭吐逸不出,只能恨恨地瞪他。
他笑了,笑聲渾厚自得,為她終于也有在他面前說不出話的時候。
“別笑了。”她怒斥。
他不理會。
她仿佛极力克制著脾气,但終于還是禁不住,玉臂凌空一揮。
韓影搶在她掌心甩上他臉頰前扣住那只盛气凌人的玉手。“你等我做什么?”他垂下臉龐,有意無意靠近她慘白的麗顏吐著挑逗般的气息,黑眸熠熠生光,“等著与我共度新婚之夜嗎?等著我好好愛你、疼你、溫柔地占有你?”他微微粗糙的手溫柔地撫過她溫潤如脂的臉頰,輕柔的語气卻近乎危險,“是吧?你是這么期待吧?”
她的反應是倒抽一口气,緊緊皺眉,“不是。你放開我。”
“不是?”
“不是。”
“多可惜!”
她咬住牙,“你不必如此諷刺。”
“你听得出?”
“我沒那么天真。”
“當然。”他冰冷地,這口語气不再有絲毫掩飾,“天真二字從來便与你扯不上任何關系。你有驕傲,有任性,有虛榮,但——天真?哈。”
她倏地全身僵凝,半晌才總算吐出一句,“你放開我。”
他是依言放開她了,卻是毫不容情地將她往床上一推,全不怜香惜玉。
她踉蹌倒落在床,倔強的紅唇還來不及吐出任何咒罵的言語,便被他十足冰凍的眼神震懾住。
他瞪著她,忽地邁開步伐,步步逼近。
她受惊了,不覺在大床上挪移著身子,“你……別過來。”
“我偏要過去。”
“你……离我遠一點!”她忽地提高嗓子,半歇斯底里地喊,“不許碰我!”
“如果我碰了怎樣?”
“你沒資格碰我。”
“我有。我是你丈夫。”
“不,你不是,我不是自愿嫁你的,如果不是為了爸爸,我死也不會……”
“你死也不會下嫁給我是吧?”他替她說完,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掠過一道异芒。
她保持默然。
“說話啊,堂堂趙家大小姐會真嚇得連話都忘了怎么說嗎?”他語多嘲諷,“莫非你不如我想象中有膽量?”
她濃密的眼睫倏揚,炯然星眸燃著熊熊火焰,“對,我是死也不會下嫁給你。若不是為了爸爸,我怎可能嫁給你這种出身低微的男人?”
他方正的下頷一緊,“很好,你總算說出真心話了。”黑眸無表情地凝望她許久,“放心吧,我絕不會碰你的。我想娶的只是你趙家的權勢財富,不是你趙晴媚本人。”
她緊咬住唇。
“我要的,是趙氏企業的一切,名利、財富、地位。而你——”他微微一笑,似有意若無心,“不過是我為奪取這一切所需要的一枚棋子。”
“棋、棋子?”她語音發顫。
“不錯,只是一枚棋子。”他靜定地陳述,“所以你盡管放心吧,我對占有一顆冷冰冰的棋子沒多大興趣。”
趙晴媚聞言,倏地倒抽一口气。
他的微笑加深,“晚安。”語畢,高大的身形立即旋過,堅定的步履邁開。
“你……上哪儿?”她緊繃的嗓音自他身后追上。
“你說呢?”他頭也不回,“一個男人在新婚之夜离開家里還會去哪儿?”
“你……要去……”
“台北最好的俱樂部。”
☆ ☆ ☆
台北最好的俱樂部。
他竟然選在他們的新婚之夜出入那樣的場所,根本是有意予她難堪!
說什么俱樂部?還不就是銷金窟、溫柔鄉,巫山云雨、縱情聲色的場所!
他竟然在新婚之夜便拋下自己的妻子到外頭另找女人,這事要傳出去了,她趙晴媚顏面何存?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予她如此難堪。
什么樣的妻子會在新婚之夜便綁不住自己身邊的男人……眾人會怎么說她?那些除了嚼舌根外沒其他事可做的貴婦人們會怎么在背后尖酸嘲弄?
她以后還要不要做人啊?怎么有臉再參加上流社會的交際活動?
真太過分了!過分至极!
趙晴媚气极了,气得全身發顫,軟倒在大床上動不了身子。
她咬著牙,星眸憤然地凝盯著嵌著水晶燈飾的天花板,思緒千回百轉,想的盡是她与他的一切。
哦,她真恨他。
從去年剛剛拿到紐約大學的藝術學位,便被父親電召回國,在趙氏企業大樓頂層電梯門前遇著西裝筆挺的他時,便直覺地厭惡這個男人。
那時,他正正擋住她前進的路,高大挺拔的身子毫無退讓之意。
“走開!我要見我父親。”她不耐地抬頭,在接触到他性格的臉龐后驀地怔然。
真是個好看的男人,雖然稱不上俊美,五官卻有個性地不容人忽視。
而且,她見過他,在她去美國念書以前。她記得自己為了見父親對他發了一頓脾气,可他卻一直是一副神情若定的模樣。
他——成熟了許多,歲月的流轉在他年輕性格的臉上更添上几分屬于成熟男子的穩重內斂。
她不覺心髒狂跳。
在她心神不定的時候,他卻依然鎮靜,身子凝定不動,一雙鷹銳無情的黑眸則透過玻璃鏡片冰冷地掃掠她全身上下。
她不高興那樣的眼神,更恨自己竟然被看得心慌意亂,顰了顰眉,暗暗勻定呼吸,“干嘛這樣看我?”
“我看你是誰。”
“我是誰?”她气怔了,“我是趙晴媚!你不知道?”
趙氏企業集團上上下下哪一個人不知道她趙晴媚?她可是趙氏掌舵人最鐘愛的掌上明珠啊。
就算她四年前便出了國,遠渡重洋到紐約念藝術,這些人仍然沒有任何理由不知道她。
在趙氏底下工作,就該知曉她趙晴媚這號人物!
而他,還曾經見過她的,竟然忘了?
“大小姐?”
“不錯,我正是趙氏集團的大小姐。”不識相的家伙總算稍稍像樣了。“你既然想起了就該乖乖讓開,別擋住本大小姐的路。”
“辦不到。”他依然沒有讓開的意思,吐出口的是干脆的拒絕。
“什么?”她怔然,修長有致的翠眉緊緊攢著,腦海瞬間一片空白。
趙氏里從來沒人敢如此對她,用這么不屑的眼神看她,以這么不屑的口气跟她說話。
他是何方神圣?膽敢如此!
她美眸迅速掃掠他胸前,想透過名牌知道他姓名職位,可他西裝上卻未別名牌。
“你是誰?”
他濃峻的劍眉一挑,“你不知道我?”
他在回敬她方才的問話。她听出了,心情更加不悅,“我為什么必須知道你?”
他黑眸一閃,有棱有角的唇正要開啟時,一個身著利落套裝的女人忽地在他身后出現,輕輕喚了一聲。
“總經理。”
總經理?這家伙是總經理?她微微一怔。他換公司了?哪一家?
“這是等會儿開會要用的文件,我都准備好了。”女人像是他的秘書,淡妝的臉龐流露著精明干練,“您可以下樓開會了,他們都等著您呢。”
“知道了。”他微微頷首,眸子仍緊盯著她。
秘書一愣,眸光一轉,總算發現她的存在,“這位小姐是——”
又一個不知道她的人!
“我是趙晴媚。”
“啊,大小姐,你回國了。”
她喚她大小姐?這么說這秘書也是趙氏企業的員工?那這男人——
“你是趙氏的總經理?”她問,口气滿是不信。
“不錯。”他只這么簡短一句。
她怔住了,“不是三叔嗎?”
“你說趙英才?”他低沉問道,語气似嘲非諷,“他退休了。”
“退休了?”她不信。三叔才五十多歲呢。
“現在趙氏的總經理是我。”他說,盯著她的眼神若有深意。
她背脊一寒,微微捉摸出他隱含的話意,“你是說——”
“不錯,現今趙氏真正掌權的人是我。”他頓了頓,嘴角勾勒著半嘲諷的弧度,“你的父親或許是集團總裁,但真正下命令的人是我。”
她惊怔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愣愣地瞪著他。
他同樣直瞪著她。
“我是韓影。”好一會儿,他終于開了口,“記住我的名字。”冷冷拋下這最后的命令后,他倏地伸手,微微推開她的身子,按下了電梯鈕。
韓影!
她咀嚼著從未听聞的名字,心底五味雜陳。
像是憎恨,又似迷惑,更是惊慌。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爸爸,為什么公司全變了?那家伙究竟是誰?為什么膽敢說現在趙氏真正掌權的人是他?”
當天,她找遍了公司、家里,好不容易在趙家一棟位于北投的別墅見到父親,一見面,便忍不住气急敗坏的質問。
趙英生回轉身,她一震,這才悚然察覺這曾經意气風發的男人似乎一夕之間老了許多,發鬢染上蒼白,紋路交橫的臉龐減去了好几分昔日的俊逸風采。
他——老了,那靜靜臨立窗前的身子是孤寂的、蒼涼的,透著某种沉重的況味。
她心髒狂烈一扯,“爸爸!”
“晴媚,你終于回來了。”
“爸爸,對不起。”她忽地感到不忍,急忙上前几步,攙住父親看來虛弱的身軀,“我不是有意……”
“你一走,就是四年……”
父親變了。
她惊慌地察覺,眼前顫巍巍的老人与四年前完全不同,他不再像從前一樣霸气凌人了,黑眸亦不似從前總閃爍著嚴厲的銳芒。而他薄薄的嘴角——天啊,竟蒼涼地皺縮著。
這是他嗎?是父親嗎?是四年前曾經對她痛聲怒斥,威脅著要將她軟禁在家的父親?
四年前,為了她一場叛逆的戀愛,在趙家掀起了軒然大波,父親下了令從此不許她再出家門一步,甚至不許她繼續升學念書。
她記得自己強烈抗議。
“你想念書,可以,就在台灣,就在我面前。”他瞪著她,嚴厲而冷酷,“我不許你妄想出國去。”
“不,我要出去,到紐約念藝術。”
“台灣也有藝術學院。”
“那根本上不了台面!我要念最好的學校。”她執拗地重申,“我一定要去美國。”
“我說不許!”趙英生怒吼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跟那個沒用的家伙一起出國去。”
“他不是沒用的男人……”
“靠寫劇本能混出什么名堂?難道他還妄想他寫的那些不入流的劇本搬上好萊塢?”
“他寫的是音樂劇、舞台劇,有一天會在百老匯上演的。”
“百老匯?哈。”
父親鄙夷的語調刺痛了她,更激起了她從小便過人一等的倔強,“總之我一定要出去,紐約大學已經寄來入學許可了,我下個月就走。”
“好啊,你走,但休想我會再給你一毛錢。有辦法的話自己籌學費,自己出國念書去。”
父親這樣告訴她,而她也真的出去了,這一走,就是四年。
“你一走,就是四年,四年來,這里變了許多。”父親感歎著,長長吐息。“什么都變了。”
“變了?”她一面問道,一面扶著父親在舒适的沙發椅落坐。
“嗯,那小子在公司里愈爬愈高,我卻一直掉以輕心,終于讓他抓著了把柄……”
“什么把柄?”
趙英生沒立刻回答,恍恍惚惚地出神許久,才把一雙眼眸調向她,“你知道,這几年爸爸一直跟几個政治人物有來往,合作了一些生意……”
她直覺不妙,“什么生意?”
趙英生不語。
事實上他也不需回答,只要稍稍有些腦筋的人都猜得到怎么回事。
官商勾結,准沒好事!
“韓影用這把柄威脅你,要你讓出公司大權?”
趙英生恍若一凜,身子僵凝半晌,方不情愿地頷首,“不錯。”
原來如此。
怪不得一個看來如此年輕的男人,有辦法強迫三叔退休,登上堂堂趙氏總經理寶座。
她冷哼一聲,既憤怒又不屑。
趙英生瞥了她一眼,神色若有所思。
她輕輕蹙眉,“爸爸干嘛這樣看我?”
“晴媚,爸爸對不起你,讓你在美國吃苦了。”
她心一酸,“還好,也沒什么……”
“听說你跟那個男人分手了?”
“兩年前就分了。”她偏過頭,嗓音微微喑啞。
“為什么分手?”
她咬住下唇,心海翻過惊濤駭浪,半晌方轉回螓首,靜定回應父親的疑問,“爸爸說的不錯,他是不成材,我早該認清他是怎樣的人。”
“嗯。”趙英生點了點頭,沒再繼續追問。
她看了父親一會儿,“爸爸,公司現在怎么辦?”
“公司……”趙英生驀地一震,惊顫地抬眸望她,那眼神,滿溢不忍与傷悲。
“那個男人究竟想怎樣?”
“他想要趙家的股份,想要總裁的寶座。”
“什么?”她眉頭揪得更緊,“這家伙簡直不知好歹!”
“他要你。”
父親一句突如其來的宣布惊駭了當時的她,之后的苦苦相求更將她推至如今這般境地。
要不是為了爸爸,為了守住他与那些政界名人的丑聞不爆發,為了趙氏企業不分崩离析,她不會答應這樁婚事,今晚不會在這里受他侮辱。
而他,之所以娶她,不過將她視為一顆棋子,好讓自己名正言順進入集團董事會,接管趙氏總裁之位。
他既以与她聯姻為手段得到了所有的名利權勢,還要在新婚之夜如此侮她、辱她,棄她一人于新房獨自上俱樂部去。
他是故意的,她知道;他絕對是故意以這种方式玩弄她、打擊她。
他是故意的——
那個可怕的魔鬼!
☆ ☆ ☆
“我是魔鬼。”靜靜躺在床上的男人突如其來一句。
“什么?”正沿著男人喉頭到胸膛細細咬嚙的女人抬起頭來,茫然的美眸蒙著煙波水霧。
“我是魔鬼。”男人重复一次。
“有誰說你不是呢?”女人總算听清,櫻唇上揚嫵媚的微笑,蔥蔥玉指勾勒著他方唇的線條,一顰一笑皆是魅惑,“就因為你是魔鬼,才有辦法逗得所有女人心猿意馬,甘心為你付出一切啊。”她低低地,在他好看的人中吐著幽微气息。
他驀地伸手扣住她的皓腕,“是嗎?包括你?”
灼亮的黑眸鎖住他,女人輕輕喘息,几乎透不過气。“當然。你明知道,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煙水美眸回凝著他,語气不然幽怨。
他嘴角微微上揚,迷人的弧度像是個微笑,其間醞釀的嘲諷卻又淡漠冷酷。
“韓影?”女人似乎為那樣的微笑惊怔了,怯怯問了一聲。
他沒說話,對她的惊慌不打算予以安撫,沙嗄一笑后,忽地拉下她粉頸狠狠吻炙她艷麗紅唇。他毫不容情地親吻、咬嚙、蹂躪著,直把她吻得心醉神迷,意識盡失。
然后,他忽地放開她,寒眸深不見底,“你的人或許在今晚屬于我,但你的心——”冷諷的語气無情地拂過她,“沒有一個人會對另一個人獻出一顆心的。”
語畢,他堅定地起身。
她著慌地看著他利落穿衣的身影,看他穿上襯衫,套上長褲,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名貴西裝外套。
“韓影!”她不禁揚聲,試圖阻止竟打算离去的他。
他回過頭,“別對我說些言不及義的好听話,甜心,我不吃那一套。”
“你要走了?”
“對。”
“可是你才剛來……”
“今晚我沒興致。”
“那你為什么來?”
他沒有回答。
02
“你覺得怎樣?咱們的新任總裁。”
“你是指韓先生?”
“廢話。還會有誰?”
“帥呆了!怎么會有這么帥的男人呢?”
“哪里帥?我看五官還好嘛。”
“他五官是不俊美,可是你不能不承認,他長得夠性格。尤其他走路時那架勢,我就沒看過有哪個男人能走得跟他一樣自信從容的。”
“他走路是好看,但他看人的眼神怪可怕的。你有沒有被看過?我差點連气都透不過來了呢。”
“這才叫威嚴啊。”
“威嚴?簡直嚇死人了。”
“哎呀,你不懂……”
兩個女人愈爭執愈激烈,原先躲在化妝室一角的竊竊私語也逐漸揚高了音量,甚至還差點傳出化妝室,惊動了偶然來往的員工。
直到她們也察覺情緒太過激動了,才強自鎮靜重新壓低嗓音。
這樣的音浪低了又高,高了還低,不只在這間小小的化妝室,事實上,早傳遍了趙氏企業集團大樓每個角落。
上至集團董事會,下至一樓大廳的柜台小姐,所有人都載浮載沉于這樣的潮浪中,無一幸免。
每個人都悄悄私語著,談論著剛剛上任的年輕總栽。
韓影,還是個不滿三十的年輕男人呢,怎么就有辦法讓董事會一致通過決議,舉他為新任總栽呢?
听說,還是前任老總栽趙英生一力保荐的。
“老總怎么會這么賞識他?”
“對啊,連獨生愛女都嫁給了他呢。”
“他究竟有什么魔力?”
是啊,他究竟有什么魔力?
韓影暗暗在心中冷笑,嘴角揚起了同樣漠然的弧度。
就讓這些搞不清狀況的無聊人們猜去吧,讓他們去竊竊私語,天馬行空地想象。
反正他是奪得他想要的權位了。
他們惊訝也好,佩服也罷,不干他的事。
他唯一要做的,只是把這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企業迅速而徹底地改造,然后完完全全屬于他,只屬于他韓影。
他會讓他們見識到他點石成金的魔力。
“韓先生,這位就是鐘其均,Dream21的負責人。”
韓影點點頭,銳利的眼神迅速掃過這位他特別吩咐趙氏企業的開發部長引見的年輕人。
年輕人不過二十四歲,連兵役都還未服,已然是一家网路服務公司的負責人,公司規模雖小,在网路代管方面的程式設計能力卻不容小覷。
他一身簡單的襯衫加藍色牛仔褲,微長的頭發凌亂,率性的穿著似乎与衣香鬢影的商界酒會格格不入,一雙年輕而野性的瞳眸卻炯炯有神,充滿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自信。
韓影欣賞那樣的自信。“鐘先生,我是韓影。”他伸出手,用力与年輕人一握,無視開發部長微微不贊同的神情。
“韓先生,”鐘其均微笑,“久仰大名。很高興認識你。”
“來一杯?”他問,一面晃了晃手中的威士忌酒杯。
鐘其均點點頭,趁著侍者經過時,也拿了一杯威士忌,兩人輕輕碰了碰酒杯,撞擊出清脆的聲響。
“韓先生——很年輕,這么年輕就當上趙氏集團總裁,不簡單。”年輕人說道,挺佩服他似的。
韓影勾勾嘴角,“還好。你不也年紀輕輕就管理一家公司?”
鐘其均聳聳肩,“只是間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
“卻是各路人馬急于探听的對象。”韓影若有深意地接口。
鐘其均訝异地揚眸。
“別告訴我你沒猜到我今天与你碰面的目的。”
“我是猜想過,可是難以相信——”
“為什么?”
“趙氏企業的形象一向保守,對發展新事業似乎——”鐘其均頓了頓,“不是那么積极。”
“趙氏現任的總裁是我。”韓影淡淡一句,相信只要這么一句,年輕人便能懂得他的意思。
而鐘其均也沒令他失望,“所以現在趙氏有意与我們合作?”
“不錯。”他微微頷首,索性開門見山地道:“我知道Dream21目前很欠缺資金,而趙氏最不缺的便是這一樣,我們很樂意提供協助。”
“條件呢?”
“股份。”
“多少百分比?”
“這一點就要好好研究了。”韓影輕啜一口威士忌,微微一笑。
鐘其均凝望他好一會儿,“你知道,有不少公司對我們都很感興趣。”
“當然。”
“這其中也包括了翔威集團。”鐘其均說,黑亮的眸子忽地轉了個方向。
韓影跟著調轉眸光,凝定佇立于會場另一角,身穿淺灰色西裝,看來英挺俊雅的男人。
“翔威的任無情。”他喃喃地,利銳的眸子估量著這個今日方首次听聞的競爭對手。
听說那家伙雖然外表文質彬彬,個性也同樣溫煦儒雅,但做起生意來卻精明利落得很,人如其名。
“他開給你什么條件?”他問,目光重新回到年輕人身上。
“很不錯的條件。”鐘其均淡淡一句,留下無限想象空間。
“是嗎?”不愧是台灣首屈一指的青年創業家,談判技巧不錯。韓影再度輕扯嘴角,“你知道,資金不是趙氏唯一能給你們的東西。”
“哦?”
“還有實現夢想的机會。”
“你是指?”
“与趙氏合作,建立全新的网路王國。”
鐘其均眸光一閃。
“投資Dream21只是趙氏改變作風的第一步,我要做的,絕不僅止于這些。而我需要絕對优秀的人才來協助我。”韓影頓了頓,黑眸緊盯神態已然抑制不住熱切的年輕人,“你是個优秀人才。”
“你真這么認為?”
“好好考慮。”他看出年輕人的猶豫,主動退了一步,給予對方喘息的空間。
有些事情,逼得太緊只會得到反效果。
“我會好好考慮的。”鐘其均回道。
韓影點頭,明白自己等于談成了一筆生意。他有猶豫,正常,但猶豫過后鐵定是完全的興致盎然。
鐘其均絕不會放過這机會的。他會明白,趙氏給他的條件絕對比翔威好上百倍。因為他韓影許諾的,不僅是充沛的資金,還有可以任意揮洒的未來。趙氏提供的,不僅僅只是一次資金的挹注,而是未來然數次協助构筑网路王國的后援。
這當然是互利的,他不是傻子,不會平白為了搶生意而做出慷慨許諾。
他看中的,是Dream21每一位成員的智慧,他重金買下的,是這些年輕人無限的才气与潛力。
他是在賭,賭這樣的投資值不值得。
而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得到丰厚的報酬。
☆ ☆ ☆
“听說趙氏收購了Dream21。”
“是嗎?”趙晴媚懶懶地應著,不明白朋友怎會突如其來提起這么件事,一枝彩筆依舊瀟洒地在畫布上涂抹著。
“澄心告訴我的。她說她哥哥一直看好他們,處心積慮想買下,沒想到被你老公搶先一步。”
她皺了皺眉,“是嗎?”
“是啊。說實在,你老公還真有一套,竟能從那個任無情口中奪走獵物,他在商場上可是出了名的精呢。”
她冷哼一聲,對朋友贊歎的口气絲毫無法感到高興,反倒十分煩躁。“別口口聲聲你老公、你老公的,肉麻!叫他韓影。”
“怎么,你听起來好像不高興?”
“沒有啊。”她聳聳肩,故做無所謂地在畫盤上掃抹著畫筆,“干我什么事?”
“該不會是因為老公忙于工作,冷落了美嬌娘,所以生悶气吧?”
如此接近事實的玩笑教趙晴媚細嫩的眼皮一跳,“他愛工作由他去,我才懶得管,樂得逍遙呢。”
“還真被我說中啦?”朋友有些惊訝,“他真的忙得早出晚歸?”
豈止早出晚歸!結婚三個月,她与他見面的次數不超過三次,根本是王不見王,大家各過各的,像兩個不相干的陌生人——
本來就不相干嘛。她撇撇嘴,她跟那個既冷酷又沒水准的男人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算了,別提他。”她揮揮手,“免得破坏我的心情。”
朋友聞言,沉默了好一會儿,再開口,語气忽地轉成了猶豫,“晴媚……你听說過嗎?”
“听說什么?”她漫不經心地問道,仔細地在畫布下方的湖面繪出倒影的效果。
“你老公——嗯,韓影似乎經常出入俱樂部。”
畫筆一顫,岔了線。她忍不住顰眉,一面用白色顏料修補著錯誤,一面故做鎮定地問道:“是嗎?”
“這也是听澄心說的。听說他不僅經常出入俱樂部,還常常換不同的女人。”
“哦?”
“晴媚,你也該好好管管他,再這樣放縱他會愈來愈囂張,愈來愈不把你放在眼里。”
朋友說得義憤填膺,她听得更是怒火中燒。
不必朋友們提醒她,她也知道韓影在外頭過得是什么樣的浪蕩生活。
那男人夜夜笙歌、縱情酒色,根本不把她這個妻子放在眼底。
事實上,從新婚之夜他便明白地表示,她對他而言不過是一枚棋子。
棋子!對他而言她的意義不過如此,又怎會懂得尊重她,在外頭替她留一點顏面呢?
他根本有意侮辱她。
她愈想愈气,朋友一席話勾起了三個月來的無邊怨怒,她重重呼吸,忽地一甩畫筆。
“我也要去!”
“去哪儿?”
“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她咬著牙,“酒家也好,俱樂部也好,誰規定那种地方只允許男人出入的?總也有适合女人尋歡作樂的地方。”
“你是說——”朋友愣愣地瞧著她,似乎被她燃著火焰的黑眸惊怔了。
“他能縱情聲色,我為什么不能?”
☆ ☆ ☆
是啊,他能,她為什么不能?
趙晴媚不服气。
所以她來到這里,連續几晚。
黑薔薇,這間位于中山北路上的高級俱樂部,是口耳相傳于上流社會女性之間的最佳行樂場所、墮落的天堂。
出入于其間的女性,有驕縱任性的千金小姐,企業大亨的地下情婦,有平日被男人收為禁臠,來此銷金平气的高級交際花,更有諸如趙晴媚一般,不甘寂寞的政商界貴夫人。
她們來此,除了放縱本身浪蕩的因子,更多的原因常是為了報复這個父權主義至上的男性社會。
男人能,女人為什么不能?
這是她們為自己所找到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韓影能,她為什么不能?
這是趙晴媚為自己找的借口。
她懶懶地躺在一張舒适柔軟的貴妃榻上,微眯的美眸流轉,懶懶地欣賞正于大廳中央透明舞台上進行的節目。
几名穿著輕紗的美麗舞娘与只著一件短褲的健壯俊男隨著慵懶的謎魂樂搖擺著性感的肢体,面上挑逗嫵媚的神情在五彩的雷射光映照下若隱若現。
“要酒嗎?還是煙?”一名穿著白襯衫的侍者彎腰問她,衣襟半敞,裸露古銅色的胸膛,唇邊邪气的微笑与黑瞳誘惑的光芒相互輝映。
趙晴媚微微側轉過臉,艷秀絕倫的容顏落入對方黑色幽潭里時,激起了一陣不小的漣漪。
她輕聲一笑,滿意于自身美色造成的效果。
“要不要來一支?”侍者低俯于她耳邊,吹著性感的气息,手指夾著一根煙在她眼前晃蕩。
大麻。
趙晴媚知道這煙是什么,也清楚它所能達到的效果。
“只要一口。”她嗓音低啞,由著他划亮火柴為她點燃,并親自送進她弧度优美的紅唇。
她一個吞吐,果然只吸了一口便推開了他。
大麻帶來的极樂感覺她并非不曾經歷過,尤其在美國念大學那几年,更是學生舞會必備的圣品。
她抽多了,經歷夠了,不需要再重溫那种仿佛飛上了天,高亢异常的興奮。
只要一點點神智迷离就可以了。
見她推開了煙,侍者改將一只水晶杯遞到她面前,“白蘭地?”
“不喜歡。”她直率地拒絕。
“威士忌呢?”
“不好。
“龍舌蘭?”
這男人還真是不死心呢。她忍不住好笑,睨了他一眼,“不喝酒不行嗎?”
“賞我一點眼福吧。”他也微笑,半勾魂地,“我想見見美人臉紅的好看模樣。”
“那么就給我一杯琴湯尼吧。”
“琴湯尼?”
“沒有嗎?”
“有。當然有。”他轉過右手端著的托盤,在三、四杯酒中選了一杯,“小姐要的,”凡賽斯出品的璀璨水晶杯在她眼前折射著五彩,“琴湯尼。”
她櫻唇微揚,玉臂一伸想接過,他卻搖了搖頭。
“為什么?”
“我喂你。”炯然的黑眸鎖住她,低啞的嗓音恍若上等絲緞性感地拂過她。
她心一跳,不覺張大朦朧美眸。
“賞我這份榮幸?”他看出她的猶豫,輕輕誘哄著。
她沉默著,好半晌終于綻開一抹嫣然微笑,但還來不及表示贊成或反對,便听一陣嚴厲的嗓音划破了性感的空气。
“离她遠一點!”
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令趙晴媚蹙起蛾眉,一面直起上半身,一面流轉眸光,落定一名不知何時來到的不速之客。
“韓影。”她澀澀地喚,瞪著眼前气勢凌人的英偉男子。
他同樣瞪著她,濃黑的劍眉畫著銳利的弧度,薄薄的嘴角銜著憤世嫉俗,幽深黑眸則蘊著濃濃厭惡。
在足足瞪了她十秒后,他轉過眸光,凌厲的眼神逼得方才對她百般挑逗的侍者立刻喃喃告退。
然后他又轉回眼眸,依舊冷冷地瞪她。
他不高興,相當的不高興。
哈,他有什么權利不高興?
“你來這里做什么?”她問。
“你又在這里做什么?”他一字一句回應。
“我在這儿,是因為我高興來。”她語音清冷,“可是這里不是你習慣來的地方吧。”
他黑眸一閃,“那我習慣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或許是女人更多的地方吧。這里——”她微微笑,有意無意地頓了頓,“比較适合女人來。”
“因為男人多嗎?”
“或許。”她輕描淡寫地答。
他下今頷一緊,“起來。”
“什么?”
“我叫你起來!”
嚴厲的呼喝只更激起她的倔強,抬起美麗的下頷,“憑什么?”
“憑我是你丈夫。”
“哈。”她不屑地冷哼。
這不屑的態度仿佛激怒了他,他忽地一伸手,毫不溫柔地硬拉她离開軟榻。
她細嫩的手腕吃痛,“干什么啊?”
“跟我走。”他冷冷命令,一面拖著她往俱樂部門口走,不容反抗。
她踉蹌地隨著,敏感地察覺周遭每一個人皆對這樣的情景投來好奇的眼神,強烈的屈辱感倏地攫住她。
“放開我!”
他置若罔聞。
“放開我!”她再銳喊一聲,同時開始劇烈掙扎,試圖掙脫他鉗制她的手。
韓影驀地停住,轉過高大身子,鋼鐵般的雙臂將她緊緊扣在胸膛前,“別動。”他警告著,熾烈雙眸直直灼入她眼瞳,“別逼我做出更令你難堪的舉動。”
她呼吸一窒,抵住他堅硬胸膛的心房跳動劇烈,雙腿卻在他嚴酷的眼神下不自覺發軟,“你——”
“還要面子的話就乖乖跟我走。”
☆ ☆ ☆
她還是跟他走了,雖不是心甘情愿,卻不敢再妄圖掙扎。
她知道他說到做到,如果她再反抗他,他會不惜在公眾場合与她撕破臉。
他出身低微,丟得起這种臉,她趙晴媚可不。
她丟不起。
于是,她只能恨恨地由他帶著离開俱樂部,坐上他的凱迪拉克,一路風馳電掣地飆回兩人位于台北市中心的新居。
他拖著她上樓,拖著她進家門,拖著她進房,接著狠狠將她往桃紅色的床榻一推。
她重心不穩,跌落在床。
“你做什么?”她放聲怒喊,在自己家里,再也毋需偽裝。
“我讓你清醒一點。”他同樣高聲同應。
“清醒什么?”
“你好,敢夜夜給我出入那种地方。”
“那又怎樣?我沒做錯事!”
“你竟敢這么說?”
“本來就是。”她瞪視著他,幽眸燃著兩道烈焰,“你可以出入酒家,我為什么不能上俱樂部?我們各自有各自的社交圈,很公平。”
“公平?”他一聲怒吼,驀地低下身子攫住她的手腕,“你跟我談公平?”
低冷的語音滿蘊危險,她卻倔強地不肯承認害怕,“不可以嗎?”
他瞪著她,好半晌,忽地迸出一陣狂笑,笑聲陰冷嚴酷,恍若刺耳的金屬無情地刮著她耳膜。
“你笑什么?”
“我笑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妄想跟我談公平。”從他的眼神到嗓音,都是無窮無盡的冰冷,“到現在你還不清楚身為一顆棋子的本分。”
“什么本分?”
“認命。”他冰冷簡洁的回答教她骨髓竄過一道冷流。
“認命?”
“對,認命。”他緊盯她,薄銳的嘴角揚起令人不舒服的弧度,“你既是屬于我的棋子,就該任我擺布,我高興怎么對你就怎么對你,我不許你上俱樂部你就別想去。”
“你、你……”
“你究竟去那里做什么?想男人?賣弄風騷?”
他鄙夷的腔調刺痛了她,她倔強地撇過頭,“你管不著。”
“我當然管得著,而且我就要管。”他伸手扳過她的下頷,不怀好意的黑眸定定圈住她,“你想要男人?想体驗性樂趣?可以。”
他說著,忽地放開她,直起身開始卸落衣衫。
她震惊地瞪著他,瞪著他扯落領帶,脫去襯衫与長褲,逐漸在她面前裸露身軀。
“你、你做什么?”她克制不住發顫的嗓音。
“你不是想要男人嗎?我來完成你的心愿。”
“什、什么?”她不敢相信。
他只是冷笑一聲,健碩的身子忽地壓倒她。
趙晴媚身子一僵,好半晌忘了呼吸。
待她好不容易回复神智,才發現他涼冷的唇不知何時已覆上她的,毫不溫柔地蹂躪著。
她驀地倒抽一口气,終于記起了掙扎,“放開我!你做什么?”她惊恐地喊,“你放開我!”
他不理她,利用有力的雙臂定住她不停扭動的身子,嘴唇不曾須臾稍离,甚至還狠狠烙上了她柔膩的頸項。
“你……不能這樣。”她重重喘气,惊慌莫名,眼眸甚至感到某种陌生的刺痛,“這是……這是強暴!”
他低笑一聲,“一個丈夫對他的妻子怎能算是強暴呢?”
“可是我……我不愿意——”
“你會愿意的。”他冰冷地說,一面騰出右手粗魯地試圖扯落她的衣衫。
她用力咬牙,趁一只手得空的机會用力甩他一巴掌。
清脆的聲響划破臥房里的空气,同時震惊了兩人。
他瞪著她,目光狂怒,眸子里灼燒的烈焰像是地獄之火。
她恐懼那樣的眼神,惊得不敢再動,僵凝著身子。
驀地,他一聲狂吼,雙手用力一扯,撕開她薄薄上衫,接著,是白色的絲質胸罩。
他仿佛失去了理智,野獸般的身軀緊緊壓住她不讓她有机會動彈,嘴唇与雙臂則粗暴地凌虐她全身。
“放……放開我——”她細聲哀求著,再也無法掩飾強烈的屈辱与痛楚,不爭气的淚霧泛上眼眶,凝成冰涼的水珠,順著清秀的臉頰碎落。
冰涼而濕潤的眼淚沾上他的額,瞬間為他身上蒸騰的熱气降了溫。
他抬起臉,訝然地盯向她。
在确定她一向倔強的眸子中氤氳的竟是朦朧淚霧后,黑眸里的地獄火倏地一緩,逐漸消滅。
終于,只余兩簇小小的火焰跳動。
“別哭了。”他說,語聲喑啞。
03倫敦
這座歐洲大城的天色總是陰陰的,霧蒙蒙的,陽光難得露臉。
說實在,趙晴媚并不是很喜歡這個城市。
雖說街道整齊,兩旁的建筑又古典雅致,還有全歐藝術收藏最丰富的大英博物館,可這些几世紀前的英國貴族風味建筑看久了也就習慣,博物館她更是參觀鑒賞了不下十遍,早膩了。
記得上回來倫敦,她根本只是專程為了采購名牌服飾。
就算采購時裝,巴黎也是比倫敦好上百倍的選擇。
既然如此,為什么今日她又會踏上倫敦街頭呢?
因為蘇富比。
名聞遐邇的蘇富比拍賣會今日在這里舉行,而她,一得知拍賣珍品中一幅林布蘭的自畫像赫然在列,立即搭最快的一班飛机赶來。
只可惜已經有些遲了,在她匆匆忙忙赶到拍賣會場時,活動已進行了一大半。
“林布蘭的自畫像喊价了嗎?”她抓住一名西裝筆挺的服務人員急急問道。
“林布蘭的自畫像?已經被標走了。”
“什么?”她蹙眉,懊惱地跺腳,“是誰標走的?”
“那個小姐。”服務員回答,一面指向一個正穿過玻璃回旋門、身材窈窕有致的黑發女郎。
趙晴媚追上去,跟著穿過回旋門,“對不起,小姐,請等一下。”
黑發女郎回眸,一張清麗絕俗的東方面孔嵌著一對神秘黑玉,那黑玉如此朦朧、如此幽深,吸引人不覺往下直落。
趙晴媚禁不住一怔。
“有何指教?”女郎輕啟芳唇,吐露雅致的問話。
“不好意思,請問小姐芳名?”她猜想她是中國人。
“敝姓殷。”對方果然改用國語回答。
“殷小姐,你好,敝姓趙,趙晴媚。”她禮貌地自我介紹。
听到這名字時,黑發女郎唇邊微笑似乎一斂,但只一轉眼,又是笑意盈盈。
趙晴媚沒注意到她的异樣,“不好意思,听說那幅林布蘭的自畫像被你買下了。”
“不錯。”
“請你讓給我。”她堅定地,“我愿出高价。”
黑發女郎眸光一閃,若有所思地凝望她,好一會儿,方輕輕搖頭,“對不起,不賣。”
“不論你剛才付了多少錢,我愿意加倍。”
“那可是一筆天价呢。”
“我不在乎。”
黑發女郎微笑,報了個天文數字。
她眉也不皺,“可以。”
黑發女郎仿佛訝异于她的決心,沉默數秒,“對不起。”她搖頭,嫣美的嘴角像是銜著淡淡嘲諷,“還是不能賣。”
“為什么?”她明明見她眸中閃過興致的光芒了啊。
“因為我只是受人所托標下這件畫作。”
“你是受人所托?”趙晴媚一怔,“誰托你的?”
“對不起,我無權泄漏他的身份。”黑發女郎聳聳肩,語气似有所憾,“抱歉了”。
語畢,她轉身就要离去。
“等一等,殷小姐,你替我轉告那個人,說不定他愿意割愛……”
“不可能的。這幅畫是他買來打算送人的,不可能割愛。”
趙晴媚莫可奈何地瞪著她婀娜的背影,強烈的懊惱令她緊緊咬住紅唇。
她該早點赶來倫敦的,只要能早個一小時,今日那幅林布蘭的名畫肯定已屬于她。
只可惜她是在最后一刻,才想起了蘇富比拍賣會,才記得去打听今年拍賣的有哪些珍品。
都怪韓影!若不是他將她的生活攪得一團亂,教她鎮日恍恍惚惚,她不會忘了如此大事。
都怪他。
她恨恨地在心底咒罵著,腦海跟著浮現他那張五官分明,總是似笑非笑冷諷著她的臉龐。
都怪他,他真可惡。
她繼續低咒著,不知怎地,腦海那張嘲諷的臉卻忽然換上另一副表情。
和煦、平靜,像是淡淡抹著溫柔歉意,卻又諱莫如深的神情。
是那一夜,他忽然停住粗暴的舉動,怔怔凝娣著她時的臉龐。
該死,怎么會忽然想起那一夜了呢?
趙晴媚甩甩頭,拼命想抖落腦中那張討人厭的臉龐,卻無論如何揮之不去。
而臉頰,緩緩地發起燒來。
愈不愿想,那晚的一切愈是清晰地浮現腦海,旖旎風流,交纏的肢体与性感的撫触激得她心跳有一下沒一下的躍動著。
她記得他深深膩吻她的耳垂,一遍又一遍,挑起了她……
她奇怪,原本是那么充滿懲罰意味的強暴,怎會忽然成了一次教人心動神馳的做愛?
為什么都過了一個禮拜,她仍對那晚念念不忘?
為什么他的音容身影竟是時時刻刻進駐她腦海?
簡直——哦,簡直可惡。
她想著,禁不住懊惱地跺了跺腳,咬緊牙關。
“又有什么事不稱你心了?”
一個十足嘲諷的嗓音揚起,她倒抽一口气,飛快旋身,“是你!”
是韓影。他竟就那樣站定她身后,深不見底的黑眸嘲弄般地鎖住她。
“你怎么會在這儿?”她惱怒地問。
“我來倫敦開會。”
“我怎么不知道?”
“有必要向你報備嗎?”他閒閒一句。
她再度咬緊牙,“是沒必要。”
“你呢?怎會來到倫敦?”
“沒必要向你報備。”她逮到机會,伶牙俐齒地回應。
“你不必說我也猜得到。”他淡淡一笑,“是為了蘇富比拍賣會吧。”
“哼。”
“買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
“你明知道沒有。”她語气悶悶地。
“所以才會這么一副難看的表情。”他笑,渾厚的嗓音毫不掩藏嘲弄,“真難得,竟有趙大小姐想要卻弄不到手的東西。”
她瞪他一眼,“你不必如此譏刺。”
他停住笑,若有所思地望了她好一會儿,“吃過飯了嗎?”
“吃不下。”
“陪我去吃。”他說,托起她的手臂。
“我不要。”她掙扎地想甩開他,“跟你說了我吃不下。”
“我說陪我去。”他不肯松開她,“陪丈夫用餐是妻子的義務。”
☆ ☆ ☆
結果,她不僅陪他上餐廳享用了一頓丰盛的法國料理,飯后還一塊儿去听了出音樂劇。
劇名是“悲慘世界”,改編自雨果的作品。
他听得聚精會神,濃密的劍眉一直緊緊聚著,似乎很為劇中命運乖舛的人物感到不樂。
“你真听得懂?”
中場休息時,她忍不住嘲諷他。
他轉過臉龐,炯然的黑眸凝向她。
她頓覺胸膛一燙,心跳緩緩加速。
“你覺得意外?”他嘴角微揚,但那弧度絕不是個微笑,“像我這樣出身低微的男人根本就不配懂得這些?”
“我沒那么說。”
“你就是這意思。”他低哼一聲,“還記得嗎?在你十四歲那年就曾經以如此輕蔑的口气譏諷一個台大學生。”
“我?譏諷一個台大學生?”她愣了愣。
“你忘了嗎?”
“我不記得有這么回事。”她蹙眉,“你胡說。”
“你忘了。”他直視著她,弄不清忽然泛上心底的,是怎樣一种滋味。
她竟完全不記得了,完全忘了自己曾經那般輕蔑、嘲諷過一個青年男子。她忘了自己曾經如何地瞧不起他,只因為他不認得那幅雷諾瓦的仿畫。
她竟忘了。
這個被寵坏了的千金小姐!竟能如此毫不在意地刺傷一個人,之后又將其忘得一干二淨。
好。真行。
果然是要風得風的天之驕女。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說清楚啊。”見他仿佛陷入了沉恩,她不耐地催促著。
“听戲吧。”他只是這么冷冷一句,轉過頭去,不再理她。
☆ ☆ ☆
“你!我要見我父親,告訴我他在哪里。”頤指气使的嗓音拂過他耳畔,他冷哼一聲,從電腦熒幕后揚起頭來。
果然是那個久違的千金小姐。
十九歲的她身材成熟許多,曲線玲瓏有致、美麗的容顏亦減去几分稚气,添了几分嫵媚動人。
但那性格,依舊是如五年前一般讓人不敢領教。
“請問小姐是哪一位?”他慢條斯理地開口。
“趙晴媚。”
“請問趙小姐有預約嗎?”
“預約?”
“總裁時間有限,不跟沒有預約的人見面。”
“什么?”她揚高語音,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聳聳肩。
“我是趙晴媚,趙英生的女儿!”她發怒了,“難道我見自己爸爸還得事先預約?”
“這是規矩。”
“去他的鬼規矩!”趙晴媚冷哼一聲。
“對不起,規矩就是規矩,就算總裁女儿也一樣。”
“什么?你是誰?敢這樣對我說話!”她火焰雙眸迅速一掃,認清了他挂在胸前的名牌,“一個小小總裁室特別助理也敢這樣對我說話?”
“不好意思。”他微微笑,絲毫不在意她語气的濃濃嘲諷。
“可惡!”她忽地俯身,用力一拍他辦公桌,“我說我要見我父親,你告訴我他在哪里。”
“他在開會。”
“我現在就要見他!”
“辦不到。”他干脆地拒絕。
“你!”她瞪住他,呼吸急促,眸中燃著熊熊怒焰。
“有什么事我可以替趙小姐轉告總裁。”
“我要親自對他說。”
他又聳聳肩,接著低頭繼續做事,漠然的態度清楚表明她的要求只是枉然。
將近一分鐘的時間,空气是完全的僵凝。
他可以清楚听聞她急促的呼吸。
終于。她像是放棄了,一個文件袋朝他辦公桌一甩。
“這個,替我交給我爸。”
他迅速瞥了一眼文件抬頭,一串英文字,似乎來自于紐約大學。
“NYU的注冊單。你替我告訴他,今天一定要匯錢過去,我不能沒有學校念。”。
他好奇地揚眸,“令尊不讓你念NYU嗎?”
“他不讓我出國!”
這倒有趣了。“為什么?”他們這种出身世家的千金公子不都以出國喝洋墨水為榮嗎?
“你管不著。”她瞪他一眼,依舊盛气凌人,“總之你替我轉告他,我去美國去定了,就算他不替我付學費,我也會想辦法自己去。”
“哦?想什么辦法?”他閒閒地問,語气不無嘲弄。
她自然听出來了,“你不相信?”
“我很怀疑。”
“不必怀疑。”她冷冷地回應,“我趙晴媚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今天我要去美國,就去定了,誰也攔不住我。”
“是嗎?”
“走著瞧。”
她信誓旦旦宣稱,也真的辦到了。
她果真在沒有父親的經濟支援下,毅然決然地出國念書。
第一年,她靠著母親留下的信托基金勉強撐過。
第二年,与她同去的男人因為寫不出好劇本鎮日借酒澆愁,四處尋歡買醉。為了籌措日漸膨脹的開銷,她只得賣起自己不成熟的畫作來。
畫作不成熟,价碼也不好,只能勉強度日。
第三年,她受不了情人的頹廢委靡,主動提出分手,搬出了兩人在蘇活區附近租賃的公寓,申請入宿學校的宿舍。
整整兩年,她過起一個人的异鄉生活。因為經濟不寬裕,她收拾起身為富家千金的浪費習性,省吃儉用,生活朴素簡實。
這樣的朴素簡實,完全是為了順利取得NYU的藝術學位。
收回恍惚游走的心神,韓影悄悄瞥了一眼身旁一襲昂貴古奇小禮服,雍容華貴的女子。
她是一個習于奢華生活的女人。
華服、美食、藝術品、音樂劇,她一向慣于享受這樣精致品味的生活。
正因如此,他不得不對她為了取得自己想要的東西曾經自愿放棄這樣奢華的行舉感到印象深刻。
在許多時候,他厭惡、憎恨這么一個驕縱任性的千金小姐。
但偶爾,他發現自己竟也有些佩服她——
不該這樣的。
一念及此,韓影倏地神色一凜,用力甩了甩頭,像要甩去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那般用力。
她只是一枚他利用來取得名利權位的棋子而已,他不該對她存有莫名其妙的情感。
棋子,只是供人擺布而已,若是它反過來影響了擺布者的心情,就該想個辦法。
除它离開棋局。
☆ ☆ ☆
“你打算拿那個女人怎么辦?”
臨著山崖的古堡式飯店二樓,一個黑發女郎坐在鋼琴酒吧一角,問著對面的黑發男子。
兩人一個絕美,一個有型,吸引了酒吧無數男女的目光,然而他倆像未察覺似的,徑自低聲交談。
“哪個女人?”男子淡淡地,語聲掩在流暢优雅的琴聲中,顯得低沉而朦朧。
“別裝傻,韓影,你知道我指的是誰。”美麗的黑發女郎嘴角一彎,瞬間勾勒万种風情,“我指趙晴媚,你的妻子。”
韓影不答話,勾住高腳杯的手指緊了一緊。
“你該不會對她心軟了吧?”
他倏地揚眸,“為什么這樣說?”語气帶著某种防備的意味。
“瞧你緊張的模樣。”女人微笑,端起水晶酒杯輕啜一口,“莫非真讓我猜中了?”她微微眯眸,透過酒杯邊緣打量他線條堅毅的臉龐。
“別胡說八道了,水藍。”
“是我多心了嗎?”被喚作水藍的女子輕輕一笑,就連不經意的笑聲也籠著淡淡誘惑,“還是方才你目送她回房時泛在唇邊的真是微笑?我還不曾見你對哪個女人那樣笑過呢。”
“殷水藍!”韓影低喝一聲,好看的濃眉皺起,“誰讓你偷窺我了?你要有閒有空,想想怎么勾引那個任傲天吧。”
“任傲天?哈。”殷水藍輕輕一哼,彎彎秀眉揚著自得,“他已經向我求婚了。”
韓影一惊,“他已經求婚了?”
“不錯,就在昨晚。”她笑得燦爛,“下個月他和一群登山同好打算去攀登阿爾卑斯山,等他回來我們就飛回台北結婚。”
他聞言,怔然半晌,“了不起,水藍。”黑眸閃著似嘲非嘲的光彩,“這下子,一切都依照你的計划進行了。”
“我跟你不同,看准了目標就勇往直前,絕不讓任何人阻撓我。”她堅聲宣稱,凝定他的眸光像是挑釁。
“我也不會。”
“是嗎?我怀疑。”
“如果你擔心趙晴媚會影響我的決心,就省省吧。我不會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的。”
“哦?”
黑眸掠過凌厲的光芒,“我已經想到辦法對付她了。”
☆ ☆ ☆
他在笑。
那張總是嚴厲冷酷,嘴唇緊緊抿著的臉孔難得也有如此俊逸的時候。
只是性感的嘴扇微微一彎,就點亮無數神采,燦爛得教人目眩神迷。
他笑起來——原來如此迷人。
她第一次看他如此真心地笑,一顆心不知不覺晃動起來。
“發生了什么事嗎?”
“沒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明天是你生日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有個禮物送你。”
“什么禮物?”他帶笑的眼眸看得她呼吸困難。
“要不要猜猜看?”
“我猜不到。”她老實地回應,猜謎從來不是她的專長。
“是一份會讓你終生難忘的禮物。”
“究竟是什么?別吊我胃口了。”
“你睜開眼睛看看就知道了。”
“什么?”
“睜開眼睛啊,甜心,快一點。”
不知怎地,只是一個簡單的睜眼動作,對她而言卻如許困難。她掙扎許久,好不容易才掀開眼瞼。
落入眼底的,是陌生的房間擺設。
房間舒适而溫暖,卻絕不是她熟悉的臥房。
她眨眨眼,終于記起這是倫敦郊區一家古堡式飯店最頂層的高級套房,自己正一個人躺在柔軟的伊莉莎白風味的四柱大床上。
方才的一切,原來只是一場夢。
她搖搖頭,自嘲地彎彎嘴角,接著直起上半身。
驀地,她呼吸一緊,眼眸圓睜。
她終于明白是什么原因讓她自深沉的睡夢中醒過來了,是濃煙,那團直直朝她裹圍而來,嗆得人難以呼吸的濃煙。
這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惊恐,怎么房里會忽然漫起這許多濃煙?失火了嗎?
她惊慌地翻落下床,赤裸的雙足在接触冰涼的地面時微微一顫,美麗的瞳眸同時被濃煙刺得發疼,瞬間泛上淚霧。
“救命啊,救命啊!”她忍不住尖叫,踉蹌著步履尋找逃生的方向,卻發現唯一的出口已然冒出可怕的火舌。
“救命啊,失火了!”
失火了,失火了!為什么沒有人發覺失火了?為什么火災警報器沒有響?
她心慌意亂,在明白自己無法從大門逃生后迅速轉身,跌跌撞撞奔到床前,拿起話筒,直撥飯店服務台。
“失、失火了!快、快來人啊……”她慌亂地用英文喊著,濃煙嗆得她語不成聲。
但話筒另一邊卻沒有回應,只傳來一聲冷似一聲的嘟嘟聲。她怔愣著,總算明白不知何時,電話線已被人動了手腳。
怎么辦?她該怎么辦?
她心跳急促,若万馬奔騰,在一陣慌然四顧后,眸光忽地触及連接陽台的落地窗。
就是那里,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急急奔過去,用盡力气拉開已經有些發燙的金屬穿框,來到圍著白色欄杆的陽台。
只望了一眼,她一顆心便沉落谷底。
飯店臨著山崖而建,而這里是最頂層,下頭是峭壁,接著是深不見底的山淵。
她不可能從這里跳下去逃生。
她被困在這里了。
明白這一點后,趙晴媚忽地眼前一黑,身子跟著一軟,跌坐在地。
莫非她今日——注定命喪于此?
才剛這么一轉念,從房間另一頭傳來的沉重撞擊聲又重新激起了她的希望。
有人發現這里失火了,有人來救她了。
“我在這里,救我……快救我——”她拼了命想放聲喊,出口的卻是被煙熏得慘不忍聞的沙啞。
“救我……”發不出聲的絕望感深深攫住了她,墨黑的眼瞼一顫,急促滾落几滴淚。
“救我……”她喃喃地、沙啞地低吟著,朦朧的眼眸早看不清濃煙另一頭是否曾經出現黑色人影。
直到一個蘊著慌亂的低沉嗓音硬生生拉回她逐漸流失的意識。
“晴媚,你在里頭嗎?你在哪里?”
是韓影,是他!
他來救她了。
她激動地落淚,右手撫住疼痛的喉嚨,拼命想發出聲音,“我在……我在這儿。”她一面無聲喊著,一面掙扎著想立起軟倒的身子。
無奈她才剛剛站立起來,雙腿卻又一軟,靠著欄杆倒落。
說時遲那時快,正當她惊覺白色木頭欄杆竟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往外坍落,而她的身子也跟著往下跌時,一只健壯的臂膀及時拉住她的手腕。
她惊慌地抬頭,看著韓影左手拉住了全身已落在陽台外的她,右手則緊緊勾住陽台水泥地板邊緣,藉此撐住兩人重量。
這危險的狀況教她几乎失去理智,不覺歇斯底里起來,“救……我!拉我上去……”她一面哀求著,一面早忍不住极度恐懼的淚水。
“別害怕,我會拉你上來。”他咬著牙,額頭因用力過度滲出滴滴汗珠。
“求求你……”她哭著,語無倫吹地求懇著,右手緊緊地、緊緊地抓住他汗濕的左手。
然而她的手仍是逐漸脫离他的掌握,而她的身子,亦隨著一點一點往下滑落。
她惊恐地瞪著他,看著他眼神一點點、一點點,緩緩黯淡下來。
“晴媚,對不起——”他喑啞地喊著,低沉而痛楚的。
不知是他放開了她,或是他當真拉不住她。
總之,在那個暗無星子的深夜中,她墜落了。
伴著凄厲的銳喊。
04
英國威爾斯
英國鄉間的春天,是极美的。
疊翠的山巒优雅地起伏著,襯著明媚的春光,更顯得疏落點綴其中的几棟鄉野平房精致可愛。
空气清新的山區,一條人工舖成的石板徑蜿蜒前進,穿過蓊郁的森林,經過一汪碧綠湖泊,直直延伸至山頂一座視野良好的庭園式建筑。
主屋共三層樓,白牆紅瓦,前方臨著一片雅致花園,后頭則依著山崖俯瞰半山腰的湖泊。
建筑細致精巧,透著濃濃的英國風,在這人煙稀少的鄉野間顯得格外動人心魂。
只可惜,這樣精致可愛的房子,卻住著個陰郁灰暗的怪人。
鎮民們傳說,這位兩年前才遷入山巔那座建筑的主人是前所未見的怪人。
他黑發、黑眸,有著一張三歲小孩見了會忍不住尖叫的可怕面孔。
即便是擁有足夠理性的成人,在第一回見到他時也難以克制雙腳不打抖。
他沉默寡言,脾气怪誕,就連自家的仆佣見到他時都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僭越,唯恐一触惹他,便是凡人無法承受的滔天狂怒。
于是他們暗暗喚他魔鬼。
這樣的傳聞甚囂塵上,誰也無法證實對与錯。
因為傳言中的主人從不公開露面,小鎮鎮民誰也不曾見過他一面。
他們只能繼續猜測著,任流言的雪球愈滾愈大,直到其威脅從山巔滾落,把所有好事者全數砸死為止。
活該。
史蒂芬·霍華暗暗念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今年五十七歲的他,正是山巔這座漂亮建筑的執事,負責日常生活的一切細節。
而他的主人,正是山下那些無聊鎮民蜚短流長的最佳標的。
如果可能,他真想沖下山去為他的主人公開辯解,可惜他明白自己絕不能那么做。
因為比起讓自己的私生活攤在眾人面前,他的主人宁可選擇遭人誤會,成為鎮里成人們說長道短、孩童們恐懼害怕的對象。
只有他,以及兩名主人從外地雇來的女仆知曉主人真正的形象,不過就連她們也很少能与主人正面對照,更別提跟他說上几句話了。
只有他有權与主人對話,安排其一切生活事宜,擔任其對外溝通聯絡的管道。
也只有他才有膽量自作主張將一小時前經過山腰森林時救起的昏迷女子帶回這里,還特別整理出一間廂房讓她休息。
對她仔細交代一番后,他爬上三樓主人的書房,敲了敲門,准備報告這一切經過。
“進來。”沉穩的嗓音允許他進入。
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反身掩上了門。
書房內,厚重的帘幕掩去了窗外春光,一個黑衣男子坐在書桌后一張舒适的沙發靠椅,挺直的后背對著他。
“怎么樣?找到我要的秘書了嗎?”
“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韓先生。要找到愿意在這种窮鄉僻壤工作的年輕人并不容易。”
“是嗎?還要多久時間?
“我不知道。”韓先生的口气明顯地不高興,但他并不害怕,依舊靜定地回答,“我會盡力。”
“那最好。下去吧。”
“還有一件事報告。”
“什么事?”
“我在森林里救了一個昏迷不醒的女人,把她帶回這里了。”
“什么?”書桌后的男人提高聲調,驀地轉過椅子,灼亮的眼眸惱怒地盯著他,“你說你帶回了一個女人?”
“是的。”史蒂芬回答,靜靜看著那張半隱在黑暗中的臉孔。
“立刻把她送走!你知道我這里不歡迎任何外人。”
“可是那女人受傷了,所以才會倒在森林里,我不能見死不救。”
“該死的見死不救!那你送她去醫院啊!為什么把她帶回這里?”
“因為她失去記憶了。”
“什么?”
“因為她失去記憶,所以要求我暫時收留她。”
“要你收留她?你倒真會做人情啊。”低沉的語音滿是嘲諷。
“當然需要韓先生的同意。”
“我不同意。”
“韓先生——”他皺眉,還想說服一向孤僻的主人。
“我說了我不同意!管她是不是失去記憶,是不是無家可歸,都立刻替我把她赶出去。”
“可是……”
“別說了!否則我連你一塊儿赶。”
史蒂芬心一跳,還想繼續解釋時,一個清柔的嗓音怯怯地揚起。
“別、別說了,霍華先生。”
他認出這聲音正是屬于那名落難女子的,迅速旋身,果然見到一個嬌弱纖細的身影在打開一條細縫的書房門外若隱若現。
“既然韓先生不樂意,那我還是走好了。”
“不,等一等。”他急忙叫住她,從小培養的騎士精神教他無法坐視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單身离去。
他拉開門,抓住她柔弱的手臂,“你不能就這樣离去,小姐,你身上還有傷呢。”
她搖搖頭,回轉纖細的身子,柔嫩的嘴角彎起淺淺笑弧,“沒關系的。我自己可以想辦法,別為我擔心。”
“可是……”
“你是好人,霍華先生,可是我不能麻煩你。”細柔的嗓音低微卻堅定。
史蒂芬無奈,只能松開她,看著她裹著淺色碎花洋裝的身子顫巍巍地离去,步履因腿傷還有些不穩。
“叫她回來。”當女人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樓梯口時,書房內的男人忽然陰郁地開了口。
史蒂芬忍不住訝异,惊愕地瞧了他一眼。
“我讓你叫她回來。”
“是、是。”他不再猶豫,急急忙忙奔向樓梯口,一把拉回那個垂首喪气的女子。
“韓先生要你回來。”他興沖沖地對她解釋,熱心扶她走回書房,無視她惊愕非常的神情。
他一直扶著她走回書房里,“韓先生,我把她帶過來了。”
空气頓時陷入一片靜默。
韓先生像是仔細地打量著他身旁的女孩,眼眸銳利有神。
他可以感覺到那可怜的女孩被韓先生看得低下了頭,全身發顫。
終于,那總是帶著微微粗魯的低沉嗓音淡淡揚起,“史蒂芬說你失去了記憶?”
“是的。”她輕輕回答,聲音細若蚊蚋。
“你真的不記得從前的事了?連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什么也不記得,包括自己的名字。”
“你會講中文嗎?”他忽地改用中文問道。
她仿佛一愣,經過几秒的极度震惊后,微微茫然地開口,“我——會,我听得懂……”
“你可能是中國人。”他簡單一句。
“是嗎?”她仍舊迷惘,“我不确定,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曉得……”
“你現在有了。”
“什么?”她訝然揚眸。
“你叫洛櫻,從今以后就住在這里。”
☆ ☆ ☆
她說她失去了記憶,遺落了過往的一切。
他看著她,看著這個忽然闖入他孤獨生活的神秘中國女子。
她有一張极端美麗的容顏,墨黑的長發,細致的柳眉,俏麗的鼻尖,弧度优美的菱唇,最動人的,是那雙仿佛會說話的黑玉眸子。
那對黑玉,湛湛幽幽,漾著溫柔的水漣,教人沉浸其中只感到無限的安心与松弛。
她是個能令人感到安詳的神秘女子,在初次見到倒落于湖畔那株櫻樹下,著一襲淺色碎花洋裝的她時,他心頭便不自禁籠上這樣的感覺。
他想要她,想要肌膚如此晶瑩剔透,容顏如此細致絕美的她,想要那對溫柔的眸子靜靜地凝睇他,為他的生活帶來恬靜宁馨。
他想要她,想留她在身邊陪伴自己。
于是他真的留下她了,并且給了她一個好听而詩意的名字。
他喚她洛櫻。
洛櫻。
韓影瞪著前天晚上才剛剛寫就的手稿。
洛櫻。
當他看著書里他為女主角起的名字,以及細細描述的情節時,一股陌生的寒顫驀地攫住他。
這是他前晚才寫就的一個章節,是除了他自己沒人讀過的手稿,為何今日書中的情節便應到了自己身上?
他生活里真闖入了一個失去記憶的中國女子,她同樣穿著碎花洋裝,同樣有一張細致絕美的容顏,眼眸同樣美麗溫柔。
他也同樣為她起名洛櫻。
他是有意的,有意讓這樣的巧合更完美、更駭人。
他要看看,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是否會照著他日前設定好的大綱走,是否會和書中的男主角一樣,在認識女主角后,逐漸走上不歸路?
他真想看看。
薄銳的嘴角揚起陰郁的、半自嘲的微笑。
☆ ☆ ☆
他喚她洛櫻。
這是她的名字,一個陌生的、詩意的名字。
她喜歡這個名字,對那個為她起了如此芳名的男人更有無限好奇。
他說自己名喚韓影——
“韓影,這是我的名字。”低啞的嗓音沙沙拂過她耳畔,“從今以后你就住在這里,替我工作。”
“工作?”她怔怔應著,眨了眨眼,拼命想認清那張躲在陰影后的半邊臉龐。
不知是有意或無心,他站的角度恰恰只容光線照亮他半邊臉龐,另外一半,總是隱在陰影當中。
那光明的半邊,濃眉英挺,眼眸有神,嘴唇線條性感,神情雖淡漠,五官卻流露出明明白白的魅力。
另外半邊呢?与這光明的一半合起來是否就是最完美的性格容顏?
她真好奇。
“我想請你擔任我的秘書。”
“秘書?”
“很簡單的工作,只是替我整理整理手稿、收集資料、和出版商与編輯保持聯絡等等。當然,如果你樂意的話,順便替我回回讀者的來信吧。”他說著,嘴角微微拉扯。
“這——”她忍不住惊訝,“難道你是個作家?”
“正是。”他揮了揮手,仿佛不樂意就這個問題繼續深入討論。“你去休息吧,細節史蒂芬會告訴你的。”
“可是,韓先生——”她微微遲疑,還想再問些什么,又不知該如何問起,不覺又眨了眨眼。
他注意到這個小動作,“你似乎挺愛眨眼。”
“我只是——”
“那么想看清楚嗎?”他沉聲笑,嗓音像刮著舊金屬般刺耳難听,“要看就看個夠吧。”說著,那修長英挺的身子忽地跨出陰影,完完全全立于光亮中。
她不禁倒抽一口气。
“很嚇人的一張臉吧。”他淡淡地說,嘴角怪异地歪斜,黑瞳迅速掠過她一眼后立刻轉向,仿佛不想凝定她的反應。
她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怔怔地看著。
那真的是——相當奇特的一張臉。左半邊俊逸性格,不比熒幕上任何一位東方男星遜色,但右半邊……右半邊卻……
那微微隆起的灰白色印子,透著淡淡血紅,縱橫交錯于他右半邊臉龐,自太陽穴下方一直延伸至下頷。
那記號,是遭烈火灼吻過的丑陋,對比著美麗的左半邊,形成某种詭异的惊怖感。
那是可怕的一張臉——任何人都會感到害怕的,可是她不。
不知怎地,她一點也不害怕,沒有厭惡,能夠平平靜靜地直視他,直視那對鑲嵌在一張奇特臉孔的幽保黑眸。
“那是怎么一回事?被火燒傷了嗎?”她平靜地問。
如此平靜的語气似乎震動了他,他迅速轉過眼眸。
“你不怕?”
她搖頭,“沒什么可怕的。我只覺得奇怪。”
“奇怪什么?”他語音尖銳。
“為什么你不去整型?”她坦率地說,“照說以現今科技的進步,為你的臉進行換膚手術并不困難。”
他瞪她數秒,“我不想整型。”
“為什么?”她不解。
“不干你的事。”他冷冷一句。
她一怔,半晌才吶吶開口,“對不起,我不該問那么多……”
她不該問那么多的,但,卻忍不住想問。
雖然只見了那男人短短几分鐘,已足夠令她認清他全身上下盡是謎團。
他年紀輕輕,不過三十出頭,便仿佛垂垂老者般隱居在這樣的荒野鄉間,身邊除了一個老管家,兩個女佣,再沒其他人。
他似乎討厭接触人,從不下山,就連与出版社聯絡也交由史蒂芬來做,現在則由她這個秘書接手。
或許他如此排斥人群可以歸因于他那張半邊灼傷的面孔,但其實那張臉仍有治愈的可能,問題是他拒絕如此做。
他拒絕動換膚手術,隱居于深山里,拒絕与外人接触,性格顯然相當孤僻。
但如此孤僻的他卻又答應收容她這個來歷不明的陌生女子,甚至給了她一份工作。
為什么?
為什么他要對來路不明的她如此特別?對他而言,她也是個外人啊,甚至是更可怕的外人。
因為他弄不清她的底細。
因為她是一個失去記憶的女子,忘了過去、甚至忘了自己,對他是完完全全的神秘与陌生。
但他卻毫不在乎,甚至問也不問,就那樣接受了她,仿佛理所當然。
怎么會這樣呢?
他究竟是怎樣一种男人?
洛櫻想著,恍恍惚惚,茫然且迷惘。
驀地,她眸光一落,回到攤在紅木書桌上一本黑色封皮的精裝書。
《Son of Satan》,這是他第一本小說,出版不到一個月便登上了全英賣座排行榜,半年后便以十种語言發行了將近二十种版本。
一本帶著濃厚惊悚意味的懸疑小說,章章高潮迭起,頁頁扣人心弦。
她只看了第一章便欲罷不能,強撐著一夜不睡也要把它讀完。
接著,是《The Seventh Ghost》——書中的主角具有七重人格,詭譎的气氛教人一邊讀著一邊覺得毛骨悚然,讀畢了合上眼瞼仿佛還能見到主角陰森的面孔在眼前猙獰。
只這么兩部作品,便奠定了他暢銷作家的地位,不論是嚴厲的評論家或熱情的讀者皆把他捧為繼希區考克后最出色的懸疑小說作家。
讓人不禁期待他的第三部作品,他最新力作會是怎樣一個故事呢?
她本來猜想,身為他的秘書,她大概有机會在第一時間拜讀他的大作,畢竟,他要她整理手稿的,不是嗎?
可是奇怪得很,她來到這里都將近一個禮拜了,他卻一直不肯讓她接触他正寫作著的草稿,只叫她負責整理信件、傳真,以及和出版社聯絡等工作。
她明明知道他有新作品,前兩天他的編輯還來電詢問他的寫作進度呢。
《The Chinese Lady》,他的編輯如此稱呼那部最新作品。
會是怎樣一個故事呢?那個所謂的中國淑女是書中的女主角嗎?
是巧合嗎?他曾經說過她或許也是個中國女子,那么他的新作——那書中的中國女子……
啊,她多渴望能先睹為快啊。
“喝茶嗎?洛櫻。”帶著笑意的嗓音揚起。
她轉過身,望向站在門口的史蒂芬,嘴角跟著揚起微笑。
老執事待她极好,總是有說有笑,溫柔慈藹,有時她甚至覺得他將自己看成了從未有過的女儿。
“已經是下午茶時間了嗎?”
“四點了,我已經讓她們備好茶點在花園里。”
“等一等,讓我先把這些檔案夾擺回去。”她笑道,一面迅速收拾著書桌上四處散落的資料,一份一份弄齊,正忙著,一張薄薄的紙片忽地飄落。
洛櫻調轉眸光,看著那張掉落地毯的紙片,忽地一惊。
那并非尋常紙片,而是一張彩色相片,相片中央,是一個巧笑倩兮的女子。
她彎腰撿起相片,愣愣地瞧著那女子清麗的剪影。
那是一個相當艷美的年輕女人,烏亮的黑發柔順地貼服在耳際,美眸黑白分明,嫵媚的紅唇彎著自信的弧度。
她正開心而爽朗地笑著,仿佛全世界的陽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這是——”洛櫻瞪著相片,奇特的滋味泛上心頭。
史蒂芬早發現她异樣的表情了,走近她瞥了一眼。
“這是韓先生的妻子。”
“他的妻子?”
“是啊。”
“他有妻子?”
“已經去世了。据說死于一場大火。”史蒂芬神情嚴肅,“在兩年前。”
“她——死了?”洛櫻怔怔地。
“詳細情形我不清楚,韓先生似乎很不愿意提起這件往事。”
“是因為傷心嗎?”
“肯定是的。韓先生到現在還忘不了她呢。”史蒂芬語气肯定,“他房里還挂了一張夫人的相片。”
洛櫻聞言一震,“他房里還挂著她的照片?”她黑眸迷蒙不清,像是惊愕,又似茫然。
“也難怪韓先生忘不了她,這么漂亮的妻子哪個男人能輕易忘了?唉,真是可怜,一場大火拆散了一對恩愛夫妻……”史蒂芬喃喃念著。
洛櫻听著,卻置若罔聞。
喉頭澀澀地,胸口仿佛悶著一股气。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一對眸子怎樣也离不開照片中那個自信滿滿的天之驕女。
而心神,瞬間走了千里遠。
☆ ☆ ☆
古堡飯店一場离奇大火,奪去無辜中國女子的性命。
洛櫻讀著電腦熒幕上字体极小的標題。
她按了按滑鼠左鍵,很快地,一則簡短的新聞出現。
內容的字体比標題還小,閱讀起來頗為吃力,但她仍舊耐心地一字一字讀下去。
她,正當韶齡,卻在二十五歲生日當天慘遇祝融,于逃生時不慎跌落山崖,尸骨消失無綜……
新聞內容是這樣開始的,接著是兩段簡短的文字簡單地敘述事發過程,包括几個令倫敦警探猜測不透的疑點。
第一、大火的起因。經過詳細調查后,警方初步認定是因為一盞點燃的蜡燭倒落在地,順著地毯迅速延燒。但据飯店方面表示,他們從不曾提供房客任何蜡燭。
第二、火災當時,警報器無故失效。
第三、遭受圍困的她為何不打電話對外求救?
第四、陽台邊緣的欄杆為何無端坍落?
因為以上几個疑點,警方認為這場火災不是意外,而是出于人為。
問題是,究竟是謀殺或是自殺?
不論是謀殺或自殺,最大的疑點是那名喚作趙晴媚的中國女子尸体到哪里去了?就算跌落山崖粉身碎骨,也該有些殘骸啊。
但他們卻什么也找不到。
什么也找不到——
洛櫻放開滑鼠,向后一躺,深深靠著椅背。
她合上眼瞼,沉思著。
趙晴媚是被蓄意謀殺的,問題是——誰干的?
是她的丈夫嗎?
通常妻子死掉第一個被怀疑的總是她的丈夫,但這個案子似乎例外。
警方似乎對不顧一切沖入房內意欲搶救妻子的韓影毫無怀疑,甚至還相當感歎他為了救自己的妻子慘遭毀容。
“他已經夠可怜了,拉不住自己的妻子,親眼看著她跌落山崖,任哪個男人也受不了這种打擊。”他們說。
是嗎?那么他之所以堅持不肯接受整容換膚的手術是為了心中強烈的悔恨嗎?
因為恨自己竟然無法拉回妻子,故意藉此懲罰自己?
自從趙晴媚死后,他不但任自己毀容,甚至還主動放棄趙氏企業集團總裁的職位,隱居到這英國的窮鄉僻壤來。
他的隱居与孤僻都是因為悔恨嗎?悔恨自己無法救回妻子?
但,那真的是悔恨嗎?
一念及此,洛櫻呼吸驀地一顫,十指不覺隨之蜷縮,緊緊壓著掌心。
那真的是悔恨嗎?或者,其實是——忏悔?
05
她——像正在作畫。
嬌小的身子以一种閒散卻又优雅的姿勢坐在草地上,螓首低著,專注地在膝頭上的素描本揮洒。偶爾,那清秀的臉龐會微微仰起,眯著眼望著前方的景色,握著鉛筆的右手比著角度,几個比畫后,便再度低頭在本子上輕輕涂抹。
韓影瞧著,管不住想接近她的步履。
她來到這里已經一個禮拜了,而他還不曾真正与她相處過,兩人要是碰面,總是他在交代什么或她在報告什么——一种純然公事化的關系。
他是她的雇主,而她是他的秘書。
可是今天,他再也不想壓抑了,不想壓抑与她接近的渴望。
想認識她,想熟悉她,就算被拉下地獄也無妨。
會忽然如此沖動,或許是因為發現她竟坐在草地上素描的關系。
她也愛作畫?多巧!
“你愛畫畫?”
突如其來的詢問像忽然震動了她,驀地仰起一張略帶迷惘的容顏,兩秒后她才反應過來,連忙啪地一聲合上素描簿。
他揚揚眉。
“畫得不好,見笑了。”她嬌美的臉頰刷上淡淡紅暈。
“我覺得不錯。”他說,忽地一把搶過她擱在膝上的本子,翻到她作畫的那一頁。
紙上,描繪著遠方溫柔起伏的丘陵,以及半山腰處那汪瀲灩翠湖,湖光山色,皆是一枝鉛筆表達,深深淺淺的灰,明亮黯淡的光影對比,筆触雖簡單率性,畫來卻傳神無比。
他合上素描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畫得很好。”
“謝謝。”她微微靦腆地道謝,伸手欲拿回素描本。
他沒阻止她,任她拿回畫本,淡淡一句,“我不知道你這么會畫。”
“我本來也不知道。”洛櫻站起身,瞥了他一眼,跟著又垂落螓首,“可是一提起筆來,那本能就自然涌現出來了。”她嗓音細微,“我想在失去記憶以前,我一定是喜歡畫畫的吧。”
“到現在還是想不起任何事嗎?”他盯著她。
“完全想不起。”她搖搖頭,苦笑,“甚至連自己怎么會受傷、為什么昏迷在林子里都想不起來。”
“是嗎?”他頷首,有半晌陷入深思。
“你不相信?”她忽地抬眸望他,語气略帶苦澀,“或者接納我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的确為你帶來困扰?我知道你本來并不想留我——”
“我不在乎你的來歷。”韓影打斷她,“我既說過讓你留在這里當秘書,你盡管安心留下來。”他頓了頓,忽地輕扯嘴角,“放心吧,我不會虧待你的。”
洛櫻聞言迅速搖頭,微微慌亂地強調,“你沒有虧待我,你對我很好。真的。”
她惊慌的反應令韓影意外,直直看了她好一會儿,“不像。”
她一愣,“什么不像?”
“你不像她。”他喃喃地,“雖然她也愛作畫……
“她是誰?”理智要洛櫻別問那么多,但偏偏感情禁不住沖動,“你過世的妻子嗎?”
他聞言倏地揚眸,瞪她,“你知道晴媚?”
“我——”洛櫻被他凌厲的目光嚇了一跳,“有一次在整理文件時不小心看到她的相片,史蒂芬告訴我她是你的妻子……”她愈解釋語音愈細微,終于消逸在空气中。
“相片?”
“嗯。”她點了點頭,迅速瞥了他一眼,“她——長得很漂亮。”
“她是長得美。”他淡淡地,面無表情,“你也長得不錯。”
她一愣,沒想到他竟會如此直接贊賞她的容貌,怔怔回答,“哪里,差多了。”
“是不一樣的典型。”
晴媚的美,是极度的驕傲与自信,艷麗照人。而她,清麗細致的五官卻是溫婉柔媚的,渾身上下綻著教人舒服的气質。
完全不一樣的容顏,性格更是天差地遠。
韓影不明白為何自己看到她時竟會想起趙晴媚。
“你很愛她嗎?”
這問題問得魯莽,洛櫻甫一出口便忍不住想咬掉自己舌頭,而韓影更是訝异,眸光一黯。
“對不起,我又多管閒事了。”她連忙道歉,自嘲地拉拉嘴角,“我總是問一些不該問的問題。”
韓影搖頭,“沒關系。”沉默了好一會儿,他方若有所思地開口,“她也喜歡畫畫。”
他語聲遙遠,眸光更是遙遠,雖然像是看著她,但卻是透過她凝定著不知名的遠方。
“她愛作畫?”
“嗯。音樂、繪畫、戲劇,她一向就喜歡這些東西,其實是很有點藝術細胞的……”
洛櫻一震,不覺揚起眼瞼,怔怔地凝望他。
這語气——他提起趙晴媚的語气仿佛极怀念,而那對幽深的黑眸氤氳,蘊著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惆悵。
但那樣迷惘的神情只是一轉瞬,很快地,他又恢复一貫的漠然。
“要一起散步嗎?”
“什么?”她瞪著他,几乎以為方才在他臉上見到的迷惘神情只是錯覺。
“听史蒂芬說這几天你除了在花園,一直待在房子里。想出去走走嗎?”
“啊——好。”她半猶豫地,對他突如其來的邀請受寵若惊。
“走吧。”
☆ ☆ ☆
夜晚,是他工作的時間。
他會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往往一寫就是整夜,隔天清晨便見他神情疲倦地出來,襯衫領口微微敞開,折出好几條折痕,濃密的黑發凌亂,而有棱有角的下頷則冒出青色胡碴。
一張臉,右半邊疤痕交錯,左半邊卻性感迷人。
那模樣——其實是有些詭异的。詭异、又仿佛帶著某种邪惡的魅惑,教人眸光怎樣也移不開。
洛櫻要自己別注意這些,卻不知怎地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她發現自己喜歡看他,看他工作一夜后拖著疲憊的步履回到自己臥房倒頭就睡,更愛在深夜時偷瞧他專心工作那全神貫注的模樣。
他寫作時,真是全心全意的,偶爾咬著筆杆陷入沉思,那對湛幽的黑眸便會更幽深,更深不見底,召喚人潛游下去,妄想一探究竟。
想知道、弄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想探究那深不見底的眸中,究竟潛藏了怎樣的秘密。
洛櫻冥想著,怔怔地對著他仿佛倦极而趴在書桌上小憩的半邊臉龐。那半邊,是光明俊逸的那一半,睡顏安詳平和,眼瞼靜靜伏著,与平日的冷冽漠然完全不同。
她怔怔凝望著,忽地,朝自己拉起一抹苦澀的笑。
不該這樣的,她不該對自己的雇主產生這种异樣的感覺。
不該對他產生這樣的感覺。
她該好好厘清与他的距离。
彎下身,輕輕在書桌一角放下特地為他端來的熱牛奶,不經意地,她瞥見他壓在頭顱底下的稿紙露出一截邊緣,印染著蒼拔的字跡。
她咬著唇,有股沖動想看清紙上難以辨認的草寫英文字。
把稿紙從他身下抽出卻又不惊醒他的机率是多少?她默默在心底評估著,終究明白那只是妄想。
算了吧。以后有得是机會。
她搖搖頭,靜靜轉身,打算悄然离去。
一陣窸窣聲響凝住了她的步履,她旋回身,訝异地發現前一刻還平靜沉睡的容顏現在額前已冒上了細碎冷汗。
額前冒著汗,嘴唇微微開啟,枕在桌上的雙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惊跳著。他——像是被噩夢纏住了,神色极端不穩。
他正做著什么樣的夢呢?
洛櫻思量著,不覺提起步履靜靜走向他,在他身邊立定,淡淡氳上一層霧的美眸定定瞧著他。
她瞧著他,眼見他額前汗珠愈來愈大,鼻翼一陣陣悚然抽動,緊握的手掌青筋迸露。
她心一緊,終于忍不住彎身喚他,“醒醒,你在做夢。”
許是她嗓音太低微,他沒听見,依舊深陷夢境中。
“韓影,醒醒!”她提高語音,一面用手輕輕推著他的背,“韓影。”
他總算有反應了,緩緩揚起頭來,眼眸半啟,迷蒙地凝向她。
那朦朧不定的眼神奇异地令洛櫻心跳加速,“你在做夢。”她告訴他,盡量維持平靜的語气。
他卻仿佛沒听懂,依舊怔愣愣地凝望著她,半晌,那迷蒙雙眸中的霧气忽地一散,緩緩燃起火焰。
“是你?”
她一愣,“什么?”
“你怎么會在這儿?”
他仿佛惊异非常的語气令她心髒漏跳了一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闖入書房,只是想送杯牛奶給你……
他上半身驀地傾向前,抬高雙臂緊緊攫住她雙肩,“你!為什么到現在還不放過我?為什么不饒了我?离我遠一點!”他怒吼著,雙眸烈焰狂燃,其間顯明的恨意瞬間灼燙了她,逼得她眼皮直跳。“听到沒?走開!离我遠一點!”他喊著,狂烈的舉動振起了稿紙散落,其中一張還緩緩飛揚落地。
“你……放開我……”洛櫻揪著眉,不覺瞥了一眼那張落地的稿紙,強忍著肩上劇痛,“你在做夢,你認錯人了——”
“我沒認錯!就是你。趙晴媚!”他瞪著她,“就是你——”
“不,我不是趙晴媚,你認錯人了。”她拼命搖頭,為他眸中燃燒著的熊熊怒意心惊膽戰,“認錯人了……”
“我沒認錯人!明明是你的臉,是你那雙可惡的眼睛……”
“我說了不是,你真的認錯了……”
“為什么不放過我?你這個驕傲、任性、自以為是的女人!究竟什么時候才能离我遠一些,不再來糾纏我?我不要見到你!我痛恨見到你!”他喊著,齜牙咧嘴,詭魅的臉龐更顯陰森嚇人。
而她真的被嚇到了,身軀不停打顫,如秋風落葉。
“我真恨你……”韓影咬牙說著,瞪著她,“真恨你……”忽地,他雙手一松,雙臂無力地滑下,順著她圓潤的肩頭來到纖細的藕臂,顫然攀住她衣袖。
“我對不起你,晴媚,對不起……”他低低地、急切的說道,方才還充滿怒与恨的語气一變,竟成了微微慌亂。
洛櫻不禁一愣。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
她搖搖頭,陷入极端茫然,雙眸不敢置信地瞪住眼前男人。
他方才還怒气勃發,瘋狂得像只野獸,怎地忽然气焰一斂,低低道起歉來了?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韓影,你——”她垂落螓首,望著那個正緊緊攀住她衣袖,肩膀沉落,顯得無奈又無力的男人,不知怎地,心頭冒起一股類似酸澀的滋味。“你認錯人了,我是洛櫻,你……”
“洛櫻?”他忽地揚首,怔怔念著這個他親自為她起的名字。
“是啊,洛櫻。”
他瞪著她,黑眸方才燃著的熊熊火焰已滅,灰一般的死寂,毫無生气。
她不忍那樣無神的眼眸,“你還好嗎?”
他一震,像是忽然從夢魘中醒覺了,神情一凜,眸子亦回复平素的炯亮有神。
他眨眨眼,語音冷澀,“我剛剛做了什么?”
“你剛才——”她猶豫著,“錯認了我。”
“什么意思?”
“你將我認成了——趙晴媚。”她悄悄咬牙。
“我把你錯認為晴媚?”他仿佛也緊咬著牙,一字一句從齒縫中逼出,黑眸若有所思地凝定她,掠過一道又一道异樣光彩。
她禁不住身子一顫,“韓先生,你還好吧?”
他感覺到她的惊顫,“我一定嚇著你了。對不起。”
“沒、沒關系。”
“你怎么會進來這里?”
“我——”
“我不是說過我工作時不許任何人打扰嗎?”他厲聲問,見她面色如受惊小兔般驀地刷白,不禁輕輕歎息,跟著放緩了語气,“你究竟來做什么?”
“我——”她顫顫地,指著桌角一杯牛奶,“我想你工作那么久了一定很累……”
“所以特地為我送牛奶來?”
“是……是。”她點點頭。
“你是秘書,不是女佣,不需要為我做這种事。”
“我、我知道。”她語音仍舊微顫,“我只是——只是想做……”
他一震,凝定她的眸光忽地變得深刻,“為什么要如此關心我?”
“我——”有一秒鐘的時間,她像想逃避他深若寒潭的眸子,然而那美麗的眼眸終究勇敢地一揚,“我不該關心嗎?”
“什么?”
“一個秘書難道不該關心她的老板嗎?”
他一愣。
“我想關心你,不只因為你是我的老板,也是因為你……”她話語一頓,嗓音驀地細微,墨黑的眼睫跟著掩落。
韓影震惊地望著那張細致的容顏。
是他的錯覺嗎?還是那瑩白若陶瓷的臉頰真的透出兩抹紅云?
他不覺屏住呼吸。
气氛一時陷入极度的沉靜,靜得連掉根針的聲音都听得見,當然她急促細碎的呼吸更是清晰無比。
終于,她仰起頭,“因為你對我好,所以我才想要關心你。”
他几乎嗆到,“我對你好?”
她點點頭,星眸燦亮,“你救了我,收留了我。”
韓影感覺透不過气,忍不住尖銳的語气,“那算不了什么。”
“對你而言或許不算什么,對我而言卻是大事。你或許想象不到,一個失去過去的女人對未來會有多么惊慌与不确定……”她輕輕地,語音逐漸消逸在空中。
他怔仲地望著她,待接收到她眸中明顯的感激之意時禁不住一陣狼狽,清了清喉嚨,“你不必把我當什么了不起的大恩人,我收留你,只因為我剛好需要一個秘書,算不上什么善意的舉動……我不做慈善事業的。”
“我明白。”她微微頷首,柔嫩的嘴角一揚。
“你也不必因為這樣就覺得欠我什么,必須還我什么恩情,那是不必要的。”
“是。”
“我討厭搞不清狀況的人。”他強調。
“是。”她再度點頭,唇畔微笑的弧度更大了。
他忍不住蹙眉,“你可以出去了。”
“是。”她乖巧地應著,在轉身离去前首先彎下身替他拾起飄落在地的一張稿紙,在遞給他以前,他注意到她漂亮的星眸好奇地瞥了稿子一眼,燦亮的眸光忽地一黯。
他連忙奪過手稿,語聲粗魯,“出去吧。”
她看了他一眼,像有千言万語想問,但終究只是點了點頭,悄然蜇出他的書房。
他瞪著她窈窕有致的背影,直到那身影終于消失于他的視界,深思的眼眸方才一低,落定他方才奪過的手稿。
那上頭,龍飛鳳舞著一行又一行的英文字,照理說,不該顯得有一絲奇怪。
但韓影大概猜得出她瞥見了什么。
一個名字,一個依照中文教音直接轉譯的英文名——洛櫻。
他猜不透的,是當她看到這名字時,心底是怎樣一种滋味。
☆ ☆ ☆
為什么?在他的手稿里竟出現了他為她起的名字?
莫非洛櫻是他新作中一個角色的名字嗎?他拿他書中角色的名字為她命名?為什么?
就因為如此,他才不愿她整理他最近寫就的手稿,更堅持他工作時不許任何人進入書房打扰嗎?
他怕她看見他的手稿,怕她認出那個和她相同的芳名?
洛櫻緊緊的攏起翠眉,腦海波濤洶涌,翻騰著一個又一個突然掀起的念頭。
她思量著、猜測著他如此做的用意,神色隨著腦中每一种不同的想法掠過逐漸陰暗。
他在計划些什么,她确定。
而認知到這一點讓她一顆心深深地、深深地沉落。
☆ ☆ ☆
他在看她。
他知道,但就是無法阻止自己的目光不隨著她轉,不悄悄地追尋她的倩影。
那美麗的倩影,總是柔柔婉婉地伸展著,在廳房里,在陽光下,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姿勢,不同的姿勢有不同的韻味,讓他深深著迷。
他承認自己迷上了她,從她第一天出現在他生活中,那宿命的絲線就仿佛緊緊束縛著他,牽引著他一步步朝她的魅力之网墜落。
他告訴自己應當避開,不該繼續放任自己沉淪。
但他的心卻不肯听話。
她的翩然出現,是天神賜予他最美好的禮物,是領他走出暗黑地獄的甜美天使。
他怎能拒絕?怎能舍得不去接近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光亮?不去奢求那能令他獲得重生的一點光亮?
他是影,而洛櫻,是他的光。
他在看她。
她知道,而她奇怪,那樣深刻而若有所思的眼神究竟蘊含著什么意義。
從那夜后,她經常發現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在書房向他報告工作狀況時,在餐廳里与他共進晚餐時,偶爾在走廊錯身而過時。
還有一回,正在花園里采著玫瑰的她,一抬頭便和一只暗深的黑眸相遇。
他憑著臥房的窗,半隱在窗帘后的臉龐深思而陰暗,子夜般的黑眸則定定凝望著她。
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究竟為什么要那樣看她?是著迷、評估,還是監視?
當他看著她時,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他把她當成書中的女角進行研究嗎?或者,有更深一層的動机?
她覺得有些害怕,但奇怪地,竟也有些興奮。
玫瑰色的唇角不知不覺揚起。
06
“下棋?”洛櫻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比一盤嗎?”韓影問,語气仍是悠然自得的。
洛櫻瞪著他,真不明白他怎會如此心血來潮。
通常用完晚餐后,便是他開始工作的時間,他從不与她多聊,從不偷懶片刻,總是立刻拾級上書房去。
而今晚,在閒閒喝完一杯咖啡后,他竟提議与她下一盤西洋棋!
“我不确定自己會不會下西洋棋……”她微微猶豫著。
“沒關系,就算不會也無妨,我可以教你。”
“你要教我?”她更惊訝了,“可是……你今晚不必工作嗎?”
“隨它去吧。”他不以為意,“我今天沒有心情寫。”
“你的進度可以嗎?華克先生今天早上還打電話來問你新作的進展。”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揚起一道眉,“這是一個秘書給她老板的警告嗎?要他最好別偷懶?”
她雙頰驀地一紅,“不是的,只是……”
“陪我玩一盤吧。”他截斷她,語音沙啞,緊盯她的眼眸若有所盼。
她心跳了跳,不由自主地點頭。
“很好。”他滿意于她的反應,“我們換個地方吧。”
☆ ☆ ☆
“沒想到你的棋藝還不錯嘛。”
半小時后,當兩人在涼爽舒适的休閒室內,就著乳白色絨毛地毯上一張小小棋桌下完一盤后,韓影揚起頭,語气不無訝异。
那對炯炯黑眸燦亮亮地圈住洛櫻,毫不避諱贊賞。
她不覺有些臉熱,“還好,我也沒想到自己原來真的會玩西洋棋。”
“豈止會玩,還是此中高手呢。”他微微一笑,“下一盤可不能再讓你了。”
“你的意思是——剛剛那盤是你讓我的?”
“不服气嗎?”
她沉吟一會儿,輕咬嫣紅下唇,終于低低吐出一句,“我不必你讓。”語气雖仍是一貫的溫和,卻添了一分不易察覺的倔強。
他眸光一閃。
她感受到他异樣的眼神,秀眉一蹙,“怎么了?”
“沒想到你也有這樣的一面。”
“哪一面?”
“我還以為你与世無爭呢。”他淡淡微笑,“原來你也有好強的一面。”
她聞言一愣,半晌,面上抹上不豫之色,“對不起,我——”
他迅速伸手,掩住了她剛剛出口的歉意,幽邃的眼眸鎖住她,“不必道歉。”
她的面頰更燒了,被他溫熱的掌心覆住的柔唇更是不由自主地發燙,幽幽地回凝他。
好一會儿之后,他終于移開了手,像解除了魔咒,令她神智也驀地一醒,跟著低垂眼瞼。
“你一定不喜歡女人太好強吧,男人都希望女人溫柔一點……”她期期艾艾地,連自己也弄不清在說些什么。
“我喜歡好強的女人。”他截住她,語气微帶粗魯,“比起那种唯唯諾諾的女人,我更欣賞有主見一點的女人。”
她身子倏地一顫,不禁低回星眸,悄悄自眼瞼下偷窺他。
他說這話——可是別有深意?
她還來不及思索出更深一層的含意,他悠然的語音己繼續,“尤其下棋的時候,我喜歡旗鼓相當的對手。”
他不過是在談下棋的事啊。她在胡思亂想些什么?
洛櫻悄悄咬了咬牙,在心底斥責自己,一面收拾著亂了頻率的呼吸。
“來吧,再与我下一盤,讓我見識見識你的能耐。”
他下了戰帖,而她也毫不猶豫地接下,兩人重新擺過棋盤,又是一陣利落迅速地廝殺。
一直到他的騎士逼近了她護衛著國王的城堡,整局棋勢才終于一緩。
她抿緊唇,面色凝重地看著棋盤上陷入十分不利境地的己方棋子,纖長的食指尖只著艷麗的紅唇,陷入長考。
他也不打扰她,由著她專心思量。
只是,他一雙子夜黑眸也忍不住一個勁儿地緊盯著她,不愿放過一絲絲浮現她嬌美容顏的神態。
他极愛看她,不論是她心情愉悅時,那清麗容顏上忽地綻放的燦燦光彩,或是猶豫不決時,咬唇凝思的模樣,還有偶爾羞澀的時候,秀顏飛起的漂亮紅云。
他更愛看那极少出現,卻掩飾不了的小小倔強。
而她現在抿著唇,凝重而專心的深思模樣,更深深牽引著他的心。
他喜歡旗鼓相當的對手,這是實話,不論是下棋或其他方面,甚至愛情与婚姻……
他倏地一凜,甩了甩頭,不愿再想。
而洛櫻絲毫沒注意到他的异樣,在一陣長考后忽地面色一亮,“有了,就這么辦。”她興高采烈地,一面在棋盤上移動了白色皇后。
韓影禁不住一愣。
“怎么樣?這步棋下得妙吧。”她瞥了一眼他錯愕的表情,微笑燦燦。
确實是一步好棋,好得連他也料想不到。
想不到她會用這种方法來挽救頹勢,甚至還為自己創造了另一波攻勢。
這下換他陷入困境了。
正思索著,史蒂芬高瘦的身影飄然出現,端著盛著一瓶上等紅酒与兩只水晶杯的銀質餐盤。
“啊,史蒂芬,你來了。”洛櫻抬頭,朝老人送去一朵燦爛的微笑。
韓影卻連頭也不抬,一徑望著棋盤沉思。
她悄悄對老執事比了個手勢,以嘴形無聲地說道:“他陷入苦戰中了。”
老執事揚揚眉,頗覺不可思議。
從不曾見過韓先生為什么事情傷腦筋,他一向是胸有成竹的,不是嗎?
洛櫻的棋藝讓他陷入了苦戰?這未免太……
他一面想著,一面打開酒瓶,為兩人各斟了一杯。
洛櫻微笑接過,右手晃了晃酒杯,聞了聞酒香,玫瑰舌尖跟著淺啜一口。“好酒。”她贊賞著,“不酸不澀,味道正好。”
“這是八二年分,法國波爾多地區最好的酒厂出產的。”
“是嗎?”她深吸一口气,“難怪味道這么好。”
“喜歡的話就多喝點。”史蒂芬和藹朝她一笑,留下杯盤后便靜悄悄离去。
“我會的。”洛櫻點頭,目送老執事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門口,她才轉回眸光對著韓影,后者仍舊不發一語,靜靜沉思著。她凝思兩秒,忽地從盤中取過另一杯紅酒,遞向他鼻尖。“先喝一點吧,喝完了再想不遲。”
他沒回應,英挺的劍眉蹙著,過了兩秒,容色驀地一霽。
洛櫻張大眼,瞪著他瀟洒地自另一方召來另一名騎士,瞬間又扭轉乾坤。
待戰況改變后,他方抬起頭,接過她遞來的紅酒,閒閒飲啜一口。
“怎么會?”洛櫻瞪著棋盤,簡直不敢相信。
“慢慢想吧。”韓影慢條斯理地說,似乎有意回應她方才的言語,“喝完這杯再下也行。”
她倏地揚眸,秀眉微擰。
那直直射向他的眸光似乎微微慍怒。
他毫不介意,徑自啜著紅酒。
不數秒,她仿佛放棄瞪他了,眸光回凝棋盤,咬唇深思著。
她愈想,那細白的貝齒咬得紅唇愈緊,秀美的容顏色澤愈蒼白。
終于,她閉了閉眸,長長吐息,“我輸了。”這低低一句,像是极不甘愿,又像忍不住服气。
那燦亮的星眸凝住他,交爍著复雜的神采。
“你嬴了。”她菱形唇畔逐漸揚起一個美好的弧度。
他呼吸驀地一梗,漆幽黑眸瞪著她,心髒一陣拉扯。
接著,不知哪來的沖動攫住了他,他忽地傾身向前,薄銳的方唇印上她的額。
她沒有回避——毋宁說是僵凝在原地——燦麗美眸直直瞪著他。
“閉上眼。”他低聲命令,語音沙啞。
她沒回應,依舊直愣愣地瞪著他。
他歎了口气,放下水晶杯,右手輕輕覆上她眼瞼,替她掩落。“閉上。”他低啞地道,左手則推開阻擋兩人的迷你棋桌,一把將她拉入怀里。
溫熱的方唇,緩緩地接近她,然后,試探性地碰了碰她的鼻尖。
扣在她指間的水晶杯忽地翻落,迅速在白色絲料長裙邊印染一片葡萄紅。
但洛櫻毫無所覺,所有的感官全集中于韓影在她鼻翼蜻蜓點水般的輕触。
他仿佛在猶豫些什么,方唇遲疑著,黑眸幽幽鎖住她,深處燃著輝亮火苗。
他仿佛极度渴盼她的唇,卻又不敢真正印上,怔怔地、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她無法忍受那樣的眼神,柔荑主動撫上他的頰,而且,還是灼傷的那半邊,沿著凹凸不平的疤痕輕輕游移著。
他僵著,一動也不動,連呼吸也在那一刻乍然中止。
“吻我。”她柔柔地、輕輕地在他唇邊吐著芬芳蘭气。
他沒反應,仍舊一動也不動。
這回輪到她歎气了,幽幽地、深深地歎息。美眸定定凝睇他,她的玉手隨之揚起,溫柔捧住他臉龐,眼瞼一掩,輕輕印上他的唇。
微微濕潤的櫻唇沾染了紅酒的芬芳,醺人欲醉。
韓影低吟一聲,“這是你自找的。”他忽地將她更加納入怀里,兩瓣唇用力揉擦著,森亮的牙齒撬開了她的唇,舌尖探入她口腔,卷繞、吸吮、挑逗著她。
她輕輕喘息,雙手不知不覺環住他頸項,本能地將他的頭更壓向自己。
他亦毫不客气,方唇一落,烙上她細膩修長的頸部,在鎖骨附近半戲譴地咬嚙著。
她倒抽一口气,嬌軀一顫。
他感覺到她的震顫,嘴角不覺揚起淡淡微笑,左手更加摟緊她,右手則不安分地爬上她胸前,解著她白色衣襟。
“不……不可以。”她喘息著,洁白的小手壓住了他黝黑的大手。
“可以。”他說,繼續解著衣扣。
“不行……”她搖著頭,掙扎于激情与理智之間,“不可以……”
“洛櫻,別拒絕我。”他低低地道,忽地含住她細致的耳垂,“別……”
“啊……”她驀地激烈戰栗,不覺扭動起嬌軀。
為什么是耳垂?他怎么可以碰她的耳垂?怎能以那种方式吻她?她受不了啊,受不了的……
洛櫻深深吸气,拼盡了全身每一分力气,尋出了腦中每一絲理智,好不容易張開雙臂用力推開他,分開了兩人皆是滾熱發燙、緊緊相貼的身軀。
韓影瞪著她,黑眸依然燃著不易扑滅的欲火,熊熊烈烈,灼得洛櫻一顆心陣陣抽緊。
她凝望他許久,直到氤氳在眸中的霧气逐漸散去。“對、對不起……”
“為什么?”他語音喑啞。
她答不出話來,只能怔怔地望著他。
他皺眉,“洛櫻……”
“對不起!”她忽地低喊一聲,避開了他再次試圖靠近的身子,倉皇起身,踉踉蹌蹌地逃出休閒室。
留下韓影瞪著她消失處,面色陰暗。
☆ ☆ ☆
差一點,只差一點!
只差一點她便會屈服于他性感的魅力下,便會与他在休息室內那張來自土耳其的絨毛地毯上瘋狂繾綣,纏綿做愛。
只差那么一點點啊。
洛櫻閉上眸,身子忽地一軟,滑靠在方才匆忙帶上的門扉上。
她的理智原來如此不堪一擊嗎?只要他稍稍引逗,全身便燃起了激情熾火,瞬間滾燙血流,急奔于四肢百骸。
一開始,當他對兩人的親密還抱持著猶豫不決的態度時,是她主動挑起他情欲的,沒料到才過了不到一分鐘,控制不住的人成了她自己。
這怎么能呢?她扮演的明明是一個引誘者的角色啊,怎么反被引誘了呢?
她怎能那么迅速便沉迷于他的熱吻中,一絲理智不存,甚至在他的唇吻住她耳垂時,還忍不住全身激烈的戰栗?
那真的是戰栗啊,從頭到腳,每一根骨頭、每一個細胞,都深深地震動不已。
為什么偏偏是耳垂呢?為什么他能如此輕易便挑起她的性感點?
天啊。
洛櫻用力地甩甩頭,拼了命想讓腦海紛亂的思潮平靜下來,深深呼吸著,抑制零碎的气息。
終于,她拾回了一絲絲鎮定,雙手撐地,站起軟弱的身子。
她這樣是不成的。如果只是他的吻便令她失魂落魄至此,她又怎能達成前來這座深山別苑的目的呢?
她得鎮定點。
否則怎能做他旗鼓相當的對手?
一念及此,她紅潤的唇畔忽地蕩漾微微詭譎的笑紋。
他要個對手,不是嗎?她便是他的對手!是特地前來挑戰他的對手。
為了讓自己不至于在這場斗爭中失利,她必須非常非常小心,絕對不能對他動了真情。
絕對不能。
☆ ☆ ☆
她不是天使,不是上天因為怜他,派來拯救他的善良天使。
她是复仇女神,最執拗、最冷酷的复仇女神,特地前來毀滅他的。
她要毀滅他,他的事業、他的人生、他的性命,徹徹底底,完完全全。
他可會猜到?
“事情進展得怎么樣了?”電腦熒幕上傳來一行閃亮的字幕,刺激洛櫻的眼眸。
“不是很順利。”她利落地敲著鍵盤,“我還在查。”
“他真的半邊臉毀容嗎?”
“真的。”
“半邊臉毀容,又主動放棄了在台灣的事業……莫非真是因為良心不安?”
她沒有回應。
“你說,會不會真是他設計殺了自己的妻子?”
“可能。”
“但這也說不通啊。如果兩年前那件事真是他主導的,為什么他要覺得愧疚?他大可以吃下從老婆那里繼承來的趙氏企業股份,繼續在商場上翻云覆雨。”
“我不知道。”敲著鍵盤的手指僵硬,“我會查出真相。”
“如果真是他做的,你打算怎么辦?”
她停頓兩秒,“殺人要償命,就是這樣。”
“是嗎?殺人償命?不心疼?”
她蹙眉,跟著回應一串流利文字,“我為什么要心疼?”
“你敢說自己一點也沒被他吸引?”
“我沒有。”
“你有。”
“沒有。”
“沒有最好了……我可不希望你左右為難。”
她緊緊握住雙拳,用力到指節泛白,好不容易方攤開手,重新敲打鍵盤,“這你可以放心,我不會的。”
宣告完畢,她立刻离線,毫不遲疑。
但這樣的動作依舊太慢,當她轉過身,一道黑色修長的人影驀然落入眼瞳時,她差點惊叫出聲。
她迅速忍住。
但他仍然察覺了她的震惊,“嚇一跳嗎?”
“不,只是……”她吶吶地,心跳狂亂,悄悄握緊雙拳。
“打字?”他問,一面移動著挺拔的身子朝她走來,“看你有一下沒一下的,跟人Talk嗎?”語气像是漫不經心,但望定她的眼眸卻是深刻逼人。
“嗯,太無聊了所以上線找人聊天。”她強自鎮定,极力不使語音發顫。
“是嗎?”他隨意一問。
“是。”她點點頭,低回星眸,“你不是應該在睡覺嗎?”
他應該在臥房的,不該在這時候出現在書房。白天一向是她的工作時間,由她來使用這間書房,為什么他會突如其來出現?
莫非他已經開始怀疑什么?
“我睡不著。”他簡單地回答,臉龐低垂,居高臨下俯視她。
為什么要這樣看她?那樣深刻幽微的眼神有什么含意?
洛櫻發著顫,心髒有一下沒一下地跳,眼皮也不听話地顫動著。
“你在發抖。”他望著她,突如其來一句。
“什、什么?”
“你在發抖。”他沉聲重复,雙手覆上她肩頭,緊緊握著。
她直覺想躲開入卻命令自己凝定不動,“沒有啊。”
他深深望著她,沒有反駁,只是微微地揚起嘴角。
那樣的笑容自然不怀好意,她咬著下唇,靜待他揭破她的謊言。
但他卻沒那么做,云淡風輕地吐出一句,“知道嗎?這棟房子后頭的山頂視野很好,風景很漂亮。”
“是嗎?”她蹙眉,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去野餐好嗎?”
“野餐?”
“外頭陽光普照,天高气爽,不覺得這樣的天气就該到戶外走走嗎?”
☆ ☆ ☆
他說得對。戶外陽光燦爛,蔚藍的天襯著翠綠的丘陵,确實是明媚的好風光。
這樣的天气是很适合出來走走。洛櫻揚首,眯眼望著遠方,陰霾的心情不覺逐漸明朗。
身旁的人忽然握住她的手。
洛櫻一惊,眸光跟著瞥落,瞪著那只緊緊扣住她洁白玉手的黝黑大手。
厚實的掌心傳來和暖的溫度,緩緩沁入她肌膚,凝成一束溫熱,流遍她四肢百骸。
而她一顆心,不規則地律動著。
這是怎么回事?方才在書房她對他明明還有些懼意啊,為什么現今如此輕易便轉成單純的溫暖、單純的安全感?
只是簡單的一個牽手動作,便對她有如許大的影響力?
“累嗎?”他仿佛沒感覺到她的异樣,牽著她手爬著山路,轉頭瞥了她一眼,“你的臉都紅了。才這么一點點路就不行了啊?”
他嘲弄著她,以為她体力不堪,她卻不敢辯稱。
總不能告訴他她之所以臉紅,是因為他牽了她的手吧。
她沒敢朝他瞥去一眼,徑自低著頭,任他帶領自己前進。
直到他倆終于登上山巔。
涼風習習,揚起她鬢邊柔發,在耳邊回旋飛舞,偶爾拂過眉目,扰亂她的視野。
她抬手想撥去,卻有另一只手搶先一步。
她僵凝著,任由他的手收集她凌亂的發絲,溫柔地卷放在她耳后。
她不敢動,連呼吸也不敢稍稍重了,低垂著眼瞼,屏气凝神。
他在看她,她知道,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兩束灼熱的目光,卻無論如何不敢抬起眼眸确認。
“真美。”頭頂忽地傳來沙嗄一句。
她一愣,眼瞼不覺一揚,“什么?”
話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她不該問的,更不該冒險看他。那燃燒著兩簇火焰的黑眸充滿深意,她該如何面對呢?
“你啊。”他微微一笑,“真美。”
她發著燒,撇過頭,跟著移開与他過分接近的身軀。打開他放在草地上的藤編野餐籃,她一樣一樣取出里面的東西來。
首先,是一張明亮的鵝黃色蓋布,接著有銀質的刀叉、餐盤、玻璃杯,可口的火腿三明治、煙熏培根、蔬菜沙拉、冷肉、水果,還有一瓶上好的紅酒。
肯定是史蒂芬特地為她准備的。
洛櫻看著紅酒酒瓶標示的年分与產地,會心一笑。
這正是那晚在書房里她贊賞不已的紅酒。
想起那晚,兩人相擁熱吻的畫面不知不覺跟著浮上腦海,洛櫻咬唇,才剛涼了一點的頰畔再度溫熱。
她甩甩頭,“你餓了嗎?”語聲是故做輕快的高昂,“爬了那么一大段山路,我可真餓了。”
“所以我就說你体力差嘛。”昂然的身軀在她面前造成陰影。
“是啊,我承認,可以了吧。”她咬著牙,“你究竟吃不吃?”
“當然。”他迅速應道,理所當然地坐下,正對著她,嘴角還噙著淺笑,“雖然我真正想吃的不是這些。”
“那你想吃什么?”
“你說呢?”
她愕然揚首,怔怔瞪住他。
這是——調笑?他也有這樣的一面?
她一直以為他個性陰暗冷冽、善譏喜諷,原來他也會開這种玩笑?他也會和一個女人這樣不正經地說話?
“為什么這樣看我?”
“啊。”她警覺到自己的失態,連忙低頭,雙手繼續忙碌,“沒什么。”
她只是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從不曾真正了解他一分一毫。
“說說你的興趣吧。”
“興趣?”
“除了下棋,你總有其他的娛樂活動吧。”
“我喜歡下棋。”他微微一笑。
“還有呢?”
“听音樂。”
“爵士、古典、流行?”
“古典。”
“國民樂派、浪漫派、印象派?”
“國民樂派。”
“最喜歡誰的作品?”
“都喜歡。德弗札克、荀白克,史麥塔納的莫爾島河尤其動听。”
“莫爾島河啊。”她點點頭,恍若陷入深思。
“還有什么問題嗎?”他問著,笑望著她。
她一怔,這才發現自己方才一連串的問題似乎太咄咄逼人了些。“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如此,只是……”
“只是什么?”
“好像只有用這种方法才能多了解你一點。”
“你想多了解我?”他問,語音低啞,若有深意。
她心一跳,抬眸望他,怔然不語。
他看出了她的微微茫然,嘴角一揚,“吃東西吧,你不是說餓了嗎?”
☆ ☆ ☆
“這里的風景真的好美。”酒足飯飽后,洛櫻站起身子,走近山崖,臨高眺望。
“我本來以為從花園那儿欣賞這片山區風景視野夠好了,沒想到這里更迷人。看,那座位于半山腰的湖從這里看更漂亮了,還有些朦朧的迷离之美。”一面說,她一面舒展著勻稱的四肢。
他靜靜凝望她的背影。
“你不過來看看嗎?”她回身,對他淺淺微笑。
他凝望她好一會儿,幽深的黑眸驀地閃過奇异輝芒。
她不禁心一跳,不覺旋回身子,躲避那异樣的眼神。
半晌,他終于站起來,緩緩走近她身邊,“站那么近,不怕高嗎?”
“怕高?”她心跳漏了半拍,感覺他的問話若有深意,“怎么會?”
“別光貪看景色美。這座山崖可是很高的,摔下去肯定粉身碎骨。”
她一愣,轉頭望向他。
那張半明半暗的臉龐也正對著她,唇角像是拉扯著閒散的笑紋,望著她的眼眸深處卻幽微著不容忽視的火苗。
“我——不怕高。”
“真的不怕?”他挑眉,似乎不相信。
“真的。”為了印證自己的話,她甚至還朝崖邊再走近兩步,一面拼命抑制狂奔的心跳,一面轉過身朝他送去一抹胜利的微笑,“看吧。”
他微笑未斂,深深凝望著她。
忽地,一陣強風吹過,卷起她柔軟衣袂,也仿佛微微撼動了她纖細的嬌軀。
他注意到那陣細微的搖晃,迅速伸手,拉她入怀,讓她的螓首貼近自己胸膛,一面在她耳畔吹拂著溫暖气息,“或許你從前是怕的,只是現在忘了。”
她在他怀中一僵,“什么意思?”
“沒什么。”他低低地道,嗓音冷冷澀澀,“沒什么。”
微風清涼,靜靜送走他幽微低語。
07
她像她。
像极了,那眉宇之間的細微變動,那櫻唇微揚時獨有的嫵媚,那明眸深處偶爾點燃的燦燦火光。
她仰頭的模樣,顰眉的神情,既堅定又窈窕的步履,纖細迷人的背影。
她像极了她——不,他甚至有种錯覺,以為他就是她。
經常,他會莫名地以為站在他面前的是那個兩年前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女人,當她對他微笑或挑眉的時候,他會以為是另一個女人曾經對他做過的表情。
她的影像總是和另一個女人的重疊。
但,不可思議啊,明明是兩張完全不一樣的面孔,怎能給人如此熟悉相仿的感覺呢?
有時,夜深人靜時,他會惊恐地從夢里醒來,以為她正是從地獄來向他尋求報复的幽魂……
他房里傳來沉重的步履聲。
洛櫻望著那扇緊閉的門扉,咬著唇,陷入沉沉深思。
他睡不著吧?
鎮夜听他沉重的跫音在房里來來回回,她肯定他得不到好眠。
當然啦,他一向是白天入睡的,今夜卻反常地只在書房里寫作到十一點多便回轉至臥房,就算沒了靈感,放棄了工作,也不表示就睡得著啊。
他睡不著,腦中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呢?想接連不下去的故事情節?回憶今日兩人的野餐?或是更從前的往事……
或許你從前是怕的,只是現在忘了。
他低啞的嗓音忽地回旋她耳邊,洛櫻皺眉,緊緊地、用力地握住雙拳。
他說這句話是何用意呢?他為什么會認為她怕高,怕接近山崖邊,怕墜落?
他究竟聯想到了什么?
該死的!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害她也跟著輾轉難眠,弄得現在站在他門外怔怔發愣。
驀地,房內傳來一陣玻璃碎裂聲,接著,是一聲低冽的詛咒。
發生什么事了?
洛櫻怔然,還在茫茫思索著,耳邊又是一陣辟哩啪啦的悶響。
像是有什么重物倒落了,她還听見一聲痛苦的呻吟。
她再也忍受不住,急急敲起門扉,“韓先生,發生什么事了?你還好嗎?”突如其來的沉寂令她更焦慮,“韓影,你听見了嗎?”
她敲著門,憂心地等待著回應,“韓影,韓影!”
她正拉高嗓音喊著,門扉猛地開啟,洛櫻一晃,差點站不穩身子。
她展開雙臂平衡著身子,好不容易站定后,她揚起頭,眼底落入一張陰郁的臉孔,然后,是一股刺鼻的味道。
“你做什么大呼小叫的?”陰郁的唇吐出的是更陰郁的語聲,朦朧的,像在口腔里打了結。
“我——”她一愣,“听見你房里有聲音,我以為……”
“我沒事。”他稍嫌粗魯地打斷她。
“沒事就好。”她茫然應著,眸光流轉室內一遭,在發現光洁的地板上躺著兩、三個威士忌酒瓶后不覺秀眉一緊,“你喝酒?”
他沒回答,她則繼續打量房內。
威士忌酒瓶,兩個空的,一個摔成碎片,順便沾染了臥床旁的地毯一大片濕潤,溢出濃重酒味。
而方才的悶響似乎是來自床旁一方矮柜,不知為何倒落在地,連著一座牽著電線的台燈。
看來他是喝醉了,連步伐也不穩,才會不小心撞倒了矮柜。
“你不應該喝那么多酒。”她說,眉蹙得更緊了。
他挑眉,話語帶著濃濃醉意,“怎么,一個秘書連老板喝酒都管嗎?”
“如果他喝酒的方式不對就該提出勸告。”
“哈。”
哈?他的不以為然挑起了她的怒意,翠眉一擰,兩束凌厲的眸光跟著射向他。
但只一瞬,她立刻壓抑內心的怒火,眼瞼一垂。
不該那么容易發脾气的,洛櫻的性格該是既溫柔又和婉的,她不該輕易就發怒……
“我不是有意管你。”她深深呼吸,終于輕輕開口,“只是關心你。你不該這樣喝酒的,會傷身体。”
一個大大的酒嗝回應她的溫聲軟語,她揚起眼瞼,望入一雙浮移著淡淡惊愕之意的眸子。
那眸子直直盯著她,緊緊不放,仿佛意欲在其間窺探出什么。
終于,他松開了緊盯不舍的凝視,身子一軟,跌坐在地。
洛櫻歎了一口气,蹲下身來,“你不舒服吧?要不要我為你端杯熱牛奶來?喝一點會舒服一些。”
他沒說話,揚起頭,愣愣地看著她。
她驀地一震,感覺胸口被重重一擊。
那神情——她從不曾在他臉上看見如許神情,如此地茫然、迷惘,不知所措。
他像一個迷了路的小男孩,無助的眼神讓人心痛。
“你……”她感覺呼吸不順,梗在喉頭,“你怎么了?”
他仍然深持沉默,迷茫的眸子依舊怔怔地望著她,好一會儿才移開了定住她容顏的眸光,微微一抬。
她不禁跟著他的視線轉過頭,往自己身后那面牆望去。
這一望,她一口气更差點換不過來。
牆上挂著一張巨幅相片,透明的玻璃面板框住一個五官艷美、巧笑倩兮的女人。
她神采奕奕,挑染成紫色的短發壓在一頂优雅的絨毛小帽下,漂亮的臉龐微微向東方的天空仰著,燦燦黑眸閃爍的盡是自信輝芒。
她——真美,自信活潑的神采生命力十足,栩栩如生地仿佛隨時會從相框中掙脫出來,在這個屬于韓影的空間里奪得一席之地。
不,就算她現在還被框在玻璃里,那仿佛擁有全世界的笑容還是主宰了這間臥房,主宰了這專屬于韓影的空間。
主宰了韓影……
洛櫻一凜,不解自己腦中為何會浮現這莫名的念頭。
她怎么會那樣想?韓影怎可能讓任何人主宰?不論是趙晴媚或其他人,這個冷冽專斷的男人不可能被任何人主宰。
她錯了。一定是乍然見到趙晴媚相片的震惊讓她莫名其妙有了這种錯覺。
她轉回頭,目光重新回到韓影臉上,后者仍然是那副迷茫的神情,痴痴地望著牆上相片。
她心一緊,嗓音是完全的喑啞,“你——想念她嗎?”
他怔然的眼眸移到她面上,仿佛不明白她在問些什么。
“她是你死去的妻子吧?”
他點點頭。
“你想念她?”
他搖頭,又點頭,接著,又搖搖頭。
“這是什么意思?”她忍不住皺眉,“你想她?還是不想?”
他怔愣半晌,方微啟雙唇,“我不知道。”
“不知道?”洛櫻也愣了,沒想到他的答案會是這樣。
“不知道。”他再強調了一次,語音低啞。
她暗暗調著呼吸,“你——很愛她?”簡單一句話,費了她好大勁才問出口。
他愣愣地看她。
“不是嗎?否則你為什么把她的相片挂在自己房里牆上?”雖然她不斷在心底告誡自己別逼得太緊,但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
他凝望她好一會儿,“我挂相片是為了提醒自己。”
“什么意思?”她心跳狂野。
“要自己別忘了她。”
“為什么?”
他不答話,雙手撐地,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無奈連續試了几次都不成功。
洛櫻怔怔看著他無謂的嘗試,一遍又一遍,當他第五次嘗試仍然沒有成功時,她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告訴我為什么,韓影!”急切的嗓音拉高,打破了房內沉寂的空气,“為什么在她死后兩年,你房里還要挂著她的相片?為什么你要自己別忘了她?你對她究竟是怎么樣一种感情?你究竟……究竟——”她驀地噤聲,恍然察覺自己的情緒過于激動。
“你想知道?”他問,幽黑的眸子忽地鎖住她。
她心跳失速,猶豫數秒后仍點了點頭。
“她——擁有我所沒有的東西。”
她一愣,“什么?”
“一切。美貌、才智、財富、自信,富裕优渥的物質生活,高尚优雅的精神生活,一切的一切。”他的嗓音雖然低微,卻完全滅去了酒意,清晰無比,“她擁有我想要的一切。”
“那又……又怎樣?”
“我羡慕她。”他的語音冷冽清澈,“也恨她。”
“恨?”
“在她眼里,我什么也不是,只是個可悲的來自低下階層的窮小子。”他低低地說,忽地迸出一陣滿溢尖銳自嘲的諷笑,直把洛櫻一顆心笑得又是酸又是痛。
“你一定弄錯了,她不會那么想……”
“不,她沒想錯,我是窮。”他清清冷冷打斷她急切的話語,“我的出身是不好,無父無母,從小便被一票親戚蹋來蹋去,最后在孤儿院長大,得靠著各方善心人士的贊助才有書念,有一口飯吃。”
“你——”洛櫻身子一晃,原本蹲著的腿一軟,同他一樣坐倒在地,一雙明眸怔怔愣愣地瞧著韓影,隱隱含著族光。
“我從八歲便開始工作,送報、送牛奶、撿破爛、抬磚頭,還要照顧院里年紀更小的孩子。”他淡淡敘述著,雙眸透過她定住遠方,仿佛墜入了時光洪流。“國中畢業后,我想繼續升學,可要念書便必須自己賺錢,因為孤儿院無法負擔。所以我离開了孤儿院,決定一個人生活,半工半讀。什么樣的工作我都做過了,只要能賺錢,能讓我繼續念書,我什么都做。”
她听了忍不住心痛,“一邊念書還得一邊工作,你一定很辛苦。”
“辛苦是不會,我告訴自己,只要能念書,再辛苦都值得。”他說著,嘴角忽地撇開怪异的弧度,“我相信唯有不斷充實自己的學識,將來才能在社會上取得一席之地,才能得到任何我想要的東西。”
她怔怔地听著。
“然后,我遇見了她。”
她心一跳,“誰?”
“趙晴媚。”他語气淡漠,朝牆上那幅相片瞥去,“她只一句話便擊毀了我所有的自信。”
“什么?”她語音發顫,“她說了什么?”
“她嘲笑我不知道雷諾瓦。”
“雷……雷諾瓦?”
“沒錯。”他點頭,自嘲地微笑,“那時候她不過十四歲而已,卻簡簡單單就讓我自慚形穢。我一直到那時候才真正了解,不管我怎么努力,不管我念多少書,拿到怎樣高的學歷,我永遠瞞不了自己的出身。我永遠都會是從一個小孤儿院出身的窮小子,永遠不可能像那些富家子弟一樣從小便接受与眾不同的教養,培育高人一等的气勢。不管再怎么費盡心机,我還是我,韓影,一個不靠著自己雙手,便賺不到三餐飽腹的窮小子。”
“別……別這么說。”她難過他的自嘲,“她——只是個任性的女孩,你又何必介意她的話?何況你現在不已經曉得雷諾瓦是誰?我确定你的藝術涵養非一般人可比——”
“那是硬逼自己培養的。”他冷冷地打斷她,“為了她那天一句話,我除了工作、上課,便把自己埋在圖書館里。天文、地理、歷史、文學,尤其是藝術,音樂也好、繪畫也罷,我要自己汲取各方面的知識,我要自己懂得鑒賞藝術,不再讓任何人有机會嘲笑,尤其是她。
“你何必介意她無心的一句話?”
“我當然介意。是她讓我認清了自己的膚淺与天真。”
“韓影——”
“她讓我認清了有些事是天生的不公平,那些銜銀湯匙出世的豪門子弟們未必有什么真才實學,但他們總能得到最好的,最好的物質生活与最好的教育,以及与生俱來的財富。”他冷哼一聲,一撇嘴角,“這些財富大多數還是不義之財,我若要奪取,也未必要用什么正當手段。”
“你……”洛櫻一顫,瞪著他陰沉冷冽的面孔,背脊忽然泛上涼意。
所以你就殺了她嗎?
困為恨她,因為想從她身上奪取巨額財富,所以你殺了自己的妻子嗎?
洛櫻瞪著韓影,心底腦海盤旋的盡是這揮之不去的疑問。
她真的想問,卻無論如何問不出口。
☆ ☆ ☆
“那家伙最近怎樣?”
“還是一樣,隱居在英國鄉間一座山里,從來不曾下山過。”
“是嗎?”問話的男人嘴角一撇,眸中閃過無限恨意,“深山隱居,不問世事。他生活倒优閒得很嘛。”
“听說好萊塢有人想把他的作品改編成電影。”
“什么?”男人大怒,用力一捶書桌,悶聲巨響嚇了一旁報告的屬下一跳。“竟然有這种事?他不但到現在還好好活著,甚至還功成名就?這算什么!”他咬緊牙,一字一句皆從齒縫中逼出,“憑什么我女儿死了,他反倒活得如此逍遙自在?”
“趙先生——”
“給我好好盯住他的一舉一動!”趙英生怒吼,眸中燃燒的烈焰若是真的,早把整間辦公室都燒了起束。“我非毀了他不可!等著瞧,絕不能如此輕易便放過他!”
☆ ☆ ☆
從微波爐取出裝在微波器皿里的熱牛奶后,洛櫻將牛奶倒入玻璃壺內,拿了個銀質托盤,把玻璃壺和玻璃杯放在上面。
然后,方捧著托盤靜靜步出廚房。
夜深人靜,宅邸里的人都睡了,周遭靜得連一根針掉落在地的聲音都可以听見。
洛櫻悄悄步上回旋樓梯,上了二樓,轉進韓影臥房。
門未關,微微掩著,她象征性地敲了敲便直推門扉。
“韓先生,喝點熱牛奶吧。”她輕聲喊道。
等了數秒沒人回應,她才認真地打量起那個半躺在床上的男人,這才發現他竟然睡著了。
他睡了……上半身倚著床頭,疲憊的臉龐低低垂著,放在棉被上的雙手緊緊互絞,呈現一种极不自然的睡姿。
看來他本來是极力撐著想等她再進來的,只可惜睡魔不放過他。
她微微一笑,走近他,在床旁的小桌上輕輕放下托盤。
再度瞥他一眼,她心一動,禁不住蹲下身來,眸光流連在他沉靜的睡顏上。
記得有一回她曾在書房里凝視他的睡顏,看到發了怔。
今夜,依然如此。
不知怎地,他入睡后的容顏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防備,竟顯得有些脆弱,長而濃密的眼睫甚至令人微微心疼。
心疼……洛櫻不知如何解釋自己對他的复雜感覺,今夜在听過他悲慘的童年后,她确是為他感到心疼的,可又忍不住微微的恐懼。
這個有著滄桑幼年的男人為了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是可以不惜一切手段的。
甚至殺人。
一念及此,洛櫻倏地一凜,抽了口冷气。
他真的殺了自己的妻子嗎?
她深深凝眸著那張沉睡的臉龐,极力想從其間尋出蛛絲馬跡。
這樣的一張臉,半邊還烙著火吻的印記,肉紅色的疤痕說明了當時他的确亦曾身陷火場。
他為什么要闖進火場?為了救自己的妻子?還是為了确認她的死亡?
他為什么不肯去整型?為了懲罰自己?忏悔不該對妻子下此毒手?
他是否憎恨趙晴媚,覬覦她的財富,所以才對她起了殺机,卻又在殺了她后陷入极端的良心自責?
那一回他不是還將她看做了趙晴媚,一下高聲詛咒她,一下卻又低聲道歉?
對趙晴媚,他究竟存著什么樣的矛盾情感?
洛櫻想著,愈想問題愈多,愈想心情愈亂。
她感覺自己像陷入了迷宮中,拼了命想走出去,卻總是在原地迂回不前。她的思緒迷了路,她的情感仿佛也失了方向。
對他,她覺得自己像霧里看花,怎么也認不清,而一顆心卻不停地往他飛去……
不能的,她不能這樣!
洛櫻咬牙,忽地站起身來,雙拳緊緊地、緊緊地握著,全身僵直。
她是來這里將他定罪的,不是嗎?怎還能放縱自己的心一步步朝他布下的陷阱墮落?怎么能?
她是來复仇的!
洛櫻嚴厲地告誡自己,眸光無神地在室內流轉,忽地被一疊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她疾奔過去,來到臥房另一邊用兩張沙發和一張小玻璃方桌建构出的休閒角落,一旁立著一蓋別致好看的立燈以及一盆生气盎然的綠色盆景。
吸引她目光的,是玻璃桌上一疊微微散亂的稿紙,甚至還有几張落了地。
是他的手稿!
她忍不住心跳加速,瞪著他不曾細心收好的最新手稿,好一會儿,才往床榻那邊瞥上一眼。
他依然安靜熟睡著。
這是机會,難得的好机會,她非看清手稿里的洛櫻究竟是何方神圣不可。
于是,她顫抖著雙手,掇拾起散亂的手稿。
是什么時候察覺她并非他心目中的天使的?
躲在她背后的其實不是純洁的羽翼,而是复仇的利刃。她假裝失去記憶接近他,不是為了拯救他,而是來毀滅他。
她是來复仇的,复那曾經被推落万丈深淵,孤立無援的仇。
她曾經失去了一切,艷美的容顏,优裕的生活,充沛的自信,一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里舔舐縱橫交錯的傷口。
而今她立誓要報复,饑渴著要在薄銳如銀葉的刀鋒抹上艷紅的血痕。
一直到明亮的刀尖逼近他的那一瞬間,他才真正認清了原來洛櫻便是那個曾經遭他毀滅的妻子……
洛櫻一顫,緊抓住手稿邊緣的手不覺一松,紙張飄落了地。
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他竟寫出這樣的小說來?他將自身的故事套用在小說上?
他說洛櫻——是來复仇的,是來取他性命,報复他曾經將自己的妻子推落万丈深淵,而其實……其實洛櫻便是他的妻子?
為……為什么?為什么他竟會构思出這樣的情節?
她雙腿一軟,步伐一個不穩,差點跌落在地,得急忙扶住桌角才穩住自己的身子。
她瞪著眼,雙眸無神,臉色蒼白慘澹,唇瓣、牙關皆不由自主地強烈打顫。
他為什么這樣寫?難道他早猜出了她來這里的目的?
不,這太可怕了,她不相信,不相信!
不相信原來自己的心思早在他的窺視當中……
“你在做什么?”嚴厲而陰沉的嗓音忽起,震得她全身一顫,悚然回頭。
是韓影!他不知何時醒了,一雙迸著精銳光芒的眸子直直射向她。
像兩把利刃一般的眼神。
她直覺地想避開,身子一個踉蹌。
“你看了我的稿子?”
“我不……我……”
“你好大膽,竟敢隨意闖進我房里東翻西弄!”
“我只是送牛奶過來——一
“然后順便偷看我的稿子!”他怒吼一聲,挺起高大的身軀,直直朝她逼來,閃著銳芒的眸子令他的面目更有如野獸般猙獰,“你看到多少?”
她嚇得几乎無法呼吸,“我……我……”
“說!你究竟看到多少?”
她斂眉低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忽地伸手,抬起她的下頷,強迫她直視他,“告訴我。”他的語气忽然變得輕柔,卻陰沉。
“我——”她遲疑著,呼吸細碎,半晌,不知哪來的勇气令她收拾起破碎的嗓音,洒落一串堅定,“我全看到了。”
“全看到了?”他嗓音一變。
“沒錯。”她索性豁出去了,“我看到洛櫻這名字,知道她接近男主角的目的,還看到她正准備下手殺他——”
“你!”韓影一窒,怒視她。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喚我為洛櫻?為什么要寫出這樣的情節?莫非……”她一甩頭,明眸驀地迸出兩束烈焰,“難道你認為我失去記憶是假的?”
他瞪著她,“你是不是假裝失去記憶我們心里有數。”
這么說,他真發現她是裝的了。
洛櫻呼吸一顫,“為什么要替我和書中女主角取了相同的名字?難道你怀疑我來——是為了報复?”
他沒立刻回答,冷冷凝視她良久,“你說呢?”
你說呢?!
她倒抽一口气,真快被他冷冽漠然的態度逼瘋了,“你以為我就是趙晴媚?”
“那只是小說情節而已。”
“只是小說情節?只是小說情節?”她銳聲喊著,几近歇斯底里,“那男主角將他妻子推落山崖也只是小說情節?他殺自己妻子,毀滅自己妻子也只是小說情節?是嗎?是嗎?!”
他只是沉默,陰沉的面孔閃過一道又一道暗影。
“告訴我,告訴我究竟是不是?”她瞪著他,狂亂的眼神顯示她已瀕臨崩潰邊緣,“告訴我你寫的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告訴我!”
“你冷靜一點,洛櫻!”他伸出雙臂,嘗試握住她激烈顫抖的雙肩。
“我不要冷靜!”她用力甩開他,“我只要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個殺人凶手!”
“你這樣問,難道不怕我也殺了你滅口嗎?”
“什么?”她驀地一愣。
“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現在處在什么樣的境地?”
她倒抽一口气,神智總算一醒。
對啊,她究竟在做什么?站在她對面的男人很可能是個殺妻凶手啊,她竟然還不知好歹地當面質問他?他……万一他動了殺机怎么辦?
她雙腿一軟,身子往后一退,正正癱軟在一張沙發上。她靠著沙發,星眸恐懼地睜大,直直望他。
他亦直直回望她,眼眸深邃難測。
“你、你……”她喘著气,拼了命想說話,卻怎么也吐不出口。
“你听著,我現在就告訴你。”倒是他冷靜淡然地開了口,“我沒有殺趙晴媚,我不是殺人凶手。你相信嗎?”
“我……我不……”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
她真的不知道啊。
“告訴我,”他再逼近她,一步一步地,“你相不相信?”
她沒反應。
“說啊!回答我!”
她依然不說話,只瞪著他。半晌,她忽地伸手捂住耳朵,放聲尖叫起來。
一聲又一聲,帶著深切恐懼的凄厲銳喊划破宅邸沉靜的氛圍,在陰暗深夜里回旋不絕。
08
她嚇坏了。
韓影憑著窗,掀起厚重帘幕的一角,眸光在庭園里搜尋著,唇角拉起淡淡苦澀的弧度。
庭園里,花木茂密燦爛,卻杳無人影,只偶爾閃掠過花匠步履蹣跚的身影。
不該如此凄清的。
平日,總會瞥見她纖細的清影靈巧地在花叢間飛舞著,恍若美麗的蝶儿,穿梭來往。剪花枝、嗅花香,在草地上坐下,對著天邊云彩繪著素描,或者坐在陽傘庇蔭的椅上,优閒地品著下午茶,一面和史蒂芬聊天。
他真愛看總穿著碎花洋裝,在庭園間优雅翩旋的她。
她仿佛從不曾注意到他,不曾注意到在二樓窗邊,有對隱在帘后的眸子總是怔怔地追隨著她。
她或許從不曾想到吧,總是在吃畢早餐便宣稱要回房睡覺的他,其實經常輾轉難眠,起身憑著窗欞望她。
從她出現他生活中,他不僅夜晚難以入眠,就連白天也經常挂念著她。
如同他書中女主角牽引了男主角所有心思一般,她同樣牽引他所有心思。
他已經陷入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就如同他自己构思的情節一般。
他,正一步一步踏進洛櫻精心布置的情网。
為什么?他明明早猜到她的突然出現必然帶有某种意圖,明知道她或許不如表面所宣稱的失去了記憶,為何一顆心還是不由自主朝她飛了過去?
這一切,原本是他有意開始的實驗,如今,他竟然無法控制實驗的過程!
那一日在書房,他無意間瞥見了她利用電腦与人聯絡,她說是無聊之余上線找人聊天,他卻直覺不那么簡單。
她認識在网路那一端的人,那人該是她的朋友。
一個失去記憶的人懂得上网找自己的朋友嗎?
不可能。
她并沒有真的失憶,那只是她為了留在這里的借口而已。
為什么她必須留在這里,必須接近他?
因為晴媚吧,因為她意欲調查清楚兩年前晴媚死亡的真相。
她是來將他定罪的吧。
韓影忽地微笑,帶著濃濃自嘲。
所以她昨晚才會激動万分地質問他,才會歇斯底里地狂喊尖叫。
她已經將他定罪了。
這是她至今依然躲在自己房里不肯現身的原因,因為她早認定了他是凶手,對他產生了极度的恐懼与憎厭。
即便他昨夜堅決宣稱自己不是凶手,她依然不敢相信。
一念及此,韓影忽地一斂微笑,眸中抹上沉沉暗影,明滅著光影的臉龐嚴酷而陰郁。
她怎會相信呢?他對自己冷然說道。
因為就連他自己,也無法真正相信啊。
☆ ☆ ☆
“洛櫻小姐,洛櫻小姐。”房門響起了規律的輕敲聲,伴隨著史蒂芬中規中矩的嗓音。
老執事一向沉穩冷靜,這一回,語音卻難得地抹上几許焦慮。
他在擔心她。洛櫻明白,卻無法說服自己從臥房角落里站起,為他開門。
“你究竟怎么了?洛櫻小姐,連續兩餐不吃……身体不舒服嗎?”
不,不是的。
“發燒了嗎?感冒了嗎?要不要史蒂芬請醫生來?”
不,不需要。
“你回答我啊,洛櫻小姐。”
走開,別理她。
“小姐!小姐!”
敲門聲愈來愈急,洛櫻咬了一會儿牙,終于細細揚高嗓音,“我不餓,謝謝你,史蒂芬。”
“你說什么?我沒听清——”
“我說我不餓,謝謝。”
“可是你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沒關系的。”
“洛櫻小姐,你究竟怎么了?”
“我沒事。讓我靜靜好嗎?”
“可是……”
“求你,讓我靜一靜。”她啞聲喊著,語音近乎絕望。
門外的老執事總算听懂了她的堅決,長歎一口气。“那好吧,我把食物放這儿,你要餓了就自己出來拿吧。”他說,跟著傳來托盤輕輕落地的聲響,然后,方是老人步伐凝重离去的跫音。
總算走了。
洛櫻閉上眼,重新將螓首深深埋落曲起的雙膝之間,仿佛再也不愿面對世間的一切。
她思緒正恍恍惚惚的,房門忽然傳來一陣利落清脆的響聲,不到兩秒,門扉便開啟了,露出一條縫,透出一束耀目燈光。
洛櫻悚然,驀地揚起頭,眨了眨躲在黑暗中一整天,一時還無法适應亮光的眼眸。
是韓影——那個捧著托盤闖進她臥房的男人竟是韓影!他轉進房,右臂一托按下了燈的開關,跟著用腳踢回房門。
砰然脆響震惊了洛櫻的神智。
“你……你想做什么?你怎么能進來?”她雙眸圓睜,直直瞪他,神色防備且微微惊駭。
“我有鑰匙。”他冷然回望她,淡淡一句。
“你……進來做什么?
“看你吃東西。”他簡洁地說,雙手一伸,整個托盤送到她鼻尖。
扑鼻而來的香味奇异地令她想嘔吐,她立即撇過頭,“我吃不吃東西關你什么事?”
“你非吃不可。”
“為什么?”
“因為我不希望有人餓死在這里。”
她聞言驀地轉頭,眸光直直定住他面無表情的臉龐。
不知怎地,他話雖冷然無情,她卻仿佛听出其間几許淡淡的關切。
是她听錯了吧!他怎可能關心她?
“我餓死不正稱你的心?”她冷冷嘲諷。
他皺眉,濃密的眉峰緊緊聚著。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她尖銳地反問,眼神滿是挑戰,“你不是認定我來這里是為了复仇,為了取你性命?你干嘛關心一個想對你不利的人的死活?”
“而你呢?不也早認定我是個殺人凶手?”韓影靜靜地回應她的挑戰,“既然已經替我定了罪,為什么還敢留在這里?”他忽地蹲下身,陰暗的眼眸定定持住她,“不怕我殺人滅口嗎?”
“你!”她呼吸一窒,“你敢?”
“為什么不敢?”他微微一扯嘴角,笑得陰邪,“我殺了一個人,不介意再多殺一個。”
她心一跳,怔然望他,唇干舌燥。
“怎么樣?你還不逃嗎?”
“逃?逃到哪儿……”她喃喃著,恍恍惚惚。
何況,有逃的必要嗎?
“你不會殺我……”她怔怔地低語,恐怕連自己也不清楚說了什么。
他聞言,眸光一閃,掠過复雜神采。
“你憑什么如此肯定?”他問,語音不知不覺的喑啞。
她沒回答,怔怔傻傻地娣著他,星眸滿蘊迷惘。
他忽地心一牽,低低歎息,“吃點東西吧。”
“我吃不下。”
“洛櫻……”
“我說不吃。”她執意搖頭,容顏掠過一絲倔強。
他咬了咬牙,“好吧,隨便你。”語畢,他放下托盤在她腳邊,跟著站起,旋身就要离去。
她瞪著他挺直的背影,在他右手拉開門扉的剎那忽地站起,急急牽住他衣袖,“韓影,你告訴我!”
他沒有回頭,一動不動,“什么?”
“你告訴我,你——究竟……”
“究竟怎樣?”
她沉默許久,仿佛經過一番激烈掙扎,終于,唇間逸出細細低語,“是你——殺了趙晴媚嗎?”
他凝定不動,心跳忽急忽緩,呼吸亦來回沖刺了几個回合,好一會儿,終于回過頭,冷著一張嚴酷的臉,“我說了難道你就——”
“相信嗎”三個字還未來得及出口,他胸腔便驀地猛烈撞擊了一下。
“洛櫻……”他怔然喚著,望著她的容顏,只覺胸膛空空蕩蕩,一顆心直無個安落處。
那張清麗而柔美的容顏,竟微微濕潤著兩道淚痕,從眼角到唇畔,刻畫著濃濃的惘然与傷感。
而那對深深幽幽、瀲灩著燦燦波光的黑眸,氤氳的又何止是不解与迷惑啊。
這樣的神情——這樣含著淚,楚楚可怜、傷感卻執拗的神情他還是第一次瞧見,從不曾見過任何人有過這般神情。
也未曾想象過這樣的神情竟會令他震撼若此!
他僵著身子,感覺自己有意硬起的心腸正軟軟地融化當中。
“你告訴我,”那柔柔的唇吐逸著執拗的問話,“是你殺了她嗎?”
他默默凝視她。
“告訴我!”
他輕輕歎气,“如果我說是,那又怎樣?”
她倒抽一口气,直直瞪他好一會儿,忽地一舉手臂,冰涼涼的刀鋒貼上了韓影的頸項。
“那我就殺了你。”她瞪著他,一字一句,擲落深深恨意。
即便尖銳的刀刃貼在頸項,只要一划立刻就見血痕,韓影依然一動不動,連呼吸也不曾亂了節奏,“那你就殺了我吧。”他沙啞回應,閉上眸。
“你!”她銳喊,刀鋒又更向他貼緊了一些。
他仍舊不為所動。
她認輸了,尖銳的刀刃落了地,發出清脆聲響。
他張開眼,默默望著她神色激動的容顏。
“你走開!离我遠一點!”她忽地雙手一推。
他退了几步,站穩后仍然凝立不動。
她瞪視他,“我要你走開!”
而他,只是靜靜默默地凝視她,眸子深邃難解。
忽地,他喉頭發出一聲奇异而緊繃的呻吟。
她還弄不清怎么回事,便被他一把扣住了纖腰,性感的方唇跟著攫住她干燥的紅唇。
他深深吻她,激烈而饑渴地,雙手緊緊地圈住她,一面用力撫弄著她背部窈窕的線條。仿佛意欲將她整個人揉進自己的骨子里。
有數秒的時間,她腦海陷入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捉回一絲絲神智,她的反應卻不是推開他,反而是舉起雙臂,扣住他頸項,將他整個人更拉向自己。
她回吻他,舌尖急切地探入他口腔,与他的纏綿卷繞。
她的右手伸進了他濃密的發里,急切地爬梳著,柔軟的乳峰則密密實實地貼住他,瞬間點燃熾熱的火苗。
“你還認為我是凶手吧?”在急切而毫無間隙的愛撫中,韓影抓住了一絲空檔,俯在洛櫻耳畔輕輕吹著气息。
“別說話……”她一聲低喘,火燙的雙唇在听聞這句話時并無絲毫遲疑,依舊綿綿密密、細細碎碎洒落他古銅色的肌膚,而一雙小手更急切地拉出他被腰帶系住的襯衫,顫抖地解起扣子。
他驀地呻吟一聲,大手扣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不讓她動。
她怔怔地望他。
兩人眸光在空中互會,一般的饑渴与狂烈,泛濫無邊情潮。
終于,他猿臂一伸,輕輕將她推倒,跌入柔軟的床榻,健壯的身軀更沒浪費一秒鐘,迅速壓上她窈窕的嬌軀……
☆ ☆ ☆
他与她做愛。
日日夜夜,饑渴而激烈,緊緊交纏的身軀仿佛永遠也要不夠對方。
每一次,當汗水逐漸從發燙的胴体蒸發,昏亂的神智也逐漸恢复清明時,狂熱的歡愛淡去了,心頭總襲上無限空虛。
是空虛的,這樣的交歡無論如何也填不了空空落落的胸膛——或許在纏綿當時,他确實忘了一切,但過后,只更添几分悵然。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次一次地要她,也不明白她為什么一次一次地回應,不曾拒絕。
仿拂兩人都有意藉著沉迷于這樣昏亂的情欲忘了彼此的處境,不再對立。
唯有在這樣的時候,他才能盡情拋去理智与自制……
可在內心深處,他卻恍恍惚惚地明白,那銳利的刀鋒總有一天會再貼緊他頸項,總有一天會划出复仇的血痕。
他只猜不到會是在什么時候……
又一回瘋狂的纏綿。
待兩人泄完所有的饑渴与精力,疲憊地并躺在床榻時,兩對眼眸皆是無神的,無神地盯著挂著藝術吊燈的天花板。
室內靜得出奇,連一點點呼吸的聲音也無法听聞,安靜得足以令人窒息。
足足有十分鐘的時間,兩個人都是靜靜躺著,靜靜凝望著天花板,既無法入眠也不移動,就連呼吸,仿佛也停止了。
終于,洛櫻受不了這樣的沉靜,驀地側過頭,瞳眸對上韓影的臉龐時,才發現對方也正凝視著她。
眸光互會。
她倏地一顫,不覺伸出手,輕輕地撫過他臉頰,撫過那遍著疤痕的半邊,柔柔地摩挲著,仿佛想确認每一條狠狠烙上的傷疤隱藏的不堪過往。
他僵著身子,任她來回不停地撫摸著,呼吸緊凝,不敢移動半分。
洛櫻輕輕地撫著他的頰,力道愈來愈輕微,終于,玉手在他英挺的鼻翼凝住,星眸幽幽,深深地睇著他。
愈是凝視他,愈覺難以克制的心痛。“為什么……”她沙啞地低喃,“你會傷得如此之重?”
他呼吸一緊,驀地抬手,扣住她柔細的手腕。
“你不怕?”他突如其來地問,語音喑啞。
“怕?”她擰眉,不解。
“多少人第一次見我這張半人半鬼的臉,都免不了害怕、厭惡,但你卻——”
她卻從第一回見他便不曾覺得害怕——或許訝然惊愕,卻絕不是害怕,更不是厭惡。
“為什么你不怕?”他認真地問。
她搖搖頭,微微一拉嘴角,“我只覺得好奇。”
“好奇?”
“告訴我,韓影,”她輕輕細細的問,“為什么要放任自己毀容?”
他沒回答,只定定凝視著她,定定的,像要看透她靈魂深處。
他看不透,看不透潛藏在她眸子最深處蘊著什么樣的想法,但卻輕易認清了,認清淺淺浮移在表面的心疼与不忍。
心疼?她心疼他嗎?為他這張遭受天譴的臉孔感到心疼?
他驀地一震,胸腔頓遭劇烈撞擊,逼得他几乎連心跳也停了。他深深呼吸,深深的吐納。
“這是天譴。”
“天譴?”
“懲罰我的罪。”
她瞪他,眸子變換過無數道异樣神采。
他默然承受她深沉不定的凝視,直到那复雜的异樣神采斂了,忽地迸射出炯然激光。
他當然明白她聯想到了什么。
“還是認為是我殺了她?”他問,嘴角牽起,淡淡漠漠。
“如果不是你,是誰?”
“她沒有死。”他冷然回應,“我不認為她死了。”
“因為她的尸首從來沒被發現嗎?”她冷笑,嗓音像生繡的金屬刮著,刺耳傷人,“但她的确是死了,就在那一場大火里,那場有人意欲置她于死地的大火。”
他不答話,默默地看她。
她呼吸一顫,為他眸中隱隱浮動的傷感而震顫,“為什么……這樣看我?”
“洛櫻。”他低低地、沙沙地喚了一聲,半晌,他搖搖頭,又是一聲低喚,“洛櫻。”
她被那樣仿佛咀嚼著什么的輕喚弄得頭皮發麻,“做什么?”
“你究竟是誰?”
“我——”她一窒,瞪他。
他卻沒有看她,眸光一轉,正正對上了牆上美艷自信的女子,“上天為什么要派你來?為什么要這樣折磨我?”
她驀地悚然,不覺跟著他一調視線。
他——看的不是她,他說話的對象不是她。
是趙晴媚!他喚著為她起的名字,眼瞳映出的人影卻是趙晴媚。
他究竟……
“韓影,你——”她既惊且疑。
他終于看向她了,自嘲而傷感地拉起嘴角,“你是上天派來懲罰我的。”
“你說——我懲罰你?”她困難地問,嗓音梗在喉頭。
他微微頷首,黑眸圈住她,深深幽幽。
“為什么這么說?”她問,語音微顫。
“那天史蒂芬將你帶來這里,我就有預感,你會是個震撼。”他輕輕低喃,“可我還是沒料到,這震撼會大到讓我輸了一顆心……”
她聞言倏地直起上半身,震惊愕然地瞪他,甚至不曾察覺自己的上半身是赤裸的,形狀优美的乳峰高雅地挺立著。
她瞪著他,起初震惊而愕然,忽而眼神一變,抹上如煙的蒼茫。
“這是我所想過,最完美無缺的報复。”
他心一緊,怔怔地望她,望著她裸露在外的圓潤曲線,那曲線如此美好窈窕,輕易蠱惑他的神魂。
“報复?”他嗓音緊繃,木然地重复這兩個字。
她凝望他,良久。“我曾想過,如果真是你殺了趙晴媚,那么,奪走你的心,再將它狠狠踐踏,便是最甜美的复仇。”
她說得低微,細細幽幽,卻字字敲入他心坎,在他胸膛回旋不絕。
“你知道為什么嗎?”她問,唇畔蕩漾著淺淺淺淺地微笑,那微笑如此清淺,甜美得令人呼吸不覺緊凝。
甜美,卻無情的微笑——
他痴痴地凝睇她,“因為你就是她。”
“她?”她柔媚的唇角更加蕩開。
“你就是晴媚。”他直視她,一字一句,嗓音輕柔低啞,“就像我在書中為洛櫻設定的真實身份一樣。”
她默默瞪著他,唇畔甜甜的笑忽地斂去了,只余震惊的微波蕩漾。
“你是晴媚,你沒死,還活著。”
她還活著……
韓影怔怔地凝視她,凝望眼前這個和兩年前墜落山崖的妻子樣貌完全不同的女人。
她驀地閉眸,深吸一口气,好半晌方重新展開眼瞼,嘴角揚起歪斜的弧度。
“不錯,你全部都猜對了,我的确是假裝失去記憶,的确是怀著目的接近你,的确是為了复仇而來,你全猜中了……”她笑,眼角卻滲出一顆剔透淚珠,沿著秀麗的頰畔滑落。
“我就是趙晴媚。”
☆ ☆ ☆
她還活著,為了复仇而來。
為了接近他,她不惜大刀闊斧地整容,卸下原本艷美自信的容顏,換上另一張柔弱婉約的臉孔。
為了接近他,她親手埋葬了過去有棱有角、倔強任性的趙晴媚,成了溫柔和婉、細心体貼的洛櫻。
她強迫自己面對兩年來一直最恨的男人,一步一步踏向他,只為了親自調查兩年前大火的真相。
她認為那場大火是他在幕后主導的,是他有意取她性命。
她這么想,也這么相信,那銳利的刀尖卻始終沒划過他頸項。
為什么?
韓影憑著窗,望著那抹趁著暗夜,匆匆离去的深灰色人影。
她不是為了复仇而來的嗎?為什么每一回在床第之間,她握有那么好的机會下手,卻始終按兵不動?
為什么不干脆殺了他?
莫非她真的認為最好的報复便是讓他不由自主地愛上她,然后再絕情地棄他而去?
她真這么想?
韓影驀地冷笑,俊挺的唇揚起濃濃嘲諷。
太天真了!那女人,真的太過天真。
她以為他會任她就這么一聲不響地离開他嗎?
別傻了!
他眸中倏地掠過一道陰影,身子一個回旋,右臂拾起了床頭的話筒,按下內線。
數秒后,線的那一端傳來老執事充滿睡意的沙啞語音。
“史蒂芬,替我找醫生來,立刻,馬上!”他利落地下令。
“醫生?”史蒂芬一愣,睡意全消。
“整型醫生!我要全英國最好的……”
09
趙晴媚望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女人五官立体卻柔媚,細眉彎彎,瑩鼻嬌挺,櫻唇优美,而那對湛幽的星眸,恍若兩潭湖水,蕩漾著溫柔漣波。
這是一張清秀柔婉的容顏,若不細看,真看不出隱在平靜瞳眸底下的,還有兩簇炯然的小小火苗。
這張仿佛熟悉,卻又极端陌生的容顏是屬于洛櫻的,卻框住她趙晴媚,禁錮她任性不定的靈魂。
她瞪著鏡中清麗的容顏,好一會儿,忽地低下頭,掬起冰涼水流狠狠潑向自己。
洗淨的臉很快沾染上顆顆透明水珠,她停下潑水的動作,伸手一拉,讓干爽的毛巾覆蓋自己,然后用力抹拭,仿佛想要擦去什么似的用盡全力。
近來她愈來愈不了解自己了……
她抹著臉,悠悠長長地歎息。
愈來愈不了解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自己的渴求是什么,她怀疑這樣鎮日心神恍惚、思緒不定的人不是自己。
這樣的她,這樣猶豫不決、优柔寡斷的個性不屬于她趙晴媚,那——該是洛櫻才會有的性格。
是從什么時候,洛櫻的性格開始一點一點磨滅她原先的自己?什么時候?
趙晴媚想著,身子不覺一抖,打了個寒顫。
是什么時候,那抹黑色的形影一點點駐進了她的心房……
“早啊,晴媚。”
爽朗渾厚的嗓音驅散了她恍惚的冥想,她定了定心神,“早啊,爸。”
她微笑,振作起奕奕精神朝正在餐桌上看報紙的父親打招呼。
趙英生點頭,精銳黑眸打量著她,緊繃的面龐先是閃過一抹陌生的神情才又忽然一松,彎起朗朗微笑。
看來就連父親也不習慣忽然換了一張臉孔的女儿。
她自嘲地想,忽地憶起三個月前當她面對兩年不見的父親時,后者臉上震惊非常的神色。
即便她費了好一番唇舌終于說服他相信了她的身份,這三個月來兩人也日日相見,他依然不習慣她陌生的容顏。
這也難怪。就連她自己,帶著這張刻意整上的面具兩年了。偶爾從鏡中瞥見自己。也難免惊駭震惊。
就連她自己也不習慣呵。
“坐下來一起吃飯吧。”趙英生和藹地招呼她坐下,又以眼神示意女佣送上早餐,“畫廊的生意還好吧?”
“還不錯。”
一星期前才隆重開幕的畫廊,是她現在的精神寄托,她每天不是在畫廊照管生意,便是躲在家里。
“過兩天蘇富比在台灣舉行拍賣會,我打算去看看。”她說著,一面在女佣送來的熱土司上抹上薄薄一層奶油。
“有好的畫嗎?”
“听說有一幅莫內的睡蓮。”
“你想買?”
“嗯。”
“挂在畫廊賣嗎?”
“是非賣品。”她眸中閃過一道銳芒,“我不可能轉手讓人的。”
趙英生喜歡那樣的銳芒,“看來你對那幅畫是勢在必得啊。”這樣才好,這樣自信滿滿的模樣才像是他女儿。
“當然。”她簡單地答,嘴角微微一彎。
☆ ☆ ☆
她想要那幅畫,非標到它不可。
莫內的“睡荷”,她從不怀疑自己會標到它。
但事情卻奇特地比她想象中困難許多,從那幅印象畫被推到台上,開始接受競標以來,她每一同舉牌,總有個人將价碼拉得更高。
最后,當主持人喊出了不可思議的天价,她舉了牌,而后頭居然還有人把价碼更往上推了五万,惹來會場一陣此起彼落的嘩然,她終于忍不住回頭。
她要看看究竟是誰非与她搶這幅畫不可。
豈料這一回頭,她差點連心跳也停止了。
是韓影。
那一次一次在她身后默默舉牌,一次一次把拍賣价拉得更高的人竟是韓影!
是他在与她競標這幅莫內的畫!
她怔住了,极度的震惊令她櫻唇微張,忘了回應主持人的喊价,直到一聲清脆的板響落下,才喚回了她迷茫的神智。
韓影得到了那幅畫。
她怔怔地看他,怔怔地望著他銳利的嘴角銜起淡淡嘲弄,朝她若有意似然意地頷了頷首,接著轉身,踏著堅定的步履离去。
她瞪著他的背影,良久,不曾稍离。
終于,籠著黑玉雙眸的薄霧盡散,迸出兩道炯然烈焰。
☆ ☆ ☆
他回台灣了,他竟回來台灣!
而且,那張曾遭火刑的面孔還接受了手術,還原了從前的分明出色。
他就那樣优閒地站著,英挺的身軀蘊著渾然天成的气勢,朝她送來淡淡嘲笑的臉龐吸引了會場每一雙眼睛。
他還標走了她勢在必得的名畫!
這個——這個該死的男人!
趙晴媚詛咒著,在心底罵了韓影千遍万遍;若心語能化為利刃,早將他划得体無完膚。
“他為什么不下地獄算了?”她怒吼著,雙手用力一揮,掃落了桌上一連串東西,還覺不夠,跟著抓起幸存的紙鎮用力一摔。
銅做的紙鎮落地時的脆響迅速被地毯吸收,趙晴媚瞪看著一地東倒西歪,胸膛怒焰忽地一滅。
跟著,身子一軟,半跪落地。
她扶著桌角,將臉龐埋在冰涼的桌面,緊緊貼著。
為什么他要回來?為什么他還要在她面前出現?
為什么還要來扰動她本來就不平靜的心湖……
“你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還要回來?”她沙啞地低喃著,聲聲質問,只覺心髒緊緊揪著,痛得她無法順暢呼吸。
“我不要見到你啊,不要……”
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离開他的,下定決心把他忘掉,她不要再見到他,勾起一腔又怨又怒、复雜難解的情緒。
她已經不想報复他了,不想挖掘過往殘酷的真相,只想遠遠地离開他,平平靜靜地生活。
這樣不行嗎?還不夠嗎?他為何還要出現她面前,還要來招惹她?
“我不想見你!不想不想!”她驀地發怒,放聲大喊,右手握拳一遍又一遍地捶著桌面。
“你不見也得見。”一陣清冷的嗓音驀地在她身后揚起,她悚然,螓首用力一旋。
“是你!”她惊顫,“你來做什么?
“你說呢?”他問,淡淡漠漠,嘴角閒閒一牽。
她憎恨那樣的神色若定,仿佛她的翻天怒气撼動不了他一分一毫。
為什么?他究竟為什么還要回來台灣?甚至還親自上她的畫廊來?
她環顧四周,半絕望地想抓住某個經過的人將他赶出門去,卻震惊地發覺不知何時几個員工都走了,室內靜靜幽幽的,只留她在這里。
只留她跟韓影。
她不禁倒抽一口气,再度扭頭,翻騰惊濤駭浪的眼眸怒視他。
“你回台灣做什么?你在英國不是過得如魚得水嗎?”她揚聲喊,卻掩不住微微顫抖的聲調,“听說好萊塢就快把你的作品搬上銀幕了,你應該很忙的,不是嗎?”
他劍眉一挑,“你知道我的作品被拍成電影?”
“當然。”
“原來你還關心我。”
“誰……誰關心你了?我只是因為報上登了好大一則新聞,不小心看到而已。”
不只報紙,她有一回還瞥見電視某個頻道播放有關他的特輯,雖然沒有拍到他本人,卻把他的房子,那個三個月前她還住在那里的地方從里到外都拍了個徹底,襯著旁白行云流水地介紹他這個旅居英國、生活和作品一樣神秘的新銳作家。
他們說他的第一本暢銷書已确定下個月在倫敦首映,而第二本書的版權也被好萊塢一位風格特异的新進導演給買下了。
現在,全世界都在期待他的最新力作《Dark Night》,預計兩個月后上架。
“你的最新力作改了書名嗎?”她問,語气不無諷刺。
“改書名?”
“The Chinese Lady!”
“喔,那個啊。”他恍然,聳了聳肩,“不是改了書名,是完全不同的一本書。”
才三個月的時間,他又寫了一本截然不同的書?
“原來那本呢?”
“那并不是為了出版寫的。”他沉聲道。
為什么?那他是為了什么寫的?
她想問,卻只是張大眼冷冷地瞪著他。
關她什么事?他出不出書、出什么樣的書都不關她的事,他的一切都与她無關!
“不過我今天把那本手稿帶來了。”他突如其來地道,跟著打開手邊的黑色公事包,取出一疊稿紙。
趙晴媚皺眉,“你做什么?”
“我想讓我的秘書看一看。”他好整以暇地回答。
“讓我看?”她訝然,狐疑的眼神射向他,“我為什么要看?”
“我想讓你來告訴我這結局該怎么寫。”
“什么?”他陰冷的語聲震動了她,身子一顫,濃密的眼睫倏地翻揚,露出一雙寫著惊愕的眸子。
對她震惊万分的眼神,他只是靜靜承受著,嘴角勾起冷冷的微笑。
她不覺撇開眼眸,無法直視他充滿嘲諷的神情。
他的微笑更冷,手臂一揚,昂起她微微發顫的下頷,語气輕柔卻危險,“告訴我啊,我的好秘書,這結局該怎么寫?”
“我……我不知道。為什么問我?”
“你說我該讓誰殺了誰?是讓女主角成功地复仇呢,還是讓男主角再殺自己的妻子一次?”
“你——”她呼吸一凝,身子一陣戰栗,若不是他的手臂穩穩地托住她,她連雙腿也打不直。“你究竟想怎么樣?”
他默然凝望她許久,眸中神采复雜難解,終于,他俯下頭,在她耳畔輕輕吹拂,“我不确定。”他的气息幽微而炙熱,“或許……我想來殺了你?”
她聞言倒抽口气,腦海倏地陷入一片空白,身子僵著,一動也不能動。
而他,仿佛很以她惊嚇的反應為樂似的,直起上半身,喉間滾出一陣沙啞低沉的笑聲。
他低低笑著,緊盯她的眼眸熠熠生輝,而她,慘白著一張若雪容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 ☆
沒想到再見到她竟會是這樣的感覺。
那一刻,當他隱身一角,目送著她窈窕的倩影翩然進入蘇富比拍賣會場時,沒料到沖擊會如許巨大。
他瞪著她,泛濫著各式情緒的胸臆有惊、有怒、有恨,也有——喜?
不錯,是喜,乍然見到那張三個多月不見的清麗美顏,他一顆心竟不由自主地飛揚,無端端加快了韻律的節奏。
她——一點沒變,又像是變了,收回了身為洛櫻時經常戴著的溫柔面具,卻又不像兩年前的她一般气勢凌人。
她的頭發剪了,不再是直直瀉落肩頭的秀麗溫雅,而是貼覆在耳際的大方利落。
她,眼神有自信,表情有從容,气質既高傲又蘊著淡淡嫻雅。
她是趙晴媚,也是三個月前的洛櫻——
還是那個處處牽引他心的Chinese Lady啊。
要他就這么放過她?不可能,絕不可能!
“你究竟要怎樣才肯放過晴媚?”
憤慨尖銳的嗓音質問著韓影,他凜了凜心神,拉回游走的思緒。
眼眸一轉,落定面前鬢邊已出現几星白霜的老人。五分鐘前,老人忽然出現在飯店柜台,嚴厲要求要見他,甚至不顧飯店經理的阻止直直闖進他的房間。
趙英生——兩年多不見,他臉上的皺紋又多了几條,蒙上明顯的風霜。
只可惜脾气似乎沒隨著年紀有所長進。
韓影想著,嘴角跟著冷冷一掀。
“說啊,你究竟想拿我女儿怎樣?”趙英生低喝,直瞪著他的眼眸燃著憤然烈焰。
“我不明白你這么問的意思。”
“不明白?你少裝傻!我要你离她遠一點,別來糾纏她!”
“那是不可能的。”
“什么意思?”
他撇撇嘴,“你似乎忘了,你要我遠离的正是我的妻子。”
趙英生倒抽一口气,瞪住他,一時之間似乎不知該如何反應。
“晴媚雖然失蹤了兩年,可我們的婚姻還是存在的,她在名義上還是我的妻子。”
“你——”
“要我离自己的老婆遠一點?”他揚揚眉,有意無意地更進一步激怒老人,“對不起,我辦不到。事實上,我回台灣便是來帶她走的。”
“帶她走?”
“不錯。”
“不可能!”趙英生一拍桌,揚聲怒喊,“晴媚不可能跟你走!她要与你离婚。”
“那也得看我答不答應。”
“你非得答應不可!”老人銳聲喝道,异常憤怒,“我不可能讓你帶走晴媚,不可能讓她跟隨時可能危害她性命的人走……”
趙英生還想再說些什么,但在接触到韓影忽然陰沉的眼神后驀地住口。
如鷹般冷漠銳利的眼神,像把利刃毫不容情地只緊敵手的咽喉。
他不覺一顫。
這眼神他曾經見過——數年前,當韓影掌握他利益輸送的證据,前來要挾他讓出集團總裁之位的時候。
他就是以那樣冰絕的眼神令他屈服,甚至答應將自己的掌上明珠下嫁于他……
“你……你還想做什么?”趙英生問著,語音微顫,年邁的身軀顫巍巍地向后退了几步,“兩年前是你主動放棄集團總裁的位子的,是你自愿退出董事會,退出趙氏企業……你……你自己說你什么都不要的——”
“我是什么都不要了。”韓影低沉一句,截斷趙英生的顫抖。
“那為什么——”
“可是我要她。”
“她……”
“我要你的女儿,趙晴媚。”韓影銳利的嘴角微揚,擲落冷冽字句,“我絕不可能跟她离婚的,你放心好了。”
“你……”趙英生瞪著他,強烈惊顫,几乎無法順利吐出字句,“你要她做什么?”他實在不解,“你甚至不喜歡她——”
韓影沒回答,只是冷冷地、微微一揚薄銳的嘴角。
那樣奇特的冷笑令趙英生不覺呼吸一凝,他怔怔地立著,眸光直直望入一對深不見底的幽潭,完全弄不清楚那古潭里潛藏的究竟是什么。
☆ ☆ ☆
“我真搞不懂他……”
趙晴媚仰頭,長長地、深深地吐著气,燦燦星眸凝住顏色柔美的天花板。天花板四角各鑲著一盞壁燈,靜靜洒落米色溫暖光芒。
“他究竟回來做什么呢?”她喃喃自問,神情刷上薄薄一層迷惘。
“也許是專程回來帶走你。”清朗的男聲揚起,蘊著隱隱的、不易察覺的笑意。
她驀地調轉眸光,望向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她書房門邊,一手還插在褲袋里,閒閒看著她的男人。
男人的長相相當出色,墨黑的頭發瀟洒地在肩頭附近飛揚著,异常濃密的劍眉畫開略帶狂野的弧形。
他是任傲天,是救了她的恩人也是朋友,而他——竟是站著的!他的腿不是殘了嗎?
“傲天。”她惊訝莫名,瞪大燦燦美眸望著他邁著健康的雙腿直直朝她走來,在她書桌前停定。
“這几個月都沒在网上再碰到你,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你回來台灣了。”他微笑,“來看看你。”
“你怎么也回來了?你不是在德國嗎?”极度的震惊過后,她猛然站起身子,几乎翻落桌邊一蓋台燈,“你……你的腿……”
“好了。”任傲天只是這么簡單一句,跟著利落地坐上她書桌一角,炯亮的眸子凝住她,打量許久。
“怎么會忽然好的?是誰……”
“有人不惜一切替我复健的。”他解釋,勾勾性格的嘴角,輝亮的眸子則灼著异樣光芒,“要應付一個瘸了腿、脾气又糟得可比魔鬼的男人……也真難為她了。”
她怔怔地望著他。
是她听錯了嗎?還是那几個月前脾气還暴烈得宛若地獄之火的男人話語里真抹著淡淡笑意?
他說話的聲調,唇邊微笑的弧度,似乎——完全換了一個人。
“你——好像變了。”她半迷惘地低喃。
他驀地朗笑,好一會儿才停住清清笑聲,眸子繼續凝住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干什么這么看我?”
“我看你也變了。”
“我變了?”她愕然,“哪里?”
他搖搖頭,沒正面回答,只淡淡一句,“听說他也回來了?”
她知道他指的是韓影,微微頷首。
“你的复仇——就這么完成了?”
她一震,默然。
“說啊,晴媚。”
“我——”她撇過頭,咬住弧形优美的下唇。
“你不玩啦?”他搖頭,挑了挑英挺的眉,“我千辛万苦替你整型,結果你竟然就這么算了?”
他半嘲弄的口气令她心一緊,驀地轉頭瞪他,眸中盡是倔強,“我就是這么算了,不行嗎?”
“因為你愛上他了嗎?”
他問得直截了當,她听得惊駭万分。“你怎么會這樣想?”
“很合理啊,不是嗎?”任傲天攤攤手,“還記得你落下山崖,被我救了的那段日子嗎?你日日夜夜就想著報复,就想著要他償命,你要我替你換張臉,又花了快兩年的時間打听到他躲在哪儿,千方百計地接近他,結果事到臨頭怎樣?你放棄了!”他望著她,嘴角揚起淡淡嘲弄的弧度,“除了你愛上他,心軟了,還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釋?”
“我——沒愛上他。”她瞪著他,气息急促不穩,“我只是……我不确定是不是他……”
“你不相信是他縱的火?”
“我不确定……”
“怎么不确定?究竟是或不是?你不是說要調查清楚嗎?”
是啊,她是要調查清楚的,她几乎肯定是他了,可他卻又不曾正面承認。
如果我說我沒有殺趙睛媚,我不是殺人凶手。你相信嗎?
這是天譴,為了懲罰我的罪……
他說他不是凶手,卻又說火烙的傷疤是天譴,為了懲他之罪。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如果他不是凶手,為何要遭受天譴?
如果放任面目毀容是他為了懲罰自己的罪愆,那么現在他去動手術,恢复原來齊整的容貌,是否表示他不再認為自己有罪?
究竟那場大火——跟他有沒有關系?
她不知道,真的不确定!
趙晴媚驀地搖頭,狂亂而昏茫,“我不想調查了,不想再挖掘過去,我現在只想回复平靜的生活。我只要平靜……”
她不想查了,他有罪無罪她都不在乎了。既然她還活著,就把兩年前的一切一筆勾銷吧,就當作了一場噩夢。
忘了吧……
“你忘不了的。”任傲天深深望她,仿佛看透了她心中的想法,“就算你能忘了兩年前的大火,也絕對忘不了他的。”
“為什么?”她防備地看他,“你憑什么這么說?”
“因為你愛上他了。”他一字一句,緩慢而清楚。
她一震,恍若焦雷轟頂,全身冰凍,一動也不能動。
“而他,我想也愛上你了。”
“他……他愛上我?”她心跳狂野,無法相情自己方才所听到的,語音強烈的顫抖与沙啞,“你騙我……別這樣整我——”
“我沒整你。我是真的那么想。”
“你、你憑什么這么說?”
“就憑我方才經過樓下,看見送貨員正巧送來他給你的東西。”
“他送我東西?”趙晴媚拉高語音,“什么東西?”
任傲天不答,敏捷地躍下書桌,跟著拍拍手掌,揚聲喚道:“把東西搬進來吧,你們家小姐要看呢。”
不久,兩名趙家下人合力搬了兩方罩上紅色絨布的東西進來,輕輕靠牆擱著。
趙晴媚怔怔地,看著佣人們小心翼翼的動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樣就行了,出去吧。”還是任傲天替她下的令。
她渾然不覺,一徑愣愣地瞪著牆邊隱在溫潤酒紅布幔后的東西,“那是什么?”
“別告訴我一個開畫廊的女人會看不出那是什么。”
“是——畫?”她愣愣地,一面邁開步履緩緩走近,輕輕、輕輕地揭開絨布幔,雙手顫抖。
任傲天微笑地注視她迷惘而顫抖的動作,注視著她在揭開紅布幔后整個身子一凍,意識陷入极度震惊。
“惊訝嗎?”
“這……這是……”
“林布蘭的‘自畫像’与莫內的‘睡荷’。”他替她說出口,“都是真跡。”
不錯,正是那兩幅畫,是真跡!
兩幅畫都是她曾經渴望极了,卻沒辦法在拍賣會上得到手的名畫。原來都在韓影手上——她知道“睡荷”被他標走,沒料到“自畫像”也屬于他……
他把這兩幅畫都送給了她?
“這真的是他送來的?”她問,語音喑啞。
“送貨的人是這么說的。”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他要將這么名貴的畫轉送給我?他不也是千方百計才得到它們嗎?”
她問得迷惘,任傲天則忍不住淡淡好笑,“你還不明白嗎?”
她倏地旋身,兩束利銳眸光朝他射來,“明白什么?”
“記得那時候你跟我說過什么?”
“什么?”
“你說你之所以會去倫敦是為了赶一場拍賣會,為了一幅林布蘭的‘自畫像’,可是卻遲了,畫被別人買走——”
趙晴媚一震。
是啊,當時她的确是為了林布蘭才忽然飛到倫敦去的,在最后一刻才赶到倫敦,可已經來不及了……
我只是受人所托標下這件畫作。
這幅畫是買來送人的,不可能割愛。
那日,一個美麗的東方女郎先她一步標走了畫作,無論她怎么開价她就是不肯割愛。她說她是受人所托標下畫作的……
一念及此,趙晴媚驀地一凜。
莫非——莫非那個黑發女郎正是受韓影所托標下那幅畫,而他是買來送人的?
買來送她?
不,不可能!
趙晴媚拼了命地搖頭,怎么也不敢相信。
他怎么可能是為了買來送她呢?他為何要送這樣貴重的禮物給她?
“因為他知道你渴望那幅畫。”任傲天再次看透了她內心的念頭,閒閒說道,“而且我記得,拍賣會隔天就是你的生日。”
她的生日!
她悚然一惊——那幅林布蘭是送她的生日禮物?
她顫然,心跳頓時亂了節奏,如脫韁野馬狂竄,“這……這怎么可能?”气息凌亂而急促,“我不相信,不相信……”
“看看這個。”一封淺色的信箋遞到她眼前,她茫茫接過。
發顫的手指緩緩開了封,取出一張薄薄紙箋,跟著帶出片片泛著馨香的櫻花。
她怔怔地看著那片片粉紅色花瓣翩翩飄落,靜靜落定光洁的地板。
“落櫻……”她喃喃著,楞了好一會儿,才把眸光轉回到同樣印染著瓣瓣櫻花的信箋上。
結局——由你來寫。
素雅的箋上只有這么短短一句話,黑色的墨跡力透只背,也仿佛要穿透她緊緊閉著的心扉……
結局——由她來寫?
這是什么意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极度震撼,唇間不覺逸出一聲沙啞吶喊,跟著急急旋身,沖向紅木書桌前。
拉開抽屜,她慌然捧出被她壓在最底下一疊凌亂的稿紙,深吸口气,凝神細讀……
10
她會喜歡那幅畫的,他知道她會喜歡。
所以才無論如何也要買下那幅畫作嗎?買下那幅她最渴望的畫。
是為了气她?故意与她作對?不,不是的,他清楚自己不是這個用心。
那么……是為了討她歡心,令她高興?送一個一向對其不具好感的女人她最渴望的生日禮物?
送那個脾气驕縱任性、他厭之惡之的女人禮物?
他是怎么了?
他不明白……
几百個夜晚,他總被同一個噩夢糾纏著。
熾烈的大火,吞噬了每一樣能夠吞噬的東西,地獄的火熊熊燒著,周遭的溫度不斷上升,不停上升……
他好熱,那樣激烈的火舌,威脅要吞噬了他全身。
可他不能逃,不能不闖進去,因為她在里頭。
他被困在里頭,那樣絕望而無助,他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他慘白的容顏,迸著豆大的冷汗。
他額前亦滿是冷汗。
他還看見她的眸——那滿溢恐懼的眼眸,籠著极度惊怕的迷霧。
她在呼喊,慘呼著要他救她,她喚著他的名字!
她要他救她,但他卻眼睜睜地看著她摔落懸崖,眼睜睜地看著。
他永遠也忘不了當他松開她手那一瞬,掠過那雙幽深黑潭中分明的恨意……
他愛上洛櫻了。
怎么會愛上一個意欲親手取他性命的女人呢?
或許是遭了惡魔的詛咒吧。
每一回与她激烈的纏綿,他都忍不住猜想,或許下一刻,那冰涼的刀鋒便會冷冷划過他頸項……”
“天!天啊……”尖厲的呼喊驀地揚起,回旋于整間屋內,久久不絕。
是深夜了。待趙晴媚細細讀完所有韓影留下的手稿后,時間已匆匆流逝了數小時。
書房內,只有她与散落一地的手稿。
任傲天不知何時离開了,体貼地替她帶上書房門,留她宁謐無人打扰的空間,讀完手稿。
而她,也确實讀完了,帶著滿腔激動与茫然,不覺高聲吶喊。
這是個可怕的故事,不是他前兩本作品通篇懸疑緊張的那种可怕,可怕的是這故事本身。
這故事——痛徹她心肺。
這不是本恐怖小說,也稱不上懸疑緊張,這只是一個男人內心的獨白,是他緊緊藏在心底兩年了,終于忍不住一吐為快的秘密。
這秘密,糾纏他整整兩年——不,或許更久,一直以來,他被這個秘密緊緊綁著,掙脫不了。
他說這本書是不出版的。
是啊,怎么能出版?這原就不是他拿來出書的手稿。
這,只是他個人的札記,記錄他個人的感覺与心事。
他個人的札記,卻要她來替他寫結局……
趙晴媚心一緊,剎那間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意。
她伸手撫住瑩白的喉頭,半晌凝定不動,眸子直視前方,卻找不出明顯的焦點。
他要她來寫結局,要她來寫……
她該怎么下筆?
☆ ☆ ☆
“這么晚了你要上哪儿去?”
深夜一點,當趙晴媚抓起車鑰匙沖向大門時,趙英生蒼老的身子攔住了她。
她有些惊訝,“爸爸,你還沒睡?”
她瞥向父親,后者雖然穿著睡袍,手里卻抓著行動電話,顯然剛剛跟人通過話。
“你呢?”趙英生沒理會她的問題,攏眉瞪她,“這么晚還要去哪儿?”
“我去見韓影。”
“韓影?”老人怪叫一聲。
“是啊。”她開門往外疾奔,“我有事跟他說。”
“什么事跟他說?你還去找他做什么?”趙英生簡直無法理解女儿莫名其妙的行舉,急急追了上去,“晴媚,你回來!”
“爸爸,你別擔心,”她頭也不回,直奔向車庫,“我馬上回來。”
“我說不許你去!回來!你還去找那個殺人凶手做什么?他曾經縱火想殺了你啊!”
“不,我想那場大火跟他無關。”
“跟他無關?那跟誰有關?”
“我不知道。我就是去問清楚的……
“你!”趙英生驀地停住步伐,咬牙瞪著女儿利落地將她那輛白色賓士跑車開出車庫。
白色車影瞬間便消失在他視界。
“該死!”他低咒一聲,轉身厲喊,“來人!准備我的車子,我換完衣服馬上出去!”
☆ ☆ ☆
她在笑。
那樣燦爛而甜美的微笑,櫻花般的粉唇只那么柔柔一揚,瞬間便在眼中點亮了無限神采。
她在對他笑,炫麗而迷人。
他從不曉得,只這么一個淡淡笑弧便會牽引他整顆心不听話地淪落。
她從不對他這樣笑的——當她是趙晴媚的時候。
“為什么這樣笑?”
“你猜猜看。”她眨了眨燦美的星眸,笑弧揚得更高了,“猜猜看我寫了個什么樣的結局。”
“不知道。”他假裝冷靜地搖頭,其實一顆心早快跳出胸口。
“猜猜看嘛,保證精彩。”
“你就說吧,我懶得猜。”
“真無聊。”她一翻白眼,“真奇怪這么沒想象力的人究竟是怎么寫出兩本暢銷書的?”
“說吧。”
“我啊,讓你下榻的飯店起了場大火。”
他一惊,“什么?”
“跟兩年前那晚一樣厲害的大火哦。”她說,笑容依然清純秀美,黑眸點燃炯炯清輝。
這,是夢嗎?
☆ ☆ ☆
是火……失火了!
趙晴媚仰頭,怔怔地望著自高連三十層的飯店最頂樓,其中一扇面東的窗冒出的赤紅火舌。
火舌很快地探出,瞬間便卷燃了周遭數扇窗,跟著吐出長長一條黑龍似的濃煙。
是韓影下榻的飯店失火了,火勢仿佛一發不可收拾。
她有不祥的預感。
“先生,你告訴我,冒煙的是哪一間房?是哪一間房失火了?”她奔進正為這場大火鬧得沸沸揚揚的飯店大廳,慌亂抓住第一個經過身邊的服務生。
“是最頂樓的3006號房啊,也不知怎地忽然就燒起來,警報器也沒響……”
3006!正是韓影住的那間房!
怎么會那樣巧?
趙晴媚心一緊,驀地雙腿一軟,几乎站不穩身子。
她茫然伸手,用力抓緊了飯店白色云紋的柜台一角。
“小姐,你怎么了?你沒事吧?”
“我……我朋友住在上面——”
“是這樣啊。你別擔心,消防車馬上就來了,他馬上就會被救出來。”
“不,來不及的,這樣會來不及的……”她面容刷白,腦海一幕幕閃過的盡是兩年前那晚,她孤身被困在火場里,那恐怖無助的畫面。
那真是很恐怖的感覺,一個人孤獨被困在火場,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沒一個人來救她……
現在,他同樣被困住了,一個人被留在那可怕的地方……
“不行!我要上去,非上去不可。”她茫亂說著,一面旋過身往電梯門奔去。
服務生在后頭慌亂地喚,“不行,小姐,你別沖動啊!”
她不管,依舊一個勁儿直沖,用力撳著電梯按鈕。
仿佛等了一世紀之久,門終于開了,她正要跨進去時,一雙手臂用力鉗住她,“晴媚,你做什么?”
她回頭,迷蒙雙眸拼命想認清來人。
“爸爸……”費了好大的勁,她終于認清了,認清那張寫著不贊成的嚴厲面孔。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上頭失火了啊,你現在上去不是自找死路嗎?”
“可是爸爸,韓影住在那間房……”
“那又怎樣?這是他應得的下場!”趙英生語气陰陰地,眼神冷酷,“兩年前他強占了趙氏企業,現在又不怀好意想帶走你,這樣卑鄙可惡的男人本來就該死!”
“不,不是的,爸爸……”她拼命搖頭,心慌意亂地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么,“他不是那樣的人。”
“怎么不是?晴媚,你怎么了?你不是恨著他嗎?”
“不,我不恨他,我不恨他……”
“你不恨他?”他怒聲咆哮,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我不恨他。”她搖頭,身子同語音都顫抖得厲害,雙腿一旋,閃進電梯門里,“不恨……”
在電梯門合上前,那張清麗臉孔一直是蒼白迷惘的。
☆ ☆ ☆
她不恨他。
或許曾經恨過的——當她是趙晴媚的時候。
兩年多前,她与他結婚時确實是恨他的,之后摔落懸崖,弄得遍体鱗傷那段日子也的确是恨他的。
就因為恨他,才會假扮成另一個女人接近他伺机報复。
他為那個女人取名洛櫻。
但洛櫻——是愛他的,即使心怀著复仇之念,她仍一點一滴地愛上他,一點一滴地眷戀他。
趙晴媚要求她恨他,可洛櫻卻迷惑她愛他。
日日夜夜,她掙扎于理智与情感的相互交戰,掙扎于恨与愛的相互交替。
她真的愛上他了,即便仍深深怀疑他曾覬覦她的性命。
她真的愛上他了,不管是洛櫻或趙晴媚。
即便她換回原來的身份,一人躲回台灣,心房依然進駐他音容形影。
她忘不了他。
她要見他一面,非見他不可!
電梯在第二十八樓便停了,不肯再上去,趙晴媚跨出電梯,慌忙辨明了方向,便往樓上直奔。
終于,她來到最頂樓,剛剛旋出樓梯,迎面便扑來一陣嗆鼻濃煙。
黑暗的記憶立刻攫住她。
她一陣暈眩,几乎臣服于占領她全身的深切恐懼感。
“韓影……韓影!你在哪儿?”她喊著,起初低微而喑啞,終于逐漸拉高音量,“你在里頭嗎?”
她一面喊,一面眯著眼硬是往前邁進,雙手則徒勞地試圖揮開迷蒙視線的濃煙。
在經過化妝室時,她沖進去,撳下水龍頭便將冷水往身上直淋,又隨手抓了晾在架上的几條毛巾,浸濕了掩住口鼻。
武裝齊備后,她立刻沖出來,一秒鐘也不浪費。
路,愈來愈難走,每往長廊轉進一分,濃煙便愈來愈嗆鼻,周遭的熱气亦愈升愈高。
而她的心也晃動得愈來愈厲害。
他真的被困在房里嗎?如果他不在,她豈不是白白走了這一道路,甚至白白令自己困在這里?
可是如果他真的在呢?如果他真的被困在房里,她無論如何也要救他脫險。
她茫亂想著,心海雖然起伏不定,步履仍是一步步勇往直前。
究竟是從哪儿來的勇气与執念?她不曉得,只知道自己非到3006號房前一探究竟不可。
她必須确定他安然無恙,她必須……
那時,他也是這樣想的嗎?
一念及此,趙晴媚驀地一凜,眼前一黑,雙腿跟著几乎一軟。
那時他也這樣想嗎?為了确定她安然無恙,不惜一切也要跨過火場沖進她房里。
那時候也有濃煙与火焰止住他嗎?即使有,他仍不畏阻撓,一心一意來到她房前,進她房里搜尋她的蹤影。
他為什么甘冒如此奇險?為什么能如此不顧一切、不顧自己也可能身陷火場的危險,無論如何也要闖進她房間?
為什么?
還有為什么?因為他在乎她啊!
“韓影,我明白了,我懂了……”她啞聲喊著,不知何時淚水占据了她被高溫烤得細汗淋漓的容顏,交織成一片濕潤,“我懂了……”
她懂了,終于真正懂了。
“你是在乎我的,韓影。如果不是,你不會不顧生命危險來救我……我真傻,還白白恨你兩年,鑽牛角尖鑽了那么久——真傻!”她喊著,淚水朦朧了視線,聲音凄楚而喑啞。
她真恨,深深憎恨自己的愚昧。
如果他死了,如果她來不及救他……
她跌跌撞撞,終于來到3006號房附近,然而緊閉的門扉早已透出微微的火舌。
已經燒到這里了。她恍惚想著,有几秒的時間腦海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終于,她咬緊牙關,下定決心。
“韓影,你等著,我來救你了。我一定會救你出來的,別害怕,別怕……”
她喃喃低語,退后數步,跟著閉緊雙眸,步履一提就要往前沖去試圖將門撞開。
一雙鋼鐵勁臂在最后一刻扣住她,拉回她莽撞的身子。
“你做什么?回來!”低沉的嗓音斥喝著,其間蘊含濃濃的慌亂与焦急。
她昏亂的神智一醒,驀地回過頭來。
在眼底映入那張印染著縱橫煙灰、看來狼狽不堪的臉龐后,她倒抽一口气,跟著身子一軟——
暈過去了。
☆ ☆ ☆
再度恢复神智時,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溫暖而安全的臂彎中。
安全而溫暖的臂彎……她想著,嘴角不覺揚起甜甜笑弧,身子下意識地朝里面更蜷縮一些。
“醒啦?”低啞的嗓音輕輕拂過她耳畔,蘊著淡淡的寬心。
她揚起眼瞼,眼瞳与另一雙古潭相遇,玉手跟著撫上他汗濕的臉龐,“為什么你不在房里?我還以為你……”
“你以為我在里頭,所以拼了命想沖進去救我?”韓影問,幽幽黑眸閃著异樣輝芒,沙啞的語音又是責備又是擔憂,“真傻。要是我來不及阻止你怎么辦?說不定你就被困在火場里了。”
“我怕你被困在里頭——”
“我不會的。你以為我那么傻嗎?”
“你知道會起火?”她忍不住訝然。
他微微一笑,“你告訴我的。”
“我告訴你?”她更惊愕了。
“在夢里。”他低低地說,俯下身來在她面上吹著性感气息,“我一听見就醒了,馬上察覺不對勁,逃了出來。”
趙晴媚听著,怔怔地望他,那張性格好看的臉孔除了汗濕,還蒙著煙灰,可一雙黑眸卻是神采奕奕的,深邃迷人。
“看夠了?可以下來了吧?”
“下來?”她一愣,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賴在他臂彎里,由著他抱著,一級一級階梯往樓下走。
“電梯不靈光了,我只好抱你走下來。”他解釋。
“天!”她輕喊一聲,連忙躍下他怀抱,“一定重死你了。”
“确實很重。”他微笑說道,那語气与眼神像是淡淡嘲弄,又似濃濃深情。
她不覺怔然,“韓影——”
“嗯?”他輕輕應著,一面扶著她繼續下樓。
“這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你的房間會突然起火?跟兩年前那場火有什么關系嗎?”
她感覺他身子一僵,眸中光芒跟著一斂。
一定有關聯。
她停住步伐,固執地凝住他,“告訴我。”
他默然。
“這兩場火有關吧。放火的人不是你,對不對?”她執拗地追問,“你知道怎么回事,知道是誰縱的火,告訴我。”
他黑眸鎖住她,好一會儿,終于逸出一聲幽幽歎息。
“晴媚。”他低喚了聲,正想說些什么時,一個高亢尖銳的嗓音忽地拔峰而起,介入兩人之間。
“晴媚……晴媚!你沒事吧?”是趙英生。
趙晴媚回首,這才發現兩人不知何時已來到了飯店一樓人聲鼎沸的大廳,而一直在樓下等著的趙英生一見女儿安然無恙,激動地上前握住她雙臂。
“爸爸,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她歉然,還想再安慰父親時,忽見他面色一變。
趙英生看見了韓影,瞪大一雙老眼,面上的神情像見鬼了,慘綠難看。“你——沒死?你居然還活著,我明明已經确認過——”話語到此,他忽地一窒,目光一轉,眼神飄忽不定。
趙晴媚疑心頓起,“确認什么?爸爸,你剛剛說确認什么?你——”她瞪著父親,猶豫而茫然地,“難道你事先就知道他房間會起火?”
“晴媚,你說什么?你……你怎么會如此認為?”趙英生迅速否認,語調卻忍不住微微顫抖。
“告訴我,爸爸,這件事——是不是跟你有關?”
“我——”
見父親欲言又止、眼神不定的模樣,她心緒更加激動了,雙手扣住父親肩膀,用力搖晃著,“告訴我!爸爸,告訴我!”她急切地喊,莫名的惊慌攫住她,眼眸跟著微微刺痛起來。
不會的,事情一定不是她想象的那樣,不是的!
“爸爸,你告訴我,這場火跟你無關好嗎?”她黯然地、沙啞地低語,噙著淚光的瞳眸定定凝住父親,須臾不移。
面對女儿激動難抑的臉龐,趙英生沒說話,一雙鷹銳老眼卻驀地射向一旁挺立的韓影,充滿恨意。
韓影不動,泰然承受兩道冰冷利刃。
趙晴媚注意到父親森冷的眸光,跟著顫然轉首,怔怔地望向韓影。
后者歎了一口气,伸手拉過她冰顫的身軀,厚實的手掌握住她的。“走吧,晴媚。”
“韓……”她顫然喚著,怔怔地隨著他走。半晌,當她回眸,不見父親有任何阻止她与他离去的動作,只是凍立原地時,她驀地明白了。
兩年多來一顆晃動不安的心終于有了方向。
“是爸爸吧?”她低聲問他,“那個晚上,還有今晚,都是我父親派人縱火對吧?”
韓影沒說話,握住她的手緊了一緊。
“他想害你,沒想到那晚我也到了倫敦,還睡在你房里。”她低語,在迷离了兩年多的真相終于撥云散霧后只覺悵然哀傷,“沒想到卻害了自己的女儿……這就是你一直不肯告訴我真相的原因嗎?你怕傷了我?”
“是我害了你。”他忽地定住身子,側轉身凝住她的容顏,湛幽黑眸抹上濃濃歉意,嗓音壓抑低啞,“他太恨我,因為我奪走了他的一切。”
她搖頭,強忍許久的淚珠終于靜靜滾落,蒙著霧的美眸深深凝睇他,“所以你才會在那場大火后放棄了台灣的一切,隱居英國?”
“是我的野心害了你。是我連累了你。”他啞聲道,瞳眸仿佛也蒙上淡淡淚影,微微閃著光,“我覺得對不起你。”
她凝望他,拉過他的手緊緊貼住自己面頰,掩上濃密眼睫。
他心一緊,感覺到這樣簡單無言的舉動其間蘊含的了解与原諒,几乎落下淚來。
“我真恨自己當時沒拉住你……晴媚,”他喑啞喚了一聲,俯下頭讓額頭緊緊抵住她的,“兩年來我日日夜夜被夢魘糾纏,都為了悔恨那時拉不住你。”
“沒關系的,沒關系。”
“其實我……其實我一直很在乎你——”
“我知道,我感覺到了。”
“你恨我嗎?”
“不,韓影,我不恨你。”玉臂上揚,勾住他的頸項,她更靠近他,讓兩人的身軀更加緊密地貼合。
“你……”他艱困地吐著气,“愿意跟我回英國嗎?”
她沒回答,仰起一張還漫著淚痕的清麗容顏,深深睇著他。
他屏住呼吸等待她回答,連心跳也停了。
“你不是要我寫結局嗎?要不要猜猜?”她俏皮地問,眸中還蘊著淚,唇畔卻已淺淺漾開一抹笑。
“我猜不到。”
“猜猜嘛,那時你連我真實的身份都猜到了,會猜不到我肯不肯跟你回英國?”
“我真的猜不著。”他閉眸,語音沉喑惆悵,“只有這一點我無法确定。”
“我愿意。”
“什么?”他倏地張開眼,掩不住极度惊愕。
“我愿意。”她淺笑嫣然。
然后,她低掩眼瞼,仰著臉,等著他炙熱火燙的唇烙上她的,為兩人終于彼此清楚确認的情意封緘。
終章
“我不管,這是你欠我的。”清脆的女聲揚起,洒落一室叮鈴作響。
“我欠你的?”他抬眉,擲筆停書,黑眸好奇地望向她。
“當然啦。你忘了嗎?那天我不顧一切想沖入火場救你,你不是說很威動嗎?說愿意許我任何要求。”
“是啊,我沒忘。”
“這就是我的要求啦。”她甜甜地笑,一直躲在背后的雙手終于現身捧著一疊厚厚札記,“來,把這疊手稿付梓吧。”
“什么?”他一怔。
“快嘛。你第四本書不是快寫完了嗎?就答應我修改一下這疊稿子吧。”
他瞪著她數秒,“不行。”
“為什么不行?”
“我是懸疑小說作家,把那疊札記拿來出版怎么成?”
“怎么不成?”
“那……那根本是……”他話聲一頓,性格的臉龐竟然染上淡淡紅霞。
她看了笑得更甜,“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真情告白嘍。有什么不好的?”
“當然不好。”原來染紅的臉龐忽然刷白。
“有什么不好?你的讀者一定很想看,他們對一向神秘兮兮的你一直好奇万分呢。”
“你!”他瞪住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答應我嘛。我跟你的編輯提過,他也說這主意不錯呢。”
“不行,我絕不答應,絕不!你死了這條心吧……”
“這……就是你寫的結局?”翻過最后一頁,韓影抬頭,俊挺的眉高高揚起。
“是啊,不錯吧?”趙晴媚趴在他面前,手托著腮,眼眸筑然晶亮,唇邊泛著笑意。
他有不詳的預感。
“你該不會真想那么做吧?”
“當然。”一語成讖。“就當你送我的結婚禮物如何?”
“那幅林布蘭不算嗎?”
“那是兩年前的生日禮物。”
“莫內呢?”
“那是求和禮物。”
“我還收藏了不少名畫,也許……”
“不要。”
“珠寶呢?我定做了一套結婚首飾送你。”
“我不想要那些,只想要這本札記出版。”
“你竟然這樣逼迫自己的老公!你……不是個好女人。”
“從來就不是。”
“晴媚——”
“嗯?”
“饒了我吧。”
“不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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